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謀斷九州 作者:冰臨神下 (已完成)

 
我是獅子我是王 2018-10-24 10:26:0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56 199174
Babcorn 發表於 2019-5-17 14:19
第483章 不留

    大廳裡一片狼籍,醉倒者橫七豎八,穢物滿地,各種味道攪和在一起,幾近凝固。

    十幾名僕人守在門口,暗自哀嘆自家倒霉:主人一醉方休,卻要他們收拾殘局,怕是一晚不得休息。

    寧抱關還是沒有倒下,只是說話含糊不清,緊握潘楷的一隻手,嘮叨不停。

    潘楷早已醉得不省人事,偶爾發出幾聲傻笑。

    唯一保持清醒的人是郭時風,他沒敢喝太多,一直服侍在寧王身邊,這時小心勸道:“時候不早,大家都累啦。”

    寧抱關醒眼望去,“怕是裝醉,都給我叫起來!”

    “是真醉,寧王也醉了,該回去休息。”

    寧抱關推搡身邊的潘楷,得到一陣傻笑回應,“才吃多少酒,潘家人就醉成這樣?”

    “喝得不少,而且寧王的部下也都醉了。”

    筵席期間,寧王招來幾名寧軍將領過來坐陪,這時也都倒在地上,醉得一塌糊塗。

    “沒用的東西。”寧抱關掙紮起身,郭時風急忙上前攙扶。

    門口的僕人們都鬆了口氣,客人一走,筵席就算告終。

    走到門口,寧抱關突然低頭狂嘔,惡臭撲鼻,僕人紛紛散開,只有郭時風無路可退,還得不停捶背,勸慰寧王。

    吐過之後,寧抱關倒是清醒幾分,挺身道:“酒真不是好東西,但是不能不喝,郭軍師,你說怎麼辦?”

    “那就少喝、適量喝。”

    “沒喝到興頭上,賓主都不高興啊。”

    郭時風攙著寧王走出大廳,“既要賓主盡歡,又要酒不傷身,那可就難了。”

    寧王推開郭時風,“是啊,除非一方只管高興,不管另一方是死是活。”

    “這倒是個辦法,只是……”郭時風本來面上帶笑,這時突然僵住,急上前一步抓住寧王的一條胳膊,低聲道:“寧王小心……”

    黑暗中居然站著一大群兵卒,郭時風酒宴中曾經出門,當時還沒有這些人。

    寧王卻不害怕,“是咱們的人。”

    “哦。”郭時風鬆開手,心裡咯噔一聲。

    寧王向黑暗中的兵卒大聲道:“下手利索些,不要傷到自家人。”

    在兩名將領的帶領下,數十名兵卒拔刀出鞘,走向大廳,其中就有宗明義,他換上兵卒的甲衣,緊握刀柄,比別人都要更堅定些。

    郭時風站在原地目瞪口呆,兵卒從身邊經過時,他身上汗毛直豎,好像會有一口刀砍向自己。

    沒人理他,所有兵卒陸續進入大廳,郭時風雙腿發軟,令他奇怪的是,廳裡居然沒有多少慘叫,偶爾一聲,短促而低微,好像只是一次小小的意外。

    “郭先生要留在這裡嗎?”寧抱關問。

    “不不,我……我跟寧王走。”

    寧抱關大步往外走,又有一批兵卒迎上前,簇擁寧王出門。

    王府門外,寧抱關試圖上馬,兩次失敗之後,只得放棄,笑道:“真是醉了,真是醉了,唉,酒量大不如從前啊。”

    寧抱關步行往營地走,郭時風緊緊跟在身邊。

    “郭先生想說什麼,現在就說吧,回營之後我得大睡一覺,至少要等到明天下午,才能聽你嘮叨。”

    郭時風乾笑兩聲,“寧王既已決定,其實我沒什麼可說,只是……寧王不信任潘楷?”

    “背主之將,如何讓人相信?不止是他,整座東都我都不信,此城不祥,誰佔據這裡,誰會倒霉。”

    “寧王……不想佔城嗎?”郭時風大為意外。

    “我只想奪城,不想佔城,郭先生不要誤解,這一趟,你立首功,但是東都終非久留之地。四方群雄,無論誰能騰出手來,都會過來攻城。梁王至少在這件事上是聰明的,寧願冒險跑去冀州,也不肯留下。”

    “是是,寧王高見。”郭時風不知該說些什麼。

    “這不是高見,只是常識。寧軍在荊州攻不下江陵城,但也不能退回江東,糧草即將用盡,再耗下去,必是死路一條。所謂樹挪死、人挪活,寧軍往東都這麼一挪,既能鼓舞士氣,又可奪些糧草,還能爭得幾分徐礎所謂的‘威名’。”

    “寧王見識深遠,非尋常英雄所及也。”

    “你是謀士,不是奴僕,留你在身邊不是為聽奉承話。”

    “是是。”郭時風已經緩過神來,“寧王不想留在東都?”

    “留在這裡等死嗎?我只要這裡的糧草。”

    郭時風腳步稍慢,被落下幾步,急忙追上來,“寧王不佔東都,東都也不能留與他人。”

    “嘿,這才像謀士說的話。”

    “收集糧草、征發民夫,遣散老弱之人,放火燒城。”

    “可惜東都兵民逃走太多。”寧抱關恨恨地道,心中依然不平。

    “糧草緊缺,人少不算壞事。”

    “嗯,然後呢?”

    “有三條路,分別對應上中下三策。”

    “你是要讓我選擇嗎?”

    “獻計在我,用計在寧王。”

    “你說。”

    “趁士氣正盛,寧王可率兵返回江東,解石頭城之圍。”

    “這是什麼策?”

    “下策。解圍之後能保一時平安,寧王的格局與如今梁王相仿。”

    “嘿,梁王投機取巧之徒,避亂求安,趁虛而入奪佔冀、並二州,就自以為是一方霸主了,其實不堪一擊,我不學他。”

    “糧草充足,寧王可率兵速回荊州,攻奚家一個措手不及。”

    “這是中策?”

    “是。”

    “比現在的梁王如何?”

    “寧王如能攻下江陵城,逆江而上,與益州結盟,收攏江上船隻,依靠天塹自守,形勢將大大好於現在的梁王。”

    “還剩一條上策。”

    郭時風沉默一會,“聽徐礎的勸說。”

    “郭先生之前好像不太同意他的說法,怎麼突然改主意了?”

    “寧王若要據守東都,上上之選乃是暫且向單于稱臣,借賀榮之名北攻梁王,當然不能參與襄陽之戰。”

    “你怎麼早沒說這條計策?”

    “沒來得及。”

    “哈哈,我已經忍夠了,不會再向單于稱臣。”

    “不佔東都,也不稱臣,則寧王的上策就是率大軍前往襄陽,兵將一定要多,不能像梁王那樣,只派一兩萬人,還遲遲不肯到位。”

    “守襄陽究竟有何好處?”

    “荊州群雄多在襄陽,寧王率大軍前去,樹立威名,盡收諸軍,則奚家不戰自敗,若能守住襄陽,擊退並州軍與賀榮部,則威震天下,勝過奪取兩三州之地。”

    “在你們謀士嘴裡,什麼事情都簡單至極,又是‘不戰自敗’,又是‘威震天下’,其實真做起來,千難萬阻,沒一件容易。”

    郭時風已經恢復常態,笑道:“所以我們不勸世俗之輩,也不勸知足常樂的尋常英雄,非得是寧王這樣的人,心懷大志,敢想人所不敢想,敢為人所不敢為,我們嘴裡的簡單,只對寧王簡單,換一個人,怕是連聽我說完的膽子都沒有。”

    寧抱關大笑。

    說話間,一行人已回到北城營地,一路走來,寧抱關的酒又醒幾分,也不睡了,進入議事廳,召集諸將,下達一連串命令,空閒時仍與郭時風論說時勢。

    屠殺潘氏的將士回來覆命,寧抱關平靜對待,沒將此舉當成大功,單獨留下宗明義,說:“你今晚頂多算是糾錯,不算立功。”

    “是,懇請寧王派我攻城掠地。”

    “暫且恢復你的將軍名號,帶你本部人馬前往襄陽,邀戰並州軍,許勝不許敗。我帶大軍隨後,寧軍之名取決你這一戰。”

    宗明義大喜,慨然道:“死戰而已。”

    諸將退下,寧抱關稍有些累,但是仍不願入睡,向郭時風道:“上策雖好,但是仍有一個問題:盛家。”

    “徐礎自稱能讓盛家退兵,甚至發兵前來援助襄陽……”

    寧抱關搖頭,“我不相信徐礎,他比你本事大,但是不肯歸順於我,心在它處,若是對他言聽計從,必生大患。”

    “寧王明鑑,這正是我所擔心的事情。”郭時風的心緊張多時,終於生出一股舒暢之感。

    “我去襄陽,不是因為徐礎,而是因為你,郭先生說這是上策,我才肯相信。”

    郭時風有些感動,但是守住了謀士的風度,沒有下跪謝恩,上前道:“徐礎終不肯為寧王所用,不如……”

    “他雖不肯為我所用,我現在卻有辦法用他,等到全無用處的時候,再殺不遲。”寧抱關說起“殺”時,沒有片刻猶豫。

    “我明白寧王的用意。嗯……不能讓徐礎回去見梁王,也不能派他去淮州,寧王若要物盡其用,不如遣他去益州。”

    “益州?”

    “甘招在益州稱王,據說兵多將廣,積糧甚多。寧王要憑江固守,早晚需與益州結盟,不如先讓徐礎前去借兵,算是打聲招呼。成則寧王受益,不成的話,甘招似無大志,留不下徐礎。”

    寧抱關點頭,“是個辦法。”

    寧抱關打個大大的哈欠,郭時風告退,寧抱關又道:“我突然想起來,徐礎那個所謂的朋友……”

    “昌言之。”

    “既然姓昌,應當是江東七族之人吧?”

    “是,曾經徐礎手下為將。”

    “天亮之後,召他前來見我。”

    “寧王不可大意,徐礎其心難測,留一名吳人在身邊,或有異志,他可是曾經刺殺萬物帝的人!”

    寧抱關冷笑一聲,“我就是弄清楚徐礎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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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4章 錯覺

    徐礎一覺醒來,東都城裡已是天翻地覆。

    徐礎與昌言之一同去見寧抱關,在議事廳門口,徐礎被郭時風叫住,昌言之只能獨自一人進去。

    昌言之解下腰刀交給徐礎,點下頭,邁步走上台階。

    郭時風抬頭看眼天空,笑道:“好像又要下雪。”

    “我聽到許多傳言。”

    “姑且當它們全是真的吧。”

    “寧王心中終無天下。”

    “礎弟小心些,這句話會給你惹來殺身之禍。”

    “殺與不殺,全在寧王一念之間,不在他人說與不說。”

    郭時風笑了笑,示意徐礎隨他走出幾步,小聲道:“寧王決意去守襄陽。”

    “東都怎麼辦?”

    “礎弟別想太多,前面有狼,後面有虎,當此之時,唯一的選擇就是引狼攻虎,寧王雖然……放眼天下,或許只有他才是賀榮人的對手。”

    徐礎不語,郭時風又道:“礎弟不願投靠寧王,但也不會視寧王為仇敵吧?”

    “不會。”

    郭時風點頭道:“我就知道礎弟不是意氣用事之人,因此在寧王面前力保礎弟,以為憑礎弟之才智,終有大用。”

    徐礎微笑道:“我有件事想請教郭兄,希望郭兄給我一句實話。”

    郭時風正色道:“礎弟這麼通透的人,竟然向我請教,令我受寵若驚,一定說實話。”

    徐礎沉默一會,扭頭看一眼議事廳,“郭兄……相信謀士能平定天下嗎?”

    “這個……我不太明白。”

    “謀士是君王的暗中操控者,還是供其驅使的部屬?或者更慘,只是一名以言事主的奴僕?”

    郭時風笑著點頭,“我明白了,讓我想想,我從來考慮過這個問題……我覺得都算吧,古來多少帝王受到閹宦與婦人的掌控?謀士比這些人要好一些吧?”

    徐礎輕嘆一聲。

    郭時風又道:“我也有一件事要向礎弟請教。”

    “請說。”

    “帝王是天下人的主宰者?還是為其辛苦操勞的父母?或者更慘,只是一尊坐在寶座上的傀儡,與廟中的泥胎木雕無異?”

    徐礎笑了,拱手道:“郭兄令我豁然開朗。”

    “論起來,我也算見過不少人物,上至帝王將相,下至販夫走卒,尊卑貴賤差異甚大,但是心中所思所想,卻多有相似之處:當其安樂之時,無不睥睨眾生,百姓以為帝王日理萬機,不如我之安逸也,帝王以為百姓蠅營狗苟,不如我之尊崇也;當其遇困之時,無不自怨自艾,百姓以為帝王為所欲為,絕不至於受人欺辱,帝王以為百姓輕鬆自在,絕不至於處處受到束縛,連邁出門檻的自由都沒有。”

    “彼此掌控,彼此利用。”徐礎道。

    “可不就是這樣嗎?帝王可以徵兵、徵糧,但是大軍潰散之時,哪個帝王能‘掌控’得住?像咱們這樣的謀士,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勸說這個,調撥那個,有人按計而行,咱們真就‘掌控’他了?未必,無人接受咱們的計策,就一敗塗地了?也未必。”

    “與世沉浮。”

    “與世沉浮,但是我心不動,一會你‘掌控’我,一會我‘掌控’你,我得意時,不會趕盡殺絕,你得意時,亦不要在意舊日之仇。”

    徐礎大笑。

    昌言之從議事廳裡走出來,一臉茫然,沒有驚慌或是恐懼之色。

    徐礎上前道:“見過了?”

    昌言之點頭,“嗯,寧王……要見公子與郭先生。”

    寧抱關只睡了一小會,臉上醉意已然消失不見,正與幾名將領商量什麼,見到兩名謀士進來,他揮手屏退眾人,扶刀走來,“還好,東都剩下的百姓比我預料得要多些,至少可以幫著運糧。徐先生,你的那位朋友要留下來給我帶兵,但是他說必須得到你的許可。”

    徐礎吃了一驚,“我不反對。”

    “很好。”寧抱關向門口衛兵大聲道:“告訴昌言之,去找黃懷黃將軍。”

    衛兵應命。

    黃懷乃是寧軍護軍大將,昌言之去他那裡,當得任用。

    寧抱關又道:“郭先生告訴你了吧,我決定帶兵去襄陽。”

    “告訴了。”

    “他還說過什麼?”

    “沒了,我們只是閒聊。”

    “我希望你去一趟益州。”

    “益州?見蜀王?”

    “對,既然要守襄陽,兵越多越好,蜀王不能坐享好處,也得派兵過來。”

    “益州大將鐵鳶陷於漢州,蜀王很可能不願再派兵助守襄陽。”

    “這就要看你們兩人的本事了。”

    郭時風也吃一驚,脫口道:“我也去?”

    “徐先生算是我的客人,讓客人去蜀王那裡借兵,不夠禮貌,你才是我的軍師,必須去一趟。”寧抱關轉身在桌上翻揀,找出一方金印,“剛刻好不久,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的軍師將軍,至於品級……以後再定。”

    郭時風又吃一驚,同時也有些喜悅,伸手接印,“我雖立些微功,但也犯過許多錯誤……”

    “這趟去益州,不要犯錯。”寧抱關嚴厲地說,將金印放在郭時風手中。

    金印沉重,入手一墜,郭時風急忙道:“得徐先生相助,此行必定馬到成功。”

    寧抱關看向徐礎,“徐先生既是客人,我就不封你官了,我相信你一心只想擊退賀榮人,也無意於官職。”

    “知我者,寧王也。”徐礎微笑道。

    “需要什麼,你們隨便提,我儘量滿足。”

    郭時風也不客氣,立刻提些一堆要求,車馬、金銀、布帛,能要多少是多少,寧抱關大多同意,最後道:“徐先生要些什麼?”

    “我要——東都。”

    “哈哈,徐先生出口不凡,但這個我沒法給你,東都必須毀掉,毀不掉就燒,燒不掉就砸,砸不掉就拆,總之要讓東都成為一座人人可來可走的空城,省得還有人惦記它。”

    “若是沒人惦記東都,寧王拿什麼誘說盛家從江東退兵?”

    “嘿,徐先生怎麼知道我沒有辦法擊退盛家?”

    “因為擊退盛家並非上上之策,不如將東都讓與盛家——盛家覬覦東都已久,必然受之,受之則與賀榮人相距不遠,或許也會派兵助守襄陽。”

    “更可能歸降單于,反成襄陽之敵。徐先生不用多說,我明白你的意思,自會考慮,東都是存是毀、是留是送,全由我決定,你只管與郭先生前往益州,替襄陽借兵。”

    徐礎告退,寧抱關叫住他,笑道:“徐先生仍然用刀?”

    昌言之的腰刀還在徐礎這裡,他幾乎全給忘了,“這是蜀王送我的寶刀,希望他還記得吧。”

    “蜀王送你寶刀,我送你一口寶劍,但是寶劍不在身邊,明天出發的時候,過來拿取。”

    “多謝。”

    兩名謀士一同走出議事廳,徐礎看到昌言之等在遠處,向郭時風拱手告辭。

    “礎弟得嘗所願,給襄陽送去一股強援,該是讓寧王感覺有所得的時候了,所謂‘掌控’,無非如此。”

    徐礎笑著點頭,快步走向昌言之。

    昌言之臉上仍是一片茫然,“那個……有件事……”

    “回去再說。”

    兩人回到大將軍府,昌言之從懷裡取出一方銀印,“寧王封我做左衛將軍,統兵三千,我……”

    “你應該接受。”

    “我、我其實不想再帶兵,尤其不願為寧王帶兵,讓江東七族知道,我的名聲可就毀了。可是……可是寧王……”

    “你不敢拒絕。”徐礎道。

    昌言之臉上一紅,張嘴想要辯解,馬上垂下頭去,長嘆一聲。

    “你不用羞愧,我跟你一樣。”

    “嗯?”

    “寧王想要毀掉東都,我只敢勸說半句,寧王派我去益州借兵,我也只能半推半就。”

    徐礎的話並沒有讓昌言之更好受些,“寧王的殺氣比從前更重,見他之前,我甚至有殺他之心,見面之後,卻連大氣也不敢喘。唉,寧王……是不是真能奪得天下?”

    “我今天剛剛聽到一番宏論,正好可以用上:寧王自以為生殺在握,或許這是他的錯覺。”

    “錯覺?”

    “爭奪天下的道路艱難險阻,大多數人想都不敢想,敢想之人往往半途而廢,甘願做一方之雄,必須是有強烈錯覺的人,才能堅持走下去,錯覺可能是生殺在握,可能是天命所歸,可能是坐擁強兵……總之必有一樣。”

    “嘿,我的膽怯絕不是錯覺,所以寧王的生殺在握……大概也不是錯覺吧,公子不用安慰我,大家都為保命,走一步算一步吧,只是我不能陪你去益州了。”

    “無妨。”

    “公子也不願為寧王奔走,可是能有什麼辦法?公子見過這麼多人,除了單于,覺得還有誰能與寧王一較高下?”

    “現在還沒有,等襄陽之戰結束之後再說吧。”

    “我明白公子剛才的話了,生殺在握是寧王,天命所歸是梁王,坐擁強兵是單于,公子想找的人該有怎樣的‘錯覺’?”

    徐礎笑道:“你問倒我了。”

    “公子總不至於一點眉目也沒有吧?比如晉王,自恃智勇雙全,也算是一種‘錯覺’,連我都能看出來,他早晚必然還會再反。至於其他人,好像都滿足於一方之雄。哦,還有漁陽的歡顏郡主,她的‘錯覺’是什麼?比所有人都聰明?”

    “我要找的‘錯覺’是所有這一切。”徐礎道。
Babcorn 發表於 2019-5-17 14:19
第485章 爭禮

    郭時風帶車二十幾輛,他與徐礎共乘一輛,剩下的全是貨物,數百衛兵護送,聲勢浩大。

    由東都前往益州,襄陽乃是必經之路,徐礎勸說郭時風在城外停留三日,拜見群雄,至少以後的道路會因此方便一些。

    襄陽城外東、北、南三個方向佈滿軍營,或大或小,或遠或近,全是各路聯軍,總數有十七家,多是荊州、洛州的強盜,受宋取竹岳父麻老砍刀之邀,前來助威——真的只是助威,來了之後先向各方要糧,卻一戰也沒參加,總能找出種種藉口。

    徐礎與郭時風先去拜見陳病才。

    經過幾次猶豫之後,陳病才將南軍全部調至襄陽,號稱十萬人,乃是當之無愧的主力,如今守衛城池的人就是南軍將領,但他也與群雄一樣,寧願在城外數十里以外的險要之處紮營,以免坐困城中無路可逃。

    湘東王也在南軍營中,在他的嚴辭拒絕之下,一直沒有被推為皇帝,但是刻了一方王印,南軍所有命令都要加蓋此印。

    當然,王印掌握在陳病才手中。

    援兵雖然多了一些,陳病才臉上卻無喜色,他在中軍帳裡接見兩名使者,一見面就道:“寧王要親自率兵前來襄陽嗎?”

    郭時風上前道:“在下郭時風,在寧王麾下忝任軍師將軍,見過牧守大人。牧守大人所言不錯,寧王即將率二十萬大軍親至襄陽,與群雄一同抗擊賀榮人。”

    “嘿,二十萬,倒是不少。前兩天來了一位宗明義宗將軍,真是寧王的部下?”

    “正是,宗將軍……”

    “宗明義全軍覆沒,身死戰場,可惜一員勇將……這就是寧軍的打法嗎?”

    郭時風昂然道:“宗將軍奉命死戰,有進無退,寧軍下上的確都是這樣的打法。”

    陳病才笑了兩聲,隨即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不必誑我,寧抱關不回來了,宗明義以後,寧軍一兵一卒也不會來。寧抱關完全不明白襄陽的形勢,以為這只是敢打與不敢打的問題,宗明義一死,寧抱關的膽子就沒那麼大了。”

    陳病才直呼寧王之名,郭時風必須針鋒相對,“請問陳牧守,宗明義將軍率兵與並州軍交戰時,南軍在做什麼?群雄在做什麼?”

    陳病才臉色微變。

    郭時風道:“這還真的就是敢與不敢的問題,群雄號稱援襄,卻都駐營城外,遠離敵軍,雖有勇將在前,卻無一人追隨。陳牧守自可安心,寧王必來,也必會替諸位擊敗並州軍,群雄坐享其成即可。”

    陳病才勃然大怒,冷笑道:“你是一方使者,我不與你計較,但是能說大話的人我見多了,等寧王真率兵趕來並且敢與並州軍交戰時,你再來逞口舌之利吧。哦,請你提醒寧王,並州軍裡不止是並州人,還有冀州和秦州人,總數至少有十五萬,當然,還是比不上寧王的‘二十萬’大軍。”

    “什麼時候並州軍裡有湘、廣兩州的將士,寧王才會稍稍擔心一些。”

    “恕不遠送。”陳病才直接逐客。

    徐礎一句話也沒插上。

    到了帳外,郭時風就像沒事人一樣,笑道:“既然來到這裡,有個人不可不見。”

    陳病才動怒,兩人不能留在營內,只能先出去,然後請南軍兵卒代為通報。

    南軍營地依山傍水,派重兵守衛通往江邊的大道,郭時風登車遙望,向徐礎道:“我雖不太懂排兵佈陣,但是也能看出來,南軍似無鬥志。”

    徐礎站在車邊,望向襄陽城的方向,相距太遠,又有山林阻隔,他什麼也看不見,“南軍希望能引來更多援兵。”

    “所以陳病才對我用激將法?”

    徐礎笑了兩聲,他們都知道,陳病才並非真的發怒,也不是真要得罪寧抱關,而是擔心宗明義敗亡之後,寧抱關知難而退,因此用激將之法,郭時風用的也是同樣招數。

    “宗將軍敗得可惜。”徐礎道。

    “寧王若不發兵前來襄陽,宗明義敗得毫無價值,寧王若來,而且立即開戰,則寧軍之威始自宗明義,他死得不冤。”

    營地裡有人騎馬飛馳而來。

    來者是名中年人,滿面紅光映照滿面笑容,親切而熱情,停在車前,沒有下馬,開口道:“陀螺兄還沒死哪?”

    郭時風冷冷地說:“沒在郁兄墳前栽柳哭喪,我是不敢死的。”

    兩人互相瞪了一會,同時大笑。

    郭時風介紹道:“這位是我經常提起的南軍第一謀士郁柳,這位是……”

    郁柳跳下馬,打斷道:“認得,天下聞名的徐礎徐先生,之前不太湊巧,每次徐先生前來拜見陳將軍,我必不在場,今天借郭兄的光,總算得見。”

    郭時風的確提起過郁柳,但是只有一次,而不是經常,徐礎上前拱手笑道:“久聞郁兄大名。”

    郭時風也下車,三人在路邊互相客氣,尤其是徐礎與郁柳,彼此還無更多瞭解,就已相見眼晚。

    許久之後,郁柳道:“郭兄一向與世沉浮,半生周旋於王侯之間,今天怎麼大失水準,惹怒了陳將軍?”

    郭時風道:“沒辦法,我也是迫不得已,陳牧守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初一見面,就屢屢對寧王不敬,我身為人臣,怎能忍受?”

    郁柳笑道:“郭兄不要多想,陳將軍身負重責,難免有些焦慮,而且……”

    “而且什麼?”

    “咱們私下裡說話,郭兄別生氣。寧王來路不正,強娶皇太后,陳將軍朝廷骨鯁重臣,聞之怎能無動於衷?”

    在郁柳面前,郭時風的確沒有生氣,也笑道:“既是骨鯁之臣,當識大體,何必拘泥於小節?陳牧守若是以為非天成忠臣不用,群雄誰還敢來襄陽?”

    郁柳連連點頭,“郭兄說得在理,但是上頭總有上頭的想法,咱們這些幕僚有時候扭轉不了。”

    “我已被寧王封為軍師將軍。”

    “恭喜。”郁柳拱手道,不忘加一句,“這是寧王自創的名號吧?”

    郭時風拍拍腹部,“我有金印。郁兄給我透句實話,陳牧守究竟能否放下偏見,若是不能,我立刻回去,勸寧王不要來。大家都為守衛襄陽,外敵未退先起內鬨,就不好了。”

    郁柳想了一會,問道:“寧王能拜湘東王嗎?”

    “嗯?”

    “大家共守襄陽,總不能是一盤散沙,需分個主次,湘東王乃當今皇帝叔祖,群雄當中倒有一多半人為他而來。陳牧守不與寧王爭位,但是湘東王絕不能居於人下。”

    “既然都稱王,平起平坐即可。”

    郁柳搖頭,“同樣稱王,來路不同,寧王至少要向湘東王拜上一拜。”

    “這種事情我可做不得主,但是我會儘量勸說寧王,不因小事而破壞大局。”

    “禮節若正,其它事情都可迎刃而解,我等郭兄的消息。”郁柳告辭,上馬道:“我與徐先生相見倉促,未得指教,深以為憾,希望下次再見時,你我能夠促膝長談。”

    徐礎與郭時風上車,前往下一處營地。

    郭時風道:“我對郁柳很熟,對陳病才瞭解不多,以礎弟所知,他真是這樣一個迂腐之人?”

    “我對他的瞭解也不多,但是他曾拒絕稱王,堅持迎來湘東王,或許可見一斑。我本想見湘東王一面,看來是沒機會了。”

    “哈哈,機會總有。”

    “郭兄真要勸說寧王向湘東王拜見?”

    “當然不會,寧王為人你跟我一樣清楚,我說這種話,豈不是自尋死路?等寧王來了,讓陳病才自己去爭吧,他可不是寧王的對手。”

    徐礎沒說什麼。

    兩人接下來拜訪的是楊欽哉。

    江王楊欽哉倒很客氣,十分盼望寧王到來,自知兵少勢弱,不敢與寧王計較禮節,說起宗明義,楊欽哉敬佩不已:“連敗幾場,大家都有點害怕,半個月來沒人敢去挑戰,宗將軍知難而上,是位真英雄,雖死猶榮,我們都佩服他的膽氣。”

    徐、郭婉拒酒宴,天黑之前前去拜見麻老砍刀與宋取竹。

    兩軍雖未合成一軍,但是營地緊緊相鄰,互為依靠,周圍還有幾座小營,連成一片,頗顯氣勢,比不上南軍,但是強於楊軍。

    宋取竹更熱情,酒宴已經擺好,由不得兩人不參加。

    麻老砍刀是名純正的強盜,祖輩做的就是沒本生意,沒留下任何家業,只給麻家奠定了名聲,麻父死得早,麻老砍刀十幾歲時就已是頭目,頻遭官府圍剿,勢力卻逐漸擴張,荊、洛、漢三州都有他的足跡。

    麻老砍刀對徐礎尤其熱情,“你就是刺駕的徐礎?哈哈,終於見到本人了,你可是我們的大恩人。來來,大家都來跪拜恩人,你們的性命都是他給的。”

    徐礎受寵若驚,不敢受此在大禮,宋取竹在旁邊解釋道:“讓他們跪一下吧,就因為你殺死萬物帝,官府的一次圍剿無疾而終,他們才保住性命。”

    麻老砍刀笑道:“那次可是真險,官兵比哪一次都要多,看來真是下了狠心,要將麻家斬草除根,誰想到老天有眼,突然傳來消息說狗皇帝駕崩,官兵立刻撤退,倒讓我們嚇了一跳,許久之後才打聽明白是怎麼回事。”

    數十人跪拜,徐礎還禮。

    感激歸感激,麻老砍刀卻不想繼續守衛襄陽,“襄陽守不住,如今我們的糧草夠用一冬,準備往山裡去,分成小股,等外面打完了,我們再聚在一起。徐先生覺得這個主意怎麼樣?”

    宋取竹向徐礎輕輕搖下頭,示意他不要反對。

    徐礎笑道:“似乎比較穩妥。”

    “就是,想在江湖上討生活,穩妥比什麼都重要。像我這個女婿,哪裡都好,就是不定性,三十幾歲的人,還跟我十多歲的時候差不多,總想折騰出點大事來。”

    眾人入席,宋取竹拽住徐礎,小聲道:“奚家派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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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6章 傾己

    酒過數巡,宋取竹將徐礎請到帳外,“只要諸路義軍肯離開襄陽,奚家將會提供一批盔甲、棉衣和糧草,如果前去投奔江陵城,所贈之物加倍。”

    “奚家終究還是要向單于歸降?”徐礎猜道。

    “嗯,據說是晉王從中撮合,奚家要破壞襄陽防守,向單于邀功。”

    徐礎輕嘆一聲,麻老砍刀的勢力雖然不是很大,影響卻頗廣泛,他若一走,很可能給襄陽守軍帶來致命的裂痕。

    “令岳打算什麼時候離開?”

    “就這兩天吧,看奚家什麼時候將‘禮物’送到地方。”

    “他不想投靠奚家?”

    “麻老砍刀?他家三代強盜,怎麼可能投靠官兵?”

    “令夫人不能勸勸他?”

    “勸了,沒用,老頭兒說了,女婿是他挑選的,也是他養活的,想做大事業,自己想辦法去,不准動用他的本錢。他當我的面說這些話,我竟然無法反駁。唉,我好像入贅麻家了。”

    “宋將軍做何打算?”

    “老實話,我現在猶豫不決,所以想聽聽你的意見。”

    “宋將軍究竟為何起事?”

    “我……算是趁火打劫吧。”

    “那你還有何猶豫?令岳的選擇是正確的,見好就收,勝過冒險守衛一座危城。”

    宋取竹不語。

    徐礎等了一會,從懷裡取出一個小包袱,遞過去,宋取竹接在手裡,沒打開就知道里面是什麼,驚訝地說:“寶印還在你手裡?”

    “要不要它宋將軍自己決定。”

    宋取竹將寶印牢牢握在手中,“這些天來,我一直在想它,本以為徐先生將它送人,我也就斷了這個念頭,既然它又回到我手裡——徐先生不必擔心,聽說你要去益州借兵,儘管去吧,我絕不會離開襄陽。”

    徐礎拱手。

    宋取竹又道:“有件事差點忘說,明天一早請徐先生、郭先生就走吧,你們帶來的財物太多,擺在這裡簡直是種誘惑,你沒看到許多人的眼睛都直了,麻老砍刀也難免不會動心。”

    “我還以為他們感激我。”

    “哈哈,感激是感激,但他們那一行的規矩與徐先生不同,沒準會殺死郭先生,奪取財物,然後分一份給你,你若接下,從此便是生死之交,你若不接,稍顯不悅,那就是瞧不起他們,再深的交情、再多的感激也沒有。”

    “明白了。”徐礎笑道。

    兩人回到帳裡,繼續喝酒,徐礎喝得少,早已失去眾人歡心,郭時風卻能與這些人結交,談起江湖上的奇人軼事,也能接上話,令麻老砍刀等人驚奇不已。

    酒宴結束,徐礎與醉燻燻的郭時風住進客人的帳篷。

    “郭兄早睡,明天一早咱們就走。”

    “何必著急?再有一天,我能勸說麻老砍刀留在襄陽。”

    “奚家人來過。”

    “我知道。”郭時風笑道,因為酒醉,笑得有些莫名其妙,“那些人的嘴巴不嚴,幾句話我就問出來了。但是無妨,這些人貪得無厭,稍稍勸引,就能讓他們拿走奚家之物,前去投奔寧王。”

    “郭先生所帶財物,怕是已遭覬覦。”

    “哈哈,他們不動心才有問題。”郭時風突然起身,跑到外面嘔吐一會,回來道:“這些財物,就是我用來勸說他們投奔寧王的‘伶牙俐齒’啊。”

    “郭兄不打算帶到益州了?”

    郭時風醉意正酣,笑道:“礎弟出身貴門,偶爾到民間行走,也不過看些表面,怕是從來沒與太多江湖人接觸過吧?”

    “接觸的確不多。”

    “其實與江湖人打交道,重要的規矩就一條,大家心知肚明,但是不能說,說出來就傷交情。”

    “還有這種規矩?”徐礎有點感興趣了。

    “礎弟不是江湖人,所以說給你聽無妨,記住,與江湖人打交道,必須傾己所有,不能有絲毫含糊,哪怕只是皺下眉頭,交情盡毀,人家拿你的東西,還不感激你。”

    “傾己所有?這個要求太高了吧。”徐礎有些吃驚。

    郭時風大笑,想起自己當年淪落江湖的經歷,又長嘆一聲,“我也是吃過許多苦頭之後,才想透這條規矩,當時可沒有人向我說明。傾己所有其實是個姿態,不是真讓你將所有財物都交出去,那不成了傻瓜?”

    “我有點明白了。”

    “比如兩人偶遇,互相賞識,普通人怎麼做?彼此稱讚,互遞名貼,今天你請我,明天我請你,一點點增進交情,江湖人不做這種慢功夫,必要一醉方休,然後掏出身上全部銀錢送與對方,甚至脫衣相贈,自己光膀子回家,沒有就借,不能悄沒聲的借,而要大張旗鼓地借,方顯英雄本色。”

    “那得到好處的一方呢?不需要還嗎?”

    “必須要還,而且還得越早越好,因為名聲已經傳出去,你欠人家一個大人情,還得早些,還只是銀錢往來,還得晚,搞不好就得捨命相還啦,真若是厚臉不還,必是身敗名裂,無法在江湖立足。”

    “江湖人也有名實之論。”徐礎感慨道。

    “我這只是一個簡單例子,實際更複雜一些,江湖人尤其重名聲,今天你對我傾己所有,明天就有人對你傾己所有,這是一個循環。”

    “總有循環不下去的時候吧?”

    “哈哈,所以江湖人才要對不守、不懂規矩的人坑蒙拐騙、巧取豪奪,讓這個循環一直持續下去,等到這一招行不通的時候,那就大戰一場,交情全毀,一切重來。”

    “所以,郭兄已經將幾十車財物全送出去了?”

    “一件不留,連拉車的馬匹都送給諸位頭領。”

    徐礎吃驚道:“我就坐在旁邊,怎麼沒注意到?”

    “礎弟還是沒明白,既然是姿態,當然要做足,傾己所有就是一句話的事,再多提一個字,也顯得心不誠。”

    徐礎笑道:“我是門外漢,然後呢?郭兄打算如何‘循環’下去?”

    “諸頭領現在都知道我是江湖人,寧王也是江湖人,而且是懂規矩的江湖人,不像奚家,送些糧草就自以為了不起,提出諸多條件,將交情毀得乾乾淨淨。礎弟等著,明天我再說幾句,就能鼓動麻老砍刀帶兵去劫奚家財物,然後去向寧王投誠。”

    “他們不會離開襄陽躲進山裡了?”

    “只要寧王來,他們都不會走。”郭時風合衣躺在床鋪上,閉上眼睛,喃喃道:“江湖人愛面子、重名聲,其實最好對付,你得敢給,也得敢要,今天傾己所有,明天就讓他們拿命來還。反倒是普通人才難打交道,尤其是讀書人,規矩太多、太瑣碎,難以拿捏……”

    郭時風鼾聲大響,已經睡著了。

    徐礎吹熄油燈,脫靴上床,思來想去,決定不再提醒宋取竹,讓他自己去做決定,徐礎很想知道,宋取竹是不是也屬於江湖人。

    次日一早,徐礎告辭,繼續去拜訪其它營地,約定兩日內返回,與郭時風一同前往益州。

    有一座營地,徐礎必須去一趟,而且不能與郭時風同行。

    梁軍的一支先行隊伍護送糧草南下,已在襄陽城外數十里的地方紮營,離城最遠,但至少是到了,結果很快傳來東都失守的消息,這支梁軍立刻陷入進退兩難的窘境。

    徐礎不帶任何人,獨自騎馬前往梁營,當天下午趕到地點。

    這支梁軍只有千餘人,糧草充足,士氣卻極低落,見到徐礎無不大喜,紛紛圍上來打聽情況,主將趕來驅走兵卒,將徐礎接至帳中。

    徐礎也不隱瞞,將東都失守的經過大致說了一遍。

    主將姓餘名轅,與潘楷頗熟,對傳聞一直不信,聽徐礎講述之後,才無奈地承認事實,長嘆一聲,“潘將軍,那可是潘將軍啊,怎麼會……怎麼可能……”

    “這件事人人都有錯,但現在不是計較的時候,何況潘家滿門皆死於寧王之手,追究無益。”

    “徐先生……”

    “余將軍不必多疑,我若投奔寧王,今天就不會孤身一人前來。”

    余轅拱手道:“徐先生與梁王交情之深,非潘楷可比,我對徐先生沒有半分懷疑,正要請徐先生指條明路,讓我們去見梁王,據說梁王現在並州,我正是並州梁人……”

    “明路不在並州,而在襄陽。”

    “此話何意?”余轅詫異道。

    “由此前往並州,道路險阻,以區區千人北上,千難萬難。如今襄陽群雄輻湊,今後還會更多,寧王即將率軍前來,他要建立名望,必不敢對義軍動手。余將軍與其北上,不如入守襄陽,高舉梁旗,反而安全。”

    余轅大吃一驚,“這個……徐先生所言倒是有理,但是……容我想想,容我仔細想想。徐先生休息一會吧,晚上開宴,我們為徐先生接風洗塵,正好一塊商量。”

    徐礎亦不多勸,起身道:“寧王喜怒無常,不降遭戮,降亦遭戮,需行險招,方有一線生機,余將軍切記。”

    “我會仔細考慮,徐先生計謀百出,你的一線生機對我來說就是十拿九穩的生路啊。”

    徐礎告退,去帳中休息,他已經習慣居住陌生的帳篷,倒下就能睡著,但他現在不想休息,思考襄陽眼下的局勢,只覺得如同一團亂麻,無從下手。

    有人進來,徐礎以為是那邊酒宴擺好,起身正要開口,發現來者竟是熟人。

    相士劉有終拱手笑道:“四弟來晚一步,這支梁軍已經改投晉王。”

    徐礎這才明白余轅所謂“並州人”的真實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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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7章 生變

    徐礎的確來晚一步,他在東都耽擱太久,襄陽這邊的形勢每天都在變化,奚家派人收買麻老砍刀,晉王沈耽也沒閒著。

    劉有終手裡拎著一壺酒,笑道:“多日不見,四弟酒量又見長了吧?”

    “快要戒掉啦。”

    “這是為何?凡間的酒已經滿足不了四弟的胃口了?”

    “受些小傷,自那之後酒量一日比一日減弱。”

    聽說徐礎受過傷,劉有終道:“怪我,應該帶藥來,拿什麼酒啊?四弟怎麼受的傷?重不重?”

    “不重,只是……大哥帶的什麼酒?”

    劉有終拎起酒壺看了一眼,笑道:“實不相瞞,我是隨手拎來的,不知什麼酒。”

    “味道不錯,我想我可以喝一杯。”

    “對傷勢沒影響?”

    “一兩杯無妨,只是不能多喝。”

    “哈哈,四弟還是好酒。”劉有終從懷裡取出兩隻杯子,將一隻遞給徐礎。

    帳中無桌,兩人各自持杯,劉有終分別斟滿,祝道:“薄酒一杯,聊表寸心,希望四弟快些傷癒,咱們一醉方休。”

    “亦祝大哥諸事順利,早日助晉王一統天下。”

    “哈哈,四弟在嘲笑我,但我接下,晉王必定一統天下。”

    兩人喝了一會,徐礎只飲一杯,劉有終連飲三杯,道:“傳聞都說寧王火燒東都,毀牆殺民,是真的嗎?”

    “我聽到的也都是傳聞,我走的時候,東都尚還完整。”

    “但寧王什麼事情都能做出來,晉王不會,晉王喜歡東都,絕不忍心將它毀掉。”劉有終放下酒杯,正色道:“四弟投靠寧王了?”

    “客人而已。”

    “四弟不必自欺欺人,你現在所作所為皆對寧王有利,雖無君臣之名,已有其實。我算是過來人,勸四弟一句:現在不比從前,諸雄蜂起,人人皆可稱王,人人皆可自尋明主,現在是押注的時候,你再這麼猶豫下去,怕是連下注的機會都會失去,懷揣重金卻只能在一邊旁觀。早些尋一個落腳之處吧,別再三心二意。”

    “大哥早早選定晉王,令人敬佩,亦令人羨慕。”徐礎笑道。

    “不是自誇,我對晉王可謂不離不棄。”

    “我還要再等等。”

    “唉,四弟當初若是堅持稱王……算了,往事不必提,四弟願做一生座上賓,也由得你,至少眼下無害,各方對峙,都缺一個傳話之人,還有誰比四弟更合適?”

    “大哥需要我向誰傳話?”

    “陳病才與四弟很熟吧?”

    “有過數面之緣。”

    “我可聽說就是四弟將陳病才勸來襄陽的,還為他請來湘東王坐鎮,立下大功一件。”

    徐礎笑道:“大哥提醒我了,等我回去,得向陳將軍邀功。”

    “我曾幾次求見陳將軍,都遭拒絕,四弟若能居間引見,促成此事,晉王與我都會記得這份人情。”

    “我會引見,但是成與不成,還在陳將軍那裡。”

    “當然,四弟盡力,我就已感激不盡。”

    徐礎又飲半杯,將杯子放在地上,搖頭道:“已經不能喝了。”

    劉有終也將杯子放下,猶豫片刻,還是道:“這些話本不應該現在說起,但是好不容易見到四弟,如果隱瞞的話,四弟以後必定怨我。”

    “大哥萬不可勉強,若事關晉王,大哥當先守君臣之禮,再論兄弟之情。”

    劉有終笑道:“的確事關晉王,但不至於有損臣節。是這樣,晉王準備返回並州。”

    徐礎微一揚眉,“單于允許嗎?”

    “哈哈,四弟總不至於相信晉王真的投靠單于吧?”

    “不相信,但我也不覺得現在是晉王反叛單于的最佳時機。”

    “晉王說了,寧造時機,不等時機,晉軍已經準備妥當,隨時能舉義旗,驅逐異族,興復朝廷。”

    “哪個朝廷?”

    “當然是漁陽的天成朝廷。”

    “晉王的雄心壯志呢?”

    “對四弟我不隱瞞,晉王與我反覆商議,覺得這個時機的確要等待,至少三年五載。”

    “大哥為此要見陳將軍?”

    劉有終點頭,“陳將軍北上勤王,與晉王不謀而合。”

    徐礎笑了笑,問道:“賀榮大軍現在何處?”

    “還在漢州,圍攻漢中城,進展不太順利,單于惱羞成怒,發誓非要攻破城池、盡殺守軍不可。”

    “漢中城還在?”徐礎既驚訝又欣慰,漢中應該是鐵鳶與唐為天把守。

    “還在,但是緊持不了多久,頂多一個月吧。單于派一些冀、秦兩州將士前來襄陽,名為助攻,實為監督,這也是晉王想要再舉義旗的原因之一。”

    “還有梁王。”

    “哈哈,梁王挺有意思,看似膽小,卻敢冒險,趁群雄不備,搶奪冀州,兵發並州,但他自視太高,不得眾心,只敢趁虛而入,不敢當面爭鋒,晉王只需派一將軍回防,就能將梁王擊退。晉王要回並州,所在意者不是梁王,而是要斷賀榮人退路。”

    “晉王若是走了,單于不得不親率大軍轉攻襄陽,群雄勢弱,且不心齊,十有八九會敗,賀榮人怕是不需要退路。”

    “若論必勝,除非群雄齊聚襄陽,傾天下之力,當可擊潰賀榮大軍,但是……群雄多是梁王之輩,趁亂擴張地盤,來襄陽的能有幾家?襄陽絕無必勝之道,只有險勝之機,賀榮人入塞未久,驟聞退路被斷,軍心或亂,襄陽群雄還有一線希望。”

    徐礎想了一會,“大哥或許真能勸服陳將軍,我會儘量促成此事。”

    “有勞四弟,我知道四弟不是攀龍附鳳之人,就不向你許諾什麼了,總之晉王與我都會記住四弟的好處。”

    “這支梁軍如何處置?”

    “按晉王的意思是要帶回並州,四弟有何建議?”

    “這支梁軍兵少糧多,帶回並州無益於事。晉軍是圍攻者,退兵能夠鼓舞襄陽士氣,梁軍本是援兵,一旦離開,或令群雄生變。”

    “嗯,四弟說得在理,待我回去與晉王商議,或許可以將這支梁軍留下,至少湊個‘群雄’之數,只怕他們自己不願意。”

    徐礎笑道:“晉王若是開口,余將軍斷無拒絕之理。”

    兩人又聊一會,劉有終告退,余轅這才派人來請徐礎。

    筵席上,大家只管閒聊,誰也不提正事。

    次日一早,徐礎告辭,路上在想:劉有終提醒得沒錯,自己真的需要投靠一方勢力了,如今已不是天下初亂時的混沌局面,新舊群雄各自壯大,留給謀士個人的周旋餘地越來越少。

    謀士的智只有依託王者之勇,才能發揮最大的效力。

    思來想去,徐礎覺得群雄之中只有寧王差強人意,不由得長嘆一聲,心中千般不願,他仍然無法原諒寧王燒殺吳兵之舉。

    徐礎直奔南軍營地。

    沒有郭時風在場,陳病才和善多了,親自出帳相迎,還將湘東王請來。

    湘東王又胖了些了,臉色不錯,看樣子在南軍這裡頗受優待,他現在極有自知之明,感謝徐礎之後,再不發言,無論誰說話,他都點頭表示贊同。

    陳病才道:“寧抱關暴戾之氣太重,他若興起,亦是另一支賀榮人,徐先生幹嘛將他招來?”

    “先除心腹之敵,再論肘腋之患。”

    “寧抱關來就來吧,但他休想號令群雄,至少我不會接受。寧抱關若能痛改前非,親來拜見湘東王,以示共舟共濟的誠意,我倒願意與他同殿稱臣,共襄勤王大業。”

    湘東王一個勁兒地點頭,臉色卻是微變,顯然不相信寧王真會來拜他。

    “寧王雖狠,卻非不講道理之人,我會盡力勸他。”

    “我相信徐先生,至於那個郭時風,請他不要再來。”

    徐礎笑著點頭,然後道:“晉王派人與陳將軍聯絡,陳將軍因何不見?”

    陳病才微微一愣,“徐先生從何得知此事?”

    “傳言紛紜。”

    陳病才轉向湘東王,“沈耽陰險之人,叛主、弒父、殺兄,他派人來,必要用計,所以我拒絕會見,沒向殿下告知。”

    湘東王還是點頭,“這點小事,陳將軍做主即可,用不著告知我。”

    陳病才又轉向徐礎,神情稍顯嚴厲,“徐先生來我這裡,不是替沈耽當說客吧?”

    “我只當襄陽的‘說客’。”

    “是我多心,群雄來守襄陽,皆仗徐先生之力,別人都有可能轉投沈耽,徐先生絕不會。”

    “但我還是要替晉王說一句。”

    “嗯。”

    “襄陽的敵人是賀榮部,不是晉王,不是冀、並、秦三州將士,若有迴旋之機,不該放棄。”

    “沈耽派人過來,無非是要勸我歸降,如奚家一般……”陳病才哼了一聲,十分不屑,“我不是奚耘,沈耽何必多此一舉?”

    “兩軍交戰,知己亦要知彼。”

    陳病才尋思一會,問湘東王:“殿下以為呢?”

    “啊?陳將軍做主,一切皆由陳將軍做主。”

    “好吧,沈耽若是再派人來,我就見見。”

    徐礎拱手告辭,陳病才挽留道:“天色將暗,徐先生還要去哪?”

    “回麻家軍營,明日一早前去益州,或許還能再請來一些援兵。”

    “襄陽無論能否守住,徐先生都是首功之臣。”

    徐礎出營時正是傍晚,趕到麻營已近三更,還沒進去,就察覺到不對勁,營地守衛明顯變得森嚴,兵卒的語氣也都不善,再三確認他的身份之後,才開門放行。

    夜色正深,徐礎先回自己居住的帳篷。

    郭時風也住在這裡,他還沒睡,坐在鋪上發呆,見到徐礎進來,立刻起身道:“你總算回來了,事情有變。”

    “怎麼了?”

    “麻老砍刀……被人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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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8章 主使

    聽說麻老砍刀被殺,徐礎大吃一驚,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宋取竹,以為他為阻止岳父離開襄陽,出此狠招。

    “是……誰下手?”徐礎問。

    郭時風一向冷靜,這時卻有些張皇失措,伸手伸向自己:“他們說是我找人殺的。”

    徐礎又是一愣。

    “真是你殺……‘他們’是誰?”

    “營地裡的各家頭領。”

    徐礎越發疑惑,但他不信郭時風真會殺人,“郭兄帶來的那些衛兵呢?”

    “都被關押在營地另一頭。”郭時風突然有些激動,“真不是我殺的,也不是我派人殺的,他們栽贓陷害……”

    “我看外面沒有人特意看守。”

    “他們知道我逃不掉。”郭時風終於冷靜下來,神情恢復正常,“我是寧王使者,他們不敢拿我怎樣——我會將事情解釋清楚,但是礎弟得幫我。”

    “郭兄在這裡稍等。”徐礎不願聽郭時風說得太多,轉身出帳,找到幾名兵卒,詢問宋取竹的去向。

    “頭領們都在麻家營中守喪,我們給徐先生帶路。”

    宋營與麻營緊鄰,很快就到,這裡的守衛更加森嚴,到處都是人與火把,與此同時卻有失控的跡象,偶爾會有叫罵聲從陰影裡響起,還有無主的馬匹來回奔馳,主人不知所蹤。

    麻營守衛極不客氣,“又是外人,麻老砍刀就是太相信外人才會遇害,你來幹嘛?想來搶人頭領功勞嗎?”

    宋軍頭目道:“這位是徐礎徐先生,曾經刺駕的那一位,於你們有恩,是我們宋將軍的貴客。”

    麻營眾守衛互相看看,頗不情願地讓開,“你一個進去,直奔燈光最多的大帳,人都在那裡。”

    走進麻營,徐礎發現情形更加糟糕,搖曳的火光中,帳篷之間聚集著大批兵卒,人數多少不等,全都握持刀槍,或小聲議論,或大聲宣講,一有外人走近,立刻警惕地看過來。

    徐礎只能掃幾眼,匆匆走向大帳。

    大帳外面站著數十人,全都空手,亦是三五成群,低聲交談,徐礎一出現,許多人立刻看過來,大多數人沒有開口,單有一人走來,大聲道:“徐先生,怎麼你一來,這裡就出事?”

    “出事的時候我可不在營裡。”徐礎回道。

    “更可疑,沒準你是故意避嫌。”

    徐礎點點頭,“沒準你故意當眾質問,以示忠誠,好讓別人不要懷疑到你。”

    那人大怒,“我是麻老砍刀的乾兒子,而且出事的時候我正在喝酒,許多人可以作證……”

    “也是為避嫌?”

    那人更怒,手裡沒刀,赤手空拳就要撲上來,被其他人拽開,勸道:“算了算了,你先懷疑人家,還不許人家說你了?”

    “他是外人,我是……”

    徐礎不理他,徑直走進大帳。

    大帳裡已經吵成一團。

    將近三十人擠在帳篷裡,全是各軍頭領以及麻老砍刀的近親,乾兒子不在其中,守著中間的屍首,互相指責,各發毒誓為自己辯解。

    徐礎剛一進來,就有人伸手攔住,不准他往裡面走。

    宋取竹看見他,大聲道:“徐先生可以進來!”

    別的頭領反駁:“憑什麼?他不是麻家人,也不是頭領,甚至跟咱們不是一夥。”

    宋取竹之妻麻七姑也在,開口道:“咱們在這裡吵來吵去,不得要領,徐先生來得正好,他是外人,且又足智多謀,可以分辨是非。”

    不是所有人都贊同,但是麻七姑說話比較有份量,再沒人公開反對,門口的衛兵也放下手臂,允許徐礎往裡走。

    麻老砍刀剛死不足,還沒來得及入棺,躺在一張木板上,身穿新袍,看不出傷口在哪。

    徐礎上前,先向屍首拜了三拜,然後才道:“是非自有公斷,我只想問清事實。”

    話音剛落,眾人又吵起來,誰也彈壓不住,宋取竹無奈地搖搖頭,示意徐礎走到一邊,他也過來,說道:“一團亂麻,真正的一團亂麻。”

    “先說說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連真兇是誰都不知道嗎?”

    “就是昨晚的事情,麻老砍刀和他的一個小妾被人殺死在床上,悄無聲息,直到今天早上才被發現,一直沒查出凶手是誰。”

    “衛兵呢?”

    “前半夜有衛兵,後半夜喝酒去了。我們這裡的規矩不嚴,幾名衛兵白天時被打個半死,胡說八道一通,幾乎將所有頭領都牽連進去,連我也不例外,這真是……”宋取竹罵了一句髒話。

    徐礎稍稍放心,“最受懷疑的人是誰?”

    “第一位就是郭時風,他給麻老砍刀送了一份厚禮,希望大家都去投奔寧王,可是我岳父說了,行走江湖最重的是一個信字,他先接了奚家的禮物,不能中途背棄。當時場面有些尷尬,郭時風沒有堅持,麻老砍刀收下一半禮物,說這算是見面禮,他記住寧王的好意,日後必有報答。我們都明白,岳父這是動心了,還有點……”宋取竹看一眼妻子,見她仍與眾人爭吵,繼續道:“還有點貪心,打算先將奚家的禮物全拿到手,再去投奔寧王。”

    “既然如此,郭時風不該受到懷疑。”

    “問題就在這裡,我們明白,郭先生看上去……不太明白,過後單獨與好幾位頭領見面。”宋取竹一努嘴,他說的那幾個人正是爭吵的核心,“大家懷疑郭時風拿剩下的一半禮物收買頭領暗殺麻老砍刀。”

    徐礎搖頭,“郭時風行事一向想得周全,暗殺麻老砍刀而不提前策劃退路,絕非他的風格。”

    “徐先生瞭解郭時風,我們可不瞭解。”

    “只有他受到懷疑?”

    “還有奚家使者,他們正好昨天又趕來,商討具體交接事宜,肯定有人多嘴,透露了一些事情,奚家人也能收買刺客,而且今天早晨事發之後,奚家使者跑掉一人,如今還剩五個被扣在營中。”

    “如此說來,奚家人更可疑。”

    “可奚家是荊州人,還是荊州大官,郭時風和寧王是外人,誰好得罪,一目瞭然。”

    徐礎已明白大概,他還聽到一些周圍的爭吵內容,知道郭時風處境更加不利,連帶著與郭時風單獨見過面的幾名頭領也備受懷疑。

    麻七姑走來,向徐礎道:“讓徐先生見笑了,一群粗人,只會吵來吵去。”

    徐礎拱手道:“我有個不情之請,請宋夫人應允。”

    “請說。”

    “郭時風住在宋將軍營中,宋將軍也受到懷疑了吧?”

    麻七姑看一眼丈夫,嗯了一聲。

    “宋將軍不宜在此久留,我希望他能隨我回自家營中。”

    宋取竹馬上小聲道:“那我不就更受懷疑了?”

    “清者自清,靠的不是爭吵與是否在場。”

    宋取竹還在猶豫,麻七姑道:“你們兩人先走,我跟他們解釋。”

    “夫人……”

    “別婆婆媽媽的。”麻七姑微一瞪眼。

    宋取竹跟著徐礎往外走,立刻有人大聲道:“宋千手,你往哪去?這邊的事情還沒說清楚呢。”

    麻七姑道:“他是我丈夫,有我在這裡就夠了。”

    “那怎麼行?宋千手嫌疑不小,就是親兒子……”

    麻七姑怒道:“我的親爹,難道讓你報仇?”

    雙方爭吵起來,宋取竹再不猶豫,與徐礎匆匆出帳,回到自家營中。

    一進營地,宋取竹讓衛兵先走,向徐礎道:“我還是沒明白徐先生是何用意。”

    “殺人容易,善後才難。”

    宋取竹微笑道:“徐先生也懷疑我嗎?我的確不想離開襄陽,但也不會殺自己的岳父……”

    “宋將軍不必向我解釋,我只問你,是要一家留在襄陽,還是要將各家都留住?”

    宋取竹嘿嘿笑了兩聲,思忖良久,“人肯定不是我殺的,但是麻老砍刀一死,諸家肯定需要一位新頭領,可我不是山匪,與麻家結親不久,難以得到支持。”

    徐礎不語。

    宋取竹正色道:“我希望諸家都留下,請徐先生指教。”

    “我見眾人忙於爭吵,無人披麻帶孝,也沒有發喪之意,宋將軍當首倡之。”

    “這個我能做到。”

    “宋將軍離開,那邊必定更增疑心。”

    “我也是這個意思,所以一直沒走。”

    “再等半個時辰,宋將軍帶郭時風一同過去,當面將話說清楚。”

    宋取竹苦笑道:“就因為說不清楚,才吵到現在。”

    “讓郭時風來說。”

    “他可有點嚇呆住了。”

    “他會冷靜下來,宋將軍不必擔心。”

    “好吧,郭時風解釋清楚之後呢?”

    “沒了。”

    “沒了?”

    “麻老砍刀對宋將軍恩情深重,親自選你為婿,如今令岳遇害,宋將軍唯有發喪、報仇兩事,不宜再做它想。”

    宋取竹稍稍一愣,拱手道:“多謝徐先生指教,請先回帳休息,半個時辰之後,我去請郭先生。”

    徐礎回到住處,坐在裡面的郭時風已經恢復常態,甚至能夠面露笑容,“礎弟回來得倒快。”

    “事情沒那麼麻煩,郭兄無憂。”

    “找出凶手了?”

    “還沒有,待會宋將軍過來相請,與郭兄一同去揪出主使之人。”

    “怎麼揪?宋將軍手裡有證據?”

    “宋將軍手裡的證據就是郭兄。”

    “我?我什麼都不知道啊。”郭時風詫異地說。

    “主使者肯定是奚家、必須是奚家、只能是奚家,郭兄不至於連這一點也做不到吧?”

    郭時風愣了一下,隨即道:“你得跟我多說幾句。”
Babcorn 發表於 2019-5-17 14:19
第489章 論雄

    船隻逆流向益州進發,遙望岸上的蕭瑟冬景,郭時風終於完全放下心來,進到艙裡向徐礎道:“礎弟救我一命。”

    徐礎笑道:“郭兄自己擺脫嫌疑,何必謝我?”

    “我一謝礎弟回來得及時,敢去麻營之中觀察形勢。”

    “那是因為麻老砍刀被殺時我不在場,受到的懷疑最少。”

    “二謝礎弟當機立斷,而且找出一條至關重要的證據——奚家逃跑的那個人,真是幫了大忙。”

    “最終還是要靠郭兄自己的一張嘴,才能說服眾頭領。”

    “唉,論嘴皮子功夫,我就算不比礎弟更強,也不會差太多,但是我得先知道要說什麼——這就是礎弟的功勞。”

    徐礎還要謙虛,郭時風道:“我現在明白寧王為何看重礎弟,既非奇謀,也不全是大略,而是臨危不亂,驚慌失措時有礎弟在場,確能轉危為安。”

    徐礎這回沒再自謙,而是笑了笑。

    郭時風感慨多時,又道:“奚家留下的五名使者全被殺死,眾賊發兵去搶奚家糧草,此事已成定論,但我還是想問一句:礎弟以為誰是真兇?”

    “奚家。”徐礎回道。

    “當然是奚家。”郭時風笑道,等了一會又道:“如果不是奚家,會是誰?那五名使者雖然招認——刀架在脖子上不得不招——但只承認是主使者,行兇者卻沒指認出來。”

    “郭兄以為呢?”

    郭時風想了一會,笑道:“是奚家,就是奚家。”

    徐礎點頭,表示贊同。

    郭時風將衛兵大都留在宋營,只帶四人同行,讓他們準備些酒食端進艙內,與徐礎邊吃邊聊。

    “宋取竹宋將軍是不是曾經稱過楚王?”郭時風問道。

    “對。”

    “因何去號?是要學礎弟嗎?”

    “他學的可不是我,只是覺得自己實力太弱,名不副實,所以去號。”

    “嗯,這位宋將軍倒是個人物。”

    “就因為去號?”

    “前天在麻營大帳裡,我向諸頭領揭發奚家陰謀,形勢一度危急,全仗宋將軍與麻夫人從中協助,令我能夠一直說下去,沒被打斷。到最後大家決定報仇,推舉三位頭領共同輔佐麻老砍刀的孫子時,宋將軍明明呼聲很高,他卻堅持不接受,也不讓麻夫人參與,令我印象深刻。”

    “宋將軍本是襄陽豪傑,並非強盜出身,新娶麻家女兒不久,資歷尚淺,的確不足以服眾。”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是能想明白並且堅持者,寥寥無幾,便是礎弟,當年……呵呵。”

    徐礎笑道:“當年的確是我心急,總算懸崖勒馬,沒走出太遠,但是遺患至今,令我無法擺脫。”

    “礎弟有大定力,非常人能比,這位宋將軍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許我自誇一句,宋將軍放棄的楚王之號,比我當年的吳王要差多了。”

    “哈哈,那是當然。”郭時風飲一杯酒,嘆息道:“可惜時機不好,宋將軍若是早些起事,或許已成一方霸主,能與群雄爭鼎,現在可就難嘍,留給他的路不多,不是投靠寧王,就是追隨陳病才,從天成朝廷那裡爭個封號,再難有大作為。”

    “除非襄陽城之戰,中原群雄大敗,活下來的人或許還有機會。”

    “有礎弟從中出謀劃,群雄怎會大敗?”

    徐礎舉杯敬酒,“人各有命,身為謀士,咱們也不過比普通人多看出兩三步,還未必全對,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

    郭時風暢飲,徐礎舉杯相陪,喝得很少。

    郭時風雖是獨飲,漸漸卻來了興致,又道:“這裡沒有外人,外面的四名衛兵都是我的親信,絕不會偷聽咱們的談話,還會替我看著船伕。咱們盡可放言縱論,礎弟以為寧王如何?”

    “郭兄這是有點喝多了。”

    “我清醒得很。”

    “既然清醒,怎麼敢在背後議論自家主公?”

    “謀士與將軍不同,既要得主公信任,又要維持一點疏離,以免當局者迷,便是將軍,也有將在外不受君命的時候,何況你我?礎弟不敢談議,我先來。”

    “洗耳恭聽。”

    “先說好處,寧王為人堅忍,不懼艱險,勸別人冒險費盡口舌,對寧王卻要勸他少冒些險。亂世之中本無坦途,這是一個很簡單的道理,卻沒幾個人能夠理解,每每都要‘萬全之策’,真是可笑,若有‘萬全之策’,還是亂世嗎?寧王沒有這個毛病,他敢搶,也敢舍,我以為他會過於貪圖女色,可他將欒太后留在石頭城,沒有帶在軍中,讓我安心許多。”

    “寧王的確如此,咱們此去益州,馬上要見的就是一位‘萬全之策’。”

    “寧王還有一個好處,能屈能伸,屈禮而不屈志,不用擔心他會半途放棄。”

    “像我就害了許多人,其中包括郭兄。”

    “哈哈,礎弟別想太多,但是話倒沒錯,退位的確會害許多人,但也救了許多人,不管怎樣,如果有選擇的話,我寧願膽顫心驚留在寧王身邊,也不願踏踏實實追隨……礎弟這樣的人。”

    徐礎笑著點頭,不以為意,“還有別的好處嗎?”

    “這兩條就夠了,別的都在其次。”

    “有好必有壞。”

    “剛猛太過,說是能屈能伸,卻只能假屈,不能真屈,一怒之下,無人可勸,我只盼寧王能夠一鼓作氣,只要他能站穩腳跟,天下無人是他的敵手。”

    在郭時風嘴裡,寧王的“壞處”也像是“好處”,徐礎道:“我與郭兄看法相似。”

    “相似就無趣了,礎弟肯定還有別的看法。”

    “寧王……我不喜歡寧王。”

    “哈哈,礎弟還真說到點子上了,喜歡寧王的人不多,真的不多,但是一想到寧王前途無量,又都不願離開。”

    “寧王不是唯一有資格爭鼎的人。”

    “還有誰?梁王嗎?若論交情,十個寧王比不上一個梁王,若論英雄,卻要反過來,十個梁王比不上一個寧王。留在梁王身邊,我只需記住‘大梁帝胄’四字,就能衣食無憂,過得踏踏實實,至少是梁王的心腹之一。只要梁王不敗,我永遠不用擔心自家安危,可是梁王能夠不敗嗎?”

    “梁王敗在何處?”

    “有名而無實,志大而才疏,他在東都收集到不少前梁遺物,出征冀州時帶走不少吧?”

    徐礎點點頭。

    “梁王不帶妻子,不帶重臣,不帶百姓,卻帶無用之物,此其所以必敗也。”

    徐礎輕嘆一聲,“可惜梁王執迷不悟。”

    “他是不可能醒悟的。礎弟還看重誰?”

    “單于。”

    “單于……論不得,他若奪得天下,我不意外,他若一敗塗地,甚至身死名滅,我亦不驚訝。無它,單于以賀榮人的招數壓服中原群雄,力勝則安,力衰則潰,無可論說。”

    “陳病才。”

    郭時風想了一會,“此人確有些深不可測,見我而怒,但不是真怒,號稱勤王、推崇湘東王,皆非出自真心——我對他瞭解太少,要聽礎弟的想法。”

    “陳病才真心未露,就有如今之勢,一旦張揚,威不可量,他有湘、廣兩州以為後盾,雖是散州,但是據我所聞,對他頗為忠誠,只論根基的話,唯有淮州盛家能與之相提並論。”

    “盛家與蜀王皆無大志,陳病才如果真有野心,倒是不可小覷,但是兵多而不強,將廣而不猛,冒險渡江,遠離湘、廣,他想成就大業,必須熬過襄陽之戰。”

    “陳病才與寧王勢同水火。”

    郭時風笑道:“寧王爭奪天下,第一步先要穩固江南,與湘、廣必生爭執,只是沒想到,雙方在江南沒遇上,卻在襄陽碰面。或許不用等此戰結束,陳病才就已不再是威脅。對他來說這是件好事,野心尚未顯露,能留一個忠臣之名。”

    “郭兄以為陳病才不是寧王對手?”

    “除非我看錯人了,否則的話,陳病才在寧王面前過不了三招。”

    “我倒覺得陳病才能堅持一陣。”

    “等咱們從益州回來,便見分曉。”

    “還有一個人沒說起。”

    郭時風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露出明顯的醉意,“哪位?晉王?還是漁陽?”

    徐礎猶豫一下,“晉王。”

    郭時風笑道:“礎弟還記掛著漁陽,但是天成氣數已盡,而且就‘盡’在礎弟手中,斷無起死回生之理,況且那只是一名女子。至於晉王,倒是可以說說。”

    郭時風給自己倒滿酒,“晉王曾有機會,當初他若能說服其父稱王,內固並州,外連群雄,兩三年之後再圖進取,形勢就不會是今天這樣,可晉王太急,急於稱王,急於攻佔東都,急於弒父奪權,結果內外交困。晉王的機會過去啦,襄陽之戰無論勝敗,於他都沒有好處。”

    晉王已打算退回並州,徐礎對誰都沒說,這時也依然守口如瓶。

    “說來說去,大勢未定,或許還有新英雄崛起。”

    “機會不多,連晉王尚且難再出頭,何況其他人?礎弟別再猶豫,早日追隨寧王,至少還有從龍之功,等到大勢已定,礎弟落在人後,只能搶些殘羹剩炙。”

    “我胃口小,有些殘羹剩炙也就夠了。”徐礎笑道。

    郭時風醉眼朦朧,“礎弟的野心才真是深不可測。”

    兩人一直聊天傍晚,船隻靠岸停歇,才撤去酒菜,躺下休息。

    徐礎喝得少,覺也輕,夜裡被一陣腳步聲驚醒,沒有睜眼,只是側耳傾聽。

    郭時風走到艙外,向一人小聲交待:“帶上這封信,即刻回去見寧王,不可耽誤,務必親手……”

    剩下的話聽不太清,徐礎微微一笑,這次談論之後,郭時風已將陳病才視為大敵,大概就是為此寫信提醒寧王。
Babcorn 發表於 2019-5-22 10:35
第490章 變臉

    夔門關的守兵比從前多出幾倍,徐礎與郭時風一下船就遭到扣押,好消息是蜀王甘招就在城裡,壞消息是蜀王不想見這兩位客人,甚至不允許他們進城,直接關押在碼頭上的一間屋子裡。

    郭時風十分詫異,“礎弟離開益州時頗受禮遇,沒聽說你做錯什麼事情,怎麼就得罪蜀王了?”

    “想必是因為鐵鳶。”

    鐵鳶與一支益州軍如今正被困在漢中城裡,蜀王原本要將這些人召回來,如今已無可能,大概是將罪過算在了徐礎身上。

    當天傍晚,蜀將黎勝國過來探望,倒是比較客氣,一見面就解釋道:“徐先生海涵,蜀王最近煩心事比較多,不願見人。”

    “明白,黎將軍能替我帶句話嗎?”

    “嗯……可以。”

    “請轉告蜀王,與其為虎作倀,不如靜觀事變,切記切記。”

    黎勝國神情驟變,隨即乾笑道:“徐先生盡說怪話,‘為虎作倀’這種話我可不會轉告蜀王,那不是找死嗎?”

    徐礎笑道:“無妨,別人說不得,我能說得。”

    黎勝國原本要多聊一會,這時興致全無,命衛兵放下幾樣酒菜,告辭離去。

    郭時風坐下吃喝,說道:“蜀王不留在金都城,不去北邊關卡防備賀榮大軍,而來東邊的夔門關,想必是已暗中投降單于,要帶兵順江而下,前去攻打荊州。”

    “想來如此。”徐礎也坐下,無心進食。

    郭時風吃個五分飽,放下杯筷,“多想無用,蜀王若是率軍出益,賀榮大軍肯定出漢州配合,如此一來,襄陽群雄必敗無疑,連最後一點勝算也會丟失。得想辦法通知寧王一聲。”

    “得想辦法勸說蜀王回心轉意。”

    郭時風搖搖頭,“我已經想過了,沒有辦法。如果我是蜀王的謀士,亦會勸他投降單于。”

    徐礎也沒想出辦法,“你我二人合力,或許……”

    “謀士只在模棱兩可的時候才有大用,或者蜀王足夠愚蠢,能被幾句話說得暈頭轉向。咱們都認得蜀王,他愚蠢嗎?”

    徐礎笑了笑,甘招缺一點雄心壯志,但是絕不愚蠢。

    一個時辰之後,黎勝國又來,神情變得冷漠,帶領一隊衛兵,“蜀王請兩位進城。”

    路上,郭時風小聲道:“礎弟不該挑明,如今想要全身而退可就難了。”

    “總得見蜀王一面。”徐礎喃喃道,“請郭兄多配合我。”

    “盡力。”

    甘招心情不佳,身穿全套鐵甲,只是沒戴盔帽,坐在椅子上,膝上橫刀。

    在大廳門口,徐礎被要求交出來配刀,他解下來交給黎勝國,“這是蜀王當初贈我之物,請小心保存。”

    甘招聽到這邊的說話聲,開口道:“拿過來。”

    黎勝國雙手捧刀,送到蜀王面前。

    甘招接過刀,輕輕拔出半截,只看一眼就道:“的確是我送給徐先生的禮物,好像還沒用過。”

    徐礎上前一步道:“帶在身上霉運退避,因此一直沒機會使用。”

    甘招笑了兩聲,收起刀,交給黎勝國,將自己膝上的刀放在桌上,“郭先生別來無恙?”

    郭先生上前深揖,“一別經年,蜀王風采依舊。”

    “嘿,我在東都時哪來的風采?你說我風采依舊,就是說我過得不好嘍。”

    郭時風拱手笑道:“蜀王坐擁天府之地,兵多將廣、糧足城堅,值此九州飄搖之時,天下人誰不豔羨?”

    “我擔心的就是太多人‘豔羨’益州。”甘招冷冷地回道,隨即轉向徐礎,“徐先生的消息總是那麼靈通,你是猜出來的吧?”

    徐礎道:“我若是猜出來的,就不會來益州,更不會當面告知。”

    “你的路數我能不明白?你說自己不是猜出來的,從何處得知消息?”

    “晉王。”

    甘招微微一愣。

    郭時風插口道:“寧王得知消息之後,深感不安,說自己與蜀王同出秦州,共侍彌勒佛祖,如今一東一西分別稱王,因此不忍心見蜀王……誤入歧途。”

    甘招冷笑不已。

    徐礎道:“蜀王不信嗎?可以再等數日,就知道晉王心向何方。”

    “晉王心向哪裡與我何干?”甘招莫名大怒,“若不是你將鐵鳶陷在漢州,我何至於此?如今你又來搬弄是非——帶下去,嚴加看守,既然自投羅網,休怪我不客氣。”

    徐礎與郭時風互視一眼,都覺得無可勸說,於是同時拱手告退。

    這回他們被關在城裡,黎勝國將腰刀送還,臨別時道:“事已至此,兩位還是小心些吧,千萬不要再惹怒蜀王。”

    徐礎道:“怎麼不見車全意?”

    “他留守金都。”

    “蜀王放心?”

    “蜀王如今最信任車全意,有什麼不放心的?”

    “黎將軍放心?”

    黎勝國臉色微變,“我就是一名小小將領,唯蜀王之命是從,別的都不關心,我一向對徐先生客客氣氣,請徐先生不要對我用計。”

    “萬萬不敢。鐵二將軍人呢?”

    黎勝國微笑道:“鐵二將軍倒在城中,但是蜀王禁止他來見徐先生,我也不可能替你傳話,徐先生死了這條心吧。”

    黎勝國告辭,留人把守房間。

    房間倒是寬暢舒適,益州不是太冷,因此屋中不用燒炭也能忍受。

    郭時風已經點燃油燈,問道:“鐵二將軍是哪位?”

    “鐵鳶的弟弟鐵鷙。”

    “他不願投降單于?”

    “鐵家兄弟頗重情義,應當不願偷襲襄陽群雄。”

    “可惜蜀王早有防備,不許鐵二來見你。礎弟剛才自稱從晉王那裡得到消息,是隨口一說,還是……”

    徐礎噓了一聲,到門口聽了一會,確認外面無人偷聽,到桌邊坐下,“我在梁軍營中見到了劉有終,觀其言行,晉王似有返回並州之意。”

    徐礎沒有完全說實話。

    郭時風點點頭,“梁王正在並州攻城掠地,晉王不能不急。可現在是冬天,梁王進展不會太快,晉王完全可以再等一陣。”

    “我猜單于對晉王已起疑心,因此晉王不能再等。”

    “如果幾天真有晉軍生變的消息傳來,倒是可以用來嚇一嚇蜀王,就說襄陽群雄已有防備,蜀軍出益,必遭大敗。”

    “希望蜀王能夠當真,重新考慮。”

    “奇怪,蜀王既然歸降單于,為什麼鐵鳶還在堅守漢中城?”

    “可能是消息還沒傳到你我耳中,也可能是鐵鳶抗旨不遵。”

    “若是後者,城中的鐵鷙倒可一勸,只是沒辦法見到他。”郭時風要想的事情很多,尤其是如何給寧王提醒。

    徐礎也要沉思,兩人都不言語。

    良久之後,兩人不約而同地笑了一下,張嘴想要說話,又不約而同地閉嘴,重新思考。

    “必須等晉王那邊傳來消息,才有勸說蜀王的機會。”郭時風道,起身走向裡間,“先睡吧,無法可想。”

    臥室有兩間,徐礎去另一間,躺在床上,設身處地為蜀王著想,發現郭時風說得沒錯,對益州來說,最好的選擇就是投靠單于,換回鐵鳶以及益州軍,擊敗中原群雄之後,再做下一步打算。

    徐礎與郭時風一等就是三天,期間雖然酒肉不斷,但是見不到能說話的人,連黎勝國也不再現身,士兵則是一問三不知,郭時風想賄賂守衛召來自己的隨從,結果遭到訓斥。

    就連擅長“再等等”的徐礎,也開始有些心急,這天下午,他與郭時風正在商議對策,黎勝國推門進來,從神情上看不出喜怒。

    “徐先生請隨我來。”

    兩人起身,黎勝國道:“郭先生不必,請留下。”

    郭時風緩緩坐下,向徐礎點下頭,兩人想法一致,誰去蜀王面前都可以。

    徐礎被帶至大廳,一進門心中就暗叫聲苦。

    蜀王正在廳內招待貴賓,與他並肩而坐者,正是單于在中原招引的幕僚寇道孤。

    寇道孤全無變化,依舊是寬袍大袖,依舊是一副冷傲神情,即使在蜀王面前也不肯稍加辭色。

    背靠單于這棵大樹,寇道孤更沒理由減少自己的傲氣。

    甘招笑道:“寇先生要找的人就是這位吧?”

    寇道孤瞥了一眼徐礎,點下頭,冷淡地說:“是他,我將他帶回漢州,單于必定感謝蜀王。”

    徐礎正要開口,黎勝國小聲道:“可以走了。”

    徐礎向甘招笑了笑,看一眼寇道孤,隨黎勝國出廳。

    徐礎沒被送回原處,而是進入另一間小屋子,環境差了許多,更像是牢房。

    黎勝國道:“委屈徐先生暫且住在這裡,事情……或許還有轉機吧。”

    “晉王那邊有消息傳來嗎?”

    黎勝國搖搖頭,告辭離去。

    劉有終聲稱晉王要返回並州,卻沒說是什麼時候,他與陳病才的會面也可能並不順利,徐礎心中越發焦慮,一旦晉王得知益州軍已然投靠單于,審時度勢以後,很可能也會改變主意,不回並州,還會拼全力攻打襄陽。

    襄陽的勝算原本就不大,如今更是微乎其微。

    黃昏時分,寇道孤過來拜訪,或者說是欣賞到手的獵物,因為他站在門口,仔細打量徐礎,卻一直不說話。

    徐礎心裡再著急,臉上不會顯露出來,笑道:“寇先生怎麼不換上氈袍?”

    寇道孤沒有被激怒,又沉默一會才淡淡地說:“我來只是告訴你一聲,秦北的降世軍、益州軍已被擊敗,要不了多久,躲在那裡的芳德公主就會被送到漢州,你有機會與她重聚。”
Babcorn 發表於 2019-5-22 10:35
第491章 順天

    寇道孤看向徐礎腰間的刀,“你會用它?”

    徐礎搖搖頭,“不會。”

    寇道孤居然信了,上前兩步,走到徐礎面前,“消息很快就會傳來。”

    “什麼消息?”

    “嘿。我剛剛說的消息。”

    “降世軍和益州軍……”

    “兩軍不自量力,企圖奪取邊塞關卡,阻止諸部入塞與單于匯合,可單于早有準備,與諸部暗中設計,先是引蛇出洞,然後兩面夾擊,就這樣取得一場大勝。”

    “至少他們嘗試了?”

    “金聖女和尹甫嗎?嗯,他們嘗試了,徐公子呢?這些天嘗試什麼沒有?”

    徐礎抬頭看向那張高傲的臉。

    寇道孤明白目光中的含義,回道:“我心中只有天下,沒有華夷,單于雖然出身塞外,對中原頗為仰慕,已任命我為聖師,專門教授單于和大妻的一對孿生子,等他們長大,必成一代明君。”

    “教他們如何喊父親?”

    寇道孤冷笑一聲,“徐公子就只是坐在這裡逞口舌之利嗎?”

    “你似乎還有話沒說。”

    “我不止是給你帶來消息,還有一項勸說,徐公子一生勸人,也該被別人勸一勸了。”

    徐礎露出微笑,“這倒稀奇。”

    “徐公子聰慧通達,擅長揣摩別人心中的想法,所以我不隱瞞,先說於我有利的地方:我不希望徐公子活著去見單于,單于心高志大,雖然通緝你,但是未必會殺你,徐公子只需一俯首,便能得到單于的諒解,被委以重任。”

    “你來殺我?”

    “親手殺人的事情我做不出來,而且這會惹單于不高興。”

    “假手他人?”

    “蜀王是個聰明人,寧願將徐公子活著送給單于,不會為我作刀。”

    “那就只剩下自殺了。”

    “正是。”

    “讓我想想,我手裡有刀,又遭到囚禁,很快要被送至單于面前,想要保命,只能俯首稱臣——你瞧,真的很難下定決心。”

    寇道孤臉上露出一絲微笑,轉瞬即逝,“為了襄陽呢?”

    “襄陽?”

    “襄陽群雄聚集,要與賀榮大軍決一死戰——哦,我之前聽到徐公子的暗示了,但是請你放心,晉王不會逃離襄陽,恰恰相反,他會與益州軍一同擊敗群雄,向單于效忠。”

    “所以我是因為走投無路而自殺?”

    “益州四塞之地,外人難進,自己也難出,襄陽群雄只需派少量將士守住峽口,就能堵住益州軍。唯有一點,群雄還不知道蜀王心意,對益州軍毫無防備,必須有人傳遞消息。”

    徐礎早已明白寇道孤的心思,笑道:“我若在此自盡,消息傳到荊州,必能引起群雄警惕。”

    “沒錯。”

    “就怕消息傳不出去。”

    寇道孤輕輕嘆了口氣,將徐礎之前的話還回來,“至少是次嘗試。”

    徐礎不語。

    “我後天動身回漢州,或者帶一個活人去見單于,或者帶一個死訊交差。”寇道孤轉身離去。

    徐礎呆坐半晌,解下腰間的刀,放在桌上,盯著看了一會,抽刀出鞘,細細觀賞,這是一口好刀,只是握在手中就讓人心裡發毛。

    徐礎練過一陣刀法,雖不精通,倒也不算陌生,突然站起身,在屋中空地上舞刀,太久不練,套路已經生疏,需要一招一式地回想,動作時快時慢。

    一趟刀法下來,徐礎氣喘吁吁,身上出了一層細汗,坐在椅子上休息一會,突然放聲大笑。

    門外傳來衛兵的聲音,“徐先生需要什麼嗎?”

    徐礎走到門口,“我這裡有蜀王的一口刀,請代我物歸原主。”

    “這可不行,我們……”

    徐礎走到窗前,揮刀連砍幾下,劈出一塊缺口,再看刀刃如新,不由得讚了一聲“好刀”,然後將刀從缺口扔出去。

    外面的衛兵有些驚慌,半天沒人吱聲。

    徐礎回到原處坐下,喃喃道:“必須要活著。”

    外面的冷風吹進來,徐礎找出自己的披風,緊緊裹在身上。

    是夜二更過後,甘招親自來了,拎著他此前贈送的那口刀,刀鞘還在徐礎屋中的桌子上。

    徐礎沒睡,將油燈放置在桌上一角,將刀鞘橫在中間,正對著它沉思默想。

    甘招沒帶衛兵,站在門口等了一會,上前幾步,將刀扔在桌上。

    徐礎轉過頭,微笑道:“這是蜀王的刀。”

    “送出去就不再是我的。”

    “送出去就不再是自己的,蜀王對一口刀想得明白,對益州為何犯糊塗?”

    “嘿,我就知道。”甘招坐在對面,“無論如何,我也要向徐先生解釋幾句。”

    “我明白蜀王的心事。”

    “徐先生不明白,你眼裡只有九州,沒有我益州,你根本不知道益州形勢有多混亂,客民與土著、各路客民之間,矛盾重重,當初徐先生指引我來益州時,只說地利,可沒提起人和。”

    “我的確不知。”

    “我這個蜀王做得不穩,娶益都王之女也是個錯誤,張氏在益州沒有多少擁戴者,與之聯姻對我幫助甚少。”

    “這不是我的建議。”

    “我知道,我就是抱怨一下,如果徐先生當初隨我入益,或許會阻止我犯錯,我應該娶一位土著貴女,形勢會好許多。”

    “聯姻的方式有許多,不一定非得是蜀王親自出馬。”

    “我的兒女少,又都年幼,即便如此,也都定下親了,但是要再等幾年才能成親。”甘招臉上突然露出幾分熱切,“我的要求不多,兩年,最多三年……不不,兩年就夠,我就能在益州立足,剷除內患,有餘力出兵問鼎中原。”

    “蜀王雄心仍在?”

    “益州雖險,終難獨存,這個道理我懂。但也不能太冒險,得有萬全之策。”

    “萬全之策?”

    “必須是萬全之策,我在這邊率兵出益州,單于在那邊會解開漢中之圍。”

    “鐵將軍還在堅守?”

    甘招臉上閃過一絲怒容,“鐵鳶本有機會返回益州,可他抗旨不遵,如今深陷重圍之中,他死不打緊,連累我益州將士難回故土,罪不可恕。”

    甘招當初受車全意蠱惑,派客兵出戰,就沒打算讓他們全回來,等到內部紛爭不斷,他又懷念起這支軍隊。

    “單于若在襄陽取勝,從此再無敵手,益州能保幾時平安?”

    “我只要兩年,實在不行,一年也夠了。”

    “到時單于已佔據中原,蜀王向誰問鼎?”

    “襄陽、東都、石頭城、廣陵城……總會有人擋一陣吧,只要單于還沒盡佔九州,益州就還有機會。”

    徐礎不由得苦笑,“這的確是萬全之策。”

    “徐先生也這麼以為?”甘招沒注意到徐礎的神情。

    “對單于是萬全之策,對蜀王是必亡之策。”

    甘招面露不悅,“徐先生一心只想擊退賀榮部,全不管他人死活,鐵鳶與樓礙聽了你的話,結果怎樣?襄陽群雄也聽了你話,結果又是如何?徐先生‘大勢’兩字不離口,為何偏偏要逆勢而行?”

    “順勢必亡,逆勢或生。”

    “嘿,我聽說的可是‘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單于之昌,群雄之亡。”

    “沒有單于,也有這個王、那個王,有何區別?如果單于真的盡奪天下諸州,我也只能順應天命,留一個蜀王的名號,足矣。”

    “單于不止是要盡佔諸州,還要分裂天下。中原民稠物阜,若能同心協力,賀榮部斷不是對手,單于深知此點,所以絕不會做一個太平天子,他會一直驅趕諸州彼此征戰……”

    “大家都像晉王與我一樣順應天命,單于就沒有征戰的藉口了。”

    “比如益州土客相爭,單于若要插手,蜀王怎麼辦?是順應天命,引狼入室,還是拒絕‘幫助’,給單于一個征戰的藉口?”

    甘招沒接話。

    “中原人傑地靈,總有不願‘順應天命’之人,今日群雄盡去,亦有新雄崛起。”

    甘招起身,將刀收入鞘中,拿在手中,“徐先生既然不要,我就收回。今晚前來拜訪,本想聽聽徐先生的高見,可徐先生一味只想勸我涉險——從前我沒有立足之地,麾下將士不過千人,覺得徐先生的話句句都有道理,現在不行,只要我能將益州內亂解決,至少能保十年安穩,冒險的事情我不做。仔細想來,徐先生似乎只在危機四伏時有些用處,能絕處逢生,不能百尺竿頭再進一步,所謂險士,做不了治臣。”

    徐礎起身攔行,甘招握刀,冷冷地道:“我的話已經說完。”

    “蜀軍何時出峽?”

    甘招尋思一會,“寇先生後日帶你上路,蜀軍亦在當日登船出發。”

    “幾日可至荊州?”

    “順流而下,頂多兩日,冬季水淺而險,要多用一日。”

    “蜀王與晉王已經刻定日期?”

    “單于定下的日期,我與晉王同日發起進攻。”

    “蜀王多等一天。”

    “嗯?”

    “只需一天,單于事後問起,就說‘冬季水淺而險’。”

    “沒這個必要,既然……”

    “我是為蜀王著想,因為我知道晉王當日肯定會按兵不動,留蜀軍獨戰群雄,賀榮大軍一時半會無法趕來支援,蜀軍必敗,蜀王亦成為九州共敵。”

    “晉王沒這個膽量,單于對他看得很緊。”

    “如果我說錯了,晉王按期動手,將群雄牽制在襄陽,蜀王多等一天,也有好處。”

    甘招沉吟不語,“一天……蜀軍出峽之後將會直攻夷陵城,夷陵與襄陽相距至少三日路程,快馬加鞭也要一天一夜,我晚一天,晉王不會知道,晉王按兵不動,我也不能立刻知曉。這一天究竟有何意義?”

    “至少對蜀王無傷,算是我最後一次向蜀王進言吧。”

    甘招想了一會,推開徐礎,走出房間,沒給任何回答。
Babcorn 發表於 2019-5-22 10:35
第492章 大敗

    次日下午,徐礎獲准與郭時風辭行——寇道孤只帶他去見單于,對另一名謀士毫無興趣。

    兩人來不及說太多話,徐礎道:“我勸蜀王推遲一天入荊,如果郭兄能夠再爭取一兩天,形勢或許還有轉機。”

    郭時風苦笑道:“每多一天,都是難上加難。”

    “沒辦法,我先見到蜀王,所以簡單些,郭兄只好勉為其難。”

    “嗯,第一件事就是怎麼才能見到蜀王,他若是將我留在夔門關,我便有通天本事也用不上。”

    “盡人事、聽天命吧。”

    徐礎被帶走。

    次日一早,徐礎被押送到寇道孤那裡,車馬已經備好,隨行者有十幾名賀榮人以及上百名中原士兵。

    冠道孤已經向蜀王告辭,看到徐礎,輕輕搖下頭,露出一絲鄙夷。

    徐礎雖是囚犯,乘坐的卻是正常車輛,而不是囚車,一路行進得極快,幾乎不得休息,入夜之後住在驛站裡,郡縣官吏前來拜見,寇道孤一概拒絕。

    益州有一條棧道直通漢州,趕到關口時,已是數日之後,寇道孤特意過來探望徐礎,感慨道:“襄陽之戰此時或許已經結束。”

    徐礎這些天一直沒接到任何消息,心中七上八下,臉上卻不動聲色,“以天成之強盛,一日而亡,單于兵馬雖眾,強不過天成,能猖獗到幾時?”

    寇道孤搖頭,“徐公子這幾句話大失水準,想是心中已亂。”

    徐礎笑了笑,無從辯駁。

    棧道難行,好在前無阻礙,後無追兵,走得非常順利,一入漢州,離賀榮大軍已然不遠,消息突然間撲天蓋地而來。

    一支被單于徵調來的冀州軍守衛關卡,一見到使者隊伍,就有人大聲嚷道:“襄陽大敗!襄陽大敗!”

    在十幾名賀榮人的帶領下,將士們歡呼,冀州兵卒又嚷道:“是咱們大敗,單于已經帶兵去往襄陽了。”

    眾人無不大驚失色,進城之後,寇道孤立刻去見守城將領詢問詳情。

    具體情況守將也說不清,只聽說奉命攻打襄陽的並、冀、秦三州軍隊同時大敗,單于獲信大怒,立刻調兵東進,昨天剛剛出發。

    城中的兵卒之間卻流傳著各種說法,一個比一個誇張,軍心顯然已經動搖。

    寇道孤臉色鐵青地回來,下令立刻上路,儘管趕回大營。

    單于昨天只來得及帶走一萬多名精銳騎兵,大量人馬仍留在漢中城外的大營裡。

    一行人棄車乘馬,疾行一日一夜,路上掉隊者頗多,次日下午趕到大營時,只剩下二十幾人。

    徐礎不被允許掉隊,換馬不換人,終於停下時,已經累得四肢麻木,心裡一片空白,什麼也想不了。

    被送進帳篷裡,徐礎倒頭便睡,全不管自己接下來會受到怎麼的處置,也不管襄陽之戰有何進展。

    再次睜眼時,四週一片黑暗,徐礎想了一會才記起來這是什麼地方。

    他接著又睡。

    這回睡得不久,昏昏沉沉間聽到腳步聲,立刻翻身坐起,穿上靴子。

    兩名賀榮士兵進來,大聲說話,徐礎聽不懂,大致明白是要自己跟他們走。

    外面正是深夜,營地裡卻不安靜,到處都有騎士奔馳以及叫嚷聲。

    徐礎被帶進一頂大帳篷裡,士兵沒有跟進來。

    帳內聚著二十多人,或站或立,全是中原將領,徐礎認得其中幾位。

    沒人理睬徐礎,過了一會從最裡面傳來一個稚嫩的聲音:“徐公子!徐公子到這邊來。”

    皇帝的弟弟、漁陽王張庚坐在厚毯上,向徐礎招手。

    徐礎穿過人群走到近前,拱手笑道:“漁陽王安好。”

    “坐下。”張庚道。

    徐礎坐到左手邊,看向對面的人,又一拱手:“皇甫大人,好久不見。”

    應國公皇甫階扭過臉去,向漁陽王小聲道:“此人乃是單于緝拿的重犯,殿下不該與他過於親密。”

    張庚笑道:“對徐公子單于雖然生氣,但也有點敬佩,是殺是用還不一定呢。何況咱們現在處境相似,就不要避嫌了吧。”

    “漁陽王乃單于座上貴賓,處境怎會與我相似?”徐礎有些驚訝。

    “都怪沈耽,他在襄陽大敗,連帶著所有中原人都不得信任。”

    “襄陽那邊究竟怎麼回事,我到現在也沒明白。”

    “就是大敗……皇甫將軍,你來說。”

    皇甫階這才看向徐礎,仍有些不太情願,“詳情依然不知,總之是晉軍大敗,後退數十里,單于帶兵趕去支援,半路上傳令回來,將中原將領都送到大帳裡。”

    “我居然也算是中原將領?”

    皇甫階冷笑一聲。

    “寇道孤為什麼不在這裡?”

    張庚嘆道:“他是單于之子的教師,有中宮庇護。”

    “漁陽王……”

    “別提了,我不過是碰了小孩子一下,看上去像是打,其實只是一拂,他不知為什麼哭個沒完,中宮很生氣,已經好幾天不見我了。”張庚自己也是孩子,語氣卻像是大人。

    “原來如此。”

    “漁陽也盡給我惹麻煩,連座小城都守不住,竟然向悅服侯投降,丟盡了臉面,還連累了我……”

    皇甫階勸道:“單于處事公正,不會因此牽怒於殿下。”

    張庚也發現自己的話有些過頭,點頭道:“單于對我倒是沒說什麼,只是朝廷顯得更弱啦,還好意思派人過來求援。”

    皇甫階道:“朝廷被迫降於反軍,當然要來向單于求援。”

    徐礎開口道:“令郎皇甫開在漁陽大敗,單于也沒說什麼?”

    皇甫階臉色一變,哼了一聲。

    張庚笑道:“單于剝奪應國公的軍職,還說他們皇甫家不願為賀榮部效力,故意敗給梁軍。”

    皇甫階臉色更加難看,“我兒中計而敗,這筆賬早晚會算清楚。”

    中原將領雖然都被送進大帳,卻都不太驚恐,以為這只是暫時之舉,等單于到達襄陽,弄清那邊的敗仗與這裡的中原將士無關,自會放人。

    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嘈雜,有人跑到門口打聽,很快轉身道:“益州軍這是瘋了,居然趁夜襲營!”

    “大概是聽說單于率兵去往襄陽,就以為大營剩下的人不多吧?”

    “估計如此,城裡糧草不足,再耗下去更是死路一條。”

    徐礎向張庚道:“奇怪,蜀王不是已經歸降單于了嗎?單于為何不肯解圍?”

    “可能是……單于不願意吧。”張庚看向皇甫階。

    皇甫階無奈地解釋道:“蜀王雖降,漢中城不降,即使接到蜀王的旨意,也不肯開門,反而射殺使者。單于因此不肯解圍,下達嚴令,必須攻破城池,一人不留。”

    張庚撇下嘴,“益州軍真是愚蠢,明知不敵,還不服軟,最終全要被殺,還會落個不忠之名。”

    徐礎側耳傾聽外面的聲音,但是嘈雜聲漸弱,這次夜襲顯然對賀榮營地沒有造成太大影響。

    張庚伸手戳了徐礎一下,“這些天你跑到哪裡去了?所有人都在找你。”

    “我……由秦入漢、益,乘船進荊州,北上洛、冀,然後又原路回來。”

    張庚呆了一會,突然大笑,“徐公子也愛吹牛。”

    徐礎笑笑,對面的皇甫階道:“他沒吹牛,梁軍攻打漁陽時,他的確在場,我從朝廷使者那裡問到的。”

    張庚吃了一驚,“來回幾千里啊,你……何必呢?”

    徐礎拍拍自己的腿,“是它們閒不住。”

    “這回它們得閒下來了,單于不會再放你走。”

    徐礎一直關心外面的事情,沒有接話,張庚一個人嘮叨,說的全是自己的事情,皇甫階在一邊幫腔。

    徐礎突然覺得奇怪,皇甫階乃天成“六臣”之一,雖然一直失勢,但也不至於討好張氏的小孩子,於是向張庚道:“恭喜漁陽王。”

    “嗯?無緣無故恭喜我什麼?”

    “單于對漁陽朝廷不滿,要立漁陽王為帝了吧?”

    張庚眼睛一亮,隨即神色暗淡,“全是謠言,一點准信沒有,你聽誰說的?”

    皇甫階道:“殿下別聽他的,他什麼都不知道,在套你的話。”

    張庚大失所望,“還以為……我才不關心這種事,皇帝好好的,又是單于的妹夫,就算犯錯也會被原諒,哪裡輪得到我?”

    門口有人大聲道:“漁陽王、徐礎,過來!”

    張庚一驚,“為什麼單叫咱們兩人?”

    又是皇甫階小聲提醒:“殿下莫驚,我看那人是中宮的衛兵。”

    “中宮還好。”張庚起身,與徐礎走到門口。

    衛兵前頭帶路,兩人跟隨出帳。

    營地裡毫無變化,騎兵跑來跑去全是為了準備上路,前去追趕單于,剛才的夜襲好像沒發生過一樣。

    兩人果然被帶到單于大妻的帳中。

    帳篷小一些,溫暖如春,大妻居中而坐,一對孿生子睡在身邊,幾名僕婦小心翼翼地照看他們,另有四名衛兵守在門口。

    寇道孤也在,坐在一邊,閉目養神,宛如一尊雕像。

    張庚畢竟是孩子,再見到單于大妻,心中又喜又怕,跪地磕頭,“中宮恕罪,我那天真不是……”

    “算了,坐到一邊去。”大妻道。

    張庚心情一鬆,坐到寇道孤身邊。

    大妻看向徐礎,良久方道:“將你送到涼州,本來是要在那裡殺死你。”

    “我知道。”徐礎點下頭。

    “可你沒死,想必是天意吧,又將你送回來。我改主意了,現在不想殺你,要用你換件東西。”

    “我不值錢。”

    “對別人不值錢,在歡顏郡主那裡就不一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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