[歷史軍事]帝國的覺醒 作者:綠影藍刀 (連載中)

mk2257 2009-3-15 20:02:1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6 26026
mk2257 發表於 2009-3-15 20:13
第二章 最高危機 第三節 使命的召喚
    西元1584年2月11日,廣州。

    新年剛過,到處仍是張燈結綵鑼鼓不絕,煙花爆竹留下的花紙碎屑與淡淡煙氣令這座城市充滿了節日喜慶的氣息。在人潮擁擠的珠江碼頭,幾名身著長衫的商人正急切地等待著。消息前天就已經傳到了,來自西京的稅銀押送船隊將於今日抵港。多年來,押運船隊一直都是在此卸下貨物兌成現銀,面對這個顯然違規的公開秘密,地方官員們出於平衡個人開支和繁榮地方經濟的雙重考慮,明智地選擇了緘默,甚至還多多少少提供了些小方便。唯獨令人不解的是,這筆總值兩三千萬、獲利超過四成的買賣連續多年都被海泓商會獨得,引得好事之人對商會掌櫃蹇尚其人身後背景一再猜測。

    此刻,率眾等候在碼頭的正是蹇尚本人。兩千四百萬兩現款——其中三分之二用黃金結算——早已備好多日,而西洋艦隊的到來卻遲了一個多月,不由不讓他感到幾分不安。印度洋的動亂已經持續得太久,以致整個帝國都開始感到焦慮——西洋貿易線每中斷一個月,帝國的倉庫中就會積壓150萬匹棉布和5萬匹絲綢,換言之就等於是本土市價的白銀五十萬兩再外加六至八倍的外銷利潤。絲棉織品的價格每天都在下跌,成百上千的作坊面臨著破產的危機,數十萬、也許上百萬雇工受到了失業的威脅,各省的官員們也發現自己的錢袋在不斷縮水。遭受影響的並不僅僅是紡織業,南方各港口內堆積如山的好幾萬件瓷器也同樣令人感到苦惱,這些精美而脆弱的工藝品早已應該被轉賣到歐洲,在貴族豪宅中接受紳士名媛們的驚歎和讚美,同時也替原主贏得豐厚的利潤回報,現在卻不得不在陰暗潮濕的地下室中冒著被打碎的危險蒙塵終日。

    當然,並不是所有人都被突至的危機沖昏了頭腦,在它面前驚懼而不知所措,至少蹇尚就是一個例外。這個精明的商人無疑比他的同行們看得更遠、想得更深。帝國本土的商品積壓必然意味著海外的貨物緊缺,蹇尚可以預計到,此時歐洲與新大陸的市場上,紡織品與瓷器的價格正在一路上揚;同時,由於白銀流入數量的急劇下降,帝國的物價已經開始全面下跌。戰爭的陰霾終將消散,如果在這個時候傾力投資,大量兼併紡織制瓷工坊,收購積壓商品,日後必定能夠獲利甚厚……

    從燈塔的方向傳來一陣騷動,西洋艦隊頂著北風緩緩駛入珠江口,在燈塔旗語指揮下整齊劃一地降下主帆,側過船身進入泊位。巨大的鐵錨剛剛沉入江底,旗艦上就迫不及待地放下幾艘小艇划向碼頭,迎接他們的是雷鳴一般的歡呼和掌聲——在與世隔絕一年半之後,稅銀押送船隊的來到對於這座嚴重依賴貿易的城市具有極大的意義:穆斯林封鎖線已不再是不可逾越的銅牆鐵壁,至少,對於帝國當局的武裝艦隊來說確是如此。

    蕭弈天縱身跳上碼頭,身後跟著艦隊統帥部的全部成員。「以前的提督是怎麼做的?我們先去拜會地方官員嗎?還是去驛館?或者找地方賣掉貨物?」他漫不經心地問道,左手輕鬆地搭在霜嵐刀柄上。

    經驗豐富的舒時德義不容辭地挑起了商業顧問的職責。「大人,您應該先去和海泓商會掌櫃蹇尚會面,他是行省的固定合作商。根據慣例,兩廣總督明天會在海泓商會的會館大廳與您私下會面。」

    「蹇尚?這個人在廣州有官方背景嗎?」蕭弈天一下子想起了徐福的囑咐,頓時心頭大為不悅,「我不想和這些人打交道!」

    「啊,大人……嗯……咳咳,大人,請容我向您介紹海泓商會的蹇尚掌櫃。」

    蕭弈天順著舒時德的指點看去,但見那海泓商會掌櫃正含笑向這邊走來。此人一副商人裝扮,身材瘦削,雙眼烏亮靈動,精明幹練的勁頭一望而知。

    「小民蹇尚,見過總兵大人。」蹇尚一上來便恭敬地行了一禮,臉上掛著意味深長的笑容。「大人,請隨我到敝館一敘,府上已備好為蕭大人接風的酒席,兩廣總督——」

    「蹇掌櫃,在商言商,讓我們先談談生意的事吧。」蕭弈天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

    蹇尚茫然地看著總兵大人的臉色,繼而飛快地瞟了舒時德一眼。當然,行伍出身的蕭弈天並沒漏過他的這個動作。「大人,我已經備好了八百萬兩白銀和一百六十萬兩足成黃金——按目前的市價總計銀兩千四百萬兩——只等您清空貨艙即可。卸下的貨物堆在碼頭就行了,小人自會安排人手收貨。」

    「我想先說明一下,蹇掌櫃,行省已經決定重新考慮與貴商會的合作關係。」蕭弈天回答,臉上的表情寒若冰霜。

    蹇尚簡直被這句話驚呆了,他怔了片刻,確定對方不是在開玩笑之後把所有的怒氣都發在了舒時德身上:「老舒,這是怎麼回事?」

    「蹇掌櫃,總兵大人還不瞭解情況,我會向大人說明的……」

    蕭弈天冷笑著插入兩人的對話:「舒船長,有什麼話你可以現在就說。」

    「大人……」舒時德尷尬萬分,他侷促地瞟了瞟靜候在一旁的於慶豐等人,用眼神向蕭弈天示意再三。「大人,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還是到蹇掌櫃府上再談吧。」

    蕭弈天點點頭。「應龍、慶豐、信光,你們留在碼頭打點事務。帶路吧,蹇掌櫃。」

    蹇府也許是廣州城內最顯赫的豪宅了,高大的朱漆府門之內,水色青石板鋪就的中院不染一葉,當面照壁上一副水墨中堂,仔細看去,竟是用歐洲進口的大理石馬賽克拼成,真是不惜工本窮盡奢侈之極。

    兩人跟隨蹇尚轉入中堂就座,立刻有女侍送上茶點。白玉盞中,碧綠的茶水芬芳撲鼻,入口齒間猶有餘馨。近旁一對宣德烏金香爐更是異香四溢,令人聞之神清氣爽。饒是如此,三人間的氣氛卻一點也不輕鬆:一副受騙上當模樣的蹇尚對舒時德怒目而視,後者則無可奈何地望著蕭弈天看不出半點表情的冷俊面孔。

    「老舒,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蹇尚終於怒吼出來。「你們居然什麼內情都不告訴他!就這樣讓他來和我會面!」

    「冷靜點!這可是林公和徐先生的意思。」舒時德乾巴巴地回答,同時小心地看了蕭弈天一眼,「他們二位想讓總兵大人自己去瞭解情況,而不是通過我們的口中說出來。」

    「這簡直是瘋了!」海泓商會掌櫃低聲嘟噥道。「怎麼可以這麼隨便地相信一個人……」

    「請注意你對龍淵閣的態度,蹇兄。」舒時德生硬地回答:「再者,總兵大人的角色也和你想的不一樣。」

    「他可能會出賣我們!」蹇尚堅持道,毫不避諱身旁的蕭弈天。

    「這種險我們必須得冒!」舒時德大聲道:「因為林公已經把霜嵐給他了!」

    「霜嵐?」蹇尚怔了一怔,轉頭再次仔細打量起眼前這位年輕英俊的軍官,口氣也恭敬了許多:「霜嵐真的在你手上?可以讓我看看嗎?」

    蕭弈天從肋間解下霜嵐,平舉著遞給蹇尚。後者帶著近乎崇拜的神情雙手接過,虔誠地撫摸著鯊皮刀鞘上泛著暗光的龍紋。「真的是它……」他喃喃地抖動著嘴唇,「潛龍出淵,這個時刻終於到了……」

    「你現在可以把秘密全盤托出了嗎?」蕭弈天平淡地說,「我已經等得夠久了。」

    「是的,大人。」蹇尚抬手將寶刀奉還,剎那間,他身上的商賈之氣一掃而盡,內斂不露的英武神氣令人不由為之動容。「我一切聽從您的差遣。」

    「那麼說吧。」

    「這將會是個很長的故事,或許您也已經聽過其中很多片斷了。」蹇尚撓撓頭,繼續說了下去:「不管怎樣,在開始之前,再來杯龍井香茗吧,這樣的好茶在西京可稀罕著呢。」

    「龍淵閣的故事可以一直追溯到本朝成祖文皇年間。永樂十八年,帝國艦隊第六次出使西洋,在靖海侯鄭和大人的堅持下,越過好望角,征服歐羅巴洲,最終發現了新大陸。可惜天妒英才,永樂二十一年三月,靖海侯大人不幸逝世。在他的彌留之際,南泓伯王景宏大人率六位副使及諸位文武官員在病榻前立誓:艦隊但有一人一船尚存,當戮力向西,不入天涯海角絕不動搖西返中土的決心。

    「鄭和大人的葬禮之後,艦隊便開始著手回國的準備。大約一萬人留在了登陸點也就是現在的西京築城屯田以備萬一。其餘的人分四路開始探索這塊未知的土地,尋找通往西方的水路。沒有人能夠想到,這一找便是足足十年。

    「每一次遠行與探索都開闊了我們的視野,也拓展了大明的疆土。終於,到了宣德五年,南泓伯穿過景宏海峽,開闢了我們企盼已久的西行航道。第二年秋天,這路艦隊到達遼東,長達十三年的遠航終於落下帷幕。

    「船回故土,包括已故的鄭和大人在內,艦隊全員都得到了厚重封賞。然而,十三年斗轉星移,北京早已物是人非。宣德帝沒有先皇的雄心大志,文武百官也因六下西洋的巨大開支頗有腹誹。在南泓伯回國以前,帝國已經頒布了禁海令,現在更要求撤回留守西京的兩萬士卒,永遠放棄新大陸。對他而言,這個命令實在難以接受。放棄新大陸,不但使整個艦隊十年的心血化為泡影,又如何對得起靖海侯大人的在天之靈,如何對得起歐洲戰場上以身殉國的將士們?最終南泓伯抗命不從,更於江南一帶秘密徵集了數萬移民遷往西洋,從此海天兩隔再未回國。

    「幾十年後,第一任西洋總督于謙帶罪就任,為英宗督建新大陸行宮,雖身在西洋然不忘中土,切齒於朝堂上下奸黨誤國自己卻無力回天。他飽讀史書,深知大治以後必有大亂,深憂百年後社稷敗禍大廈將傾之時,無忠勇義士挺身護國,令帝國重蹈北狄入寇五胡亂華的滔天大禍。思慮再三,于謙總督決定在新大陸建立一個特別機構,作為帝國面對內憂外患之際的最後屏障。

    「出於安全起見,這個特別機構的一切活動都只能在暗中進行,而商業活動則無疑是組織最好的保護色。于謙總督親手為這個機構建立起核心權力圈,並將其命名為『龍淵閣』。多年以來,龍淵閣成員一直堅持從鄭和艦隊船員以及於總督親兵的後人中選拔,其使命便是為帝國大限來臨時的崩潰和混亂建立一道最後防線,而構築這一防線的關鍵就在於及早發覺帝國衰敗的預兆,在那個關鍵的時刻尋覓一位年輕的勇士,動用組織的全部力量來培養和輔佐他,讓他能夠拯救即將崩潰的大明帝國——或者,讓他能夠重建一個嶄新的大明帝國。

    「歷經一百多年的苦心經營,龍淵閣已經擁有了龐大的組織規模、嚴密的管理機構和一如既往的堅定信仰,借助嚴格的成員審查制度在帝國各地都建起了可靠的分支機構,為組織提供穩定的資金和情報來源。而海泓商會則正是龍淵閣在中土所有分支機構的總領。

    「為了便於眾多的組織成員辨識那位勇士、主導中華帝國覺醒的關鍵人物。龍淵閣準備了一樣信物以供相認,這件寶器原是洪武大帝時外邦的貢物,洪武帝將其賜予永樂文皇,文皇又賜予靖海侯,令他統率帝國艦隊號令西洋諸王。靖海侯歿後,此寶由南泓伯代管,其後一直存於龍淵閣密室。這件寶物便是——大人手中的霜嵐。」

    「等等,你的意思是說……我,我就是那個人?」蕭弈天為之瞠目結舌,幾乎拿捏不住手中的茶杯。「不,這不可能!」

    「大人,霜嵐就是最好的說明。」

    「不可能是我……為什麼是我……你們一定弄錯了!龍淵閣一定弄錯了!」

    「大人,霜嵐現世,帝國必定面臨危機,你是我們的唯一希望!」

    「我不是什麼救世主,也不想當什麼救世主!」蕭弈天歇斯底里地吼道:「我要做的只有我自己!不是別人手中的提線木偶!」

    「您誤會了,大人。」舒時德開口道:「您仍然是您自己。沒有人會命令您去幹什麼,唯一不同的就是現在您身後有著整個組織的傾力支持,可以去放手完成您的任何抱負了。」

    「如果真是這樣,那麼你們完全可以去找別人,去找一個位高權重野心勃勃的人——甚至可以就是皇帝陛下。」

    「並不是這麼簡單。」舒時德回答,同時驚訝於對方能如此之快地冷靜下來。「事實上,不是使命選擇了您,而是您的才能選擇了這個使命。龍淵閣要找的是有資質左右歷史的人,然後給予他展現才華的機會。不管您引導帝國走向何方,我們都相信您的選擇。」

    「林公和徐掌櫃都是龍淵閣的成員?」

    「是的,您的恩師,已故前任總兵俞大猷將軍也是龍淵閣核心成員之一。」蹇尚回答。

    「就按你說的辦吧,蹇掌櫃。」蕭弈天端起香茶輕抿一口,已經完全回復了往日的平靜。「備好銀兩,我們三天後啟程。」

    「是,大人,請允許我隨行為您打點沿途一切應酬。」

    「當然。」

    次日,蕭弈天一行在蹇尚的陪同下拜會了兩廣總督趙志皋。海泓商會的聲望與夾在名帖中的巨額銀票無疑給了總督一個良好的印象。他親切地接待了這位來自遠方的年輕同僚,承諾為他提供一切力所能及的幫助。在總督府的關照下,西洋艦隊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物資補給。二月十四日,艦隊離開珠江口,從海路直接駛向陪都南京。

    深夜,西京,總督府。

    兩名家丁快步穿過花園間的小徑,手中的燈籠燭火昏黃搖曳。跟在兩人身後是一名頭戴斗笠的男子,他身著皂衣,帽簷一直壓過眉心,把臉孔隱在黑暗之中。

    三人在一幢紅瓦小樓門前停下腳步,但見申時行身披長袍,抄著手站在台階上。

    家丁們默默地退到遠處,黑衣人摘下斗笠,上前一步俯身半跪:「在下南京錦衣衛千戶王佐,參見總督大人。」

    申時行微一頷首道:「王千總不遠千里而來,不知有何要事?不知馮大人在京可好?」

    「大人!」王佐悲憤萬分,話音帶著連連顫抖:「馮大人於五個月前被治以欺君蠹國等十二條大罪,聖上念舊情免其一死,現在已被放往南京行宮拘禁。」

    總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馮保大人服侍皇上多年忠心不貳,怎麼會現在一夕獲罪?首輔大人過世不過半年,皇上便開始清理前朝舊臣,著實令人寒心啊。」

    「首輔大人……皇上已經下詔褫奪張相上柱國封號與文忠賜謚,罷免了三位公子的一切職務,又派兵抄查張府,逼死張家上下十餘口,其情慘不忍睹。」

    申時行臉上的驚訝顯然多過憤怒:「若是如此,你為何……」

    王佐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起身雙手遞給申時行:「大人勿要疑心,馮大人對此早已有所準備。我等在南京收到了示警信號,立刻按照先前安排付諸行動。在下冒死趕來西京,一路上無不險象環生。這是他預先寫好的密函,請您過目。」

    申時行藉著燈籠的微光草草看過書信,那一手漂亮的蠅頭小楷確是司禮監主管的親筆字跡。他低頭沉吟了片刻,又問道:「現在朝中由誰掌權?」

    「在下臨走之時,聖諭詳情尚未傳到南京。想必首輔王錫爵,次輔許國,司禮太監張誠張鯨等人正是其中主使。大人,情勢現在對我們極為不利,請您一定以國家社稷為重,勿要辜負張馮二位大人所托。」

    「我明白了,」申時行點點頭,「你先到館驛休息,我還要作些準備工作。」

    「明白,在下時刻聽從大人的調遣。」

    看著王佐在家丁的引導下消失在視線盡頭,申時行緩緩吸了口氣,放聲道:「你現在可以出來了。」

    房門吱嘎一聲輕響,一個身影從黑暗中走了出來:「這下你相信了吧,申時行。張居正和馮保的勢力已經完全土崩瓦解,你不是個傻瓜,可不要弄錯了自己的效忠對象。」

    申時行的聲音有點沙啞:「我當然效忠於皇上!」

    「我原本還以為你會更聰明一點呢!」那人不高興地回答:「我們才是帝國的真正統治者,要和那位大人作對,就等於是在你的棺材板上釘釘子!」

    「我看不到加入你們的行列有任何好處!」申時行極力抵抗道。「除了赤裸裸的威脅以外什麼都沒有!」

    「我知道,在西洋行省這個邊緣地帶,總督就是當之無愧的土霸王。不過,難道你不想試試看當一當真正的西洋之王嗎?」

    「西洋之王?」

    「沒有賦稅,不用任命,五年一貢,子孫世襲——這個提議怎麼樣?」

    「你可以代表那位大人的意思嗎?」申時行問道,顯然已經開始動心了。

    「那是自然。」

    「還是讓我們進屋去吧。」申時行不動聲色地說,「為皇帝萬歲乾上一杯。」
mk2257 發表於 2009-3-15 20:14
第二章 最高危機 第四節 平靜下的危機
    在前往南京的路上,西洋艦隊數次靠港補給物資,也讓長時間漂泊海上的水兵們有機會上岸透透氣。公歷三月初,艦隊進入了福建省地界,在泉州停船休整。

    數個世紀以來,泉州一直是中華帝國最重要的海港城市之一,早在唐朝時便躋身於四大外貿港口之列。宋元兩朝,刺桐港之盛名更是遠播天下,享有東方第一大港的美譽。由於地處江左富庶之鄉,又兼偏安南隅鮮經戰禍,泉州府農桑繁榮手工業發達,紡織與瓷器工業居於全國之首,所產綾羅綢緞、青白瓷器、銅鐵器物以及糖、酒、茶葉、桂元等,都是出口外銷的上等佳品。洪武永樂年間朝廷兩度設福建市舶司於此,專司南洋屬國朝貢商務。成化時,朝貢貿易日益式微,市舶司也遷往福州,泉州官方外貿港口的地位開始急劇衰落,取而代之的則是民間走私集團的迅速崛起,大批貨物先偷運至南洋,再轉手到新大陸與歐洲市場謀取更大的利潤。然而,蒙古-穆斯林聯盟的敵對行動無疑給這座城市的前景蒙上了陰影,無利可圖的武裝走私集團們開始摩拳擦掌蠢蠢欲動,準備鋌而走險來進一步挑戰官府的權威。

    這一危機還帶來了另一個更為嚴重的影響:大明皇帝已經統治了這塊大陸超過兩百年,現今衰弱的勢頭正在各個角落不斷浮現。面對頻繁的天災和席捲全國的土地兼併,帝國既沒有力量向西北邊疆發起大規模的墾荒運動,也無力將失去土地的農民繼續禁錮於原籍。數百萬流民在各州府間徘徊往來,出賣自己的勞動以換取一家老小明日的生計。

    可是通往西洋的貿易線業已中斷,失業帶來的飢餓和恐慌足以將這些安分百姓變為最危險的流寇與暴徒。衣衫襤褸的貧民們充斥著泉州的每一條街道,城市的治安與衛生都在急劇惡化,而地方官府空洞的安撫和再三剋扣的救濟只會讓局勢變得更糟。

    蕭弈天等人在泉州看到的正是如此局面,但這還僅僅是龐大帝國的一個小小縮影而已。

    「如果我們真的負有你所說的使命,那就應該為帝國解決這個難題。」蕭弈天私下對蹇尚和舒時德說道:「飢餓的流民可能會做出最瘋狂的舉動,甚至是一次全國範圍的暴亂。要是我們坐視這種事情發生,那麼這將會是一場百年不遇的浩劫。江南地區的繁榮將毀於一旦,已有的經濟基礎也會不復存在。」

    「我們的人已經開始行動了。」蹇尚報告說:「海泓商會的下屬商號在廣東、福建和南直隸控制了很多破產的紡織和陶瓷工坊,招募流民繼續從事生產。但是我們的資源非常有限,要是航線始終無法開通的話……」

    「這個不成問題,」蕭弈天回答:「我的艦隊可以提供護航。你有能力接納多少流民?」

    蹇尚心裡默算了一會,道:「以當前的糧價,一戶五口人家每年柴米支出當在銀二十兩上下,每戶可出一名精壯勞力,再算上生產必需的成本,以商會現在的能力,在江南五省的範圍內總共可以承擔流民二十萬戶,計人口當有百萬之數。再多的話,也沒有足夠的工作安置他們了。」

    「一百萬還是不夠……」舒時德歎了口氣,「五省範圍內的流民至少還有兩百萬!要是能接管更多的工坊就好了……」

    「我倒有個主意。」蹇尚突然來了靈感,「現在大多數工坊業主都在觀望局勢變化,既不敢冒險繼續生產也不願賣出產業。我們就大量收購瓷器和絲棉織品,促使他們重新開工。這樣一來不就兩全其美了嗎?對了,我們可以發起一個行會組織,以總會的名義向那些入會的中小業主低價收購商品,再統一運往海外銷售。這樣一來,那些中小業主不必擔心商品積壓,也不用承擔海運的風險;海外的買家也能得到我們的信用保證;我們則可以掌握更大的貿易圈,控制更多的人力物力資源;對官府而言,則減少了流民增加了稅收。這樣一舉四得的事想必一定能得到各方的支持吧。」

    「好極了!」舒時德由衷地讚道:「要是能夠控制如此龐大的資源,對大人日後的事業也必定會大有裨益。大人,如果您批准的話,可以要求龍淵閣為我們調集更多的資金。」

    「聽起來很不錯。」蕭弈天也點了點頭。

    「這還只是第一步。」蹇尚越說越是激動,「你們想想,作為一個統一聯合體大規模採購低價原料、僱傭工人,包括和官府打交道,這都會帶來巨大的經濟利益!我們甚至還可以向那些中小業主們提供低息貸款和最新的技術支持,在這個基礎上逐漸加強對他們的控制!最後,這好幾百萬人口本身就是最重要的資源,您甚至可以依靠他們建立起自己的私人武裝!」

    蕭弈天似乎突然來了興趣:「這件事情就交給你了,只要可行的話,我一定全力支持。去找你最信得過的人來辦這件事吧。記住,絕對不能留下任何可疑的跡象,無論你、我、海泓商會還是西洋行省都和這個新組織沒有一點關係!」

    「是,我明白。在離開泉州之前我會把一切都安排好的。對了大人,您給取個名字吧。」

    蕭弈天嘴角微微一鉤:「就叫『瓦爾基裡雅商會』吧。」

    「瓦爾……基裡雅?」蹇尚茫然地重複道,扭頭望向舒時德,後者只是聳了聳肩。「好吧,大人,我是說……好主意,利用洋人……對啊,我去找個南洋人來做名義會長。」

    蕭弈天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可是個西洋名字。」

    「瓦爾基裡雅商會的建立是帝國經濟史乃至世界經濟史中的一個里程碑,此後一百年間,這種新式的經濟組織——我們叫做『泉州行會』,而歐羅巴人稱之為『辛迪加』——在世界各地廣泛地流行起來,他們結構穩定實力強大,擁有無可比擬的活躍生命力。在其帶動下,大量資本迅速集聚,新興技術迅速推廣,人們在這一百年創造出的財富甚至超過了過去一千年的總和!而這一切都推動著歷史向一個命中注定的方向前進:

    到了萬曆十五年,工業革命的朝陽已在東方的地平線下蓄勢待發,它那溶化無盡黑暗的純潔晨光為我們昭示著美好的希望:一個嶄新的黃金時代,一個中華日不落帝國的時代……」

    ——摘自《萬曆十五年:帝國覺醒之前夜》,著於西元19世紀末

    西元1584年3月18日,帝國浙江行省,舟山群島附近海域。

    蕭弈天驚愕地看著遠處海面上往來不息的帆船隊,如此非常時刻,浙江行省竟然還能繼續她的日常貿易,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這些商船大多十分簡陋,造型式樣也不盡相同,大小多在千料以下,一看便知道屬於民間私商。儘管如此,若是每天都能保持這樣的流量,累計起來也著實可觀了。「這些船隊載的是什麼貨物?要送往哪裡?」

    「這些都是民間走私船,貨物主要是紡織品和銅鐵器皿。」蹇尚回答:「目的地我想應該是六橫島的雙嶼港。」

    「雙嶼?是靖海侯艦隊駐紮過的那個雙嶼港嗎?」於慶豐問。「他們在哪裡做什麼?」

    蹇尚沉默了片刻,歎了口氣道:「正是。不過六橫現在已經不是帝國海軍基地了,正好相反,那裡是海盜與私商的大本營。」

    「私商?」蕭弈天越發不解了。「區區的海盜商人也能夠割據海島?浙江沿海的衛所和海防水師在幹什麼?」

    「這些並不是普通的私商,他們不但與倭寇勾結,和官府也頗有交情。」

    「倭寇?」這次輪到慕容信光大吃一驚了:「我少年時在荊州就聽說沿海諸州府已經十餘年未聞倭患。這才不過短短數年,怎麼形勢竟會變成這樣?」

    「是這樣——」蹇尚解釋道:「沿海的倭患其實從來就沒有平息過,即使在戚繼光大帥坐鎮浙江,親率大軍圍剿之時,仍有零散的倭寇在沿海島嶼活動。他們利用與當地盜匪的密切關係繼續從事走私活動,同時四處流竄逃避官軍追捕。後來北方邊防吃緊,戚帥奉調前往薊州,他的繼任者無力也無心繼續與倭寇的長期作戰,最終與他們達成了妥協。

    「倭寇犯邊的最初目的在於與我朝重開商貿,倭奴國小民貧,急缺各種生活用品,而其國中又盛產白銀,因此往來貿易有厚利可圖。由於過去倭國朝貢使團魚龍混雜劣跡斑斑,朝廷下詔禁止與其通商。一些海盜私商貪利忘義,勾結倭國武士劫掠我國海疆,終於釀成大患。依在下之見,要根除倭患,必須得雙管齊下:其一,提精銳水師,襲破倭人營寨,進而登陸倭寇本島,以雷霆萬鈞之勢迫其國主屈服,仿朝鮮例俯首稱臣;其二,重開與倭國貿易,這樣不但可獲得巨額利潤,也可以降低帝國工業對印度洋航線的依賴程度——當然,只有帝國商人才能得到貿易許可。這樣一來,便可一勞永逸地解決倭患了。」

    「現在朝廷對商人的限制太多了。」於慶豐歎道:「本土商人在社會上毫無政治地位,更得不到帝國的扶持和保護,還隨時可能被貪官污吏勒索盤剝,也難怪這些私商們要鋌而走險觸犯刑律啊。」

    舒時德點頭同意道:「別的尚且不論,就說嘉靖年間圍剿倭寇的數十年中,海防總兵官們不辨良莠無論忠奸,將犯邊倭寇與本國私商一併盡數剿滅,雖然重創了敵人銳氣,對本朝商業也造成了不小的損害,更激起了民間的強烈仇恨和牴觸。唉,倭寇不熟地理,若無內應即寸步難行,要是他們在殲滅倭寇的同時對本國商人加以扶持,倭患又何以致數十年不滅?」

    蕭弈天仰起頭,瞇著眼望向空中變幻不定的雲霞,腦海裡突然產生出一個疑問:「倭患危害我朝海疆前後近兩百年,曾多次深入內陸攻取城池,他們到底有多少常備武裝部隊,又擁有怎樣一支海上勁旅?」

    蹇尚笑了笑,「於參謀,你是久經戰場的行家,你來說說吧。」

    於慶豐斟酌了片刻,道:「據我所知,僅是在浙江地方便設有十六個衛所和四個千戶所,麾下主客兵總計二十萬。而南京留都兵部尚書轄下的守城兵力約有十二萬,一應水陸戰具無數。倭寇能夠縱橫我大明海疆數十年,殃及沿海六省,劫掠衛所鄉鎮過百。依在下之見,其中裝備精良能征慣戰的精銳兵力應不少於二十萬之數,艦隊規模當尤在我軍之上,如此方能一次集中數萬軍力發動突襲。」

    蹇尚忍不住笑了起來:「這下你可猜錯了!倭寇入犯的部隊,多不過兩千,少則數十,他們的船艦大小不足千料,甚至還比不上海防衛所的巡哨戰船。」

    「以兩千人兵力深入湖廣內地?這不可能!」蕭弈天等齊齊驚呼起來。能在百倍於己的兵力包圍中從容出入,而對手還是威震寰宇無敵天下的大明帝國正規軍!這該是一支什麼樣的軍隊啊?最可怕的是,這支軍隊居然就出沒在帝國大門外,隨時威脅著帝國的龐大海上利益甚至包括帝都本身的安全。

    「他們的裝備有多先進?」於慶豐試探著問道:「也許我們可以找門路向他們購買一些回來研究仿製。有了這些樣品,我們可以很快武裝一支更強大的海防艦隊。借助數量的優勢或許可以阻擋他們的下一步進犯。」

    「當然,我們還需要對他們更多的瞭解。」蕭弈天補充道:「這次任務結束後我們就去日本,一定要得到第一手的詳盡資料。」

    「可是……如果倭人那麼厲害,戚南塘將軍是怎麼打敗他們的?」慕容信光也猶豫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與倭人作戰未嘗敗績,是嗎?」

    蹇尚笑得越發得意了。「誰說過倭寇厲害了?他們的裝備甚至還比不上普通的帝國軍隊呢,戚將軍從義烏鄉下召募了幾千民團礦工就打得他們落花流水,只短短一年中便肅清了浙江境內的所有來犯倭寇。」

    眾人都露出一幅上當受騙的忿忿表情,唯獨蕭弈天臉色陰沉了下來。「蹇尚,你是在向我們暗示帝國軍隊的現狀嗎?」

    「大人英明。」蹇尚收起笑容,一本正經地回答:「現在的帝國軍隊已不再是洪武永樂年間的王霸之師,不再是靖海侯麾下所向披靡的精銳勁旅。我們的帝國實在是老了,垂暮的死氣已經蔓延到了王朝的每一個角落。就說這海防大業吧,北起遼東、南至廣州,沿海諸衛所軍戶缺額出藉者十有六七,剩下的也多是訓練不足武備不整的老弱殘兵。內無能征之將帥,外無善戰之士卒,這樣的軍隊又如何能保衛社稷決勝天下?」他放慢了語速,聲調中帶著幾分誘惑的意味:「這樣的軍隊,又怎不讓人起輕慢之心,怎不讓人想要取而代之?」

    蕭弈天沒有再說話,蹇尚也見好就收地安靜下來。一片沉默之中,西洋艦隊越過熙熙攘攘的商船群,把舟山群島遠遠拋在了後面,艦艏高昂的龍頭直指向大明帝國的心臟……

    西元1584年3月21日,帝國南直隸行省,南京,秦淮河碼頭。

    成千上萬的南京市民在碼頭周圍擠成一個半圈,個個努力伸長脖子向中心望去:來自萬里之外的西洋稅船此刻正停在港內,而比那充滿傳奇色彩的龐大艦身更引人注目的就要數旗艦甲板上新增設的一排絞刑架了。

    此刻,蕭弈天也正輕鬆地靠在舷牆上,滿意地看著這一了不起的傑作。前天晚上,一群膽大包天的海盜居然盯上了押運艦隊,還一直尾隨其後進了長江口。早已注意到他們的蕭弈天命令旗艦故意減速落隊。當自以為得計的海盜們吶喊著發動衝鋒時,身經百戰的西洋水軍們毫不費勁地將這群烏合之眾一網打盡。

    按照總兵大人對待敵人一如既往的冷酷風格,所有被俘虜的海盜都在簡單的審訊後被處以極刑。處於對陪都百姓們的小小敬意,行刑地點就選在了秦淮河碼頭,而眼前萬人空巷來觀的盛大場景令他相信這確實是個不錯的安排。

    「蹇尚?」

    「是,大人。」

    「我從不知道南直隸總督也會有興趣來看處決犯人。」蕭弈天戲謔地說道,右手遙指不遠處的一架八抬大轎,一隊護兵正擁簇著它穿越興奮的人群。

    「大人,要我代您去迎接嗎?」

    「是的,」蕭弈天咧嘴一笑,「我會在艦橋指揮室等他。」

    「您無權處決這些人!」南直隸總督徐民式惱怒地說道,同時將手中的青瓷茶碗重重地頓在桌上。

    「放輕鬆點,徐大人。」蕭弈天滿不在乎地回答:「不過是幾個小蟊賊罷了,大人專程趕來與下官相見不會就為了這點小事吧。」

    「你應該把他們交給應天府衙門!」

    「這樣的小事下官應付得了。」

    「你這是越權!我要上參本向聖上稟明!」徐民式簡直要暴跳如雷了。

    「西京總兵府可以自行搜捕刑訊任何危害帝國海上利益的盜匪流寇,這可是本朝武宗毅皇帝的敕令,大人不會不知道吧。」

    徐民式頓時為之語塞,久於世故的他立刻明白眼前這位年輕人並不是可以隨便唬住的善與之輩,於是口氣明顯鬆了下來:「蕭大人,你把這些匪徒全數絞刑示眾,於南京官員面上可不太好看啊。要是傳到京師,說南直隸官員治理海疆不力,放縱匪盜橫行,危及戶部稅船……呵呵,這等玩忽職守的罪名我們可擔當不起啊。」

    你本來就是在玩忽職守!不是剛才還說要參我一本嗎?蕭弈天心頭暗自罵道,表面上卻不動聲色。「如此確是下官忽略了,不過大人盡可放心,這等小事,只要無人上疏奏明,料京師也沒空過問。」

    看著總督一臉晦色,侍立在旁的蹇尚連忙出來打圓場:「徐大人,大家都是自己人,有什麼話就明白說吧。」

    徐民式看看蹇尚,又轉頭看看蕭弈天,一副恍然的樣子。「既然蕭大人也是明白人,那本官就直說了吧,您要處決的這些人大多和本地士紳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若是把這些人統統處死,呵呵,我們也不好交代啊。不如看我薄面,把這些膽大包天的混蛋傢伙移交應天府,嗯,不知您意下如何啊?」

    蕭弈天往椅背上微微一靠,左手輕托在下巴上,「大人,既然他們都是本朝臣民,如何又不識輕重劫我船隻。嗯,應龍——傳令上去,停止行刑!先把他們羈押牢中,擇日移交應天府。」

    徐民式滿意地點點頭,道:「蕭大人果然深明事理,本官和南京各位大人已在岸上備好了酒席,請大人移步賞光吧。」

    蕭弈天嘴角一動:「那下官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是夜,秦淮河上某酒船……

    常駐南京的官員但凡五品以上者全數列席,徐民式陪著蕭弈天坐在上首。看那紫檀几上,大小銀盤重疊各色玉盞陳羅,盤內儘是海味山珍,盞中都是瓊漿玉液,堂下鶯歌燕舞,席上杯觥交錯,暖融融一團和氣,也端得是窮盡奢華之極。

    蹇尚早已差人送出大筆厚禮上下打點,諸位官員們自是心領神會,對蕭弈天親熱非常,生怕得罪了這位來自西洋的大財神。

    不幸的是,未及酒過三巡,攪局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一名全身披掛的明軍副官悄悄走進大廳,貼牆輕步走到徐民式身旁,附耳交談幾句後又匆匆離去。蕭弈天挑眼看去,但見徐民式臉色突變,忍不住出聲道:「大人,有什麼公務的話您就先行離去吧。」

    「沒什麼沒什麼……」徐民式端起酒杯重重灌了一口,臉色才稍微放緩:「幾個小蟊賊犯了點事……來,別讓這點小事壞了大家的興致。」

    正當眾人都要舉杯相和時,廳門突然被重重推開,秦淮河微寒的夜嵐裹著一個黑影迎面撲了進來,令人不由為之一顫。

    「徐大人,」那黑影忿忿不平的大聲說道:「倭寇已經進犯堯化門,現在正向鍾山靈谷寺一帶突進。南京城兵力多達十二萬,為何放縱鼠輩橫行於目下!」

    蕭弈天定睛看去,但見那人頂盔貫甲,身形魁梧高大,一對虎目灼灼如電,顯是一員不世猛將。他心中喟歎一聲,表面上卻不動聲色,靜靜看著眼前這一幕的發展。

    徐民式臉上早已是紅一陣白一陣,他大聲喝道:「王石坤,你好大的膽子,一個小小的指揮使,怎敢此咆哮攪擾我等公務?」

    王石坤卻毫不退讓:「兵臨城下,諸位大人難道就是在這裡議事辦公運籌帷幄的嗎?外面的倭寇尚且不足兩千,若是各位懼敵不敢出戰,我願自率所部官兵前往迎敵!」

    總督勃然大怒,一摔酒杯站起身來:「大膽狂徒!左右還不與我拿下!」

    「且慢!」蕭弈天也站起身來:「徐大人息怒,今天難得大家高興,何必如此動氣呢?權且看在下官面上,如何?」

    徐民式左右看了看,終於咬著牙同意了。「今天看蕭大人面上不和你計較,還不快滾!」

    王石坤重重地哼了一聲,一轉身大踏步向外走去。看著他漸漸融入黑暗的背影,蕭弈天臉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mk2257 發表於 2009-3-15 20:15
第二章 最高危機 第五節 社鼠城狐
    深夜,南京城內某處房舍。

    一點搖曳的燭火照耀著整個房間,王石坤沒精打采地靠在桌前,桌上一壇烈酒已空去大半,心裡卻仍是氣憤難平。突然,房門上吱嘎的一聲輕響,聲音雖然不大,在這萬籟俱靜的夜晚卻顯得分外響亮。王石坤吃了一驚,挺身跳起,右手下意識地抓過鋼刀。他定了定神,向窗外低喝一聲:「是誰?」

    木門緩緩地開了,一個裹在黑袍中的身影隨即閃了進來。面對王石坤充滿戒備的神情,那人付以淡然一笑:「慕容信光,西洋蕭弈天總兵麾下休達指揮使。」

    「蕭弈天?就是今天酒船上和徐民式坐在一起的那個毛頭小伙子?」王石坤不屑地說:「哼,天下做官的都一般黑,徐民式的客人還會是什麼好貨色。」

    「若非我家總兵大人出言,你現在可不會有閒在這裡喝酒。」慕容信光提醒道。

    「還不都是一丘之貉。」王石坤嘀咕了幾句,又道:「你到底來做什麼?」

    「大人派我來相詢倭寇之事。」

    「倭寇?你們又有什麼目的了?」

    「我們雙方的目的都一樣:消滅倭寇,保我大明海疆平安。」

    「哼,你們又不是本地官員,倭寇犯疆雖然鬧得厲害,與你們又有什麼關係。」

    「古人云: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我們大人義膽忠肝,一心以匡扶社稷為己任。倭人膽敢犯我中華天威,其罪不赦!」慕容信光耐心地解釋道:「只可惜這裡是南直隸地界,公開行動一定會受到南京官員們的阻撓,總兵大人知將軍之忠義,故派我深夜來訪,向將軍詳詢倭人之虛實。」

    「若是我告訴你之後,你家將軍會去截擊這批倭寇嗎?」

    「我們的水兵正在往莫愁湖一線集結。只要你說出敵人的位置和動向,我馬上回去稟報總兵大人。所以……不要再拖延時間了,我來之前就已經敲過三更了!」

    王石坤沉默了片刻:「你等等,讓我先拿張地圖出來。你們遠道而來,總不會連這個都準備了吧……」

    次日巳時,鍾山東麓,靈谷寺附近。

    鍾山一帶的村莊在得到倭寇來襲的消息後早已逃得十室九空,值錢的財物和牲畜也大多被帶到山林深處藏了起來。倭寇們昨晚在營地附近搜索了很久也一無所獲,於是,在首領鈴木良和的指揮下,這群浪人武士繼續向南行軍,逐漸向南京城靠近。

    鈴木良和站在山道邊一塊巨石上,得意地審視著自己手下的軍隊:兩千名士兵排著兩列縱隊蜿蜒在山間,前鋒與後衛各五百名「黑吉倭」都是來自對馬、薩摩兩州的精銳武士,近千名戰鬥力較弱的雙嶼海盜則居於隊列的中段。這支部隊自不久前在海安登陸之後,一連突進數百里未嘗遇到有力抵抗,現在更抵近了大明帝國的南方副都,戰功之盛可謂前所未有。

    今天早上,一個小頭目突發奇想,建議越過鍾山後再折向西行。據說那裡有一座中國皇帝的陵墓,想必少不了價值連城的陪葬品,隨便撈一把帶回去都是富可敵國。鈴木良和對這個主意深以為然,就算找不到皇帝的寶藏,回日本之後也可以把這段經歷大加吹噓:在這個世界上最強大國家的內陸,老子不但如入無人之境,還在他們幾十萬大軍的眼皮底下挖了明朝皇帝的祖墳!哈,國內的傻瓜們,給那些大名賣命有什麼用?老子在這裡隨便走一趟都抵得上國內好幾年的軍餉!

    帶著對未來的美好憧憬與嚮往,鈴木良和得意地仰起頭,瞇起眼睛望向高處的山巔。在明媚的陽光映花雙眼的同時,他聽到了一聲尖銳的哨聲,緊接著,一支飛箭洞穿了他的胸口。

    事態的突然超出了任何人的想像,日本武士們驚訝地向已然命喪黃泉的統帥望去,全然沒有注意到自己已經暴露在了死亡風暴之下。

    從第一支箭矢落入人群中開始,倭寇的行軍隊列就如同炸了鍋一般,狼奔豕突亂成一團。在這無處藏身的狹窄山道上,一株半枯的古樹、一塊佈滿苔痕的頑石,任何可能躲過箭雨的地方都成為寶貴的避難所。也不知是誰第一個開的頭,為了爭奪活命的機會,不久之前還是戰友,現在紛紛拔刀相見。鮮血浸透了土地,屍體堵塞了山道,當明軍的第一波箭雨逐漸平息之時,蹲在角落裡苟延殘喘的活人已經不足兩百之數。

    忽聞山谷中號聲悠揚而起,明軍大隊披堅執銳全裝慣束,自兩翼蜂擁而來。面對中華天威,筋疲力盡肝膽俱裂的倭寇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繳械投降。

    可惜他們連這個最後的機會也沒有了。隨著陳應龍一聲令下,千百把鋼刀齊齊舉起,雪亮的刀口上倒映出倭寇們恐懼的眼神……

    三個時辰後,西洋艦隊水營。

    「想不到倭人的目的竟然是孝陵!」王石坤不由心有餘悸,「要是洪武帝的陵寢真的被他們破壞,大明萬世社稷毀於一旦,我泱泱中華又體面何存?那時聖上怪罪下來,這裡人人可都是不赦之罪啊。」

    「這還得感謝將軍您及時提供的情報啊。」蕭弈天笑道:「我料那徐民式不敢向上稟報此事,小生也不願居此一功,後面的處理就有勞將軍了。大不了隨便編個故事敷衍過去,什麼倭寇分贓不均以致內訌云云……哈哈……」眾人一起大笑起來。

    於慶豐道:「雖是如此,我們也不便久留。待到明日補給完畢後,還是及早出發為好。」

    「唉——」王石坤俯首歎道:「行伍半生,空費光陰二十餘年,今日方遇蕭大人這等英雄人物,實在是石坤生平一大恨事。他日若有機緣,石坤願追隨大人,效鞍前馬後之勞,刀山火海亦無所懼。」

    蕭弈天伸手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天下雖大,何處又不能精忠報國?只要行事無愧於天地本心,對得住社稷黎民,你自己又何嘗不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呢?

    王石坤點點頭:「大人的話,石坤一定銘記在心。」

    西元1584年4月10日,帝國陝西行省,西安府。

    一匹駿馬沿著城中寬廣的大道疾速飛馳,淋漓的汗水隨著每一記沉重的喘息不住滴落,而那身著黑衣臉蒙面罩的騎手猶嫌不足,兀自大聲喝叱著舞起長鞭,縱馬從一群驚惶的市民中狂飆而過,留下一路的抱怨與叫罵聲。

    拐過街角,騎手在一幢大宅前滾鞍落馬,隨手把韁繩和馬鞭遞給迎上前來的侍從,匆匆跨過幾級台階衝進大門。內庭石道兩旁肅容侍立的衛士顯然與此人甚為相熟,不發一言任他飛步直入。

    騎手入得內堂,眼前頓時豁然開朗,原來這宅中竟有如此洞天:琉璃作瓦、白玉為地、鏤花梁、盤龍柱、看不盡的神筆彩繪、數不清的鬼斧浮雕,好一座恢宏雄偉大殿,比起皇帝行宮來也不遑多讓。大殿中央九重階上,背對正門負手站著一個紫衣青年,騎手上前一步單膝跪下道:「啟稟教主,江南急報,雙嶼港鈴木良和十八日前在南京被明軍擊斃,麾下兩千餘人全數覆滅。」

    高堂之上,那教主回過身來,但見他臉上戴著一個木刻面具,上面以油彩繪出一隻火狐的面部,著實惟妙惟肖,巧奪天工。「徐民式絕對不會有這等膽量,是誰幹的?」他的聲音聽起來甚為悅耳,卻帶著一種令人戰慄的寒意。

    「教主聖明,是西洋行省押運稅銀的護兵,屬下正在著人詳查他們的底細。」

    「不用查了。」教主冷冰冰地回答。「勒頒多大敗奧斯曼海軍的西洋總兵蕭弈天,除了他還會有誰?」

    「屬下無能,請教主責罰。」

    「我並沒有怪你……」教主沉思了片刻,又道:「馬上送信給半天雲陳淇美,叫他即刻出動攔劫西洋稅船。」

    「教主,若是蕭弈天的話,小人恐怕陳淇美不是對手……」

    「哼,要是橫掃西洋的殺人王蕭弈天真像傳言中的那麼厲害,就算對付十個半天雲也不在話下——本座就是要陳淇美先去試探一下虛實。約定時日將近,蕭弈天在北京出現只會壞事。嗯,如果那幫海盜失敗的話,我們就必須做好準備隨時應付與蕭弈天的正面衝突了。」

    「教主,代價如此之大,是否……」

    「你是要教本座應當如何做嗎?」

    「小人不敢——」騎手惶恐之極,俯身伏地道。

    「你還不快去!蕭弈天艦隊離開南京已有十多天,陳淇美也未必能在到北京之前截住他們。若是耽誤了時間,你該如何負責?」

    「是,小人馬上便去!」

    騎手如來時一般匆匆退去,只留下那教主獨自一人站在大殿上默默自語:「把你的真本事都統統拿出來吧,蕭弈天蕭總兵;我黑妖狐會在這裡等著你的……」

    西元1584年4月28日,帝國山東行省附近海域,蕭弈天艦隊本隊。

    今日天氣著實不錯,萬里晴空碧藍如洗,暖洋洋的春日照在身上簡直像要把人融化一般。吃過午飯後,旗艦上的高級軍官們都陸續來到艦橋頂層天台,在清新海風與和熙日光中盡情享受自己的愜意。

    蕭弈天把自己舒服地放鬆在一張特製的吊床中,這個習慣是昔日印加叢林探險時養成的,他瞇起眼睛,任憑和風輕柔地從臉頰上拂過。

    一串腳步聲由遠及近,總兵微微抬了抬眼皮,剛好看見慕容信光略帶憂鬱的面孔。「信光,有什麼事嗎?」

    「大人,如果您有空的話,我想與您私下談談……」

    「有什麼話就說吧。」蕭弈天指了指旁邊一張空著的吊床,「休息時間,不用太拘束了。」

    「大人,你覺得我們為這樣一個朝廷賣命值得嗎?」慕容信光環顧四周,見眾人都所距甚遠,聽不到兩人的談話,便直截了當地說了出來。

    「嗯?你說什麼?」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聽到如此之話,饒是蕭弈天也吃了一驚。

    「大人,自正月船抵廣州,艦隊已經在中土航行了兩月有餘。這些日子裡,沿海各州縣的大小官吏我們閱得無數,卻有幾個是真真正正的棟樑之材?有幾個能勝這封疆一方保土衛民的重任?文官愛財,武官畏死,偶爾有一兩個忠義之士,也不能見容於這藏污納垢的渾渾官場。有官如此,我大明江山社稷何以為保?我大明億萬百姓何以為保?」

    「信光……」蕭弈天一時不知如何開口,吶吶地說道:「你說的這些……」

    「信光本生於湖廣荊楚之地,自幼飽讀兵書,一心但求以學報國,驅北狄征南蠻,復我浩蕩中華。可是,在這樣的環境下……蒙先師張相恩典,令信光遠赴休達任職,方才得入大人麾下。大人,無論您日後作出什麼樣的決定,信光都堅信您是為社稷黎民而計,堅信您會領導我們走入一個新的盛世。」

    於慶豐不知什麼時候也站了過來:「大人,信光說的不錯。對我們這些西洋臣民而言,中土就是我們心中永遠的故鄉,夢中永遠的希望之地,絕不能看任這些貪官污吏把她毀掉!南京的事已經傷透我們的心,絕不能讓這種事在我們的同胞身上重演!艦隊的全體士兵都誓死效忠您,這就是我們的決心。」

    蕭弈天心中油然升起一種誤上賊船的感覺,先是蹇尚和舒時德,現在又是這兩位得力助手,想來趙匡胤黃袍加身的情形也不過如此吧。他苦笑一下,道:「你們兩位該不是要勸我反出朝廷吧。」

    「大人,蹇掌櫃對您說的話我早就猜得八九不離十了。」慕容信光又道:「可您一直瞞到現在,難道就真的不肯相信我們嗎?我們在戰場上一同與您出生入死過,難道您竟然還懷疑我們會不顧大義出賣自己的統帥嗎?」

    蕭弈天感到心頭一陣暖意,眼角也微微濕潤了。他翻身從吊床上站起來,緊緊握住兩人的手:「抱歉——我……」

    「大人能夠明白就好。」於慶豐笑著說。「我們會永遠戰鬥在您身邊。」

    就在此時,瞭望台上突然響起急促的報警聲:「海盜!全艦注意,正前方海盜來襲!」

    陳淇美帶著讚許之情放下手中的千里鏡。西洋押運艦隊剛一發現海盜的蹤跡,立刻改變隊形擺出戰鬥的架勢。單憑這一點,他們的戰鬥力就與朝廷海防水師有著天壤之別,看來黑狐教使者讓自己出動全軍傾力一擊的要求也並非沒有道理。

    兩支艦隊的距離漸漸拉近,此時不用千里鏡也能依稀看清來船。押運船隊數量約在四五十之間,全都是千噸以上的巨型船舶。相形之下,陳淇美麾下的戰船雖然多達一百五十之數,最大的卻也不過是百噸級的千料福船,在總噸位上反而處於一比五的劣勢。出於謹慎,他派出由二十艘船組成的前鋒,對押運船隊進行試探性的攻擊。

    西洋艦隊早已經排成慣常的鶴翼陣形,海盜前鋒部隊剛與其接戰,立刻便面臨著對方的兩翼包抄。在這種情況之下,西洋戰艦舷側重炮的威力能夠得到最大發揮,而擅長接舷格鬥的海盜們則面臨著成為活靶子的悲慘命運。

    陳淇美平靜地看著自己的前鋒船隊在炮火下走向覆滅,多年的海盜生涯,使他深深明白必要的犧牲是多麼重要。至少,現在他對眼前這些巨型戰艦已經有了初步的瞭解,能夠避開鋒芒,對準敵人的弱點狠命一擊了。

    隨著一聲令下,海盜船們爭先向前突擊,漆成純黑的群帆在海面上湧起一股毀滅的黑潮。他們以密集的魚鱗隊形,悍不畏死地撲向前方的押運艦隊。

    正如陳淇美所想的一般,西洋戰艦的首尾兩端是攻擊力最弱的部位,面對正面蜂湧而來的敵人,編隊必須轉向以側面相迎。然而如此一來,鶴翼之形不攻自破,左右兩翼也會失去照應,為人所乘各個擊破。只要抓緊這個時機,集中所有海盜船襲向一翼近身纏鬥,令其餘的戰艦投鼠忌器,這便相當於廢去了他們一半戰力。利用小型船機動靈活的優點,兼以數量上的巨大優勢,定然能夠以弱勝強。

    轉眼功夫,百數十艘海盜船便圍上了蕭弈天旗艦所在的左翼,他們利用舷炮死角大射速慢的缺點,很快突入了內層防禦圈。而西洋艦隊的右翼分隊也確實只能遊走在戰場周圍,偶爾開炮轟擊一些脫離戰線過遠的海盜。

    情勢危急,可蕭弈天也顯非善與之輩。陳淇美很快注意到明軍的左翼艦隻在如此不利局面下仍然打著滿舵向側面機動,他腦中念轉如電光火石一般,立刻意識到了明軍這一舉動的目的——方圓陣!

    方圓陣是東方陸軍的標準戰術隊形之一,但略識用兵者無人不知。當己方處於劣勢之時,以密集隊形的重裝步兵,借助戰車櫓盾等戰地工事,構築環形收縮防禦圈。長槍、強弩在外,機動兵力在內,是一種以犧牲攻擊力和機動力為代價將防禦力發揮到極致的兵陣。

    可是,眼下出現在海盜們面前的這座水上「方圓陣」卻明顯同人們腦中的原有概念相去甚遠:明軍左翼二十多艘巨艦首尾相銜結成一個巨大的圓環,擁有同樣兵力的右翼則在外圍圈成了一個更大的同心圓,兩個大環不斷旋轉,在碧波萬頃的海面上構成一幕別樣的奇景。

    進退兩難的海盜們卻沒有心境來再作欣賞了:方圓陣一成,明軍內環艦隊的外側舷炮群也同時結成了一個不再有死角的完美整體,女牆上更架起了無數弓弩火槍。若此時想再強行靠舷突擊,不但需要冒著密集的炮火流矢,單是被那滿帆全速行進的巨艦的舷側長釘擦上,也足以對小船造成致命的傷害;可撤退的危險顯然更為巨大,明軍的外圍艦隊虎視眈眈,正等著海盜們四散逃竄時大開殺戒。

    雖然仲春未過,陳淇美額頭上卻已經沁出細細的汗珠,想不到自己橫行海上十數載,今天卻要落敗於此——不,不止是落敗,這苦心經營多年的常勝艦隊也難逃全軍覆沒,甚至自己的身家性命……「你到底是誰?難道是我命中注定的剋星嗎?」他昂起頭,狂怒地看著眼前銅牆鐵壁一般的無敵艦隊,發出了自己一生中的最後一個命令:「弟兄們,現在是最後的背水一戰了!跟著我,全軍衝鋒!」

    半個時辰後……

    西洋艦隊已經重整了隊形,繼續向北京方向前進。方才一場惡戰之中,左翼各艦均有不少受傷水兵,隨軍醫士正在甲板上緊張地進行救治工作。

    蕭弈天斜靠在一個木桶旁,左臂上纏著一卷滲有血跡的白布,他遠遠看見慕容信光走了過來,便舉起右手打了個招呼。

    「大人,你怎麼可以如此以身犯險?」慕容信光略帶責怪的說道,語氣中卻充滿焦急之情:「旗艦上有的是水兵,我們也遠未到落敗之勢,您怎能不聽陳隊長和於參謀的勸阻,親自上陣與敵酋廝殺呢?要是萬一您——」

    蕭弈天用帶著笑意的眼神止住了他的話:「身為一軍之帥,這是必要的行動。好了,先不說這個,那些帶下去的俘虜怎麼樣了?」

    「於參謀正在下面審問他們,有幾個骨頭不夠硬的已經招了一些。」慕容信光咧嘴一笑,「他們的首領——就是被您幹掉的那個海盜頭子——叫做陳淇美,外號半天雲,是沿海一帶勢力最大名頭最響的海盜王。這次陳淇美似乎得到了什麼消息,專門等在我們的航道上準備搶劫送往京中的稅銀。當然,這些也都不可全信,於參謀還在加以反覆盤問,大概明天午時才能得到確實可信的供詞。」

    蕭弈天幽幽歎了一口氣,拉住慕容信光伸來的手,費力地站起身:「這個陳淇美也確實是個人物啊……我們在地中海對付土耳其正規海軍尚且如此輕鬆,想不到在中土卻讓這小小海盜一下子找出了重型戰艦的弱點。」

    「可大人您不是也馬上做出了正確的應變嗎?水戰和陸戰一樣,官兵素質和戰術運用始終是勝利的關鍵,再加上我們先進的裝備……」

    「我擔心的正是這個,我們對武器裝備的效用也許太過於相信了。以艦隊目前的實力,要對付一兩支海盜流寇或者蠻夷國家的土著軍隊確是綽綽有餘,可如今我們面前這塊歷史上名將輩出的偉大土地對於戰爭藝術有著數千年極其深刻的瞭解。在一個真正的帥才面前,我們自以為得意的無敵艦隊或許只是昂貴而脆弱的玩具。唉,現在還沒到京城,就已經有麻煩找上門了,以後的日子……該死,那個叫陳淇美的傢伙下手還真狠啊!」

    「大人!醫士,快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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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最高危機 第六節 平陽猛虎
    半個多月後,直隸天津衛。

    充滿理想與浪漫的海上旅程已經走入了最後的尾聲,現在,該是腳踏實地的時候了。如果說,正是波瀾起伏永不平息的海洋賦予了西洋商人們的開拓進取的冒險家氣質,那麼,眼前這厚實而凝重的廣闊陸地則是帝國最好的寫照。

    自從涿鹿之野那場史詩般的戰役以來,命令與征服的故事已經在這塊土地上延續了超過四千個年頭。萬骨鋪就的地基托起了帝國的宏偉,鮮血染紅的官袍見證了將軍的勳榮。可是在歲月冷酷而精準的腳步下,又有什麼是真正的永恆呢?最強大的帝國也永遠實現不了萬世一系的美夢,再俊美的皮囊也終究擺脫不了化為枯骨的結局。當時代的煙囂接連落幕,英雄的面容如走馬燈般匆匆變換後,能夠始終不變的就只有與這土地同樣厚實凝重的農民們了。無論時代如何治亂交替,無論王朝如何興衰起落,生於斯長於斯的土地永遠是他們的命根子,男耕女織的田園風光永遠是他們生活的主題。

    在萬曆陛下的統治時期,從遼東到兩廣,自陝甘到江浙,第三帝國遼闊的疆域內居住著大約一萬萬臣民,可他們中有誰能夠想到:在萬曆十二年這個原本普通的年份,他們的命運將隨著整個帝國而改變,而這一切都是因為那支來自遙遠西陲的小小船隊……

    六十萬斤價值連城的金磚銀錠,至少五千名護送士兵,超過三百里陸地行程。無論在何時何地,這都會是個棘手的難題。不過,手眼通天的蹇尚再一次發揮出了他了不起的外交才能,憑著海泓商會的金字招牌,他不知從哪裡弄到了四十艘五百料漕運船,甚至還在京郊通州碼頭預訂好了運貨車隊。這樣一來,漫長枯悶的押運行變成了愜意的水上春日觀光游,即便是最挑剔的人也無話可說。

    按照蕭弈天的指示,慕容信光統帥艦隊本部留在塘沽港,兩萬士兵枕戈待旦,隨時等待著總兵的下一步命令。其餘人員則隨同蕭弈天溯海河而上,直奔帝國的核心中樞——北京。

    此刻,蕭弈天一邊品茶一邊觀賞著天津城中的繁華景象。這是一家海泓商會旗下的高級酒樓,位置座落在海河邊的繁華地段,雖然比起龍淵閣相去甚遠,二樓雅閣卻也是天津城內出了名的清雅去處。

    居高遠望,濃濃春色入眼,畫意詩情油然生於心中。蕭弈天等自幼生於新大陸,來京途中經過江南地區時又恰逢晚冬,如今這中土春景著實令人心醉。

    正當眾人為這眼前美景心曠神怡之時,鄰座卻傳來與此佳境不甚和諧的低沉的吟唱聲。蕭弈天回過頭,但見一位年過五旬的老者倚在窗邊擊節而歌:

    「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

    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

    可憐白髮生!」

    歌聲雖不大,卻將辛棄疾此詞雄志未酬華發早生的悲涼與無奈表現得淋漓盡致。再看那老者,身形高大威武,兩眼閃亮如炬,眉宇間一股軍人特有的英氣。蕭弈天一時為之動容,忍不住以岳武穆元帥《滿江紅》相和: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

    莫等閒,愁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

    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老者先是投來驚異的目光,繼而也低聲伴唱起來。一曲終了,兩人俱是撫掌大笑,那老者道:「這位少年英俠,如蒙不棄,可否過來同飲一盅。」

    蕭弈天起身抱拳行了一禮,移步坐到對面。那老者遞來一杯酒,笑道:「想不到公子年紀輕輕,竟能領會得這《滿江紅》中深意。老夫生平閱人無數,今日能得遇公子,也算一大幸事了。」

    杯中的透明液體清澈晶瑩,乃是帝國本土特有的烈性黍酒,與西洋慣飲的紅酒口感大相逕庭。蕭弈天剛啜了一口,一團辛辣的火焰便順著喉嚨湧入腹中,幾乎將他嗆得咳嗽起來。他紅著臉回答道:「前輩過獎了,適才前輩所吟《破陣子》一詞,意蘊深雋,實在令人歎服。」

    老者一陣苦笑,臉上浮現幾分愁色。「辛岳兩位俱生於宋室南渡,山河破碎之時。可歎那趙氏昏君,偏安江左不思復國,更兼奸臣當道,自毀不世棟樑……」

    蕭弈天點頭道:「其實本朝又何嘗不是如此?前首輔張居正大人——」

    老者突然手掌一擺,阻住他繼續說下去。「公子當心,這裡不同於新大陸,緹騎和廠衛的密探比比皆是。老夫自不懼此等鼠輩,可公子年紀尚輕前途無量,莫要因言而誤啊。」

    蕭弈天不解地問道:「前輩如何知道晚生從新大陸來?」

    老者爽朗一笑:「我戚南塘鎮薊州十餘載,一年一度的西洋押稅使可見得多了。不過,像你這麼年輕的倒還是第一個。」

    蕭弈天驚訝地合不攏嘴:「戚……南塘?您就是戚繼光戚老將軍!」

    戚繼光微微點頭,左手捋著頷下的長鬚,「怎麼,老夫不像嗎?」

    蕭弈天有點尷尬地回答:「晚生原本想交完差後到薊鎮拜會老將軍,卻不想……」

    「拜會?」戚繼光搖搖頭,「沒機會了,前幾天聖上的御旨到了薊州,調我前往廣東任總兵職。我現在就正是在奉旨南下的路上。」說到後面,他鬱鬱地歎了一聲。

    蕭弈天心中立時生出一陣酸楚,帝國第一名將戚繼光的英名舉世皆知,在崇尚戰功的新大陸更是有著非比尋常的威望,所著《紀效新書》更成為西洋軍隊練兵的標準操典。如今親眼相見,卻讓人生出廉頗老矣之歎。他看著老將軍鬚髮皆顯花白的剛毅面孔,不知該說些什麼。沉默了半晌,他支吾著說:「不知戚老將軍能否在天津多盤桓幾日,晚生辦完公事後還望登門與老將軍促膝一談。」

    戚繼光笑道:「老夫失意之時能得遇公子如此知己,此生無憾矣。」

    蕭弈天大喜:「蹇尚,你去為老將軍安排好食宿事宜。戚老將軍,請容晚生為您介紹這幾位朋友。」

    西元1584年5月12日,北京,紫禁城內。

    「萬歲,西洋總兵官暨押稅使蕭弈天已經到了通州碼頭。戶部官員正在查點稅銀準備運往太倉。」司禮太監張鯨尖著嗓子說道:「禮部官員詢問明天的朝會是否要宣他見駕?」

    「准。」萬曆皇帝頭也不抬地說,繼續把玩著手裡的玉如意。

    「萬歲,」張鯨貼近一步壓低聲音道:「朝中大臣們知道了西洋押稅使來京的消息,紛紛呈上諫書參本,要萬歲下旨撤銷西洋行省。」

    萬曆帝無趣地把玉如意丟在一邊。「朕已經說的很清楚了,西洋之事只能徐徐圖之。朕已經下旨讓西洋禁海停商,撤銷建制之事就先擱下來吧。對了,首輔對此有什麼看法?」

    「王首輔力排眾議,主張維持西洋現狀,再逐漸削去申時行的兵權。可是下面的官員群情激憤,首輔一時也難以說服他們。」

    「朕知道了,明日就召他朝會覲見吧。」

    「萬歲聖明。」

    蕭弈天輕鬆地漫步在北京街頭,押運的稅銀已經交接給了戶部官員,準備明天早朝的覲見也不忙於現在,能夠偷閒出來走走隨便收羅一些情報也不失是件樂事。

    在任何初到此地的外鄉人眼中,北京總是有種令人敬畏的氣質。會產生這種想法並不奇怪:自大明皇帝以下,四千名文武官員整日處理著來自全國各處地方的文件,這些文件的及時傳遞依賴於無數條快速驛道,它們如同千萬條敏感的神經一樣時刻感受著遙遠邊陲上的一舉一動。隨這種想法而來則是一個有趣的錯覺,好像這座城市本身就是維持帝國龐大身軀正常活動的一台精密機器,高大的城牆內有帝國的思維在運行,寬闊的街道下有帝國的血管在搏動。京城裡人們的舉手投足甚至一顰一笑也能在遠方的世界掀起波瀾與風暴。

    這種錯覺固然可笑,卻也反映出了一定的現實情況。京城裡街頭巷尾的談話也許在某種意義上就代表了朝廷的態度,各地官員可絕不會放過這個跟風的機會。因此,當蕭弈天在茶樓酒肆之中一再聽到文士們對西洋行省尖酸刻薄的批評時,心頭也不由一陣悚然。

    再聽下去也不會有什麼多的收穫了,蕭弈天歎息一聲準備離開。就在此時,一個清朗的聲音突然躍入耳中。「你們說了這麼多還不夠嗎,跟著那些老夫子人云亦云有什麼意思?」

    「若秋兄,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們中有誰去過新大陸?」那個聲音的主人繼續說道。蕭弈天定睛看去,只見那人約莫二十四五歲上下,頭戴淡藍方巾,身著素色長袍,膚色白淨相貌清秀,說不出的書生意氣。「那些老夫子們又有誰真正去過新大陸?捕風捉影地聽到什麼便大做文章,這就是他們所說的王道嗎?」

    「吳若秋,你怎麼可以這樣說?」這句話顯然說得有些過火,同桌幾人都急得跳起身來。「古人云:『德者本也,財者末也。外本內末,爭民施奪,是故財聚則民散,財散則民聚。』西洋行省不行耕織而習商賈之術,這就是對先賢之道的踐踏與褻瀆!」

    「史記曰:『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又曰『工而成之,商而通之』。難道這些也是對先賢的褻瀆?」吳若秋輕蔑地哼了一聲。「如果不是西洋每年上繳國庫的兩千萬兩紋銀,國家的財政如何運行?就說萬曆十年的黃河水患,治理河道賑濟災民一共花了多少銀子你們知道嗎?難道這些銀子都是你們讀聖賢書讀出來的不成?」

    「『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謀其功。』西洋行省那些奸商們哪個不是趨利忘義的市井之徒?哼,依我看本朝應該效仿古人,禁止商人穿戴絲綢長衫,子孫三代不得參加科舉會試。」

    吳若秋反駁道:「聖人亦人耳,既不能高飛遠舉,棄人間世,則自不能不衣不食,絕粒衣草而自逃荒野也。故雖聖人不能無勢利之心。從此觀之,財之與勢,固英雄之所必資,而大聖人之所必用也,何可言無也?故曰,雖大聖人不能無勢利之心。則知勢利之心,亦吾人秉賦之『自然』矣。」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大怒。「吳若秋!你拜李贄那惑眾妖人為師,已是有辱斯文。現在竟公然謗言先賢!實在是為人所不齒!」

    爭論到這樣的地步自然不可能再進行下去了。無論吳若秋如何漲紅著臉為恩師辯護,文士們對他的話都嗤之以鼻,全數拂袖而去。

    等那幫年輕的衛道士們罵罵咧咧地走出茶樓店門之後,蕭弈天立即起身向滿臉失落的吳若秋走去。「適才聽得兄台所論,雅量高致見識深遠,令人欽佩不已,不知肯否與在下一敘?」

    「哪裡哪裡。」吳若秋淡淡地說:「都是轉述家師的話罷了,還談不上什麼見識。」

    蕭弈天拱手道:「尊師一定是位不世高人,若是有幸,望兄台代為引見如何?」

    吳若秋奇怪地看了蕭弈天一眼,略微提高聲音道:「家師李贄,現居於湖廣麻城。」

    蕭弈天的反應卻完全處於吳若秋意料之外。「真是可惜,在下事務繁忙,恐怕無暇南行與尊師相見了。有勞代為轉告,改日若有閒暇蕭弈天定當登門拜訪。」

    吳若秋一愣,怔怔地看著蕭弈天道:「你當真願意去拜訪家師?」

    蕭弈天猶豫了一下,決定對他和盤托出自己的身份:「在下蕭弈天,西洋行省總兵官兼本年度稅銀押運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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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最高危機 第七節 廟堂之上
    西元1584年5月13日寅時,北京,宣治門。

    蕭弈天匆匆趕到時,參加早朝的官員們已經排成行列準備入宮覲見了。過不多久,隨著一陣鐘鼓齊鳴,厚重的朱色宮門徐徐開啟。上千名官員依職位高低文左武右排成的巨大方陣開始緩慢地向金鑾大殿進發,無數頂黑紗朝冠在這紅藍兩色海洋上不斷湧動,顯得蔚為壯觀。一名糾察御史開始清點人數,奉特詔覲見的蕭弈天自然被排在了前列。一切就緒以後,贊禮官揮舞起響鞭,宣告大明皇帝的御駕親臨。

    萬曆陛下朱翊鈞正襟危坐在大殿盡頭的龍椅上。透過燭火搖曳的昏光,他遠遠望著殿外廣場中匍匐滿地的群臣們,眼看他們在未明的天色下向大殿三拜九叩,耳聽幾千人震耳欲聾的山呼萬歲聲,年輕的皇帝心底油然生出一種莫可名狀的落寞之感。

    無數雙朝靴的雜亂腳步聲從漢白玉台階下傳來,有資格面見龍顏的高級官員們開始列隊進入大殿。在第一位大臣跨過檀木門檻之前,朱翊鈞已經恢復了他應該出現在早朝上的面容:威儀鎮定無懈可擊——身為帝國皇帝,哪怕一位年僅二十歲的皇帝,這可是必修的課程之一。

    六部官員例行的政務報告永遠是那麼枯燥冗長,而這些報告的內容只是每日沉篇累牘書面奏折中的滄海一葉。皇帝不耐煩地偏起頭,朝冕上懸在眼前的十二串珍珠一陣顫動,他厭倦這一套繁文縟節已經很久了。數不清的文件等著批閱,數不清的請示等著答覆,這些麻煩的官員為什麼不能像內廷太監們一樣體貼地為自己分憂呢?難道他們不知道該怎麼做嗎?難道他們離開了自己就一無所用嗎?如果真是如此,朝廷花上大筆俸祿來養這群尸位素餐的老傢伙們又有什麼用呢?

    儘管心中想法如此,朱翊鈞臉上卻沒有表露出絲毫。龐大的文官集團是帝國統治的支柱之一,與之公然衝突的可怕後果在他叔祖正德時的爆發已經足以令皇帝引以為戒。事實上,傳統與倫理已經賦予了文官集團太過於強大的能量和足夠的凝聚力,這遠是皇帝個人所無法抵禦的,因為中華帝國皇帝的權威本就產生於百官的俯伏跪拜之中,除此之外幾乎一無所有,名義上他是天子是帝國統治者,實際上卻受制於廷臣。

    萬曆陛下並不是一名真正的無能昏君,事實上,他早已從張居正案發後最初幾個月的慌亂與迷茫中清醒過來,開始抱著疑慮來審視身邊這些永遠站在道德和正義一邊的臣下。而以他的智慧也足以朦朧地認識到,自己的皇帝之位對於帝國的日常運行幾乎無足輕重。在王朝創製兩百年以後的今天,帝國皇帝已經不再是國事的處置者,而是處置國事時一個權威性的象徵,他的任何個性與意志的表露,都只會為自己帶來更多的責難和不滿。

    這個難以接受的真相使朱翊鈞心中產生了一種牴觸情緒,他不再關心那些繁瑣的政務,而寧可把時間花費在聲色犬馬之上。經他親自批閱的奏章越來越少,直至最後這項工作由秉筆太監們完全接管。面對不可戰勝的文官集團,年輕的皇帝最終只能選擇無為而治。

    然而今天的朝會卻由於蕭弈天的緣故變得非比尋常,以致於萬曆陛下開始急切地等待著例行報告的結束。同那些以倫理綱常為武器的文官們相比,掌管國家機器的武人儘管在帝國的統治中不可或缺,但同時也隱藏著更大的危險:節度使們擁兵坐大,最終導致改朝換代的例子在中華帝國歷史上數不勝數。為了避免重蹈覆轍,本朝自開國以來便竭力限制武官的權力。就通常而言,武將的兵權決不會超過一省範圍,而他們分散在各自防區的部屬們還必須同時接受地方行政官員們的直接指令,甚至連部隊的軍需保障與行政管理也都要受制於文臣。這樣做固然極大削弱了帝國軍隊的戰鬥力,卻有效地預防了大將跋扈干政的可能。

    然而,這一制度顯然沒能在西洋行省發揮作用。在那個遠離本土的邊緣世界,包括科舉制度在內的傳統人事任免體系都無法有效開展,於是朝廷的影響力便大大弱化,再加上行省歷史中濃厚的軍事背景和張居正時代的刻意偏袒,最終造成今日申時行獨攬大權的局面。當朝廷意識到這一潛在危險後,西洋最高武官蕭弈天的到來便具有了特別的意義。

    早朝的程序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一絲一毫也不容打亂。漫長的耐心等待之後,朱翊鈞終於如願以償地看到一位年輕的軍官隨著贊禮官指令走出隊列。他年紀大約與萬曆相仿,舉手投足間都帶著一種職業軍人的特殊氣質,朱錦朝服胸前一頭猛獅作勢欲撲,咄咄英武之氣令人側目。

    「臣,西洋總兵、稅銀押運使蕭弈天參見陛下。」

    「平身。」萬曆不帶任何語氣地說道。

    「陛下!」未及蕭弈天站起身,從左班臣中突然閃出一人,「西洋行省總督申時行大膽妄為,敗壞法度不循祖制,令其人不務農桑而專行商賈左道,此乃亂朝綱惑人心之大罪也!臣請為社稷計,撤銷西洋行省建制,將四品以上官員一應革職查辦,海外所有百姓剋日內遷回中土,從此以後片帆支櫓不得出海!」

    朝堂上頓時一片喧嘩,各部官員們爭相附和出言,一時唇槍舌劍亂成一團。王錫爵在旁冷冷地看著這起鬧劇,身為幕後主使,他不能也不需要直接參與對西洋行省的指責;恰恰相反,在必要的時候,他還應當出面回護以籠絡人心。更重要的是,要在皇帝面前製造自己與百官意見相左的假相。

    儘管西洋行省多年來一直是千夫所指的焦點,願意為之辯護的仍然大有人在。王錫爵注意到親西洋的官員大多來自東南沿海海外貿易發達的省份,對他們而言,與新大陸的貿易線暢通與否直接關係到自己錢包的大小。在現實利益的驅動下,這些南方官員毫不猶豫地拋開了聖賢經綸,主動成為了西洋行省在朝中的天然盟友與代言人。

    王錫爵又轉頭望向蕭弈天,後者正在極力與文官們爭辯。這不由令他感到幾分意外,根據本朝一貫的看法,出身於武舉的將領,大半生都在戎馬倥傯之中,能辨魯魚者十無一二。平常的談話間,可以隨口引出幾句儒家經典和史書上的教訓已是實屬不易,若說與文官們當堂辯論相互詰問,恐怕只有本朝武將中文采最高的戚繼光、俞大猷兩位方能做到。眼前這年輕軍官看起來也不過剛滿二十,平心而論,有此才華也實屬罕見。如果能將他收為己用的話,對自己的大業不啻是如虎添翼。哼,申時行算得了什麼,要說榮華富貴能比我許諾的更多嗎?要是能夠籠絡到他最得力的手下,那隻老狐狸還有什麼可自恃的?

    「夠了!」萬曆皇帝終於出聲喝止了群臣的爭吵。「西洋行省的事朕自有主張,祖制固然不能違背,可現實情形也要兼顧,此事可容以後再議。」

    「陛下,是非曲直不可不辨,有過則改方是正道。」一名諫官說道,「為人君者,不可以個人喜惡來掩去黑白之分,請陛下三思!」

    萬曆心頭暗怒,聲音也提高了幾分:「這不是今日朝議的重點!朕再說一遍:西洋之事擇日再議!蕭卿家,」他不再理睬那諫官,轉頭對蕭弈天說:「朕已有諭,著西洋行省暫緩海外通商事務,與西洋諸國的聯繫即刻移交鴻臚寺,凡我大明境內限制建造兩桅以上船艦,禁止沿海省份向新大陸移民,旨書數月前已經遣使送往西京。」

    「陛下,此舉萬萬不可!」蕭弈天脫口叫了出來,隨即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然而事情緊迫,如果朝廷真的要禁海停商,新大陸長達一個半世紀的苦心經營頃刻之間便會化為烏有,在歐洲的全部既得利益都將不復存在,大明海上帝國的夢想也要胎死腹中。因此,哪怕冒著觸怒皇帝的危險,也不能放過據理力爭的一絲希望。

    「陛下,昔靖海侯有云:『國家欲富強,不可置海洋於不顧。財富取於海,危險也來自海上……一旦他國之首奪取南洋,華夏危矣。』若是全面實施禁海令,帝國的海疆就完全失去了艦隊的保護,要是敵國引一支精兵渡海來襲,我們就只能處於被動挨打——」

    皇帝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國家軍備以西北為重,沿海縱有來敵,也不過是強盜匪寇之流,如此小患豈可危言聳聽?」

    「陛下!如若禁海停商,西洋行省的財政將會大受影響,沒有這麼一大筆銀兩上交朝廷,國家軍備不是更捉襟見肘嗎?」

    「朕知道該怎麼做。」萬曆冷冷地回答:「說起軍備,你們押運稅銀的艦隊不是太過張揚了嗎?統數萬兵力進入直隸,僅此一條就可以定你不軌之罪!」

    蕭弈天驚出一身冷汗,連忙伏地解釋:「陛下恕罪,南洋航線海盜眾多,又有爪哇莫臥爾等回教國家素與大明為敵,普通商船根本無法通行,我們恐怕稅銀被劫誤了大事,這才特別安排重兵護衛,決不敢有生異心。」

    萬曆哼了一聲,道:「這番便算了,下次再犯決不輕饒。等禁海令實施之後,水師凡船隻兩桅以上者全部拆毀,西洋駐軍合編成六個衛所,其餘的一律消去軍籍就地解散。」

    蕭弈天緩緩站起身來,兩眼死盯著腳下。「臣蕭弈天謝陛下聖恩。」他咬著牙說道:「西洋行省定會為陛下的旨意做一個滿意的答覆。」

    「很好。」朱翊鈞絲毫沒有注意到這恭敬下燃燒的怒火,他滿意地揮了揮手:「散朝!」

    很好!躬身退出大殿時王錫爵對自己說道,比原先預想的還要好。西洋行省已經被朝廷的愚蠢逼上了絕路,要想逃脫禁海停商的威脅,他們的唯一選擇就是站在我這邊了。

    把狂喜深深藏在心頭,這老謀深算的野心家向蕭弈天走了過去:「蕭總兵,不知可否賞光到府上一敘?」

    當天凌晨,山西大同,明長城某段。

    離日出還有大半個時辰,黑暗依舊君臨大地。黯淡的星光下,萬里長城模糊的剪影如一條矯健的巨龍盤繞在起伏的群山間,忠實地守護著帝國的北疆。

    一個火把在長城上微微閃爍著,好似一顆落地的殘星。塞外來的晚風大聲呼嘯,要把這不起眼的生機熄滅在無盡的黑暗中,可那火焰不屈的跳動卻沒有片刻的停息。

    老兵靠在雉垛上稍作休息,隨手將火把插入石牆縫中,從腰間解下裝酒的皮囊灌了一口。自從前年夏天蒙古人攻打薊鎮以來,長城九邊鎮一直處於高度戒備之中,巡哨次數幾乎超過往日的三倍。不過真要說起來,如果韃靼瓦剌兩部聯軍進犯,恐怕除了薊州戚繼光以外也無人能敵。大同鎮名義上轄有十五衛共八萬四千邊防軍,實際上在籍兵員不到十之四五,其中又大半是老弱病殘。以老兵所在的百戶所為例,年輕力壯的士兵不到二十名,遇到緊急軍情時甚至連出哨都不夠,不得已只好拿這些老兵們湊數了。

    蒙古人,又是蒙古人。老兵解恨似的再猛灌了一口,心頭卻是一陣酸楚。整整十年了,天空中的大雁去了又回,樹上的葉子落了又生,惟有心頭那段最沉痛的回憶始終無法忘卻。那年春天,蒙古俺答汗犯邊,韃靼騎兵在帝國邊境大開殺戒,將長城沿線數十市鎮夷為平地。等到蒙古兵退出關外,老兵告假星夜趕回家中時,只遠遠看到黑色煙柱直衝天宇……

    酒已經喝光了,老兵直起身,拔出火把繼續向前走。前面不遠是一座烽火台,日夜都有士兵戍守,到那裡烤烤火順便再要口酒喝總好過繼續在外面受凍吧。

    登上烽火台頂層,老兵一眼看到三名年輕士兵圍坐在火堆四周,烤肉與燒酒撲鼻而來的香氣令人垂涎。出於多年養成的謹慎習慣,老兵還是先細心檢查了一下烽火台的設施:直徑丈許的生鐵火盆中,拌著硫磺硝石的乾柴堆成小山;狼煙爐裡燃料充足,號炮膛中也灌好了火藥。他滿意地走向火堆,和戰友們打了個招呼坐下身去。

    風聲中帶著幾分莫名的怪異,似乎有鐵器在石頭上輕輕刮擦,老兵警覺地抬起頭,卻只見夜闌平靜如許。可能只是個錯覺吧,重新舉起酒袋時,他這樣想到。

    弩弓沉重的弦動聲突然響起,三名士兵未及明白怎麼回事便倒成一片,每人心口上都插著一支漆黑的弩箭。老兵正想跳起身,但覺背心裡一涼,便慢慢地滑倒在地。

    「四個人,比預想的多了一個。」有個沙啞的嗓音從後面傳來,老兵感到腰上被踢了一腳。「嗯,是個糟老頭子!先不忙管這些屍體,隨時可能有哨兵經過這裡,保持警惕。約定的時間馬上就到了,千萬不能出什麼差錯。」

    「是。」另外兩個聲音一起回答。

    像是給這番談話添上一個註腳,西北得勝堡方向突然傳來一聲炮響,儘管遙遠的距離已經令其微弱得幾不可聞,常年戍守邊關的老兵卻仍然能夠立刻明白它的意義。

    「我們的人已經拿下豐鎮,」第一個聲音說:「可惜還是沒來得及阻止他們點燃烽火,該死,居然連號炮都響了一聲!」

    「這點小問題影響不了大人的計劃,我們已經切斷了明軍的烽火系統,在午時以前便可以拿下戒備鬆弛的雲州。等北京得到消息時,二十萬大軍業已兵臨城下,大蒙古汗國的復興就是指日可待了。」

    蒙古人……老兵模糊地想,背上的傷口感覺不到任何疼痛,殘存的意識卻在一點一點地流失,他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同時也保持住心中熊熊燃燒的憤怒。是蒙古人!當我已經死了嗎,你們失手了啊,韃子混蛋!你們已經害了我的親人,我不會再讓你們毀了我的國家!

    一聲困獸的咆哮在黎明的星空中迴盪,三名黑衣人瞠目結舌地看到一具「屍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躍起身,從火堆中抽出一根燃燒的木條,筆直撲向滿是乾柴的火盆。三具弩弓同時扣響,鋒利的箭鏃瞬間穿透了老兵的胸膛。然而結局已經無法挽回,老兵瘦弱的身軀在弩箭的巨大衝擊力作用下加速撲向火盆,用盡全身僅存的力量將木條猛地插進柴堆。

    一聲爆響,明黃色的火焰翻騰著從火盆中升起,燦爛的光芒遠達數里之外,灼熱的火花飛濺上老兵飽經滄桑的臉龐,點燃了他微白的鬚髮。但這一切都已經無關緊要了,老兵空洞的雙眼從跳躍的火光中看到了妻兒們闊別已久的笑臉,在這溫暖的笑容中,他安詳地吐出了最後一口氣,然後便直挺挺地向後倒去,倒在了早已被自己鮮血染紅的烽火台上。他沒能看到,遠方的山巔接連升起一束束火光,把警報傳向帝國的首都;他沒能看到,一輪明日從東方地平線下噴薄而出,照耀著這片他窮盡一生來守衛的土地,他的祖國。

    西元1584年5月14日清晨,蒙古大軍入寇的急報傳至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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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最高危機 第八節 我自狂歌血自流
    「情況大體上就是這樣,」蕭弈天疲倦地往椅背上一靠,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看來朝廷這次是要打算動真格的了,禁海停商、削減軍隊,這無論那一條都是我們所無法承受的。」

    「光是禁海停商一條,對行省的打擊便是毀滅性的!」舒時德憂慮地說道:「難道皇帝不知道帝國的東南沿海省份同樣也會因此損失慘重嗎?」

    「不僅如此,」於慶豐補充道:「削減軍隊會使西洋直面歐陸各國的強力反彈。他們已經見識過了我們的富庶,也從貿易中獲利甚豐。如果帝國勢力突然退出了歐羅巴,他們會怎麼做?只要有那麼一丁點進取精神和對利益的追求,他們就會主動來尋找我們。總有那麼一天,歐洲的航海家會發現好望角,然後是霍爾木茲和滿剌加。面對我們在南洋留下的巨大勢力真空,他們沒有理由去抗拒這個巨大的誘惑。一旦歐洲人在南洋站穩腳跟,帝國的危機就真正到來了。」

    蕭弈天放下茶杯,目光有些游移不定。「可是現在中土的輿論導向就是這樣,幾乎所有文人都眾口一詞對我們大加批判。雖然朝中也有為我們說話的官員,但他們的聲音畢竟太過於微弱了。我想我們始終在犯一個錯誤:忽視了文官和他們代表的幾百萬讀書人的力量。」

    於慶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您的意思是……拉攏他們?」

    「不,要打倒他們!我們要用自己的價值體系來詮釋古代經典,用屬於我們的聲音壓倒那些腐儒們的聲音!」

    「可是大人,我們該怎麼做呢?」於慶豐問道。

    「有個叫李贄的文士,慶豐你可曾知曉?」

    於慶豐歪著頭想了想,回答道:「李贄?應該是在雲南任過知府的那個李贄吧?這個人是王明陽心學派信徒,在南方頗有名氣。如果能把他豎出來作招牌的話一定對我們大有裨益!不過那個李贄為人放羈,萬曆八年辭官後就不知所蹤……」

    「此人現在湖廣麻城,」始終默默坐在一旁的蹇尚突然開口道:「大人有什麼吩咐嗎?」

    蕭弈天得意地露出笑容,「蹇尚,找個可靠的心腹馬上趕往麻城與李贄會見,就說西洋行省想請他——哎,這種事你比我清楚,該怎麼說你自己擬定吧,記住,可以答應他任何金錢地位方面的條件!對了,走之前先在京中找一個叫吳若秋的年輕文士,他是李贄的弟子,你們可以提我的名字。就這樣,快去快回。」

    蹇尚掀開門簾走了出去,蕭弈天繼續對兩人說道:「如果李贄願意的話,我們起碼獲得了一定的輿論影響力,對抗文官們也不算太困難。不過,當朝首輔王錫爵的立場我卻始終沒能摸透。昨日早朝此人持中立態度,始終不發一言;散朝後卻又邀我去相談,言辭中頗有攏絡之意。我擔心他有什麼……計劃。唉,現在最迫切問題始終是皇帝的聖旨,要是不能說服聖上回心轉意,別的做得再多也是白搭。」

    「大人勿要焦慮,」於慶豐道:「實在不行的話我們就勸服總督在西洋自立為王,那時帝國鞭長莫及,也管不到我們了。」

    蕭弈天劍眉一豎:「絕對不行!要說自立為王,誰比當年靖海侯、南泓伯他們更有資格,誰比于謙總督更有資格?你們絕對不要忘記,我們永遠是炎黃子孫!永遠是中華的子民!帝國本土不僅是西洋行省的經濟後盾,更是我們永恆的精神家園!脫離了中國,新大陸就是無根之樹、無源之水!哪怕處於最危險的逆境之中,叛國也是絕對不允許的!」

    於慶豐羞赧地低下頭:「對不起,大人。我——」

    蕭弈天揮揮手道:「不用說了,這不算什麼大錯。我們再來好好想想——」

    「大人!」蹇尚突然一陣風般地衝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大聲叫道:「我們的人從兵部探聽到緊急軍情,蒙古大軍再次南下,前鋒已經突破大同防線!」

    「什麼?」三人同時站起身來,於慶豐與舒時德連忙翻出地圖,在蕭弈天面前展開。

    「蒙古人什麼時候發動攻擊的?兵部的反擊計劃是什麼?」蕭弈天一面細細察看地圖,一面向蹇尚問道。

    「消息今天清晨才飛馬送入北京,由此推算蒙古人的進攻時間應該在昨日丑時至寅時之間。由於事起倉猝,兵部正在召開緊急會議,皇上與內閣全體成員都會出席。」

    「這是正統朝瓦剌也先進犯的老路啊!」蕭弈天歎道:「太行八陘中,飛狐、蒲陰、軍都三陘是直隸西北藩籬,只要被蒙古騎兵突破其中任何一處,千里沃野之上就再沒有什麼可以阻擋他們了。」

    於慶豐道:「軍都陘是京師門戶,戍守兵力最為雄厚,如果蒙古人攻打居庸關的話,前有雄關當道,後有大同重兵斷其後路,側面還會受到宣府守軍威脅。只要他們稍有戰略頭腦便不會以身犯險。蒲陰飛狐兩陘距離甚近,可相互照應,不足之處就是紫荊關防守略顯薄弱,當年也先便正是從此處破關進逼北京。以在下愚見,紫荊關應該是蒙古人的主攻方向。」

    「不錯。」蕭弈天略一頷首,道:「慶豐與我所見略同。只要大同方面堅守不出,京軍配合宣府偏關兩鎮邊軍主動出擊,來犯的蒙古軍隊便是甕中之鱉了。現在的問題是,我們能不能從這次蒙古入侵中漁利呢?要是西洋軍隊為帝國立下戰功,說不定——」

    「對啊!」蹇尚第一個附和道:「要是土木之變歷史重演,我們不就可以勤王立功了嗎!」

    「胡說!這不是咒我大明打敗仗嗎?」蕭弈天笑罵道:「老舒,你馬上去一趟天津,叫慕容信光做好戰鬥準備,順便再拜訪一下戚老將軍,把局勢向他解說一下,能請到老將軍秘密來京最好。蹇尚,你佈置好手下,不管有什麼新的動靜,必須保證艦隊能夠馬上得到我的命令。慶豐,這兩天你隨時關注軍情,擬訂出作戰計劃。」

    「是!」三人一起回答道。

    5月19日,山西雁門關。

    關前黑壓壓一片,儘是蒙古大軍連綿不絕的臨時營帳。寧武已經失陷,偏關鎮守將更是臨陣投降。雁門關現在已是帝國山西防線的最後支撐點,要是被敵人破關而入,中原錦繡河山便直接暴露在蒙古人的鐵蹄面前了。

    自昨日午時開始,蒙古軍隊已經發動了足足八次進攻。敵人拋下的屍體堆積如山,明軍的損失也相當慘重:包括指揮使在內的大半官兵英勇捐軀。此刻,關外正在重新集結準備再戰的蒙古兵有數萬之多,而守軍中尚有戰鬥力的則不足五百名。

    被硝煙燻黑的雁門關城內,殘存的明軍將士們默默地集合到一起。他們大多都已在先前的戰鬥中負過傷,經過簡單地包紮後又站到了最前線。千戶陳晉靠在只剩半截的旗桿上,指揮著戰士們草草收拾戰場,從屍堆血河中撿出尚有用處的武器和物資。自從指揮使死後,職位最高的他便自動擔起了統領的重任。

    戰鼓聲從敵營中遠遠傳來,又一批蒙古士兵排著整齊的隊列走上戰場。他們數量多達三千,個個手持皮盾腰懸彎刀,推著各式攻城器械徐徐向前推進。

    陳晉歎了口氣,拄著長矛挺直腰桿站起身來,舉頭上望,挑在矛尖的日月雙龍旗已經在戰火中變得殘缺焦黑。環顧四周,明軍士兵們疲倦的面容和血漬斑斑的衣甲令他喉頭一陣哽咽。城樓前一字擺開幾十壇烈酒,陳晉揭下頭盔,舀了滿滿一掬大口飲下。烈酒入腹,化為一股沖天豪氣,他高高擎起長矛,讓每一個士兵都能看到那面獵獵飄揚始終不曾倒下的旗幟。

    「弟兄們,在我們身後,是毫無防備的晉南各縣,是生養了我們的土地,是我們的家啊!千千萬萬百姓關注著這裡的戰事,因為他們的性命全都依賴雁門關的保護——這其中也包括了我們的家人!要是蒙古人突破雁門關,等待他們的會是什麼?難道那些嗜血的野獸也會懂得仁慈嗎?不!他們只懂得手中的屠刀!

    「帝國的主力軍隊正在全速向這裡趕來!我們多支撐一刻,便是為友軍的集結多贏得一刻時間!便是為帝國最後的勝利多增添一分希望!便是為我們的親人們多爭得一分逃生機會!今日在此我們一同生死與共,以生命來譜寫傳說,用行動來創造歷史!有那麼一天,傳說將會被頌為傳奇,歷史將會被塑為史詩。只要中華火種不滅,後人們將在我們的墓碑前灑著淚水歌詠今天這場偉大的戰鬥!我們這些最平凡的人都會成為歷史的英雄!哪怕上蒼注定我們無人將能倖存,我們仍舊可以驕傲地對自己說:面對數十倍的敵人,我們英勇戰鬥直到流盡最後一滴血!我們無愧於國家,無愧於身為軍人的使命!弟兄們,乾下這碗酒,拿起你們的武器,讓我們為明天戰鬥到底吧!」

    一陣狂熱的呼喊聲中,已經見底的酒罈被紛紛砸碎。酒精在一雙雙赤紅的眼中灼灼燃燒,令他們忘卻了身上的疲勞與傷痛,心中只剩下無盡的憤怒和復仇的渴望。

    城中的滾木擂石早已用盡,禦敵的箭矢也所剩無幾,蒙古人毫不費力地接近了關城,架起雲梯木樓開始攀登城牆。然而上面等待著他們的卻是一場真正的惡戰,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明軍士兵們揮舞著手中的大刀,在蒙古兵散亂的隊列中左衝右突,瘋狂砍殺著刀鋒所及的每一個敵人。他們的盔甲已經殘碎不堪,他們的武器已經滿是缺口,他們傷痕纍纍疲倦已極,但就是這樣一支部隊,卻令數十倍裝備精良的敵人幾個時辰以來無法前進哪怕小小一步。

    即使野蠻強悍如蒙古人也要在這鋼鐵的意志前屈服了,一度征服過半個世界的大軍在這些渾身血污衣衫襤褸的戰士面前瑟瑟發抖,他們臉色蒼白眼神驚恐,幾乎拿不住手裡的彎刀和戰斧。士氣就這樣一下子瓦解了,在第一個蒙古兵轉身後退的同時,整個百人隊、整個千人隊,甚至整個軍團都開始丟下武器各自逃生。他們圍在雲梯邊相互擁擠爭奪,混亂中墜城而死的不計其數。在抱頭鼠竄的亂軍身後,明軍士兵們沙啞的歌聲從城樓上傳來。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

    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

    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歌聲起初並不大,可是慢慢的,越來越多的戰士加入了進來。衰弱得幾乎站不穩腳步的戰士們用最後的氣力放聲高歌,這些古老的詞句似乎有著難以描述的魔力,在群山間久久迴盪不息,粉碎著蒙古士兵的戰鬥意志。越來越高昂的歌聲中,明軍將士們相互攙扶著挺直腰板,在日月雙龍旗下站成整齊的方隊,他們眼裡閃亮的光芒,在蒙古人心中留下了揮之不去的夢魘。

    鬼力赤焦躁不安地看著自己的手下,他們神情慌張手腳無措,在明軍的戰歌中委靡不前。方隊的陣腳已經散亂,戰旗也是東倒西歪。大汗交給自己的八萬大軍已經折損了好幾千人,雁門關卻依然堅如磐石不可動搖。如果到了今晚還不能拿下這處通往晉南的必經之地,大汗的下一步計劃就無法進行,這次策劃已久的入侵也將功敗垂成。光是想到大汗震怒的樣子,鬼力赤臉上就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掌旗官揮動手中的令旗,指示下一組士兵準備進攻。沒有用的,鬼力赤悲哀地想,九次進攻,持續的時間一次比一次短,取得的效果一次比一次差。士兵們已經喪失了鬥志,在他們驚懼的眼中,那些明軍簡直是來自地獄的魔鬼。要讓他們攻下這座金湯要塞,這種可笑的想法甚至連鬼力赤自己也難以相信。

    「你在浪費時間,將軍。」一個陰冷的嗓音突然從身後傳來,「八個萬人隊,居然攻不下一座小小的雁門關,大蒙古帝國的軍威何存?」

    鬼力赤堪堪打了個寒顫,每次和黑狐教使者在一切時他都會有這種不舒服的感覺。「雁門關是明人在山西的防禦重點,我們不可能輕易突破……只要敵人援軍不到,今天日落以前,我一定可以拿下雁門關。」

    「真的嗎,鬼力赤將軍?」那使者輕蔑地問道:「西路大軍已經順利拿下了寧武關,可你的進度卻不是那麼令人滿意啊?」

    鬼力赤被使者的冷嘲熱諷激得惱怒起來,「這裡是兩軍交鋒的戰場,不是你們這些陰謀家該出現的地方。」

    「你這話只能進一步表明你的愚蠢,將軍。」使者冷冷哼了一聲,「大蒙古帝國當年就是亡在了你這樣的莽夫蠢漢手裡。南人最值得我們學習的就是謀略之道,可憐你們卻把它當成卑劣的騙術伎倆。你在雁門關付出了數千蒙古勇士的性命卻不能動其分毫,我們不費一兵一卒便控制了整個陝西!這樣看來,到底是誰不該出現呢?」

    鬼力赤被這番話噎得答不上來,乾脆別過頭不發一言。使者卻不肯放過他:「珍惜一下戰士們的生命吧,將軍。停止這次進攻,你這愚蠢的舉動只是讓他們白白送死。」

    「停止進攻?你瘋了嗎?離日落還有一個半時辰,拿不下雁門關我們就完了!」

    「我是說把你的人撤下來!」使者不耐煩地回答:「讓我的人上。」

    「你的人?他們能幹什麼?」鬼力赤不解地問,黑狐教使者帶來的那百餘名武士他不是沒見過,可那些全身上下裹著黑袍面無表情的傢伙到底能派上什麼用場他就實在想不出了。

    「愚蠢!」使者第三次吐出這個詞。「要不是因為我們黑狐教,你們怎麼能夠突破豐鎮長城?沒有我們的幫助,你們怎麼能攻下大同?偏關守將怎麼會那麼容易投降?你就好好等著看吧,看看我們是怎麼表演的。」

    陳晉靠在牆頭雉垛上,遠遠望著蒙古軍營中的動靜。敵人停止進攻已經整整半個時辰了,這種不同尋常的異動讓他感到一陣憂慮。明軍士兵們最初的亢奮和狂熱隨著時間的推移正逐漸消退,取而代之的則是不可抗拒的勞累與疲倦。環顧四周,不少士兵剛一靠著牆坐下來便沉沉入睡,戰事最激烈時也不曾脫手的武器滑落在地上。陳晉歎了口氣,這才發現自己也是渾身酸痛眼皮沉重,於是便順著牆慢慢滑坐到地上。腳邊散落著幾柄損壞的抬桿,他伸過手撿了起來,臉上露出痛惜的神情。這些所謂的新銳武器一發放下來就被監軍們當作寶貝細細收藏,連平時原本少見的訓練也捨不得拿出來一試。可是真正到了戰場上的時候,不少抬桿口徑與配發鉛彈大小不合,即使勉強能夠射擊幾發也往往炸膛損毀,不但不能有效殺傷敵人,反而傷了好幾個自己人。城樓上架設的神威大炮情況也好不了多少,炮手們早已拿起刀劍自動加入了肉搏的行列。一想到這些昂貴的武器派不上什麼用場,陳晉便忍不住要搖頭歎息,西北軍費本來就不算充裕,這些銀兩要是能夠用到更重要的地方該有多好啊。

    陳晉撐著矛桿緩緩站起身。決不能闔上眼,他不住地對自己說,只要蒙古人還沒退兵,雁門關就談不上什麼安全。腳步僵硬而沉重,他蹣跚著繞城巡行,盡自己的最大努力鼓舞著精疲力盡的士兵們。走到城樓西角時,不遠處一個黑色的物事突然跳入眼中,他慢步走了過去想要看個究竟。

    一柄鐵錨!三股錨齒緊緊鉤在女牆上,錨尾上繫著的長索直垂下兩丈餘高的關城。陳晉心頭暗驚,順著城牆找了過去,很快又發現了另外兩柄相同式樣的鐵錨。這段城牆斜倚著陡峭山崖,平時根本沒有人會去注意,可現在卻不同了,毫無疑問,蒙古人的精銳突擊隊已經潛入關城內,正在暗中等候時機突下殺手。想到這裡陳晉不由感到頭皮陣陣發麻,他幾步衝到城樓前,大聲呼喊士兵們起身備戰。

    幾乎就在同時,近百名黑衣人猶如從地下鑽出來的一般,向休息中的明軍發起迅猛攻擊。這些黑狐教的精銳刺客久經訓練冷酷嗜血,對近身格鬥和暗殺極為擅長。面對如此生力軍,明軍士兵們無論在戰鬥技能和體力上都落於絕對下風,唯一可以倚仗的就只有同仇敵愾的氣勢與決心了。面對這場不折不扣的屠殺,他們勇敢地戰鬥,以堅強的意志來對抗敵人雪亮的刀鋒,在幾百人的口中迴響著同一個聲音: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不斷有人倒在屠刀之下,忠魂的碧血深深浸透著這塊古老的土地。明軍的數量在急劇減少,戰士們卻始終沒有放棄抵抗。意識已經模糊,決心卻不曾動搖,手中的武器一刻也不停息,只要血紅的雙眼看到敵人便撲上前去拚個死活。

    戰鬥已經漸入尾聲,黑狐教武士們在屍體中穿行,給尚未斷氣還在哼著戰歌的士兵仔細補上一刀。令人驚異的是,明軍的歌聲雖然已經微弱到幾不可聞,卻始終若有若無地迴盪在關城上不曾中斷。一名武士彎下腰,把彎刀架上明軍傷兵的脖子。「你們的指揮官在哪裡?」

    那士兵掙扎著揚起滿是血污的臉,明亮的眼睛逼視著對方,毫不畏懼地呸了一聲:「你們這些韃子強盜!帝國會為我們報仇的!」他的聲音戛然而止,武士面無表情站起身,在屍身的衣甲上擦了擦染血的刀鋒。「繼續找。」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循著歌聲,黑狐教武士們慢慢走入城樓四下搜索。很快,他們在倉房門前停下腳步,那永不停息的歌聲正是從裡面傳來的。

    推開厚厚的大門,武士們看到一個黑影拄著根長矛靠坐在一堆木桶上,昏暗的光線下看不清他的衣著打扮,不過那該死的戰歌卻實實在在是從他口中吟出的。

    「你是誰!」有人喝問道。

    陳晉沒有回答,他專注地唱著,用自己的全部生命來唱著,對蒙古人手中的強弩和彎刀視若不見。等慢慢圍上來的黑狐教武士們習慣了黑暗,終於看清他手中的矛頭上閃爍的那一絲緋紅的微光時,他們的臉色立刻變白了。

    那是一截燃燒的火繩。

    陳晉滿意地笑了,在他的身後,是幾十桶滿裝的火藥。再往後,整齊地堆放著雁門關要塞儲存的全部物資。這些東西寧可付之一炬也絕不能落到蒙古人手裡!他早在地上灑滿了火藥,只要火繩一落地……是時候了,他平靜對自己說。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腳下堅實的大地突然震動起來,爆炸聲驚天動地,驚得蒙古軍中人喊馬嘶亂成一團。被掀落馬背的鬼力赤狼狽地爬起身,帶著深深的恐懼向前方雁門關望去。在那高大的城樓背後,一股巨大的黑色煙柱慢慢升起,在如血殘陽的掩映下凝成一個難以捉摸的形狀。一面被火燎去大半的日月雙龍旗從城頭飄落,隨風墜入塵埃之中。在他的耳邊,明軍將士高昂的歌聲似乎依舊餘音未絕,令他心頭一陣久久的戰慄。

    在付出了七千四百具屍體的慘重代價後,蒙古大軍終於進入了已成為一座空城的雁門關。而就在同一天,二十五萬明軍離開了北京,以急行軍的速度通過居庸關向宣府挺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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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權傾天下 第一節 漠北狂潮
    自從蒙古入侵以來,西北各邊防軍鎮便進入了高度備戰的狀態。通往北京的驛道上,信使們策馬狂奔往來不息,將每天的第一手急報送到帝國的決策中心。

    明軍主力的反擊計劃是王錫爵一手制訂的,兵部尚書楊巍則負責在庭議上遞交給內閣討論。按照這個計劃,將從京軍三大營屬下調選精銳二十五萬,出居庸關迎戰蒙古鐵騎,空缺出來的京城防務則交由禁軍接管。明軍主力進入河北懷來城後,與宣府邊軍會合,將屆時以超過三十萬的優勢兵力與蒙古軍隊展開會戰。大同守軍則應該同時主動出擊,配合主力部隊切斷蒙古軍隊撤退的後路。

    然而,明軍的計劃似乎從一開始就帶著幾分失敗的預兆。數十萬軍隊倉猝出動,別的尚且不說,單是清點各營在籍兵員便是個極大的難題。五軍、神樞、神機三大營原定滿額兵員逾四十萬,實際在籍的卻只有一半,五軍都督府不得不從薊鎮借調了五萬精兵權以充數。等到士兵們準備就緒時,軍需物資卻遠未備齊,作戰關鍵的火器與箭矢尤其不足。作為權且之計,明軍主力分四路先後進發,輜重則落在最後。

    前鋒部隊剛至居庸關,大同淪陷的急報便傳到北京,圍殲蒙古軍的計劃頓成泡影。失去目標的明軍開始向北開進,準備與來自宣府的八萬大軍會合後緩步推進。可沒過多久,北京的信使又飛馬帶來了晉北三關失守的急報,令統兵將領以最快速度馳援恆山一線。朝廷的想法是要他們伺機奪回雁門關,把入侵的蒙古軍隊包圍在晉南,活活困死在黃河與太行山這兩大天險之間。

    並非所有人都對朝廷的軍事戰略點頭認同,至少都指揮使龍興漢就是其中一個。他是是本次行動薊鎮方面的唯一全權代表,五萬薊州精銳部隊效忠的唯一統帥。信奉紀律崇拜秩序早已被訓練成了戚家軍的第二天性,人們相信,就算明知前面是條黃泉路,這些擁有鋼鐵般意志的士兵也會毫不猶豫地排成縱隊慷慨赴死。正是出於對這種情形的恐懼,戚繼光受到了毫無理由的猜疑,終於被遠調廣東。即便如此,薊州軍仍舊固執地保留了他們的忠誠,對朝廷派來的新任總兵置之不理,後者作為一個不折不扣的軍事白癡倒也坦然接受了。

    自從離開北京以來,以步兵為主的明軍在八天中已經連續行軍了將近七百里。從未上過戰場以致經驗不足的京軍各部早就被強行軍拖散了隊形,而兵員素質的低下和訓練的缺乏更加劇了這一局面,最終整整二十萬大軍在近百里地面上混雜成一團;而唯一軍容整齊的薊州軍馬在穿越這些亂哄哄的散軍時則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麻煩。無可奈何之下,龍興漢不得不命令自己的部隊放慢行軍速度,不緊不慢地跟在隊列中間。

    朝廷的命令真是蠢極了。龍興漢不滿地想,要是這樣下去的話,等到了恆山前線二十五萬大軍早成一盤散沙了。在蒙古人好整以暇的二十萬鐵騎面前,這支拋棄了輜重和友軍增援大老遠跑來的疲憊之軍簡直是一份豐厚的大禮。要是真打起仗來,薊州精銳有必要陪著這些訓練生疏士氣低落的友軍白白送死嗎?笑話!保存實力才是我軍的首要任務吧,戚大帥多年的苦心經營怎能如此毀於一旦?想到這裡他忍不住歎了口氣,大帥,要是您還在薊州該有多好啊,這些韃子軍隊在我們的鋼鐵雄師面前又算得了什麼呢?

    陽原縣城遠遠出現在前方地平線上,過了它再往西行便是山西地界。龍興漢下令部隊就地紮營休息,在與蒙古人接戰以前,絕不能讓士兵們過於勞頓。至於那些不知死活的京軍,他可沒有能力去顧及他們了。

    「將軍,您看!」一名軍校突然高聲叫了起來,龍興漢瞇起眼睛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但見後方遠處煙囂翻滾,隱有一騎絕塵而來。沒過多久,勁疾的馬蹄聲隨風傳來,其間夾雜著零星鈴聲。

    「是六百里急報!快備馬!準備接令!」久歷行伍的龍興漢馬上聽出了鈴聲中的緊迫,心頭一陣緊張,難道又有失利的消息?

    騎手策馬狂奔到離軍前約有半里之遙時,突然身子往下一沉,連人帶馬翻倒在地。龍興漢等連忙迎上前去,但見那馬鼻口中都有鮮血流出,竟然已經累得當場暴斃。還好那傳令兵倒無甚大恙,他吃力地從懷中摸出一卷帛書,雙手遞給龍興漢:「將軍,六百里加急!蒙古大軍襲破太原!井陘守軍不戰而降!皇上命各軍速入紫荊關防衛京師!」

    兩天之前,北京,首輔王錫爵府。

    堂上懸著一張巨幅地圖,其下圍坐著十數名便裝官員。楊巍站在一旁,為眾人講解當前局勢。

    「現在那二十五萬軍隊離大同估計還有四天路程,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數日之內前鋒就可以與蒙古人遭遇。大人,目前的進度和我們的計劃配合得很好,該有所行動了。」

    王錫爵滿意地點了點頭:「很好,現在京城中三大營余兵不足四萬,將領全都是自己人;禁軍和錦衣衛也在我們的控制之下,厚積薄發的時候終於到了!各位,三天後的此刻,就是我與諸君共享榮華富貴的時候了!」

    「大人,我始終有一個疑問。」許國猶豫著說:「損失二十五萬大軍和割讓兩個行省,這付給蒙古人的代價是不是太昂貴了?我們原本可以通過談判把損失減到最少……」

    「這算不了什麼。」王錫爵回答,「那些軍隊並不忠於我們,留在京中只會是更大的禍患。至於陝西山西兩省嘛,我們本來就已經失去了西洋行省的資金供給,以中土之力,繼續維持這兩省的巨大軍費開支實在難以承受。與其白白消耗國力,倒不如把這兩個貧瘠落後的地方送給韃子做個順水人情。要成大事,就一定要捨得付出代價!」

    許國堅持道:「大人,此時京師兵力空虛,若蒙古那些陰險鼠輩背盟來攻,又當如何是好?」

    「就憑他們?」王錫爵輕蔑地哼了一聲,「這山西兩省可不是白白送給他們的。韃子兵一路疾速推進,對佔領州縣大多控制不穩。他們生性殘暴嗜殺,必然會激起當地百姓的強烈反抗。如此一來,哪怕他們兵力再多,短時間內也難有餘力和我們作戰。哼,就算那些鼠輩有背信棄義之心,景泰元年的教訓想必他們也不會忘記吧。想要攻下北京城?簡直是癡心妄想!」

    「大人……不,聖上英明!」許國一開此頭,眾官員們紛紛附和起來,有阿諛奉承之輩當即就要下跪行叩拜之禮。

    王錫爵哈哈一笑:「諸君且住,等到事成後論功行賞時再行此大禮不遲。」

    就在此時,一員心腹家臣匆匆走出後堂,湊在王錫爵耳邊低言了幾句,後者登時變了臉色。迎著眾官員詢問的表情,他咬著牙迸出幾句話:「蒙古人已經攻陷了太原,他們的前鋒正在穿越井陘向正定府突進。混蛋!他們居然真的動手了!」

    西元1584年6月3日,直隸,保定府附近。

    沒有人知道這支疲勞已極的明軍是如何來到這裡的,短短七天中,這些士兵們不可思議地重新集結起急行五百里,穿越蒲陰陘的險要山道進入冀北平原。儘管半月來的強行軍付出了減員近半數的慘重代價,剩餘的十多萬士兵到底還是搶在了蒙古人的前面,在通往北京的路上設下了防線。

    蒙古大軍是在兩天後抵達保定的,山西直隸兩省軍民的英勇抵抗不但給他們造成了數千傷亡,還極大地拖延了時間,為明軍贏得了寶貴的先機。然而,即便如此蒙古軍隊總數仍然超過十六萬,較明軍多出大約三成,在戰鬥力上更有著無可比擬的優勢。

    「我不同意!」明軍帥帳中,龍興漢惱怒地吼道。「敵強我弱,現在最應該做的就是跟蒙古人拖時間!正面決戰只會導致我們的防線全面崩潰!」

    「速戰速決,這是皇上的命令!」主帥不冷不熱地回答,他是一個典型的帝國舊式軍人,勇敢粗豪卻絕談不上頭腦清晰,只把遵守命令奉為唯一的金科玉律。

    「這只會讓我們的士兵去送死!要是保定失陷,京師就完全暴露在蒙古人面前了!」

    「這用不著你管!」主帥也發火了,從帥案上一把抓起令牌虎符,道:「你要抗拒軍令嗎?」

    龍興漢哼了一聲,轉身走出大帳。背後傳來主帥的怒喝:「傳令全軍,明日出營迎戰!」

    次日清晨,保定府南郊。

    明軍大隊在平原上款款鋪開陣勢:中軍五萬步兵面向南方作魚鱗陣,三萬騎兵以葉型陣斜列於左翼,四萬薊州兵以方圓陣陳於右翼,兩萬戰鬥力較弱的士兵充當後軍預備隊。當整軍完畢十多萬士兵一起豎起他們手中的長槍時,華北平原上彷彿突然平地升起一片金屬鑄就的密林。隨著掌旗隊長們的口號,龐大的方陣開始緩慢卻堅定不移地向前移動,如同山般不可動搖,有著壓碎一切的宏偉氣勢。

    南面的蒙古軍隊也做好了戰鬥準備,他們列出的是當年成吉思汗最擅長的大魚鱗陣。十六萬鐵騎腰懸彎刀手執硬弓,勒住坐下馬蓄勢待發。但聽中軍一聲唿哨,三萬前鋒離開主隊,向大明的中軍發起了試探性的攻擊。

    蒙古騎兵們策馬馳到明軍陣前約兩百步之遙時,原本整齊的隊形突然如炸窩的狂蜂一般四下散開,這些彪悍的射手大聲呼嘯著,把密集的箭雨往明軍的頭上傾瀉而下。然而反擊立刻到來了,中原的強弩無論在射程和準確性上都遠遠超過了蒙古人手中最好的復合弓,火槍的齊射更非血肉之軀所能抵擋,不少蒙古士兵一箭未發便在明軍猛烈的火力中栽下戰馬。

    明軍方陣的腳步沒有停止,眼看離敵人越來越近,重步兵們越過射手陣線,挺著手中丈二長槍向前挺進。在如此銅牆鐵壁前,最膽大的騎兵也只能望而卻步,他們向右迂迴想要避開咄人的鋒芒,卻正好迎上了明軍騎兵集群衝鋒。然而這些蒙古漢子沒有絲毫的畏懼,在一通飛射之後毫不畏懼地拔出腰刀與手斧,衝進對方密集的隊形貼身肉搏。帝國羸弱的騎兵顯然無法與這些馬背民族相比,他們很快放棄了殲滅這支前鋒部隊的奢求,重整隊形準備退出戰鬥。可就在這時,蒙古陣地上突然響起了雷鳴一樣的馬蹄聲,騎兵衝鋒時萬馬奔騰的場景就好似黃河決口一般,但見一道不可阻擋的黑色潮水向帝國軍的陣地急速席捲而來。

    蒙古軍的大前衛、右前衛、右翼三部共五萬五千人攻向了明軍的左翼,這些士兵大多是來自撒馬兒罕帝國的穆斯林輕騎兵,他們披著條紋頭巾,手中揮舞著圓月彎刀,逞雷霆萬鈞之勢殺向明軍。與此同時,左前衛左翼兩部則纏住明軍的其他部隊防止增援。

    面對數量近三倍於己的精銳蒙古騎兵,帝國騎兵們的命運只能像烈日下的露珠,頃刻間蒸發在了蒙古人暴怒的鐵蹄下。敵人的矛頭馬上轉向了兩側受敵的中軍,士兵們努力地戰鬥著,一個人倒下,立刻有人補上空位,頂著死亡的箭雨繼續前進。然而死板笨拙的步兵方陣根本無法抵擋來自側翼的箭雨,強弩手與火槍手也無法同時應對來自多方面的攻擊,士兵們的腳步開始散亂,如林的長槍也開始抖動。當陣形終於難以維持時,穆斯林騎兵發起了新的一輪衝鋒。於是,山動了……

    帝國中軍的十個方陣開始退縮,一個接著一個,最後演變成一場恐懼中的大逃亡。士兵們丟盔棄甲倉皇逃竄,慌不擇路之下反倒衝亂了試圖上前增援的後隊。好幾萬大軍在蒙古人的追逐下相互擁擠踐踏,損兵折將屍橫遍野,傷亡不計其數。

    龍興漢悲哀地看著這一切,一個士兵的愚蠢只會葬送他自己,一個指揮官的愚蠢卻會毀掉整個軍團的萬千條生命。現在通往北京的道路已經暢通,帝國也由於這場戰爭到達了危機的最邊緣。不管怎麼樣,現在的當務之急是為帝國保存更多的士兵。唉,若不是急行軍中拋棄了所有車輛戰具,薊州軍的鐵甲車隊多少還能抵擋蒙古人一陣,為友軍的逃生多爭取一些時間吧,現在只能讓他們聽天由命了。

    薊州軍團開始收攏隊形,刀盾手和長槍兵在外,掩護著強弩火器徐徐而退,如同一隻巨大的刺蝟,隨時警惕著來自各個方向的危險。回防京師已經來不及了,如今之計惟有退回紫荊關再作打算。

    蒙古主帥並非沒有注意到他們的舉動,能在亂軍中有條不紊地全身而退,如此勁旅若不早除必是後患。此刻鬼力赤手下尚有本軍與後殿共計四萬人尚未出動,只要令旗一揮,馬上就能投入戰場。可薊州軍的三足烏旗號令他動搖了,薊鎮戚家軍的威名遠播天下,長期被蒙古人視為頭號大敵,光這就足以讓人考慮再三了。況且原本還應該在晉北長途跋涉的明軍卻突然出現在保定府,這意味著明廷已經發現了蒙古軍隊的真實意圖。此刻,大夢初醒的王錫爵一定在瘋狂地調集各地兵馬增援北京吧,戰機轉瞬即逝,留給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與其費時費力殲滅這樣一支作風頑強的精銳步兵,倒不如抓緊時間直撲北京為上。

    決心一定,鬼力赤便不再多想。隨著蒙古中軍戰鼓節奏的改變,蒙古軍隊開始從兩翼收攏陣形,在完成對明軍陣地的最後一次絞殺之後,十餘萬蒙古騎兵開始重新集結,準備向兵力極度空虛的保定城發起攻擊。

    發生在西元1584年初夏的這場大戰,即史書中所稱的「甲申保定之役」,明帝國由京畿重地調集的二十五萬大軍於短短幾日中受到了毀滅性的打擊。除薊州軍龍興漢部安全撤回紫荊關外,其餘各部盡數覆滅,蒙古軍斬首超過七萬級!至此,帝國黃河以北之地已淪陷過半,在北京和蒙古人刀鋒之間,只剩下最後一道防線——盧溝橋。

    6月5日晚,北京。

    「保定戰敗的消息已經得到了證實,」許國對王錫爵說:「十幾萬蒙古軍隊正朝我們席捲而來。現今之計,惟有發出勤王詔,調集天下兵馬進京護衛。」

    王錫爵背著手來回踱步,緊繃的臉頰略略發青,「召各地勤王軍入京,就等於拱手讓出對京城的控制,我們好不容易獲得的優勢可就全毀了!」

    「大人,京中剩餘的部隊根本無法與蒙古人抗衡,而那些地方軍能否及時趕到還是個問題呢!要是就這樣放棄北京順水路逃到南方的話,不但喪軍辱國,還把自己白白送入地方大吏的勢力範圍,到那時可更為不妙啊。」許國冷靜地分析道。「若援軍能夠擊敗蒙古人,日後還另有機會。」

    「韃子兵力如此之強,我恐怕……」

    「大人,只能作此一試了!申時行的西洋艦隊就在天津衛,也許還能稍微抵擋一下。」

    「該死的韃子!」王錫爵不甘心地說:「這麼好的計劃就……真是可惡!」

    「大人!」

    「好吧,我現在就去求見皇上。」王錫爵歎了口氣,「看來真是低估那些傢伙了。」

    次日,北京驛館。

    「勤王詔?太好了!」蕭弈天驚喜地叫了起來,「這樣一來,就可以把信光他們名正言順地調進京中了!方圓幾百里內我們是唯一的主力部隊,在友軍到來之前,完全可以在盧溝橋阻擊蒙古軍。這將是我們與朝廷討價還價,要求開放海禁貿易的根本籌碼!」

    「這可是以十幾萬人的損失為代價啊。」於慶豐低聲歎道。

    蕭弈天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句話,卻只是微微一笑:「這不是你我所能改變的,假如我們不在京中,他們的結局也不會改變。現在我們能做的,就是珍惜這一機會,讓他們的死更有意義。」

    「多謝大人明示,」於慶豐點了點頭。「我只是心中略有不忍。」

    蕭弈天道:「如今再怎麼多想也沒有用了,事已至此,好好擬定一個防禦計劃吧。別忘了,我們可是連一丁點失敗都承受不起啊!」

    舒時德突然推開門走了進來,臉上帶著一種古怪的表情:「大人,有人要見您。」

    蕭弈天漫不經心地望向他的身後,一時竟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於慶豐也不由失聲叫道:「胡波?你怎麼會在這裡?」
mk2257 發表於 2009-3-15 20:20
第三章 權傾天下 第二節 決戰中的較量
    面對眾人驚異的神色,胡波不動聲色地疾步上前俯身半跪。「參將胡波拜見總兵大人。」

    蕭弈天定了定神,沉聲道:「胡波,你不是駐守在印加通貝斯要塞嗎?怎麼到中土來了?」

    「大人,」胡波臉上猶豫的表情轉瞬即逝,他起身答道:「除下官之外,申總督也來了。」

    儘管已有心理準備,蕭弈天還是著實一驚,可胡波接下來的話更為震撼:「除了必要的守軍之外,我們的部隊已經傾巢而出。二十四艘共工戰艦、三十三艘輔助船隻以及四萬士兵正在塘沽外海等候指令。」說到這裡胡波略微頓了頓,又接著補充道:「總督大人是用總兵衙門的印信調動這些部隊的。」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蕭弈天心頭已有了分寸,卻仍然裝作驚惶不安之狀。「申大人調集這許多軍隊到中土來幹嘛?行省的海上利益該靠什麼來保證呢?」

    胡波壓低了聲音,「大人,您還不知道吧,朝廷已經頒下聖旨,命令行省禁海停商。您想想,這不是要我們的命嗎?申大人把聖旨抄在廣場示眾了十幾天,憤怒的百姓就在總督府門口圍了十幾天。結果申大人出去見他們,聲淚俱下地說要冒死上諫,求皇上撤回聖旨。這樣一來,行省上下都是同仇敵愾,要求總督大人以武力對抗朝廷的暴政。我們為了趕在您的艦隊返航之前會合,不惜冒險穿越景宏海峽,萬幸靖海侯南泓伯兩位大人在天之靈護佑,一路上竟有驚無險未折損一人。大人,申總督和在下隱姓埋名秘密潛入北京,就是要來找您商量現今的對策。」

    「申大人現在何處?」

    「下官馬上就可以帶您前去與大人相見。」

    「嗯,很好。」蕭弈天又問,「你們過天津時可曾見過慕容指揮使?」

    「沒有,」胡波回答道:「我們看到了您的艦隊在港口停泊,但是出於安全考慮,申大人認為還是不要暴露行蹤的好。」

    蕭弈天點了點頭,「中土錦衣衛勢力甚大,確實要多加小心。胡波,你現在立刻帶我去見申總督吧。對了,接下來還有件事,你說你們的艦隊停在外海是嗎?」

    「正是。」

    「這裡是我的令箭,讓外海的艦隊進天津港,一同並入慕容指揮使麾下。現在中土的局勢你們應該也有所聽聞吧,皇上已經頒下了勤王令,有了這個借口,我們的軍隊就可以光明正大地進入京畿重地了。我現在寫封信,你給慕容指揮使帶去,他自然會知道該怎麼做的。」

    「是!」胡波斬釘截鐵地回答,他停了停,又道:「大人?」

    「還有事嗎?」蕭弈天正在桌前奮筆疾書,頭也不抬地問道。

    「編制上我仍然是您的直屬副官,」胡波平靜地說,「能為大人效力是我的榮幸。」

    一個時辰後,北京某地。

    「你現在應該知道聖旨的事情了吧。」申時行此刻顯得異常興奮,「說說有什麼看法。」

    「下官在早朝上曾想勸諫聖上收回成命,可惜未能成功。」蕭弈天咬牙切齒地說道,「如果真要按聖旨上說的做,我們就根本毫無立足之地了啊。軍中有不少弟兄提議與朝廷決裂,我們自己在新大陸獨立建國,可是依下官想來……」

    「怎麼樣?」申時行急切地問。

    「下官想來此舉不妥,舊大陸不但是我們的戰略後方和資源產地,也是主要商品集散地之一,與它的聯繫直接與行省的興衰密切相關。從這個意義上講,獨立建國無疑是自絕後路。可是,下官也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還請總督大人示下。」

    申時行緊緊盯著對方,努力想從那雙清澈的眼睛中看出些什麼。「弈天啊,我們當今之計,既不是順從朝廷的苛政,也不是妄自尊大地獨立為王。你想想看,行省四百萬黎民的命運繫於你我之手,唯一的出路就是揭竿而起,推翻暴君,建立一個屬於我們的新帝國!」他見蕭弈天似乎尚在猶豫,便上前拍拍這年輕將領的肩膀,道:「那時候,我為君王,你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執掌天下兵馬大權的大元帥。老夫膝下無子,唯有一小女,正與將軍年歲相當。若你我結為姻親,老夫百年之後,這錦繡江山難道還會落入他人之手?」

    蕭弈天受寵若驚般單膝跪下,拱手道:「弈天何德,能受大人如此厚愛?大人但有所命,雖萬死亦不相辭。」

    申時行大大鬆了口氣,伸手將他扶起,又道:「現在京中防守薄弱,合你我之軍,當有六萬之數,可以一舉控制北京防務。到時候,明朝皇帝還不就在我們手中任由擺佈?」

    蕭弈天連連點頭稱是,「大人,此刻一切有利因素都在我們這邊,蒙古人的入侵吸引了朝廷的全部注意力,傾巢而出的北京守軍也在保定被蒙古人幾乎全殲。若非這樣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光是三大營的二十萬京軍負隅頑抗,我們的勝算也要大打折扣。如今任憑朝廷和盟國人去兩虎相爭,我們只消坐收漁利就可以了。」

    「千載難逢?」申時行放聲大笑,「你想得太天真了!實話告訴你吧,蒙古人入侵的大體時間,我早在離開西京前就已經知道了。三大營會離開北京主動出擊,然後被蒙古聯軍以優勢兵力一舉擊破,所有這一切,我就如同身在北京一樣清楚。」

    「這怎麼可能?」

    「這當然可能。」總督滿意地回答道,蕭弈天的忠誠對他而言就是成功的保障,他瞇起眼睛,彷彿已經看到坐在龍椅上接受百官朝拜山呼萬歲的盛景。「你以為蒙古入侵是一個偶發事件嗎?錯了,事情沒這麼簡單。蒙古人不過是棋盤上的一顆棋子而已。只是現在,這顆棋子突然不再滿足於自己的身份,想要和背後的那隻手一較高下。」他嘿嘿冷笑兩聲:「棋局已經漸入高潮,現在是該將軍的時候了。」

    蕭弈天不由打了個寒顫,意識到一個驚天陰謀正在慢慢揭開面紗。他喉嚨發乾,顫抖著聲音問道:「大人,您的意思是……蒙古人……這是您的計劃嗎?」

    「我要有這樣的能力就好了。」申時行冷哼一聲,「策劃了這次蒙古犯邊,並以此為由調走北京城中的幾乎所有部隊,除了首輔王錫爵,誰還有這樣的本事?至於目的嘛,不外乎就是控制京師局勢,然後逼宮政變之類了。你絕對想不到的是,他甚至還派出心腹遊說我們對此保持中立和緘默,條件是允許新大陸自立為王。哈,想來說服那幫蒙古蠻子的代價也應該不菲吧。真可惜,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既沒料到蒙古人突然暴起反噬,也更不會想到我們將改變立場介入爭鬥。這局棋,他輸定了。」

    「大人,那麼我們的計劃是……」

    「讓蒙古韃子佔領北京對未來的新帝國一點好處都沒有!其他各省的勤王軍也絕不會和我們站在同一條陣線反對朝廷。我們的盟友只有一個:時間!趕在勤王軍進入北京之前擊敗蒙古人,天下就是我們的了!」

    「大人,我們還有一個盟友:戚繼光的薊州軍。」蕭弈天也亮出了自己的底牌:「戚老將軍現在和我們站在一邊。」他簡略地向總督解釋了幾句,中間自然有意無意地省略了不少。

    「嗯,好極了!」申時行欣喜若狂地拉著蕭弈天雙手,「我就知道你是個不可多得的副手!快去準備吧,年輕人,擋在我們面前的還多著呢!」

    西元1584年6月14日,北京南郊,渾河北岸。

    蕭弈天在紙上寫下最後一個字,封入木盒,然後摁上自己的印章,扭頭望向侍立在旁的蹇尚:「這兩封信必須在三天之內送到。」

    蹇尚一言不發地接過兩個木盒,轉身走出大帳。蕭弈天長吁了一口氣,對陳應龍做了個手勢,「召集所有士兵,三通鼓後接受檢閱。」

    六萬來自西洋的精銳明軍於渾河邊擺開陣勢,迎風獵獵招展的天青海龍旗遮天蔽日,精鍛鋼甲的淡灰色光澤寒氣四射。三通鼓後,蕭弈天身穿亮銀鎖子甲,肩披流金白虎袍,全裝慣束威風凜凜,在眾將簇擁下走上點將台。面對這位富於傳奇色彩的一代名將,士兵們用力敲擊著手中的武器,以熱烈的歡呼表示自己由衷的敬仰。

    「帝國的勇士們!」蕭弈天舉起雙手,示意士兵們安靜下來,「為你們的幸運感到驕傲吧,一百二十年的夢想終於在今天變成了現實!因為西洋士兵的軍靴終於踏上了中原的土地!若是于謙大人尚在人世,他也會為你們自豪的!」

    一陣雷鳴般的歡呼淹沒了他的嗓音,蕭弈天微笑著等到這股浪潮過後,又大聲說道:「你們可還記得,于謙大人畢生的心願是什麼?」

    六萬個聲音一同整齊地回答:「驅除韃虜,復我中華!」

    「現在,」蕭弈天從腰間拔出霜嵐,刀鋒直指當空驕陽,「蒙古鐵騎已經深入帝國腹地,朝廷無能,保國衛民的重任只有交給西洋的戰士了!我們當以這皇天后土列祖列宗之名起誓,讓西洋的戰刀飽飲韃子們的鮮血,用敵人的首級祭奠于謙大人的在天英靈!」

    看著眼前驟然間沸騰的軍團,蕭弈天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將士們的士氣令他非常滿意,現在,該是讓敵人付出代價的時候了。

    6月15日,初次交鋒。

    鬼力赤惱火地看著帳下兩位惶恐不安的副官,自昨天起,一支神秘的騎兵部隊便開始不斷侵擾蒙古人的側翼。這些士兵騎著健壯的高頭大馬,手中的強弩威力和準頭都同樣驚人。他們往往以十數人一組,遠距離狙擊哨兵和斥候。若是派兵出營迎戰,人少則被登時射殺,人多時又只能眼看著他們從容逃離——畢竟在速度方面,蒙古矮種馬只能算得到中下水平。

    今天一大早曾有百餘名撒馬兒罕輕騎兵忍不下這口惡氣,跟在一組敵軍後面窮追不捨,然而,等待他們的卻是明軍設下的死亡陷阱:大群火槍騎兵從天而降般出現在他們四周,一陣近距離齊射之後,聞聲趕來的蒙古後續部隊能夠找到的就只有千瘡百孔的焦黑屍體了。

    明明是遊牧民族擅長的戰術,現在卻報應不爽地降臨到了自己的頭上,看著越來越厚的傷亡報告,鬼力赤拿不準這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不過有一點倒是可以確定:明軍的指揮官已經不再是以往那些莽撞無能的庸人,恰恰相反,他深諳用兵之道,對蒙古軍隊的情況更是瞭如指掌。這些明軍不僅裝備了臂張弩、騎射火槍等先進武器,馬匹的品種也與中土大不一般;至於單兵戰鬥力和士氣更高出了不止一個檔次。到了這個份上,任何人都會明白:自己這下遇上真正的行家裡手了。

    是尋找明軍主力決戰,還是直撲近在咫尺的北京城呢?鬼力赤有點猶豫不決,要是黑狐教使者尚在軍中的話,他應該會有很好的建議吧。

    帳門突然被一把掀開,一名斥候飛快地跑了進來:「報告將軍,前方發現明軍陣地!敵人數量約在兩萬左右!」

    「好!」鬼力赤一拍巴掌站起身來,副官們連忙如釋重負地讓到一邊。「馬上給我集合全軍,天黑前拿下這個陣地!」

    眼前整齊的步兵方陣令蒙古人終於找回了幾分熟悉的感覺,要對付這樣的敵人早已是輕車熟路。蒙古突騎從兩翼包夾,配合正面騎兵衝擊,再頑強的步兵方陣也無法與之抗衡。鬼力赤興致勃勃,親自率領前衛部隊殺奔前去。

    明軍方陣前列勁弩齊射,帶著倒鉤的三角箭頭著實對蒙古人造成了不小的傷害。可是,蒙古士兵們狂喜地看到,敵人未曾接戰便已開始全線退卻,這大概是保定之戰在明軍心底留下的陰影所致吧。他們唿哨著揚起馬鞭,加快速度衝向膽怯的敵軍。

    有什麼地方不對勁,鬼力赤暗暗對自己說,這與連日來遭遇的凶悍敵人簡直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一定有什麼問題。他回手勒住韁繩,胯下戰馬一陣長嘶,前蹄懸空立了起來。不錯,明軍的戰陣是在後撤,但這絕不是敗退!他略略揚起頭,遠望敵陣中徐徐後退卻不曾動搖絲毫的如林旌旗,心頭驟然升起一陣寒意。「停止前進!全軍後退!」他放聲高喊,可嗓音卻被淹沒在了雷鳴般的馬蹄聲中。

    明軍的前鋒步兵確實在整齊有序地撤出戰鬥,他們身後,一組重型火炮戰車編隊如同潮水退去後現出的礁石一般,橫亙在了蒙古鐵騎們面前。結實的偏廂木板之後,數不清的大口徑火炮和滑膛槍對準了絕望的騎士們。

    扇形攻擊鋒現在已經亂成一團,不少騎手因為勒韁繩時用力過猛連人帶馬摔倒在地。所有人心中都是同一個念頭,只想能化作飛箭逃出這個該死的陷阱。

    大地在怒龍的咆哮中顫抖不息,刺鼻的硝煙味幾乎讓人感到窒息,鬼力赤不知道明軍到底有多少火器在同時射擊,可他看到了自己的部下們在一瞬間血肉橫飛的慘狀。這些大炮身短口闊,膛中裝填的並非普通球形彈丸,而是千萬緊緊塞在一起的鋼珠鐵片。雖然射程不遠,可一旦爆發,它們灼熱的鋒利邊緣能夠像劃開一張紙般輕易穿過蒙古兵的皮甲,把裡面的肌膚皮肉撕個粉碎。當幾百門這樣的大炮一同發出怒吼時,鋼鐵的火焰足以殺死百步以內的任何敵人。一片空白的腦子裡終於閃過了個理智的念頭,鬼力赤命令後衛部隊即刻上前接應——要是漢人的騎兵乘這個時候發起衝鋒,眼下這些驚慌失措的士兵只能是刀俎下的魚腩了。

    可是明軍並沒有發起衝鋒。恰恰相反,戰車隊在第一輪的射擊之後便馬上轉為機動,重新隱沒在同樣緩緩後退的步兵方陣之中。就這樣,十幾萬蒙古大軍眼看著天青海龍旗大搖大擺地漸漸遠去,竟不敢造次上前追逐。

    「真是活見鬼了。」等明軍消失在視野外之後,鬼力赤悻悻地罵道:「十幾萬大軍,竟然奈何不了區區兩萬漢人!不但傷不到他們一絲汗毛,還白白折損五千多人,這種仗根本沒法打了!」

    「將軍,」副官小心翼翼地說,「敵人戰術詭異多變,我們要是不掌握主動的話,只怕非但拿不下大都,倒要陷在這裡被漢人軍隊慢慢拖死。」

    鬼力赤重重哼了一聲:「有什麼話就直接說出來!這樣吞吞吐吐的,和那些滿肚子壞水的漢人有什麼分別?」

    「是,是……」副官連聲應道:「小人的意思是,明軍現在一定兵力空虛,才用這些伎倆來拖延時間。我們離大都只有不到三十里路,只要不和跟他們過多糾纏,集中全部力量直撲大都城下。漢家朝廷就是大人您掌心之物了。」

    「嗯,此計甚好!」鬼力赤摸了摸下巴,呵呵地笑了:「把所有斥候都派出去,打探一條通往大都的捷徑,在此之前不要理會漢人的任何挑釁!」

    當晚,明軍大營帥帳。

    蕭弈天驚奇地看著眼前這方巨型沙盤,上面用陶土捏出北京城周圍的地形詳情。山川起伏、河流縱橫、城郭關塞無所不包羅其中,再加上巧妙細緻的著色,不但看上去精美異常,敵我態勢和戰略部署也一目瞭然。

    「我們連日來對蒙古的襲擾應該已經取到了預期的效果。今天交戰以後,伏兵發現蒙古斥候大量出動,在渾河左岸尋找渡河通道。」於慶豐手持一柄長鞭,在沙盤上輕輕地指點道。「這與我們戰前的分析完全吻合,蒙古軍隊不願再浪費時間等待主力決戰,他們想要渡過渾河直接攻擊北京。只要能夠控制住渾河右岸,防止蒙古人強行渡河,那麼這裡就是他們唯一的必經之路——盧溝橋。」

    「你分析的很好,」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從後面傳來,眾人聞言都尊敬地讓到一邊,等待那老者走近前來。「但是決不能被動地放任他們渡河。只要有一個蒙古兵到了北京城下,從政治上來講,我們就輸定了。」

    「戚老將軍說得是,」蕭弈天略一頷首,道:「信光,明天一早讓游騎小隊全部出動沿渾河右岸巡哨,除了盧溝橋附近以外,只要看到探路的蒙古斥候一律就地射殺!要是人手不夠的話,我把所有騎兵都交給你調遣——包括朱雀營在內。」

    戚繼光補充道:「這樣還不夠。明天我們要對蒙古人發動最猛烈的一次全面侵擾,徹底破壞他們對周圍環境的偵察能力;至於蒙古人的斥候嘛,不能一昧地斬盡殺絕,這只會提醒敵人我軍已在渾河岸邊佈防,甚至令他們覺察到盧溝橋是一個陷阱!」他從於慶豐手中接過長鞭,熟練地在沙盤上比劃著。「比如這裡,還有這裡,都是難以渡過的險要崖谷,可以不用那麼重視;但是另外一些地方,就決不能放任何一個蒙古人活著過去了!」

    蕭弈天用心察看沙盤,不時在手中的地圖上做著記錄。等到戚繼光說完之後,他才問道:「戚老將軍,我們手頭兵力只有蒙古人的三分之一,若是他們分幾路齊頭並進令我軍顧此失彼,又該如何是好呢?」

    「他們絕對不會這麼做。」老將軍捋著花白的鬍子爽朗笑道:「北京兵力不足是蒙古人所恃的重要優勢,分兵則會令這個優勢完全喪失。蒙古兵進入北京固然是我們的失敗;可是如果佔領了北京,軍隊卻受到重創甚至被包圍全殲,這對敵人來說是完全無法接受的。所謂兵法就是一種賭博,計策越高明需要冒的風險也就越大。在這種情況下,誰有膽識把自己置身險地,誰就能贏得最後的勝利。一個被種種限制束手縛腳的將領是不可能打勝仗的。」

    蕭弈天點點頭:「晚生明白了。」他又略微抬高聲音道:「就讓蒙古人的野心在我們的劍下永遠終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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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權傾天下 第三節 盧溝曉月
    6月16日上午,直隸渾河以南,蒙古軍隊大營。

    「我們已經徹底陷在這裡了,」鬼力赤悵然歎息道:「昨天出去探路的斥候,十停中只回來了不到一停。此刻漢人的游騎兵就在營外伺機偷襲,對周圍的偵察根本無法進行,我們的十幾萬大軍也就只能一動不動地龜縮在這裡慢慢等死。」

    「將軍,可是我們已經得到有價值的情報了啊!」一員副官道:「只要通過盧溝橋,用不著半個時辰就能兵臨大都城下!到那時候——」

    鬼力赤一邊搖頭一邊打斷了他的話:「你不覺得這事不大對勁嗎?」

    「將軍,您的意思是……」

    「現在盧溝橋是我軍已知的唯一渡河道路,漢人軍隊在那裡重兵把守倒不為奇,但如果是毫無防備……這就有點問題了。失去了對戰場的偵察能力,我們實在無法判斷這條情報的可靠與否。昨天下午我親自察看過敵人遺棄的營地,在排兵佈陣上能夠有如此造詣的統帥,決不會看不到盧溝橋這麼大一個缺口。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盧溝橋是他們故意設下的一個陷阱。那麼,如果敵人真的在盧溝橋設伏阻擊我軍,那樣狹窄的地形,我們當如何迎戰?」

    「將軍,那麼我們該怎麼辦?要派出斥候進一步偵察嗎?」

    鬼力赤苦笑一聲:「派斥候?讓他們去白白送死嗎?在這樣的戰場條件下,我軍所能做的只有緊緊收攏部隊,不留給敵人任何一點分割包圍的機會。至於盧溝橋這一把我們必須得賭,否則等到明廷援軍完成戰略合圍,大蒙古帝國就一點勝算也沒有了。」

    「如果兵分幾路同時強渡呢?」副官建議道:「也許這需要承受巨大的損失,但如此一來我們肯定可以突破南軍的防線直達大都!」

    鬼力赤看起來有些猶豫不定:「如果漢人丟失了大都該會怎麼樣呢?在中國的歷史上,他們的首都曾經不止一次淪陷過。可是幾乎每一次,他們都在南方重整旗鼓,倚長江天險繼續抵抗。可是,我們承受得了這十幾萬軍隊的損失嗎?或者反過來說,為了佔領區區一個大都賠上這十幾萬軍隊值得嗎?」他看到副官露出恍然大悟的樣子,不由歎了口氣,道:「所以說我們現在沒有任何選擇——狹路相逢勇者勝!即使明知道是個陷阱,也只能向前一步,奮勇殺出條血路來;否則根本沒人可以活著回去。沒有可供猶豫的時候了,通令全軍,一個時辰後拔營向盧溝橋全速進發!」

    「一支游騎小隊報告說蒙古人已經全軍拔營直奔盧溝橋而去。」明軍帳內,於慶豐激動地說:「我們的計劃成功了!」

    「很好!」蕭弈天背著手立在沙盤前,把目光投向那座精緻小巧的盧溝橋模型。「是決戰的時候了!」

    一道六尺高的盾牆橫在盧溝橋東頭,一桿桿丈二長槍從盾牆間隙中伸出,精鋼鍛造的槍尖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盾牆之後是三排火槍手橫隊,這些輕裝步兵手托滑膛槍以半跪姿勢時刻待命,腰間的子彈袋和火藥囊已經拉開繫繩。左右兩翼沿河岸各部署了三列神臂弓士兵。這樣一來,當敵人發動進攻時,他們可以擔任良好的遠程火力掩護而不必擔心被對方騎兵衝到跟前。為了穩妥起見,盾牆前還加設了一排拒馬,這樣的防禦在騎兵面前簡直可謂是牢不可破的銅牆鐵壁了。

    渾河對岸,鬼力赤仔細觀察著明軍的防線。顯而易見,敵人的兵力配置非常合理,要是貿然進攻的話,近百丈長的狹長橋身便是一個良好的死亡陷阱。哪怕用鮮血染紅橋下的渾河水,也未必能夠突破明軍的防禦陣線。

    然而,鬼力赤又感到了幾分疑惑,明軍為什麼要擺出這種固守橋頭的姿態呢?難道他們煞費苦心擺了這麼個疑陣就只是為了拖延時間阻擋我軍渡河?這完全沒有道理!要是等到我軍半渡之時發動突襲,擁擠在橋上的整齊行軍隊列只能成為他們炮口下的活靶子。他微微瞇起眼睛,注意到這支數量僅有千人的明軍似乎並沒有裝備對集群殺傷力最大的重火炮戰車,難道是因為急速行軍戰車跟不上隊列的緣故嗎?這樣說來,今天早上盧溝橋確實沒有防衛,這支明軍是發現我軍行動後匆忙趕來的。對,一定是這樣!他懊悔地低下頭,要是能夠早點拿定主意,或者方才行軍時速度再快一些,結果也許就會完全不一樣了。我們的十萬鐵騎將如同水銀瀉地一般淹沒這支來不及展開隊形的明軍,然後……

    後軍突然一陣湧動,鬼力赤惱怒地回過頭,大聲喝罵道:「這是怎麼回事?」

    「將軍!」一名軍校縱馬來到他的身邊,「後方出現敵人的主力,我們已經被包圍了!」

    「什麼?」鬼力赤只聽見耳邊嗡的一聲,腦子裡竟是一片混沌,不知如何是好。

    「將軍,軍情緊急,請快下命令吧!」副官在旁連聲催促道。

    「後殿、本軍、左右兩翼四部向後轉,後殿分散展開,作前鋒迎敵!」是本能而非理智驅使鬼力赤下達了這個命令。變換隊形的忙亂馬蹄聲令他略微清醒了一點,決定先馳到陣前觀察明軍主力的佈陣情況。

    從後方包抄蒙古軍隊的這支奇兵正是蕭弈天親自率領的三萬西洋軍主力。他們適才一直埋伏在附近的樹林中,專等鬼力赤的大隊過後,便立刻現身切斷蒙古人的退路。此刻,他們已經趁敵人驚慌失措之時將部隊部署完成。四百輛重型戰車首尾相對結成一條寬達千丈略呈弧形的火力線,同時也是明軍的防禦基線,八百門大將軍炮一齊對準了蒙古軍團。每兩輛偏廂車之間又停有一輛火器戰車,這種輕戰車由人力推動,車身正面裝有利刃,中置一具巢式火箭發射匣,只要點燃引火繩,匣內一百四十四支火箭便可依次疾射而出,在攻擊範圍內形成密集的火力網。一次射擊完成之後,操作手可以很方便地換上預裝好的新發射匣,因此,儘管存在著射擊精度和機動力上的不足,它卓越的射速和威力卻很好地彌補了這一點,在這個時代的戰場上無疑是最可怕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

    再硬的強弓也無法穿透偏廂車的厚實裝甲,更何況在那木板中還特意夾了一層半寸厚的實心棉絮。車廂內隱藏著不知多少火槍手,但見無數支鳥銃從槍眼中伸出,散發出的凌厲殺氣令人不由膽寒。車隊後方,隱約可見明軍的騎兵部隊分列兩翼,保護中軍不受側面攻擊。

    若是對尋常帝國軍隊而言,這個陣形太過於鬆散了。一千丈的寬度,何處不可被作為敵人集中兵力的突擊點呢,缺乏縱深的薄弱防線只要被從中突破,在肆虐的騎兵刀下遠戰兵種是幾乎毫無還手之力的。

    可這個公理並不適用於西洋明軍。構成防線主體的重戰車本身就是一座移動的堡壘,單是車身自重就在六百斤以上,騎兵雷霆萬鈞的衝擊對它們根本毫無威脅。相反,大將軍炮和巢式火箭的威力則足以輕易消滅任何排著密集隊形的來犯者。

    這樣的敵人可不是鬼力赤所願意面對的,他毫不猶豫地下達了撤退的命令,畢竟再怎麼強大的步兵也不可能追得上騎兵的馬蹄吧。

    蒙古軍的兩翼以散兵隊形迅速展開,準備通過明軍毫無防備的兩側逃逸。蒙古騎兵們輕驅坐下戰馬,一陣風般從明軍射程以外掠過,很快便衝到了包圍圈的邊緣。突然間,當頭幾匹馬前蹄一軟跪了下去,背上的騎手在慣性作用下被拋出老遠。後面緊緊跟隨的戰士大多剎不住疾馳的奔馬,一個接一個倒在了絆馬繩與陷馬坑組成的連鎖陷阱之中,被坑底的尖刺戳得血肉模糊。餘下的士兵驚恐地拉轉馬頭,頭也不回地向本軍逃去。

    鬼力赤面色鐵青,這樣的結果顯然是他始料不及的,由此看來,這一切都是明軍卑鄙的詭計了!他們早就在這裡布下陷阱,想要在這裡全殲我軍嗎?他抬首四望,西面是明軍的主力,戰車重炮的威力毋須懷疑;而南北兩面都是難以逾越的陷阱群;那麼生路就只有東邊一條了。他轉過身,將目光再次投向那彎優美的弧線——盧溝橋。他們正是想要我軍去闖這道死亡防線,這才是他們的陰險用心所在!鬼力赤對自己說,可是,我有選擇的餘地嗎?

    盧溝橋寬僅能容五名騎兵並行衝鋒,長度則相當於十五秒的全速疾馳,強行攻擊是必死之勢,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一百五十比一的巨大數量優勢了。蒙古士兵們在百夫長們的催促下湧上盧溝橋,開始了一場悲壯而慘烈的自殺式衝鋒。

    明軍陣地上神臂弓齊射,幾乎同時火槍橫列也發出了怒吼。鋒利的弩箭與致命的彈丸在騎兵們耳邊嗡嗡擦過,不斷有人慘叫著翻身墜下馬背,又或者因馬匹受傷落地而被袍澤們踏成肉泥。不過,神臂弓和滑膛槍緩慢的射速畢竟還是留給了他們不小的機會,勝利的天平也開始漸漸向另一邊傾斜。

    「是時候了。」不遠之處,隱蔽在灌木叢中的於慶豐小聲下令道。「預備隊行動!」

    頃刻間,十排弓箭手從草叢中站起身來,他們行動整齊訓練有素,夾層布甲外是一水的綠色緊身衣,手中的紫杉木硬弓長達兩米,從蒙著黑布的臉上依稀可看出殊不同於中原人仕的金髮碧眼。他們便是蕭弈天從英國招募來的秘密武器——八百名精銳長弓手。

    一名優秀的長弓手每分鐘可以往300米的距離外準確射出十二支箭,由於彈道彎曲延伸,不但可以有效越過己方部隊形成緻密彈幕,同時還能夠在最大射程上保持原有殺傷力。不出所料,長弓隊密集有力的打擊立刻讓蒙古人吃盡了苦頭,只用片刻盧溝橋上便人馬屍體堆積如山,幾乎令後面的蒙古騎兵無法繼續前行。

    不過,讓人吃驚的事情又一次發生了:先是火槍手和神臂弓部隊,繼而是重裝步兵和長弓手,整支明軍部隊在佔盡上風的時刻開始依次退出陣地。他們疾步奔入河岸邊茂密的樹林中,騎上顯然早就準備好的快馬向西遁逃。蒙古大軍追之不及,只好眼睜睜度看著他們呼嘯而去。

    目睹如此情形,鬼力赤也只能苦笑幾聲自認倒霉。放眼盧溝橋上,好幾千具殘碎的屍體橫七豎八地擠在一起令人馬幾乎無法插足,血水沿光潔如玉的橋身滴滴淌下,將湍急的渾河水染得通紅。他們全都曾經是塞外草原上叱吒縱橫的勇士,現在卻了無生氣地躺在異國冰冷的土地上,即將化為一堆塵土永遠消逝。

    付出了如此之大的代價,結果卻完全不能令人滿意。帝國一方的傷亡不足三百,甚至為數不多的幾十具屍體也都在撤退時被全部帶走。然而危機遠沒有結束,蕭弈天的帝國軍主力一直在向這邊逼近,雖然極為緩慢,卻有著不可動搖的堅定和摧毀一切的可怕氣勢。按照這個速度,今天日落之前便可到達盧溝橋西岸列下車陣。

    所幸攻佔盧溝橋為鬼力赤贏得了不少時間,以重火炮車兵為主力的帝國軍再怎麼樣也不可能對輕騎兵發起追擊吧,等到日落時分蒙古大軍早就已經在北京城下了。想到這裡,他冷笑一聲舉起手中的馬鞭高喊道:「勇士們,中原的都城就在我們的馬蹄前方,那裡有無盡的財富在等著你們!現在,全軍突進!」

    蒙古騎兵潮水一般湧過盧溝橋,含淚踐踏過同胞們的軀體,用憤怒來取代被留在身後的痛苦,朝著北京一路進發。然而,行不數里,他們卻又一次迎面撞上了明軍的防線。與在盧溝橋不同的是,這一回蒙古人需要面對的是慕容信光率領的三萬勁旅。

    在帝國軍隊威力巨大的火器面前,蒙古人明智地選擇了後退。鬼力赤清楚地知道,自己又一次陷入了敵人的連環套中,左右兩側想必和對岸一樣佈滿了反騎兵工事吧。關於這一點,他沒有興趣也沒有時間去證實——要是盧溝橋這條唯一的退路被追兵切斷,那麼一切都完了。十幾萬大軍在漢人逐漸縮小的鐵桶包圍中不會有任何生還機會,僅有的希望就是趕在明軍前面重新控制盧溝橋!

    鬼力赤與蕭弈天的部隊幾乎同時到達渾河兩岸,顯然雙方都不認為主動進攻是個好主意,於是各自在河邊陳下戰陣對峙。殘陽夕照,帝國軍隊開始以車陣為依托安營紮寨;蒙古人這邊卻不敢有絲毫鬆懈,刀不離手馬不離鞍,警惕地注視著對岸的一舉一動。

    沒等天完全黑透,帝國軍營中早已經燃滿了篝火,順風飄來的烤肉香味令鬼力赤大為光火。他恨恨地灌了一口馬奶酒,嘟噥著使勁嚥下乾硬的飯囊。「就地紮營!各部輪流休息!」

    鬼力赤在喧鬧中醒來時已是子丑相交,副官平靜地向他報告了敵人夜襲的消息。好在明軍此次劫營主要是出於戰略方面考慮,雖然搞得敲鑼打鼓氣勢洶洶,實際上卻沒有給蒙古人造成多大的損失。儘管他們隔著河釋放火箭燒燬了不少蒙古軍帳,但火勢很快就得到了控制。

    然而這樣一來,蒙古軍中的士氣也隨之跌落到了最低點。失去了安全感的士兵們,鬥志和勇氣都在冰冷的黑夜中迅速流失,就連大將鬼力赤本人也再不敢就寢,只得硬撐著眼皮繞營四下察看。

    儘管離天亮還有一個多時辰,對岸的中國營地中卻有無數火把星星點點,將深邃的夜空照得通明。抬望眼,殘如銀鉤的下弦月當空西照,雪樣的流光鋪灑在橫滿屍骨的大地上,帶著一種別樣的血色冷清。「這就是盧溝曉月嗎?」鬼力赤喃喃地說,「果然無愧是燕京十景之首啊。可惜今夜過後,再也沒有故地重遊的機會了……」

    「將軍,」一個萬人隊長打斷了鬼力赤的思緒,月光下但見他滿臉血污,左眼上蒙著一圈黑布,「東邊的敵人也包圍過來了!」

    「將軍,我們還有十幾萬弟兄,趁現在和明軍決一死戰吧!」副官在旁建議道。

    「等等,」鬼力赤擺了擺手,這兩天的戰鬥激烈非常,因而始終沒能靜下心來好好想想,現今總覺得遺漏了什麼。「明軍這幾天的戰法太過詭異了,我們每走一步都應該謀定而後動,以免落入敵人的下一步圈套。」

    副官不以為然地撇撇嘴,道:「他們的戰術看起來也沒什麼了不起的,雖然這兩天以來我們陣亡了一萬多部屬,可是主力並沒有受到致命傷害。哼,那些漢人就是膽小怕死,每次剛一接戰便逃之夭夭,真是教人不痛快!」

    「剛一接戰便逃之夭夭?」鬼力赤低聲重複著,腦子裡突然一個閃光。「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這些該死的南人曾有過好幾次機會能把置我軍於死地,但他們全部放棄了,每一次的戰鬥也都以小規模勝利之後的退卻而告終。你覺得這該如何解釋?——這說明他們比我軍更珍惜兵力,寧可使用複雜而不可靠的計謀,也不願在正面對決中損失士兵。這,就是他們的弱點!只要看出這一點,我們就知道該如何逃出這個該死的牢籠了!」

    「我還是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很簡單,明軍不想和我軍拚命,妄圖以圈套困死我們,我軍就要反其道行之!如果黎明前我們向西岸發起一場同歸於盡的衝鋒,就一定能從他們的防線邊緣衝出一條血路,這樣怎麼說也好過合圍之後全軍覆沒的下場吧。」

    副官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將軍,昨天不到兩千名明軍守橋已經讓我們損失慘重了,現在對面可是三萬大軍啊!」

    「你們不要害怕,」鬼力赤鎮定地回答,「我們的部隊在盧溝橋上無法展開,敵人也同樣面臨這個問題。何況你看他們的佈陣,前鋒戰車橫隊離橋頭一百丈,這分明是懼怕我軍衝鋒的威力。有了這一百丈空間,突圍就不再是不可能!你傳下令去,一個時辰後全軍向西突圍!在此之前,前鋒士兵每人準備十斤泥土一包,後隊士兵每人準備掘土工具一件、五斤泥土一包,限一個時辰備齊!」

    戰車上的帝國士兵們緊緊握著手中的火槍,感到自己胸膛中的跳動隨著蒙古騎兵的逼近逐漸加快。這些蒙古人一定全都瘋了,居然排成如此緊密的隊形想要強行通過盧溝橋,難道就真的不怕死嗎?

    由於開火的命令遲遲沒有下達,士兵們只能眼看著第一排蒙古人衝過橋頭,整齊地揚起右手——卻不是什麼秘密武器,只有無數個布包雨點般飛入河中。扔掉布包後的蒙古士兵立刻低身伏在馬背上,全速衝下引橋後立刻折向南行。遙望渾河對岸,數以萬計的蒙古人揮鋤揚鍬一刻不停,把千萬擔泥土甚至輜重車乘傾入渾河的急流中。

    蕭弈天放下千里鏡,緩步走下瞭望台,能想出填河斷流這樣的辦法,蒙古將領也確實不是庸才。可惜啊,他冷酷地笑了笑,對侍立一旁的陳應龍揮揮手。後者立刻拉開手中的強弓,把早已準備好的鳴鏑箭筆直射上天空。

    得到了任意開火的命令,帝國士兵們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殺敵報國的好機會。車陣上大小火器一齊射擊,頓時槍炮之聲大作,刺鼻的硝煙籠罩了整個戰場。由於夜間能見度不佳,目標又都在急速運動,因而出膛鉛彈大多落空。但具備面殺傷能力的大將軍炮就截然不同了,每一記炮響,都有十數人馬翻倒在地。面對如此猛烈的火力,盧溝橋上的蒙古人一時竟被封在橋頭難以再前進一步。

    然而蒙古軍畢竟人多勢眾,等第一批自願為戰友們爭取時間的萬餘傷兵損失殆盡時,盧溝橋邊的河中已經出現一道小小的土墩;很快,土墩變成了一座土壩,渾河水面不斷降低,漸漸現出卵石密佈的河床來。

    「現在正是時候!弟兄們,衝啊!」鬼力赤一把扔下鐵鍬,翻身滾鞍上馬。數以萬計的蒙古人如水銀瀉地一般策馬沿河灘衝下,涉過淺水向對岸狂奔。

    明軍的輕火器戰車隊也投入了戰鬥,隨著一陣火藥噴射的嗤嗤聲,數萬支利箭拖著淡藍色的尾煙激射而出。當這些燃燒的流星飛臨到蒙古人頭上時,就如同火雨天降一般,以灼熱的鋒矢洞穿敵人的甲冑與身軀。蒙古人密集的騎兵編隊頃刻間遭受到沉重的打擊,好幾千人慘叫著化為一個熊熊火團,身上兀自刺蝟一般插滿長箭。

    此時最前面的蒙古人已經越過200多米寬的河床登上了對岸,他們無心與帝國軍隊繼續交戰,只是在一昧向南狂奔的同時漫無目的地亂射幾箭,根本無法對車陣造成任何傷害。

    「左翼炮隊換實芯彈,集中火力轟擊河中的土壩。」蕭弈天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吩咐道:「讓他們嘗嘗水淹七軍的滋味吧。」

    草草趕建的土壩哪裡抵擋得住帝國的大炮轟擊呢?僅僅第一次射擊,壩身上就出現了好幾個大小不一的缺口,在土壩束縛下原就不甚安分的渾河水如今得了宣洩之處,從缺口處洶湧而出。激烈的水流在壩身上不斷地撕扯出更多的裂縫,千瘡百孔的土壩轉眼間就徹底屈服在這莫大威力之下,瓦解成數不清的土塊隨著河水奔流而下,氣勢洶洶地撲向下游河床中擠成一團的蒙古士兵。

    人與馬都在波濤的咆哮聲中驚呆了,眼睜睜看著那翻騰跳躍的白色浪花由遠及近,最終橫掃過河岸,把一切避之不及的生物席捲一光。

    萬幸的是,洪水來時蒙古軍大部已到對岸,鬼力赤咬咬牙,狠著心率領倖存的士兵倉皇逃出帝國軍隊的火力網。先前剩餘的土包此刻又派上了用場,蒙古士兵們填平陷馬坑,又下馬拔刀砍開鹿角木樁,終於逃出了帝國軍的重重包圍。

    是役,十四萬蒙古大軍除鬼力赤所率四萬餘人逃離戰場外,余部被帝國軍盡數剿滅。其中,斃於火器矢石者五萬有餘、喪於陷阱埋伏者亦過萬、受傷被俘者八千零四十三人、葬身洪水者約在三萬上下,帝國兩百年來北疆戰功莫過於此。由於兵力損失巨大,輜重物資也在逃亡時全部棄去,蒙古人不得不在保定收攏殘軍,一番劫掠後順著來路敗退而去。而明軍方面除派出八千騎兵從後追擊掩殺外,其餘部隊一律向京城近郊靠攏,開始準備下一步更重要的行動。
mk2257 發表於 2009-3-15 20:22
第三章 權傾天下 第四節 螳螂與黃雀
    6月18日,北京,王錫爵府。

    王錫爵靠坐在魚池邊的太師椅上,手捧一杯熱茶,若有所思地看著水面上波動的漣漪,「你說蒙古兵真的被擊退了?」

    「是的,大人。」許國在旁回答道:「西洋勤王軍在豐台盧溝橋擊潰蒙古主力,俘敵八千,斬首五萬,敵將倉皇遁逃。盧溝橋上屍積如山,血流盈河。西洋總兵蕭弈天今早呈上功勞簿,希望能在獻俘儀式後面見聖上。」

    王錫爵放下茶杯,從盤子裡捻起一把魚食慢慢灑入池中。「這個並不重要,現在外患已除,我們該行動了!就在後天一早的獻俘儀式上動手!」

    「大人,這是不是太倉促了?」許國問道:「雖然外省勤王軍都還沒有進入直隸,但西洋軍可就在北京城外啊。他們能在短短幾天內消滅蒙古十幾萬大軍,這等戰力絕對不容小看。我們是不是再多等幾天,待西洋軍離開京師……」

    「我一天也不能再等了!」王錫爵道:「蒙古的背叛已經浪費了我們太多的時間,難道還要等到東窗事發之時嗎?西洋軍的問題完全不容擔憂,申時行已經接受了我們的條件;前日蕭弈天派心腹送來的書信也隱晦地承認這一點。如今萬事俱備,還有什麼可以擔心的呢?」

    許國歎了口氣,又道:「好的,大人。明天我們的部隊將控制京城各處要害,在獻俘儀式上控制百官和皇上,屆時也就是您的登基大典了。」

    「嗯,」王錫爵終於滿意地笑了,「你還是讓禮部安排好蕭弈天的覲見事宜。到那時候,可就是朕來接見他了,哈哈……。」

    當晚,豐台西洋軍臨時營地。

    「大人,追擊蒙古殘軍的部隊送來報告,蒙古人向保定方向逃竄,沿途俘獲掉隊傷兵無數,請求指示。」於慶豐看完手中的書信,雙手呈給蕭弈天。

    「這都多虧了戚老將軍的不世妙計啊,」蕭弈天笑道:「圍三闕一,虛留生路。既令敵人心存生念,不致作困獸之鬥;同時又盡最大可能對其有生力量進行殺傷。現在蒙古進犯的二十萬大軍五停中已去了四停,餘下的全都也是士氣低落的驚弓之鳥。經此一役,可以說蒙古各部十幾年內都難有力量再度犯邊。至於那些傷兵……想來也沒有為他們準備糧食和補給,可總不能為此耽誤追擊敵人的大好時機吧。」

    「大人的意思是——」於慶豐抬起右手,在脖子上輕輕一抹。

    蕭弈天面含笑意輕輕點頭,「現在先不忙說這些,慶豐,我們的友軍做好戰鬥準備了嗎?」

    「戚大帥出馬,自然不會有問題。」於慶豐微微一躬身,道:「三萬薊州兵今早已經到達預定位置。對了,蹇尚派人送來消息,城中禁軍調動頻繁,王錫爵可能就要在這兩天動手了。」

    「不錯!」申時行從後帳走了出來,胡波緊跟在他的身後。「弈天,讓士兵們做好準備。我剛從禮部官員那裡得知,獻俘儀式將在後天一早於午門舉行。王錫爵如果想要在這兩天動手的話,這就是最好的時機。我們正好給他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是,大人。我們的部隊明天就可以會同薊州兵,一舉控制北京。」

    申時行猶豫了一下,又道:「弈天,老夫記得你上次說過王錫爵對你頗有拉攏之意?」

    「大人!」

    「老夫怎麼會懷疑你呢?」申時行笑道:「我是要你去和他們假意接觸,令王錫爵放鬆對我們的戒心。」

    「是,大人。我……明白了。」蕭弈天低頭應道,當他再抬起頭時,申時行已經轉身欲走,胡波卻飛快地轉過頭,朝自己作了一個詭異的笑臉……

    6月19日卯時三刻,北京,金吾前衛軍營。

    指揮使段天明伸了個懶腰,晃晃悠悠地從案前站起身來。昨夜他與帳下諸將飲酒直至深夜,現在腦袋還有點暈暈乎乎的。按照上司的命令,金吾前衛要在午時前控制防區內所有要害部門直到次日酉時,這個任務可來不得半點怠慢。若有差池,輕則革去軍職;重則脖子上的吃飯傢伙也難保無恙。他從牆上摘下佩劍披掛,一步一搖地向門邊走去。

    門外似乎很有些喧鬧,段天明心頭著惱,上前一把推開門,張口就罵道……

    他的滿腔怒火很快消散得無影無蹤,這不能說和捅到眼前的十多支鳥銃沒有關係。看著這些士兵毫無表情的面孔,段天明背上汗流浹背,煞白著臉不知道該說什麼。

    為首的火槍手身著百戶裝束,他一言不發地從段天明手中搶過佩劍,隨手丟在牆角。佩劍落地時發出「噹」的一聲,段天明這才注意到那裡早已堆了數十把兵器,看樣式應該屬於自己的親兵隊所有。而它們的主人們此刻正委頓在幾丈開外,面對槍口一動也不敢動。

    「段天明指揮使,」火槍手百戶以薊州南兵特有的語調,或者更清楚地說,冰冷平靜不帶任何感情的語調說道:「我部奉命解除金吾前衛的武裝,從現在開始直到明天酉時,金吾前衛的防區由薊州軍接管。請您和您的部下不要做出什麼過激行動,我們已經得到授權,可以隨時向任何反抗者開火。」

    段天明只覺膝蓋一軟,順著門框就慢慢滑坐下去。當薊州兵把繩索套在他身上時,已有些發福的指揮使腦子裡卻不合時宜地浮現出上司們氣急敗壞的樣子。「管他呢,」段天明對自己說,「反正這也怪不得我。」

    巳時,兵部尚書府。

    楊巍負手站在書房正中,得意地看著牆上懸掛的京師防衛圖,十多名參將圍在他的身邊。這裡可以說就是京師全部武裝力量的指揮中心,全城二十二衛禁軍的一舉一動,都在房間主人的牢牢掌控之下。

    「離預定時間還有一個時辰了,」楊巍漫不經心地問道:「二十二衛怎麼連一點消息都沒有?這幫兵頭也真夠沒用的。」

    「大人,」一個參將回答道:「上月組成遠征軍時,除司禮太監張鯨手下的錦衣衛之外,其餘二十一衛都有相當數量兵力被徵調。現在要一下子控制如此多的要害部門恐怕還有點人手不足吧。」

    楊巍略一哼聲,道:「但願如此,要是這回誤了事,我可饒不了你們!」

    「大人請放心,下官這就去……」參將的話突然被推門聲打斷,眾人扭過頭,驚訝地看著那名跌跌碰碰衝進房來的軍士。「大……大人,外面來了好多兵,他……他們要……」

    「什麼亂七八糟的?」楊巍皺著眉頭斥道:「慌張什麼?跟著我出去看看。」

    尚書府門口,五十多名衛兵如臨大敵,緊張地看著眼前全副武裝的來犯者,手中的長槍微微顫抖。

    「我再說一次,給我讓開。」蕭弈天手持短筒三眼銃,毫不畏懼地面對眼前的槍陣喝道。在他身後,三排火槍手一齊發出怒吼,抬起火槍作勢欲射。尚書府衛兵們既怒且驚,止不住心中的恐懼步步後退。

    「不想死的退下!」蕭弈天一聲斷喝,毫不猶豫地開槍撂倒領頭的衛兵隊長,隨手扔掉火銃換出霜嵐。得此號令,第一排火槍手立刻扣動了扳機。硝煙中,二十多名衛兵掙扎著倒下,與此同時第二排火槍手上前一步擺出火力掩護,槍中已沒有子彈的首排士兵拔出腰刀準備近身格鬥。

    尚書府衛兵們的心理防線崩潰了,他們丟下長槍四散而逃,此時恰值楊巍等人走到門前。

    「這裡是怎麼回事?」楊巍喝問道,他走上前來,正好與蕭弈天四目相對。「你……你是蕭弈天?」兵部尚書在幾十支黑洞洞的槍口前打了個寒戰,語氣立馬和緩起來:「不知蕭大人駕臨寒舍有何要事?」

    蕭弈天微微一笑:「沒什麼,就是請楊大人幫個小忙罷了。」他揮揮手中的霜嵐,「還不請楊大人進屋詳談?」

    酉時,王錫爵府。

    「大人,禁軍諸衛已經控制了全城所有要地。只要一聲令下,北京就都在您的手掌心裡了。」楊巍滿臉媚笑地朝著王錫爵一躬身,道:「等到明天獻俘儀式過後,大人可就是新朝的開國之君,坐擁萬里江山的萬歲爺了。」

    王錫爵心頭十分受用,表面上卻不動聲色。「諸位,現在萬事俱備,就只待明日一搏了!楊巍,等明日控制好局勢之後,你馬上帶一支勁旅突入後宮,將張鯨那閹賊當場殺死!事成之後,你就是首功一件!」

    許國貼近一步,道:「大人,蕭弈天又派人送來一封書信,說有要事向大人通報。」他從袖中摸出一個錦袋,恭恭敬敬地雙手遞上。

    王錫爵接過錦袋,小心地揭開封口火漆,從中取出一卷帛書。他輕聲讀著信上的文字,臉色漸漸顯得嚴峻起來。

    「大人,有什麼不利的消息嗎?」許國緊張地問道。

    王錫爵惱怒地把帛書扔在一邊,「申時行也到北京來了。」

    「什麼?」許國大吃一驚,「他怎麼會來這裡?」

    「你自己看吧。」王錫爵指了指地上的信,「申時行集結了西洋行省全部軍隊秘密來到中土,要在明天的獻俘儀式上和我們作對!」

    許國撿起帛書草草看了看,「如果西洋行省的六萬大軍要和我們開戰的話,恐怕我們手下這些禁軍完全不是對手。畢竟連蒙古鐵騎也敗在了他們手下……」

    王錫爵哼了一聲,滿不在乎地說:「他這是自尋死路!蕭弈天寫這封信的目的不言而喻,可以說現在他已經正式倒向我們這邊了。得不到軍隊的支持,申時行憑什麼和我們作對?我這就給蕭弈天寫封回帖……」他突然怔了怔,改口道:「書信太不安全了。楊巍,你派個心腹去跟他談談。不就是想要功名利祿嗎,你告訴他,只要在明天的獻俘儀式上和我方合作,待寡人登基之日,榮華富貴任他挑選!」

    「是……」楊巍臉色有點發白,低頭小聲回答:「我馬上去辦。」話畢,他立刻轉身向門口走去。

    「好極了!」王錫爵得意地笑了起來:「要是能得到蕭弈天麾下精銳部隊的支持,還有誰可以阻擋我們呢?哈哈哈哈……」

    6月20日,卯時,午門。

    花崗岩石板上泛著冰冷的青光,大漢將軍們手中雪亮的長戟齊列如林。上千名文武百官身著朝服在廣場上列成左右兩個縱隊,面晌午門城樓屈膝跪地山呼萬歲。三記響鞭過後,號角齊鳴,萬曆皇帝朱翊鈞在大隊禁軍護衛下君臨城樓。

    一名糾察御史捧著班齊牌走向城樓,鄭重而小心地將其放進紅錦絲袋內,由城上的禮官提升上樓獻在皇帝面前。

    萬曆陛下徑直走到門樓前楹當中的黃幄龍椅前坐下,滿意地揮揮手,示意儀式開始。在眾百官的朝賀聲中,侍臣揮動響鞭,「引獻俘!」

    「……天祐我大明江山社稷……破蒙古大軍十四萬於盧溝橋……斬首五萬級,獲敵虜八千……自洪武永樂之後,武功之盛無出其右……」冗長的頌詞聲中,兩名紅衣禮官緩緩推開外宮門,八千名蒙古俘虜渾身掛滿鎖鏈鐐銬,排成方陣魚貫而入。一隊隊帝國武士手執長槍在旁警戒維持秩序。等這個龐大的隊伍到達獻俘位時,俘虜們全部匍匐在地行叩拜禮,由刑部尚書走出隊列上前奏報:「執獻豐台所俘蒙古各部八千零四十三員於陛前,此等化外蠻夷盡皆頑逆之徒,不習禮教,積惡難返,屢次冒犯天朝,殺我邊地軍民,實乃罪無可赦。依律當押赴市曹斬首示眾,請萬歲恩准。」

    皇帝微微點頭,用最威嚴的聲音回答道:「拿去!」他話音未落,身旁兩名帶刀侍衛同時高聲重複道:「拿去!」由近及遠,大漢將軍們依次聯聲附和,到最後整個廣場上都迴盪著他們雄渾的嗓音,似乎天地之間也被震得嗡嗡作響。

    大理寺官員引著這些俘虜前往法場而去。城樓上禮官高聲宣佈皇上的旨意:四品以上官員移步奉天殿,稍後對西洋勤王軍自蕭弈天以下全體將士論功行賞。

    皇帝的聖諭鈞旨卻被端門外的一陣喧鬧掩住,眾位官員不約而同地轉過頭,朝宮門外望去,但見刀光劍影閃爍不斷,西洋行省的無數士兵荷槍實彈湧進廣場。皇帝的衛兵們結成防線試圖阻擋這些侵犯者,可是火槍的密集射擊立刻將他們如風中的秋葉一般輕易驅散。硝煙散去,西洋士兵向兩側讓出一條通路,申時行邁著官步來到廣場中央。在他身後,蕭弈天和胡波兩人戎裝佩劍左右相協。

    「大膽申時行!你……你要做什麼?」朱翊鈞顫抖著聲音問。可是根本沒人有暇理睬他,西洋軍隊已經攻上了午門城樓,平日忠勇過人的大漢將軍們在火槍面前一籌莫展,戰不片刻便潰不成軍。城上的抵抗很快結束了,全副武裝的士兵紛紛在城樓上佔好有利位置舉槍警戒,甚至都不屑於對嚇癱在龍椅上的皇帝陛下多看一眼。

    整個廣場已經完全處於西洋軍隊的控制之下,申時行同樣清楚的是,戚繼光的薊州兵已經協助慕容信光部接管了整個北京城的防衛。他得意地一步步走向王錫爵,後者則毫不畏懼地迎上他的目光。

    「你食言了,總督。」王錫爵輕蔑地環顧四周嚇得直不起腰的同僚們,平靜地開口道。

    申時行嘴角微微一動,露出一個嘲諷的笑臉。「如果一個帝國擺在眼前唾手可得,為什麼要滿足一個小小的西洋之王呢。這我倒不明白了,首輔王大人。」

    王錫爵搖搖頭,道:「難道你認為憑這些士兵就可以坐穩天下嗎?」

    「你不也是這樣打算的嗎?」申時行反詰道:「把二十萬大軍獻到蒙古人的屠刀之下,讓整個京城成為你野心的賭注,到底是誰更愚蠢一些呢?」

    百官群中一陣竊竊私語,王錫爵卻毫不在乎,他繼續說道:「請你記住申總督,背叛者的下場就是被人背叛。」

    申時行輕輕哼了一聲,「你指的是昨天那封書信嗎?」他殘忍地欣賞著王錫爵一下子變得慘白的面孔,繼續說道:「讓老夫來向你介紹一下吧,小婿蕭弈天,新帝國未來的繼承人。」

    「你!」王錫爵咬著牙,「想不到我王錫爵聰明一世糊塗一時,自以為機關算盡,卻不料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竟然讓你這隻老狐狸漁翁得利!罷罷罷,謀大事不成唯有一死,姓申的,要殺要剮就任憑你了。」

    「很好,」申時行笑道:「這樣才像我中華帝國的首輔。」他緩慢而堅定地抬起右手,命令道:「把他帶下去,和蒙古俘虜一同斬首!」

    一片寂靜。

    申時行惘然地左右四顧,又重複道:「把王錫爵帶下去!」

    寂靜依舊,廣場上幾萬名士兵如同鋼雕鐵鑄一般,立在原地紋絲不動。

    「你們聽見了嗎?把他帶下去!」申時行高聲喊道,嗓音中帶著抑制不住的恐慌。「把王錫爵給我帶下去!把這裡的人統統拿下!」

    一陣淒厲的笑聲打破了沉默,王錫爵搖搖晃晃地上前兩步,嘲諷地發出大笑:「背叛者的下場就是被人背叛啊,申時行申總督。離龍椅只有一步之遙,這失敗的滋味是不是很難受?哈哈,真是可笑,如果一個帝國擺在眼前唾手可得,為什麼還要慢慢等你這老傢伙一命歸西呢?黃雀在後?哈哈哈,這黃雀又孰知身後滿弓待發的利箭呢?」

    申時行轉過身,充滿期待地看著蕭弈天的雙目:「弈天,你……」

    「我們兩個都是愚不可及的蠢人啊!」王錫爵打斷了他的話。「被人玩弄於股掌……」

    「你閉嘴!」申時行粗暴地喝道,他突然又放低聲音道:「弈天,老夫向來視你若子,一刻也不曾虧待於你。況且老夫已有言在先,願招你為駙馬,將來一同執掌天下,你又何苦如此呢?」

    蕭弈天微微側過身,不敢直視總督的雙眼,他喉嚨一陣發乾,用變調的聲音輕輕說道:「把他們帶下去,兩個一起。」

    「你們都聽到了!」胡波高聲重複他的命令:「總兵大人有令,王錫爵申時行兩人,為禍社稷杞亂朝綱,予以拿下,押送大理寺候審!現在帝國面臨顛覆的危險,所有臣民都應該負起自己的責任。蕭大人不畏艱險,於此危難之際代理首輔一職,是帝國上下應當學習的典範!」

    數萬士兵一起發出歡呼,聲如雷鳴播向遠方,僅僅過得片刻,各個方向傳回同樣熱烈的歡呼:那是散佈在北京城中各處控制局勢的西洋薊州聯軍士兵的聲音。在這歡騰海洋的中心,蕭弈天忍住淚水舉目望天,任憑申時行遠去的咒罵聲迴盪在耳邊經久不散。「對不起,總督大人,為了帝國的未來,我只能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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