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謀斷九州 作者:冰臨神下 (已完成)

 
我是獅子我是王 2018-10-24 10:26:0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56 199156
Babcorn 發表於 2019-7-4 23:30
第550章 激流

    思過谷裡一片狼藉,到處都是焦黑之色,燒燬的舊屋堆在原地,被秋雨淋過,又被初冬的小雪壓過,備顯淒涼。

    徐礎與張釋清頓時生出不祥之感,按照臨行之前的交待,村莊若是被燒,谷中村民應當盡快回來重建房屋,如今卻見不到人影,甚至沒有可以辨認的足跡。

    兩人又到後山洞中查看,也沒找到人,存糧與器物已被搬得乾乾淨淨。

    “鮑敦與蘭若孚如此凶殘,只因為你不肯出山,就要殺光所有人?”張釋清既憤怒又恐懼,還有一些自責,“如果我留下的話……”

    “咱們得去一趟鄴城。”

    “嗯?”

    “地上沒有血跡,村民應該還活著。”

    張釋清看著乾淨的地面,“那是因為這裡被收拾過,所以沒有血跡。”

    “既然沒有收拾村子,何必收拾這裡?士兵大概沒這分閒情。”

    “有道理。那老伯那們有點過分了,搬走不說,也不留封書信通知咱們一聲。”

    “想必另有原因。”

    天色將晚,兩人就在洞中休息,次日一早,一同前往鄴城。

    鮑敦在漁陽大敗,鄴城不知又落入誰的手中,兩人趕路匆忙,一直沒打聽出來確切消息。

    徐礎與張釋清一路上沒遇見百姓,離城數里倒是遇見一隊兵卒。

    兵卒攔住兩人,頭目上下打量兩眼,見他們騎在馬上,容貌不俗,於是拱手道:“兩位從哪裡來?到鄴城何事?怎麼稱呼?”

    徐礎亦拱手道:“敢問如今城中的將軍是哪一位?”

    “盧繼往盧將軍,你認得?”

    徐礎不認得,“是楚將?”

    頭目有點警惕,示意兵卒截斷這兩人的退路,“你連鄴城歸誰所有都不知道,就來刺探,是鮑家派來的奸細吧?”

    “會有如此明目張膽的奸細?”張釋清插口道,“盧將軍的上司是哪一位?”

    頭目微微一愣,“你們就說自己認得誰吧。”

    “我說我們認識楚王,怕你不信。”張釋清向徐礎道:“楚王麾下將軍,你總記得幾個吧?”

    徐礎小聲道:“他當時自己就是將軍,手下人我見過的不多,這麼多年過去,也不知麻金、宋五手能不能當成將軍……”徐礎搖搖頭,覺得這兩人都不是帶兵的料,只能成為楚王心腹,於是試探道:“我認得毛元惕毛將軍。”

    毛元惕本是湘州人,隨郭時風前去平定湘、廣兩州。

    頭目又是一愣,“倒是有這麼一位將軍,可是遠在南方,沒法過來作證……”

    張釋清有些惱怒,“那就帶我們去見盧將軍,既然他是楚將,總能問個明白。”

    頭目冷笑,正要答話,從鄴城方向來了一隊人馬,頭目道:“又來一位唐將軍,你們若是認得他,也不用去見盧將軍了。”

    說話間,人馬已至,前驅兵卒大聲喝道:“幹嘛攔道?快快讓開!”

    頭目不敢爭辯,更不敢引見陌生人,急忙命令眾人退到路邊,徐礎與張釋清還在張望,也被強迫退後。

    百餘騎士疾馳而過,中間簇擁一員大將,身高體壯,一身鐵甲遮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少量面容,徐礎與張釋清都不認得此人。

    路邊的兵卒紛紛下拜,見陌生人不跪,頭目小聲道:“這是楚王駕下第一員猛將,天下無敵,還不快快跪拜?”

    徐礎與張釋清互視一眼,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與眼睛。

    騎士當中有人注意到這兩名立而不跪的百姓,挺槍指來:“何人大膽,見唐將軍不跪?”

    “唐為天唐將軍?”徐礎問道。

    騎士大怒,“唐將軍名諱是你能叫的?”說罷拍馬過來,槍尖直指目標前胸。

    徐礎高聲道:“唐為天,做了將軍就忘記故人了嗎?”

    馬蹄聲響,徐礎的聲音傳得不遠,但是剛剛經過的騎士都聽到了,紛紛勒韁停下,槍槊齊齊指來,第一名騎士的槍尖已經抵在徐礎胸前,未得命令,沒有立刻動手。

    前方的騎士調頭回來,一個渾厚的聲音道:“誰叫我的名字?讓開,讓我瞧……哈哈。”

    一看到徐礎與張釋清,那人縱聲大笑,在十幾步外下馬,大步流星趕來,伸手將徐礎面前的那名騎士連人帶馬推開,撲通跪在地上,連磕幾下,“公子,終於將你等來了。”

    眾人無不大驚,騎士紛紛下馬跪拜,已經跪在路邊的兵卒匍匐在地,不敢抬頭。

    “你……真是唐為天?”徐礎還是難以相信。

    唐為天起身,摘去頭盔,笑道:“可不就是我?咦,公子怎麼矮了許多?模樣倒是沒變,公主也變得更矮了。”

    兩人抬頭看來,那張臉孔的確有六七分像是唐為天,但是寬大許多,還有幾道傷疤,身材變化尤其令人難以置信,高出一大截不說,還粗壯幾圈,倒是與他的力氣更加相配。

    張釋清目瞪口呆,“天啊,你是吃了多少糧食?”

    “胃口沒變,還跟從前一樣。”唐為天高興極了,忍不住抱起徐礎,上下晃了兩下,放下之後看向張釋清,“你沒將公子養胖啊。”

    “我可沒有那麼多糧食喂他。”張釋清冷冷地說,她已經知道徐礎的傷是唐為天造成,但是徐礎不說,她也不提。

    唐為天什麼也沒聽出來,依然高興,“我正要去谷裡查看,沒想到剛出城就遇見,運氣真是不錯。”

    “你要去思過谷?”徐礎道。

    “對啊,我跟大將軍打賭,說公子肯定住在山谷裡,去請才能過來,大將軍說不用請,公子自己就會來,還是大將軍更厲害一些。”

    “大將軍?”

    “先進城再說。”

    唐為天上馬,親自護著兩人,興高采烈地往城裡去,一路上滔滔不絕,講述這些年的經歷,雖然說得顛三倒四,大致清楚。

    唐為天留在西京,度過一年艱難的冬天,次年一開春就四處平定郡縣,尋找糧草,很快就與皇甫開派來的漢州軍相遇,唐為天雖然勇猛,畢竟兵少,節節敗退,又回到西京,處境更加艱難。

    “從春到夏,我就沒吃過一頓飽飯,連半飽都沒有。”唐為天唏噓不已,直想流眼淚,“最後是大將軍救了西京,也救了我。”

    最危急的時刻,從荊州來了一支人馬,重挫漢州軍,替西京解圍,帶兵者就是後來的大將軍、當時的西路將軍譚無謂。

    唐為天決定歸降此人。

    徐礎插口問道:“你為何不肯歸降漢州軍?”

    “漢州軍人人都不是我的對手,全仗著人多將我逼退,所以我寧死不降。而且漢州軍沒有口德,讓我將自己捆起來出城跪降。”唐為天罵了一句,“當我是牲口嗎?大將軍就不一樣,先派人送糧進城,告訴我他與公子是結拜兄弟,我一聽,立刻出城歸降了。”

    兩軍合為一軍,譚無謂迅速平定秦州大部分地區,親自前去與涼州楊氏結盟,借來騎兵,作勢要攻並州,其實轉兵南下,進入漢州,擊敗皇甫開。

    此後就是一戰接著一戰,譚無謂並非百戰百勝,但是佔領的地盤越來越大,麾下兵卒也越來越多,他打仗不拘一格,不僅出乎敵軍意料,往往也讓自己人意外,事後又讓部下敬佩不已。

    楚王與寧王爭雄,決戰選在了鄴城,譚無謂與唐為天也率軍趕來參戰,立功頗多,聲名昭著。

    戰後,楚王派譚無謂率軍佯攻吳州,騙取鮑敦的懈怠,楚王親自入冀平亂。

    譚無謂與唐為天因此都沒參加漁陽之戰,隨後趕來守衛鄴城,在此休整兵卒,等候楚王的旨意。

    譚無謂打聽到徐礎還活著,大吃一驚,立刻派唐為天去往思過谷尋人,沒見到徐礎,卻正好撞見剛剛從洞中回到谷裡的村民,於是全帶到城中安置。

    “大將軍說,若是留下口信,公子聽說村民安全,心中再一多疑,沒準就不來城裡了,還會躲起來。所以我們什麼都沒留,但是我著急啊,隔幾天去看一眼,沒想到今天走運。”

    徐礎苦笑道:“譚大將軍用的好計。”

    進到城裡,徐礎與張釋清先見村民,見他們安全無恙,徐礎獨自去見譚無謂。

    譚無謂已經得知消息,備好了酒宴,他的變化倒是不大,腰間依然配著長劍,但是為將已久,步履舒泰,再無人敢於輕視。

    譚無謂迎到廳外,笑道:“四弟‘死而復生’,可喜可賀。”

    “二哥說笑。二哥相請我必前來,何必用計誆我?”

    “能誆過四弟,我心中得意。哈哈。”

    譚無謂沒請別人,只有唐為天坐陪,三人把酒言歡,徐礎雖不飲酒,但是次次舉杯,以助歡愉。

    唐為天食量驚人,一邊吃一邊說,對這次重逢最為高興,但他愛喝酒,今日又得允許,可以盡興,喝得有些過頭,醉燻燻的,連舌頭都大了。

    譚無謂頗為得意,“有件事好讓四弟得知,楚王將封我為鄴城王,旨意很快就到。”

    “恭喜。”徐礎笑道。

    “四弟……覺得這不是好事嗎?”譚無謂看出一絲異常。

    徐礎放下杯子,杯中的酒幾乎動過,“對兩位,我以朋友待之,所以說話可能不中聽。”

    “良藥苦口,四弟的話越不中聽,對我二人越有好處。”譚無謂笑道。

    唐為天邊吃邊點頭表示贊同。

    “激流勇退。”徐礎道。

    譚無謂臉色微變,唐為天全沒聽懂,繼續大吃大嚼。
Babcorn 發表於 2019-7-4 23:30
第551章 文武

    得知酒宴上的對話之後,張釋清不由得埋怨道:“人家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不忘舊情,將你當成貴客招待,你為何非為要說這些不中聽的話?多年未見,你已不知楚王變成怎樣的人,便是譚無謂與唐為天,你也未必瞭解透徹,幹嘛勸他們激流勇退?”

    徐礎笑道:“譚無謂是西路將軍,一直在秦、漢諸州征戰,卻被封以鄴城王,事有蹊蹺。”

    “這有什麼蹊蹺?群雄圍攻寧王的時候,譚無謂也參加了,據說立下首功,封鄴城王並不為過吧?”

    “不為過,但是楚王親自進攻漁陽,盡得冀州民心,譚無謂功勞再大,不過是諸將之一,由西調東,根基不穩。我看他得知封王的消息之後,喜形於色,怕是會觸怒楚王。”

    “反正在你眼裡,什麼事情都不正常。唐為天呢?他雖是勇將,也是莽夫,應該不至於觸怒楚王吧?”

    “唐為天忠勇雙全,他常在譚無謂手下為將,忠於帥而不忠於王,且他行進路上,要求偶遇的兵卒跪拜,張揚太過,易惹事端。”

    張釋清嘆了口氣,“他們不會聽你的。反正你勸也勸過了,今後別再討人嫌,咱們早些回谷中吧。”

    想回思過谷卻不容易,譚無謂雖然因為“激流勇退”四字稍有不悅,卻沒有生出嫌隙,徐礎三番五次告辭,他三番五次挽留,先是觀摩封王儀式,隨後是數不盡的酒宴與傾談。

    唐為天經常參加,他說的全是往事與炫耀,譚無謂更關心大勢的走向,三人經常談到後半夜才散,頗為投機,但是誰也沒有再提“激流勇退”的事。

    一個多月以後,在徐礎的堅持下,譚無謂終於放行。

    道路已被積雪覆蓋,徐礎與張釋清帶領村民回谷,譚無謂與唐為天送到城門外,目送多時。

    一走出兩人的視線,老僕就忍不住抱怨道:“兩位將軍倒是真熱情,可是……也不送些糧食什麼的,谷裡的房屋又都被一把火燒光,咱們回去之後住在哪啊?公子臉皮薄,不好意思要,小郡主……”

    雖然成為夫妻已有多年,張釋清仍被稱為“小郡主”,她一瞪眼,反問道:“怎麼,我臉皮厚嗎?”

    “不是不是。”老僕急忙笑道,“我是說小郡主可以督促公子去向譚、唐兩位將軍要點應急之物。”

    抱怨歸抱怨,已經出城上路,總不能再回去索要禮物,一行人有老有幼,走得比較慢,上午出發,傍晚時分才回到思過谷,看見谷中場景,所有人都吃了一驚。

    思過谷煥然一新,燒黑的斷垣殘壁都已清理乾淨,重新蓋起一批全新的房屋,比前更多,也更堅固,道路平整,還建起一人多的院牆,成為一座真正的莊園。

    “這是……這是思過谷嗎?咱們不會走錯了吧?”老僕難以置信。

    有人笑道:“你說譚、唐兩位將軍不講情面,他們這是聽到了,所以建座莊園給你看。”

    “我可沒說過‘不講情面’這四個字,我早就知道,公子願意深交的朋友,肯定錯不了。”

    莊中留下三人,這時迎出來,恭敬地拜見徐礎與張釋清,也不多說什麼,留下鑰匙,簡單地做個交接,告辭離去,自回鄴城。

    老僕拿著鑰匙到處檢查一遍,見到滿倉的糧食、臘肉、布帛等物,興奮異常,一個勁兒地誇讚兩位將軍。

    生活恢復正常,冬去春來,谷中禽畜重新興盛,又增加十多名逃難過來的百姓,思過谷裡一派生機。

    譚無謂與唐為天偶爾派人過來送些東西,但是本人沒來打擾,天氣再暖一些,他們帶兵出去征戰,存問卻一直不斷。

    初夏的一個午後,一輛馬車進到谷中,看見氣派的莊園,趕車人沒敢直闖,停下之後詢問道:“真是這裡嗎?”

    一名女子從車中探頭出來,也很驚訝,但是確信沒有走錯,笑道:“難得,徐礎居然也懂得佈置產業了。”

    來者是田匠與馮菊娘,夫妻二人曾經孤守漁陽半個多月,牽制鮑敦的大軍,給楚王提供機會從背後發起致命一擊。

    戰後,田匠率軍出城歸降,楚王十分欣賞他,想要收為大將,田匠以殘疾之身婉拒,可還是被帶在軍中,直到確信他真的不肯帶兵,楚王才重賞放行。

    夫妻二人受到歡迎,三天後,運送物品的車輛趕到,馮菊娘遍送禮品,連剛剛出生的小孩子都不例外,深得眾人歡心。

    說來也巧,張釋清成親五六年一直沒有懷孕,馮菊娘到來三個月之後,兩人竟然先後有了孕相,谷中變得更加熱鬧。

    譚無謂與唐為天一直沒有返回鄴城,消息越來越少,直至於無,到了初冬,鄴城也不再派人存問。

    徐礎不問世事,也禁止谷中人出外亂打聽,專心照顧妻子,準備迎接他們的第一個孩子。

    次年春夏之交,馮菊娘先產一女,數日後,張釋清產下一男,她的生產過程比較艱難,從早晨折騰到半夜,疼得她直哭,產婆已是束手無策,一向不信鬼神的徐礎,也向空中禱告,希望能夠保住妻子無恙。

    歷盡波折,總算母子平安,張釋清虛弱得說不出話來,見到新出生的嬰兒,還是露出微笑。

    徐礎坐在妻子身邊,也看向產婆懷中的嬰兒,笑道:“你是不是覺得他長得很醜?”

    張釋清笑出一聲,這正是她心裡的想法。

    產婆是谷中老婦,也笑道:“哪有這麼說自家孩子的父母?剛出生時都這樣,過幾天就好,到時候你們怎麼都喜歡不過來。”

    谷中大慶,老僕難得大方,取出珍藏的酒肉,挨家送上門去,到了田家,馮菊娘在屋中大聲道:“為什麼我生孩子的時候沒有酒肉慶祝?”

    “誰讓我是徐家的人呢?”老僕毫不掩飾心中的得意與喜悅,“徐家有後,哈哈,徐家有後。”

    “其實是樓家,你不用得意,不管是哪一家有後,都會落入我們田家。”

    馮菊娘說到做到,徐家小公子滿月這天,她與田匠登門祝賀,同時也是來求親。

    兩個還在襁褓中的嬰兒,就這樣結下娃娃親,互相交換了信物。

    谷中的其他孩子已經長到五六歲,可以讀書認字了,徐礎親自給他們開蒙,教得頗為用心,但是他此前傾注心血最多的學生,卻令他有些失望。

    馬軾已經長到十來歲,與其父容貌頗為相似,也曾用功讀書,漸漸地卻失去興趣,尤其是在田匠到來之後,兩人不知如何竟成為忘年之交,馬軾明顯更願意跟隨瘸腿師父習武。

    督促幾次並且深談一次之後,徐礎只得放棄這名學生,許他習武,但是每天必須抽出一個時辰來讀書。

    又過一年,谷中來了幾位不速之客,為首之人是范閉的魯莽弟子於瞻,他與另外三人要拜徐礎為師。

    徐礎堅持不肯,四人於是改稱要留下來讀書,以同門師兄弟的身份接受教誨。

    徐礎見他們心誠,於是留在谷中,一同讀書,一同教誨幼童。

    於瞻帶來一批書籍,這可是亂世中的難得之物,他們將三間空屋改為書齋,每日誦讀不止,深得谷中人敬仰。

    於瞻這些年一直隨軍東奔西走,帶來許多消息,徐礎卻不願聽,還建議他在谷中最好忘記外面的事情。

    於瞻贊同,但是有一個人他不能不提,“寇道孤為人不忠,已楚王殺死,但是傳言都說這是郭時風設計除敵。”

    徐礎笑了笑,沒有追問細節,於瞻也沒再多說。

    這年初冬,唐為天來了,卻已不復往日勇猛,失去整條右臂,進谷的時候傷勢還沒有痊癒,臉色蒼白如紙,見到徐礎就要下跪,被扶起之後他說:“我現在才明白公子那句‘激流勇退’是什麼意思。”

    唐為天一改吹噓的習慣,不提自己如何受傷、又打過哪些勝仗,馬軾聽說此人乃是天下第一猛將,頗想從他這裡學些真本事,卻遭到無情拒絕。

    唐為天竟然要改學文,“我做過許多事情,我現在希望想明白這些事情究竟意味著什麼,彌勒佛祖對我究竟有無安排。”

    唐為天堅持要拜徐礎為師,徐礎接受了,這是他第一次正式收徒,但唐為天卻不是大弟子,“昌言之是我收下的第一名弟子,你要記得這位大師兄。”

    唐為天記在心中,他如今已年過二十,失去常用的右臂,平生最缺的就是耐心,因此識字頗慢,進展甚至不如幾歲的孩子。

    他發過怒,責備徐礎也責備自己,感覺最困難的時候,他從谷中逃走,半個月之後才狼狽不堪地回來,什麼也不說,吃過飯之後繼續用獨臂描字。

    足足用了三年,唐為天才認識足夠多的字,能夠流暢閱讀書籍。

    也就是在這三年間,楚王奪得天下,登基稱帝,雖然四方時不時還有叛亂,卻已無關大局。

    譚無謂沒有遇害,又回來鄴城做王,偶爾會來探訪故友,笑談往昔。

    徐礎長子七歲這一年的秋天,譚無謂親來谷中,通報一條好消息:皇帝巡幸四方,下個月要來鄴城,早早派人過來,說是要見徐礎一面。

    徐礎幾乎不記得宋取竹的模樣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4 23:30
第552章 修史

    如今已不是天下大亂的時候,皇帝到訪,任何人都不能留在家中等候,甚至留在城裡也是失禮,必須提前數日前往所轄郡縣的邊緣,搭建綵棚,然後焚香沐浴,以待天子。

    譚無謂身為鄴城王,佔據幾乎整個冀州,他率群臣一直迎到接近孟津的一處地方,沿途搭建幾十座綵棚,方便皇帝駐足休息。

    譚無謂一心要讓皇帝滿意,綵棚建得高大華美,準備的酒食樣樣精緻,用他的話說:“天子又不是年年巡行,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就算傾府庫所有,也要好好招待。”

    徐礎是皇帝點名要見的人,自然也得跟來,他沒讓譚無謂為難,二話不說,收拾行李就動身,對譚無謂的奢華之舉,他不贊同,但是閉緊嘴巴,一個不字也沒說,譚無謂問起,他只是泛泛地稱讚。

    謀士進言的時代已經過去,徐礎懂得這個道理。

    朝廷派來的前驅官接連到來,指導這邊的事宜,處處指手劃腳,得到豐厚的禮物之後,立刻變得和藹可親,幫助鄴城王將一切事情安排得妥妥噹噹。

    這天中午,皇帝終於趕到,車水馬龍,旗幟飄揚,多數人提前跪下迎拜,等了小半個時辰也沒見著皇帝乘坐的龍輦。

    譚無謂身為諸侯王,不必提前下跪,他將徐礎帶在身邊,小聲道:“當年萬物帝出行時排場也這麼大、規矩也這麼多嗎?”

    徐礎想了一會,“我沒有隨萬物帝出行過,只參加過幾次大典,嗯,排場很大、規矩很多,而且禮儀官監察,像咱們這樣低聲交談,絕不被允許。有一次,我們從早晨一直站到傍晚,不能休息,也沒有吃喝,幾名老大人當場暈倒。”

    “哈哈,怪不得大家都要爭當皇帝。”

    徐礎詫異地看過來,譚無謂急忙道:“從前,我說的是從前,現在不一樣啦,明君在世,天下一統,再沒人敢起這樣的心事。”

    前方一隊騎士馳來,相距不遠時,帶頭之人翻身下馬,前趨幾步,向譚無謂跪拜,然後起身道:“陛下宣鄴城王前去拜見。”

    天子使者恭敬有禮,譚無謂很滿意,點下頭,向徐礎道:“四弟隨我一同前去拜見。”

    “無宣而去,乃是失禮,我還是等在這裡吧。”

    “還是四弟明白得多。”譚無謂沒有強求,隨使者前去皇帝車前拜見,很快回來,步行在前面引導,身後跟著一輛馬車。

    那車比尋常車輛稍大一些,除此之外並無特異之處。

    禮儀官高聲宣禮,眾人照做,山呼萬歲,聲震雲霄。

    馬車稍一停留,駛向綵棚,群臣起身,也就是一杯酒的工夫,皇帝登車動身,前往下一處綵棚。

    皇帝侍從甚多,至少有兩千人,或騎馬或步行,從大道上列隊經過,群臣觀看,讚歎不已,然後各自上馬隨行。

    後面二三十里,還有五千名騎兵,鄴城留人接待。

    徐礎心里納悶,皇帝似乎沒想召見自己,他懷疑譚無謂對皇帝的要求理解有錯。

    隊伍行進甚慢,當天無論如何趕不到鄴城,中途要休息一下,譚無謂早已做好準備,在合適的地方建起一座臨時行營,務必要讓皇帝等人住得舒服。

    譚無謂設宴為皇帝接風洗塵,重要的部下獲准參加,不久之後,一些品階雖低,但是與皇帝相識的武將也得到邀請。

    徐礎兩撥人都不是,所以待在帳篷裡,獨自吃喝。

    衛兵忽然進來,“徐先生,外面有一位嚴編修求見。”

    “請進來。”徐礎起身,不記得自己曾認識這麼一位“編修”。

    客人進帳,拱手笑道:“多年未見,徐先生無恙?”

    “山野之民,苛延歲月而已。閣下是……”

    “徐先生不記得了我嗎?說起來,咱們還算是同門弟子。”

    徐礎終於有了印象,“嚴微?”

    來者正是嚴微,范閉晚年所收的弟子之一,以聰明善辯著稱,曾經跟隨寇道孤,不知何時轉投宋取竹,得到“編修”之官。

    嚴微笑道:“正是在下。”

    “快快請坐。”

    兩人坐下聊了一會,徐礎與他不是特別熟悉,又不知他此來有何用意,因此聊得有些尷尬。

    閒聊多時,嚴微才說到正事:“當今天子英明神武,尤重文教,履位不久就設立史館,要將天成之失、大楚之得刻版永存,教後輩子孫知道創業之難、守業之敬,多加珍惜。”

    “該當如此,然則嚴編修是在主持修史?”

    “呵呵,朝廷精英薈萃,哪裡輪得到我來主持?長沙侯郭相主持,我乃十七名編修之一,做些拾遺補缺的雜活兒。”

    “史家落筆,千載不改,嚴編修做的可不是雜活兒。”

    “哈哈,能得徐先生理解,感激不盡,所以徐先生願意幫忙?”

    “願效微勞,只是不知要幫什麼?”

    “現在還不好說,我此來只為提前打聲招呼。”嚴微再不提修史的事情,一味只是閒聊,談論學問,說起於瞻投奔思過谷,頗為羨慕,直至二更方才告退。

    皇帝那邊的酒宴還在繼續,徐礎已經上床睡下。

    連行數日,趕到鄴城,接駕儀式更加宏大,觀禮軍民從城外十里一直排到城裡,“萬歲”之聲持續不絕。

    徐礎一直沒有得到召見,譚無謂忙前忙後,偶爾見面,只能匆匆說上幾句話。

    可皇帝也沒說不見人,徐礎只得留在城裡,回想嚴微的拜訪與說過的話,不太願意參與其中,卻想不出辦法躲避。

    進城的第一天晚上,又有一位“編修”過來拜見,而且也是徐礎認識的人。

    蘭若孚原是鮑敦的心腹幕僚,鮑敦兵敗被殺,他轉投楚王,頗受器重,現在中書省擔任機密之官,兼職編修,比嚴微的地位要高許多。

    見到徐礎之後,蘭若孚只表敬仰,不提鮑敦,更不提當初是誰下令燒掉思過谷。

    同樣是閒聊良久之後,蘭若孚才提起正事:“徐先生見過嚴編修了?”

    “是。”

    蘭若孚輕嘆一聲,“今日方知修史之難,所費工夫需以十年計。尤其是亂世剛剛過去,圖籍百不存一,倖存之人稀少,且各有私心,許多事情看似明白,真要落筆做出定論時,卻又晦暗不明。難,真難啊。”

    “雖難,但是利在萬世。”

    “其實我與嚴編修拜訪徐先生,所為都是同一件事。”

    “哦?嚴編修不肯透露底細。”

    “呵呵,嚴編修謹慎。如我剛才所言,亂世之中倖存之人不多,瞭解當初某人某事者更是罕見,徐先生曾遍游天下,見人頗多,歷事也多,此番修史,必須得徐先生相助才行。”

    徐礎早猜到會是如此,笑道:“承蒙高看,可我遊歷天下乃是多年以前的事情,經歷已忘十之七八,剩下兩三分也多錯訛混亂,且陛下定鼎之時,我並未跟隨,幾乎一無所知,哪敢妄加置詞,評論天下英雄?”

    蘭若孚勸說多時,徐礎執意不允。

    蘭若孚最後道:“徐先生雖不記得全部,總有人或事不忘吧?”

    “不知蘭編修所指。”

    蘭若孚沉默片刻,“比如郭君侯。”

    郭時風獲封長沙侯,又是楚朝第一任宰相,位高權重,皇帝巡行,他輔佐太子留守京都,沒有跟來。

    徐礎點頭道:“當然不忘,但是郭君侯輔帝龍興的經歷,我卻不知。”

    “再往前呢?據說郭君侯與陛下是在襄陽初次相見。”

    “襄陽城外。”

    “當時的事情,徐先生還記得幾分?”

    徐礎努力想了一會,“只記得是在襄陽城外的一座軍營裡相遇,郭君侯當時好像還是寧王部下。”

    蘭若孚點頭,“沒錯,那時陛下龍潛山野,郭君侯在寧王麾下為臣。還有嗎?”

    徐礎搖搖頭,“沒有了。”

    “是誰的軍營?當時還有哪些人?郭君侯與徐先生聊過些什麼?”

    蘭若孚提出連串問題,徐礎一律搖頭,表示不記得。

    蘭若孚又感慨一番修史之難,終於告辭。

    次日下午,嚴微又來拜訪,沒聊幾句,就道:“蘭編修來過了?徐先生要小心,他是郭相的心腹之人,要借徐先生之口為郭相脫罪。”

    “我連郭相有罪無罪都不知曉,如何為他脫罪?蘭編修確實問起一些事情,但我都不記得,未敢胡說。”

    嚴微旁敲側擊,確認徐礎真的沒說過什麼,滿意告辭,留下一本薄冊,“這是郭相之傳的草稿,請徐先生指正,史書未成,此稿機密,徐先生留心,不要外傳,明天我來取走。”

    徐礎不肯留下此冊,嚴微卻堅持要請他指教,徐礎沒辦法,勉強接受,放在桌上,一次也沒翻過,次日上午歸還時,他說:“往事晦暗,我真的無話可說。”

    在城裡住了五天,徐礎心生回谷之意,終於得到皇帝的召見。

    宋取竹在行宮書房裡接見徐礎,一見面就道:“徐先生世外之人,不必拘禮。”

    徐礎還是在禮儀官的暗示下行跪拜之禮,起身入座,側對皇帝。

    宋取竹老了許多,但是豪氣未減,仍是一副馬上皇帝的模樣,未受深宮的太大影響。

    兩人回憶往事,宋取竹說得多,徐礎多是傾聽。

    “我一直以為徐先生還會回到我身邊,早知徐先生竟要退隱,我無如何不會放你走。”宋取竹不太習慣稱“朕”,尤其是在私下交談的時候。

    “有如駑馬,跑著跑著,突然筋疲力盡,連半裡都堅持不下去,倒不是有意如此。”

    兩人又聊一會,宋取竹道:“徐先生可還記得皇后之父?”

    徐礎搖搖頭,“已無印象。”

    “麻老砍刀,一個強盜頭子,對我倒是不錯。”

    “對這個名字倒有一絲記憶。”

    “他死得早,甚至沒看到我稱王。唉,皇后對此唸唸不忘,如今閒下來,她想為父報仇。”

    徐礎心中雪亮,兩位編修與皇帝說的都是同一件事:皇后之父究竟被誰害死?是郭時風?是徐礎?還是另有其人?

    往事歷歷在目,徐礎知道真正的主使者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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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3章 寵妃

    徐礎回到谷中,受到眾人的歡迎,得病的老僕硬撐著從床上爬起來,抓住徐礎的胳膊上看下看,好像十年沒見過面,最後道:“皇帝沒賞給公子什麼嗎?”

    徐礎笑道:“皇帝的召見就是最大的賞賜。”

    “哦,也對,見過皇帝的人才有幾個啊?而且我家公子更了不起,是被皇帝請去的……”

    回到臥房裡,張釋清道:“皇帝給你出什麼難題了?”

    “咦,你怎麼猜到的?”

    “我是看出來的,一見面我就知道你有心事,別隱瞞了,說出來讓我聽聽。”

    徐礎於是再不隱瞞,將嚴、蘭兩位編修以及皇帝的話大致複述一遍。

    張釋清聽罷,第一個念頭卻不是此事有多麼為難,“宋取竹什麼人都敢用,對敵人的部下他也放心?”

    “這是皇帝的本事。”

    “嗯。你知道是誰害死皇后之父?”

    徐礎點點頭。

    “告訴皇帝真相不就得了?”

    徐礎沒吱聲,張釋清等了一會,恍然大悟,“原來……你怎麼回答的?”

    徐礎正要開口,三個孩子推門跑進來,一個接一個撲來,抱住徐礎的大腿叫父親,最小的一個無腿可抱,蹦跳著去夠他的手。

    大些的孩子七歲,一個是徐礎的長子徐壎,一個是田匠與馮菊娘的女兒田熟,兩人一塊長大,對娃娃親尚還懵懂,見到雙方父母卻都用同樣的稱呼,經常為誰年長幾天而爭吵,小的一個剛剛四歲,是幼子徐篪,天天跟在哥哥、姐姐屁股後面,有樣學樣。

    哄走三個孩子,徐礎向妻子道:“我對皇帝說,‘當時便不知情,事隔十幾年,回憶往事更是如隔重重雲霧。’”

    “回答得很好,可皇帝不肯放過你?”

    “嗯。”徐礎嘆息道。

    “皇帝究竟是怎麼想的?讓你為他證明清白?借你之手除掉郭時風?嚴微與蘭若孚又是誰的人?”張釋清越想下去反而越糊塗。

    “等等再說吧,我想置身事外,怕是難得如願。”

    “貴為天子,還有什麼事情做不成,非要拉你下水?你已退隱多年,沒參與大楚定鼎啊。”張釋清抱怨道。

    徐礎的確不能置身事外,回谷的第三天,鄴城來人,宣召徐氏夫妻一同進城。

    張釋清十分納悶,“我又不認得皇帝,為何召我?”

    到了鄴城才知道,要見徐礎之妻的人不是皇帝,而是皇帝帶來的寵妃。

    無論怎樣,這都是一種殊榮,張釋清雖不情願,還是獨自前往行宮。

    徐礎住在譚無謂府中等候。

    皇帝一住十餘日,譚無謂終於能得些空閒,當日正好在家,邀請徐礎到書房飲茶聊天,講述天恩浩蕩,“古語有雲‘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當今天子卻非如此,重用功臣而不疑,歷朝歷代可有這樣的明君?”

    徐礎笑著搖搖頭,打定主意再不勸人。

    聊來聊去,譚無謂道:“九州雖然一統,天下尚有不識時務、負隅頑抗之輩,陛下將要繼續征伐,請我出任大將。”

    “恭喜君侯。”

    “徐先生也以為這是好事?”

    “是好事。”

    譚無謂長出一口氣,笑道:“我喜歡帶兵打仗,可惜猛獸盡除,唯余狐鼠,勝之不顯真本事。”

    “陛下請君侯為將,想是為了確保萬無一失。”

    “那倒是。唐將軍可有重新出山之意?他雖然失去一臂,威名猶在,我不用他上陣,出現在軍中即可。”

    “唐為天棄武從文,剛有起色,如今連馬都不肯騎,不必說從軍了。”

    “唐將軍居然從文——還是徐先生本事大些。既然他不肯,那就算了。徐先生呢?可願隨我去賞塞外風光?”

    “塞外仍不肯服從天威?”

    “哈哈,徐先生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賀榮部十幾年前遭遇重創,如今稍有恢復,晉王沈耽逃入塞外之後,娶前單于大妻,唸唸不忘南下爭鼎,乃陛下心中第一大患。又有遼東小國,舉天成旗號,操控諸小蠻夷,時有南窺之心。陛下擔心兩方結盟,因此以巡行為名,準備暗中發大軍出塞,滅此兩敵,一勞永逸。”

    “塞外確是大患,然則別處都已臣服大楚了?”

    “西涼楊氏稱臣卻不送質,亦不許朝廷委任官吏。唉,我初為陛下帶兵時,多得楊氏之力,希望他們能得善終,陛下也說,楊氏並非大患,只要別生野心,可以一直羈縻之。有件事,徐先生應該聽說過吧?”

    徐礎笑道:“君侯此話太過寬泛,我不知所指。”

    “降世軍留在涼州,成為楊氏之兵。”

    “這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嗯,還有,金聖女……如今是涼王楊猛軍之正妃。”

    徐礎搖頭,“我沒聽說過。”

    見徐礎神情坦然,譚無謂放下心來,但也不細說,又道:“再就是益州鐵家,雖然他們很早就投靠大楚,立下諸多功勞,野心卻大,同樣不接受朝廷派官。這些年來,蜀王逐漸年長,鐵家野心更大,三番五次向朝廷索要漢州,說是鐵家將要歸政於蜀王,想去漢州安身。陛下為此頭痛不已,念其功多,不忍加罪,但是我覺得鐵家若是再不收斂,難得善終。”

    “鐵家確有些不識時務。”

    “除此之外,淮、吳一帶尚有小股叛軍,不勞陛下操心,地方自能剿平。”

    徐礎點頭,差點想說,冀州鄴城王亦是皇帝心中大患之一。

    譚無謂全沒想自己身上,嘆道:“我只擔心楊氏,朝廷雖然可以羈縻之,但是諸患皆除之後,涼州就會成皇帝的眼中釘。徐先生與涼王比較熟,或許可以寫信勸說……”

    徐礎搖頭,“我與涼王有過數面之緣,不算熟悉,且有十幾年未通音信,我若此時寫信,涼王必然以為是朝廷指使,心生疑慮,反生禍亂。”

    “說得也對,呵呵,徐先生已是世外之人,我不該再引你入世。但是有一件事,必須請徐先生幫我個忙。”

    “君侯請講,但凡是我力所能及之事,絕不推辭。”

    “肯定力所能及,而且也不用你出山。是這樣,我剛才說徐先生是‘世外之人’,絕非虛言,思過谷雖在鄴城治下,但是谷中之人一直未入籍簿。本來我想這不是什麼大事,用不著騷擾徐先生,可是不知是誰洩露消息,傳到京都,一些朝臣對此頗有不滿,以為普天之下……”

    徐礎打斷譚無謂,笑道:“此事其易,君侯派人將我們入籍便是,谷中現有四十七口。”

    “徐先生幫了我一個大忙。”譚無謂也笑道,“徐先生請放心,雖然入籍,但是我會交待下去,免除思過谷的一切賦役,莫說四十七口,就算是四百七十口,鄴城也承擔得起。”

    “君侯才是幫我一個大忙。”徐礎拱手稱謝,心里納悶,譚無謂為何突然變得如此客氣?

    又聊許多,譚無謂才小心翼翼地問:“陛下可曾在徐先生面前提起過我?”

    原來譚無謂心裡還是不夠踏實,也知道自己以外姓而做一方諸侯,易惹忌憚。

    徐礎回道:“外洩聖言,乃大不敬之罪,但是譚君侯問起,我不能不答,只能說‘隻字未提’。”

    譚無謂重重地鬆了口氣,對他來說,這就夠了,再不多問,接下來的時間裡純是閒聊。

    徐礎告辭,回到住處接到行宮傳來的口信:夫人張氏要留居兩晚,然後會被送回思過谷。

    徐礎進城居然只是陪行,並未受到皇帝再次召見。

    徐礎次日一早返回谷中,別人問起,他說皇帝寵妃是張釋清故人,因此多留兩天。

    鄴城官吏當天下午趕來,給谷中諸人登記造冊,自此進入戶籍,不再是“世外之民”。

    徐礎並無隱瞞,但是為謹慎起見,將馬軾之名寫為“徐軾”,入徐家之籍。

    又過一天,張釋清被準時送回谷中,隨行數十輛馬車,帶回的禮品之豐富與珍貴,連見多識廣的馮菊娘都感到驚訝,“這是連半座皇宮都給搬來了吧?”

    面對眾人詢問,張釋清一律笑而不答,回到臥房,才向徐礎道:“料事如神的徐先生,猜猜皇帝帶來的妃子是誰吧。”

    “我只能想到一個人。”

    張釋清嘆道:“又被你猜中,我若不問,你能想到嗎?”

    “你若不問,我心裡有三四個人選,你一問,只剩一個。”

    張釋清笑道:“繽紛居然成為皇帝的寵妃,這真是……幸虧當年我沒有堅持去找她回來。”

    繽紛原是張釋清的侍女,冒她的身份被賀榮人俘虜,輾轉南下,被徐礎託付給當時的宋取竹夫人麻七姑。

    “你不……生氣?”徐礎問道。

    “我為何生氣?”張釋清詫異道,“因為我的丫環成為帝妃,而我只是平民之妻嗎?嗯,我很生氣,你去爭奪天下,給我搏一個皇后的身份吧,或者讓兩個兒子努力,我做皇太后。”

    徐礎笑著勸慰,張釋清這才釋然,繼續道:“我總算問清楚怎麼回事了,還真是麻煩。”

    “哦?”

    “皇后想要為父報仇,也想殺郭時風,但他是百官之首,又無真憑實據,所以這件事不能通過法司動手,也不知也是誰獻計,想借修史給郭時風致命一擊,所以牽連到你身上。”

    “除了殺父,皇后與郭時風還有仇怨?”

    “那是早年的事情了,郭時風曾力勸皇帝立益州鐵妃為皇后。”

    宋取竹與寧王決裂之初,益州的幫助至關重要,為此他與鐵家聯姻,娶來鐵鳶的一個妹妹。

    “如果當時我在皇帝身邊,怕是也要支持郭時風。”

    “這就是退隱的好處了。繽紛自己也有件事求你。”

    “求我?”

    “繽紛生了一位皇子,今年十歲,想要拜你為師,明天就送過來。”

    徐礎發現事情越來越亂,多年的平靜好像全是假象,就為靜待今日的時機,給他重重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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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4章 皇子

    皇子十歲,容貌俊秀,看上去聰明伶俐,初到陌生環境裡,顯出幾分膽怯,張釋清說他很像繽紛,徐礎以他更像皇帝本人,不是現在的皇帝,而是曾在思過谷裡讀書的宋取竹。

    皇子單名一個“詵”字,也如百姓家的兒女一般,有個小名,叫做“釋奴”,既有向佛之心,也是繽紛不敢忘本之意。

    皇子不喜歡被父母以外的人叫自己的小名,可是入谷不到三天,這就成為他唯一的稱呼,想不應也不行。

    繽紛看樣子是真心想讓兒子學有所成,送來許多拜師禮物,卻沒有留下一名侍從。

    皇子被送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眼中所見全是陌生人,還都顯得很古怪,與他在宮中所見截然不同,當晚大哭大鬧著要回家。

    眾人輪番相勸,最後是張釋清不耐煩,要求所有人回去休息,誰都不要理睬小皇子。

    後半夜,皇子不哭了,悄悄出門,想要步行去找母親,可是一出莊園大門,只聽山風颯颯,又見草木搖擺,好像有野獸在暗處潛行,嚇得汗毛直豎,轉身跑回住處,緊閉房門,上床之後再也不肯下地,沒過多久昏昏睡去。

    張釋清站在窗外,聽裡面鼾聲已起,才回到自己的臥房,向丈夫道:“繽紛是在報復我吧?”

    “繽紛一向忠心,成為皇妃之後也不忘舊主,怎麼會報復你?”徐礎詫異道,他也一直沒睡。

    “她侍候過我幾年,所以將兒子送來,讓我也知道侍候人有多辛苦。”

    徐礎大笑,“才這樣你就叫苦了?當年你們徹夜狂歡的時候,可曾想過那些侍女與僕人的勞累?”

    張釋清笑道:“你想讓我生出愧意嗎?我可不會。年輕時的放縱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歲月,誰也沒想奪走。你不用開口,我知道那是荒唐的,天成滅亡我們都有責任,但它仍然美好,只是——好比美酒,固然令人歡愉,但是喝多也會傷身,甚至送命。繽紛將兒子送來,就是要讓他受些苦吧?”

    “你覺得呢?”徐礎反問。

    “我不知道……小皇子雖然有點嬌氣,但是不像蠻橫無禮,比我們當年遠遠不如,似乎不必非來這裡受苦。”張釋清看向丈夫,“那就是皇帝確實看中你的才華,想讓小皇子學點什麼。”

    “我無非教他寫字讀書,用計這種事,難學而險,並非帝王之術,皇帝肯定明白這個道理。”

    張釋清與丈夫相處久了,彼此之間頗有靈犀,皺眉道:“你隱居這麼多年,從來不參與朝廷的事務,他們還想怎樣?繽紛也是,這麼多年不見,一見面就給我出難題。”

    “我也不知,或許是我想多了。”徐礎道。

    數日之後,皇帝北巡漁陽,鄴城王譚無謂跟隨,暗中調兵遣將,準備徹底解決塞外的大患。

    小皇子釋奴留在谷中,漸漸習慣這裡的生活,事實表明,這是一個極聰明也極友善的孩子,讀書過目不忘,甚至能與徐礎、於瞻等人辯上幾句,閒暇時,很快就與莊裡大大小小的孩子們打成一片。

    徐家兄弟與田家女兒的身邊,於是又多出一個“哥哥”,他們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偷偷離開莊園,去後山探險,喝一捧溪水,去洞裡展示彼此私藏的“寶物”。

    張釋清初時擔心,後來也就放之任之,她實在做不來那種時刻跟在孩子後面的母親。

    探險變得無趣的時候,四人就去看馬軾練武。

    在戶籍上,馬軾姓徐,但是在谷裡,大家還是叫他原姓。

    馬軾年紀比他們都大,已是一名身強體壯的少年,展開手臂,能將四人同時提起來,他跟隨田匠習武多年,頗有些本事,而且喜歡自吹自擂,頗受孩子們的喜歡。

    也不知是誰挑起話頭,說谷中有一位當年橫行天下的猛將,馬軾很不服氣,竟然去找唐為天比武。

    唐為天泡在書房裡,幾乎不怎麼出門,他已經度過讀書的最艱難時光,如今每看一段書都覺得有所收穫,常向師父徐礎感慨:“原來讀書如此有趣,我從前竟然不知!”

    馬軾在谷中最怕兩個人,一個是徐礎,一個是田匠,所以他讓徐家兄弟將唐為天引到後山說話。

    唐為天雖然讀書開竅,心事還跟從前一樣單純,聽說徐家兄弟需要幫助,立刻放下書籍,跟他們匆匆前往後山。

    馬軾準備了幾根長長的木棍,一見面就發出挑戰。

    唐為天笑而不應,雖知上當,也不惱怒,轉身往回走,馬軾惱羞成怒,大聲道:“我早知道唐為天虛有其名,既然你曾是天下第一勇將,為何沒能封侯,反落在思過谷裡讀書?是徐叔父看你斷臂可憐,為了讓你面子上好看,才編出那些話來。”

    “讀書比封侯有趣多了,而且你說我虛有其表可以,不要說是我師父編的。”

    馬軾不敢說徐礎的壞話,“徐叔父也被你騙了,他總不出谷,外面的人說什麼他信什麼。”

    唐為天心中仍有少年習性,受激不過,開口道:“是你要比武,不是我強迫。給我一根木棍。”

    徐壎立刻抱來一根。

    唐為天接在手中,抬腳將木棍踩斷半截,只留齊胸的長度,“來吧。”

    馬軾更怒,挺“槍”刺來。

    唐為天站立不動,待長棍來到近前時才側身讓開,左手短棍刺出,只一下就將馬軾擊倒。

    馬軾不服,起身再戰,五個回合之後,胸口疼得抬不起木棍,只得認輸,“唐師兄武藝高強,田師父也未必是對手啊。”

    馬軾沒有拜徐礎為師,這時候心服口服,才稱唐為天“師兄”。

    唐為天傲氣早已盡去,搖頭道:“千萬不可這麼說,我二人的功夫不同,他是閭巷中的豪俠,我是沙場上的兵卒,若論貼身肉博、短兵相接,我不是他的對手,若論長槍對敵、馬上來往,我自信還有幾分優勢,僅此而已。”

    馬軾與觀戰的四個孩子卻不這樣認為,互相看了一眼,不約而同跪下拜師,連皇子釋奴也不例外。

    唐為天拒絕收徒,轉身就走。

    孩子們不肯放棄,馬軾與田熟去求田匠,釋奴去勸徐礎,徐壎、徐篪則在母親那裡撒嬌,同時每天過來討好唐為天,四管齊下,竟然真讓唐為天心動。

    徐礎教人極少強迫,給釋奴定下讀書的任務,完成之後隨他做什麼都行,對唐為天更是沒有任何約束。

    唐為天仍不肯收徒,但是願意每天撥出一段時間,教孩子們騎馬、舞槊,一開始只是馬軾等五人,後來增加到十多人,於是每到傍晚,思過谷裡駿馬飛馳,惹得一片雞飛狗跳。

    馮菊娘向田匠道:“人家搶你的徒弟,你也不在意?”

    田匠坐在自家門口,笑道:“一群孩子,不必認真,多交些朋友總是好事。”

    “多交朋友?你當他們是東都大俠嗎?而且那是你的女兒,不是兒子,一個姑娘,也跟著騎馬舞槍,成什麼樣子?”

    田匠道:“徐先生自有打算,他不反對,咱們何必做壞人?”

    馮菊娘知道丈夫話中有話,一時卻想不太明白。

    初秋時節,孩子們騎馬純熟,舞槊也有些模樣,開始學習射箭,正好北方傳來消息,皇帝親自督軍,鄴城王譚無謂統軍十萬,在塞外大敗賀榮部。

    谷中歡慶,孩子們練武更勤,模擬大軍遠征,繞莊行進數圈。

    谷中並非人人高興,張釋清向徐礎道:“賀榮部一敗,皇帝下一步就要進攻遼東了吧?也不知道歡顏能否堅持得住。”

    徐礎也不知道,他久已不得遼東的消息,對那裡一無所知。

    秋去冬來,楚軍果然移兵遼東,但是譚無謂沒有參加,他在塞外偶染風寒,不得不回漁陽養病。

    思過谷再沒受到打擾,嚴微與蘭若孚這邊也沒有音信,徐礎稍稍放下心來。

    將近臘月,正是天寒地凍之時,從京都來了一位使者,給徐氏夫人張釋清以及皇子送來許多禮物。

    繽紛一直跟在皇帝身邊,使者自然不是她派來的,而是當今皇后麻氏。

    皇后的使者到哪都受到跪拜,這位使者卻與眾不同,谷外就下馬,步行進莊,見到徐礎之後,他先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三個頭,卻不怎麼說話,只是口稱“徐先生”。

    “麻金?”徐礎立刻認出此人,十分意外。

    麻金曾經跟隨徐礎多時,直到宋取竹開創帝業,他才告辭,這些年來一直沒有消息。

    麻金是個沉默寡言的人,迄今未變,但是為人極忠厚,又是麻家人,因此深受皇后信任,被引為左膀右臂。

    見面禮畢,麻金不見皇子,直接請徐礎到書房單獨交談。

    “大楚得此江山,徐先生居功至偉,卻未得寸土封賞,令人遺憾。”

    “麻尊使這話說得過了,陛下龍興之時,我在谷中隱居,連書信都沒通過,何來‘居功至偉’?”

    “我看得很清楚,徐先生雖未參與謀劃,但是所至之處,除強扶弱,向荊州推薦人才,其實有移山填海之功。”

    “承蒙高看,但是麻尊使過於誇張啦。”

    “我將徐先生做過的事情一一講述,皇后也以為徐先生之功至少可以封侯,但是陛下以為徐先生功深而不著,驟加重賞,難以服眾。”

    “我那點功勞何止不著,怕是除了麻尊使,再無人相信。”徐礎笑道。

    麻金道:“我信,皇后也信,所以皇后特意讓我來給徐先生帶個口信。”

    “請說。”

    “皇后說,奪天下難,守天下更難,徐先生大才,當世無人可以匹敵,皇后知徐先生志不在仕宦,所以向來沒有打擾,亦請徐先生念麻氏總理後宮之艱,切莫暗中插手,皇后與太子永記徐先生大恩。”

    徐礎嘆了口氣,他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繽紛寄託皇子之舉,果然並不簡單。

    皇后的話中有些威脅意味,麻金大概是為緩和,跪下道:“徐先生不肯參與修史之事,皇后非常感激,希望徐先生還能照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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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5章 求敗

    聽說麻金的來訪意圖之後,張釋清大為惱怒,“皇后太不講理,她已經是皇后,兒子也是太子,還有什麼不滿意的?而且她想爭寵,就去爭唄,為什麼大老遠跑來威脅你?你已退隱多年,又不是活神仙,能讓皇帝從此不再寵信繽紛和釋奴皇子?”

    “皇后並不以為我是‘活神仙’,但是皇帝與繽紛先來找我,她不得不防。”

    張釋清微微一愣,“繽紛果然害我……可她在宮中孤苦無依,肯定受到不少欺負,不來找我又能找誰呢?”

    在張釋清心中,繽紛仍是從前那個膽小而又忠誠的小侍女,此前在鄴城的會面也沒有改變這一印象。

    徐礎笑了笑,“皇帝與繽紛來找我,是因為譚無謂一直在鄴城保護我,不許外人登門打擾。”

    “那就是譚無謂害你……可他保護思過谷多年,終是一片好心。”張釋清並非不識好歹之人,沒法埋怨自家的庇護者,只得嘆息一聲,“遠看好壞分明,離得越近,分得越不清晰。”

    “譚無謂保護我,是因為我恰好住在思過谷,他恰好封在鄴城,若是換一個地方,他鞭長莫及,也不會管我的事。”

    “那就是你的錯,非要選在思過谷隱居,這裡又不是無人知曉的世外之地,亂世時還好些,天下太平,這裡隱藏不住任何人——但這也不能怨你,若不是離鄴城近些,時常從城裡得些照顧,這幾十口人哪能活到現在?”

    張釋清越發找不出錯在何人、錯在何處,皺眉道:“你打算怎麼辦?實在不行,我帶皇子去別處居住,離開冀州,不給思過谷惹麻煩。”

    徐礎笑道:“皇子是我的弟子,沒犯任何錯誤,怎能逐出思過谷?”

    “想挑錯還不容易,他現在可是越來越淘氣了,我白天時看他走路時有些僵硬,當我的面故意隱瞞,肯定是從馬上摔下來過。”

    “先不著急,我對麻金說自己無意參與任何紛爭,他信也好,不信也罷,一時間不會怎樣,我看他為人忠厚,或許會在皇后面前美言,至少不會說我的壞話。等一等吧。”

    “又要‘等一等’。”張釋清相信丈夫,吹熄燈上床躺下,好一會也沒睡著,突然道:“遠離是非、平安度日是不是永遠也不可得?”

    “嗯,只得能一時,不能得一世。”

    張釋清轉過身,鑽進丈夫懷中,小聲道:“一時也好。”

    麻金次日告辭,臨別時道:“徐先生說自己不問世事,我相信,回去之後也會盡力勸說皇后相信,但是……遠遠不夠,希望徐先生能再做些什麼,取信於皇后,我也好說話。”

    麻金返京,徐礎沒有立刻“做些什麼”,依然是讀書、教書,對谷中子弟要求也沒有變得更加嚴厲。

    倏忽之間將近一個月過去,已是年底,谷中氣氛漸漸熱鬧起來,掌管庫房的老僕卻是一病不起,徐礎親自奉侍湯藥,老僕也不見好轉。

    眼見油盡燈枯,老僕不再抱希望,向徐礎道:“這十幾年來,我就有一個願望,不要被餓死,得虧公子,這個願意沒有落空,我已了無遺憾。”

    當天夜裡,老僕去世,徐礎將他葬在范閉墓的附近,直到這時也想不起老僕的姓名,因此沒有立碑。

    新年剛剛過去,一些消息傳到谷中,張釋清派人去鄴城打聽確切之後,立刻來學堂找徐礎。

    徐礎正在教幾個孩子寫字、讀書,小一些的描紅,大一些的誦讀經典,徐礎來回行走,偶爾糾正一下,學生若有疑惑,可隨時提出,他盡力解答。

    皇子釋奴、徐家兄弟都不在這裡,他們歸於瞻管教。

    張釋清輕咳一聲,將丈夫叫到門外,“鄴城的消息,說皇帝年前在遼東大敗,退回漁陽,正往鄴城來。”

    “大敗?”徐礎十分吃驚。

    “對,是大敗,不是大勝,楚軍攆走賀榮人,卻在遼東遇挫——你說會是歡顏打的這一戰嗎?”

    徐礎搖搖頭,“我不知道,楚軍此戰最大的敵人恐怕是這個寒冬。”

    正月下旬,朝廷軍隊果然回到鄴城,公開的消息並不承認遭遇“大敗”,反而是場大勝,從遼東奪佔十幾座城池,擴地數百里,但是隆冬雪厚,阻礙兵馬行進,皇帝不忍士卒受苦,於是下令旋師,在漁陽解散一部分軍隊,到鄴城暫歇,解散另一部分軍隊,然後準備只帶禁軍回京都。

    見朝廷兵馬仍眾,傳言立刻少了許多,只有極少數人注意到,朝廷的“大勝”消息中沒提遼東之戰中殺死或俘虜哪些敵軍貴人,在此之前,擊敗賀榮部時,卻在消息中詳細羅列了殺擄名單。

    譚無謂在塞外染病,與皇帝一同回到鄴城,仍不見好轉,徐礎得去親自探望。

    正好繽紛也要見自己的兒子,派人來取,徐礎於是跟隨這支隊伍一同進城。

    王府裡氣氛壓抑緊張,人人步履匆匆,卻不敢發出聲音,儘量屏息寧氣。

    譚無謂裹著厚被躺在床上,氣息奄奄,似乎比不久前過世的老僕病得還要嚴重,見到徐礎,譚無謂費力地打聲招呼,喘息多時才道:“我怕是要先走一步,四弟若是有心,麻煩照看一下我的妻兒,泉下有知,我必感激四弟的恩情。”

    徐礎安慰一番,請一邊的侍者去端些茶水來,等屋中沒有外人時,他說:“二哥這是用的什麼計?”

    “用計?我沒有用計,我真是得病,不信你看……”

    譚無謂要掀被,被徐礎止住。

    “二哥若不信我,我不多問,出去之後也必宣揚鄴城侯病重,但我只是一介平民,照看不了王侯的妻子。”

    譚無謂愣了一會,正要開口,侍者端茶進來,譚無謂將其屏退,從被下伸出一臂,握住徐礎的手,“我的確得病,但是沒那麼嚴重,沒辦法,我……四弟去門口看看。”

    徐礎起身去門口查看,確認無人偷聽之後,回到床邊坐下。

    譚無謂長嘆一聲,“是我一時意氣用事,前者擊潰賀榮部之後,我向陛下獻計,以為應當派三萬精銳騎兵追擊殘敵,徹底殲滅賀榮部。陛下急於轉攻遼東天成朝廷,我又獻計,以為遼東雖小,但是地險而城多,難以橫掃,一旦僵持,必受寒冬之苦,不如先回漁陽休整,待明年開春之後,步步為營,穩紮穩打,少則一年,多則三年,可佔遼東全境。”

    “二哥所獻皆是妙計。”

    譚無謂又嘆一聲,“麻煩就在這裡,陛下不聽我的計策,我一氣之下,正好又有病在身,於是請還漁陽,陛下也同意了。結果陛下親征遼東,雖未大敗,但是損兵折將,沒能盡奪遼東,也沒能迫使天成投降,自從旋師以來,只派御醫查看我的病情,從此再無消息,我有點擔心……我可能惹怒皇帝了。”

    徐礎也嘆一聲,“二哥失去一次大好機會。”

    “什麼機會?”

    “二哥應當勸皇帝回漁陽坐鎮,你自己抱病帶兵去攻遼東。”

    “我去遼東,一樣不得大勝,無排損失小些。”

    “二哥就是‘大勝’太多,才有今日之憂,在遼東敗上一次有益無害。”

    譚無謂恍然大悟,在床上坐起,懊惱道:“我總是在這種事情上犯糊塗,四弟說得沒錯,我早應該求此一敗——現在怎麼辦?陛下顯然認以為是我不幫忙才導致遼東不利,我的病如今又是不輕不重,有時候我真想捅自己兩刀。”

    “我有一計,不知二哥能用否?”

    “四弟之計必然絕妙,我怎會不用?”

    “二哥也知道,我已經十幾年不做這種事,若有考慮不周之處,二哥需自行定奪,事後不要怨我。”

    譚無謂笑道:“你我兄弟皆知勸人之難,能得四弟一計,我已滿足,怎麼會有埋怨?”

    “二哥不可再裝病,當盡快求見陛下,自請開春之後率兵與遼東再戰。”

    “這一戰我若是打勝,更遭忌憚,若是戰敗,必遭嚴懲。”

    “寧要嚴懲,不要忌憚。”

    “可是……打敗戰容易,陛下萬一……有心除掉我呢?”

    “二哥需早做安排,討好陛下身邊的張妃。”

    繽紛不知本姓,借用張氏,因此被稱為張妃。

    譚無謂又是一愣,“張妃……能幫我美言?”

    徐礎搖頭,“張妃若是美言,二哥反而更險。張妃有個兒子,今年十一歲,深受陛下寵愛,可惜排行在後,又非嫡子,不可托以社稷。我觀陛下之意,似乎有心封此子為王。二哥在遼東戰敗之後,可自削一半封地交還朝廷。張妃為子請封,十有八九能成,從此冀州有兩王,陛下少了忌憚,皇子得封為王,二哥方可無憂。”

    譚無謂沉吟不語,有點捨不得交出一半封地。

    徐礎繼續道:“只是這樣還不夠,二哥要向朝廷請辭世子封號,鄴城王止於此身。”

    譚無謂大驚,“王號不能傳給後世子孫,還算什麼王?”

    “能傳給後世子孫的東西許多,王號並非最重要的一個。”徐礎再不多勸,起身告辭,無論譚無謂怎樣挽留,都不肯再多說一字。

    皇子釋奴被繽紛留在身邊,徐礎獨自返回思過谷,向妻子道:“咱家老大要去趟京城。”

    “嗯?”張釋清嚇了一跳,“發生什麼事了?”

    “沒事,麻皇后需要我做點什麼,那就做點什麼吧。徐壎……還有馬軾,一同進京,給太子當侍從。”

    “我才剛剛八歲,從小野慣了,怎麼能……”

    徐礎打斷妻子,懇切地說:“你是天成張氏郡主,我是大將軍之子,咱們的兒子注定不會在山谷中度過一生,與其日後不得已而為之,莫如現在就做些安排。”

    “可是咱們的隱居……”

    徐礎笑道:“寧做大隱,不做小隱。”
Babcorn 發表於 2019-7-4 23:31
第556章 復始

    徐壎一去三年,走時只是剛剛八歲的孩子,心裡想的全是如何玩樂,回來時已是十一歲的翩翩少年,舉止有節,言辭文雅,看不出半點野性。

    張釋清抱住兒子痛哭,這幾年來她幾乎每天都要埋怨丈夫兩句,在見到兒子的一剎那,所有埋怨都化為烏有。

    馮菊娘卻微微皺眉,扭頭向丈夫小聲道:“回來一個小先生,也不知咱家女兒喜不喜歡……”

    田匠笑而不應。

    徐壎回家省親,只能待三天,見過眾人、分發禮物之後,隨父母來到書房,細談這些年的經歷,徐礎禁止兒子寫信回來,因此許多事情都是第一次聽說。

    張釋清聽得津津有味,覺得每件小事都值得一聽,徐礎卻沒有表現出太多興趣,一邊看書一邊聽,偶爾插上一句。

    馬軾沒有跟著一塊回來,他現在是太子身邊深受信任的侍衛,已在禁軍中得官,請不下來假期。

    受徐礎指點,馬軾在京城使用本名,並不避諱梁王之子的身份,梁王死於鮑敦與寧王的逼迫,與大楚無仇,反而深感其恩,馬軾又是一個沒有多大野心的武將,因此不受皇帝忌憚。

    說是太子侍從,其實見到太子的機會並不多,尤其是年紀小的貴門子弟,侍從只是一個稱呼,大多數時候他們都是在讀書、習武,徐壎受到麻皇后的庇護,生活尤其優越,與太子見面次數也多,在父母面前對太子讚不絕口。

    張釋清拿自己小時候的生活做比較,總覺得兒子過得艱難,不停地嘆息,看向無動於衷的丈夫,差點又要抱怨。

    徐壎又說起朝廷事務,條理頗為清晰,徐礎仍不顯出興趣,張釋清卻是滿臉含笑,似乎已經看到兒子封侯拜相的一天。

    過去三年裡,京城最大的一件事就是長沙侯郭時風以及益州鐵家的衰落,在動手之前,皇帝對宰相表現出極大的信任,每次出巡、出征,必然指定郭時風留都輔政,皇后與太子旁觀而已。

    皇帝號稱要發兵進攻涼州,召集各州兵將齊聚西京,鐵家兄弟奉召齊至,一進軍門就被活捉,被指與宰相暗中勾結,存有不臣之心。

    幾乎與此同時,京城的麻皇后與太子發宮中侍衛闖入宰相府,拿下郭時風,馬軾當場所見,說郭時風一見東宮兵卒,擲筆於地,長嘆一聲,沒做任何反抗,全無坊間所傳的先怒後恐與跪地求饒。

    郭時風與鐵家兄弟早有來往,書信不斷,其中頗有怨語,尤其是在早年間的信裡,談到過取代楚王的未成形計畫。

    這些信本應毀掉,郭時風府中確實一封信也找不出來,金都城鐵家卻搜出不少,也是皇帝行動迅速,這邊抓人,那邊就已搜府,鐵家人來不及銷毀。

    據說鐵家兄弟早想毀信,但是兩位夫人卻不同意,以為這些信有朝一日或許能用來警示宰相,沒想到這也是自家的“罪證”。

    皇帝寬宏大量,念及郭、鐵兩家的功勛,且所涉陰謀全在十多年前,近期書信中雖有怨語,卻無大過,因此赦免兩家死罪,鐵鳶、鐵鷙削爵為伯,全家遷居廣州,郭時風因為有毀信之舉,罪加一等,被免爵為民。

    至於益州的蜀王,立刻上書請罪,甚至聲稱自己不是甘氏後人,沒資格稱王。

    皇帝力排眾議,認為蜀王無罪,至於出身,查無實據,仍可稱王,但是益州佞臣眾多,蜀王不宜久處其中,可遷至京都。

    益州平定,天下震動,涼王楊猛軍派使請罪,隨後親自前往西京交出王號。

    皇帝原諒楊氏的種種罪過,不肯收回涼王之號,楊猛軍卻極為堅持,懇請十餘日以明心志,終於交出王號,只保留涼州牧守之官。

    楊家也向京城派去質子,比徐壎大兩歲。

    “楊家之子是誰所生?叫什麼名字?”張釋清立刻來了興趣,聽說鐵家被遷往南方,她只是唏噓一番,沒有追問太多。

    徐壎不明所以,回道:“當然是牧守夫人所生,庶子為質,朝廷也不能同意啊。他叫楊彌,阿彌陀佛的彌。”

    楊釋清看一眼丈夫,然後向兒子笑道:“你說錯了,那是彌勒之彌。他怎麼樣?你們兩人是朋友嗎?”

    徐壎更加糊塗,搖頭道:“我們不是朋友,楊彌自恃高大,經常欺負同僚。”

    聽兒子小小年紀卻說出“同僚”兩字,楊釋清又笑了,“楊家的兒子肯定高大,但你不必怕他,楊彌再欺負人,你就說……”

    徐礎扭頭看來,以為妻子要出餿主意,張釋清卻道:“你就說馬軾是你哥哥,楊彌高大不過馬軾吧?”

    徐壎正色道:“楊彌沒欺負過我,即便有,我自己也能應對,不用哥哥出頭。”

    “這才是我的兒子。”張釋清誇讚道。

    又說許多話,張釋清才放兒子離開,“車馬勞累,好好休息,明天再聊。”

    徐壎出書房,走向自己的臥房,忽見一名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女迎面走來,立刻停下,拱手行禮。

    馮菊娘的女兒田熟也是十一歲,長得快些,個子比徐壎還要高出一點點,面對從前的玩伴,假裝沒看到,揚臉走過去,連聲招呼都沒打。

    徐壎悵然若失,站在原處竟然也沒說出話來。

    走出十餘步,田熟突然止步轉身,問道:“你給我帶禮物了?”

    徐壎立刻點頭,快步走近,“一件交給馮伯母了,還有一件……”徐壎從懷裡取出一個小包,輕輕打開,“這是三年前你要的京城泥人。”

    泥人是個女娃形狀,色彩鮮豔,憨態可掬,田熟拿在手中,臉上這才露出笑容。

    書房裡,張釋清嘆道:“一個回來了,另一個卻遠在漁陽,也不知他們兄弟二人何時能夠重聚。”

    “今後機會多得是。”徐礎道,一年前,他將小兒子徐篪送到漁陽,給漁陽王釋奴做侍從,同樣不許寫信回家。

    “兒子回來,你怎麼不高興?”

    徐礎放下書,“高興,但是不能顯露。”

    “哼哼,對親生兒子也要這樣嗎?”

    三日之後,徐壎必須上路返京,母子分別自是依依不捨,徐礎親自送行,一直送到鄴城方才告辭,叮囑幾句,別無它話。

    徐礎極少進城,此次前來,一是送行,二是來見鄴城王譚無謂,他早已接到邀請,一直找藉口沒來。

    三年前,譚無謂聽從徐礎的建議,先是自請攻打遼東,戰敗之後赴京請罪,願以王號贖罪,未得允許,於是請削一半封地,並且免去長子“王世子”之稱,以為兒子無功,不可稱王。

    如徐礎所料,經過此舉,皇帝對鄴城王的忌憚少了許多,但是蜀王遷京、涼王免號之後,譚無謂又有些害怕。

    一見到徐礎,譚無謂就激動地說:“朝廷動手了,朝廷動手了……”

    “二哥與郭相有過書信往來?”

    “沒有,我怎麼會……他是宰相,我是一方諸侯,平時總有公文往來。”譚無謂中途改變說辭,“怎麼辦?我是不是該學涼王交出王號?如今異姓王只剩下我一個……”

    “涼王數度不奉詔書,有罪而去王,二哥何罪之有,要交出王號?”

    “我也不願交出,可是……”

    “而且異姓王還有一位蜀王。”

    “蜀王遷至京城,與傀儡無異。”

    “二哥要學,不如學蜀王。”

    譚無謂愣了一會,問道:“四弟沒有別的主意了?”

    徐礎搖搖頭。

    “讓我想想,實在不行,只好用這一招。”

    徐礎告辭,回到谷中向張釋清道:“鄴城王怕是難得長久。”

    張釋清吃了一驚,“咱們思過谷多得鄴城王庇護,你不能給他出個主意?”

    “鄴城王以軍功得王,心高氣傲,不願去京城忍一時之辱。天子在時還好,天子一旦不預,必要先除鄴城王。”

    “如此說來,薨在皇帝之前,才是鄴城王的幸運?”

    譚無謂的“運氣”沒那麼好,他果然沒去京城,而是又一次上書,希望交出王號,被皇帝在詔書中責備之後,再不提此事。

    兩年之後,皇帝得病,為了沖喜,將一位公主送到鄴城與譚無謂的一個兒子成親,這是早就定妥的親事,因為兩人年幼而拖至今天。

    送親的隊伍極為龐大,貴戚成群,譚無謂帶兒子以及群臣出城相迎,卻被隨行禁軍拿下,直接送往京城,親事則照舊進行。

    譚無謂在京城的遭遇眾說紛紜,又過兩年,徐壎第二次回家省親時,才帶來一些可靠的消息。

    譚無謂進京,朝廷對外宣稱是鄴城王聽說皇帝病重,自願前來服侍,在京城,譚無謂住進早已安排好的王府,進宮數次,君臣之間說些什麼,外人不得而知。

    皇帝確實得了重病,拖了五個月,撒手駕崩,消息傳出的當天晚上,鄴城王自刎而死,留下遺言,聲稱是要追隨陛下。

    太子登基,感念譚無謂之忠,特許其長子繼任鄴城王,三世以後再削王為侯。

    徐壎這年十五歲,因為從小在東宮陪伴太子,已獲官職,此次回家,一是省親,二是與田熟正式定親,約定次年完婚。

    徐壎還給父親帶來一個提醒:“新帝至孝,對太后無所不從,太后對張妃、漁陽王忌恨已久,二弟身在漁陽,望父親多多在意。”

    徐礎道:“你初去京城時,我怎麼交待你的?”

    “莫管閒事。”

    “嗯,我現在的交待也沒變。”

    次年秋季,該是成親之日,徐壎職事繁忙,不得告假回鄉,張釋清於是與田匠、馮菊娘夫妻一同送田熟進京,這也是他們多年來第一次離開思過谷。

    谷中一多半人跟著進京,只有徐礎留守,帶幾個孩子繼續讀書,連信也不寫一封。

    這些年來,谷中人口逐年增加,已近百口,突然離開大半,立刻變得安靜許多。

    徐礎生活不改,除了教孩子們寫字、讀書,就是每隔兩三日前去打掃范閉與老僕的墳墓。

    一個月之後,有人從京城送來書信,太后賓天,九州同哀,一年之內禁止婚嫁,徐壎與田熟的婚事不得不延後,張釋清等人不願來回奔波,因此要在京城住上一年。

    徐礎托此人帶一句口信,說是“知道了”,再無它話。

    次年初夏,思過谷裡來了兩位意外的客人。

    一位是劉有終,這麼多年過去,他竟然沒有變得更老,徐礎不由得懷疑他真有幾分仙氣。

    劉有終當年棄晉王而南下,追隨寧王一陣,覺得不是長久之計,悄然離去,隱居江南山中,天下平定之後,他再度出山,仍以相人為業,名聲比從前還要響亮,遊走王侯顯貴之門,還收了一名徒弟。

    徒弟姓周,名復始,自稱是徐礎故交,徐礎認了好一會才猛然想起,此人的確是故交,脫口道:“黑毛犬!”

    周復始正是當年誘學館裡的同窗周律,竟然熬過了亂世,只是當不得官,隨劉有終學習相術,頗有所成,笑道:“當年賤號,徐先生倒還記得,我亦記得徐先生的那篇文章,‘用民以時’,這些年來所見所聞,我越發覺得這四個字似簡實深。”

    得見故人,徐礎大悅,破例飲酒,一醉方休,與劉有終、周復始談天說地,卻不說時政,那兩人每次提起,徐礎都是只聽不說,實在被問起,他說自己久不聞世事,無可評判。

    師徒二人在谷中居住三日,告辭離去,徐礎送到谷外,心裡明白,自己通過了新皇帝的考驗。

    初秋,二子徐篪從漁陽趕回,他受徵入京為官,順便省親,正好還能參加兄長的婚事。

    徐篪給父親帶來一份特別的禮物,是兩本書,一本《詩經》,一本《尚書》,書很普通,來歷卻不尋常。

    “當年先帝與鄴城王征遼東接連不勝,天成亦有自知之明,去皇帝之號,改國號為遼成,向大楚稱臣,三年一貢,使者每次都要經由漁陽。去年使者經過時,將這兩本書送來,說是父親故人送來的禮物,使者不說故人姓名,我覺得不妥,所以今年才帶來。”

    徐礎接過兩本書,翻了一會,笑道:“確是故人之禮,她想告訴我,雖居荒外,不忘詩書。”

    “父親的這位故人倒有讀書人的氣節。”徐篪不明其意,又道:“我在漁陽聽說太后死得頗為蹊蹺,甚至有傳言說先帝駕崩之前就已做出安排。漁陽王頗為不安,擔心張太妃的安危,讓我入京之後詳加調查,父親以為……”

    “用民以時。”徐礎回道。

    “嗯?”徐篪明白這四個字的意思,卻不明白它與自己所說的話有何關係。

    “你進京為官,必受皇帝問策,你對‘用民以時’,別的事情不可多問,更不可多說。”

    “是,父親。”徐篪不敢多問。

    徐礎拿起故人送來的書,心靜如止水。

    他知道,自己的兩個兒子入京,少不得會捲入諸多紛爭之中,但他並不擔心。

    他知道,妻子入冬之前就能回來,思過谷將恢復熱鬧。

    他知道,歡顏郡主已經安定下來,不用他再操心。

    世事終而復始,每個終始卻各不相同,他知道,自己的計謀再也用不上了。

    (全書完,明天還有一篇後記,發在微博上,全稱“冰臨神下的微博”,請大家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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