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謀斷九州 作者:冰臨神下 (已完成)

 
我是獅子我是王 2018-10-24 10:26:0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56 199166
Babcorn 發表於 2019-6-12 15:39
第532章 前夜

    大戰斷斷續續進行了五天。

    先是唐為天率兵挑戰,試圖將賀榮人引入山區,沒能成功,於是不再退卻,降世軍與益州軍逐日增加兵力,賀榮人增兵更多,雙方鏖戰,難分勝負。

    對處於劣勢一方的兵卒來說,難分勝負已經足夠鼓舞士氣,只有最上層的將領明白危險所在:照此下去,他們即將無兵可派,敵方卻能源源不斷。

    張釋清仍然不能騎馬顛簸,但是堅持隨眾女兵前往戰場,她們沒有參戰,只是舉旗以張聲勢,但是離戰場不遠,前方將士若是退卻,她們一個也逃不了。

    賀榮人一直沒有顯露出崩潰的跡象,尹甫心中開始慌張,在部下面前從不顯露,對徐礎卻說出實話:“金聖女該出現了,如果連她也不能嚇退……咱們只能認命,只能認命。”

    徐礎百般勸說,以為時機未至,請尹甫耐心地多等一陣。

    這天下午,尹甫派人請徐礎過去,神情顯得十分興奮,手裡舉著一封信,“冀州軍打算投降!”

    “冀州軍?”

    “不是咱們這邊,是對面的冀州軍,賀榮人脅迫冀、並、秦三州出兵協助,晉王帶兵逃回並州,秦州年荒民少,因此數冀州兵最多。信中說,冀州兵在軍中與僕隸無異,將士皆心生不滿,想要逃亡,一直未得機會,因此寧願向我投降。”

    徐礎也很高興,但是仍存謹慎,“信是哪位將軍寫來的?”

    尹甫臉上興奮稍減,“沒有署名,送信者是名兵卒,說不出什麼,我推測應該是楊彤彩楊將軍。”

    左武侯將軍楊彤彩是天成朝廷重要的將領,通常由他統領冀州將士。

    “我能看看嗎?”

    “當然。”尹甫將信遞來。

    徐礎接信看了一遍,還給尹甫,“今晚對方會派人過來商談。”

    尹甫點頭,“我在營外東南方數里處燃火為號,楊將軍的人看到之後就會進營——肯定是楊將軍,他擔心書信洩漏,所以不敢書具真名。”

    徐礎想了一會,笑道:“想必如此,若是能得楊將軍陣前倒戈,我軍必勝。”

    見徐礎也已相信,尹甫大喜,“我也是這樣想的,冀州軍倒戈,賀榮人怎能不亂?今晚徐先生與我一同見楊將軍使者吧。”

    徐礎搖搖頭,“此事機密,我非冀州人,對方使者若見我面,或生疑心,我還是不露面為好。”

    尹甫深以為然,笑道:“枉我讀書多年,自以為見多識廣,臨事仍然沉不住氣。如今是楊彤彩要投降,應該是他著急,而不是我,他若不急,則背後必定有詐。”

    徐礎笑著點頭,告辭離去。

    諸軍如今都聚集在同一座營地裡,靠近前線,一支隊伍剛剛從戰場上返回,將士們全都疲憊不堪,一進營地就有人扔下兵器,坐地休息,只有開飯的訊號才能將他們喚起來。

    楊猛軍騎馬從徐礎面前經過,向他點下頭,沒說什麼,直奔中軍帳而去。

    戰事開始以來,楊猛軍最為辛苦,晚上調兵遣將,白天親自督戰,幾乎不得休息。

    又有一人騎馬過來,停在徐礎面前,笑道:“怎樣?”

    “你能騎馬了?”徐礎有些吃驚。

    張釋清策馬跑出幾十步,又調頭回來,顯示自己已無大礙,“其實昨天就能騎了,但是他們今天才給我馬匹。”

    “恭喜。”

    張釋清大笑著騎馬離開。

    天剛擦黑,徐礎來找張釋清,她正與一群女兵吃飯,突然扭捏起來,被眾人推著才起身走過來,小聲道:“我現在沒事啦,你不用……這個時候來陪我。”

    徐礎笑道:“其實我是來請你幫忙。”

    “請我幫忙……你又想出什麼妙計?”張釋清兩眼閃光。

    “我的妙計總是離不開虛張聲勢。”徐礎將自己的想法說了一遍。

    張釋清連連點頭,“明白了,交給我就好。”說罷走開,幾步之後停下,轉身向仍站在原處的徐礎欣喜而笑,似乎有話要說,最終卻是一言未發,顯然很高興領受任務。

    徐礎拐個彎去見楊猛軍。

    楊猛軍一邊吃飯一邊分派兵力,見到徐礎,邀請他一同進餐。

    “我吃過了。”徐礎坐到對面,兩人已經很熟,可以不拘禮節。

    楊猛軍也不客氣,直接道:“明天我將無兵可增,而賀榮人才只派出三四成兵力。”

    “尹大人那邊倒有一個好消息。”

    “我聽說了,不知是真是假,即便冀州軍真能臨陣倒戈,仗還是要由咱們來打,絲毫不可大意。”

    “猛軍將軍所言極是,涼州那邊可有消息?”

    “只能說還算幸運,楊猛志與羌王聽說我軍前來與賀榮人決戰,果然心生疑惑,沒敢走出涼州地界,留在遠處觀望。”

    “涼州與賀榮人必有聯絡。”

    “涼州那邊還有我的人,楊猛志確實一直與賀榮人保持聯絡,但是賀榮人在荊州大敗之後,他也生出異心,與羌王商議之後,決定按兵不動,要等這邊的戰況明了之後,再來參戰。總之咱們若是戰敗,無路可逃。”

    “不需要逃,明日即是決戰。”

    楊猛軍放下碗筷,“徐先生接到金聖女回信了?”

    “嗯。”

    “涼州既然與賀榮人一直聯絡——這一招能騙過他們嗎?”楊猛志雖然贊同徐礎的計策,最後關頭卻生出一絲疑慮。

    “賀榮人在戰場上表現如何?”

    楊猛軍沉思良久,“確實不如傳言中勇猛無畏,賀榮人作戰,總是要與敵軍保持一箭之地的距離,但是這幾天他們拉開的距離越來越遠,射來的箭不少,卻很少會落在我軍頭上,算是他們膽怯的一個跡象吧。”

    “明天無論如何要追上賀榮人,不能再讓他們拉開距離。”

    “我軍馬匹已經不足兩千……我會盡力,徐先生放心。”

    徐礎告辭,回到自己帳篷裡等候消息。

    三更過後,最先請他的人是尹甫。

    尹甫剛剛送走對面冀州軍的使者,“有些蹊蹺。”

    “怎麼?”

    “來者是名軍士,不肯透露姓名,自稱是冀州諸將官共同派來的使者,楊彤彩並不知情,他也不敢反叛賀榮人。”

    “他們願意明天臨陣倒戈嗎?”

    “願意倒是願意,可是……”

    “嗯?”

    尹甫臉上露出一絲困惑,“這會不會是疑兵之計?冀州軍假裝倒戈,令我軍放鬆警惕……”

    “如果是疑兵,使者應當自稱是楊彤彩派來,他不肯透露姓名,又說是諸將派來,反而可笑。”

    “徐先生說可信,我放心多了,想來咱們也沒有別的選擇。”尹甫突然一笑,“有件趣事,使者在營外火堆附近,撞見一隊女兵,她們自稱看見火光,找錯了營地——這是徐先生安排的吧?”

    “使者怎麼想?”

    “他沒有明說,但是顯然以為那是金聖女的部下。”

    徐礎笑道:“那就是有些用處。”

    “希望如此。”尹甫不願再露出心中的惴惴不安,拱手笑道:“明日你我二人並肩做戰,范先生泉下有知,應該會欣慰吧,至少他的弟子不全是坐而論道,還有幾人敢做些實事。”

    徐礎拱手還禮,“哪怕是為範先生,也當奮力而戰。”

    “奮力而戰。”

    徐礎回到住處不久,張釋清來了,一進帳就笑道:“大功告成——這算大功嗎?”

    “算。”

    “其實我明白你的用意。”

    “哦?”

    “金聖女根本不會帶兵回來,猛軍將軍也沒辦法奪回涼州,她也只能‘虛張聲勢’,希望借此嚇退賀榮人。”

    “沒有太多人看穿吧?”

    張釋清搖搖頭,“那倒沒有,我覺得許多人是寧願相信。”

    徐礎微笑道:“能嚇賀榮人一下也是好的,咱們總不能束手待斃。”

    “那是當然,既然要打這一仗,就得盡咱們所能。兵不厭詐,虛張聲勢也好,確有其事也罷,都是一種打法。”

    “就是這個道理。”

    “明天是要真打嗎?”

    “真打。”

    “你也要上戰場?”

    “是,只要會用兵器的人,都上戰場。”

    “我們這些女兵也不會只是舉旗吶喊,可以參戰了?”

    “不得不如此。”

    “我願意。”張釋清重重地嗯了一,“我去休息了,養精蓄銳。”

    “呃……”

    “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不要死在戰場上。”

    “哈哈,至少不會死在你前頭。”張釋清笑著離去。

    徐礎以為自己會失眠,結果坐了一會竟不知不覺倒頭睡下,直到被唐為天喚醒。

    外面天色仍暗,唐為天已經穿戴好全副盔甲,“公子,開飯了。”

    “嗯。”徐礎急忙起來,穿上幾片甲衣。

    “公子應該留下。”

    徐礎還沒完全醒來,沒力氣說話,因此只是搖搖頭。

    “那公子儘量留在後頭,我在前面衝殺,照顧不到你。”

    徐礎笑了笑,“活著回來見我,我還有許多事情安排你做。”

    唐為天拍拍別在腰間的木棒,“有它護著我呢。”

    草草吃過早餐,徐礎隨隊出營前往戰場,守在冀州軍尹甫身後。

    降世軍女兵都在楊猛軍那邊,可是列陣不久,張釋清在幾名女兵的護送下來冀州軍這邊找徐礎,小聲道:“猛軍將軍讓我過來。”

    “跟緊我。”徐礎道。

    “你跟緊我。”張釋清反駁道。

    朝陽已起,軍中鼓響,第一批軍隊走向戰場。
Babcorn 發表於 2019-6-16 14:44
第533章 實之

    戰鬥剛剛開始不久,兩軍尚未進混戰,對面的冀州軍放倒旗幟,退出戰場。

    楊、尹兩人的軍隊為之歡欣鼓舞,但是這一招沒能令賀榮人潰散,反而引發大怒,無數賀榮騎兵湧入戰場。

    退出戰場的冀州軍並沒有真正“倒戈”,他們列陣自保,遠遠地觀戰,似乎並不打算幫助尹甫進攻賀榮人。

    戰事進行了將近一個時辰,形勢沒有發生改變,楊猛軍已經無兵可增,連他自己也將親自參戰。

    尹甫自然不能旁觀,扭頭向徐礎道:“金聖女什麼時候……算了,專行己路,莫問他人,徐先生,咱們上路吧。”

    徐礎點頭,看一眼天,“按照約定,金聖女午時可到。”

    金聖女趕到之後也只是虛張聲勢,尹甫不能當眾戳破,笑了笑,說句“甚好”,催馬前行,衛兵步行圍護。

    徐礎與張釋清騎馬跟在尹甫身後,五六百人當中,只有十餘人擁有坐騎,走得不快。

    行進途中,尹甫又望一眼遠方,仍未見到冀州軍參戰。

    無論事先準備得有多充分,無論將領們安排得有多細緻,一旦進入戰場,總是逐漸陷入混亂。

    這支降世軍身經百戰,經過曹神洗等人的改造,已經大為改觀,尹甫率領的冀州軍更是訓練有素,但是在賀榮騎兵的來回衝擊之下,仍然不可避免地遭到切割與包圍,士兵們大多數時候以盾護頭,根本看不到外面的情形,只知道跟著前面的人時停時走,不敢落後半步。

    尹甫乃是文臣,參戰只為鼓舞士氣,雖進入戰場,但是離戰鬥發生的地方保持一定距離,眾多衛兵嚴密地將他護住。

    張釋清有些焦躁,小聲向徐礎道:“咱們一定要跟在後面嗎?”

    “兩軍交戰不同於比武,需留有餘力。”

    “讓別人做‘餘力’,咱們去參戰吧。那支在賀榮人中間穿來穿去的騎兵隊伍,是不是唐將軍?原來他真的不是吹牛!”

    唐為天率領的騎兵雖少,卻發揮了極大的作用,逼迫大量賀榮騎兵陷入近距混戰,失去騎射的最大優勢。

    但是數量畢竟太少,每一次奔襲都會損失數十人,照此下去,不等整場戰鬥結束,騎兵先會全軍覆沒。

    徐礎不停地抬頭看天、扭頭回望。

    張釋清注意到他的行為,道:“金聖女說來肯定會來,但是……尹大人說得對,但行己路,莫問他人。”

    徐礎笑了笑,不再觀望,直到身後傳來陣陣鼓聲。

    所有聽到鼓聲的人,都抽空回望一眼。

    遠處真的出現一支軍隊,而且騎兵居多,許多人認出降世王的旗幟——新王年幼,這面旗幟如今暫歸金聖女使用。

    戰場上響起歡呼聲,聲音又引起更多人的關注,尤其是敵軍的關注。

    “有用!真的有用!”張釋清興奮地大叫,指著遠方,“賀榮人在退。”

    的確有一部賀榮騎兵退出戰場,但是沒有持續太久,賀榮人派出更多兵力,將逃跑者攆回戰場。

    剛剛取得的一點優勢轉眼就已消失,張釋清大失所望,但是沒說什麼,四周的步兵看得不遠,正受到極大的鼓舞,加快行進速度,嘴裡叫喊著,給前方的人助威,自己也急於參加戰鬥。

    戰線越抻越長,尹甫也離敵軍越來越近,他拔出刀,跟年輕的兵卒一樣高聲叫喊。

    剛一接近賀榮騎兵的射程,就有衛兵提醒騎馬的人下來步行,以免成為目標,尹甫下馬之後向徐礎大聲道:“終歸有用,冀州軍參戰了!”

    徐礎也已看到,那支退出戰場一直觀望的冀州軍正向戰場接近,但是他們參戰太晚,無法進入這邊的戰場,賀榮人派兵截擊,在遠處的山坡上開闢第二塊戰場。

    賀榮人兵力依然佔優,沒有被突然出現的金聖女嚇退。

    自從敗給唐為天之後,張釋清不再使用沉重的長槊,改用刀盾,與普通兵卒無異。

    步兵對陣騎射,第一條以及最重要的一條規則,永遠都是舉盾護住頭頂,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再說。

    戰鬥毫無樂趣可言,多數時候只是盯著前方人的腳後跟,舉盾緊緊追隨,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與敵兵交戰,更不知什麼時候會被一箭射中。

    後方仍有鼓聲傳來,士兵們卻已不像初聽時那樣興奮,無論怎樣,他們先要保住自己的性命。

    徐礎有過經驗,一手舉盾,目光時時關注著身邊的張釋清,另一隻手沒有拔刀,而是用來將她拽回身邊。

    隊伍突然散開一些,徐礎更加小心,不讓自己摔倒。

    張釋清參加過一次戰鬥,但是那次是偷襲,戰鬥很快變成追擊,沒有進行長時間的混戰,這是她首次身處真正的戰場,一有空隙,立刻向前跑去,奔向清晰可見的敵人。

    徐礎一把將她拽回來,高聲道:“跟緊我!”

    “敵人……”

    “保護尹大人與帥旗!”徐礎提醒道。

    尹甫早已疲憊不堪,手中提刀,踉蹌前行,由兩名衛兵舉盾護頭,旗手緊隨其後,也由別的衛兵保護。

    張釋清覺得尹大人不需要自己的保護,可也不想離徐礎太遠,於是留下,高聲吶喊,盼著老大人能走快些。

    離敵兵最近的時候,張釋清甚至看清了那人的相貌,那是一名普通男子,臉上既不凶惡,也無驚駭,而是一臉茫然,好像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張釋清扔掉盾牌,舉起腰刀,後悔沒帶槍槊,否則的話她現在就能刺中敵人。

    那名賀榮人已經失馬匹,突然轉身逃跑,沒有幾步就被人砍倒。

    隊伍越來越分散,行進得也越來越快,眼看著越來越多的人超過自己,張釋清急了,看向徐礎,想催他快些,卻看到他在笑。

    尹甫耗盡了力氣,再也走不動,將刀交給衛兵,徐礎上前攙扶,老大人喘了好一會才問道:“賀榮人潰逃了?”

    “跡像已著。”

    尹甫努力挺身望去,“金聖女真的嚇退了賀榮騎兵!哈哈,虛張聲勢真有效果!”

    既然賀榮人退卻,尹甫不在乎透露真相。

    “虛則實之,實之虛之,尹大人請回頭看。”徐礎提醒道。

    尹甫轉身望去,驚訝地看到兩隊騎兵正從戰場側翼疾馳而行,前鋒已與賀榮人交戰,就是他們嚇退了敵人。

    但這可不是虛張聲勢,騎兵數量眾多,至少有上萬人。

    “涼州軍真被金聖女爭取過來了?”尹甫大吃一驚。

    張釋清也很驚訝,但她最在意的不是這個,向徐礎道:“再不追上去,咱們白來一趟。”

    “請尹大人留在後方穩住陣腳,不要浪費這場大勝。”徐礎將尹甫的胳膊交給另一名衛兵,拔出刀,陪著張釋清前衝,幾名女兵跟上去,尹甫立刻又派幾十名衛兵追隨。

    沒有馬匹,張釋清與大批步兵一樣,只能過個腿癮,追上不騎馬狂奔的賀榮人,但是他們並非毫無用處,進入敵軍陣地之後,那裡還剩下許多的車輛、器械以及無路可逃的僕從兵卒。

    在抓住一匹無主的馬之後,張釋清終於放棄追擊,早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不得不承認一個殘酷的現實:她的力氣比不上唐為天,也比不上大多數男兵,他們參戰更早,這時仍有餘力追趕殘兵、搶奪戰利品。

    張釋清牢牢抓住韁繩,喘了一會氣,轉身看去,發現身邊只剩下徐礎一個人。

    徐礎也是體力不支,臉上滿是汗珠,笑道:“就當是照顧我吧,不要再追了。”

    “你不是帶過兵、打過仗嗎?怎麼……弱成這樣?”

    徐礎搖頭苦笑道:“今非昔比。你的傷怎麼樣?”

    張釋清這才察覺到肋下的疼痛,忍不住叫了一聲,隨即埋怨道:“你不提沒事,一提起反而不好了。”

    徐礎收起刀,不顧地上髒亂,扶她坐下。

    張釋清仍不肯鬆開韁繩,“它是我抓到的……”

    徐礎接過韁繩,“放心吧,我給你看著,不會有人來搶。”

    再趕上來的人多是女兵,數量不多,張釋清很快起身,先望一會前方,問道:“你真的追不動了?”

    “追不動了。”

    張釋清又轉身回望,偌大的戰場上一片狼籍,到處都是死傷的士兵與馬匹,哀叫聲一片。

    “不追就不追了吧。”張釋清笑了笑,“謝謝你一直陪著我。”

    “嗯。”

    “很快我就要去益州了,那邊遠嗎?”

    “不近,穿行涼州的話,應該不會太難走。”

    “金聖女真的將涼州軍帶來了?”張釋清問道。

    “那不是涼州軍,是益州軍。”

    “唐將軍帶來的益州軍?”

    “另一支益州軍,兵力更足、馬匹更多。”

    張釋清越發吃驚,四處望去,還能看見少量騎兵,但她認不出是哪裡的人,“益州既然不近,他們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說來話長,這本是一支進攻秦州的益州軍,借道涼州返鄉,將軍鐵鷙原是降世軍出身,因此我勸金聖女繞路前去與他會面,請他北上參戰——我猜他被困在涼南,沒能返回益州。”

    “原來金聖女借兵不是虛張聲勢,你連我都給騙了!”

    “我沒有騙你,全是你自己猜測。”

    “哼哼。”張釋清忽然長嘆一聲,覺得戰場亦是如此美好,“你跟金聖女還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我們不是。”徐礎鬆開胸甲,從懷裡費力地取出一封書信,遞給張釋清,“如果你不是非要去益州不可的話,我邀請你隨我前往並州。”
Babcorn 發表於 2019-6-16 14:44
第534章 戰後

    這邊戰事尚未結束,尹甫就得去見冀州諸將,對他們之前的“退戰而不參戰”避口不談,只是一味地感激與籠絡。

    冀州主將楊彤彩在戰場上受眾將劫持,被迫退出戰場,一直心驚膽顫,怕的不是冀州人,而是戰後賀榮人的報復。

    完全出乎楊彤彩的預料,賀榮人居然大敗,他見機迅速,下令追擊敗兵,比其他各支軍隊都要踴躍。

    尹甫仍是不過問、不追究,假裝毫不知情,將功勞歸於楊彤彩,與他捉臂笑談。

    終於回到營地裡,尹甫已是筋疲力盡,被衛兵抬進帳篷,他只肯喝水,不肯吃飯,立刻命人去請徐礎。

    徐礎回來得晚些,他在戰場也找到一匹馬,陪張釋清追亡逐敗,雖然一個也沒追上,但是聚集一批降世軍,轉頭回到戰場上幫忙抬送傷兵。

    此戰雖然大勝,降世軍與尹甫的冀州軍傷亡也不少。

    徐礎一身汗水,在帳外脫下甲衣,進來拜見尹甫。

    尹甫氣色稍復,看著徐礎笑道:“畢竟是年輕人啊。”

    徐礎擠出微笑,“勉力支撐而已。”

    “快請坐。”

    尹甫半躺在床上,長長地嘆了口氣,“徐先生好嚴的口風。”不知不覺間,尹甫也跟別人一樣,稱徐礎為“先生”,而非“公子”。

    “沒有十成把握,不敢事先張揚。”

    “明白明白,用計當然要小心些。金聖女人呢?”

    “還沒回來。”

    “據說她從涼南帶回益州軍,一路上沒受阻攔嗎?”

    “猛軍將軍派親信前去密訪羌王,引起楊猛志的懷疑,兩軍彼此提防,聽說益州軍只是借路,都沒敢出兵攔截。”

    尹甫連連點頭,心中已大致明白,“徐先生再立奇功,接下來就要平定涼州了吧?”

    徐礎知道尹甫在試探自己,回道:“尹大人是要回冀州?”

    “當然,我得回去向朝廷覆命,更不必說冀州將士思鄉已久,都盼著回去。”

    “如果尹大人許可,我希望能隨冀州軍一同上路。”

    尹甫大喜,坐起身道:“求之不得,然則徐先生不需要留下幫助降世軍嗎?”

    徐礎搖搖頭,“楊猛志與羌王已生嫌隙,降世軍與猛軍將軍挾新勝之威,必能順利平定涼州。”

    “但是冀州軍不能這麼就走。”

    “尹大人有心的話,派兵隨猛軍將軍去涼州邊界助威,足矣,我相信楊猛志與羌王絕不敢接戰。”

    “金聖女、猛軍將軍對冀州軍恩情甚大,這點小忙我是一定要幫的。我還要請徐先生幫我一個忙。”

    “尹大人請說。”

    尹甫猶豫片刻,開口道:“徐先生向所有人隱瞞金聖女借兵的消息,就是為了攻賀榮人一個出其不意,但是徐先生沒有阻止決戰進行,許多將士因此死去——恕我無禮,問一句徐先生心中可有愧意?”

    徐礎想了一會,回道:“無有。”

    尹甫點點頭,“這一戰若不能徹底擊敗賀榮人,後患不斷,徐先生做得沒錯。我也正是因為徐先生並無愧心,才要請你幫忙。”

    尹甫下床穿上鞋子,抬手示意徐礎不必起身,自己走到門口,命外面的衛兵取壺酒來,順便查看情況,確認無人偷聽,回到徐礎身前,正色道:“楊彤彩是個麻煩,冀州諸將沒有殺他,將麻煩留給了我,徐先生如果能幫我除掉……”

    “我不是刺客。”徐礎微笑道,隨即補充一句:“不再是刺客。”

    “徐先生不必親自動手,幫我出個主意就好。如無意外,楊彤彩會與我一同返回冀州,此人貪而無能,他若奪得兵權,冀州形勢更加無可挽回,可朝廷……唉,不提也罷。但是楊彤彩並無實罪,我有點……於心不忍。”

    徐礎笑道:“此事急不得,待上路之後再說,尹大人切不可流露不滿之意。”

    “放心,這點道理我還是明白的,楊彤彩對我應該沒有絲毫懷疑。”尹甫又嘆一聲,“做這種事情我真是……力不從心,希望徐先生不要誤解我的意思。”

    “不會。”

    衛兵送酒進來,徐礎起身告辭,尹甫知道他酒量不佳,亦不強留,送到門口道:“徐先生也會一同去涼州吧?”

    “涼州不需要我,我後天就會前往並州,走得不會太快,尹大人能追上我。”

    尹甫吃了一驚,又將徐礎請回帳篷,“雖說賀榮人大敗,但是秦州依然紛亂,徐先生孤身上路,如何保得安全?”

    “唐將軍想必願意送我一程。”

    “哦。可是金聖女……”尹甫笑了笑,“徐先生自有主意。徐先生定下路線之後,務必知會我一聲。”

    徐礎拱手,二度告辭。

    追擊賀榮人的將士陸續回營,虜獲頗多,但是沒能抓到單于母子,據說大妻留諸王監軍,早帶著年幼的兒子返回塞外。

    饒是如此,賀榮人依然損失慘重,甚至超過荊州之敗,估計幾年之內再不敢入塞。

    楊猛軍與鐵鷙一同回來,立刻安排慶功宴,金聖女卻沒有一同回營,而是直接回後方山谷,探望許久不見的幼弟。

    鐵鷙與徐礎重逢,第一句話就說:“徐先生又將我們給騙了。”

    “此話怎講?”徐礎詫異道。

    “古道不好走,一直沒有修好,徐先生是不是早就知道?”鐵鷙笑問,並不生氣。

    徐礎也笑道:“鐵二將軍高估我的本事了,我從未去過涼州,只是從書上看過古道的記載,如何能知道那邊的路況?”

    “既然如此,徐先生怎麼知道我們還在涼南,讓金聖女去請?”

    “我不知古道通暢與否,但我知鐵二將軍心有不甘,得到糧草之後,或許不會急於返回益州。”

    鐵鷙稍稍一愣,大笑道:“知我者,徐先生也。”

    “僥倖猜中。”

    鐵鷙對漢州之敗一直耿耿於懷,總覺得與自己冒進秦州不無關係,因此從涼南借到糧草之後,沒有急於動身,反而以修路為名,暫停不走,遠派斥候,打探秦州賀榮人的動向。

    金聖女一到,講明涼北形勢,鐵鷙立刻動心,很快就決定率軍北上。

    酒宴盛大而歡鬧,桌子一直擺到帳外,不停地有人加入,都是剛剛返回的將領,將近二更天,唐為天出現,渾身是血,所至之處,儘是歡呼相迎,他坦然受之,進帳拜見主將,隨手端碗喝酒。

    連飲三碗酒,唐為天罵了一句髒話,所有人都是一愣,不明白他為何生氣,然後只見他往地上一倒,竟然暈了過去。

    唐為天身上的血不全是別人的。

    郎中被招來,仔細察看之後,表示唐將軍雖然有傷,但是不重,暈倒是因為太累,喝酒又過急。

    酒宴到此結束,楊猛軍將鐵鷙送出營地,然後下令收拾營地、安置傷者。

    楊猛軍留下徐礎,單獨向他解釋道:“金聖女擔心幼王,所以先走一步,她說徐先生不會怪罪,還說……還說徐先生明白她的意思。”

    “明白。”徐礎微笑道。

    楊猛軍卻是一臉困惑,顯然他並不明白,但是不好再問,於是道:“我準備帶兵回涼州平亂,徐先生以為妥否?勝算幾何?”

    “回涼越早,勝算越高,不說十拿九穩,亦有七八成把握。”

    楊猛軍連連點頭,“有徐先生這句話,我心裡踏實多了。明天我就整頓隊伍,先率一部分人前往涼州,徐先生一同去吧。”

    “猛軍將軍此去必勝,我就不同去了,休息一日,我將去往並州。”

    “徐先生立此大功,涼州楊氏尚未報答,為何這就要走?”楊猛軍十分驚訝。

    “這是譚無謂譚將軍的功勞,我不過助推一下而已。並州形勢危急,晉王是我結拜兄弟,梁王是我故交好友,我得盡快趕去平息戰亂。”

    楊猛軍點頭道:“還真是非徐先生不可,真是遺憾,金聖女……”

    “她留在這邊,猛軍將軍如果能在涼州提供一塊棲身之地,她想必也願意接受。”

    “當然可以。”楊猛軍脫口道,心中疑惑,卻不好多問。

    從楊猛軍這裡告辭,徐礎又去探望唐為天。

    唐為天已經醒來,沒穿外衣,身上纏著諸多布條,正坐在床上喝酒吃肉,見到徐礎,笑道:“說什麼不可飲酒、不可吃肉,那不餓死啦?療傷就得多吃,公子說對不對?”

    “對。”徐礎贊同道。

    唐為天將酒肉推來,徐礎搖搖頭,看著他吃了一會,開口道:“後天你隨我上路。”

    “嗯。”唐為天悶頭回道。。

    “你覺得有多少人願意跟你走?”

    唐為天仰頭想了一會,“少則千八百,多則兩三千吧。跟我來的益州兵死掉不少,要不然還能更多一些。”

    “你儘量多找些人,備足糧草與旗鼓。”

    “好。”唐為天繼續喝酒,良久之後才抬頭問道:“去哪?”

    “你必須保守秘密,我才能告訴你。”

    唐為天放下碗與肉,緊閉雙唇,用力晃晃頭,表示絕不會洩密。

    “西京。”

    “啊?”唐為天吃了一驚。

    “秦州空虛,先至者先得,這是你獨當一面的機會。”

    “獨當一面?嘿嘿,我有這個本事嗎?”

    “再往前,你能想到自己會做將軍嗎?”

    “想不到。行,公子說奪西京,咱們就去奪西京!”唐為天意興勃發,再無半點猶豫。
Babcorn 發表於 2019-6-16 14:44
第535章 生機

    大勝之後,降世軍馬匹驟增,唐為天喜歡騎兵,所以只從軍中招募一千五百餘人,卻要到近兩千匹馬以及若干車輛,楊猛軍等人都以為他是要護送徐礎前往並州,因此對所請一律滿足,沒有二話。

    唐為天留五百人居後押運糧草,並且保護徐礎的安全,自己帶一千人馬跑在前面,出發不久就改變方向,直奔西京而去,一路上出奇地順利,所經過的大小城鎮沒有一個抵抗,紛紛開門投降。

    賀榮人大敗的消息早已傳開,人人都以為這支“降世軍”就是勝利之師派來的。

    秦州幾經戰亂,剛剛被賀榮人徹底搜刮一遍,城中人口稀少,大城亦不過數千人,有些小城甚至空無一人,門牆傾毀,房屋之間只見野獸,不見人影。

    唐為天每到一處都要招撫百姓,讓他們整頓財物,與隨後的降世軍一同前往西京,但是並不留人監督,有人躲藏或是逃走,他也不管,只是留下話:“降世軍重建西京,今後糧食全往那裡運送。”

    徐礎帶五百兵與車隊跟在後頭,沿路收集百姓,初時肯跟隨的人少,見降世軍車上有糧,似乎不會搶奪自家財物,加入隊伍的人越來越多,將要趕到西京時,已增至五六千人,多是一家人同行,少則三四口,多則數十口。

    徐礎悉心接納,從大族當中選立頭目,然後暗中觀察,提升行事公允之人為吏。

    賀榮人臨走之前,在西京放了一把火,燒燬城門與城內大批房屋,還將城牆鑿開幾處缺口,但是行事倉促,毀得並不徹底,遠遠望去,西京依然聳立,不失宏偉之相。

    城裡沒有守軍,躲藏著一些百姓。

    徐礎早有安排,唐為天趕到之後沒有立刻進城,而是在一處城門外紮營,派出士兵馳告全城:天成鎮西大將軍、降世軍秦州總管唐為天從今天起接管西京,命眾人速去參拜。

    名頭雖然響亮,效果卻不顯著,只用一百多人從藏身之地走出來,膽顫心驚地過來叩拜唐將軍。

    唐為天下馬還禮,然後全都放走,專心等徐礎趕到。

    徐礎帶領他一路上選出的新頭目,次日上午趕到西京,這些新頭目的號召力更強一些,當天就叫出近千人,此後每天都有人出來,最終達到五千餘人——這就是西京的全部人口,加上一路跟隨而來的百姓,剛剛過萬,且多是老弱病殘,勝兵者不過兩三成。

    即便如此,徐礎也沒將這些人編入軍中,而是分與房屋、田地,讓他們先照顧自家人。

    西京佔地頗廣,外郭內城,論起來比東都還要大些,徐礎選擇保持較好的一角,將宅院全分出去,允許百姓去其它地方拆除斷壁垣,揀取石木修補自家,還鼓勵眾人在城中空地開荒耕種。

    荒廢的西京重新萌發生機,但是只有一線,隨時都有中斷的可能。

    入城不過數天,唐為天就開始面臨缺糧的窘境,城中百姓勉強能養活自己,沒有餘力供養士兵。

    唐為天最在意的事情就是食物,一聽說存糧所剩無幾,大為著急,來找徐礎尋求主意:“我帶兵出去轉轉吧,或許能從附近的城中找到一些糧食。”

    “西京尚且殘破至此,別處不會比這裡更好,你帶兵出去,找不到糧食,反而驚擾四方。聽我的,派百姓當中的頭目出城,宣告四方,多招些百姓過來。”

    “還招百姓?那糧食可就更不夠了,你又不許我從百姓那裡徵糧。”唐為天十分不情願。

    徐礎笑道:“民為源頭,沒有源頭,哪來的水?你要做大將,就不能只會打仗。”

    “可我真的只會打仗。”

    “別著急,慢慢學。”

    唐為天搖頭,“我學不來,反正有公子在這裡做主,我專心替你打仗就是了。”

    “我很快就要走。”

    “咦?”唐為天大吃一驚,“公子要去哪?”

    “並州。”

    “那我怎麼辦?我必須跟你一起走,不能留在這個鬼地方。唉,小時候我最大的夢想之一,就是能來西京逛上一天,什麼都不買,只是閒逛,如今我來了,西京卻是這個樣子——唉。”

    “你必須留下。”徐礎嚴肅地說。

    “為什麼?”唐為天不服氣。

    “因為你武藝高強,當世無雙。”

    唐為天咧嘴而笑,“公子真會誇人,可我還是不明白為何要留在西京。”

    “像你這樣的人,若是留在別人帳下,至多不過一員猛將,其人強,則你還有用武之地,其人弱,你也無能為力,反會深受其害。”

    “公子說得有理,守漢中城的時候,賀榮人兵多將廣,我一點辦法沒有,在城裡憋壞了,鐵大將軍就是不允許我出去。”

    “他是在保護你,但是亦不能重用你。”

    “金聖女和猛軍將軍也不能?”

    “不能,他二人已是強弩之末,平定涼州之後,必要休養休息,再無擴張之心,用不到你的本事。”

    “只有公子能用我。”

    “我也不能。”

    “那誰能用我?”

    “所以你要留在西京,召集百姓,堅守城池,今秋若能豐收,則你明年可以發兵循定郡縣,照我估計,至少可以奪佔半個秦州。然後坐觀中原事變,觀看群雄起伏,選擇你喜歡的人投奔,日後至少是封侯之命。”

    唐為天傻笑兩聲,“我還能封侯?我的爹娘若是聽見,該有多吃驚啊。”

    “但你要記住兩件事。”

    “嗯,公子交待的事情我一定記住。”

    “第一,不可與民爭利,你要想盡辦法招聚百姓,趁天時還在,就在城中墾荒,但是在收成之前,不可徵糧、搶糧,亦不可濫用民力,等農閒之時再修補城牆與城門。”

    “記住了。”唐為天點頭道。

    “第二,不可擅興兵戈,若是有人願意投軍,你可以接受,但是今年不要向外發兵,專心守城,有來爭奪者,攆走就是,不要追趕,一切要等明年再說。”

    “哦,專心守城,我也記住了。可是……我沒糧啊,勒緊腰帶,頂多還能支撐十來天。飽肚子兵好管,餓肚子兵就是神仙也鎮壓不住。”

    “我會再給你找一批糧來,你自己多想辦法,不成的話,寧可殺馬為食,不可搶奪百姓餘糧,西京能否復興,全賴於此。”

    “不搶,但是我也不想殺馬,據說城外野獸不少,我帶人打獵可以吧?”

    “可以,總之我會儘可能給你送來糧草,讓你堅持過今年,明年你就要全靠自己了。”

    “沒問題。”唐為天心思簡單,很容易被鼓舞起士氣,完全沒想到自立會有多難。

    當天下午,徐礎請來十餘名百姓中的頭目,多是年長之人,正式引見給唐將軍,充任官吏。

    百姓當中有幾名從前的官吏,徐礎一律不用,並且提醒唐為天也不要用:“西京初興,人心不穩,需一切從簡,老吏規矩多,容易引發民亂,至少今年絕不能用他們。”

    “以後我也不用。”唐為天從小就不喜歡老吏。

    徐礎次日就要走,唐為天挽留不住,只好設宴送行,還請來芳德公主,敬酒道:“我改變從前的說法,張氏女不都是壞人,公主就挺好。公子交給你了,可是你們兩個一樣弱,也不知道是誰照顧誰。總之,公子是聰明人,你也不笨,你們肯定能想出辦法,不用我囉嗦……”

    唐為天囉嗦許久,越說越不知所云,張釋清笑著聽完,“明白,我喝下這杯酒,聊表寸心。”

    “我就是這個意思!”唐為天大喜,搶先一飲而盡。

    張釋清也喝光杯中酒,兩你推杯換盞,喝得盡興,徐礎在一邊做個看客。

    唐為天喝得更多,最後大著舌頭道:“別的不說,單論喝酒這件事,還是需要公主照顧公子——咦,一個是公主,一個是公子,你們兩個很有緣啊。”

    張釋清笑個不停,告辭之後卻向徐礎道:“你真要將他一人留在西京?”

    “嗯。”

    “你膽子真大。”

    “看他運氣如何。”徐礎笑道。

    兩人各回房中休息,次日一早騎馬出發,只有麻金等十餘人護衛,唐為天一直送到三十里外才肯調頭,並且立誓:“我會牢記公子的囑咐,今年絕不發兵,離城最遠不超過三十里。”

    徐礎一行人北上,數日之後正好與返鄉途中的冀州軍相遇。

    尹甫與徐礎早已約好匯合地點,為此特意等了一天,見面十分高興,笑道:“徐先生真是閒不下來,居然抽空去了一趟西京。”

    尹甫頗為識趣,他現在沒有想法、也沒有餘力佔據秦州,因此對徐礎的意外之舉不作任何評價,當徐礎提出借糧時,他也十分大方,撥出一隊人馬,專程給唐為天送去糧草,至少夠他再支撐一兩個月。

    涼州的戰事十分順利,果如徐礎所料,大軍壓境,涼州立刻大亂,羌王率兵南退,都城兵民釋放老涼王,閉門拒絕接納楊猛志進城。

    冀州軍離開時,楊猛軍已經率兵進城,至於以後如何驅逐羌兵、捉拿楊猛志,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尹甫頗多感慨,“聽說徐先生向金聖女寫了一封休書,真是……大家都沒想到,真的無可挽回了?”

    其實休書有兩份,一份休妻,一份休夫。

    徐礎回道:“金聖女遇人不淑,我不該再耽誤她。”

    “呵呵,金聖女的說法也跟這差不多。”尹甫沒再追問下去,設宴為徐礎洗塵,遍見諸將,等到再次單獨交談時,他道:“楊彤彩最近越來越跋扈,還沒趕回冀州,就已開始爭功。”

    “明日就可動手。”

    “這麼快?”尹甫吃了一驚。

    “楊彤彩若進並州,必然壞事。請尹大人照我的計策行事。”
Babcorn 發表於 2019-6-16 14:45
第536章 運氣

    楊彤彩一向覺得自己運氣好,無需太努力,富貴榮華自然到手,但他並不驕傲,經常告誡子孫:“咱們楊家祖上積德,才有今天的日子,你們要省著用,給後輩兒孫留點。”

    但是對外人,左武侯將軍則是另一副面孔,誰敢質疑他的能力,必遭報復。

    冀州軍臨陣倒戈這件事是他的運氣,因此白揀一份勝利,也是他的尷尬,總覺得自己沒有得到麾下將領的尊重,經常被這些人在背後指指點點。

    “提前跟我說一聲,我會不同意嗎?”楊彤彩問自己的一個外甥,也是心腹,“他們為什麼非要瞞著我?”

    外甥更加尷尬,因為他知道,舅舅肯定沒膽量公然反叛賀榮人,“呵呵,他們……他們害怕舅舅。”

    “嗯?”

    “將軍,他們害怕楊將軍。楊將軍不必放在心上,這是你的運氣,不必承受陰謀之累,卻受戰勝之果,此番回朝,必獲朝廷重賞……”

    “呸。”楊彤彩啐了一口,然後點點頭,“這也不全是運氣,我若像晉王一樣早早逃走,還有這場大勝嗎?”

    “沒錯,楊將軍留在賀榮軍中,原本就為伺機而動,是這些將領不懂楊將軍的心事……”

    楊彤彩嘖嘖幾聲,對外甥的這番吹捧不太滿意,突然有些惱怒,問道:“我是一軍之主,被瞞過也就算了,你為什麼也不知情?或者是你知情卻不肯告訴我,與眾將沆瀣一氣?”

    外甥雙手連擺,“舅舅……將軍,你可冤枉我了,沒人告訴我啊,戰場上他們不是連我一塊挾持了嗎?”

    “總之是你無能,我身邊就沒有能用的人,等回到冀州,我自然有辦法收拾你們。”楊彤彩攆走外甥,獨自喝悶酒。

    次日一早,眾將前來議事,楊彤彩冷著臉,看誰都不順眼。

    今天的議事內容只有一項,大軍即將進入並州,是戰是和、是借路還是奪路,需要擬定一個主意。

    依據前方斥候打探到的消息,並州眼下正處於對峙狀態,梁軍佔據東南的許多城池,卻遲遲沒能攻下晉陽城,晉軍返回之後,連勝數場,解除晉陽之圍,但是沒能將梁軍逐出並州,如今各自據城堅守,等候下一場大戰。

    晉王派使者過來,表示願意借路,甚至供給糧草,但有一條要求,希望冀州軍幫助他們攻打梁軍。

    楊彤彩猶豫不決,眾將也都各持一端。

    有人以為應當幫助晉王,一是能夠順利入並,二是梁軍此前偷襲冀州,並非真正的朝廷之師,早晚會有一戰,幫晉軍也就是幫自己。

    另一派人則覺得不該相信晉王,何況冀州軍挾大勝之威,用不著在任何一方勢力面前低頭,就算要與晉軍聯合,也要等朝廷的旨意。

    兩派爭論不休,楊彤彩聽得心煩,向尹甫道:“尹大人做個決斷吧。”

    尹甫笑道:“我乃文官,在這種事情上還是得由楊將軍做主。”

    尹甫極少干涉軍務,楊彤彩對此比較滿意,想了一會,抬手制止眾將議論,開口道:“此前擊敗賀榮人實屬僥倖,不可因此而生傲氣,況且降世軍留在涼州,咱們冀州軍孤立無援,所帶糧草不多,將士思歸心切,皆不樂為戰,朝廷如今又是存亡未知,無從領受旨意——我意已決,與晉王結盟,借糧借路,至於晉梁之戰,咱們旁觀助威就是。想那梁王並非梟雄之輩,與涼州楊猛志倒是同一類人,見晉、冀聯軍,必生懼意,一潰千里,我軍正好順勢入冀,奪回漁陽與鄴城,最重要的是,救出陛下。”

    眾將唯唯,只有一人挺身而出,高聲道:“楊將軍此言差矣。”

    楊彤彩臉色一沉,“蘇副將有何高見?”

    此前在戰場上,眾將一擁而上,挾持楊彤彩退兵,誰也不承認自己是主使者,事後楊彤彩也大度地表示絕不追問,但是一直對這位副將蘇融川存有懷疑,以為暗中挑事者必是此人。

    蘇融川三十幾歲,性子比較耿直,出列回道:“俗語云‘才出虎穴又入狼窩’,賀榮人是虎,晉王沈耽就是狼,他今日卑躬屈膝前來求盟,它日必要設計陷害。朝廷不幸蒙難,所仰望者,無非是咱們這支冀州軍,若是陷在並州,楊將軍有何臉面再回冀州?”

    楊彤彩臉上一紅,心中大怒,“與晉王結盟,正為挽救朝廷,先別管晉王是狼是虎,梁王才是朝廷眼下之敵,不與晉王結盟,難道還與梁王聯手不成?”

    蘇融川昂首道:“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楊將軍可做漁翁,為何非要選鷸蚌為友?以賀榮人之強、之盛,冀州軍尚且大勝而歸,區區晉、梁,有何可怕?”

    楊彤彩大笑,隨即怒道:“信口雌黃,誤我大軍。早就說了,冀州軍之勝乃是僥倖,又沒有降世軍相助,憑什麼同時與晉、梁兩軍交戰?”

    “對楊將軍來說可能是僥倖,對我們……”

    “你說什麼?”楊彤彩更怒,挺身而起,雙目圓睜。

    眾將皆勸,蘇融川拱手道:“是我口不擇言,楊將軍莫怪,不過我的想法沒變,晉王絕不可信,寧可繞路,也不可受其蠱惑,望楊將軍再思。”

    楊彤彩冷笑道:“我若不肯再思呢?你還要再來一次兵諫不成?”

    帳中諸將一半多人參加過上次的挾持,聽到這句話心中都有些慌亂,低頭不語,蘇融川更是狼狽,退回列中,連道“不敢”。

    尹甫起身勸道:“楊將軍休怒,眾將各抒己見,最終還是要由楊將軍定奪。”

    “他們也得聽我‘定奪’才行。”楊彤彩怒氣難消,“朝綱不振,就是這些人害的。”

    尹甫不停勸慰,楊彤彩稍稍緩和,揮手道:“我意已決,諸將退下。”

    再沒人敢提出反對,眾將陸續退出中軍帳,蘇融川一直紅著臉。

    不遠的帳篷裡,徐礎正與晉王使者對面而坐,一人飲酒,一人品茶。

    “晉王想來十分重視這支冀州軍,所以派大哥親任使者。”徐礎笑道。

    劉有終嘆道:“晉王如今只求自保,並州內亂未除,再來一支冀州軍,可真承受不住。希望四弟多多幫忙,令晉、冀結盟,莫生嫌隙,此戰過後,還可聯手應對南方之敵。四弟聽說了嗎?寧王已然平定吳州,另派一軍再度奪取東都,他則招兵買馬,號稱要以五十萬大軍橫掃天下。賀榮人雖強,思念塞外,一敗便潰,寧王心志堅定,才是真正的強敵。”

    “大哥所言極是,但我在冀州軍中只是客人,受其保護前往冀州,說不上話。”

    劉有終笑道:“這是怎麼了,四弟在我面前還要客氣?天下人盛傳,降世軍金聖女、冀州軍尹大人、涼州楊猛軍、益州軍鐵鷙共敗賀榮人,可我知道,若沒有四弟出謀劃策,根本就不會有四家聯手。”

    “大哥想得太多,冀州軍諸將議事尚且不許我參加,我如何能夠‘出謀劃策’?我去冀州也只為送芳德公主回家,別無它意。”

    兩人一個吹捧,一個謙虛,劉有終最後道:“總之四弟別壞我的大事就好。”

    “當然不會,我想冀州軍剛剛經歷大戰,元氣未復,除了與晉王結盟,似乎也沒有別的選擇。”

    “大勢如此,只怕有人看不清楚,或者野心太大。”劉有終笑了笑,“楊將軍不至於,他是一位識時務的將軍,他想奪回冀州、拯救漁陽朝廷,也需要晉軍的幫助,對不對?”

    徐礎連連點頭,“待會就有消息,大哥不必憂心。”

    劉有終的隨從進來,拱手道:“那邊的議事散了,楊將軍力排眾議,決定與晉王結盟。”

    劉有終大喜,起身道:“果如四弟如料。請四弟恕我不能相陪,待到晉陽,晉王必定設宴款待,咱們兄弟三人促膝長談……”

    劉有終匆匆走出帳篷,去見楊彤彩,要將結盟之事說定。

    徐礎接著喝茶。

    尹甫進來,見無外人,憂心忡忡地說:“蘇融川的確反對了,楊彤彩也的確發怒了,但是……眾將這回膽怯,沒有抗拒之意。”

    “已有抗拒之心,尹大人不可浪費時機,回帳中靜候,若是有人前來問計,你默認就好。”

    “若是沒人問我呢?”

    “那就只好再等時機。”徐礎笑道。

    “楊彤彩絕不是晉王的對手,若真結盟,這支冀州軍必歸晉王所有——迫不得已的話,我要帶本部將士別尋道路返冀。”

    “實在迫不得已,才能行此下策。”

    尹甫嘆了口氣,回自己帳中等候。

    沒過多久,劉有終回來,笑道:“事情妥了,楊將軍明日拔營入並,晉軍開門相迎,得此強援,晉軍當一舉掃滅梁軍,漁陽朝廷獲救亦是指日可待。”

    “晉王又有龍興之勢,可喜可賀。”

    “這種話可不敢說嘍。”劉有終搖搖頭,卻沒有太過反對,“四弟什麼都不必做,安心隨軍入並,晉王自有大禮相贈。”

    “無功受祿,令我汗顏。”

    兩人又聊幾句,劉有終告辭,回帳中寫信向晉王通報好消息。

    一更過後,尹甫派人來請徐礎過去飲酒,兩人閒聊多時,將近二更,尹甫舉杯道:“我等到時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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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7章 眾叛

    從尹甫這裡告辭,徐礎望一眼遠處的中軍帳,火把映照,似有人影晃動,除此之外,別無異常。

    陰謀總在不經意間發生,無論事後的描述有多麼的緊張與激烈,當時卻都力求無聲無息——只有受害者除外。

    徐礎猶豫片刻,沒有去往自己的住處,而是走向張釋清的帳篷。

    兩人的帳篷相距不遠,徐礎剛一走近,從旁邊的帳篷裡走出兩名女兵,看見是他,又縮了回去。

    徐礎忽然想起夜色已深,張釋清很可能已經睡下,於是轉身要走,旁邊的帳篷裡傳來一個聲音:“公主沒睡,燈還亮著呢。”

    徐礎沖旁邊帳篷笑了笑,大聲道:“徐礎求見公主。”

    帳中等了一會才傳出張釋清的回話:“請進。”

    徐礎走進帳篷,見張釋清在床上正襟危坐,一臉嚴肅,於是笑問道:“你……這是在做什麼?”

    “我沒做什麼啊,你為何有此一問?”

    “夜至二更,你點著燈卻什麼都不做,就是這一點奇怪。”

    張釋清低頭看一眼空空的雙手,冷淡地說:“發呆不行嗎?”

    “當然可以。”徐礎坐在旁邊的小凳上,“我來你這裡避難。”

    “咦?”張釋清立刻來了興致。

    “待會劉有終可能會來找我‘興師問罪’,我今晚不想見他。”

    “晉王的使者?你做什麼事情得罪他了?”

    “和你一樣,什麼都沒做,別人做的事情,但是他會怪罪到我頭上。”

    “告訴我詳情。”

    “待會你就能知道。”

    張釋清哼了一聲,卻不想等到“待會”,於是道:“你告訴我詳情,我就告訴你我在做什麼。”

    “嗯……好吧。”徐礎將尹甫借助冀州將領除掉楊彤彩的計畫大致說了一遍。

    張釋清聽完之後長長地哦了一聲,“你一點也不無辜,劉有終應該找你算賬。”

    徐礎笑道:“連你也這麼想,那我更要‘避難’了。”

    “你也有不好意思的時候?”

    “經常有。”

    “所以你不肯稱王?”

    徐礎沒有回答,“輪到你了。”

    張釋清臉上微微一紅,從身後拿出一張紙,“我在看這個,金聖女寫給你的‘休夫書’。”

    徐礎在身上摸了一下,吃驚地說:“你什麼時候拿去的?”

    “你沒帶在身上,就放在帳篷裡,我去找你,你不在,我就順手……你應該好好保存,不該隨便放置,萬一丟了呢?”

    “好吧,是我的錯。你不是早就看過了嗎?”

    “已經忘得差不多了,我這回重看是要欣賞一下,金聖女雖然沒有文采,但是文章寫得不錯,深得我心,尤其是這一句‘初見時無情,分別時無意,君居幽谷,我住山巔,從此不必相見,各得其所’。”

    “這句有什麼特別?”

    張釋清笑道:“金聖女畢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說你居幽谷,她住山巔,豪氣不輸男子,比我厲害多了。”

    “她說得倒也沒錯,我最後的歸宿,很可真是一座幽谷,你能受得了嗎?”

    張釋清臉一沉,“我回冀州見家人,沒說要和你住在一起。”

    “歡迎你經常去谷裡玩耍。”

    張釋清垂下頭,正要說話,外面突然傳來一片嘈雜聲。

    兩名女兵立刻跑進來,不等她們開口,徐礎道:“守住門口,不要離開,不許外人靠近,休管他人閒事。”

    “是。”女兵退出,與另外兩人,共是四人守在門口,忐忑地望著跑來跑去的人影,很快聽明白髮生的事情,互相望了一眼,心中更加忐忑。

    張釋清已經得到提醒,因此並不驚慌,抬頭道:“如果,我是說如果,我跟你住在一起,算什麼身份呢?”

    “夫妻啊。”

    張釋清臉上一紅,看一眼手中的書信,受到鼓舞,“我也寫過‘休夫書’啊,比金聖女還早,她一見面就因為這件事誇過我。”

    “金聖女休夫,我則休妻,兩廂情願,互不虧欠。你的休夫書,我不認,你自己呢?”

    張釋清想了一會,“如果‘幽谷’是像思過谷那樣,我……可以住進去。”

    徐礎笑著點頭。

    “徐礎……”帳外傳來一個狼嚎似的聲音。

    徐礎噓了一聲,等外面的叫聲消失,他說:“劉有終是個聰明人,明天一早他就會恢復正常。”

    “真是奇怪。”張釋清盯著徐礎。

    “怎麼了?”

    “你明明不像是陰險之人,為什麼……想出這麼多陰謀詭計?”

    “比如……比如繽紛,她若是不小心掉進爛泥潭裡,周圍沒有別人,你會不會跳進去救她?”

    “她為什麼如此不小心?”

    “只是比如。”

    “當然要救,但是救上來之後,我要好好笑話她一陣。”

    “所以你不在意弄髒衣裙?”

    “為了救人,還在意這些?你要救誰?”

    “我要救‘名實合一’。”

    張釋清一愣,“我不跟你說了,盡拿怪話敷衍我。”

    徐礎笑而不語。

    張釋清突然明白一點,但是與“名實”無關,“我怎麼覺得你對冀州軍也沒安好心?”

    “怎麼說?”

    “楊彤彩被除掉,表面上尹大人受益,可我仔細一想,冀州將領接連兩次叛上,此風一開,這批將士怕是再不能為朝廷所用。”

    “說得有道理。”

    “你故意的?”

    “我勸過許多人,一些成功,一些不成功,從中我明白一個道理:故意勸人往往難以成功,順勢而為才是上策。”

    張釋清輕嘆一聲:“尹大人一向以德性立世,如今也生出用計之心,天成朝廷真是……算了,我又不是歡顏,管不了朝廷。”

    “這也叫順勢而為。”

    “這叫無可奈何。”張釋清聽外面已經安靜,“你可以走了,不用在這裡‘避難’。”

    徐礎起身告辭,“說定了,咱們還是夫妻?”

    張釋清點下頭,急忙補充道:“必須回到冀州,見過我的父母之後……再說。”

    徐礎笑著告辭。

    營中發生重大變故,整晚不得消停,徐礎卻能置身事外,在帳篷中踏實地睡了一覺,次日一早醒來,發現營中已經安定,好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尹甫仍以朝廷使節的身份監軍,另外一名將軍代替楊彤彩掌兵。

    第一批將士離營上路,直奔並州,剩下的也在準備,兩日之內全要拔營。

    將近午時,劉有終又來拜訪,一進帳就含笑拱手,全然沒有怒意,“恭喜四弟又立奇功。”

    徐礎故作不解,“哪來的‘奇功’?”

    “經過昨晚之事,尹大人完全掌握冀州軍,他肯定十分感謝四弟。”

    徐礎微笑道:“原來大哥是說昨晚的事情。”

    “嗯。”

    “營中發生這樣的事情,令人遺憾,但是與我無關。”

    “真的?”劉有終並不相信。

    “楊彤彩與麾下將領早有矛盾,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用得著我從中挑撥嗎?”

    劉有終進營不久就察覺到將帥不合,對徐礎的話不由得相信幾分,笑道:“可能是我多心了,不管怎樣,四弟與尹大人同為範閉弟子,大家都說尹大人對四弟十分器重。”

    “偶爾邀我聊天,論道談玄,確實比較說得來。”

    劉有終拱手上前,懇切地說:“四弟這回無論如何也要幫我,不不,幫晉王一個忙,事關生死存亡,四弟切莫推脫。”

    “大哥怎麼突然說出這種話?我手中無兵無糧,如何幫得了遠在並州的晉王?”

    “四弟有所不知,昨天我與楊彤彩談妥結盟之事,已經派人去向晉王送信,讓晉王傳令打開邊關,放冀州軍進入並州……”

    “既然結盟,這是應當的。”

    劉有終滿臉急迫,“可是尹甫……尹大人另有主意,他不想結盟,他雖然沒對我說,但是我已得到確切消息,今天出發的冀州前鋒,一入並州就會奪取關卡,等大軍趕到,一同前往晉陽。”

    “晉軍正與梁軍對峙,冀州軍若是插上一腳,的確不好對付。”

    “說的就是這個,而且晉王以為兩軍結盟,防備不嚴……四弟,我求你了,去跟尹大人說說,勸他改變主意。”

    “大哥應該明白,像咱們這樣的人,勸順不勸逆,尹大人若是心意已決……”

    “未決。”劉有終急忙道,“據我所知,軍中仍有許多將領願意與晉王結盟。”

    “大哥見過尹大人?”

    “剛剛見過。”

    “你是怎麼說的?”

    “我說梁王狼子野心,奪佔冀州,羞辱朝廷,又要吞掉並州,幸得晉王及時返回,才沒讓他得逞。尹大人此時進攻晉陽,親者痛,仇者快,無異於幫助梁王篡位。”

    “尹大人怎麼說?”

    “他什麼都不承認,跟我虛與委蛇,不肯放我離開。”

    徐礎想了一會,“好吧,我去見尹大人,但是能否勸成,我亦沒有把握。”

    “四弟出馬,必定成功。”

    徐礎不動,劉有終又道:“成與不成,我都替晉王感激四弟。”

    徐礎單獨去求見尹甫。

    尹甫一晚未睡,剛剛送走幾名將領,聽說徐礎求見,立刻召進來,屏退隨從,笑道:“比預料得還要順利,楊彤彩眾叛親離,連他的侄兒、外甥都要殺他。”

    “但是許多將領仍希望與晉軍結盟。”

    “嗯,我知道,等冀州軍將晉、梁一同掃除,疑慮自然消除。”

    “軍心不穩,易生變故,尹大人這時候不可向部下隱瞞實情。”

    “隱瞞?”尹甫露出一絲訝色。

    徐礎拱手道:“我只提醒尹大人一句,絕不多問,亦不會亂說。告辭。”

    “別走。”尹甫想了一會,“不止晉王派人過來尋求結盟,還有一位派人暗中來訪,別人都不知道。”

    “嗯。”

    “徐先生聽說過汝南城主鮑敦嗎?”

    “聽說過。”徐礎沒說自己認識此人。

    “只要冀州軍進攻晉陽,鮑敦會立刻除掉梁王。但這是我們達成的密計,應該宣之於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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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8章 勸離

    鮑敦之所以歸順梁王,帶兵前來攻打並州,最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以為能夠托庇於梁軍,保護汝南城的安全。

    讓他大失所望的是,梁王無意保護汝南,甚至無意保護東都,任它被奪來奪去。

    鮑敦觀察多時,直到不久前寧王派人再度攻佔東都,傳令汝南在內的諸城投降,他終於確定,梁王對整個洛州都不感興趣,只想立足冀州,然後奪取大梁故地。

    鮑敦既沒有進諫,也沒有爭論,該做什麼還是做什麼,默默地等候時機。

    聽聞一支冀州軍在秦北打敗賀榮人,他相信時機已到,立刻派人來與這邊聯繫,比劉有終早到好幾天。

    楊彤彩沒聽說過鮑敦的名字,對他的使者自然也不重視,根本就沒有接見,推到尹甫那裡,然後忘得乾乾淨淨。

    使者將前因後果解釋得清清楚楚,最後拿出鮑敦的信以作證據,尹甫怦然心動,因為他看到了同時擊敗晉、梁兩軍的希望,於是與使者暗中結盟,將他遣回並州覆命。

    “非我有意隱瞞,乃是因為我與鮑家使者有過約定,可徐先生自己猜出端倪,非我失信。正好請徐先生給我出個主意,這位鮑敦鮑城主是否可信?”

    徐礎想了一會,“使者是哪位?”

    “姓蘭,名叫蘭若孚,徐先生認識?”

    徐礎搖頭,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他自稱是蘭家遠支親屬,稱果武侯蘭恂為叔祖,我看他年紀不大,像是世家子弟。他倒是聽說過徐先生的大名,對你頗為傾慕。”

    徐礎笑了笑,然後道:“我不認得這位蘭若孚,但是與鮑城主有過數面之緣。”

    “此人可信否?”

    “此人乃是汝南豪傑,天下大亂時,被推為城主,我率吳兵去往東都之前,曾在汝南立足,鮑城主歸順吳軍,但是後來轉投淮州盛家。梁王與寧王打算夾攻淮州時,鮑城主改投梁王,替他掠定並州,如今再生異心。”

    尹甫眉頭微皺,“如此說來,這位鮑城主是個三心二意之人。”

    “他對汝南城倒是一心一意,發現梁王不可靠,立刻就有叛逆之計,我猜他事成之後會轉投寧王,以保汝南安全。”

    尹甫眉頭皺得更緊,“汝南小城,值得他做出這麼多背信棄義的事情?”

    “人各有志吧。”

    尹甫點頭笑道:“我明白了,多謝徐先生,若非徐先生及時提醒,我可能又要犯下大錯。”

    徐礎拱手道:“我不過湊巧認得鮑敦,瞭解他的一些經歷。”

    “徐先生行萬里路,果然有用。”

    尹甫沒有透露下一步計畫的意思,徐礎也不追問,起身告辭。

    劉有終焦慮不安,一見到徐礎就迎上來,“如何?”

    徐礎不語。

    “四弟無需避諱,任何結果我都能承受得住。”

    “大哥認識晉王多久了?”

    劉有終微微一愣,沒明白這個問題有何含義,“十……幾年了吧,我初次見晉王時,他還年輕。”

    “大哥對晉王忠心耿耿,令人欽佩,值此亂世,尤為難得。”

    “四弟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大哥以相術聞名天下,我勸大哥珍惜自己的名聲,十幾年不算長,大哥還有機會……”

    劉有終色變,“四弟,你這樣說可就過分了,當初結拜時立下的誓言你都忘了?”

    “忘了。”徐礎承認道。

    劉有終又是一愣,因為他也不記得,冷冷地哼了一聲,“徐先生不念結義之情,今後莫以兄弟相稱,告辭。”

    劉有終大步走出帳篷,徐礎亦不追趕,坐下休息。

    張釋清不請自來,“那個老頭子就是劉有終?”

    “是。”

    “他怎麼怒氣衝衝的?”

    “我勸他及時離開晉王,他不高興。”

    “有始有終,倒是無愧於他的名字。”

    徐礎微笑道:“他故意做出憤怒的樣子,其實已生去意,我唯有一點還沒猜出來,他接下來會去投奔誰?”

    “還用猜?自然是跟著咱們回冀州,投靠朝廷唄。”

    “冀州沒有龍興之勢,他應該不會去。”

    “我哥哥難道……唉,若不是為了父母,我也不去冀州。你呢,為何要去冀州?”

    “送你回家。”

    “僅此而已?我可不信。”

    徐礎也不自辯,笑道:“你來幹嘛?”

    “這個還給你。”張釋清將“休夫書”遞來。

    “僅此而已?我也有點不信。”徐礎接在手中。

    “嗯……有點無聊。”

    “營中的確沒什麼趣味。”

    “倒也不是,我在降世軍營地過得就很自在,可我在這裡無所事事,既不能參與戰鬥,也不能一塊議事。”

    “英雄無用武之地?”

    “對。當然,我算不上英雄,只是希望……希望有點事情可做,不想被當成無用的公主。”

    “要做個樣子給益都王三女看看。”

    “在你眼裡什麼事情都藏著其它用意。”張釋清繞了半圈,止步道:“對,就是要給她們看看,尤其是張釋笙,我倆從小較量到大,我不能輸給她。鐵二將軍我已經見過,的確稱得上人中龍鳳,怪不得她會得意。”

    “相隔千里,你都能感覺到她的得意?”

    “聽你講述她在金都城做過的事情,那就是得意。”

    “她確實得意,鐵二將軍在秦州反敗為勝,又與涼州結盟,搬師回益州之後,必得重賞。”

    “他立下大功,掌權的又是自家兄長,重賞當然少不了——張釋笙更得意了。”

    徐礎笑道:“你覺得我不如鐵二將軍?”

    張釋清揮下手,“不是一回事,他是人中龍鳳,你是……你是什麼?”

    “我只是一介布衣。”

    “我不比這個,鐵二將軍地位再高,張釋笙也是攀附的命,我要自己做點什麼,像金聖女那樣。”

    “這可不容易,金聖女也是女隨父業,而且要立幼弟為王。”

    “所以我來找你啊,你給我出個主意。”

    徐礎認真地想了一會,“金聖女有所作為,必須依靠降世軍,你也一樣,只有回到漁陽,才有輾轉騰挪的餘地。”

    “像歡顏那樣?”

    “嗯。”

    “可她的餘地好像也不多。”

    “大勢難擋。”

    “唉,張家不幸。回到漁陽之後,我要從哥哥那裡下手,皇帝若是強了,天成還有興復的機會,對不對?”

    徐礎點頭表示贊同。

    張釋清很高興,低頭想了一會,又問道:“要怎麼才能勸哥哥振作起來?”

    “首先,你得稱他‘陛下’。”

    “連‘哥哥’也不能叫了?好吧,改個稱呼而已,我能做到。其次呢?”

    “其次見機行事。”

    “嗯,見機行事。”張釋清等了一會,驚訝地說:“就這樣?”

    “就這樣。”

    “等於什麼都沒說啊。”

    “我若知道如何勸皇帝振作,早就施行了。何況若是一切皆要我的指點,你自己的本事在哪呢?”

    “藏著你的主意吧,我自己想去。”張釋清轉身離去。

    張釋清還是沒改掉自己的舊脾氣,徐礎卻不生氣,反而覺得有趣。

    傍晚時分,張釋清又來了,帶著食物。

    軍中飯食不精,菜餚尤為稀少,只有一些豆醬與鹹菜,幾塊臘肉就是難得的珍饈,張釋清以公主的身份才能分到一些。

    酒更是粗劣,喝到嘴裡味道更像是酣。

    好在張釋清已經習慣,大口喝酒、吃飯,絲毫沒有嫌棄,她先將酒喝光,道:“我想出辦法了。”

    “哦?”

    “我就這樣被護送回去,哥哥……皇帝不會聽信我的勸說,我得立件大功才行。”

    “有道理。”

    “這支冀州軍對皇帝至關重要,天成若要興復,多半有賴於此。”

    “不錯,漁陽兵少,若不得這支冀州軍,守城尚且困難。”

    “所以關鍵就在尹大人身上。”

    “尹大人是位忠臣。”

    “你聽到傳言了嗎?尹大人野心不少,要同時進攻晉、梁兩軍。”

    “我一直在帳中休息,沒聽到任何傳言。”

    “是這樣,據說尹大人召集眾將,聲稱他與梁王手下一員大將暗中結盟,冀州軍攻晉陽,那員大將就會殺梁王。”

    尹甫故意散佈消息,令鮑敦無從反悔,至少能讓梁軍君臣不和。

    “嗯。”

    “如果順利的話,尹大人能夠攻佔整個並州,這份功勞可就大了。”

    “沒錯,而且奪回漁陽也將十分輕鬆。”

    “對啊,所以我一直在想,自己能幫上什麼忙。”

    “想出來了?”

    “當然。”張釋清低頭吃飯。

    “是要讓我猜嗎?”徐礎笑道。

    張釋清笑著點頭。

    “你想繞路,提前返回漁陽送信?”徐礎猜道。

    張釋清睜大雙眼,“你就……不能多想一會?”

    “那是因為咱們想到一塊去了。”

    “你也希望盡快去漁陽?”

    “並州形勢已定,冀州軍勝券在握,漁陽卻不知情,能將消息提前送達,亦是大功一件。”

    “是我的功勞。”

    “到了漁陽,話都由你來說。”

    張釋清又露出笑容,專心吃飯,吃得一粒不剩,然後道:“還有一件事,也讓你猜中了。”

    “哪件?”

    “劉有終,他不知怎麼說服了尹大人,獲准離開,但他沒有返回並州去見晉王,而是直接南下,據說他要繞路去見寧王。”

    徐礎輕嘆一聲,劉有終在群雄之中還是選擇寧王,這既在他的意料之中,也讓他深感惋惜。

    但他現在能做的事情只有這些:給劉有終指一條出路,給梁王一個遙遠的提醒,給張釋清一點鼓勵,給唐為天一座城池和自立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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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9章 動身

    孫雅鹿看一眼紙上的文字,又驚又喜,來不及多想,立刻起身,匆匆前去求見歡顏郡主。

    歡顏郡主正在口授信件,馮菊娘在一邊執筆書寫,聽到通報,歡顏郡主向馮菊娘道:“先這樣,這封信不急著送出去。你留下。”

    “是。”馮菊娘離開書桌,站到一邊。

    孫雅鹿不知該說什麼,乾脆一言不發,將剛剛得到的軍報雙手遞上。

    歡顏郡主察覺到異常,接過軍報速讀一遍,抬頭看一眼孫雅鹿,面露驚訝,隨即又讀一遍,“賀榮人在秦州大敗——被誰擊敗?”

    孫雅鹿搖搖頭,“目前還沒有確切消息,但是在秦北有一支冀州軍,尹甫尹大人……”

    歡顏郡主抬手,“等有實據再說。”

    “賀榮人大敗,對朝廷是件好事吧?”孫雅鹿比較謹慎,卻壓抑不住心中的興奮。

    站在一邊的馮菊娘也很高興,但是不敢吱聲。

    只有歡顏郡主無動於衷,思忖片刻,將軍報還給孫雅鹿,“請孫先生派人繼續打探消息,尤其要查清楚,賀榮人是否還有殘部退回塞外?新單于與其母是死是活?”

    孫雅鹿領命退下。

    馮菊娘立刻道:“賀榮人入塞才一年工夫吧,先是在荊州大敗,如今又是秦州,估計再也緩不過來,中原少了一樁禍患,可喜可賀。”

    “太早了。”歡顏郡主小聲道。

    “怎麼會早?朝廷深受賀榮人羞辱……郡主說早,那就是早。”馮菊娘及時收住,沒敢繼續質疑。

    歡顏郡主沒有生氣,也沒有反駁,“咱們去見陛下。”

    皇帝張釋虞正與皇后飲酒。

    皇后是強臂單于的親妹妹,初嫁到中原時,頗為跋扈,張釋虞對她避之唯恐不及,可是自從強臂單于死於荊州,皇后痛哭之後,很快改變脾氣,溫柔可親,善解人意,居然得到皇帝的寵愛,日夜不離。

    張釋虞從小散漫慣了,即便做了皇帝,也沒改掉舊日的習慣,半躺在榻上,讓皇后喂酒,皇后故意對不准,引皇帝搖頭晃腦,兩人為此笑個不停。

    幾名宮女在旁服侍,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皇后只對皇帝一人改了性子,對別人還是十分苛刻。

    聽說歡顏郡主求見,張釋虞立刻坐起,推開皇后的手臂,杯中酒灑在身上,他也不在意,“快將酒宴撤掉。”

    “又是她,陛下為何怕郡主?”皇后已能熟練使用中原話。

    “不是怕,這是……這是尊重,皇后……你也退下。”

    “我是皇后,不能陪在陛下身邊嗎?”

    “能能。”話是這麼說,張釋虞還是將皇后推開,看著她與幾名宮女帶著酒菜從後門離去,才命人請歡顏郡主進來。

    歡顏郡主一進殿就聞到酒味,再一看皇帝兩頰緋紅,立刻明白是怎麼回事,於是勸道:“陛下需注意分寸,如果非要在白日飲酒,也該遠離正殿,這裡是君臣議事的地方,不可褻瀆。”

    “是是,郡主說得對,我中午口渴,飲了一小杯而已。”

    歡顏郡主沒再追究,上前道:“秦州剛剛傳來消息,賀榮人大敗。”

    “又一次?”張釋虞驚訝萬分。

    “可能比荊州敗得更慘。”

    張釋虞發了一會呆,“朝廷少了一個大靠山。”

    “賀榮人並不可靠。”

    張釋虞笑了笑,又撇撇嘴,“敗就敗了吧,咱們也沒辦法,對不對?咱們現在受梁王保護。”

    “梁王僥倖奪得冀州,並無真正的實力,他在並州不是晉王的對手。”

    “說得也是,那怎麼辦?梁王是你未婚夫……”

    “他不是我的未婚夫。”歡顏郡主立刻道。

    “呵呵,你說不是就不是吧,郡主需要我做什麼?”

    歡顏郡主輕輕地嘆息一聲,“天下形勢又將發生劇變,朝廷或可趁機而起。”

    張釋虞連連點頭,“對,朝廷又有機會了。”說罷一臉茫然,並不知道機會在哪。

    歡顏郡主只得道:“陛下需要籠絡賀榮人。”

    “你剛剛還說賀榮人不可靠。”張釋虞有些意外。

    “強大的賀榮人不可靠,衰弱的賀榮騎兵卻正好為朝廷所用。請陛下以皇后的名義撫慰塞外遺民,招兵買馬,讓賀榮騎兵成為朝廷之師。”

    “這個簡單,我待會就跟皇后說。此舉不會惹惱梁王吧?”

    “梁王自顧不暇,不必管他。”

    “行,我聽郡主的,我跟皇后商量過後,再請郡主過來。”

    歡顏郡主告退,帶著馮菊娘離開。

    張釋虞重重地鬆了口氣,小時候與歡顏郡主在一塊玩樂,他很自在,如今每次見面都增一分壓力。

    皇后沒走,就躲在門後,這時繞行出來,喃喃道:“賀榮人又敗了?”

    “歡顏不會撒謊,反正跟皇后也沒關係,你哥哥在荊州就死了。”

    皇后眼眶裡立刻湧出淚水,張釋虞急忙道:“是我不會說話,總之敗就是敗了,天成朝廷衰落成這個樣子,我不是還得照常過日子?別放在心上,習慣一陣就好了,你這麼想:天下雖大,終究與我無關,不亂的時候,輪不到我當皇帝,亂的時候,我也不過空頂一個名頭。”

    皇后擦去眼淚,擠出一絲微笑,“不是每個人都能像陛下想得這麼開。”

    “歡顏剛才的話你聽到了?”

    “嗯。”

    “那……”

    “她想招攬賀榮騎兵,自己拿主意就是,我與陛下一樣,不過空頂一個名頭,還與我商量什麼?”

    “她這是客氣,估計這時正在制定計畫。”

    皇后臉色一沉,“陛下就這麼忍受?”

    “忍受什麼?”

    “歡顏郡主是你親娘?”

    “哈哈,皇后說的這是什麼話?我倆年紀對不上,她算是我的姑姑。”

    “而且不是親姑姑。”

    “呃……隔著一層。”

    “既然如此,陛下幹嘛怕她?”

    “怕她?怎麼會?這不叫怕,我說過了,這是……這是尊重,歡顏很有本事,朝廷全靠她一人維持,可惜她不是男兒身……”

    “她若是男兒身,陛下還能坐在這裡嗎?”

    張釋虞尷尬地笑了笑。

    皇后上前坐在皇帝身邊,“是她要求陛下白天多待在大殿裡,陛下不過飲幾杯酒,她就不滿,在塞外,大家早晨就能喝酒,也沒見有何不妥。”

    “中原的規矩不一樣……”

    “中原的規矩是讓‘姑姑’做主嗎?”

    張釋虞嘆了口氣,“那有什麼辦法?”

    “怎麼沒有辦法?”

    “嗯?”

    皇后靠近皇帝,小聲道:“賀榮人雖敗,敗在我哥哥被暗害,敗在如今的單于只是一個小孩子,並非塞外騎兵的錯,所以歡顏郡主想要拉攏過來,為她所用。她能用得,陛下為何用不得?”

    張釋虞一愣,“歡顏是為朝廷招兵……”

    皇后搖頭,“她是為自家招兵,如今文武群臣都聽她的命令,她若行改立之事,誰敢反對?誰能為陛下盡忠?”

    張釋虞垂頭不語,他心中早有擔憂,只是不願去想。

    “與其讓歡顏郡主得益,不如咱們自取。”

    “自取?”張釋虞大吃一驚。

    “陛下隨我去塞外,我是強臂單于的妹妹,你是天成皇帝,可以爭得許多支持,一呼百應,賀榮騎兵盡聽陛下一人的旨意。陛下願留,就安心做一個塞外皇帝,惦念中原,那就揮師南下。”

    “呵呵,賀榮人兩次大敗,怕是沒剩下多少人,再不敢入塞了吧?”

    “歡顏郡主不是說了嗎?天下形勢又將劇變,我哥哥原已平定大半江山,他一死,各地重歸混亂,陛下以天成皇帝率兵入塞,還得不到半點支持?”

    張釋虞不語。

    “小小漁陽能保護陛下多久?歡顏本事再大,朝廷還不是日益衰落?若是沒有機會,也就不必勉強,過一天算一天,如今機會就在眼前,陛下一點也不心動?”

    “讓我想想。”

    “歡顏郡主都能看出賀榮騎兵的好處。”

    張釋虞嗯了一聲,在得過且過與雄心壯志之間來回猶豫。

    另一頭,歡顏郡主已經擬好多封書信,準備由使者帶往塞外,她不知道誰生誰死,因此還寫了幾封沒有抬頭的信。

    孫雅鹿又接到一些消息,尤其是冀州軍的消息,“尹大人果然還在,是他率兵擊敗賀榮人,只是還不知道楊將軍那一支軍隊遭遇如何。”

    馮菊娘忍不住插嘴道:“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從秦州回來一支冀州軍,郡主再從塞外招一支騎兵,朝廷實力大增。”

    歡顏郡主依然冷靜,“尹大人與朝廷中間還隔著一個並州,塞外形勢不明,能否招到兵卒以及招到多少,皆難預料。明天我派使者出寒,再派人去接尹大人,還得派人去並州安撫梁王。”

    三件事當中,安撫梁王最難,孫雅鹿拱手道:“請郡主許我去趟並州,勸說梁王安心,絕不讓他騷擾朝廷。”

    “有勞孫先生。”

    次日一早,三撥使者同時出發,寫給賀榮人的信上都加蓋了皇后的印章,以爭取信任。

    秦州傳來的消息越來越多,歡顏郡主整日都在忙碌,聽說皇帝偶染小疾,她沒有太在意,只在心裡埋怨皇帝太過懶惰。

    直到第三天,才有人通風報信,聲稱皇帝、皇后一連幾天沒露面,似乎有些蹊蹺。

    天成皇帝與皇后竟然失蹤了。

    歡顏郡主一番審問過後,明白了兩人的去向,不由得向馮菊娘笑道:“陛下終於肯自己動身做些事情。”隨即長嘆一聲,“可他卻被領入歧途——朝廷真的沒救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0 17:36
第540章 暫避

    劉有終一直沒有返回,也沒有書信送達,晉王沈耽為此心思不寧。

    噩耗接連傳來,明明說好結盟的冀州軍“突然”反目,奪佔秦、並之間的關卡,令晉軍措手不及,沿途城鎮紛紛棄守,冀州軍馬不停蹄,正向晉陽奔來。

    另一頭,梁軍蠢蠢欲動,正在緩慢地向前推進。

    晉王沒有服輸,不分晝夜地督促將士備戰,他已經決定,要在冀州軍立足未穩時,率兵出城決戰,回過頭來再對付梁軍。

    “生死存亡,在此一戰,若能破冀敗梁,則大晉橫跨三州,天下盡在我掌握中矣。”晉王不知不覺間將這句話掛在嘴上,希望能夠激起麾下將士的鬥志,至於效果如何,他寧願不想。

    這天午後不久,衛兵通報說有使者返回,晉王大喜過望,甚至沒問清楚,起身出廳迎接。

    返回的人卻不是劉有終。

    周元賓快步前趨,激動地道:“晉王,想不到我還能再見到你……”

    晉王大為失望,冷淡地說:“姐夫擔心我已經遇難?”

    “不不,是我差點死了,賀榮人兩次大敗,全讓我趕上,差一點,只差一點啊。”

    畢竟是自家人,晉王道:“活著就好,進來說話。”

    周元賓講述自己如何僥倖逃生,每一次開戰前他都覺得心驚肉跳,因此早早做好逃亡準備,他不是將士,無需親上戰場,在後方一看到情形不對,立刻偷偷逃走,連隨從都不帶。

    “單于大妻根本不將我當成一家人,以孤兒寡母為藉口,每次都會提前離開,但是不肯帶上我……”周元賓既悲憤又後怕,忍不住抽泣一聲。

    晉王聽得厭煩,開口道:“你回來得不巧,冀、梁兩軍即將攻來,晉陽孤城,正要拚死一戰。”

    “我是並州人,寧願死在晉陽,為晉王盡忠。”

    “嘿,誰說晉陽必敗?”

    “以晉王神武,必能擊敗兩敵。”周元賓馬上改口。

    “破冀敗梁,則大晉橫跨三州……”晉王突然間覺得心裡差了口氣,怎麼也提不起來,話只說半截,坐在那裡默然不語。

    周元賓等候多時,發現晉王將自己給忘了,於是輕咳一聲,極小心地說:“晉王其實也不是非守孤城不可吧?”

    晉王悚然一驚,從發呆中清醒,目光掃來,“你說什麼?”

    周元賓向後躲了一下,隨即笑道:“我就是瞎說,打仗的事情我一點不懂……”

    “不守晉陽,晉軍還能去哪?”晉王問道,沒有因此大怒。

    周元賓稍稍鬆了口氣,“可以——我就是隨便一想——可以去塞外暫避……”

    “我在晉陽戰敗,仍不失為中原豪傑,何況賀榮人新敗,我去塞外……”晉王一向聰明,心裡突然冒出一個想法,然後疑惑地看向周元賓,“你這是奉命當說客,誰派你來的?”

    “沒有沒有。”周元賓雙手連擺,“沒人派我說客,我也不敢勸說……”

    晉王目光盯得更緊,周元賓嚥了嚥口水,“我在路上……遇見過……徐礎。”

    晉王抬手在桌子上重重捶了一拳,喝道:“別提他的名字,冀州軍背信棄義、劉有終去而不返,都是此人從中作梗!”

    “是是,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對他的話一句也不相信。”

    憤慨過後,晉王卻不能無動於衷,“他向你說了什麼?”

    “秦州大敗之後,我先是逃到塞外,可是賀榮各部亂成一團,單于大妻忙於剷除異己,看誰都是壞人,我沒敢去見她,又逃回中原。入塞不久,我遇到一隊冀州兵,被他們帶去見徐礎。”

    晉王哼了一聲,知道這是謊言,卻沒有挑明。

    周元賓繼續道:“在冀州軍營中,徐礎向我問了一些塞外的情況,說大妻這麼折騰下去,賀榮人必將一蹶不振,除非再有強臂單于那樣的人物興起……”

    “然後他就讓你過來勸我去做‘強臂單于’?”晉王冷笑一聲。

    周元賓搖頭,“沒有,徐礎與我只是閒聊,然後他向冀州軍統帥求情,將我釋放。我一路跑來見晉王,路上想到一個主意,或許真能讓晉王成為新單于!”

    晉王怒道:“笨蛋,你還不明白嗎?你的想法與主意全是徐礎塞到你心裡的,他想讓我逃走,令冀州軍兵不血刃奪下晉陽。”

    “徐礎有什麼陰謀詭計,我不知道,但是這個主意真是我自己想出來的,沒向徐礎或是任何人透露半點口風……”

    “徐礎之陰險,遠超你的預料。姐夫既然回來,就留下,與晉陽同生共死,萬萬不可受騙,反為他人利用,害了自己人。先回家去去見見妻兒,然後到我這裡來,此戰晉軍要傾力而為,你雖是我的姐夫,也不能留在城裡觀戰。”

    周元賓不敢爭辯,只得告辭。

    晉王反倒因此生出一股鬥志,自語道:“徐礎想用計騙我離開晉陽,正表明冀州軍虛有其表,秦北擊敗賀榮人,必是降世軍的功勞。”

    可是到了晚間,晉王的信心又降落到谷底。

    首先是軍中士氣不振,即使是在晉王面前,許多將士也露出怯戰之意,他們接連征戰,早已疲憊不堪,所面對的又是夾擊,其中的冀州軍剛剛擊敗強大賀榮人,晉軍不能不怕。

    隨後傍晚時到來的一條消息,更讓晉軍士氣一降再降。

    梁軍擊敗了攔路的晉軍,正向晉陽殺來,按照斥候的估計,很可能與冀州軍同時趕來,晉軍各個擊破的計畫至此已無法實施。

    晉王嘴上仍不服輸,到處鼓勵將士,將家產散盡,連妻妾的首飾也都分與兵卒,但他心裡越來越沒底,對不知下落的劉有終,他既懷念又痛恨。

    他又將周元賓叫來,問道:“你在冀州軍中可曾聽過劉有終的消息?”

    “劉有終?聽過,據說他騎馬南下,很可能去投奔寧王了。”

    晉王緊咬牙關,用鼻孔重重地哼了一聲,“看來他是找到新的真龍天子了。”

    “晉王不必動怒,想那劉有終不過是一名江湖相士,專以蠱惑人心為務,走了也好,讓他去禍害別人吧。”

    晉王怒視周元賓,最終卻道:“說說你的主意。”

    “那個主意?”

    “你還有別的主意?”

    周元賓大喜,急忙道:“沒有,我就一個主意,其實簡單,塞外大亂,晉王與諸大人沾親,又曾為強臂單于做戰,前去平亂,名正言順。”

    “這就是你的主意?”晉王眉頭緊皺,“你自己也說了,單于大妻在塞外剷除異己,我一出塞,必遭忌憚。”

    周元賓笑道:“我的主意就在這裡:晉王何不娶了大妻?咱們兩家親上加親,晉王做單于順理成章。”

    晉王一愣,脫口道:“這是什麼主意?大妻不會嫁我,我有夫人,亦不會娶她,即便雙方情願,賀榮人也斷不會奉外族人為單于。”

    “晉王雖有妻子,但是為大局著想,另娶無妨。徐礎當初為何能在東都成為首領?還不是因為娶了降世王之女?他當時也有妻子。”

    晉王想了一會,“單于大妻不會願意。”

    “在賀榮部沒有守寡之俗,單于大妻亦不例外,據說她曾矚意強臂單于的弟弟右都王,但是右都王野心太大,此事未成,晉王倒是合適。”

    “單于大妻會相信我沒有野心?”

    周元賓目光閃亮,“雙方的好處就在這裡,晉王的目的是做中原皇帝,不是塞外單于,只要晉王稍讓一步,奉大妻之子為單于,以亞父的身份平定塞外,盡得其兵,然後率軍南下……”

    晉王擺手,表示自己已經明白,“賀榮人連遭大敗,死傷必然慘重,還能剩下多少騎兵?”

    “總比沒有強,而且晉王自帶將士出塞,主要是為借地暫避一時。中原紛亂還將持續,冀州軍不過逞一時之威,早晚會亡於他人之手,晉王在塞外坐山觀虎鬥,擇機入塞,至少能夠奪回並州。”

    晉王沉思良久,“單于大妻六親不認,你能勸動她?”

    “如果我是孤身出塞,當然勸不動,但是晉王若能隨我一同出塞,形勢大不相同,單于大妻急需助力,只要保證她的兒子能做名義上的單于,她什麼都會答應,何況以晉王之英姿……”

    晉王抬手,阻止周元賓再說下去,“你是我姐夫,但是你我二人情同兄弟,我相信你不會害我。”

    “我就是自己送命,也不會傷害晉王一分一毫。”周元賓又顯出幾分激動,他想去塞外,那裡有他熟悉的親人、熟悉的規矩,身處其中如魚得水。

    “你且退下,不要向任何人透露此事,待我考慮一晚,此事……不可倉促決定。”

    周元賓告辭,心中忐忑不安,整夜不得安睡。

    冀州軍進展神速,一路未遇堅強的抵抗,徐礎因此一直隨軍前行,離晉陽還有兩日路程時,前鋒送回消息:晉王率兵北躥,晉陽已然沒有防守。

    尹甫立刻傳令全軍加速前進,務必搶在梁軍之前奪佔晉陽。

    徐礎向張釋清嘆息道:“晉王一走,中原又失一位豪傑。”

    “晉王只是暫時躲避吧,早晚還會入塞。”

    徐礎搖頭,“晉王自以為天命在我,他一出塞,雄心壯志盡隨而去,再不會回來啦。”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0 17:37
第541章 夫妻

    晉王率兵逃至塞外,各城接連棄守,對冀州兵來說,前往家鄉的道路已成坦途。

    徐礎與張釋清在一隊冀州兵的護送下趕到漁陽,帶來許多好消息。

    首先是芳德公主的回歸,其次是數千名冀州將士的到來,再次是尹甫已率兵搶在梁軍之前佔領晉陽,為朝廷爭得一座至關重要的城池。

    為迎接這支軍隊,漁陽幾乎傾城出動,這裡的許多百姓是從冀州各地尤其是鄴城逃難而來,見到自家子弟遠征歸來,無不激動萬分,沿路痛哭,而那些見不著親人者,向每一名路過的兵卒詢問……

    離漁陽城還有數十里,張釋清就被濟北王夫妻派來的車輛接走,疾馳進城。

    “我見父母一面就來找你。”張釋清走時做出承諾。

    徐礎隨軍隊入城,沒有得到特殊禮遇,諸多好消息自有使者傳達,用不著他親口講述。

    進入城門不久,有人在街邊揮手,大聲道:“徐礎!徐先生!”

    徐礎下馬走過去,“閣下認得我?”

    那人點頭,“嗯,我是田匠的朋友,與徐先生見過面,田匠托我來請徐先生去一趟。”

    田匠此前千里迢迢將公主送到秦州,自己卻沒有留在降世軍中,繞路又回到漁陽。

    徐礎回頭看一眼,自己的幾名衛兵早就被親人拽走,身後已無跟隨者,於是道:“去哪?我需要交待一聲。”

    那人也不說自己姓名,搖搖頭,“不需要,有人尋找徐先生,田匠自會知曉。”

    徐礎有些猶豫,那人微笑道:“漁陽城裡沒有外人,徐先生盡可放心。”

    徐礎笑道:“煩請引路。”

    兩人拐彎抹角,進入一條僻靜的後巷,在一座宅院前,領路者舉手敲門,然後向徐礎拱下手、點下頭,什麼也沒說,竟然走了。

    沒等多一會,院門打開,一名女子笑道:“公子終於到了。”

    “馮夫人?”徐礎有些意外。

    “先進來說話。”

    見到馮菊娘,徐礎再無擔心,將馬栓在門口,跟著她進院,忽然道:“我該稱你田夫人了吧?”

    馮菊娘笑道:“公子什麼事情都要先猜上一猜,就不能等我自己說出來?”

    “抱歉,習慣了。”徐礎笑道,隨即又一拱手,“恭喜。”

    “唉,可惜他的命還是不夠硬。”

    “嗯?”徐礎吃了一驚。

    馮菊娘在前面引領,沒去正中客廳,而是進入一間廂房。

    田匠坐在一張寬大的椅子上,看上去氣色不錯,但是一條褲腿空空蕩蕩,“徐先生可比從前憔悴了。”他道。

    “受過一點輕傷,田壯士這是……”

    “說來好笑……”

    “一點也不好笑。”馮菊娘嚴厲地打斷丈夫的話,請徐礎坐下,自己站在丈夫身邊,替他道:“他跟人打架,被人砍斷左腿。”

    “打架?”徐礎又吃一驚。

    田匠嘆道:“想我田匠什麼場面沒經歷過?從死人堆裡爬出來就有七八次,沒想到……”

    “還在吹牛,他是喝醉之後被幾名十來歲的少年砍斷了腿。”馮菊娘一點也不替丈夫隱諱。

    田匠笑著糾正道:“至少十人,全都十五六歲,其中一個快到二十了。”

    “總之是一群半大小子,砍斷他一條腿,一哄而散,若不是被人及時發現,他就死在街上了。”馮菊娘看向丈夫,目光中既有心疼,又有埋怨,“赫赫有名的田壯士,沒死在沙場上,沒死在王侯手中,卻險些不明不白地死在幾個無名之輩手中,他還不想報仇。”

    “無仇可報,我喝多了酒,走在街上不肯給他們讓路,這些少年出手雖狠,但是我也有錯。”

    “會不會是有人設計?”徐礎問道。

    田匠原本是個冷漠的人,神情少有變化,如今卻變得和善許多,笑著搖頭,“我得罪的人確實不少,他們若是設計,就不會只砍斷我一條腿。那些人就是尋常少年,跟我年輕時一樣。”

    馮菊娘無奈地搖頭,徐礎拱手道:“田壯士恩怨分明,令人敬佩。”

    “他現在不是壯士啦。瞧我,請公子過來,連茶水都沒準備,你們在這裡說會話,我去安排酒食,公子今天就住在這裡。”馮菊娘並非徵詢意見,而是直接做出決定。

    馮菊娘一走,田匠小聲道:“田某半世英雄,後半生卻栽在一名婦人手中。”

    徐礎一愣,“田壯士此言何意?”

    “菊娘說得對,我不再是‘壯士’。”

    徐礎笑道:“那我稱呼‘田兄’吧。”

    “我比你年長得多,擔得起一聲‘田兄’。”

    “田兄……不是自願嗎?”

    “是自願,我受傷之後,多得菊娘照顧,她說自己剋夫,正好我斷了一條腿,半死不活,我若是有膽,就娶她為妻,可以得一個痛快。我受激不過,於是……”田匠笑了笑,“能娶菊娘為妻,是我此生榮幸,只恨我已成半廢之人——但是菊娘不在意,反說這是我交的聘禮,哈哈。”

    徐礎笑道:“田兄夫妻和睦,更要恭喜了。”

    “和睦是和睦,但是雄心壯志也沒啦,我現在只想守在家中安度殘生,守護菊娘,所以連斷腿之仇都不想報,就怕再捲入是非。”

    徐礎想了一會,開口道:“田兄不該請我過來。”

    徐礎總能帶來“是非”。

    “請你來的不是我,待會讓菊娘說吧,咱們只管喝酒。”

    “我現在酒量大降,只能飲一兩杯。”

    “你受的可不是輕傷。”

    “還好,至少沒有傷筋動骨。”

    “肢體也還健全。”田匠大笑道,神情忽又轉正,“沒了雄心壯志,我現在只想安穩度日,請徐先生指點:漁陽可得幾日平安?”

    馮菊娘從外面進來,“得一日過一日,想那麼多干嘛?別處縱有平安,咱們也去不得。公子請到廳中用餐。”

    徐礎起身,站到一邊等候田匠。

    田匠自己站起來,拄一根短仗,走路雖有歪斜,卻一點也不吃力,大步流星,在門口側身道:“徐先生請。”

    廳裡已經擺好宴席,聽說徐礎如今不能喝太多酒,馮菊娘大為吃驚,但是沒有硬勸,命上換上茶水。

    三人邊吃邊聊,田匠沒了雄心壯志,話卻多了起來,還是不願提自己的事蹟,而是講述多年來所遇見的奇人異士,津津樂道。

    馮菊娘常常插話,從丈夫的話中挑刺,但是語氣輕快,臉上一直帶著開心的笑容,顯然對丈夫頗為滿意。

    這是一對幸福的夫妻。

    徐礎說得少,只講了自己如何找到芳德公主。

    酒過三巡,馮菊娘說到正事,田匠坐在一邊默默旁聽。

    “其實是郡主讓我將公子請到這裡暫住,她說眼下形勢複雜,公子不宜在城裡公開現身。”

    徐礎早已猜到,於是點點頭,沒說什麼。

    “郡主還想從公子這裡瞭解並州的形勢。”

    “尹大人的使者會比我說得詳細。”

    “郡主要的不是詳細,而是走向,並州傳來的消息太好,郡主反而有點擔心。”

    “要等幾天才能說清楚。”徐礎回道。

    “等什麼?”

    “等梁王與鮑敦之間爭出結果。”

    “傳言都說鮑敦有意背叛梁王,這是真的?”

    “傳言不假,但是人會改主意。”

    馮菊娘想了一會,笑道:“公子不必等,我已知道大概。孫雅鹿孫先生此前曾出使梁軍,觀察梁王動向,前天剛剛回來。他說梁王已經暗中退守鄴城,麾下將士所剩無幾,也不知他是怎麼搞的,部下竟然全歸了鮑敦。”

    徐礎輕嘆一聲,對這樣的結果不是特別意外。

    馮菊娘又道:“即使走向一時還不清楚,郡主想知道鮑敦是個怎樣的人,她知道公子認得此人。”

    “鮑敦……”徐礎這些天裡其實一直在回憶往事,他與鮑敦見過幾面,但是交往不多,每次都是他出主意,鮑敦接受,從未露出鋒芒,“很難對付。”

    馮菊娘看一眼丈夫。

    徐礎道:“田兄想必也認得鮑敦吧?”

    田匠點點頭,卻沒有開口,神情又有幾分舊日的樣子。

    “他也說鮑敦不是容易對付的人。”馮菊娘道。

    “鮑敦頗能附眾,他自己搖擺不定,但是我從未見過或是聽說有人背叛他,他從前只是野心小些,如今被眾人所推,前途不可限量。”

    田匠接道:“我記得鮑敦,是因為他向我道過歉。事情其實與他聯繫不多,是一名汝南人在東都惹事,被我一路追到汝南。鮑敦親來見我,當眾向我道歉,願意代那人承擔一切責任。老實說,我當時有點怕他,於是接受道歉,喝了幾日酒,告辭回東都。在那之後,鮑敦每逢年節,必然託人給我送禮,直到我退出江湖也不間斷,最後是我寫封信,述說自己侍奉老母的決心,他才停止交往。”

    “豪俠而已,論到爭霸天下,他未必在行。”馮菊娘道。

    “鮑敦或許沒有爭鼎的野心,但是他投向任何一人,都會成為強大的助力。”徐礎道。

    “鮑敦會投向何人?朝廷能將他拉攏過來嗎?”

    “汝南城在誰手裡,鮑敦就會投向誰。”

    近半洛州如今已被寧王攻佔,其中就包括汝南。

    馮菊娘還沒想到此事的嚴重,點頭道:“明白了,我去轉告郡主,她會提醒尹大人,小心提防鮑敦,能逐出並州最好,不能的話,寧可穩紮穩打,不可冒進。”

    徐礎道:“煩請田夫人轉告郡主,我想去趟鄴城。”

    “去鄴城?梁王如今已經失勢,連冀州郡縣都在陸續背叛,他這回真的堅持不了多久。”

    “正因為如此,我才要去見他。”徐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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