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軍事]帝國的覺醒 作者:綠影藍刀 (連載中)

mk2257 2009-3-15 20:02:1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6 26033
mk2257 發表於 2009-3-15 21:13
第九章 北國鏖兵 第七節 十面埋伏
    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多算勝少算,而況於無算乎!

    ——《孫子兵法:始計第一》

    

    四月天的俄國,天氣已經不再有冬天那般的嚴酷,和熙的陽光在白樺叢生的大地上映出淡淡輝光。積雪已經融化了小半,皚白的間隙中叢生出了幾點綠色,透出止不住的盎然春意。不遠處的山坡上,一名帝國軍官手執千里鏡居高眺望,從他的服飾裝束來看應該是國防軍指揮使一級的將領。

    這支國防軍衛所部隊與俄國人的戰鬥已經持續差不多半個時辰了。一次又一次,彪悍的北國士兵們向中國的陣地發起無畏的衝鋒,結局卻是無一例外的慘淡收場。在長槍方陣護衛之下,中國軍隊中數量眾多的強弩手與火銃手便可再無顧忌地將致命的火力投射向敵人密集的方陣當中。至於部署在步兵方陣後面的火炮部隊就更不會放過這樣的大好機會了。早在戰鬥打響以前,虎蹲炮的操作手們就已經利用起伏的地勢選好了炮位,用粗大的木釘將炮架鐵絆牢牢固定在地面。此刻,他們需要做的就只是按照事先校好的定標猛烈開火就行了。

    在丟下了大約兩千具屍體之後,眼前這支俄軍似乎已經失去了繼續進攻的能力和信心。戴著哥薩克軍帽的士兵在亂哄哄地重整著隊形,傷員們痛苦的哭喊不絕於耳。明軍的陣線開始前進,緩慢但有著如山的堅定。密集的箭矢和槍彈如影隨形地將俄國人緊咬不放,把心驚膽寒的敵人一步步向後驅逐。

    數里之外,俄國指揮官魯波廖夫正焦急地等候著來自著前線的戰報。

    「公爵閣下!右翼前鋒報告!他們也同時踏入中國軍隊的埋伏圈,受到了敵人的猛烈攻擊!」情況聽起來非常糟糕,魯波廖夫對自己說道。左右兩翼的遇襲證實了他一直所擔心的事——中國人已經在前面布下了針對他的天羅地網,通往薩福諾沃的道路不再是一片坦途。

    「公爵閣下,現在應當怎麼辦?」一名副將縱馬來到魯波廖夫的面前,他面龐被硝煙熏得焦黑,渾身衣甲血跡斑斑,儼然是剛從前線戰場上撤下來。「付了三千條人命以及半個上午時間的代價,可是我們甚至不能迫使中國人後退一步!」

    「可無論如何你們都必須做到這一點!」魯波廖夫毫不在乎副官氣急敗壞的表情,以不容置疑的堅定口氣回答道:「突破中國人的封鎖線!不管花上什麼樣的代價!」

    那副官惱怒地揭下頭盔擲在地上,「這不可能!不要說什麼突破敵人的防線了,現在的情形是我們的軍隊在潰散和退卻!就算您希望我們僅僅是拖延住敵人的前進,那也需要分別再往兩翼追加至少一萬兵力!」

    「那麼加上原有的就有三萬多人了,這可差不多是我們手頭總兵力的一半,因而我決不可能答應你這個要求。」魯波廖夫面無表情地說:「中國人巴不得我們傾全部兵力一起投入他們的陷阱呢!」

    「那麼您就是給前線的兩萬將士判了死刑!」

    「那麼他們就必須接受這個現實!」公爵不為所動地堅持道:「中國的主力部隊隨時可能對我軍發起合圍,能否抵擋住來自兩翼的進攻便關係到了全軍七萬士兵的生死存亡。為此我們必須有丟車保帥的決心和準備!」

    「您沒有權力這樣做!」副官厲聲道:「我會把今天的事向沙皇和戈都諾夫大人報告的!」

    「是麼?」魯波廖夫公爵冷冷哼了一聲。他抬起右手,五指並掌用力向下短促一揮,向身邊的親兵們命令道:「把他拿下!」

    副官聞言為之一怔,但下意識地,他的手立刻摸上了腰間的刀柄。然而不等他拔出彎刀,早已有數名如狼似虎的親兵縱劍撲了上來。他迅速打量一輪身邊,明智地慢慢抬起雙手放棄了抵抗,卻還是心有不甘地說道:「瓦西裡•魯波廖夫公爵,您可別忘了,我是戈都諾夫大人親自委派的軍官,您怎敢這樣對我!我一定要向大人如實報告你的恣意妄為,讓他給予你應有的懲處!」

    魯波廖夫對他空洞的威脅絲毫不以為然,「你還是省省吧。要是我們今天能夠活著離開這裡,回到莫斯科的時候你再說這些話倒也為時不晚。」他頓了頓,轉向身邊一名親兵吩咐道:「把我的命令傳達下去,全軍所有未接戰部隊即刻整隊集結,二十分鐘之後向西進攻!」

    「進攻?」傳令兵顯然對這個詞感到迷惑不解,他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試探著對指揮官問道:「請原諒,閣下,您是說進攻嗎?或者應該是向西撤退?」

    「向西進攻!」魯波廖夫平靜而堅定地重複道:「軍事術語裡沒有撤退一詞。作為士兵,就應該時刻做好戰鬥和殺敵的準備。不管戰局多麼艱難危險,都永遠不能丟掉自己的信心與意志。無論一介小兵還是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一旦被自己的恐懼和懷疑壓倒,不加以抵抗便向後逃竄,那麼就算是一群羔羊也不比他們更為軟弱。」

    公爵的命令立刻得到了執行。沒過多久,留在後方的五萬俄軍便整隊開始向西行進。為了保證能夠輕裝上陣突出重圍,俄軍丟棄了幾乎所有輜重車輛和難以攜帶的軍備物資,每人僅隨身帶足三天的食物和飲水。至於身陷戰場生死難卜的那兩萬袍澤,現在已經沒人還有心情去關心他們了。

    魯波廖夫公爵在營地裡留到了最後一刻,直等到押陣的最後一隊波雅爾騎兵排著四列縱隊縱馬出營之時,他才一翻身跨上馬背,朝著親兵們招了招手道:「我們走!」

    「請您等等,公爵閣下!」一名軍校突然開口道,他有些侷促地來到魯波廖夫公爵面前,低聲提醒說:「您還沒有下達銷毀輜重物資的命令。」

    「哦?」魯波廖夫略微一怔,隨即回頭向身後早已空無一人的營區望去。在那裡,俄軍遺棄的各種軍用物資堆積成座座小山。幾名哥薩克士兵已經點燃了手中的火把,只待公爵的一聲令下,寧將這些寶貴的物資付之一炬也不能留給敵人。

    然而魯波廖夫公爵卻顯然另有打算:「把這些火把熄掉,拋下的輜重一車都不能燒!營地中一切都保持原來的樣子不變。這次我們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佈個疑陣好讓中國人心中迷惑不敢輕易追擊。」

    屬下們這才恍然大悟,「公爵閣下真是高明啊!」

    

    「郡主殿下真是高明啊!」看著營地中堆積如山的物資,龍興漢與尹成浩禁不住由衷地讚道。「我們在補給線中斷的情況下長途奔襲斯摩稜斯克,本來糧草資材都已將罄,想不到這下子因糧於敵竟來得不費半點吹灰之力。」

    接過軍需官遞來的清點報告,李華梅也顯得隱隱有些驕傲。她輕哼一聲,不屑地說道:「我們此前故意露出的破綻已是讓敵人心生狐疑左右為難。那魯波廖夫看起來鎮定自若,實質上卻根本沒有制勝的信心。兩翼猝然遇襲,他心中的第一個念頭必定是認為前方布有埋伏,以致不惜犧牲兩翼為代價迅速後退。由於對我軍部署情況缺乏瞭解,俄國人必然丟棄輜重物資以利速退,但是,他們又決計不會選擇將其銷毀焚燒——」

    「這又是為什麼呢?我等愚鈍,還請郡主殿下明示。」尹成浩巧妙地插了句嘴問道。

    少女得意地甜甜笑了起來,神情快樂得像一隻抓到鳥兒的小貓咪。「如果他們舉火焚燒輜重物,沖天的火光便會立即讓我們得知俄國人正試圖逃出包圍圈,而他們將面臨的便會是帝國騎兵迅捷致命的追剿——至少魯波廖夫是這樣認為的。」

    「因此,您把戰鬥力最弱的朝鮮兵部署在敵人的正前方、也是最重要的主帥位置,就因為相信敵人一定會撤退麼?」龍興漢有些錯愕,李華梅多行險著的戰術與薊州軍傳統上穩重踏實的作風大不相同,令他一時間感到莫名其妙。「郡主殿下,您這可也太冒險了吧。不管怎麼說,您可是帝國的金枝玉葉,萬一出了什麼散失的話,我們沒法向忠武王大人交代。」

    李華梅輕鬆地理了理肩上的紅錦斗篷,抿嘴微微笑道:「龍將軍您不用擔心,我軍的每一項部署都是出於對敵我雙方實力和意志的精密計算。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他所做出的反應必定會和我們的事先計劃別無二致。既然可以做到知己知彼,那麼這場戰鬥就不可能會失敗。實際上,如果不是為了搬運戰利品的需要,主帥中軍連朝鮮兵團都沒有必要部署。這也就是《孫子兵法》中所說的『我不欲戰,雖畫地而守之,敵不得與我戰者,乖其所之也。』」

    「不過呢,俄國人打硬仗雖然不怎麼樣,逃跑的功夫倒是一流。」尹成浩右手在劍鞘上有節奏地敲打著,整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

    「逃跑?」李華梅冷若冰霜地哼了一聲,將帶著潔白細亞麻手套的右手伸到斗篷下面,以最優雅的緩慢抽出一把造型華美的長劍。映在明媚的陽光之下,那寬僅兩指的劍鋒淡青如玉,水一般的表面泛著冰色流光,純以白金打造的劍柄上雕著一隻栩栩如生的鸞鳥,如電的雙睛和伸展的翼羽上鑲嵌著大大小小的鑽石和碧玉。她細細端詳著這價值連城的神兵,由於從未沾過血腥的緣故,它看起來並沒有那種咄咄殺伐之氣,倒像是件精美絕倫令人不忍釋手的藝術品。少女的嘴角不易察覺地向上輕輕一勾,甜美的聲音帶著最平靜的語氣說道:「他們以為自己還跑得掉嗎?」

    

    西邊二十餘里之外。

    一聲號炮響起,成千上萬的中國軍隊如神兵天降般現身雪原,高揚的鷹旗引領著國防軍士兵們向前衝鋒,令到漫山遍野都泛起鐵灰的金屬光澤。他們放過了俄軍全速奔逃的前軍,卻如一對鐵鉗般自後方襲向敵人的後衛部隊。

    在箭矢和鉛彈的暴雨傾瀉下,一些俄國步兵很快便被驅散擊潰,他們甚至沒能等到中國人的步兵主力趕到身邊。俄軍的陣線開始動搖,後衛的堤防上正在出現裂痕。

    然而要想徹底毀滅敵人也並不是這麼容易。只是在短短幾分鐘的猶豫之後,一支多達萬人的波雅爾騎兵部隊便奉命趕了過來,他們的目標十分明確:不惜代價抵擋住中國人的進攻——否則一旦後衛被突破,所有人都將難逃一死。

    「衝啊!為了沙皇陛下!為了大俄羅斯!」騎兵統領舉起馬刀在空中打著旋,高聲命令著騎兵們發起衝鋒。此刻雙方兵力大致相當,但俄軍卻全由騎兵組成,戰鬥力略佔上風。俄國人有理由相信,他們能夠通過這場小小的勝利來挫一挫敵人的銳氣,同時振奮一下己方越發愈發低迷的士氣。

    當上萬名重騎兵開始全速集群衝鋒的時候,即便是全世界最強大軍事帝國的常勝雄師也不敢正面攖其鋒芒。於是隨著衛所指揮使揮動手中令旗,國防軍騎兵部隊立刻分散迂向兩翼,用騎兵弩和騎射火槍朝著波雅爾們猛烈射擊。

    弩箭和槍彈嗚嗚地劃過天空,三稜箭頭無情地撕開皮甲的纖維,紅熾的彈丸粉碎了鎖甲上的鋼環,俄國騎士們慘叫連連,從飛馳的坐騎上翻身落下,被後面接連奔湧而至的亂馬踏至粉碎。

    然而要想阻止萬騎衝鋒之威這顯然是遠遠不夠的,儘管傷亡數字在不斷攀升,但是隊列中的空缺卻能夠及時被後面的士兵填補上。如同洶湧洪水一般勢不可擋,俄軍的騎兵鋒線捲著紛揚的雪塵橫掃大地,將幾支避之不及的中國騎兵小隊輕而易舉地淹沒吞噬。

    「操炮手,開火!」超過一百門虎蹲炮的怒嘯在雪原上久久迴響,震得白樺樹梢上的積雪直撲簌簌往下掉落。這種輕型火炮的原型乃嘉靖年間戚繼光督浙江時所造,午門事變後經過西洋軍器專家的改進,增加了炮管身徑比以延長射程,更按照新式標準加裝了準星、照門以及炮架調節裝置,雖然炮身重量增加了許多,但與原型相比更適於大兵團作戰的需要。從萬曆十四年冬天開始,帝國軍隊開始大量列裝這種改良型虎蹲炮,此次出征俄羅斯的五個國防軍衛所的裝備率都超過了每千人十門之多,是野戰時提供火力支持的主要途徑。

    一門虎蹲炮中可裝填100枚五錢重的鉛子和一枚30兩重的實芯鉛彈,射擊時大小彈丸齊發可及兩百五十步之遙,殺傷範圍也十分可觀。此刻一旦百炮齊鳴,明軍陣地上頓時升起一片幾可遮天蔽日的陰雲,時間彷彿也一下子停止了流動,任由這閃耀著淡淡金屬光澤的死亡風暴在空中略一滯留,便如暴怒的狂蜂嗜血的飛蝗般俯衝直下,以駭人的速度與精確度直落入俄國人的隊列當中。

    波雅爾騎兵的衝鋒之勢突為一滯,頓時連人帶馬翻倒了一大片。明軍操炮手們顧不上觀察射擊效果,只是各自忙碌著裝填下一發炮彈。他們兩人一組協作,先將炮捻裝入火門,再依次填入火藥、土隔和霰彈鉛子,最後用搠杖夯實之後放入壓頂主彈。副炮手對炮架進行微調校正射角之後,由主炮手用火炬點燃藥捻發射。

    第二輪炮擊過後,明軍步兵大隊已經與敵騎短兵相接,訓練有素的長槍手們陳列出十排方隊,嚴陣以待洶洶而來的萬千鐵騎。然而經過先前兩輪炮火急襲,俄軍騎兵方陣前列已經大為鬆散,一遇上這銅牆鐵壁般的槍林便立刻如雪見烈陽一般煙消雲散。只聽得戰馬長嘶連連,手舞彎刀的騎士紛紛落地身亡。槍陣前堆積的屍體在不斷增多,甚至到了令後續的騎兵部隊難以插足上前的境地。此時只見近萬名騎兵擁擠在一起進退不得,在來自三面的猛烈火力打擊下,他們被迫向中間相互靠攏,然而如此密集的隊形卻又成了炮火攻擊的最佳目標。

    「讓他們立刻脫離戰鬥!」在遠處眺望戰局的魯波廖夫公爵終於按捺不住自己的焦慮,波雅爾騎兵部隊是俄羅斯正規軍的主心骨,如若真是被中國人一口吃掉的話那可實在不划算。此刻他見俄軍主力逐漸遠去,估量中國軍隊已經追之不及,便立即下令騎兵後撤。

    「撤退!全速撤退!」俄軍騎兵統領的聲音在隆隆炮火中顯得略有些縹緲幾不可聞,然而這對早已失去鬥志的騎兵們而言已經足夠了。波雅爾騎兵們紛紛掉轉馬頭,爭先恐後地策馬奔逃,他們一心只想盡可能快地脫離這個死亡的陷阱,已全然顧不上來自身後的威脅。

    「誰讓你們撤退的,混蛋!」瓦西裡•魯波廖夫看到自己的騎兵們在中國人的火力打擊下狼奔豕突人馬相互擁擠踐踏的場景不由心中一陣痛惜。然而此刻大勢已去軍心渙散,再怎麼作也都是於事無補了。他遺憾地搖搖頭,回身策馬離去不忍再看。

    然而這僅僅是噩夢的開端而已,一名哥薩克傳訊兵飛馳而來,直衝到公爵面前才用力一拉馬韁。雄駿的戰馬被這重重的一拉扯得直立起來,長嘶一聲似在抗議如此粗暴的待遇。「公爵閣下,大……大事不好了。」

    魯波廖夫止住馬步,轉過頭死死盯著傳訊兵滿是汗珠的臉頰,下意識地,他的手摸進了腰間的兔皮煙袋,在發覺空無一物後才懊喪地抽了出來。「又是怎麼回事?」

    彷彿一道霹靂在耳邊炸響,緊握的馬鞭也失手墜地,公爵抓著馬韁用力把身子探向前去,微微抽動的臉上沁出點點冷汗。「你再說一遍?」

    傳訊兵吃力地嚥了一口唾沫,聲音因恐懼而變得沙啞,「公爵閣下,前方三俄裡之外,我們再次遭遇到中國軍隊的伏擊……」

    

    「郡主殿下,您這手『十面埋伏』可真是漂亮的緊啊。」不知何時,一個披著褐袍的身影出現在李華梅身後,與明軍眾將一同眺望著遠方的火光。「經此一戰下來,魯波廖夫的八萬俄軍還不是您手到擒來的囊中之物?」

    「這當中你的功勞可也不小啊,史威百夫長。或者,我也應該像羅斯人那樣叫你巴圖?」李華梅略微仰起頭,清笑一聲道:「我軍能對羅斯軍隊的行動部署瞭如指掌,還不是全靠你送來的那些佈防圖?」說到這裡她頓了頓,略作思索後又道:「嗯,我記得你在乙酉戰爭時隸屬李如柏軍團,當時還立過不小的戰功吧,什麼時候轉調到御衛隊了?」

    史威揭開遮住自己臉龐的兜帽,對颯玥郡主的詢問報以一聲苦笑:「殿下您有所不知,遼東李家已經向內閣交出了所有權力,關外的軍隊也被重新整編。以小人的出身和背景,能蒙李書林大人賞識調入遼東錦衣衛支隊已是萬幸,要說進入御衛隊那是想也不敢想的。」

    「哦,是這樣啊。」李華梅雙眸略一流轉,又問道:「那你們又為何用的是黑麒麟的印鑒?」

    史威恭敬地回答道:「小人曾在塞外生活多年,不但對漠北風情極為熟悉,還說得一口流利的蒙古話。因而這次行動御衛隊的長官們專門將小人借調了過來,等任務結束回國後還要返回原部。」

    「嗯,」李華梅點點頭,「這次你們雖然沒能完成說服瓦蓮莉婭的任務,但協助我軍取得斯摩稜斯克大捷也算立了大功一件。回國之後我會向陳應龍將軍推薦你的。」

    史威大喜過望,連忙單膝跪倒在地,雙手抱拳道:「史威永世不忘郡主殿下知遇之恩!」

    「請原諒,郡主殿下,」尹成浩突然插了進來,「不過我想驍武一師已經和羅斯人接戰了。」

    「好極了!」李華梅眼中閃過一線激動的光芒,緊抿的雙唇止不住興奮的笑意。「魯波廖夫與我的預計吻合得相當完美,既不更聰明些倒也沒有更笨。現在十面埋伏之計已經啟動,也就再沒有誰可以救得了他啦——把地圖拿過來!」

    兩名親衛隊士兵立刻上前展開地圖,任由李華梅用手中的馬鞭在上面比劃著:「羅斯人最先遭遇的是府軍前衛和府軍後衛,他們在那裡投入了兩萬士兵之後選擇了向後撤退;接下來是府軍左衛和府軍右衛的伏擊陣地,羅斯人應當在那裡損失相當部分的後衛力量;現在接戰的是驍武第一師的三個軍團,按計劃他們應當從兩翼發動鉗形攻勢,把敵人潰逃的亂軍一點點從主力上剝離下來逐個擊破;而第七和第八支伏擊軍隊由驃騎第一師組成,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他們應該在三刻鐘以後發起攻擊。然後——

    「帝國的鐵騎將驅趕著羅斯人士氣低落疲憊不堪的殘軍進入神機第二師的伏擊圈。在那裡,等待任何一個羅斯人的都只有死路一條!」

    當神機大軍的憧憧陰影出現在地平線上的時候,任何一個俄國士兵的臉色都是難看之極,而魯波廖夫公爵清楚地知道,他自己也決計好不到哪裡去。

    離開莫吉廖夫時的七萬俄軍,一開始便有兩萬被作為棄卒無情地拋棄。然而他們的犧牲甚至未能給友軍贏得時間與生機,西去的路上,中國人早就設下了一道又一道阻擊線,把俄軍本已不多的兵力和鬥志一點點地消磨乾淨。等到他們被驃騎第一師驅策著退入最後一個陷阱之時,魯波廖夫身邊僅僅剩下不足兩萬人。而就是這樣一支軍隊,他們在驚惶無措中奔逃了大半天,更為連續不斷的戰敗奪去了戰鬥的意志和勇氣,可他們卻不得不正面迎擊世界上最強大的王牌勁旅。

    一點蒼白從公爵的眼前飄過,他面無表情地仰起頭來,看到鉛灰色天穹下紛揚而落的無數雪花。這大概是今年的最後一場雪了,瓦西裡•魯波廖夫對自己說。他緩緩拔出彎刀緊握在手,先深深吸了一口氣令自己的聲音中不帶半點猶豫和顫抖。接下來,這位俄國名將鼓起最後的勇氣,高舉長鋒向屬下們下達了最後一個命令:

    「戰士們,朋友們,為了祖國俄羅斯,為了我們的親人和家園,一個光榮的死亡難道不值得嗎?我命令同時也是請求你們,踏著那些古代英雄的榮耀之路,讓我們的敵人見識到俄羅斯人的勇氣吧!通過今天,他們將會明白:俄羅斯人可以被打敗,但決不會被征服!永遠不會!現在,我的同胞兄弟們,讓我們一起向前去擁吻死神吧!」

    說完這番話,公爵一馬當先衝出隊列,在他的身後,衣衫襤褸渾身血污的戰士吶喊著向前方中國軍隊投下的死亡陰影衝去——不管他們曾經敗退逃亡還是動搖,至少在這一刻,他們仍稱得上是最合格的戰士。
mk2257 發表於 2009-3-15 21:14
第九章 北國鏖兵 第八節 女武神歸來
    第八節女武神歸來

    是故百戰百勝,非善之善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孫子兵法:謀攻第三》

    西元1587年4月15日,北歐,斯德哥爾摩,瑞典王宮。

    「您還能說什麼呢,伯格斯統提督?您的建議簡直是再為愚蠢不過了!」

    「不錯,提出和中國結盟的人是您,可是當中國人開始進攻俄國的時候,您卻把我們的艦隊牢牢限制在諾夫哥羅德的海岸線以外!現在好了,魯波廖夫公爵的八萬主力被一舉殲滅,莫斯科的失陷也指日可待,我們還有什麼機會參與進去分一杯羹?」

    「是啊,當我們一再要求國王陛下出兵的時候,您卻總是說時機尚未成熟!看看波蘭又怎麼樣呢,他們都已經打到頓河邊上去了!偌大一個俄羅斯擺在那裡,我們瑞典竟然一點殘湯剩飯都分不到!」

    此時受到這場非難的主角,瑞典皇家海軍提督赫德拉姆•約阿其姆•伯格斯統子爵正鎮定地坐在一張胡桃木高背椅上,饒有興致地聽著大臣們七嘴八舌的指責與抱怨,壁燈橘黃色的火光照映著他看不出半點表情的俊俏面孔,深邃如海的碧藍雙眸與微微上翹的嘴唇顯出幾分高深莫測的自信。

    「諸位愛卿稍安勿躁,你們還是先聽聽伯格斯統卿的說法吧。」約翰三世終於從王座上站起身來,一臉倦容的他緩緩抬起雙手令得眾人安靜下來。可以看出,儘管輿論對子爵大人頗為不利,但國王卻仍然有意袒護這位寵臣。

    「諸位,」銀髮的海軍提督站起身來,海藍色的目光不屑地從群臣臉上逐一掃過。「你們真的把俄國看成是一塊擺在餐桌上的大蛋糕,認為誰都夠資格上前去咬一口嗎?對不起,你們想錯了!」

    「那麼波蘭呢?他們就有你所謂的資格嗎?」人群中一個聲音大聲質問道:「俄國已經到了覆滅的邊緣,中國人已經切開了這塊蛋糕!只要和他們保持同一陣線,我們就有機會得到自己那一份!」

    赫德拉姆緩步走到王宮大殿正中,轉身面對著激憤的眾人,一絲嘲諷的冷笑爬上他的嘴角。「不錯,正如你所說一般,中國人正在切俄國這塊蛋糕。可是我倒想要問你們諸位,他們憑什麼要讓我們或者波蘭人從中漁利?或者讓我說得更直接一些,諸位到底有沒有想過,俄國的崩潰對於中國人而言,究竟會有什麼好處?」

    舉座俱靜。

    「說不出來是嗎?因為你們根本就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吧。」赫德拉姆稍微昂起下巴,居高臨下望向瞠目結舌的大臣們,線條緊繃的臉龐看起來像是尊古希臘時期的大理石雕像。「如果連中國與俄國開戰的動機都弄不明白的話,瑞典又憑什麼插足這場戰爭呢?」

    「那麼,伯格斯統提督,」沉默許久之後,一位髭鬚斑白的大臣站起身來,頂著赫德拉姆凌厲的眼光說道:「您又對中國的動機瞭解多少呢?」

    赫德拉姆平靜的臉上波瀾不興,他只是淡淡地回答說:「瞭解,那還說不上;只不過是比你們思考得更多一些而已。」稍作停頓之後,海軍提督再次將大廳環視一周,繼續說道:「從兩百六十六年前中國艦隊第一次出現在葡萄牙海岸時開始,中國人就從來沒有去嘗試真正毀滅任何一個國家。里斯本、熱那亞、倫敦、巴黎、威尼斯……曾有那麼多的國度臣服在中國人的鐵腕之下,然而每一次,他們都在勝券在握的時候將把到手的王冠連同一座完好無損的城市拱手交還。你們能說出這是為什麼嗎?」

    「為什麼?我看是因為他們太傻了!」那大臣粗聲粗氣地回答,引得眾人一陣哄笑。

    「我請諸位注意這樣一件事實:兩百多年來,中國在歐洲的常備駐軍從來也沒有超過五萬人,而就這麼微不足道的一點軍隊卻令得整個基督世界俯首帖耳。這難道不是一項了不起的成就嗎?」面對這樣無禮的話語,赫德拉姆卻始終不動聲色,直如深潭幽谷一般令人看不透他內心的變化。「不錯,中國具有毀滅任何一個,甚至幾個歐洲國家的能力,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然而,即便他們的陸軍可以戰無不勝,即便他們的艦隊能夠把海洋控於股掌,歐洲的龐大和中國本土的遙遠卻是兩個無法克服的障礙。我們可以假想,要是中國與整個基督世界爆發全面戰爭,他們為數不多的精銳部隊就不得不在好幾千里的戰線上疲於奔命。甚至連完全保護自己的要塞港口和航線都難以做到。」

    「那麼,你的意思是?」一直噤聲聆聽的約翰三世終於也忍不住開口問道。

    「中國的歐洲戰略,並不是真正要征服或者毀滅哪一個國家。恰恰相反,他們竭盡全力維持著歐洲從局部到整體的力量均衡,據此需要來決定削弱或者扶持某個國家。在這個基礎上,保持絕對威懾就比赤裸裸的直接武力顯得更為有效。」

    「可這能說明什麼呢?他們不是正在對俄國使用直接武力嗎?」又有人大聲說道。

    「我的意思是——中俄戰爭是一次懲戒,而決非你們或波蘭人想像的滅國之戰!」赫德拉姆略微提高音量壓過朝堂上亂紛紛的議論聲。「更重要的是,由於波蘭人愚蠢的加入,戰爭的進展,已經超出了中國可以接受的限度。」

    王宮大廳中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在心中慢慢咀嚼著這句話,過了半晌才有人嘟噥著問道:「超出限度……那又會怎麼樣?」

    赫德拉姆卻沒有馬上作出回答,他瞇起眼睛沉默了好一會,終於沉沉歎了口氣:「我不知道。」

    「什麼,你竟然也會不知道?」有人驚奇地問。

    「你們不瞭解中國,我也同樣如此。」赫德拉姆搖了搖頭,臉上的神情說不出是悲憫抑或歎息。「那個民族對戰術的認識已經遠遠超乎了我們的理解和想像,他們下一步的動向也是我們所難以猜度的。」

    「如果您不知道中國人下一步的舉動,又憑什麼自以為是地說那麼多呢?」斑白髭鬚的大臣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

    「憑這個。」海軍提督不緊不慢地回答道。他從掛著流蘇的黑底金花邊海軍服口袋中摸出一本藍色外殼的線裝書,朝著在座的眾人略一展示後丟到桌上。封皮上四個雋永古樸的顏體方塊字映入一雙雙驚愕的眼睛,那黯淡墨色當中竟似蘊有無盡的殺伐之氣,令瑞典群臣不覺為之側目。

    「孫-子-兵-法。」赫德拉姆一字一頓地念出書名,藍水晶樣明亮的眼眸中突然泛起一片肅殺的陰雲。「記錄古中國戰爭藝術最高成就,兩千年來被中國將軍們奉為聖經的超級大作。」

    斑白髭鬚上前拈起這本薄薄的小冊子隨手翻了翻,疑惑的神情流於言表。「戰爭藝術的最高成就?您哪裡搞到的這種東西,從中國皇帝的圖書館裡偷出來的嗎?為了這樣一本看不懂的天書,你花掉了國家多少錢?」

    赫德拉姆鉤起嘴唇神秘一笑,「這書是我在中國南京鼓樓的一家書肆裡買到的,至於花費嘛……」他變戲法似的一晃右手,在食指與中指間亮出一枚印著國王頭像的銀幣。「就是這麼多了。」

    「伯格斯統提督。你是在戲弄我們嗎?」大臣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他怒不可遏,重重地將書擲到地上。「花一個銀幣在書店裡買的垃圾貨?這算是什麼狗屁經典?」

    赫德拉姆再次搖搖頭,臉上滿是一副悲天憫人的神色。他左手抄在腰間,慢慢躬下身去撿起《孫子兵法》,小心而鄭重地拭去沾上書頁的塵土。「對於知識,尊重是永遠不會嫌多的。」海軍提督以略帶教訓的口吻對同僚說道:「我酬以重金請人將這本書譯成了拉丁文,儘管譯文未必能盡得原文精髓,內中的智慧卻也足以讓我歎服。事實上,如果中國指揮官能做到書中一半那麼好,就算亞歷山大與漢尼拔在世也絕非他的對手。」

    「真的有這麼厲害?」約翰三世半信半疑地問道:「那麼你此趟中國之行的收穫就是這個?」

    「不僅如此,陛下。」赫德拉姆轉過身向著國王鞠了一躬,「臣還花費重金,甚至冒著被中國巡邏隊發現的危險,從遙遠的東方帶回來了一個人。」

    「誰?」

    「一個背叛自己民族而走投無路的惡棍,也是一個能夠告訴我們中國兵法奧義的傢伙。」

    4月18日,俄羅斯,下諾夫哥羅德,梅爾庫諾夫城堡。

    瓦蓮莉婭站在二樓起居室的石砌圓窗前,神色複雜地望向遠處陰鬱的天空。許久,隨著玉綠色的雙眸中淒婉一閃,長長的睫毛黯然垂落,一絲若有若無的水氣蒙上了她的臉頰。春寒料峭,少女緊了緊肩頭的雪豹皮衾,伸手拉下松木百葉窗,轉身離開窗邊。

    那是在昨天傍晚時分,連綿的陰雨令城堡巍峨的剪影也在灰色的夜幕中顯得模糊起來。當高峭的木階在一雙厚底鹿皮靴粗豪的踐踏下怦怦作響的時候,年輕的女公爵便已對訪客的身份猜了個八九不離十。果不其然,隨著會客廳雕花大門被用力推開,葉爾馬克•齊默菲葉維奇棕熊一樣粗壯的身子便把門框堵了個嚴嚴實實。

    背對著高大的哥薩克隊長,瓦蓮莉婭頭也不回地輕輕歎了一聲:「莫吉廖夫方面軍還是沒能擋住帝國的進攻麼?」

    葉爾馬克渾身被雨水淋得精濕,早已看不出本色的大氅上沾滿了泥濘與血漬,被泥漿泡脹的靴子在地板上留下了一大塊污跡。他在門口愣愣地站了片刻,突然撲通一下跪倒在地,哭喪著聲音道:「公爵小姐,魯波廖夫閣下已在斯摩稜斯克以身殉國,八萬俄軍能夠逃出重圍的只有不足五千人。」

    瓦蓮莉婭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在微微顫動著。「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

    大塊頭哥薩克統領悲痛地埋下頭,不知雨水還是淚水順著他抖動的臉頰和肩膀不住滴下,「從最初開始,我們就一直被中國人牽著鼻子走。他們故佈疑陣,繞過戒備森嚴的莫吉廖夫防線直插到我軍的後方。我奉魯波廖夫閣下之命率五千哥薩克四出偵察,結果在通往奧爾沙的道路上發現了重裝車輛留下的輪印,於是循跡一路往北追蹤。那支中國軍隊的行動頗為緩慢,但戰地警戒卻十分嚴密,一時間倒無法探知其虛實……」

    瓦蓮莉婭此時已走到房間一角的沙發上坐了下來,聽到這裡她不由歎了口氣道:「這只是一支疑兵罷了,帝國軍利在速勝,主力必會全速東進以求決戰。」

    「接下來的事正如公爵小姐您所言一般。」葉爾馬克點著頭繼續說道:「過不幾天,公爵就派人送來了急令,說是中國軍隊已經通過斯摩稜斯克,薩福諾沃城堡告急。於是他帶領主力七萬人馬前往增援,命我率隊撤回莫吉廖夫。然而——」

    「莫吉廖夫已經失守了。」瓦蓮莉婭替他低聲說了出來。

    「正是,可小姐您是如何知道的?」葉爾馬克驚愕地抬起頭,敬仰的神色寫滿了一臉。

    梅爾庫羅娃小姐淡然苦笑一聲,「在中國的史書甚至演義小說當中,這樣的戰例有的是。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薩福諾沃則是另一個陷阱,帝國軍這回可是要圍城打援啊。以我軍的戰鬥力,要是一旦陷入包圍圈那可就是九死一生啊。」

    「唉,要是這仗由小姐您來指揮的話,又怎麼會打得如此窩囊!」葉爾馬克想起在中國人炮火中倒下的一個個弟兄們,不禁滿懷痛心疾首,忍不住抱怨了起來。「戈都諾夫那個韃靼崽子專會弄權擅政任人唯親,軍旅將帥儘是蘇伊斯基、亞歷山大之流的庸人,像公爵小姐您這樣有統御六軍征戰天下之能的良材卻得不到重用。長此以往,可是要國將不國啊!」他哽咽了幾聲,又道:「如今魯波廖夫公爵已喪身兵禍,俄羅斯雖大,所能仰仗的也只有小姐您了!不瞞您說,斯摩稜斯克一戰之後鎮守薩福諾沃的羅曼諾夫公爵便與各路哥薩克統領一道聯名上書,保薦您為戰地最高指揮官。現在費多爾沙皇陛下已經簽發了委任命令,國家興亡為萬事之重,懇請您就勿要再作推讓了!」

    「現在帝國軍隊的動向如何?」瓦蓮莉婭沒有直接作出回答,而是向他反問道。

    葉爾馬克微作一楞,他昂著腦袋使勁想了想,這才回答道:「說起來也真是奇怪,中國人在斯摩稜斯克戰役之後不但沒有接著打了勝仗的餘威強襲薩福諾沃,反倒收攏全軍退回莫吉廖夫。這內中的緣故實在是令人費解啊。」

    「會不會是……帝國軍在斯摩稜斯克一戰中消耗了過多的戰爭物資,在獲得後方補充之前已經暫時失去了進攻的能力呢?」

    「應該不會。」葉爾馬克歎息著搖搖頭,「據我們目前所獲知的情報,中國軍隊在波蘭敖德薩港建立了一座大型補給基地,從海上運來的軍備物資都在那裡卸船分運至前線。由於第聶伯河乃至於頓河流域都落入波蘭人之手,我們的部隊根本無法對這條補給線實施擾襲,因而中國人的後勤供應能一直保持暢通無阻。莫吉廖夫淪陷之後,當天即有五百車的物資被運入城堡,如果再算上戰鬥中繳獲撿拾的戰利品,估計已經可以供他們維持半月之久了。」

    瓦蓮莉婭沉默地低下頭去,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輕啟朱唇黯然說道:「我明白了。」

    「明白什麼?」這話中的深義絕非哥薩克統領武人的頭腦所能理解,他茫然地抓了抓耳朵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

    「我是說……已經沒有再作逃避的餘地了。」

    ……

    一記輕輕的敲門聲打斷了少女的回憶,瓦蓮莉婭驚覺地轉過頭,眼中卻只有一片飽噙淚水的迷濛。她連忙回身朝著窗外,以盡可能平靜的聲音令道:「進來吧。」

    「公爵小姐,」城堡管家捧著手緩步走了進來,「一切都按照您的吩咐準備好了。」

    「我知道了,你退下去吧。」瓦蓮莉婭淡淡地說,「通知親衛隊,一個小時以後出發。」

    「是。」

    聽著胡桃木房門在身後關響,瓦蓮莉婭的目光也最後投向東方陰雲密佈的天際。兩行清淚終於止不住沿著那絕美的臉龐緩緩滴落,每一粒都晶瑩剔透勝過世上最名貴的珍珠。「終於,我們還是要在戰場上見面了,我的……愛人。」
mk2257 發表於 2009-3-15 21:15
第十章 國士無雙 第一節 棋逢對手
    第一節棋逢對手

    必以全爭於天下,故兵不頓而利可全,此謀攻之法也。

    ——《孫子兵法:謀攻第三》

    「根據昨日探子回報的最新消息,莫吉廖夫的明帝國軍隊已經傾巢出動,再次向斯摩稜斯克方向進逼。據估算,開戰以來明軍損失約為五千至一萬人,如果考慮到友軍及僕從國的補充,我們則需要正面迎戰不少於七萬五千敵人,這其中包括三個師的精銳近衛軍部隊。除中國的威脅以外,侵入頓河流域的波蘭軍隊也揮師轉北進逼圖拉,其動用兵力大概在四萬左右;與此同時,另一支兩萬人的波蘭軍隊在普斯科夫邊境外集結,預計他們很快便會有所動作。另外,瑞典的艦隊仍然在芬蘭灣中徘徊,似對戰局抱有觀望態度,從艦隊規模來看,兵力不少於三萬人……」

    「好了。」俄軍指揮官瓦蓮莉婭•梅爾庫羅娃女公爵慵懶地抬起一隻戴著淡雪青色細亞麻布手套的小手示意情報官不再說下去。「先講講我們有多少可用的兵力吧。」

    「薩福諾沃那裡有羅曼諾夫公爵的五萬五千喀山哥薩克,這是我軍目前可以仰仗的主要力量了。」情報官略一猶豫,偷偷瞟了一眼指揮官的臉色,又接著補充道:「諾夫哥羅德與圖拉倒是有地方領主的保安部隊,但他們的紀律與戰力都不敷使用。現在莫斯科以東的增援部隊正在集結,預計一個月之後將有四萬士兵到達前線供您調用。」

    「一個月?」瓦蓮莉婭搖搖頭,對這個回答顯得頗有些失望。「要是帝國真有心要滅亡俄羅斯的話,到那時候我們就只能逃亡到西伯利亞去了。你們一定要清楚地認識到,不管斯摩稜斯克方向還是圖拉方向,後增部隊都是指望不上的了。要想保住莫斯科,就只能立足於眼下薩福諾沃的五萬五千哥薩克。」

    「您的意思是,要用這五萬五千人迎戰總數超過十一萬、分兩路對莫斯科實施鉗形夾攻的中波聯軍,並且還要阻擋他們前進至少一個月?」葉爾馬克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們甚至都不算是正規軍啊!」

    「當然不。」瓦蓮莉婭伸出細長的手指輕撫著肩頭白虎披肩柔順的皮毛,漫不經心地開口回答道:「我不是說過了嗎,不要指望那些從伏爾加河下游匆匆忙忙趕來的援軍。莫斯科的安全,所能仰仗的就只有我們自己。因此,我們這一月之內的任務,不僅要阻擋住中國人的進攻,還要抽出手來對付南線的波蘭人!」

    指揮部內,大小將佐都是面面相覷哭笑不得。但眼看著瓦蓮莉婭氣定神閒的自信模樣,任心中再多疑惑也只能喏喏稱是。畢竟眼下可是危難之際存亡之秋,不但沙皇敕令中准許這位女公爵諸事便宜而行,就連素以難容異己著稱的戈都諾夫大人也許諾對戰地指揮官的決策不置一言干涉之詞,如此一來又有誰膽敢不知好歹地出言冒犯呢?

    「既然軍情方略已經議定,那麼指揮部就盡快移往薩福諾沃前線吧。」瓦蓮莉婭以最高貴優雅儀態萬方的姿態站起身來,舉重若輕地一擺手道:「無論中國人還是波蘭人,他們都是不會給我們太多時間的。」

    4月22日清晨,斯摩稜斯克。

    一連下了幾天的濛濛細雨,積雪消融後的俄國原野整個成為了一片巨大的沼澤。地表覆蓋了厚厚一層散發著陣陣腥臭的濕滑污泥,令得平日裡最暢通無阻的驛道也變得寸步難行。可就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成千上萬泥人一樣的農奴揮動鐵鍬忙碌不息,在泥濘中開鑿出條條縱橫交錯的溝塹。

    即便已把褲腳盡可能挽高,漫過膝蓋的泥漿還是將農奴們的粗布長褲浸得精濕,這些苦命的人們佝僂著瘦削的脊背,奮力將腳下的一鍬鍬爛泥鏟進樺樹皮編成的背簍當中,等背簍裝滿後則另有人將它背到遠處倒掉。其間即使偶有人抬起頭來,在那張張樹皮般佈滿皺紋的臉上,了無神采的雙眼中有的也只是麻木與迷茫。

    遠處,瓦蓮莉婭率領一隊俄國軍官策馬按轡緩緩而來。她頭戴淡雪青色兔羔皮軟帽,頸纏西伯利亞白虎皮草圍脖,肩頭披一件銀灰色真絲面棉織斗篷,那絕美有若古希臘女神雕塑的颯爽英姿,即使身處這天地迷濛一派混沌難分的處境,也如同當空浩日一般不住散發著令人注目的絢麗光輝。

    「梅爾庫羅娃公爵小姐,我聽說您命令軍隊在臨近的農莊中強行徵召了超過五萬以上的農奴,不知真有這樣一回事嗎?」羅曼諾夫公爵微微撐起浮腫的眼皮對前方掃視一通,繼而明知故問地開口詢道。

    「您明明已經看到了,米哈伊爾•羅曼諾夫公爵。」瓦蓮莉婭根本不屑於轉頭看他一眼,只是帶著居高臨下的驕傲語氣回答道:「徵得的農奴全在這裡,總數一共是五萬四千九百三十三人,分別從屬於莫斯科附近六十七個不同領主。」

    「您這下可闖禍了!」羅曼諾夫用力皺起眉頭誇張地歎息一聲,「那些貴族地主們都已經鬧開了,說是軍方徵用這些農奴的時候根本沒有得到主人的允許,更沒有支付租借費用,這麼做可是違反法律的啊!」

    「西塞羅說過:『法律在戰時歸於沉寂。』現如今中華帝國兵臨城下,要是徵用區區幾個農奴也需要得到同意的話,那麼這仗我也就沒法打了。還請您轉告沙皇陛下和戈都諾夫大人,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如果連這都不能保證的話,我看還是盡早另謀帥才吧。」

    羅曼諾夫公爵臉上的肥肉難看地擠成一團,他尷尬地笑了幾聲,又道:「梅爾庫羅娃小姐,你可千萬不值得為這些傢伙生氣。特轄區這些貪得無厭的吸血鬼們都是伊凡雷帝時代冊封的新貴,他們中哪個不是追隨那暴君發戰爭財起家的?雷帝已經駕崩,他們卻還沒弄清楚自己應該向誰效忠!我們羅曼諾夫家族與梅爾庫諾夫家族一樣,都是古代斯拉夫諸公國時代顯赫的世家,是出身高貴的波雅爾貴族!我們對俄羅斯的忠誠也不是那些暴發戶們所能相比的!就算在沙皇和戈都諾夫大人面前,我米哈伊爾•費多羅維奇也會竭力為您辯白的!」

    「蒙您好意。」瓦蓮莉婭在馬上優雅地欠一欠身,唇邊輕輕浮起一絲微笑。

    「然而我可以知道您為何要徵召這些農奴嗎?」羅曼諾夫接著問道:「難道要把他們也派上戰場?過去的戰爭中可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先例啊。」

    「把未經過軍事訓練的農奴送到武裝到牙齒的帝國軍隊面前?噢,當然不會了。」瓦蓮莉婭舉起戴著細亞麻布手套的右手掩住笑容,「正如您所看到的,我不過是要他們挖幾條壕溝而已。」

    「嗯,不錯,這種粗活倒是挺適合他們的。」此時眾人已經來到壕塹邊駐馬四望,一股撲面而來的腐泥腥臭味令羅曼諾夫公爵忍不住掩鼻向後退了幾步。「可難道您指望著靠這個來打敗中國軍隊的進攻?」

    瓦蓮莉婭揚起手中的馬鞭在空中虛一劃過,「像這樣一條十俄尺寬、五俄尺的壕溝,我們徵召來的農奴每天可以挖掘一百一十俄裡!這個速度完全可以滿足戰爭的需要——支持中華帝國軍隊戰無不勝的法寶是他們具備壓倒性優勢的重炮火力,而現在春雪初融道路泥濘難行,重裝戰車部隊的機動力將受到極大的限制。即便在最理想的情況下他們到達斯摩稜斯克也還需要兩天時間,到那時總共好幾百里縱橫交錯密如蛛網的深塹就完全可以阻擋他們的火炮部隊繼續前進了。」

    「哈,多麼出眾的一個主意!」羅曼諾夫粗豪地放聲大笑起來,朝著身邊的同僚們高聲嚷嚷道:「看看戈都諾夫這次給了我們什麼?一位俄國自己的漢尼拔!棒極了,公爵小姐,您簡直就是瓦哈拉神殿的女武神下凡啊!就讓中國人不可一世的戰車在泥濘中動彈不得吧,足足一個月之內他們可是別想再發動全面進攻了!」

    瓦蓮莉婭對這誇張而粗魯的恭維未置一詞,只是昂首仰望遠處西邊陰雲滾滾的天際,以幾不可聞的聲音喃喃對自己說道:「一個月是遠遠不夠的,當帝國軍隊發動全面進攻之日,也就是克里姆林宮易幟之時了。」

    兩天後。

    帝國驃騎軍斥侯騎兵總旗官程飛在一棵高大筆直的椴樹下勒住馬韁,前方不遠便可見到數萬俄國農奴辛苦勞動的成果,一道足以禦敵的百里長壕。他迎著細細的雨絲昂起頭顱,抬手揭起近衛軍制式頭盔前的精鋼護眉罩,略微瞇起眼睛眺望著煙雨迷濛的遠方。雨點在內襯油布的織錦斗篷上匯成道道水跡留下,程飛不由下意識地再次裹了裹衣裝,以免掛在肩頭的硬弓被雨水浸濕。

    更多的斥侯騎兵從濃稠濕冷的霧靄中走出,沉默無言地來到總旗官身後。天色陰沉,只有這六十名近衛軍士兵頭頂殷紅似血的馬鬃盔冠在一襲灰暗中點點晃動,如同暗夜下閃爍的星空一般。

    「這該死的天氣簡直糟透了!」程飛憤憤地咕噥幾聲,從腰間解下半滿的鹿皮水袋,用力灌了一口冰冷的烈酒,再一揚手將它拋給身邊的士兵。「一連下了這麼多天的雨,整個戰場就都變成了個大泥潭!該死,當了好幾年兵可還從沒見過這種倒霉地方!」

    「程頭,您就知足吧。」那士兵扯起袖口隨便抹了抹嘴角的酒漬,又將水袋傳到別人手中。「我們驃騎軍還算好的,要這天一日不晴啊,我們可連刷馬的功夫都省下了。倒是那些步兵兄弟們遭的罪大了,這幾日來還不都時時在一尺多深的泥漿裡泡著?」

    「然而他們也用不著整天出來搜索冬眠不醒的羅斯棕熊吧!」另一名士兵抱怨地開口道:「或者,我們應該把那些到處打洞挖溝的傢伙們叫做地鼠更為恰當。頭兒,您知道,通往莫斯科的道路上有著好幾百里的壕溝,根本就無法讓大部隊順利通過,敵人更是連一個影子都看不到!這樣下去我們再怎麼偵察也都只是浪費時間而已。」

    「給我閉上你的嘴,士兵。」程飛沒好氣地啪一聲拉下護眉,將雙眼隱在陰影之中。他一面整理著頭盔兩旁略有些鬆弛的護頰鋼片繫帶,一面若有所思地繼續說道:「既然統帥部讓我們繼續偵察,將軍們就自然有他們的道理!我們士兵所需要做的,就只有按照上級的命令和計劃,去殺死敵人……或被他們殺死。」

    「噢,或許殺死敵人會更容易一些。」先前一位士兵嬉皮笑臉地回答道:「驃騎一師自建制以來可還從來沒有遇到過值得一戰的對手呢!像羅斯這種不入流的魚腩部隊,只不過是為我們增加更多授首建功的機會罷了。」

    「那是當然了,我們可是大名鼎鼎的白虎師,帝國近衛軍的三大王牌之一啊!」又一名士兵附和道:「也不知這些羅斯鬼前世積下了什麼德,竟然能令得帝國同時出動白虎師和玄武師,還要再加上神機軍的雪隼師以及五個國防軍衛所?天啊,我們簡直可以征服一整個大陸了!」

    「征服一整個大陸?哦,不,那可是提督和將軍們關心的事情。我現在所想的,就只是盡快結束這場毫無懸念的戰鬥,或許我們還可以趕上迴廊坊過中秋節呢。我可是恨死這個鬼地方了!」程飛無動於衷地哼了一聲,面無表情地整理著繫在頷下的紅錦頭盔帶。

    「能夠迴廊坊大營過中秋節,天啊,這真是棒極了!」斥侯騎兵們忍不住紛紛歡呼起來,「再也沒有什麼比離開這個該死的泥潭更能讓人開心的了,對吧程頭?等帝國軍攻下莫斯科結束這場戰爭的時候,弟兄們可一定得好好慶祝一下!」

    總旗官刀削般的嘴唇微微一動,一絲若有若無的淡淡笑容浮上臉龐。「別高興得太早了,小伙子們。如果我們的軍團不能第一個進入莫斯科,趕在前面的友軍可不會留給我們多少戰利品的。到那時候,要在城裡找幾桌好酒好菜恐怕也不會容易。」說到這裡他再望了望遠處,提韁說道,「好吧,時候也差不多了,今天的偵察到此結束。」

    眾士兵們一陣歡呼,紛紛掉轉馬頭準備踏上歸途。然而正值此時卻變數陡生,一支利箭不知從何處飛出,呼嘯著向他們疾射而來。

    倉猝遇襲的那名士兵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冒著寒光的箭鏃已經惡狠狠地釘上了他的左肩胛,令得冷鍛鋼片拼接成的肩甲發出一聲刺耳的哀鳴。在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下,他身子猛地晃了晃,卻又立刻挺直起來,伸出右手從肩上一把拔下帶血的箭頭,忍不住痛罵一聲:「這是哪個該死的混蛋?」

    看到中箭的弟兄並無大礙,自程飛以下的眾士兵也鬆了口氣。原來近衛軍是兵部和樞密院的寵兒,武器鎧甲糧餉用度都總能得到最優先保證。雖然驃騎軍斥侯騎兵出於機動靈活和野外生存的考慮往往選擇輕便耐寒的精製牛皮札甲,但在兩肩和胸前還是加裝有制式精鋼護甲。適才這一箭雖穿透了護肩及以下的皮甲,但好歹來勢已竭,餘勁僅能劃破皮肉而已。

    就在這一眨眼的功夫,前方五六十步外壕塹對面的樹林中竟魔術般現出上百個身影,渾身抹滿泥污在此埋伏已久的哥薩克民兵們跳擲吶喊著,將手中的弓箭不斷如雨點般射來。此刻斥侯們也已紛紛解下強弓在手,平素裡的嚴格訓練使他們沒有絲毫猶豫,立刻從箭壺中拔箭還擊。

    和帝國近衛軍斥侯專用的百斤牛角硬弓相比,民兵手中的自製樺木弓只能算是可笑的玩具,手工粗簡打造的生鐵箭鏃在經過表面硬化處理的制式皮甲面前殺傷力也並不理想。反觀帝國軍方面,帶有血槽的特製三稜箭鏃卻可在同樣的距離輕易穿透哥薩克的輕甲,並在短時間內造成大量失血的致命傷口。

    僅僅是第一輪對射,民兵就已經倒下了十六七人,然而哥薩克悍不畏死的性格也正在此時表現得淋漓盡致,剩下的人非但沒有四散逃竄,反倒頂著中國人的還擊漸漸圍了上來。在他們密集的箭雨之下,佔盡優勢的帝國軍也不免感到幾分吃力——雖然俄國弓箭殺傷力不大,但時間一長畢竟還是吃不消的,何況毫無防護的戰馬若是中箭倒下可就大不划算了。

    「不可戀戰!分列撤退,保持自由射擊!」程飛扯起嗓子高聲喊叫著,他突然猛一閃身,一支利箭便擦著頭盔護頰疾飛而過。憤怒的斥侯總旗官立刻將手中角弓拉了個滿月,手中長矢如閃電般離弦直去,立刻在對面激起一聲慘叫。

    此時斥侯騎兵已經依令分成兩行相互掩護著徐徐退出敵人的射程,一些膽大的哥薩克民兵想要追襲上來,卻立刻遭到一輪齊射的迎頭痛擊,丟下二十來具屍體狼狽不堪地退了回去。

    看著俄國人一個個退回壕塹後的白樺林中,程飛開始收攏部隊清點傷亡:雖然陣亡的士兵僅不過兩人,但剩下兵卒卻個個帶傷,有的甚至身被十餘箭之多。另外,這支斥侯分隊還損失了十七匹戰馬,回程的路上不少士兵也就只能兩人共乘了。

    誠然,俄國人付出的代價是遠遠更為昂貴的,程飛能夠確信被直接射殺的民兵就起碼有四五十個。可是作為精銳的帝國近衛軍來說,僅僅在這些雜牌部隊面前退卻已是莫大的恥辱,如此狼狽回營無疑更會成為全軍的笑柄,也許還會挨一頓狠狠的訓斥也說不定。他歎了口氣,默默地領著部下們順著來時的原路返回。

    這支垂頭喪氣的隊伍回到軍營已是在一個多時辰以後。離營門前的崗樓還有數十步之遙,眼尖的程飛早已認出值勤哨兵正是同軍團的袍澤,不由心虛地扯了扯斗篷的領口,硬著頭皮策馬走向前去。

    然而他等來的卻不是預想中的嘲笑,哨樓上士兵只是飛快地向他們掃了一眼,便扭頭向營中大聲喊了起來:「值日醫官,派些人手過這邊來!又有一支遭遇襲擊的偵察隊回來了!」

    程飛聞言不由一怔,趕忙仰起頭朝軍營內望去,只見一面昭示敵情的火曜幡旗高懸,一隊隊全副武裝的士兵沿著柵牆來回巡邏戒備,沉重的腳步聲中夾雜著甲冑嘩啦啦的金屬聲響,透著火藥味的緊張氣氛與早上離營出哨時的安定祥和截然不同。「這到底是怎麼了?」

    「你們還不知道麼?」哨兵隊長領著幾人使勁拉開擋在營門前的拒馬,一面沒好氣地回答道:「今天派出去的偵察隊全都中了羅斯人的埋伏,雖然人沒死上幾個但帶傷的也著實不少,軍中的醫士們正忙著給他們包紮呢。喏,現在輪到你們了。」

    「這可真是活見鬼了!」程飛一翻身跳下馬背,三兩下解開衣甲露出渾身的傷口,忍不住悻悻地抱怨了一聲,「我們驃騎軍什麼時候吃過這樣的虧啊,天知道那群羅斯笨熊怎麼一下子聰明起來了!」

    哨兵隊長故作神秘地左右望了望,湊過頭來小聲說道:「給你先透個底:上面對今天的事可重視著呢。聽說錦衣衛對先前回來的幾支巡邏隊都已作了秘密訊問,想必你們這組也躲不掉吧。雖然我是看得不大明白,但想想也知道,這回也許真的有大事了!」

    「也許吧,」程飛未置可否地搖搖頭,抽空還朝著主帥營帳的方向瞟了一眼。「反正這也不是我所需要知道的。」

    「這下子已經基本清楚了。」蕩寇將軍龍興漢往地圖上貼下最後一個標記,略有些滿意地向後退了兩步細細打量起來。「羅斯人順著他們挖掘的長壕部署了一系列散兵分隊,其目的在於阻擋我軍偵察力量的進一步滲透,從而削弱我們的戰場控制能力。」

    「精明的戰略。」李華梅簡潔地評論道,此時身著輕衣的她肩頭披一件雪貂皮短氅,斜靠在一張鋪滿毛皮的軟榻上,以一層薄薄的淡青色紗簾與諸將兵相隔開。「那麼蕩寇將軍,你對此作何評論呢?」

    龍興漢先飛快地轉過頭看了眼站在旁側的朝鮮外籍軍指揮、高麗將軍尹成浩,見他沉默地不發一言,這才開口說道:「防守一方最懼怕的,莫過於兩翼遭遇鉗形夾擊。從戰略上講,羅斯人這麼做當然無可厚非,但他們卻似乎忽略了極其重要的一點,那就是兩軍的力量對比。

    「在戰場上,無論戰略部署與兵法運用多麼巧妙,實力的絕對差距始終是不可逾越的鴻溝。羅斯以駑鈍之師對我大明精銳勁旅,其戰力高下雲泥之分不辯自明。在這等條件下,想要固守一地已是十分艱難,分散兵力更將防禦的優勢損失殆盡。」將軍說得越發興起,乾脆拿起籐杖在地圖上比劃起來。「當然,連綿陰雨令我軍行進速度十分緩慢,然而只要我們傾力向前,一擊撕碎他們那可憐的防線,羅斯人乞丐般破爛的殘軍將再也無法阻擋帝國精銳向莫斯科的突進!」

    李華梅咬著嘴唇沉吟了片刻,「你的意思是,假如敵軍指揮官是以『哥薩克女王』著稱的下諾夫哥羅德公爵瓦蓮莉婭•梅爾庫羅娃,便不應該犯這樣低級的錯誤對嗎?」

    龍興漢點點頭:「正是如此。他們正確的戰法便應該是以少量部隊的佯動誘我軍分兵出擊,再作各個擊破。梅爾庫羅娃公爵久居……久居帝國境內,深明我天朝兵法之精要,料想不會如此輕莽。」

    李華梅輕輕喟歎一聲,「這是羅斯人自取滅亡,也怪不得我們了。二位將軍,你們立刻擬定出作戰計劃。我們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擊潰正面之敵,搶在波蘭人的前面進入莫斯科!」

    「郡主殿下請稍安片刻,依下官所見,羅斯主帥卻正是梅爾庫羅娃公爵本人!」

    「嗯?」眾人盡皆循聲望去,卻都不由一怔,原來說話人竟是侍立於營帳一角的衛隊長。

    李華梅同樣沒料到平日沉默寡言的衛隊長會突然開口介入軍政,然而颯玥衛隊在編制上從屬於黑麒麟御衛隊,說是首相無上權威的代表倒也無可厚非。因此她僅僅遲疑了片刻,便一如常態般說道:「那麼,你是如何知曉的呢?」

    「稟郡主殿下,」衛隊長此時已走到大帳中央,在戰區地圖面前站定朗聲回答道:「請容許下官掛上庫埃納瓦卡戰役的地圖。」

    「幫他找出來。」李華梅朝著帳中一角分門別類重疊成山的大堆圖籍檔案略一指點,朝著身後的兩名女侍吩咐道。緊接著,她又轉向衛隊長,「庫埃納瓦卡戰役是麼?你能給我們具體介紹一下嗎?」

    「遵命。」衛隊長先行了個無可挑剔的標準軍禮,這才接著說道:「自本朝萬曆陛下登基以來,西洋行省一直銳意擴張,於萬曆二年發水陸大軍攻打南方諸番,先後建立起哈瓦那等多處要塞。七年,時值束髮之齡的忠武王大人就任千戶見習軍職,從俞大猷總兵麾下征伐阿茲特克。八年,帝國軍以大人所部為先鋒一舉襲破科諾奇蒂特蘭城,生擒阿茲特克王。同年冬天,逃往南方的太陽神大祭司糾集數萬卒向我軍反攻,在距科諾奇蒂特蘭不足百里的庫埃納瓦卡與我軍五千將士交戰。

    「由於對敵人行蹤的缺乏瞭解,要調集更多軍隊迎戰已是不及。倉猝間,擔任代理指揮使的千戶命騎兵全數出動形成弧形散兵警戒線,盡一切可能獵殺阿茲特克人用以戰地偵察的飛鷹部落戰士。由於眼前戰場態勢一片黑暗,敵人空有優勢兵力卻被迫收縮靠攏成一團,最終在戰歌峽谷被以逸待勞的朱雀營一舉殲滅。」

    說話間,侍女已經將找出的庫埃納瓦卡戰役記錄圖懸掛在地圖架上。隨著卷軸的逐漸展開,一雙雙帶著疑惑、不解抑或好奇的眼睛同時望了過去。接著,便響起了一片驚呼。

    這兩張圖上的軍隊部署竟然別無二致。

    「那麼,你所說的這場……庫埃納瓦卡戰役中,指揮我軍的千戶代理指揮使是——」儘管心中已經隱隱猜出端倪,李華梅還是忍不住失聲問道。

    「正是忠武王大人。」衛隊長平靜地回答道。「當時下官效命於大人麾下,也曾在前線伏擊過阿茲特克人的飛鷹戰士分隊。」

    御衛隊員公開提及自己昔日的身份,這還是三年來的第一次,但人們已經無暇去注意這個細節了。青綃紗簾突然被一把拉開,李華梅裹著短氅站到眾人面前,如電的雙目閃爍著在兩張地圖間來回掃過,她的聲音聽起來略略有些顫抖。「這不會只是個巧合嗎?也許……羅斯人並不是有意要模仿那次戰爭,或者他們根本就並不瞭解……」

    衛隊長言語間似乎有些猶豫,「啟稟郡主……瓦蓮莉婭•瓦西卡,也就是今天的梅爾庫羅娃公爵,當時以特別顧問的身份……也在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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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國士無雙 第二節 戰和一線
    第二節戰和一線

    漢尼拔知道如何贏得勝利,卻不知道如何運用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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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方不遠處,大明國防軍的進攻鋒線在晨霧中漸漸浮現。高揚的鷹旗下,頂盔貫甲的帝國士兵齊步前進,在這捲湧而來泛起鐵灰色光澤的金屬波浪之上,刀槍劍戟的密林間閃耀著閃電似的寒光,不緊不慢地徐徐挺進著好像一頭噴吐著雲霧的巨龍,在它重重密覆的金屬鱗片間生著一千支鋒利的棘刺。

    俄國民兵們屏息寧氣,神情緊張地看著眼前挾風雷之神威滾滾而來的常勝軍團。有那麼一個霎那,被霧氣迷濛的穹空彷彿突然凝重得連聲音也為之靜滯,萬籟俱靜當中只餘下帝國士兵釘著鐵掌的軍靴整齊一致的低沉步調。這聲音越發大了起來,好似神祇以天地為鼓擂響的激越戰歌,一下下直接敲擊在渺小凡夫們的心房之上,令他們在戰慄和惶恐中不由自主地縮頸彎腰,試圖逃避這臨到頭頂的天罰。

    哥薩克民兵組成的隊伍開始騷動起來,儘管那團死亡之雲尚在數百步之外,難以言表的恐懼已經攫住了民兵們,用冰冷的手指觸碰著他們顫抖的心靈,令他們發乾的喉頭陣陣蠕動,手中的武器也在發潮汗濕的掌心發滑。

    帝國軍團仍在前進,士兵們對眼前的敵人視而不見,只是昂首挺胸以帝國軍人的無上驕傲和自信闊步前進。齊整如削分毫不亂的隊形令他們看起來像是一隊精心擺放的錫兵。

    「停止前進!」肩披紅錦斗篷的旗手們高聲喊道。在這樣的距離上,想要看清帝國士兵盾牌上的金屬紋飾也並非難事。見到不斷逼近的死神停下腳步時,民兵們不由都如釋重負地長出一口大氣——如果中國人繼續向前的話,也許下一個瞬間自己就會忍不住轉身逃跑呢。

    「強弩兵,列隊向前!」明軍隊伍最前列的五排長槍手方陣應聲而變,雙數縱列中的士兵都一起向側後方跨一大步,將隊形轉為十排。後面手端強弩的士兵從縱列間魚貫而出,迅速在陣前列下三排射擊線。

    「零標度,兩次自主射擊!」強弩機盒內的純鋼構件發出嗒嗒的輕響,數百道黑色的閃電立刻離弦而出,尖嘯著破空直撲向俄軍的陣地。

    早有準備的民兵們已是第一時間舉起手中的盾牌,疾風掠過,密集的弩矢如冰雹般撲面而來,打在木製盾牌一陣噼啪作響,更震得民兵們左手陣陣酸麻不已。然而,並不是每個士兵都能有這麼好的運氣,不少人的胳膊或者大腿被一支八寸長的弩箭刺了對穿,便立刻丟下盾牌哀叫著翻倒在地。

    「拿起你們的弓箭!向中國人還擊!」盔甲上綴著大尉徽記的俄國軍官躲在棵老榛樹後高聲叫嚷著,然而卻並沒有多少人願意響應他的號召。這幫散漫慣了的雜牌軍能夠被組織上正面戰場已是不易,在漫天流矢下有誰願意放下盾牌站起來送死呢?

    所幸帝國軍隊並不打算只依靠遠距離攻擊將眼前的敵手斬盡殺絕。漫長的水陸補給線使任何物資都貴得出奇,要對付這些毫無還手之力的農民們,刀劍是成本最低的方式了。兩輪壓制射擊之後,帝國士兵們將弩機掛回後背,從長槍陣的間隙中又退了回去。

    金屬巨龍又開始前進了,每一記腳步都伴隨著大地的震顫。俄國民兵們站在箭矢叢中,面面相覷驚慌失措,抖動的雙腿幾乎承受不住身體的重量,膽量小的甚至一屁股跌坐下去。

    俄國大尉推了推頭頂的哥薩克軟帽,又下意識地抹了一把額角的冷汗,在雙方絕對的實力差距面前,一切技巧都是沒有意義的。只要兵鋒一相交錯,中國人訓練有素的戰爭機器便會在眨眼間把己方這群散兵游勇撕成碎片。他深深吸了口氣平靜下來,把微微顫抖的右手伸進鎖鏈甲背心中試圖拿出些什麼。

    幾秒鐘以後,他的手上已經多了一個封蠟的信封,上面捺著一個清晰可見的戒指鈐記,那是下諾夫哥羅德梅爾庫諾夫家族的紋章:圍繞著金色綬帶的藍色盾牌前昂首傲立著一頭長有巨大角冠的赤色雄鹿。「保持鎮定,格裡哥利,要相信將軍們的作戰計劃。」軍官對自己輕聲說道,一閉眼睛把信封撕開,從裡面取出一張寫有寥寥幾行命令的小紙片。

    「注意了!全體放棄陣地!向三號營地方向撤退!」格裡哥利大尉的話對士兵們來說不啻是天籟綸音一般動聽。用不著任何方式的遲疑,他們立刻拋下手中的武器,丟盔棄甲向後方逃去。

    「站住,你們這群蠢豬!命令是叫你們撤退,不是逃亡!」格裡哥利忿怒地喝罵了幾聲,混亂的人群卻依然如故。他手綽彎刀茫然四顧,有幾個民兵光著頭慌裡慌張地從身邊擠過,大尉也只張口結舌看著他們,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然而帝國軍的威脅始終在不斷逼近,格裡哥利也還沒有要做個殉國者的準備。他於是頗識時務地將彎刀插回刀鞘,大步撒開墊著厚氈底的鹿皮靴,三兩下躥過苔蘚叢生的泥地,轉眼便消失在幾棵山毛櫸的後面。

    「指揮使大人,敵人正在全面潰退,要讓騎兵出動嗎?」五百步外的後衛陣地,帝國軍副官正用千里鏡仔細觀察著戰場態勢,「左右兩翼的驃騎兵已作好準備,隨時可奉您的命令追擊敵軍。」

    「不,用不著了。」府軍中衛指揮使蘇炅揚起馬鞭指點著紛亂的戰場,儘管敵人已四散逃竄潰不成軍,尚未得到追擊命令的國防軍各部仍保持著嚴整但略顯笨拙的進攻陣型,賣力而徒勞地撲擊著俄國民兵。「這地方到處都是森林和沼澤,不利於騎兵的單獨行動。況且上頭交待的任務我們也已完成了,先吹收兵號吧。」

    指揮使身後原本站著一列二十四名傳令兵,他們騎著毛色純白的高頭駿馬,頭戴近衛軍制式頭盔,上面綴著猩紅色扇形馬鬃盔冠,絳紅織金綢面棉披風下套著繪有醒目暗金圖紋的銀灰色綿甲。此時聽得指揮官一聲令下,他們便一齊從披風下摸出牛角軍號,嗚嗚吹奏起收兵的號令。

    看著臨到嘴邊的鴨子白白飛走,府軍中衛的國防軍士兵們心中不免都有些惋惜。帝國向以敵首計算軍功,普通士兵只需要授首兩級即計功一秩,日常薪俸待遇均有所提高;授首五級計功二秩,退伍後社會地位與秀才相當,擁有出入地方衙署見五品以下官員免跪等諸多權利;若是達到十顆首級以上的三秩戰功,便有機會出任傳令兵、旗手等榮譽職務,甚至可能被破格提升為下級軍官。

    乙酉一役,倭寇近百萬大軍在帝國士兵的鐵靴下土崩瓦解,斬獲的敵首堆積如山。凱旋回國之後,參戰的十餘萬官兵鹹蒙厚賞,倒也著實令到不少人眼紅心癢。對於這次遠征羅斯的計劃,近衛軍與國防軍各部將領則是爭相前往樞密院請纓出師,令得副元帥慕容信光不勝其擾,最後不得不請出首相親自出面決定。

    當然,只要戰爭還沒有結束,將要呈奉至戰神祭壇前的犧牲就決不會少,士兵們自然清楚地知道這一點。也許……如果羅斯國能夠持續不斷地將這種未受過絲毫正規軍事訓練的菜鳥們送上戰場,那麼對於急切希望斬獲戰功的士兵來說,戰爭的拖延或許蘊藏著更大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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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幫子該死的羅斯人到底想幹什麼?」龍興漢有些急躁地在地圖架前來回踱著步子,身上的鍍銀魚鱗甲隨著他沉重的步伐嘩啦作響。「我們的五個國防軍衛都已經拿下了預定的陣地,可他們甚至沒能和敵人正面交上一仗!可惡的熊崽子們!跑得倒是挺快!」

    「要是他們妄想就憑這樣來延緩我軍的進攻,那麼還不如直接給我們讓出通往莫斯科的道路呢。」尹成浩負手站在一旁,若有所思地望向地圖,道:「我倒覺得奇怪,正面的羅斯軍隊雖然一觸即潰,但側翼卻總是很快發現敵人的行蹤。仔細想起來,就好像是在和我們捉迷藏一樣。」

    龍興漢立刻接口說道:「不錯。羅斯軍隊雖然戰鬥力不值一提,但梅爾庫羅娃公爵的指揮藝術卻也不容小覷。呃,可以這樣說,敵人的每一步行動都恰到好處地反制著我軍,這也令我們感到……為難。」

    「哦,是嗎?」李華梅站在黑曜石棋盤前,手裡捻著一枚銘著朱紅篆字的白玉棋子輕輕把玩。她一面審視著縱橫棋路上錯綜複雜的戰局,一面漫不經心地回答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國防軍衛面對數量在兩倍左右的羅斯輕步兵根本就是毫無困難,對嗎?」說話間,颯玥郡主手中的棋子已經輕輕落下,叩出嗒的一聲輕響。「車一平六。」

    「那是當然,郡主殿下。」龍興漢悻悻地回答,「可敵人根本就不給我們正面交鋒的機會!我們現在就好像……」他偷偷瞟了李華梅一眼,心裡飛快地斟酌著措詞。此時後者正拿起另一枚黑馬緩緩移向中路,「馬4平5。」「……就好像進入了一盤棋的佈局階段,雙方不斷相互試探,力求贏取更多的戰術主動和戰略優勢。可戰線上你來我往的軍爭很快就會達到均衡,那時可就到了兌子搏殺的時候了!」

    「兌子?」李華梅不由哼了一聲,把剛拿起的白馬又放了回去。「羅斯人有這個資格嗎?」

    「當然……我只是作個比喻而已……」龍興漢額頭上開始微微發汗,他似乎已經感覺到了身後尹成浩那幸災樂禍的目光。「您知道……象棋和戰爭……這兩者之間是那麼的相像……以至於總是被人們相提並論……」

    李華梅嘲弄地笑了一聲,「這個比喻可不算怎麼準確。」她無趣地看了看眼前已入中盤的棋局,突然一揮手將它整個攪亂,使得好幾枚棋子滾動著掉到了桌下。「象棋,和我們現實中所熟知的戰爭比起來,到底還是太簡單了啊。」

    「郡主殿下?」龍興漢有點迷濛,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這個遊戲讓我想起上古中國的那些君王們。」李華梅繼續說道:「在那個依舊崇尚仁義之師的古典時代,兩個旗鼓相當的諸侯事先選定一塊寬廣平整的空地,約好決戰的時間,等待敵我兩軍列隊完畢之後再開始交戰。沒有奇襲伏擊,沒有劫殺糧道,沒有迂迴包抄,沒有縱橫捭闔,整場戰爭中談不上任何奇謀妙策,有的只是駕馭戰車手舞長戈的士兵們,在不緊不慢的隆隆鼓點聲中向前齊步推進——精神可敬,但愚蠢透頂。」

    「是《孫子兵法》改變了這一切……」尹成浩在旁喃喃說道。

    「從某種意義上講的確是這樣。」李華梅讚許地點了點頭,雪狐絨軟帽上的天青色雉尾也隨之一陣搖曳。「仁義之師的時代早已經過去,如今的戰爭與兩千年前相比是大不相同了。就拿現在來說吧,我們有著世上最強悍的精銳帝國軍團,而敵人卻不過是一群骯髒的哥薩克乞丐,這種戰鬥很難用象棋子的旗鼓相當來形容。」

    「就好像使用全套車馬炮跟只有小卒的敵人對弈是嗎?」龍興漢忍不住歎了口氣,「和激動人心的古典式決鬥比起來,這種勝之不武的戰爭讓我感受不到任何軍人的榮譽。」

    李華梅輕笑一聲,「然而現實就是如此。你們看這棋盤,十排九列楚河漢界就構成了一個有限的小世界。在這個世界之中,像飛田、馬走日、車行線、炮翻山,一切戰鬥都超越不了它的範圍與規則。這裡永遠不會有第十列或者第十一排;也不會在殘局中出現一支預先伏下的奇兵;更不可能出現一隊白棋,突然加入棋盤打破原有的均勢。」

    「嗯,您是指波蘭軍隊嗎?」尹成浩問。

    李華梅對他的話不置可否,而是接著說道:「再者,從對決的目的來說,象棋也和現實的戰爭不同。一局對弈,不過是以擊敗敵軍主帥來贏得勝利;而事實上,一場戰爭的目的卻絕不至於這麼簡單——人們發動戰爭,可能是為了爭奪領地、劫掠財富這些明晰而直接的原因,也同樣有可能是為了實施更加複雜的戰略目的。因此,是選擇殲滅敵人的有生力量,還是摧毀他們支持戰事的經濟基礎,或者僅僅動搖他們戰鬥的意志和信心,這些都是需要在戰爭開始之前便有所計劃的。至於現在,我和瓦蓮莉婭•安德烈娜•梅爾庫羅娃的這場弈局,已經注定將會是一場——和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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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時分,薩福諾沃,俄軍前敵指揮部。

    「這實在是太過於危險了。」哥薩克統領葉爾馬克•齊默菲葉維奇再一次強調道:「我們的部隊與明軍陣線已圍繞壕溝防禦帶構成犬牙交錯之勢。此時牽一髮而動全身,不管敵人在哪裡發起進攻,整條戰線都將陷入一片混戰。若以單兵戰鬥力而論,面對中國實力超卓的精銳步兵,恐怕,恐怕……」

    「恐怕整條戰線都要一觸即潰,是這個意思嗎?」瓦蓮莉婭毫不客氣地把他欲言又止的話說了出來。

    葉爾馬克為之一怔,硬著頭皮道:「公爵小姐,局勢現在對我軍頗為不利,似乎應當繼續貫行之前的不接觸戰術,盡量與中國人拖延時間,等待援軍的到來。」

    「援軍?那就是還要再等一個月了。問題是,我們還有這時間嗎?」瓦蓮莉婭低聲喃語道。她仰著頭,一雙碧綠晶瑩有若美玉的眼眸深邃地凝視著遠處陰沉幽暗的西方穹空。此時黎明曙光已初上天際,但昏暗的晨光卻還不足以穿透那浮動著憧憧剪影的鐵幕。「俄國雖大,莫斯科卻就在身後,我們現在已是退無可退。要是任由帝國大軍步步挺進,恐怕再沒有什麼能夠阻止大明龍旗在半月內直入克里姆林宮了。」

    「我明白了。」葉爾馬克陰沉地一點頭,右手啪地一聲握緊腰間雕有馬頭的刀柄。「小姐,就請您返回下諾夫哥羅德吧。國家危難之際,也就該是我們男人流血的時候了。我們都是無畏的勇士,決不會在死亡面前後退半步!只要還有一個哥薩克尚未倒下,中國人就別想踏進莫斯科大門半步!」

    「你想要幹什麼,齊默菲葉維奇?」

    葉爾馬克一提座下戰馬躍立起來,嘩地抽出佩刀在空中劃了個十字。「反正橫豎是個死,倒不如先發制人搏上一搏。趁現在天色未見分明,正好下令所有部隊全線出擊,殺中國人一個措手不及!」

    「不行!你不能這麼蠻幹!」瓦蓮莉婭連忙驅馬擋在哥薩克統領的面前,將他厲聲喝住。「讓我們的士兵去攻擊帝國軍戒備森嚴的營壘無疑是在讓他們白白送死!」

    「那又能怎麼辦呢?難道就眼看著他們步步進逼,最後把我們的陣線一點點攻破嗎?」葉爾馬克愣了片刻,熾烈正盛的鬥志突然頹了下來。他垂頭喪氣地放下彎刀,嘟噥著說道:「梅爾庫羅娃公爵小姐,您的智慧是我們這些粗人所不能理解的。但我堅信,如果說現如今還有人能夠拯救俄羅斯的話,那麼一定是非您莫屬了。就請您告訴我,現在到底該怎麼做吧!」

    瓦蓮莉婭沉默了,她扭頭再度仰望蒼穹,眼中閃爍著複雜的光芒。過了良久,她突然打了哆嗦,扯著領口用力將柔若輕柳的身軀往斗篷下縮了縮。「葉爾馬克•齊默菲葉維奇,」少女的兩彎黛眉忽地微作一蹙,又慢慢舒展開來,「你所需要的只是……等待。」

    大塊頭哥薩克似乎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但他還是順從地點了點頭。「我聽您的。」他拉轉馬頭向後慢慢走去。「不管等來的究竟是什麼,我都明白自己所肩負的責任。」

    蹄聲漸遠,瓦蓮莉婭不由悵然地歎了一口氣,垂下頭對自己輕聲說道:「瓦莉婭,你的責任又到底是什麼呢?」

    「您的責任是在帝國這邊,尊貴的梅爾庫羅娃小姐。」一個低沉的聲音突然從不遠處傳來,打斷了少女帶著淡淡橄欖味的遐思。瓦蓮莉婭猛地回過頭,只看見一個黑影不慌不忙地從幾叢矮樹後走出。

    「是你!」瓦蓮莉婭藉著漸明的天光將來者上上下下打量了幾周,最後把目光定在了他象徵俄軍武官身份的衣甲上。「那麼,這也是靠的是黃金的力量?」

    「小姐英明。」軍需官巴圖,或者更確切地說,錦衣衛百戶史威揭開斗篷的兜帽,恭敬地向瓦蓮莉婭行了一禮。「蒙沙皇陛下的賞識,讓在下得以出任魯波廖夫大人的軍需官。」

    「魯波廖夫公爵?」瓦蓮莉婭一怔,不由失聲叫了出來。她神情複雜地注視著史威,玉綠色的瞳仁微微縮小,彷彿是在看著一條昂首吐信的毒蛇。「於是莫吉廖夫俄軍的一舉一動都沒能逃出帝國的掌握,對嗎?因此公爵也……一步步深陷重圍,最終連同數以萬計的俄羅斯士兵一起喪命雪原!」

    「我很抱歉,小姐。」史威以可笑的姿勢模仿韃靼人鞠了一躬,「我們不得不這麼做。」

    「不得不殺死好幾萬人?」瓦蓮莉婭憤怒地叫了出來。

    「我們別無選擇。」史威再次強調道:「莫斯科固執地想要和帝國對抗,多麼愚蠢!為了讓戈都諾夫他們學會敬畏,就必須讓俄國付出必要的代價!令他們迫不得已,只能最終把兵權交到您的手中。」

    「我?」瓦蓮莉婭不免愕然。

    「不錯,尊貴的公爵小姐。」錦衣衛百戶向前微跨一步,「在俄國朝野上下,唯有您具備足夠的智慧和才識,來中止這一場原本沒有必要的戰爭。」

    「如果你是要我為帝國效力的話,那可就徹底想錯了!」瓦蓮莉婭毫不猶豫,一口便堅定地回絕道:「哪怕這根本是一場無望的戰鬥,我也決不會輕易放棄!決不會讓你們手中的戰火就這樣毀掉我腳下的土地!」

    「您並不是我們的敵人。」史威故作悵然地緩緩搖著腦袋,臉上浮出幾分悲天憫人的歎息。「帝國兵鋒再為熾烈,也決不會有寸鐵尺兵加您之身。您也知道,正是俄國辜負了我們和平的盛意,悍然挑起了這場無理的戰爭。本來嘛,作為肇事一方的莫斯科已經失去了媾和的權利,但我華夏天朝素以寬仁博愛示之外邦,也不忍坐視俄國百姓荼毒於戰火。因此,帝國泰西遠征軍指揮官希望能以和平的方式來解決這一問題。而您,小姐閣下,就是俄方參與和談的最佳人選。」
mk2257 發表於 2009-3-15 21:17
第十章 國士無雙 第三節 直面交鋒
    第三節直面交鋒

    勉強的和平比戰爭更為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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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薩福諾沃戰線某處。

    連日來令人幾乎喘不過氣的緊張氣氛已在不知不覺間消褪殆盡。相距不過數里之遙的平原上,帝國泰西遠征軍與俄羅斯民兵都已收拾好輜重軍器,悄無聲息地撤出了軍營。就在他們脫離戰線向後退卻的同時,中俄兩軍的大本營直屬部隊卻越過友軍向前推進,全面接管了了這段大約十里來長的防禦陣地。

    對於這次絕非尋常的臨陣調動,敵對雙方的眾多普通士兵乃至於絕大多數軍官都感到莫名其妙。而那些知曉內幕的極少數人士也自然不會向他們透露,就在兩軍之間的某處空地上,已經搭建好一座裝飾華麗的巨大帳篷。不久之後,敵我雙方的最高指揮官就將在那裡舉行和談。

    一方面是出於安全目的的考慮,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並未得到國內當局的首肯批准,中俄雙方對這次即將到來的和談都採取了謹慎小心的保密態度。除了嚴鎖消息之外,還不約而同地對營區的防禦工事進行了重新調整和部署,只是這些新建工事的防禦更多地朝向了身後的友軍而非敵人。

    

    5月3日上午辰初一刻。

    離約定的會談時間還有小半個時辰,瓦蓮莉婭卻沒來由感到幾分焦躁。這並不正常,更絕不會是個好現象,但此刻也只能把它歸咎於為過分緊張的緣故了。她失神了片刻,終於下定決心般站起身來,開始在侍女的幫助下穿戴衣甲。

    從嚴格意義上講,這套在浪漫之國意大利定制的輕質板甲與其說是護身防具,倒不如乾脆把它看成一件精緻華美工藝飾品。作為全套鎧甲主體的半身胸甲由數張厚度不足兩毫米的熟鐵甲片構成,外面則鍍有一層薄如蟬翼的軟青銅,在晨光下熠出淡淡的青色水光。將這些甲片固定和綴接起來的,是兩條精鋼為芯外包金膜的薔薇花枝,而在那胸口正中位置閃耀著黃金光彩的枝條交匯處,正正地鑲嵌著一枚鴿蛋大小的水滴形紅寶石,殷紅透亮彷彿要滴出血來一般。

    順著金薔薇花枝優美的曲線再往上行,兩葉寬大的鞘形護肩覆在少女潔白有若羊脂的香肩上,裸露出脖頸到鎖骨的一抹玉色。此時,瓦蓮莉婭已經穿好包括束腰甲、裙甲、護肘、護腿和護脛在內的全套鎧甲,她朝向著桌案上一面鏤刻有精美獸紋圖樣的銀鏡,雙手捧起金線描邊翠錦織面的碧玉寶冠慢慢往頭上戴去。隨她纖纖手指拂過,一抹烏木般黑亮的長髮潑灑直下,如緞的光澤幾能鑒出人影,再配上一對彷彿晨星的珍珠耳墜,端的是有一笑傾國之異采。

    從後面款款走上前來的侍女為瓦蓮莉婭披上淡玉綠色的織金披風,再細心地檢查好盔甲每一處相接的環扣與絛帶。最後,她拿起一柄鑲金嵌玉外形華美的短劍,小心翼翼地掛在了女公爵的腰帶左側。這柄短劍連柄長兩尺,寬及三指宛若玄冰的劍身乃是以上等大馬士革鋼精心打造,鋒口上細密的水紋既似繁星點點又如雪花紛揚,內家一望便知是件不可多得的名器。純銀的劍柄上鑄有一位俯首默默祈禱的天使,兩支羽翼在護手的位置舒展開柔和的聖潔光芒。劍柄末端鑲有一顆碧綠的寶石,與蛟皮劍鞘上的點點晶瑩交相輝映。

    瓦蓮莉婭滿意地在銀鏡前轉了轉身,出自威尼斯名家丁托列托的手筆既有著提香式的華美絢麗,也不失米開朗基羅雕塑優雅流暢的線條,艷麗而不失高貴,如同神話中北歐女武神穿戴的星塵戰甲一般。當然,得益於米蘭首席盔甲工匠巧奪天工的傳奇技藝,整套鎧甲不僅打造極為合身,行動間似也不受多少影響;在貼身內裡還細心地襯上一層細亞麻墊物,從而使得穿戴起來更加舒適。

    「公……公爵小姐——」就在瓦蓮莉婭整裝完畢正要走出帳篷之際,一直默不作聲的侍女突然怯生生地喚道。話音未落,她臉頰上已是漲得通紅,低垂的腦袋幾乎貼到胸前,一雙小手侷促地扭在一起,好半天才鼓起勇氣繼續說:「小……小姐,您說那些中國人是真的要和我們講和嗎?」

    瓦蓮莉婭的步伐一下子凝住了,她略微偏過頭,先是頓了片刻才柔聲說道:「別擔心,這一切遲早總是要做個了結的。」

    「可是……」侍女的聲音裡已經帶上了哭腔,「我聽士兵們議論說中國軍隊都是些比韃靼人還要野蠻凶悍的食人惡魔,但凡被他們攻佔的市鎮,所有城堡和教堂都被燒燬,廣場上到處是被殺害的平民。即使僥有倖存者也被作為奴隸販賣到異教徒的國度。公爵小姐,我真的很害怕……」

    瓦蓮莉婭苦笑著搖了搖頭,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斯摩稜斯克戰役之後,俄羅斯朝野對帝國的妖魔化傾向愈發嚴重。這一方面歸於無知民眾對外族入侵的畏懼心理,另一方面官方有意識的醜化宣傳也起了莫大的作用。特別是軍隊裡一些高官為了洗脫喪師敗績引發的責難,對敵人的實力極盡誇大渲染之能,幾乎將帝國軍描繪為投擲毒火驅役鬼怪的惡魔軍團一般。

    呈往莫斯科的報告當中,狼狽逃出敵占區的地方官員們紛紛向沙皇哭訴中國軍隊在佔領區殘暴的屠殺和劫掠。僅基輔就有超過三十座市鎮被夷為平地,從教堂裡的金銀器皿到糧倉中的糧食種籽,任何有價值的財物都被洗劫一空。田野鄉間,到處橫布著一具具滿是刀傷劍痕的屍體,被隨處遊蕩的野獸嚙咬得殘缺不全。帝國軍和波蘭僕從部隊在俄羅斯曠原上縱馬恣行的短短兩月當中,罹難於紛亂戰火的平民數量據說已超過了二十萬之多。

    「公爵小姐,人們都說您是俄羅斯的救星,您一定會帶領我們戰勝那些魔鬼,把他們全都逐出這塊上帝賜予我們的土地對嗎?」侍女伸出雙手輕輕挽住瓦蓮莉婭的手臂,哀求一般輕聲問道。「您是為俄羅斯開疆拓土的大英雄,神話故事中那些女武神一般的人物,一定沒有什麼能夠難倒您的!」

    無聲地歎了一口氣,瓦蓮莉婭悵然回身,碧綠色的眼瞳中閃過一抹落寞的灰色。「波利婭,你真的認為我是民族的英雄嗎?」

    「那是當然!」波利婭微微仰起頭,眼裡閃耀著崇拜的光彩,「您在戰場上的功勳就像『頓斯科伊』德米特裡•伊萬諾維奇一樣了不起,您一定會以俄羅斯帝國偉大締造者的身份留名史冊!」

    「是嗎?帝國的偉大締造者?」瓦蓮莉婭長長的睫毛低垂了下去,「你不會明白的,波利婭。為了男人們爭戰天下的野心,我已經違背本心做了太多的事情。就讓過去的永遠過去吧,現在的我所守護和為之戰鬥的,只是俄羅斯人民的和平與安寧,而決不會是上位者的王座和私利。」話畢,年輕的女公爵丟下驚愕的波利婭,邁著英武的步伐向帳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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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辰初三刻,秘密談判地點。

    葉爾馬克猛地一甩手中的韁繩,座下雄駿高大的黑色戰馬一聲長嘶,煞住腳步直立起來,兩隻前蹄不偏不倚落在了地面一道白色的石灰線前。在他身後,足足一千名哥薩克騎兵也紛紛勒馬止步,數千隻馬蹄的踐踏一時在覆有淺淺草皮的平地上揚起大團濛濛塵霧。

    這位哥薩克隊長今天可以說是把自己全副武裝一直到了牙齒:頭上是一頂帶護頰和面具的拜占庭式尖頂熟鐵盔,貼身穿件水牛皮甲背心,外面再套一件精鋼鎖子甲,前胸後背等要害位置還有襯有加強鋼片。他左邊腰間掛著哥薩克馬刀,右邊則插了一柄戰斧,背上還帶了把強化重弓,就連靴子中也一邊插了把匕首。原本就身材魁梧異於常人的他,現在便如同一具活動的戰鬥堡壘,滿有信心和勇氣去面對任何敵人。當然,以齊默菲葉維奇隊長那不輸於棕熊的體格再加上這堆厚重的裝備,恐怕也只有他那匹天賦異稟的神駒能夠負擔了。

    待得全軍定下腳步,葉爾馬克轉頭朝向身旁沉默無語的梅爾庫羅娃公爵,抬手向著前方指了指——五百步外的平地中央豎立著一座巨大的白色帳篷,帆布上塗有拌著銀粉的精製清漆,上面用各色絲綢和織錦裝飾起來。帳篷外圍是一圈圍成矩形的木柵欄,兩座攔有據馬的轅門分別朝向中俄兩軍的陣線。

    「公爵小姐,按照我們此前與中國人商定的協議,距離帳篷大約兩千七百尺也就是這條白線圈之外,雙方可以各保留一千名士兵擔任戒備工作。能夠通過白線進入會談區域的,除了談判名錄上的高級官員之外,最多只允許有五十名士兵。除此之外,方圓一俄裡半之內都不能部署任何軍事力量。」葉爾馬克停頓了一會兒,又有些為難地補充道:「當然,小姐,我明白這對我們很不公平。中國軍隊的單兵作戰能力比我們強出很多,而且一俄裡半的距離也是在他們的重炮射程以內。如果——」

    「我想這一點你無需擔心。」瓦蓮莉婭只是淡淡地回答。「帝國軍要的並不是我的性命,更沒有必要用這樣一種手段來贏取一場本已勝券在握的戰爭。」

    葉爾馬克默默地點了下頭,「我想他們也已經來了,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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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繪有白虎紋章的軍旗在遠方地平線上獵獵舞動,帝國近衛驃騎第一師的千名精騎已經陳開緊密的攻擊隊形。全裝慣束的突擊騎兵們按轡徐行,憧憧黑影恍若一座移動的鋼鐵城池。間或有星星寒光一閃而過,那是明光鎧在旭日照映下揮發出的咄咄殺氣。

    「停止前進!」易飛威風十足地一揮手臂,帝國鐵騎頓時如一人一騎般齊齊止住腳步,如鋼雕鐵鑄般紋絲不動再無半點聲息,分毫不差地停在了石灰白線之後。荒原的疾風在低聲呼嘯著,號叫聲中帶著一陣愈發急促的馬蹄聲。未幾,一名紅袍軍官從後面縱馬來到將軍身邊,壓低聲音附耳說道:「大人,一切都已經準備好了。」

    易飛面無表情地微一頷首,「神機重炮定標多少步?」

    「一千兩百。」

    「這樣不行!至少要達到一千五百步!」

    「可現在這已經差不多是神機炮的最大射程了,大人。」那軍官解釋道,「至於虎蹲和神威將軍這些近程殺傷型火炮,就算把它們部署在這裡射程都是遠遠不夠的!」

    「一千兩百……不能把它們再靠前一點嗎?這樣的話也許可以直接把炮火傾瀉到對面俄國人的陣地上呢。」

    紅袍軍官吃了一驚,忙不堪擺手說道:「將軍,這可千萬不行啊!大本營對此可是下了嚴令,無論如何都不能有一兵一卒違約過線,要搶先對俄國人發動攻擊更是絕對不允許的!這是颯玥郡主親口頒下的鈞旨,任誰違犯了都沒有任何情面可講啊!」

    「知道,知道!」易飛沒好氣地打斷了他的囉嗦。「我不過也就是說說而已,難道還真的嫌這顆腦袋在脖子待得太久了?神機炮的事就不用管它了,先立刻讓雷火弩作好戰鬥準備!你們一定要記住,這些羅斯人都是不講信譽出爾反爾的夷狄蠻類,任何時候都不能對他們報以信任!」

    「遵命!」傳令官立刻從腰間抽出一面繡有交叉長箭圖案的黑色令旗,轉身向著後方的軍陣來回舞動三次。「雷火弩,最大射程——準備!」

    在近衛騎兵軍陣的後列,十六架雷火弩一字排開,微微昂起的弩首如作勢待擊的眼鏡蛇一般虛指前方。這種由艦載型改裝的重型弩車是帝國陸軍現役威力最大射程最遠的床子弩炮,翼展三米的弓臂由多層冷鍛鋼片疊制而成,細鋼索與亞麻纖維混編的弓弦粗如兒臂,拉至滿弦之後能輕易將重達二十公斤的特製巨矢射至六百步開外。

    用不著更多的吩咐,身著輕質皮甲的操弩手們早已從巨弩床座下拉出四條粗大的鐵鏈,以經過火焰烤制的尖頭硬木椎牢牢釘住地面。隨著兩名校標士用力轉動一個黃銅絞盤,弩床內開始響起金屬製件細碎的輕響,數十個大大小小結構複雜的槓桿與齒輪相互傳動著,將數百斤重的巨弩頭部慢慢托起仰指穹空。

    純銀的指針在黑漆底刻度盤上緩緩遊走著,一組組細密精確的齒輪將絞盤的動作忠實而微妙地傳導過來,最終轉換成從針尖下流過的一個個銀色數字。五百七十步……五百八十步……五百九十步……六百步!鮮紅的顏色表明已經達到了這架巨型床弩的最大射程,校標士們停住手中的絞盤,又迅速扳動幾處插銷將弩身鎖定在這一射角。

    在雷火弩昂起它可怕的頭顱,弓臂展開如眼鏡蛇扁平頸部的同時,操弩手們開始推動更多更大的絞盤,折繞的鋼索在滑輪組間勾連穿梭,將多次放大之後強勁到難以想像的力量拖拽著青銅彈射滑塊連同主弓弦一起慢慢向後滑動。滑塊上的定鎖裝置滑過彈射槽兩側的棘齒鋼條,連發出陣陣清脆的卡嗒聲。

    弩張滿月,士兵們這才小心翼翼地從旁近一輛車廂中墊滿乾草的騾車上抬下幾個三尺來長一尺見方的木匝,如視珍寶般從中捧出一支支碗口粗細的雷火矢,輕手輕腳地架裝在巨弩彈射滑塊的雙聯箭槽上。

    「各弩做好射擊準備!一旦接到郡主親衛軍的信號,計數六十聲後發射雙發雷火矢!連射三輪!」易飛望著前方衣甲皆白按轡緩緩行進的親衛軍,舉重若輕地揮了揮手。「突擊騎兵,你們在看到信號的同時分二十個楔形小隊以鶴翼陣全速前進。你們的任務是將羅斯人阻擋在距帳篷百步的範圍以外,雷火弩和神機炮會給你們提供火力支持,駐留在一千步警戒線位置的兩支驃騎兵聯隊也將以最快的速度前來增援。現在,都明白了嗎?」

    「謹遵將軍將令!」帝國軍校們一齊發出震天價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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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辰正一刻,秘密談判地點。

    要想展現天朝帝國那近於無窮的超卓國力,宏大華美的排場即便不是最好的選擇,也絕不會是最差的辦法,何況中華帝國兩千年來一直都有如此的傳統。而遠征軍統帥不僅貴為郡主,更是忠武王最看重的寵臣,在這樣一種背景之下,談判地點鋪擺陳設的極盡奢華之能也就不足為奇了。

    踩在殷紅如血的波斯絲織地毯上,瓦蓮莉婭一個翻身跳下戰馬,兩名哥薩克士兵搶上前去為她拉開帳篷描金繪彩的門簾。與此同時,更多的士兵迅速分散到帳篷周圍,依托柵欄佔據好有利的攻擊位置。

    幾乎是同一時刻,明軍親衛隊也列隊進入這座木垣。戰士們頭戴綴有紅纓的帝國近衛軍制式頭盔,白錦披風下穿的是明光精鋼環甲,左手腕上套有狹長如葉的熟鐵鏤花大盾,右手挺一柄白蠟桿狼牙大槍,腰懸鎦金鞘騎兵刀,鞍橋上掛著雕弓箭壺,就連坐下的戰馬也是毛色大小別無二致。這支幾乎武裝到了牙齒的精銳部隊是如此的昂首闊步高傲不可一世,那睥睨天下非常人所能有的冷酷眼神一掃而過,彷彿眼前頂盔貫甲手按刀柄的哥薩克士兵根本不曾存在一般。

    「公爵小姐,這可真是來者不善啊。」葉爾馬克警惕地打量著這些近在咫尺的帝國士兵,壓低聲音對瓦蓮莉婭說道。此時他的右手已經悄悄摸上腰間的彎刀,身體也微微弓下作好撲擊的準備。

    「不要輕舉妄動!」瓦蓮莉婭輕聲但嚴厲地警告了一聲。她大步向前,漂亮的靴子從精織地毯同樣漂亮的花紋間掠過,毫不客氣地坐到了帳篷中央的一張橢圓形長會議桌前。葉爾馬克重重地歎一口氣,斜跨一步站在她的身後。會議桌的對面,兩名中國軍官面無表情地背手肅立,昂首抬眼直望著懸在帳篷正中的純銀吊燈。

    少女公爵並沒有過多地在意對方的傲慢和不敬,而是飛快地掃視了一遍周圍的陳設和佈置。帳篷的四壁和天頂上繪著大幅的壁畫,其中大多是讚頌帝國武功之盛的戰爭題材,色調渾厚筆法凝重,很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牆角里壁燈和香爐被細心地擦得錚亮,精美的圖案上閃耀著優雅的銀光。最後,瓦蓮莉婭的目光停留在了面前的大會議桌上,她抬起手慢慢撫過桌面上深紅褐色的細密花紋,用最為純正的漢語輕聲讚歎道:「這應該是最上等的黃花梨木吧,我原以為在只有帝國本土才能有幸一睹呢。」

    「不錯。」對面的門簾被一掀而起,颯玥郡主清美甜麗的嗓音已經搶先進得帳來。「這桌椅所用的木材都大內庫廩中的貢料,瓦蓮莉婭公爵果然好眼力啊。」

    瓦蓮莉婭一抬眼盯住眼前的對手,絕美的臉頰上冰冷得看不出任何表情,她微微動了動嘴唇,終於還是忍住臨到嘴邊的話語,只是淡淡地凝視著那雙同樣婉約動人的眼眸。

    李華梅卻好像絲毫不為所動,她頗為隨意地摘下飾有雉羽的獵裝氈帽,連同肩頭那件猩猩紅的錦綾斗篷一起丟給侍立旁側的副官。此時,她穿一件墨緞武士勁裝,上面用金線織出明黃色的圖案紋飾,一柄裝飾華麗的鎦金長劍斜掛腰間,颯爽英姿果真不輸於瓦蓮莉婭之下。

    「這是我們的第一次見面,瓦蓮莉婭•安德烈娜•瓦西卡小姐。」還是李華梅首先開口打破了沉默,而在念出俄國女公爵這個曾用的化名時,她有意無意地加重了語調。「不過,我也是早就對您的大名有所耳聞了。」

    瓦蓮莉婭柳眉微作一皺,感到自己在這一回交鋒中便已經處在了下風。她在心裡重重哼了一聲,顏面上卻不興半點波瀾,不動聲色地回答:「大明泰西遠征軍指揮官閣下——」

    「大明颯玥郡主李華梅。」

    「郡主閣下,」瓦蓮莉婭在這突至的打斷下頓了片刻,終又接著說道:「戰事瞬息萬變,無時無刻不有兩軍士兵生命殞沒,還是請早點進入正題吧。」

    李華梅微微翹起的嘴角上始終蕩漾著若有若無的微笑,她輕笑一聲,看著瓦蓮莉婭的碧色雙瞳說道:「公爵小姐,我想我們早已經進入正題了,不是嗎?」

    「那麼,請讓貴國通譯將您的話用拉丁文複述出來。」瓦蓮莉婭肅容正聲道:「我方也帶來了通曉拉丁文的譯員。」

    李華梅卻擺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慵懶樣子,「有這個必要嗎?這裡不是早已有一種你我都清楚明白的語言了嗎?」

    「可我的屬下聽不懂漢語!」瓦蓮莉婭據理力爭道,她瞪大雙眼狠狠地逼視著對方。「如果你們不能滿足這個要求,那麼這場會議就根本無法進行下去!」

    「如果,這場會議無法進行下去,那麼,我只能不得不下達命令,命令帝國軍以及所有附庸部隊發起全線進攻。」李華梅淡淡地笑著,一面慢條斯理地回答道,幽黑深邃的眼眸令人揣摸不出半點神情,彷彿只是在凝視著桌上銀壺內搖曳的燭火。

    梅爾庫羅娃公爵如水的面容上驚起一絲波紋,她咬起牙,朝著李華梅瞪視了足有一分鐘,這才繼續用漢語一字一頓地說道:「郡主殿下,您滿可以盡情地嘲弄和輕侮我們,因為帝國的武力強橫而無所披靡,你們當然有著給予俄羅斯毀滅的能力,但請高貴的華夏族人記住,即便弱者也不會輕易在暴權下屈服的。」

    李華梅上身向前傾了傾,交叉的雙手十指相繞,兩肘隨意地撐在桌面上。她歎息著搖了搖頭,平靜地回答道:「您原本就不是這些弱者中的一員,親愛的瓦莉婭。您在新大陸生活過差不多十年,是在華夏文明的禮樂聲中長大成人的。先賢曾云『有教無類』,您便和我們一樣,都是當之無愧的華夏子民。您不屬於這裡,帝國才是您真正的家!」

    瓦蓮莉婭沉默著,閃爍的目光游移不定地掃過桌面鬼斧神工的木紋。李華梅頓了片刻,又趁熱打鐵地繼續說道:「看看這些你所謂的同胞們吧,瓦莉婭。他們落後無知、愚昧可笑,棲身在這寰宇一隅裡夜郎自大,渾然不知道天高地厚,竟妄想以螢蟲之光與我大明皓月爭輝。就說你委身來此蠻荒僻地,以汗馬戰功成為他們的民族英雄。可這些野蠻人是怎麼對待你的呢?只有猜疑、排擠和誹謗!一個沒有英雄的民族是悲哀的,可一個有了英雄卻不知道敬重愛戴的民族卻是無可救藥的。離開他們吧,瓦莉婭,趁現在還來得及,快回來吧!」

    瓦蓮莉婭慢慢抬起頭,迷亂的雙眼正好對上李華梅飽溢期冀的目光,剎那間,她的眼神突然清亮了起來。「對不起,郡主殿下,請恕我辜負您的好意。」
mk2257 發表於 2009-3-15 21:18
第十章 國士無雙 第四節 獨木陽關
    第四節獨木陽關

    我所懼怕的,乃是自己的失誤更甚於敵人的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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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說什麼?」李華梅萬不想會聽到這樣的回答,驚詫之下原本鎮定自若的她也不由失聲叫了出來。

    「請原諒,颯玥郡主殿下。」瓦蓮莉婭只是淡然一笑,她的聲音平靜而和緩,內中蘊含的堅毅卻令人動容。「也許在您睿智的眼中看來,我與高貴的華夏人並沒有太大的分別,但在這由詩書禮教熏陶而成的漂亮儀表下面,流淌的是北國兒女崇尚自由的血液。生為俄羅斯人,從一開始我便已經沒有了選擇。」

    「不!你可以的!」李華梅急促地說道:「這個民族和國家曾經拋棄過你,它們不值得你去愛的!回來吧,您有著出眾的才華和抱負,而也只有帝國才能給你自由發揮的空間!」

    瓦蓮莉婭搖著頭,臉上凝結的笑容帶著幾分淒婉,「民族和國家既已存在,便不需要什麼理由去維護它的正義。生為一族一國之人,愛自己的民族和祖國便是天賦的責任,至於它先進還是落後,文明還是野蠻,開化還是愚昧,這一切卻又都不重要了。」

    「瓦莉婭!」李華梅略微提高了嗓音打斷了她的話,卻一下子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您不用再說什麼了,郡主閣下。」瓦蓮莉婭垂下漂亮的眼睫,淡然說道:「這是我自己的抉擇,我也是決不會為此後悔的。」

    「可你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嗎,這樣一來你就不得不與整個帝國為敵啊!」

    「就算是吧。」瓦蓮莉婭的聲音已經低到幾不可聞,「而您呢,郡主閣下,穿越了萬里海疆來到俄羅斯這個荒蕪世界的您,不正是要毀滅我們的敵人嗎?」

    「我所奉行的可正是蕭忠武王大人的立場!」李華梅清美的臉頰有些微微發紅,她略帶惱怒地高聲強調道。

    瓦蓮莉婭的聲音一如涓涓流水般細微而堅決,「而我呢,我不過是站在俄羅斯人民這邊。」

    會場再次陷入了沉默,兩對妙目美瞳同樣互不示弱地對視在一起,夾雜著淡淡火花的敵意在兩張絕美如畫的面孔之間不住彌開。

    然而這沉默卻又突然間被擊得粉碎,儘管根本聽不懂半句漢話,哥薩克統領葉爾馬克•齊默菲葉維奇卻憑藉著自己獵手的敏銳感官覺察出了些什麼。他猛然從梅爾庫羅娃公爵的身後跳上前來,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彎刀和戰斧便已經分別握在兩手當中。高大的俄國軍官怒吼一聲,像頭狂暴飢餓的棕熊一樣大步向前撲去。他的目標非常明確,既然談判已經破裂——從瓦蓮莉婭的神情來看這麼想無疑是沒錯的——那麼自然就應該先下手為強。只要能挾持帝國軍的最高統帥李華梅為人質,不戰而屈人之兵就儼然不再是黃粱美夢。

    「葉爾馬克,你這是幹什麼!快住手!」瓦蓮莉婭微微一怔,隨即驚惶地叫了起來。不料情急之下,脫口而出的竟是兩句漢語。說時遲那時快,葉爾馬克飛腿踢開一個擋在面前的黃花梨木圈椅,手裡的刀斧便要向李華梅脖頸中架去。

    可是這雷霆萬鈞的重擊竟然沒能夠落下,一弧疾若閃電的刀光斜刺裡激射而來,不偏不倚地將劈落的刀斧雙雙架住。眼看勢在必得的攻擊被輕易招架,葉爾馬克不由猛地一怔,斜著眼向旁看去。但見那硬接住自己刀斧合力斬擊,而不過微微一沉的,竟然是一柄再普通不過的帝國近衛軍制式軍刀,寬厚的刃體黝黑黯淡不甚起眼。哥薩克統領兩眼輪轉似電,手中的兵刃緊隨著目光飛移,便貼著微彎的刀身疾射而去。

    如果說剛才是為了要生擒李華梅而未盡全力,那麼這下葉爾馬克可是連看家本領也拿出來了。手中那對刀斧運勁之猛去勢之疾,比先前遠不止強上了三分兩分,簡直是不將那個敢於阻擋自己的對手斬為兩段誓不罷休。

    只聽兵刃相擊一聲清脆的迸響,葉爾馬克右手虎口一麻,再也拿捏不住的彎刀頓時被磕飛出老遠。瞬息之間,那柄肇事的軍刀猛然一翻,以一個幾乎絕無可能的角度斜扭過來,上挑的鋒口恰恰鉤住戰斧的刃背。一股大得難以置信的力量隨即順著刀身傳了過來,牽扯著戰斧在空中劃過個圓弧,緊接著與哥薩克彎刀同樣脫手而出。

    直到此時,兩手空空的葉爾馬克才真正看清了對手的衣裝相貌:近衛軍頭盔上矗著猩紅色的馬鬃盔冠,銀白色的長披風下輕質冷鍛鋼環甲明潔如鏡,一雙牛皮軍靴不丁不八傲然立定,手中的軍刀斜指地面。儘管他怎麼看起來也不過像是名尋常的帝國軍官,但那不動聲色的冷漠面容與匪夷所思的武技卻絕對不是泛泛之輩所能擁有的。

    「齊默菲葉維奇,您怎敢不待我的命令擅自行動?還不快退到後面去!」兩人的動作是如此之迅速,及到瓦蓮莉婭喊出第二聲時早已無可挽回。葉爾馬克聞言一愣,他回頭看看瓦蓮莉婭,又不甘心地恨恨盯了對手一眼,這才慢慢退向梅爾庫羅娃公爵身後。那帝國軍官倒也不多加阻攔,啪的一聲歸刀入鞘,斜後跨一小步昂首立定,略略下拉的嘴角微露出不屑的神情。

    「讓你的手下們放輕鬆點吧,瓦莉婭。」李華梅半開玩笑地譏誚道:「莫非我們之間真到了要用刀劍來說話的地步?」

    「這完全是由於他們聽不懂中國話,才產生了如此的小小誤會,請您不要在意。」瓦蓮莉婭立刻快速地回答道:「這決不會影響到我們致力於和平的誠意。」

    「但願如此吧。可你不覺得他太過於恣意妄為了嗎?統帥們還在說話,哪裡輪得到他動刀子的時候!這些不通禮教的野蠻人果真是不知所謂!」李華梅以高高在上的口氣責備道:「算了,我們還是言歸正傳。瓦莉婭,我希望您能夠明白,您所謂的這個『祖國』現在正置於什麼樣的處境之下。」

    「請您說說看。」瓦蓮莉婭雙手撫膝,微作傾身道。

    「據我所獲知的最新情況,波蘭軍隊在頓河流域已經走得太遠,僅僅靠你們在圖拉部署的那幾千貴族私兵,根本就不可能在六月到來之前阻擋住他們。」李華梅說到這裡輕啟朱唇娓娓一笑,「如果我的估計沒有出錯的話,你們的援軍也要等到那時才勉強來得及投入戰場。」

    瓦蓮莉婭長長的睫毛微微一動,她沉吟不語了片刻,將身子慢慢往後仰靠向椅背,語氣平靜地回答:「如果圖拉防線被突破的話,俄羅斯將與波蘭單方面議和。」

    李華梅嘴角主宰一切的笑容一下子凝結了,她銳利如電的目光在梅爾庫羅娃公爵臉上毫不客氣地來回遊走著,那冰涼的觸感竟有如實質一般。「你說什麼?」

    「俄羅斯將與波蘭單方面議和。」瓦蓮莉婭平淡地重複道,不卑不亢的語氣好像是在陳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瑣事。

    「這不可能!」李華梅當即斬釘截鐵地回答道:「波蘭人不是傻瓜,當莫斯科就在擺在眼前的時候,他們既沒有理由也沒有膽量這麼做!你這麼說完全是無稽之談!」

    「波蘭人當然不傻,他們也知道在咬住獵物之前掂量掂量自己有沒有能力一口吃下去。」瓦蓮莉婭不慌不忙,平靜卻又針鋒相對地回答道:「現在的莫斯科已經差不多算是座不設防的城市,再沒什麼能夠阻擋大明和波蘭縱橫無敵的兵鋒,更不用說還有瑞典、立窩尼亞、奧斯曼帝國等列強環伺邊境。只是這麼一塊引人垂涎的大肥肉,若果真落到獅虎口中倒也罷了,要是哪只不開眼的野狗冒冒失失跑過來咬上一口,就難免不會偷雞不成蝕把米了。」

    這下子輪到李華梅沉吟不語了,她微蹙秀眉,纖長的手指無意識地輕叩著桌面,平靜若水的面容下似在鬥爭著什麼。

    「不錯,現今波蘭大軍是耀武揚威直入俄羅斯境內,莫斯科指日可下危在旦夕。但是,他們自己的情況卻也並沒有看起來那麼樂觀。波蘭王斯蒂芬•貝特裡盡起傾國精銳來犯俄羅斯,雖然攻城掠地捷報不斷,但付出的代價也同樣慘重,以至於到了國內無兵可用的地步。」瓦蓮莉婭繼續說道,沒有半點平仄變化的語氣聽起來好似自言自語一般。「假如哈布斯堡、斯德哥爾摩又或者伊斯坦布爾有什麼意圖的話,遠在莫斯科的大軍自然無法及時回援,那時候趾高氣揚的勝利者恐怕立刻就要淪為階下囚吧。」

    「波蘭是大明的盟友,帝國決不會坐視這等事情發生。」

    「是麼?」瓦蓮莉婭只是報以淡然一笑,「可斯蒂芬•貝利特會這麼想嗎?從波蘭人的角度看,帝國大軍可正是扼在他們退卻的咽喉要道之處啊。」

    李華梅微微有些色變:「這完全是毫無道理的臆斷和猜測!」

    「臆斷也好,猜測也罷,小心駛得萬年船嘛。」瓦蓮莉婭回答道:「要是俄國願以整個第聶伯河流域為代價,再加上一筆數目可觀的戰爭賠款作為議和的條件,波蘭人難道不會欣然接受嗎?若是他們一意孤行拒絕這個條件,那麼,就算莫斯科的城牆與塔樓攔不住風翼騎兵飛揚的鐵翅,除了一座在抵抗中化為廢墟的燃燒城市,波蘭人還能得到什麼呢?」

    颯玥郡主眉頭一動,微瞇的眼眸中陡然亮起肅殺的精光。她冷哼一聲,言語中的威脅意味再為明顯不過:「就算波蘭人當真背信棄義與你們單方面議和又能怎樣?我就不信,八萬精銳帝國軍團還拿不下一個小小的莫斯科?」

    「沒有誰膽敢質疑帝國軍團無敵的實力,」瓦蓮莉婭不卑不亢地回答道:「但羅斯民族的勇氣也不容低估。兩百年前,我們的先輩流盡鮮血從金帳汗國的鐵蹄下贏得了這塊土地的自由;兩百年後的今天,同樣沒有哪個俄羅斯人憚於為它再灑一次熱血!您的軍隊將在勝利中不斷挺進,可是每一片森林、每一方田野、每一座村莊、每一條道路都會成為抵抗者的營壘!人們將戰鬥著,直到最後一個身影也倒下!」

    李華梅臉色寒若冰霜,「抵抗有什麼意義呢?你們的城市將化為火海,你們的人民將血流成河!母親將失去孩子,孩子將失去父親。而在付出了這一切的犧牲之後,你們戰敗的結果卻仍不會有絲毫的改變。」

    「一個被逼上絕路的民族,是沒有權利去選擇的。」

    李華梅緊抿嘴唇,線條僵硬的臉上顯得陰晴不定,「你知道這樣做的後果會是什麼嗎?」

    「莫斯科將被從地圖上抹去,俄羅斯也會不復存在。」瓦蓮莉婭毫不諱避地朗聲回答道:「除了和約中答允的第聶伯河流域以外,波蘭或許還能和奧斯曼帝國一起瓜分頓河。立窩尼亞人和瑞典人會從諾夫哥羅德長驅直入,鯨吞北方的大片領土。喀山以東將陷入極大的混亂,分裂為無數各自為政的韃靼部族……」

    「最應該為此擔心的並不是我!」

    「但也不只是我!」

    兩人再一回緊緊逼視著對方,不過這次的沉默很快變成了呵呵的笑聲。「你也知道,瓦莉婭,帝國對外藩的態度向以寬仁為先,未到不得已也是不會輕易使用武力的。」

    「我完全明白,尊貴的郡主殿下,只是現在才祈求寬恕會不會太遲呢?」

    「既然已為這傲慢和自大付出了代價,那麼就應該從中汲取出足夠的教訓,亡羊補牢畢竟還不算太晚。」

    瓦蓮莉婭點點頭,以極富誠意的聲音道:「我們已經見識到了帝國軍團的無匹強大,這天神般的力量令我們膽寒。我們願俯首認罪,請求帝國的寬恕,結束這場原本不必要的戰爭。」

    李華梅若有所思地搖搖頭,「現在……不,現在還不是時候。帝國的億萬臣民都關注著這場戰爭,勞師遠征卻在唾手可得的時候無功而返,這樣的結果是不可能令任何人滿意的。」

    「郡主殿下的意思是?」瓦蓮莉婭略一思索,又道:「就像帝國軍隊當年在安南那樣?因勞軍久戰無功,令國內最終決定放棄這場戰爭?」

    「不!」李華梅立刻打斷了她的話,「遠征必須有一個體面的結束!否則帝國朝野都不會就這麼罷休的!無論如何,莫斯科必須為了遠東戰事向帝國表示謝罪和臣服,沙皇將接受帝國皇帝的冊封,成為帝國的藩屬盟友。」

    瓦蓮莉婭輕輕咬起嘴唇,「臣服呵……非得要這樣不可嗎?」

    「瓦莉婭,您在帝國生活過將近十年,應該對帝國的對外政策有所瞭解吧。要麼,承認天朝至高無上的宗主地位,享受隨之而來政治、經濟、軍事、文化上的一切利益;要麼,就作為帝國的敵人,時刻準備承受近衛軍熾烈的怒火!」

    綠色眼眸的少女不由悵然喟歎一聲,喃喃自語道:「果然非友即敵嗎?真是和你一樣強硬得毫不妥協永無讓步啊。」

    李華梅不解地眨眨眼睛,「您剛才說什麼?」

    「哦,沒什麼……」瓦蓮莉婭擺擺頭,似要將多餘的思緒從腦海中逐出。「俄羅斯的夏天總是短暫的,要是戰爭一旦拖延下去,待到嚴冬來臨之前,帝國大軍的給養和防寒物資供應可不容忽視啊。」

    李華梅微一頷首,道:「謝謝您的提醒。」

    「那麼,」瓦蓮莉婭一拉椅子站起身來,她略一遲疑,還是行了一個帝國式的仕女禮,「颯玥郡主殿下,請容許我先行告退了。」

    「等等!」李華梅忍不住喊了出來。她隨即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便舉臂向後作了個手勢,示意陪同的帝國軍官們退出場外。接下來,大明帝國泰西遠征軍司令官猶豫著低聲說道:「瓦莉婭,你真的不再考慮一下嗎?」

    「請原諒殿下,我已經作出決定了。」梅爾庫羅娃公爵低眉垂眼輕聲答道。

    「那麼他呢?」李華梅急切地說道:「你就不為忠武王大人想想嗎?大人多麼希望能在北京和你……重逢。」

    瓦蓮莉婭沉默了。一時間,李華梅以為事情有了轉機,她站起身以手支桌,懷著喜悅與苦澀相交融的複雜心情屏息等候著她的回答。

    「忠武王呵……」終於,瓦蓮莉婭深深歎了口氣,微閉的眼中似有隱隱淚光閃動,她慢慢轉過身,好似難以承受李華梅那灼灼目光。「颯玥殿下,我所認識……和摯愛的,只是新大陸叢林中的那個純真率直的青年軍官蕭弈天;至於您口中那位滿懷雄心壯志想要讓整個世界都臣服在中華天朝面前的帝國首相、太師蕭忠武王殿下……我自問和他攀不上任何交情。」

    「瓦莉婭!你不瞭解大人內心的苦衷!他——」

    「您不必再勸我了,颯玥殿下。」瓦蓮莉婭背對著李華梅搖了搖頭,語音中似帶著說不盡的淒苦。「高處不勝寒哪,身為帝國至尊的首相,只要有一個能真正瞭解他的人……就足夠了。而您——」

    「不!」李華梅急切地打斷了她的話,帝國統帥英武颯爽的臉頰在羞澀的少女情懷下被染上了緋紅,聲音也漸不可聞幾近暱語。「忠武王殿下是帝國至高無上的領袖,是億萬華夏臣民心目中的神祇!而一個凡人對神祇的愛慕是不可能得到回應與結果的。」

    瓦蓮莉婭苦笑一聲,頭也不回地向帳外走去。「神祇的愛戀也是凡人所不能承受之重啊!」

    

    初夏的晴日恣意揮灑著奢美的金色流光,溫潤的海風帶著腥濕的鹽味撲面而來,調皮地將蔚藍琉璃鏡般平整光潔的海面撫起條條皺紋。

    萬頃碧波之上,數十艘巨艦收帆落錨列隊橫陳,看一根根高逾百尺的主桅頂端,盡皆懸一面銀底大旗,上面盤著一對五爪金龍,張牙舞爪拱衛那旗心燦爛生輝的灼灼日月。

    日月不落,永佑大明。在大明的萬里疆土之上,這昊天日月便永不停息地普照著中華高揚的旗幟,輝映著日不落帝國的壯美華章。

    從卡利卡特城高聳的塔樓上舉目四望,這帶著淡淡溫情的豪壯一幕便可盡收眼底。然而,此時坐在塔頂的帝國首相蕭弈天卻顯然沒有如此好心境。他左手撫額,右手捏一枚黑玉棋子,抬手似有千鈞卻又不知該落於何處,一時間沉吟不定,額角竟沁出細密的汗珠。

    坐在他對面的帝國元帥戚繼光卻顯然要輕鬆得多。老將軍手捧一盞清茶,笑呵呵地看著面前黑白交錯的翡翠棋盤,滿一副勝券在握的表情。

    戰局倒也確實如此。黑棋的大龍使盡渾身解術左衝右突,想要從白棋緊密的防線中撕開一條生路。然而,再剛猛凌厲的攻勢碰上那那點點白星織成的天羅地網都好似著不上力一般,幾輪急風驟雨的殺著過後難不免後繼乏力,於是輕飄飄被白棋扳回優勢。反倒被那看似綿軟實則渾厚的包圍圈越收越緊。

    「罷了罷了。」蕭弈天終於沮喪地丟下手中的棋子,不甚甘心地歎道:「這盤還是我輸了。」

    戚繼光微微一笑,放下茶杯開始收拾棋子。「忠武王大人,這幾個月以來你我對弈恐怕已有不下千局了吧。從最初讓九子到現在的讓先,內中進步之速已經是常人所不能及了。」

    蕭弈天不由自嘲地笑了起來:「這千餘局棋中竟未能贏得元帥一次,哪裡還有什麼值得稱讚。不過弈天卻有一事不明,以元帥棋藝之精怕是遠在京師列位國手之上,縱觀海內也未必能逢敵手,可為何棋壇上竟無半點名號?」

    帝國元帥眼中神光一閃即斂,他抬手將枰上棋子拂到一旁,隨手指點道:「忠武王大人請看,這棋盤縱橫十九路共是三百六十一點,天元為萬般之始,余合周天三百六十之數;四邊象徵寰宇四方;九星謂之天下九州。方寸天地黑白兩分,弈術本乃兵家爭天下之術,豈是與那些文人騷客附庸風雅用的?」

    蕭弈天心悅誠服,忙不堪點頭道:「老元帥教導的是,弈天受教了。」

    戚繼光捋捋鬍子繼續道:「既然是爭天下之術,就不能計較一城一地之得失。所走的每一步都要著眼於全局戰略來考慮,只要為了更大的目標和勝利,沒有什麼是不可捨棄。方才老夫觀忠武王大人的行棋狠勁剛猛頗有大將之風,這如果是在求一戰之勝負的象棋當中確是未嘗不可,但對於爭戰天下的圍棋而言,還遠遠不夠。縱使取得千百個戰術上的勝利,如果不能將它們轉化為戰略上的優勢,那麼這勝利也就毫無意義。」

    蕭弈天若有所悟地點點頭,他盯著縱橫交錯的棋盤沉思了良久,突然呵呵一笑,「不知老元帥可願與弈天再戰一回?」

    戚帥滿是滄桑皺紋的臉上掩不住快慰的笑意,「老夫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mk2257 發表於 2009-3-15 21:19
第十章 國士無雙 第五節 帝國歸來
    第五節帝國歸來

    我來到,我看見,我征服!

    ——尤利烏斯•凱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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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為印度洋沿岸最大的貿易自由港,卡利卡特有著方圓千里內首屈一指的昌盛與繁華。遠在靖海侯縱橫七海的好幾個世紀以前,那時阿拉伯人依舊統治著這片海洋,處在諸多貿易航線交匯中心位置的卡利卡特自然成為各國番商雲集的焦點。早在西元13世紀,扎莫林邦的土王就宣佈卡利卡特為恪守絕對中立的自由都市,任何船隻無論國籍均可入港補給糧水貿易通商——前提是遵守扎莫林的法律並繳納足夠的稅金。

    隨著這項法令的頒布,卡利卡特也迅速崛起成為印度南部最重要的貿易中心之一。往來絡繹不絕的萬國商賈為城市帶來了百業俱榮的欣欣盛景,而值百抽六的關稅更給土王帶來了一筆極其豐厚的收入。上百年來,扎莫林土王們坐享著這聚寶盆般滾湧而出的巨大財富,揮霍著勝似皇帝般的奢華。

    然後,中國人來了。

    靖海侯帶著他征服一切的夢想君臨小西洋,在他身後是大明帝國所向無敵的超級艦隊,致力於將中華天朝的理念和信仰散播到世界最為蠻荒的角落。他失敗了,卻也成功了。手捧璽帛的帝國官員沒有做到的事情,那些曾被稱之為天朝棄民的商人和冒險家們正孜孜不倦,在這座被華夏人叫做古裡的城市,用大把的銀錠與金幣將它一步步付諸實施。

    大明正德年間,中國商人們已經控制了小西洋上超過六成的大宗香料和珠寶貿易,成為小西洋海上最龐大的一股商業勢力。及至萬曆皇帝登基的消息傳到這個遙遠城邦的時候,古裡已經有超過五千名富可敵國的華商巨賈常年僑居,他們豪華寬大的寓所連綿相接,在城市的東隅形成一片唐人區。為了保護高牆深院中那些令王侯貴族也要自歎弗如的財富,商人們花費大筆錢財賄賂扎莫林王,最終得到許可在唐人區四周修築城牆,甚至僱傭武裝護兵巡邏警衛。

    即便如此,對這一巨大寶庫垂涎三尺的仍然大有人在。萬曆十年的那個夏季,當蒙古-穆斯林聯盟對中華帝國發起全面戰爭的同時,四十歲的莫臥爾帝國皇帝阿克巴毅然下令動員兩萬大軍進犯卡利卡特,這座不設防的自由港。

    「那麼,就是這座城垣抵擋住了莫臥爾人的進攻麼?」蕭弈天平靜地聽完古裡通事馬藺的簡報,伸手輕撫那粗礫的條石牆垛,若有所思地問道。而他悠遠的目光早已越過這塔樓的牆垣,投向港灣碧水上雲集的群帆。

    「相爺有所不知,」馬藺幾乎把腰躬成了一個直角,以最為恭敬的語氣回答道:「莫臥爾人兵多勢大,又精於火器炮石,古裡城外無高牆內無精兵,哪裡抵擋得他們長久。只是這小西洋每到夏季雨水甚多,一場暴雨下起來往往便要綿延十數日之久。那時連日風雨大作,莫臥爾軍營深受水浸之苦,各種犀利火器又排不上用場,急切間便攻不下城池。這古裡本是西域番商麋集的要衝,莫臥爾人圍城一月有餘,小西洋貿易網便癱瘓了大半,各國商賈都是怨聲載道。眾怒所積之下,莫臥爾人也不得不有所讓步,最終逼迫城中富戶們籌集了十萬兩黃金的『勞軍費』,這才好歹退兵了事。」

    「就只是區區十萬兩黃金麼?」蕭弈天輕輕哼了一聲,「那些鼠目寸光的野蠻人一再將帝國謙和的善意視作膽怯與懦弱的表現,現在是讓他們領教昊天之怒的時候了!一個深刻的教訓必須要用足夠的鮮血來書寫!」他說到這裡略微一頓,側耳聆聽著遠處激越高昂的軍號聲——多年披甲枕鞍的行伍生涯,令他能夠輕易從這號聲的抑揚起伏中聽出些什麼。帝國最高統帥瞇起雙眼,腦中立刻浮現出全副武裝披堅執銳的重裝步兵魚貫前進,順著戰艦舷側的跳板登上從不設防的碼頭。用不著半個時辰,帝國軍隊將在華商僱傭兵的策應下控制古裡全城包括扎莫林王宮在內的各處要害,中國將再度君臨小西洋。

    「對了,馬通事,你剛才可曾說過莫臥爾人精於火器?」

    馬藺又是忙不堪一番點頭,「相爺明鑒,那莫臥爾人本是韃虜後裔,阿克巴本人即是兩百年前撒馬爾罕帝國帖木兒汗的七世孫。自然深習韃虜用炮之法。當然……咳,咳,這些外番蠻夷又如何能與我大明神機一爭高下?」

    蕭弈天不以為然地再哼一聲,凌厲的眼光從通事臉上一掃而過,「事關軍機大事,你這話可當真?」

    「當然,當然。」

    「忠武王大人,火器的問題依臣下看來完全不足為慮。」站在旁側的一名身著錦衣官袍的男子上前一步,微向前傾身道:「我華夏習用火藥之術舉世無雙,蓋沒有輸與蠻邦之理。莫臥爾人以短攻長,無疑是自取滅亡。」

    蕭弈天嘴角鉤起一絲微笑,他轉身朝向了無邊際的蔚藍色大海,心中一片輕鬆快慰。除瓦爾基裡雅商會從本土帶來的五萬子弟兵外,帝國還向盟邦錫蘭山借兵七千助戰。有了這樣一支軍力莫說控制諸侯林立的南印度,就算面對北方強敵莫臥爾帝國也非毫無勝算。「唔,既然林振衣你這麼說,那本王自然可以放心了。你可還有什麼要求嗎?」

    「大人已經調撥給了我們二萬套近衛軍制式裝備和同樣數目的國防軍裝備,火器戰馬的數量也已齊備,只要小西洋艦隊能夠保證通往古裡的航線暢通無阻,補給和移民能夠源源不斷運抵……」

    「這些沒問題。」蕭弈天當即打斷了他的話,斬釘截鐵地回答道。

    「還有……」林振衣想了想,有些猶豫地說:「我聽說南蠻諸番往往馴象用於馱乘作戰,而莫臥爾帝國更擁有戰象數千頭之多。這種巨獸體型龐大,又兼身披堅甲背馱箭樓,尋常馬匹遇上便是一觸即潰。要是它們衝起鋒來,恐怕長矛方陣和火槍隊都難以阻擋。而野戰火炮數量不足準確性也太差,對陣型疏散的象群難以有效殺傷……」

    「戰象?」蕭弈天沉吟片刻,轉頭朝向旁側問道:「不知老元帥以為如何?」

    「這不足為慮。」戚繼光平淡地答道:「帝國戰爭史上,華夏軍隊曾多次與裝備象兵的西南夷作戰,而幾乎每一次,我們都取得了勝利。單就本朝而言,早在洪武初年天下未定之時,帝國軍隊便在西南戰場上遭遇過戰象的攻擊。不錯,那些野獸確實具有毀滅性的可怕殺傷力,但它們同時也是一把危險的雙刃劍。像群一旦在戰鬥中受驚失控,將給己方造成的損失決不在一整個軍團之下。」

    林振衣恭敬地彎腰行了一禮,「請元帥大人明示。」

    「不管戰象再怎麼兇猛,它們畢竟也是鱗毛野獸之屬,我軍只需以強弩火矢迎戰,便無有不勝之道理。」

    「老元帥這麼一說倒提醒我了,要對付莫臥爾人的象軍,這件武器是再為合適不過了。」蕭弈天臉上帶著優雅的笑容,朝著身邊的侍從低聲吩咐了幾句,後者立刻順著石梯匆匆走下城樓。首相回過頭來,卻不急著繼續剛才的話題,反倒岔開問道:「此前你說這次同莫臥爾人的戰爭,所有軍費都由瓦爾基裡雅商會自行籌措,不用帝國花費一文半錢。這麼一筆開支可也不是個小數目啊。」

    「大人所言甚是,」一聽首相提及自己熟悉的領域,林振衣頓時來了精神,口若懸河舌燦生花地介紹起來。「即使假設一切順利的話,激烈的戰事也大概會持續一年左右。預計其間軍費的開支約為六至八百萬銀幣。如果考慮到其中的損耗和戰場意外的話,這個數字可能會增加到一千萬以上。此外,為了不斷維持和擴大帝國在小西洋地區的利益,我們每年還需要花費至少二百五十萬銀幣用於駐軍開支。」

    蕭弈天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心中卻頗有幾分滿意之情。這筆帳帝國樞密院的參謀武官們早已經核算過無數次,所得的數目倒也和林振衣的報告相差無幾。「這麼說第一年的開支就要一千萬銀幣了,商會一下子要拿出這麼大筆錢可有什麼困難嗎?」

    林振衣得意洋洋,燦爛的臉上大放光彩。「大人萬萬放心,我們早已一個月前就已經備好了三十萬枚金幣的現款,剩餘的部分也將在今年中秋以前到位。這其中有大概兩百三十多萬銀幣是從江南民間籌集的。」

    「從民間籌集?」蕭弈天有些納悶地問道:「你們怎麼能一下子籌到這麼多錢?」

    「大人您有所不知,自從西洋航線重開、海禁取消以來,江南沿海增添了多少瓷窯新辟了多少桑田?但凡家境稍作殷實的人,若不是經營瓷工織場,往往便出資航海經商,一夜暴富者數不勝數。民間之富,實不輸於朝廷,此乃本朝前所未有之盛境!」林振衣說到興處,忍不住也有些飄飄然起來,「為了這次戰爭的準備工作,我們在南方很多城市都開展了宣傳,鼓勵富商們出錢資助帝國的小西洋戰略。當然了,這些投資並不是無償的,隨著前線戰果的不斷擴大,每一位出資人都將得到豐厚的回報!」

    「哦,原來是這樣。」帝國首相顯然對此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你再詳細說說?」

    「我們會把戰爭中獲得的所有戰利品,包括錢糧、財貨、奴隸、土地在內的動產和不動產集中起來統一核算折成銀錢。商會將從其中提出三成用作前期的軍費及雜項補貼;其餘的款子中,兩成半上繳國庫,一成用作參戰士兵的撫恤嘉獎,最後三成半嘛就勻作小份,按照出資份額的多少均等地分給每一位出資人。當然,如果他們願意的話,也可以不動產的方式獲得紅利,當然在價值上我們可以給予一定的優惠。」

    「這麼說戰爭進行得愈是順利,我們的債主們可就愈是有利可圖啊。那些大財主們這回可都該燒香拜佛保佑前線戰事節節勝利了。」蕭弈天輕鬆地笑了起來,「短短時間能夠籌集到這麼多錢,看來這場戰爭比我原先預計得受歡迎多了嘛。」

    「聽說在江南一些大城市,商會的借貸銀票成了投機商和賭徒們眼中的大熱門。一張壹佰銀元的國債票據現在已經被炒到了一百四五十通寶之多,並且行情還在一直看漲呢!」林振衣連忙應聲附和道。

    「一百五十銀通寶?三五十五,二五一十……」蕭弈天在心中默算了幾秒鐘,「那就是說民間預期的戰爭收益至少也在一千萬以上,也許能達到一千兩百或三百。這個目標你看能夠實現嗎?」

    「沒……沒有問題。」商會會長的聲音似有些猶疑,但他旋即鎮定下來,以最為肯定的語氣對帝國首相回答道:「大人,我們的預期甚至超過了這個數字。至少四百萬銀幣將流入太倉國庫,而帝國根本用不著為此動用一兵一卒。日月雙龍旗的金色光輝將要照耀整個小西洋海岸!」

    林振衣停了下來,略帶緊張地等候著首相的評論,然而就在這時,四名士兵在伍長的引領下走上了城樓。他們協力托著一個貼有國防軍鷹徽標誌,看起來並不甚沉重的大木箱,將它小心翼翼地放在條石地面上。

    一名身著武官服的侍從大步上前,做了個手勢示意士兵們退下。他揭開箱蓋,從一大堆乾草中拿起一支長及丈許碗口來粗的巨矢,恭敬地捧到蕭弈天面前。

    「雷火弩的最初原型是堡壘級反艦床子弩炮,休達要塞的工程師使用它們來防禦南地中海殖民地的海岸線免受穆斯林侵襲。隨著嘉、隆年間五千料以上的重型戰艦越來越多地進入帝國艦隊,海軍艦長們也偏愛在艏艉塔樓上裝備這種精準、穩定而致命的武器。得以不斷改良之後,艦載弩炮很快得以批量列裝成為帝國軍中的制式武備。」御衛侍從為長官們解說道:「萬曆十三年,帝國地中海艦隊屬下的雅典工匠改良了這種武器,並開發出了用於陸戰的機動弩車,能夠以每兩分鐘一輪的射擊速度將特製雷火矢射到六百步以外,命中誤差不超過二十步。」

    「很抱歉,忠武王大人?」林振衣將這弩矢仔細打量再三,卻未見太多異常之處,只是較尋常弩炮的箭矢更為粗大,箭桿前部多了一段材質像是陶瓷的套筒。再就是鐵鑄的三稜箭頭頗為沉重,看起來更偏重於大角度的仰擊而非直射。他心頭有些打鼓,卻終於還是硬著頭皮開口道:「您的意思是用它來對付莫臥爾人的象群嗎?可是無論要比較射程、射速還是殺傷範圍,傳統的野戰重炮都似乎更具優勢些啊。」

    蕭弈天嘴唇輕輕一勾,他並沒有作任何的直接回答,而是從侍衛手裡接過雷火矢,不緊不慢地走到城樓邊,把弩矢懸空平舉在牆外。在眾人睽睽目光之下,首相張開五指,任掌中的巨矢疾速墜向地面。

    轉瞬即逝的寂靜過後,是自下方傳來的猛烈爆炸聲。林振衣早已撲在城垛邊向下張望著,此刻只看到一團妖異的碧青色火球從牆根騰起,捲湧著翻滾直上。幾乎同一時刻,一圈幽藍又帶著點明黃的火線向四周擴散開去,撲騰的烈焰轉眼間吞噬了十步以內的綠茵地面。

    「這……怎麼可能?竟然比神機重炮的威力還要大!」林振衣驚愕地看著那團火焰慢慢上升,熱金屬與硫磺的強烈氣味撲鼻而來。他惶然失措,甚至有些失態地愕然向旁人問道:「我怎麼從來沒聽說過帝國軍隊已經開發出了如此厲害的武器?」

    「雷火矢的藍圖中包含了一種失傳已久的古老歐羅巴配方——他們稱之為『希臘火』。」黑麒麟侍衛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據說一千年,或者甚至在更早以前,西方佛林國的大秦皇帝便在水戰中使用了這種致命的燃燒劑。沒有任何艦隊和士兵能夠抵擋這不滅的熾炎,而希臘火帶給被征服者的恐懼甚至更勝過它那無敵威力本身。在雷火矢中空的長桿內灌有希臘火燃劑,當箭頭擊中目標的時候瓷質封套破裂,濺出的燃劑便見風自燃。」他略微頓了頓,繼續說道:「與普通火箭相比,希臘火不僅不畏風雨,也更加熾烈洶猛。當雷火的暴霖從天而降,最堅定的軍團和最狂野兇惡的野獸也要四散奔逃。」

    「那麼——」帝國首相加重語氣問道:「現在,如果我給你配備上三十二具雷火弩——當然,還包括所需的全部弩手和軍官,個個都是訓練有素的職業軍人——你還認為征服南天竺諸王國存在困難嗎?」

    「勢在必得,我尊敬的殿下。」林振衣毫不猶豫地答道:「……只要您的那些新裝備能夠及時加入我們的戰鬥序列。」

    「不用擔心,忠武王大人早把一切都安排妥當了。」戚繼光在一旁答話道:「帝國外籍軍團朝鮮第三旅很快將抵達古裡,你的裝備和補給將與他們一同運至。」

    「外籍朝鮮第三旅?」林振衣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禁不住失聲低呼道:「您是說『血鬃瘋熊』要和我們一起作戰?」

    蕭弈天滿不在乎地微微一笑:朝鮮第三旅的官兵主要全羅、慶尚兩道,若非李舜臣舊部便多為舉旗抗倭的義兵。這些將士身負國仇家恨,在登陸日本的戰爭中自是分外驍勇彪悍。他們義無反顧地投身於最熾烈的戰火當中,以近乎瘋狂的勇猛無畏迎戰窮凶極惡的敵人。在九州戰場上,第三旅的顯赫戰功決無友軍能望其項背,而他們悍若瘋虎的戰鬥風格更加令人印象深刻。不僅如此,震驚天下的島原暴動當中,第三旅奉高麗將軍尹成浩的剿殺令,全副武裝頂盔貫甲開進暴亂地區,把三萬四千多名一揆眾無論老少良莠斬殺殆盡,乾淨利落地控制住了九州的局面。這樁可怕的屠殺慘案在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同時也令不少友軍為之動容,以致私下裡將他們稱之為『血鬃瘋熊』。

    當然,領軍出身的忠武王自會明白,這些經歷過血腥和死亡的戰士是帝國一筆不可多得的財富。和衣甲光鮮朝氣蓬勃的新丁比起來,功勳部隊的老兵們在戰鬥力和士氣上都遠遠高出不止一個檔次——哪怕他們原本一支二流的朝鮮部隊。至於屠殺暴民這種所謂小小的「劣跡」嘛,所謂「殺一人者死,殺萬人者侯」,一方面無悖於帝國一貫的鐵血戰略,另一方面嘛——倒也從某種意義上證明了他們的忠誠可靠。

    首相在塔樓石台上來回走了幾步,似笑非笑地看了林振衣一眼,慢悠悠地說道:「朝鮮第三旅的任務是隨我繼續西行,至於攻略南天竺諸國,那可就全靠你了。」

    林振衣一拂袖袍單膝跪了下去,「屬下萬死不辭!」

    蕭弈天淡然地點了點頭,回身幾個大步走到城牆邊俯瞰著這座城市。金色的夕陽輝映在他剛毅的臉頰之上,投下那分明的剪影好似是一尊金身銅像,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地凌駕著浮雲眾生。在帝國首相威嚴無上的雙睛當中,烽火與硝煙已經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冉冉升起。

    時隔一百五十四年,中國人再度君臨西洋。
mk2257 發表於 2009-3-15 21:20
第十章 國士無雙 第六節 一將功成
    第六節一將功成

    偉大的帝國不能由怯懦來維持。

    ——塔西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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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閻漁樵面無表情地站在北門城樓上,任由粗礫的風沙狂野地扯拽著精鋼鎧甲下飛舞的戰袍。城樓下方的廣場中央,一名黃衣法師披髮仗劍口中唸唸有詞,在堆滿供品的香案前跳個沒完。看著四周跪成一片虔誠祈禱的官員百姓,陝甘總督只是苦笑著搖了搖頭。

    帝國西北邊疆的酷旱已經延續了整整一個春季,三個月以來陝甘兩地幾乎滴雨未落。曾經茂密的樹木開始逐漸枯黃凋零,原本豐美的田園也慢慢干結龜裂。春耕時節播下的麥種,如今只能偶見萎黃倒伏的幾莖稀疏散佈在田間。今秋顆粒無收的慘淡局面看起來已經是不可避免。陝西本來就地瘠人貧存糧不多,加之大旱之年多發蝗災,到時候恐怕要鬧大饑荒了。

    那法師來回舞了幾通,突然大喝一聲,不知從哪裡摸出一張寫在黃紙上的咒符,在香燭上點燃之後臨空一拋。看著逐漸化為灰燼的符紙被烈風捲上半空,人群中不由響起幾聲低呼,似在稱頌他高強無邊的法力。

    閻漁樵卻再度搖了搖頭,這麼多天以來,設壇祈雨的法師道士好歹也換了幾回,現在可還有人蹲在府衙大牢裡呢。只是香燭供物雖然空費了不少,天空中那輪似火驕陽卻依然如舊。說到底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至多拿來哄哄老百姓罷了,只是抱著死馬當成活馬醫的心態,帝國總督好歹同意讓他們試試罷了。

    「將軍,」腳步響起,一名軍官從後面快步走了過來。「從江南緊急調運的糧食已經到了潼關。」

    「是麼?」閻漁樵心中一喜,連忙轉過身來,「事關重大,你馬上調一支輕騎前去護送,萬萬不得有誤。」

    「是!」那軍官俯首行了個軍禮,又有些猶豫似的抬起頭來,「不過……將軍,送到潼關的糧食數量只有我們申請的一半……」

    「什麼?」總督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他急躁地來回走了幾步,又問道:「這到底怎麼回事?」

    「內閣的批復上說,江南各省也是災害頻頻連年歉收,而今春北方發生大面積乾旱,到處都在向朝廷要錢要糧,因此……」軍官抬頭小心地瞄了閻漁樵一眼,嚅吶著說道:「而且他們說……運送糧食到陝西的花費……也遠較其他各省為高……」

    「所以帝國就準備放棄她的陝西子民了嗎?」閻漁樵不悅地哼了一聲,「好吧,姚副官,那麼我們尊敬的內閣大人們還有沒有進一步的指示,告訴我們如何在這場即將到來的大饑荒中養活這八百萬人呢?」

    副官茫然地搖了搖頭。

    「這麼說我們只能靠自己了。你怎麼看呢,布政使大人?」

    「大人,」陝西布政使王獻民慢慢走了過來,他身穿寬大的紅綢官服,胸前繡有錦雉圖案的補服,腰間別著雕金鏤玉的象牙笏板。「我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所有能找到的糧食都已經徵集了起來。但從現在的情況看來,即使只按照賑災的標準來發放救濟糧,那也是遠遠不夠的。咳,關中與河套地區的農田可以引河水灌溉,情況倒還不至於太糟糕,但榆林、寧夏、河西等地可就不那麼樂觀了。為了爭奪水源,不少地方的百姓甚至發生了宗族械鬥。」

    「我記得自河套地區收復以來,官府在沿河綠洲組織新墾了幾萬頃田地。」閻漁樵道:「按照你們布政司的說法,應該都是旱澇保收的良田。可為什麼到了需要徵集糧食的時候,收成倒是少得可憐呢?」

    王獻民恭謹地傾傾身,「大人您有所不知,河套一帶雖然土地肥沃水草豐茂,然而畢竟幾十年來一直為蒙古人據有,農耕發展相對欠缺。去年我們雖然往那裡組織征遷了不少移民,但數量上十分有限——」

    閻漁樵眉頭一豎,立刻打斷了他的辯白:「數量有限?為什麼?」

    「這些個鄉巴佬都是一個樣,把祖上傳下的幾畝薄田當成寶貝,說什麼也不肯離開。」王獻民搖搖頭,「費了好大的勁才遷過去一萬多戶,咳,真不明白他們到底都在想些什麼!」

    「那就命令他們過去,逼迫他們過去!難道都司衙門那麼多的兵馬都是擺設?」閻漁樵惡狠狠地命令道,「沒聽過『樹挪死,人挪活』的道理嗎?現在沿海各司大興織造,徵募雇工數十萬計,一丁所得可抵全家柴米開支!要是去應徵開發海外殖民地的話,不但可以分得肥沃土地,還能無償獲得官府租借的耕牛和農具,這不好過在西北種地?你立刻做下安排,把陝西的國防軍全都派出去,不管他們用什麼辦法,半年之內必須遷發五萬農戶入河套屯墾,另外再向省外輸送五萬戶人口。」

    王獻民倒吸一口冷氣:「大人,這不可能!」

    「嗯?」

    「在半年內調遷五十萬人口,這對行省的人力財力都是一個巨大的負擔。況且……」王獻民猶豫了一下,又道:「開往海外殖民地的船隻多在江浙一帶起航,雖說有黃河之利可直下南京,但畢竟路途遙遠多有不便。要是中途鬧出什麼事來,恐怕大人也難以向內閣交待吧。」

    「下南洋確實不太合適。」閻漁樵只是淡淡地回答道:「可我是要他們去東夷。」

    「東夷?這更不可能!如此遙遠的距離,又沒有水運的便利可借,這……這也太為難了吧。」王獻民眼珠子瞪得幾乎要掉了出來,「帶著這幾十萬人從朝廷眼皮子底下經過,要是有人借題發揮可不是說著好玩的啊!」

    「這點你倒不用擔心。」閻漁樵慢騰騰地從護手札甲下抽出一張帛書,順手遞給了王獻民。「看看吧:帝國已經動員令,募招北方各省百姓移居遼東,應徵者鹹有厚賞。各地官員務必予以傾力協助,一應錢糧開支由戶部專款補償。」

    王獻民將目光從帛書上移開,神情中似乎還有些疑慮:「公文上確實已經寫得很清楚,然而……大人,我想這無助於我們解決人民的飢餓問題。」

    「你還沒有弄明白嗎,布政使大人?如果我們能辦好這件事,讓內閣對我們大為滿意的話,朝廷對行省的看法將會大為改觀。帝國將給予我們更多的褒獎和重視,以及更多的賑災物資。更重要的是,它還關係到你我的政績與仕途。現在,按我說的去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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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帝國陝西行省,寧夏衛,某地。

    驕陽依舊毒辣如火,乾涸的河床宛若一張飽經滄桑的老人臉,縱橫交錯佈滿了數不清的皺紋。農田里的土壤板結過後又慢慢龜裂,風化成一片毫無生氣的滾燙砂塵。溝渠和池塘裡裡也早都見了底,可哪怕原本還剩下些什麼,轉眼間也會被乾渴的土地吮吸個精光。

    幾十間略顯破落的草房瓦屋在河道旁不遠處組成了一個小小的村落。此刻,各家農戶都不約來到房門前,憂鬱而略顯麻木的目光一次次來回掃過不生寸草的田間。在他們身邊,不知憂慮的孩童們儘管餓著肚子也不忘嬉笑著追逐打鬧,全然不知父母心中的疾苦焦愁。

    遠處的鄉道盡頭,滾滾煙塵升起,一隊紅衣騎士手執節杖縱馬向這邊疾馳而來。急促的馬蹄聲引起了村民們的注意,令他們轉過頭去,以冀盼而又迷惑的眼神望向前來的官兵。自從去年收穫的最後一粒糧食也消失在飯鍋裡之後,每隔一個月時間,都會有馬車在軍隊的護送下運來賑濟的糧食。然而現在距離上次分發糧食僅有十來天時間,況且這隊人馬簡裝輕騎並無車輛隨行,這顯然與往常的情形大有相同。

    傳令的緹騎不一時便來到村莊中央的空地上,為首的軍官手中高舉著頂端飾有鷹形徽章的銅杖,肩甲上嵌著銀色的百夫長標誌,他開始向村民高聲宣讀官府的敕令。

    「……帝國當局已經宣佈廢棄這個村莊,自今日開始,方圓五里內所有居民必須全部轉移!布政司已經為你們安排好了去處,那裡有豐沃的土地、嶄新的農具、肥壯的牲畜以及各色農產種籽在等待著你們!快收拾行裝準備上路吧,不要再磨磨蹭蹭的了,帝國軍隊將護送你們前往希望的目的地!」

    沒有人響應他的號召。農民們茫然而麻木地瞪著眼睛,彷彿根本沒聽明白自己將面臨什麼樣的命運。只是下意識地,母親們有些驚惶地拉住自己懵懂不知所謂的兒女,將他們往懷裡摟得更緊。

    帝國軍官再一次重複命令,語氣也越發生硬嚴厲。在他身旁,帝國騎兵布成散兵線呈扇形向兩翼排開,一個個從背上解下強弓硬弩,作勢虛瞄著眼前的人群。村子裡的氣氛開始緊張不安起來,好幾個膽小的孩子忍受不了士兵們凶神惡煞的怒容,驚嚇之餘竟在大人的懷抱裡哭了出來。

    沉默又持續了片刻,帝國騎兵們逐漸失去耐性,開始用力拉扯起馬韁,使得座下的戰馬也越發焦躁,它們打著響鼻,口鼻裡噴濺飛沫,釘著鐵掌的馬蹄不耐煩地刨起地面。終於,有村民鼓起最大的勇氣站了出來,朝著全副武裝的士兵們怯聲問道:「眾位軍爺,我們已經在這片土地上祖祖輩輩生活了好幾百年,這有我們的家園、妻子、田地、牲畜、莊稼,還有祖先的祠堂與神主。我們祈求各位大人開恩……」

    「抗拒是毫無意義的。」百夫長斬釘截鐵地打斷他的話,「你們所需要做的,只是乖乖地收拾好東西隨我們上路!要是你拒絕的話……你已經拒絕了,對嗎?」帝國軍官冷哼一聲,把手中的鷹杖朝下屬們輕輕一揚,「燒掉房子。」

    「不!」那村民驚叫一聲,探著雙手向前走了幾步,惶然無措地看著兩名騎士策馬上前,揚手將蘸滿油蠟的火炬拋上厚厚茅草結成的屋頂。轉眼之間,兩條火舌扭動著萌起老高,捲湧的熱浪和濃煙旋即吞噬了整間草屋。

    眼看著自己辛勞半生積下的財富頃刻間化為熊熊燃燒的火焰,聽著妻兒老小撲倒在地的哭喊聲,村民激憤地握緊了拳頭,想朝著百夫長撲上去以死一拼。然而兩支抵到胸前的長矛旋即讓他「冷靜」下來,被迫著向後步步退去。

    「任何違抗帝國當局命令的人——都將受到最嚴厲的懲罰!」百夫長高聲向被震懾的人群宣佈道,「現在,立刻去收拾你們的行李!半個時辰之後,整個村莊都將被付之一炬!如果你們還想抗拒這個命運,或者試圖逃跑的話,他們——」他指了指身後頂盔貫甲張弓搭箭的帝國騎兵,以不帶任何感情的語氣繼續說道:「將讓你們明白什麼是不可能。現在,開始動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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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黃的夕陽將行進中的隊列拉出一道長影,孩童與婦女們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已經漸漸消褪,村民們垂頭喪氣毫無精神,推著裝滿行李包裹的獨輪車在士兵們的呵斥下慢慢前進。不時有人轉過頭去,噙著苦澀的淚水遠望著身後地平線上已顯暗淡的火紅,那已經化為火海的家園。

    帝國武裝騎兵在隊列兩側來回遊走著,他們挽著鐵胎強弓,手裡提著花梨木狼牙長槍,鑌鐵打造的槍尖油藍錚亮。士兵們驅策著這些移民,像是牧羊人驅策著羊群,迫使他們勉強保持隊形不致散亂。

    「長官,前面是帝國的蒼鷹旗號,友軍來與我們會合了!」一名斥侯飛馬來到百夫長面前,高聲報告道。

    「很好。」百夫長只是淡淡地點一點頭,「命令部隊加快行進速度,把這些傢伙們交接之後繼續向下一個村莊前進——今晚我們只休整四個時辰,明早寅時開拔!現在我們的成績在全衛所排到第三,我希望到本月底的時候能夠成為第一,明白嗎!」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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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時刻,遼東,赫圖阿拉城。

    李書林居高臨下,以征服者的姿態俯瞰著這座城市。尖頭木樁排成的圍柵已經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高大厚重的城垣塔樓,清一色全部由重逾千斤的青花條石砌成,磚縫間用糯米汁細細澆灌,依稀還能看出刀劈斧鑿的新鮮痕跡。儘管是女真屯墾區最主要的城市之一,赫圖阿拉城中卻看不到哪怕一座泥牆草頂的典型女真建築,反倒是華夏帝國高貴傲慢的飛簷山頂無處不在。薩滿巫師們的神壇早已被砸得粉碎,遺址上矗立的是嶄新的孔廟和書院。紅漆雕欞間,寬闊平整的石板街道縱橫交錯井然有序,乍一眼看上去往往給人一種錯覺,彷彿自己置身於南方的文明世界,而非這極北關外的蠻荒之地。

    戰爭已經遠離這座城市有一段時間了,然而帝國士兵的身影依舊在街道上時時往來。他們執盾佩劍身被重甲,每五人一組在伍長的帶領下來回巡哨,嚴肅冷漠的神情就好像始終置身戰火紛飛的戰場。

    城中的居民約有一半是從遼東遷移來的漢人——也許在不久的將來,將有更多的同胞從帝國各地趕來這裡——剩下的則大多是女真各部族的土著。此時此刻,在帝國的強令之下,所有土著都必須蓄起漢人髮式,身著大明服飾,按照華夏人的方式和習慣生活。雖然看起來有些不倫不類,舉手投足間也頗有些彆扭。然而刀劍的威脅戰勝了對傳統的遵從,越來越多的女真人開始習慣這種恐怖統治下的生活,

    「注意!」一隊帝國士兵邁著整齊的步伐走向城市中央的廣場,在他們的隊列當中夾著一長列被繩索捆成一串的囚犯。這些可憐人無一例外作女真打扮,個個都是衣衫襤褸絕望無助,裸露的臉頰和手臂上隱約可見條條暗紅色的新鮮傷痕。

    「這些該死的罪人們!他們違反了大明的法令,也背棄了女真各部大酋長們與帝國當局的約定!」士兵們推搡著迫使女真人在廣場正中站成一排,一名校尉面無表情地揮動著手中的籐杖,高聲宣讀著他們的罪行。巡邏的士兵也聚了過來,驅趕著街道上的平民前來圍觀。

    「帝國皇帝已經表現出了最大的仁慈,他體察女真人缺少糧食布匹和銅鐵用具的艱難,並決意給予你們無上的恩賜!」校尉繼續說道:「你們有了耕種的田地、製衣的布帛,以及日常所用的陶器和鐵器,難道這樣你們還要不滿足嗎?」

    人群中隱隱有些咕噥,但很快在士兵們的怒視下平息,在帝國統治的土地之上,蠻族語言正如他們的習俗一樣被嚴厲地禁止。「看看這些人吧,他們拒絕了帝國的好意,放棄了皇帝陛下賜予的田地和房屋,甚至要遠離文明,逃入深山過那與禽獸為伍的野蠻生活!這是背叛、這是褻瀆、這是污辱!明白嗎,你們這些殘忍的種族!以皇帝陛下和帝國忠武王殿下的至高名義,我判處這些野蠻人——死刑,就地處決!」

    慘叫聲接連響起,撕心裂肺直衝雲霄,繼而伴和起一陣低低的號哭聲。就連高高立於城樓之上的李書林也不由側目不忍直視著這血色的場景。幾個月來,敢於逃亡的人越來越少,也許過不多久,便再沒有人願意用自己乃至全家的性命去換取一個注定破滅的執著。或遲或早,但新任遼東總兵相信,這一天總會到來的。

    只是那一天到來之時,這個民族便再無希望。

    

    一個裹在重重黑袍下的身影快速走過昏黃燭火搖曳的殿堂,把一卷蠟封的密報小心呈上那張麒麟吞口的烏木几案。他旋即退後兩步,恭謹地俯首等待著下一步指令。

    沉吟良久,一個低沉緩慢的聲音終於響起:「一將功成萬骨枯。這兩人還算能幹,就放任他們去做吧。」

    黑衣人略一頷首,以來時同樣的沉默和迅速轉身離去。當他推開房門的那一瞬間,一縷陽光穿過幽深的殿堂映出端坐在几案後的憧憧陰影,也照亮了他身後中堂上的一幅古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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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有不察不聞不為,吾將察之聞之為之。
mk2257 發表於 2009-3-15 21:21
第十章 國士無雙 第七節 光影無間
    第七節光影無間

    姑息一人的罪過,就等於鼓勵眾人犯罪。

    ——帕布裡留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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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午的陽光凶狠地炙烤著早已近乎焦土的大地,熱浪捲湧著蒸騰直上,空氣中瀰漫著塵土的味道。日頭毒辣如火,卻也還有人無所畏懼地站在曠野中央。確切地說,不是一個、十個、百個,而是成千上萬的人聚在一起,他們年齡不同身份各異,頭上的涼笠和手裡的木鏟卻別無二致。這一大群人站成略顯散亂的隊伍,靜默卻止不住焦慮的神情,似乎在等候著什麼。

    人群當中最顯眼的自然非閻漁樵莫屬,此刻這位陝甘最高軍政長官身穿牛皮札甲頭戴虎頭鋼盔,一手把著腰間的鎦金寶劍,昂首傲立在隊伍的最前列。儘管身旁的護兵竭力想用大紅錦團流蘇傘蓋將長官的頭頂罩個嚴嚴實實,被暑日烘烤了整個上午的空氣還是令傘下像蒸籠一般悶熱,只不過帝國總督戎裝肅立的身影始終不見半點動搖。

    閻漁樵瞇起眼睛,窮盡目力注視著遠方天際那一縷淡若青黛的煙柱——那是烽火台上點燃的狼煙,它預示著北方的威脅正在侵入帝國的疆土。而身為封疆大吏的首要職責,就是傾盡全力與之一戰。

    地平線在熱浪的蒸騰下扭曲模糊,空曠的荒野上看不到半點人馬蹤跡。閻漁樵仰起下巴,臉色陰晴不定地注視著眩目刺眼的天空。

    然而暴虐的驕陽似乎突然失去了光彩,總督注意到空中飄動著一片土黃色的雲團,以不同尋常的速度滾湧前進。天色突然暗淡了下來,接連成幅的暗黃雲層幾乎掩蔽了半壁天穹,甚至令烈日也褪去它毒辣的熾焰,只餘下點點金線透過雲層緻密的縫隙,在大地上投下無數金色的斑點。

    此時幾乎所有人都已注意到了空中的異像,人們死盯著頭上那片急速擴張的陰雲,扭動的嘴角吐著惡毒的詛咒,眼中緊縮的瞳孔卻顯露出深切的驚懼。他們下意識地握緊手中的木鏟,卻不覺手心裡早已汗濕。

    厚重的雲幕突然炸裂開來,彷彿一千萬顆黃色的冰雹從天而降,一陣嘈雜之聲不絕於耳,令人無來由地感到煩躁不安。只見閻漁樵幾個大步向前走去,一把抽出腰間的配劍指向天空,朝著人群高聲下令:「放箭!」

    人群中原本就有不少身著便裝的士兵,此刻他們立刻解下肩頭的強弓,將特製的火箭連珠射上天空。

    數千道火光拖曳著刺鼻的硝煙騰空而起,迅疾如同閃電一般直沒入那片陰鬱的昏黃,最終在一聲炸響中化為絢麗的藍色火球。密集的爆炸撕裂了雲團,點點黃色雪粒紛揚而下,只有當它們更加接近地面時,才能勉強辨認那是無數兀自掙扎扭動著的蝗蟲。硫磺烈焰舔去了它們的翅翼,烤焦了它們的皮肉,使得它們再也無法興風作浪為禍人間。

    然而甚至在此之前更多的飛蝗已經群擁而下,只是那麼短短的一瞬間,整個地面、枯黃的草叢中、零亂的碎石間甚至人們的身上都覆蓋了一層活生生的地毯。數以百萬計的蝗蟲爬動著蹦跳著,帶著難以平復的渴望尋找並試圖吞噬一切可能的食物,而與仍舊在天空上下狂舞的蟲群相比這個數字不過是十之一二。

    現在任何指揮都已經沒有意義了,人們揮舞著手中的木鏟,推湧著奮力踐踏向前,竭盡全力扑打著眼前跳躍的小小惡魔。眼前的蝗蟲是如此眾多,幾乎每一下揮擊都全無落空的可能,地面上很快便積起厚厚一層由昆蟲殘碎肢體與腥臭體液混合成的濃漿,令得不少人腳下生滑跌倒在地。

    可是蝗蟲的數量遠遠超過了人們的想像,它們千里迢迢南下早已是精疲力竭,決不肯再放過眼前這塊歇息之地。剛被橫掃一通的地面轉眼又落滿了蟲子,它們對人群的呼喝乃至揮舞的木鏟置若罔聞,只顧張口大嚼地面乾枯萎黃的草莖,甚至同伴的殘肢碎屍也不放過。

    更多的士兵也加入了對抗天災的戰鬥,不同於那些亂哄哄一擁而上的農民,他們獵殺蝗蟲的技巧與效率與獵殺敵人一樣可觀。步兵們手持巨盾接連成牆,將蝗蟲們分割包圍在一個個巨大的圓圈當中,騎兵們驅策烈馬在翻湧蠕動的蟲毯上來回踐踏,同時將大捆沾滿雄黃和樟葉等藥材碎末的乾草拋進那黃褐色海洋的中央。蟲群如同炸了鍋一般,瘋狂地四散蹦跳鼠竄,彷彿平地裡捲湧起一片塵霧,甚至戰馬的腰腿上也密密麻麻停滿了飛蝗,遠看竟好像套上了一層黃銅鎖甲似的。

    拋完手中的草捆,騎兵們片刻不停,立刻又縱馬衝出重圍。早有接應的步卒跟上前來,奮力為他們扑打身上的蝗蟲;與此同時,弓箭手們拉開手中的硬弓,將火箭連珠不斷射進蟲海。裹著燃燒油布的箭矢一落上草堆,便有明黃熾烈的火焰升騰直起,飛舞的火舌邊緣流動著一抹碧藍的毒焰,避之不及的飛蝗哪怕沾上一星半點,便往往化為一簇小小的火花,掙扎著翻滾墜下。

    烈火無情。

    僅僅過得小半個時辰,火場上已再看不到半個跳動的活物,人們頭頂那層土黃色的濃密積雲也稀疏了許多。剩下的飛蝗儘管是力有不逮,卻懾於那濃烈刺鼻的草藥味不敢造次,盤旋良久,空中彷彿響起一陣沉重的歎息,一陣黃色疾風從人們頭頂一掠而過,消失在了南方熱浪蒸騰的地平線上。

    「總督大人,南方傳來訊號,綏德方面的軍民已經準備完畢。陰陽師預測那裡是蝗群的下一個落腳點。」

    「很好。」閻漁樵略一點頭,翻身跨上副官牽來的戰馬,躊躇滿志地回答道:「留下一個百人隊指揮平民打掃戰場,其餘各部隨我一路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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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月後,北京,天相殿後廂,內閣議事房。

    蹇尚面無表情地將目光從五位同僚臉上逐一掃過,終於彷彿不情願一般開口說道:「這份文件你們都看過了,大家來說說想法吧。」

    吳若秋慢慢將手中的幾頁報告放在紅木桌上,表情有些遲疑不定,「今年九邊各省都報告了飛蝗大面積入境的災情。自古以來大旱之後多有蝗害,我看倒不足為奇,只是這陝西的報告格外不同。嗯,格外不同。」

    「僅延安、慶陽、平涼三府,即撲殺飛蝗三十萬石,擇肢體完整者凡十萬餘石烹之以賑災民。」靠在黃柳木圈椅中似是閉目養神的慕容信光突然冒出一句報告上的原話。「這麼大規模的行動,不僅需要動員可觀的人力物力,事前的周密計劃和佈置、現場的協調指揮都是一大難題,可以說絕對不亞於一場真正的戰爭。」

    「你的意思是我們應該對閻漁樵加以公開表彰嗎?」舒時德問道。

    「為什麼不呢?」於慶豐也開口道:「雖然閻漁樵到任只有短短一年時間,我看可沒有第二個行省總督做得和他一樣多,不是嗎?陝甘地方多年來飽受馬賊流寇之害,現在不是一勞永逸清除乾淨了嗎?河套谷地與河西走廊新辟了兩萬頃良田,不僅安置了五萬五千戶無地流民,還向遼東輸送了三萬戶移民。雖然這兩年陝西氣候惡寒酷旱,各地農田都出現大面積歉收,但總督府卻有效地保證了大部分公民的糧食配給——至少,沒有讓我們從原本緊張的糧食儲備中拿出太多。」

    「問題是我們已經拿出太多了,還有剩餘來嘉獎這位能幹的總督嗎?」

    「這對蹇尚大人來說並不是個難題。」於慶豐立刻地回答了舒時德的疑問,「三十萬石穀物、五萬石西洋抗旱作物的種籽,我想帝國的糧倉裡還是有這點剩餘的。」

    「沒問題。」蹇尚粗聲粗氣地回答,「得益於多年黃河水利治理之功,河南、山東的收成還算不錯,通往南京的漕運航線也還順暢。這筆賑災物資會在下個月調往陝西——如果各位大人沒有異議的話。」

    「慕容大人,您掌管著刑部在全國各地的情報網絡,這份報告的內容真實可信嗎?」吳若秋忍不住出聲問道。「大家知道,舊帝國時代的官員們大多擅長於營私舞弊,謊報政績。我擔心……」

    「沒問題,報告上的一切屬實。」慕容信光冷冷地回答道。「閻漁樵畢竟是西洋武官出身,他清楚我們嚴明的法律,也清楚那位大人的雷霆手段。恣意妄為,等於是在給自己的棺材板上釘釘子。」

    「那麼就這樣定了?給閻漁樵公開的表彰和嘉獎,以及陝西需要的賑災物資?」

    「我提請諸位大人注意。」胡波打斷了吳若秋的話,「閻漁樵是被那位大人謫貶到陝西戴罪立功的,我們在作出有關嘉獎決定之前是否應該更……謹慎一點?」

    五名內閣大學士面面相覷,神色都有幾分不太自然。「真有這個必要嗎,胡波大人?那位大人遠在萬里之外,唯一能代表他意志的就只有……」

    「不!不能讓他們來干預國政!」於慶豐立刻說道。「這個危險的先例決不能開!」

    「好吧,忘掉我剛才的話吧,我想那位大人也會同意的。」胡波讓步道,「讓帝國的內閣保持一致。吏部明天會張貼公告,宣召閻漁樵進京述職,對他的功績加以褒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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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國萬曆十六年九月,北京城中某處。

    這是一座普通的四合院落,乍一看起來與北京城中任何一棟建築別無二致。然而,只要稍加注意,便不難發現其中的異樣。雖然臨街的正門怎麼看都透著形容不出的精緻和考究,一看就是權威顯赫的所在,但綴有七十二顆銅釘的紅漆大門上方竟然沒有門匾,屋簷下一排燈籠也沒有題上府邸的字號。而其中最為特別的則要數樹立在鏤滿雲紋浮雕的台階兩旁那對石獸雕像了。按說哪怕是皇親國戚朝廷大員,門口擺上一對十三髻石獅便已臻極致,可這棟宅子前居然是對兩人高的墨色麒麟,石像連同底座用整塊黑曜石雕成,打磨得通體透亮如玉,這樣的怪事大概找遍帝國上下也看不到第二樁了。

    在天子腳下生活了大半輩子,老北京市民們自然懂得好奇心是多麼一種大罪。想要過上安分守己的太平日子,不關己的東西當然是知道得越少越好。用不著多加提醒,人們自會小心地繞道而行,遠遠躲避這緊鎖大門後那片難以言表的陰霾。

    既然抱有這樣的想法,巷子裡的普通居民看到一位用舊斗篷把自己渾身上下裹個嚴實,奇怪程度不亞於這座宅子本身的神秘人物站到麒麟石像前時,他們的第一反應會是轉身遠去也就再不奇怪。

    斗篷怪客在兩座麒麟雕像之間足足徘徊了半刻鐘的時間,直到反覆確認巷子裡沒有旁人,這才小步走上台階,遲疑著在包銅的大門上敲了兩下。

    吱嘎一聲輕響,紅漆木門拉開了道一尺來寬的縫隙,一張稜角分明卻不帶表情的臉出現在斗篷客面前。「是閻漁樵總督大人嗎?」

    來人明顯愣了半響,接下來,他苦笑著拉下斗篷兜帽。「不錯,正是下官。看來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你們啊。我此行是……」

    門房擺了擺手,退後一步將門拉開,「閻大人,這裡不是談話的地方,請進來再說吧。」

    閻漁樵自嘲地搖搖頭,小心翼翼地跨過門檻。厚實的硬木大門幾乎立刻在身後關了個嚴實。

    剛踏上纖塵不染的水磨青石地板,閻漁樵便極快地朝四周打量了一圈,目光隨刻停留在旁側幾名手執竹帚清掃夾竹桃樹叢下的落纓的僕役身上。他們衣著與那門房完全一樣,都是一水的黑緞連襟長袍,領口處繡著個小巧的金色徽章。雖然院子裡進了生人,執帚者們卻始終不抬一眼,只專注於自己手上的動作。閻漁樵暗暗留意到,他們那份氣定神閒的儀態,以及軍人般堅定準確的舉止,都絕非尋常下人所應有的。

    「閻大人,」那門房走了過來,輕聲開口打斷了他的思緒。「這裡雖是內務御衛在京師的情報總部,但幾位大人卻都不在此間理事。請您隨我移步後院,那裡已經備好了車馬。」

    

    閻漁樵打開車門的一剎那,外面強烈的光亮令他一時有些目眩。馬車內部雖然陳設精美舒適,但車廂兩側的百葉窗卻從外面釘死封牢,裡面還掛著一層厚厚的絨布帷簾,外面連半點光也別想透進來。

    「我們到了。」馬車伕乾淨利落地跳下地來,順帶把手臂伸給陝甘總督搭了一把。

    閻漁樵站直身子,好容易適應過來室外的明亮。從馬車行駛的速度和時間來估計,這裡應該是京師遠郊的山野,滿地茂密叢生的野草以及零星散佈的枯枝落葉也證實了這點。腳下的道路仍然是標準的帝國馳道,碎石基座上墊有摻有茅草纖維的黃土,夯實後再鋪以兩尺見方的石板作為路面。馳道順著來時的方向綿延不見盡頭,兩旁看不到一家半戶草房炊煙,顯然是處極為荒涼隱秘的處所。

    「這裡就到黑石塔的禁區邊緣了,」馬車伕已經往前走了幾步,停下腳步扭頭說道,「我們的馬車不能開進要塞,大人只能自己走上去。」

    閻漁樵順著他的手勢看了過去,大約十餘丈外橫亙著一道木製柵欄,兩人高的尖頂木樁下還拉設了一圈插滿蒺藜的鐵絲網。一座木城門樓加上兩重拒馬將馳道攔腰截斷,十名配備強弩的哨兵時刻引弦待發。

    總督的目光逐漸上移,越過一片看起來像是軍營或住宅的房舍,黑石要塞的巨大剪影彷彿憑空幻化似的,一下子擠滿了他的整個視野。

    高高在上矗立山頂,黑石要塞本身就好似一座絕仞巔峰的不朽崖壁,宏偉、莊嚴、不可一世。這座龐大無匹的城堡整體純以墨色玄武岩修建而成,幾乎將山頂整塊空地佔了個滿。接近四丈高的巨石城垣上,身著黑色戰袍的巡邏小隊往來不息。而作為城堡的主建築,高達十層的黑石塔則無疑是最為威嚴、顯赫的存在。即便站在數百步開外,當閻漁樵仰視塔頂那尊兩人高的麒麟巨像之時,也不免為這無上的壓迫感所懾,心裡著實猛跳了幾下。

    走到關卡前,馬車伕從披風下面摸出一份紅色封皮的通行證,連同自己領上的徽章一道遞給值哨的小旗官檢查。「這位是總長點名邀請來的客人。」

    那哨兵隊長將通行證與徽章翻來覆去檢視了好一會,這才把徽章遞了回來,隨手把通行證交給身邊一名士兵。「你帶他進去。」

    閻漁樵略作一怔,有些不解地看了馬車伕一眼。後者立刻領會了他的意思,微笑著解釋道:「在下這樣小小一名東廠領班,是無權進入黑石塔禁區的。有內務御衛的長官引路,閻大人但去無妨。」

    這幾句話說得簡單,閻漁樵聽來卻不禁心下駭然。作為帝國龐大情報系統中的重要一環,東廠權力之大爪牙之眾可以說早就是惡名昭彰。像這樣一名中級廠衛,在兩京十三司的官場上,莫說尋常官吏將帥,便是朝廷的一品大員公侯親王也要對他禮讓三分,想不到在這裡只能算得上門房御夫之流,連進出黑石塔的資格都沒有。那高高在上凌駕百官萬軍的內務御衛,他們的權柄之大又究竟登峰造極到何種程度呢?

    順著一丈來寬的青石台階緩緩上行,閻漁樵憑著自己多年行伍經驗,敏銳地注意到整座基地,或者更確切地說,整座堡壘完全是按照軍事化的標準來設計和建造的。這座由城牆和炮樓圍繞起來的要塞當中,不僅有標準的營房、軍械庫,還修築了堅固的物資倉庫和地下蓄水池,甚至於每處轉角都利用地勢建有哨點。至於往復來回的巡邏小隊就更不用說。

    行至半山高度上,陝甘總督在基地的操練場前略駐腳步。這是一片百丈見方的廣闊平壩,地面的泥土夯實搗緊之餘還特意用火細細烤硬,外沿砌上條石固邊。此時便有超過千名士兵分成數隊在場上演習戰陣格鬥。目光停留了幾秒鐘時間,閻漁樵忍不住指著那些全束慣裝衣甲俱黑的武士,朝著引路的士兵問道:「他們……平時都這樣用真刀實槍練習嗎?」

    那士兵甚至沒有扭頭朝操練場看上一眼,便以平板生硬的口氣回答道:「當然。你在戰場上可見不到什麼木頭玩具之類的。」

    「在戰場上……」閻漁樵不禁小聲嘟噥起來。須知御衛隊擔負著保護帝國首相人身安全的重任,即便隨大軍出征也往往只是在首相親征時充當大營護衛和傳令發訊的工作。話又說回來,若真到了需要御衛隊投入戰鬥的時候,恐怕主力軍團早已是一潰千里了。

    然而,眼下這上千士兵的盔甲裝備卻完全是按照帝國重裝步兵軍團來配置的,包著鐵皮大型方盾、輕質精鋼環片板甲、陷陣陌刀、水紋鋼格鬥匕首、速射火槍,都是整個帝國最上等的貨色。再看看他們日常這般嚴格的訓練,精湛的個人技藝加上嫻熟的軍陣配合,真要到了戰場上那可就是當者披靡的無敵雄師了。

    想到這裡閻漁樵又下意識地望了望黑石高塔頂端高懸的軍旗:殷紅如血的背景下,一匹漆黑有若墨玉的麒麟揚角舉蹄長聲嘶鳴。這是帝國御衛隊的旗幟,也是帝國最高權力的象徵。然而,御衛隊主力不是已經護衛首相前往西洋巡視了嗎,為何又會有這樣一支沒有納入任何編製的精銳軍團呢?看這黑石堡壘的形制規模,駐守其中的士兵怕是不下五千之數,以如此兵力潛於京畿近郊,一旦猝然生變只需半日即可長驅直入北京城,那時恐怕真的……

    「大人,」引路的士兵不緊不慢地開口提醒道:「黑石塔中值得一觀的地方並不在少數,可我們並沒有這樣悠閒的時間。」他頓了頓,又加重語氣說道:「總長大人正在等著您。」
mk2257 發表於 2009-3-15 21:22
第十章 國士無雙 第八節 影子帝國
    第八節影子帝國

    故明君賢將所以動而勝人,成功出於眾者,先知也。

    ——《孫子兵法:用間第十三》

    

    釘著鐵掌的軍靴有節奏地敲擊著光滑的玄武岩地面,石壁油燈投下的陰影沿著盤旋直上的階梯拉得老長。不斷有手執文件夾的軍官從他們身邊走過,同向或是相向,無一不是面無表情腳步匆匆,就連身上的黑緞面制服也樣式統一別無二致。

    原以為走進黑石塔後便不再需要檢查證件,可閻漁樵很快發現了這個想法的錯誤。事實上,每往塔頂上行一層,便會有一名新的士兵接替引路者的工作。交接的過程嫻熟準確乾淨利落,似乎就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也經過無數次反覆操演,唯一的變化就是士兵制服上的徽章形狀與材質不斷變化。終於,當一個由細碎寶石鑲嵌成的短劍與盾徽章進入視野後,閻漁樵滿意地得知已經到達塔頂,離他將要前往的房間只差最後幾步。

    兩名持戟士兵拉開會議室的烏漆大門,燭火昏黃的光暈從烏油紙燈罩下透出,搖曳不定的光影反倒給房間內增添了幾分陰鬱和神秘。閻漁樵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幾步,直沒入那門後的一片黑暗當中。

    用不著等他的眼睛來適應這陰暗的背景,閻漁樵已經注意到房間中央那張巨大的方桌,長一丈二尺寬逾七尺的大理石桌面中央,鑲嵌著一個四尺見方的日月雙龍帝國徽章。與常見版本不同的是,徽章的主題圖案是以純淨的黑曜石拼成,龍的雙眼位置則鑲嵌著兩粒榛子大小完美無瑕的莫谷紅寶石,配上深藍底的桌面有一種說不出的森冷肅殺。

    方桌的左右兩旁對稱擺放著十二張座椅,各自坐著一位身披黑色斗篷的男子,而第十三人則獨坐於上首主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整個房間。在他們每人身前的桌面上都擺放著一尊尺許高的黑曜石坐獸雕像,總督略略抬眼望去,很快認出獬豸額頂高昂的獨角,接下來是睚眥、饕餮、狻猊、狴犴……帝國省部各衙署的象徵物;至於最後那尊高踞主位的則是一頭仰首咆哮的黑色麒麟。

    「帝國陝甘總督,榆林、寧夏、固原、甘肅四邊提督,平南將軍閻漁樵,」坐在正中的男子站起身向前邁出半步,揚起右手以略帶低沉陰鬱的嗓音說道,「暗影內閣歡迎你的到來。」

    圍在長桌周圍的十二人也一道站起身來,冰冷而機械地鼓著掌。他們的臉孔深深隱藏在斗篷兜帽的陰影下,辨不出半點容貌與表情。閻漁樵深深吸了口氣,以極大的恭敬彎腰回禮致意。「請您原諒我的倉促和冒昧,我實在沒想到這次北京之行會有如此榮幸前來拜見您,尊貴的……陳應龍大人。」

    御衛隊統領向後退回座位,暗影內閣的成員們紛紛坐下,動作整齊劃一地好似木偶一般。身著灰色軍官制服的侍從在長桌下首添上一張墊著柔軟毛皮的黃楊木圈椅,示意拘謹小心的帝國總督入座。又沉默了片刻,陳應龍才再次開口說道:「這不是你的錯,將軍。天相御衛隨侍首相大人巡視西洋的消息舉國皆知,出了這黑石塔之外,沒人能想到我仍然留在京城。」他平緩的語氣突然有了變化,帶著些少見的戲謔道:「包括天相殿也不例外。」

    閻漁樵沉默著點點頭。

    「然而,你是個很有意思的人。」陳應龍繼續說道,如若實質的凌厲目光在對方面上來回掃動,可每當閻漁樵鼓起勇氣抬眼悄悄望過去時,那雙眼睛卻像蒙了一層薄霧般隱約飄忽,看不出半點真實。「總督府的車馬才只到保定,你卻已經微服來到北京,而拜訪的第一處地方就是內務御衛的北京情報總部。作為帝國的一名封疆大員,你覺得自己的做法很妥當嗎?你以為內閣的大學士們就不會多長一隻眼睛嗎?」

    「閻某追隨首相大人多年,與陳大人您一樣都是從龍進京的西洋死士。」閻漁樵咬一咬牙,發狠說道:「吾心之中,但有忠武王,而無內閣!」

    暗影議員當中響起些許幾不可聞的議論聲,陳應龍略微低下頭,似乎在暗自評估這句話的可靠性。然而不等閻漁樵肯定自己的猜想,御衛隊統領已繼續說道:「有些事和你所想像的並不一樣。事實上,天相殿與黑石塔是一枚硬幣的兩面,光明與陰影,以不同的方式守望著我們偉大的帝國——都是為了忠武王大人。」

    閻漁樵深深伏下頭,帶著最大的敬畏附和道:「為了忠武王大人。」

    「這就對了,將軍。」陳應龍的話語中帶上了幾分不容違抗的尊嚴:「盡忠於帝國,盡忠於首相,除此之外,一切都不重要了。」

    「然而……陳大人,在下不敢妄自猜疑內閣大學士們尊貴的忠誠,只不過……」閻漁樵欲言又止,眼角餘光卻死死盯著御衛隊統領的面部表情。

    「說吧。」

    「下臣還在西安的時候,就聽說大學士們從京城上下收羅了各色人等計三百六十名組成議政院,每日卯時至辰時在天相殿內商討國事政務。下臣愚鈍,竊不知我華夏四千年治史上何時有過這樣荒謬的事,讓那些唯利是圖的商人、鄙下無知的村夫、迂腐昏聵的儒生與帝國精英一起來決定國祚興衰社稷存亡?」閻漁樵似乎越說越有些激動,「大人,是誰在棟樑傾的關頭追隨首相大人匡扶國祚?是誰在遙遠的蠻荒世界傳播著華夏的文明與榮光?是我們士兵!從特諾奇提特蘭到庫斯科,從雅典到北京,哪一處海岸沒有流淌過帝國勇士的鮮血?我們戰鬥、犧牲、征服,我們締造了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帝國!可是現在呢,統帥們背叛了自己的戰士,把勝利的果實廉價出賣給了商人和政客!」

    「注意你的用詞,」陳應龍語氣平淡地說道:「議政院的成立是遵照帝國首相的旨意,他的意志就是不容動搖的天命。」

    「您說得對。」閻漁樵立刻平靜下來,恭順地點點頭,「然而,難道內閣的舉動沒有偏離大人的原意嗎?近幾個月以來,議政院通過了一系列的減稅法令,同時對國防軍的日常預算大幅削減。這些舉措可都沒徵求過首相大人,或是黑石塔的同意啊。」

    「黑石塔不會試圖介入北京的權力圈。」陳應龍冷漠地盯了他一眼,著重語氣緩慢說道:「不錯,天相殿對政治的理解蒼白無力,大學士們拘謹、保守、缺乏變通,更重要的是,他們不明白,究竟什麼才是力量,能夠左右政治格局的真正力量。然而……他們也有自己的處事方法。」

    「普羅大眾?」閻漁樵低聲咕噥道。

    「普羅大眾。」黑石塔之主肯定地重複了一遍,「讓一群盲從、浮躁、庸俗、無知的凡夫百姓來談論政治,他們鼠目寸光、妄自尊大,更缺乏政治家所必需要的責任心……大錯特錯。嗯,你是這麼認為的嗎?」

    「是的,大人。正是如此。」

    「很好,將軍。至少我們看到你的頭腦還算清晰。」陳應龍繼續說道,語氣冷淡平緩:「不過,忘掉這一切吧,平民雖然渺小,但這同樣是一種力量。在權力制衡的天平上,每一片籌碼都有它自己的意義和價值。」

    閻漁樵眉頭微微皺起,沉默著點了點頭。

    陳應龍滿意地看了過來,嘴角浮現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神秘微笑。「很高興你能贊同這個觀點,我的將軍。不過說起來,你在陝西的作為可是讓一些人不太高興啊。」

    「大人,您的意思是?」

    「亂世用重典。要建立一個不朽的全新秩序,嚴厲的統治不可或缺的。然而——」陳應龍話風突然一轉,「帝國的臣民已經習慣了安定祥和的日子,對他們而言,邊疆的戰爭、海外的征服都是同樣的遙不可及。他們所關心的,不過是自己家中的日常生計:農田收成、貿易利潤,諸此而已。哈,要讓人們在和平時期心甘情願付出比賦稅更大的代價,這真是可有些強人所難了。」

    「下臣所為確是有些欠妥之處,然而……」閻漁樵輕咳兩聲,有些尷尬地回答。「為了帝國的最高利益,總得有人做出犧牲吶。再說,這些被強制遷走的百姓都得到了總督府發放的補貼……呃,參照內閣制定的賑災標準,每人每月……」

    「行啦。」陳應龍有些不耐煩地揮揮手,「那些準備上表彈劾你的人可不會在意這些數字。現在的問題是,你做得太出色了,將軍。朝野上下忌妒你的可大有人在呢,他們決不會放過你的任何一個錯誤。至於內閣……」

    閻漁樵的眼神有些游移,不安的神情幾乎寫在了臉上。「平心而論大學士們的公正無可厚非,然而……」

    「然而——你是個聰明人,將軍。陝西總督府會得到嘉獎,這毫無疑問,可對你個人而言,這未必是件好事……」

    總督恭順地點點頭。「下臣正是為此來到這裡,冀求黑石塔的幫助。」

    「幸運的是,我們有這樣的力量。」陳應龍隨意地伸出手,右首一名黑衣男子立刻遞上一疊文件,「這些都是關於你的卷宗。」

    閻漁樵低下頭,看著那疊一寸來厚的檔案順著光滑的桌面被推了過來。他緩緩抬起手,似乎想要翻開眼前的紙頁,然而片刻之後,面對著那片凝重的黑色字體,他遲疑而無力地放下手,歎了口氣。「下臣感激不盡。」

    御衛隊統領搖搖頭,「這並不是為了你個人,將軍,為的是你的忠誠。對那位大人的忠誠。出於對這種忠誠的嘉獎,我們也會盡黑石塔所能來為之提供庇護。」陳應龍停了片刻,揚手做出一個送客的姿勢,「放心回去吧,總督閣下。黑石塔的使者將在暗處保護著你。」

    

    「大人,如今內閣大力奉行重商策略,鼓勵民間商會組建私兵,意圖通過長期經濟影響來控制和侵蝕海外藩國,這與武官集團激進的主戰思想大相逕庭。閻漁樵進京述職一事,原本便是可大可小,我們的貿然介入,會不會反而打破文淵閣與樞密院之間的矛盾平衡?」

    「這正是我所要做的。」陳應龍順著桌沿環視一周,不緊不慢地平靜回答道。「閻漁樵已經取代慕容信光成為西洋鷹派軍官的領袖,黑石塔的適當支持便能給予他制衡內閣的力量。」

    「很抱歉,大人,可我仍然難以理解。」先前說話的暗影議員繼續說道,他舉起右手放在胸前微一躬身,現出領口上金線刺繡的螭吻徽印。「黑石塔的地位決定了我們只能恪守中立的立場,為何現在卻要干預北京的政治鬥爭呢。」

    「你的理解準確無誤,議員。忠武王大人西巡的本意正是要讓內閣學會怎麼自己走路——沒有皇帝和首相大權獨攬,一切都要在爭論和嘗試中摸索——要讓我們偉大的帝國萬世長存,這也許是唯一行得通的辦法。」陳應龍微微昂起頭,眼光有些迷離,似乎在回憶和思索著什麼。「然而,在嬰孩能夠真正站穩腳步之前,需要適當的引導來矯正他的姿勢和方向。」

    「您的意思是……」

    「一直以來,大人無時不在擔心帝國崛起得太過於迅速。短短幾年的時間,我們接連摧毀了一個又一個敵人——叛軍、蒙古、倭奴、女真……建立了有史以來最強大的日不落帝國。這個成就來得過於順利,以致於我們自己都開始大意起來,忘記了黑暗角落裡臥薪嘗膽的仇敵,以為可以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在超級大國的甜美夢境中沉沉睡去……直到有一天,野蠻人的鐵騎兵臨城下,震天的戰鼓把我們驚醒,這才發現早已國無能征之將,軍無善戰之兵。如此的例子,四千年來還少過嗎?

    「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安,忘戰必危。無論何時,帝國都必須擁有一支外能制敵內可安邦的無敵雄師;無論何時,華夏的子民都要保持居安思危的心態。只有這樣,我們的社稷子民才不會有外侮之憂,我們的中華文明才能萬世不朽。」

    「確實,不管怎麼說,眼下對戰爭的浮躁態度是該降降溫了。」另一名議員接口道,「真是可笑,僅僅十年之前,戰爭還是像洪水猛獸一般猙獰可怖;可現在呢,簡直成了發家致富的門路了。是的,諸位閣下,我不在乎——不在乎那些富商貴賈們拿出多少錢放進兵部的募款庫房,毫無疑問,那裡面每塊錢的價值都會在三年內翻上一番!我敢說整個帝國上下再沒比這更賺錢的買賣了。得了,我關心的是那些徵兵處門口的長隊!成千上萬的無業者希望進入軍隊,數量足夠建立好幾個全新的軍團!問題在於,我們能用他們派上什麼用場?缺乏勇氣、紀律和奉獻精神,不過是一群想在軍隊裡混上幾年撈筆小財的流浪漢而已!要真讓這些人全混進軍隊,威震天下的帝國軍隊可就真要『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啊。」

    「所以必須給他們好好上一課!」一個高大的身影從狻猊雕像後面站了起來,「北歐的戰爭不就是最好的時機嗎?」

    有人惋惜地歎息道,「只是這個教訓的代價未免太過沉重了。」

    「為了更為宏大的意圖與部署,適當的犧牲是完全必要的。」代表樞密院的議員反駁道,「為了帝國歐洲戰略的順利實施,俄羅斯危機必須得到妥善解決,徹底並且永遠!」

    「我們都明白這項犧牲的意義和價值所在,也懂得成大事者不能拘以小節的道理。」他的同僚回敬道:「想要捕捉凶悍的猛獸,就不能吝惜陷阱裡的香餌。只是……包括三個近衛師在內的八萬人馬,那可是我們最好的士兵啊,有必要真為獵物們準備上這麼一桌豐盛的大餐嗎?」

    「諸位閣下,請你們不要忘記,我們已經為這個計劃投入了大量的時間與資源,如今弩機扳動箭矢離弦,任是誰也無法阻止了。不管怎麼說,正因為他們都是帝國最優秀的將士,也許……局面還不致過於失控,能夠把這一切損失減到最小吧。」

    「到了這個時候,我們也就只能相信這些自我安慰的話了。」兵部議員起身說道:「士兵們所接受過的訓練,只是戰場克敵取勝之道。軍隊從沒教過他們如何在潰敗的亂軍中求生。」

    「不錯,就連這些我們最好的士兵也不過如此。只是如果不懂得在戰場上保存自己,又怎麼能有效地殺滅敵人呢。一支軍隊如果不曾有直面失敗的決心和意志,又怎麼能去迎接勝利?沒有一個偉大帝國不是從逆境中成長,在挫敗中崛起的。更何況,更多的軍團正在被組建,一個接連一個。他們將取代軍隊中那些盤根錯節的舊派系,為帝國注入全新的血液……」

    「放輕鬆點,我的議員們。」陳應龍開口為這場小小的爭論劃上了句號。「一切事態發展都脫離不了暗影內閣的計劃與掌控。不錯,俄羅斯危機將動搖帝國在東斯拉夫甚至整個歐洲地區的統治,然而這一切很快就會結束。當御衛隊的旗幟出現在戰場之上,一切都會隨之改變。失落的秩序將被重鑄,一切都會回到從前——甚至……更勝一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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