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謀斷九州 作者:冰臨神下 (已完成)

 
我是獅子我是王 2018-10-24 10:26:0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56 199182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3 16:41
第443章 敬意

    酒宴仍在進行,昌言之喝得興起,與諸多水軍頭目稱兄道弟,無暇他顧。

    奚援疑請別人挪下位置,讓他坐在徐礎身邊,又要來一碗酒,笑道:“我來敬徐公子一碗。”

    徐礎笑道:“故人相見,當把酒言歡,可我最近身體有恙,實在不敢碰酒,只得以茶代之,望奚將軍海涵。”

    另一頭的昌言之終於注意到這邊的情況,大聲道:“公子不能喝酒,讓我來!”說罷端起碗喝了一大口,他沒認出敬酒者的身份。

    奚援疑大笑,自己喝了一口,放下酒碗,關切地問:“徐公子受傷了?”

    “一點小毛病,只是不能多喝酒。”

    “原來如此。”奚援疑打量徐礎,突然笑了,“想當初在汝南城,我中徐公子之計,狼狽不堪,後來在東都,亦是因為徐公子,我更加狼狽,僥倖保住一條性命,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竟然會在這裡與徐公子重逢!”

    “我也很意外。”

    “怎麼可能?徐公子料事如神,來荊州之前就沒想過會在這裡遇見奚家人?”

    “想到了,只是沒料到會是奚將軍。”徐礎笑道。

    “我亦是奚家人,徐公子以為我死在軍中了?”

    徐礎搖搖頭,“我只是覺得……恆國公應該派自己的一個兒子來這裡抓我。”

    奚援疑先是一愣,隨即大笑,“徐公子以為我是特意來抓你的?”

    “‘料事如神’的人難免想得多。”

    奚援疑又喝一口酒,笑道:“徐公子的確想多了,我來夷陵城已經幾個月了,為的是與楊江王一同抗擊南敵,前兩天剛剛聽說徐公子要來,我說一定要見一面,以表敬意,別無它想。我乃徐公子手下敗將,但是敗得心服口服,對徐公子只有敬仰,沒有懷恨。”

    “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徐礎拱手道。

    “徐公子擔心奚家要為漢州之事報仇吧?”奚援疑輕嘆一聲,“大哥遇害,的確是我們奚家一個重大損失,家伯恆國公痛心不已,數日不進飲食。但我們奚家恩怨分明,查得清清楚楚,殺人者乃益州將領唐為天,主謀者乃漢州長史樓礙。”

    奚援疑突然舉拳在桌上砸了一下,“樓礙無恥小人,向奚家借兵時,卑躬屈膝,求恆國公派人去做牧守,大功尚未告成,他不過剛剛走出死地,位置才穩當一點,就翻臉不認人。唉,當初他將荊州兵歸還時,我們奚家就該警醒,恆國公卻覺得樓礙不至於立刻動手,論陰謀詭計,奚家人真是不如樓家……哈哈,徐公子別又多想。”

    “不會。”徐礎笑著搖頭。

    “總之我們奚家分得清是非曲直,徐公子所為,件件光明正大,樓礙卻不一樣,他是奚家最大的仇人,哪怕戰至一卒不剩,奚家也要報此血海深仇!”奚援疑舉起拳頭,卻沒有砸下去,而是慢慢放下。

    “要去漢州報仇,先要平定荊州局勢。”

    “沒錯,所以恆國公將楊江王請去議事,希望大家一塊商量出個計策,兩軍合力,擊退南匪。讓陳病才知道,荊州雖弱,卻不是他欺負得了的。”

    “水陸並進,我看南軍勝算無幾。”

    奚援疑眼睛一亮,“得徐公子此言,令我信心倍增。”

    “不敢當,我久已遠離軍務……”

    “所謂旁觀者清,像徐公子這樣的人,離得越遠,看得越清。”

    奚援疑與徐礎聊個不停,幾乎沒怎麼喝酒,言語間,儘是對徐礎的敬佩。

    宴席持續至夜半才告結束,回到住處,昌言之倒頭便睡,徐礎卻睡不著,反覆思索奚援疑的話,還是覺得其中有詐。

    次日一早,奚援疑派人送來請柬,邀徐礎午時赴宴,特意讓僕人強調:“沒有外人,就是奚將軍與徐公了,一同敘舊。”

    僕人離開之後,昌言之道:“哪位奚將軍?難道這裡有奚家人?”

    “曾在汝南城與吳人交戰的那位奚援疑奚將軍。”

    “是他!”昌言之騰地站起來,宿醉未醒,身子晃了晃,不得不又坐下,“他要報仇?”

    徐礎笑著搖頭,“昨晚他坐在我身邊,說了許多話,意思是並不當我是仇人,他們奚家最痛恨的人是樓礙。”

    昌言之點點頭,“這個奚援疑倒是通情達理。”

    徐礎嗯了一聲,沒將自己的猜測說出來。

    “那中午我也要陪公子一塊赴宴,以防萬一。”

    “你還是好好休息吧,不要再去喝酒了。”

    “我還能……”

    “三日之內,你要滴酒不沾。”徐礎命令道。

    “好……吧。”昌言之的確有些支撐不住,“公子一個人小心些,今後我也不能再喝這麼多啦,當時盡興,過後遭罪。”

    徐礎昨晚沒有提及鐵鷙夫人寫的書信,今天也不想,將信藏好,孤身前去拜訪奚援疑,由楊欽哉的士兵帶路。

    夷陵城殘破不堪,民房坍塌過半,磚石多被搬去修補城牆。

    奚援疑住在一座比較完整的宅院裡,收拾得乾乾淨淨,陳設也都齊全,奚援疑脫去戎裝,換一身便服,早早等在門口,拱手相迎。

    知道徐礎不能飲酒,奚援疑命人在菜餚上下功夫,樣樣精美,令人難以相信這是亂時能做出來的美食。

    這次雙方更加自在,徐礎略飲幾杯酒,其它時候喝茶。

    奚援疑道:“能在此地得遇徐公子,是我之大幸,很想聽聽徐公子對荊州形勢的看法。”

    “初來乍到,對荊州不熟,不敢妄言。”

    “徐公子過謙,你是觀大略的人,用不著非得處處踏訪。而且我也不問整個形勢,只有一件疑惑,望徐公子給予指教。”

    “答疑我或許能說幾句。”

    “天下大勢就不說了,擺在那裡,誰都能看得到,令我猶豫不決的是這支南匪。”

    “奚將軍仍覺勝算不足?”

    “那倒不是,南匪連遭敗績,士氣受挫,已非荊州對手,我只是拿不準,是應該將南匪一舉剿滅,還是放他們一條生路。”

    徐礎已然明白奚援疑的意思,“將南軍一舉剿滅,能解一時之憂,卻令荊州與南方散州成為死敵,或有後患。放一條生路,或許能將南軍併入荊州,但是陳病才毫無降意,坐等下去,南軍士氣恢復,反釀大災。”

    “徐公子果然沒有令我失望,一說你就明白。”

    “但我幫不了奚將軍,我對陳病才一無所知,既不能揣摩其心意,更不能前去勸說。”

    “陳病才喜怒無常,殺死我奚家好幾位使者,我怎能讓徐公子再入虎口?但是我有個想法,請徐公子斟酌一下。”

    “請說。”

    “陳病才初入荊州時,自恃兵多將廣,十分狂傲,不願與任何一方結盟,慘敗之後,他仍不服氣,還要再分勝負,更不肯結盟,但是狂傲之氣稍減,也想拉攏幾個幫手。荊州眼下形勢,最強的當然是我們奚家,其次江王楊欽哉,再次荊東的幾位將軍,江北襄陽一帶另有數股勢力。陳病才派人送信,荊東諸將不理他,襄陽群雄卻頗為心動,以為能夠趁機擴張。”

    徐礎點點頭。

    奚援疑緩了一會,繼續道:“襄陽群雄當中有一位宋取竹,被推為首領,自稱楚王,還自稱是鄴城名士范閉的關門弟子。據說徐公子曾在鄴城隱居,與范門或有接觸,聽說過此人嗎?”

    “曾與他有過一面之緣。”

    奚援疑大喜,“太好了。”

    “奚將軍希望我去勸說宋取竹,讓他不要與陳病才結盟?”

    “還有,奚家要去漢州報仇,襄陽正當其路,宋取竹可以不助奚家,但是也請不要騷擾行軍之道。”

    “襄陽群雄既然能被南軍說動,為何不肯與奚家結盟?”

    “陳病才慷他人之慨,將襄陽全部郡縣許給宋取竹,自稱渡江之後要去進攻江陵城,滅我奚家,還願借兵給宋取竹,任他調遣。”

    “陳病才受困江南,他的許諾皆不可信。”

    “就是嘛,得有人讓宋取竹明白這一點。”

    徐礎沉思片刻,“我與宋取竹只有一面之緣,並無深交……”

    “以徐公子的才智,只要能見到面,肯定能夠說服宋取竹回心轉意。”

    “奚將軍別抱太大希望。”

    “徐公子願意一試嗎?只要宋取竹明確拒絕南匪的拉攏,陳病才走投無路,或許會生降意。”

    徐礎又想一會,“好吧,既然到了荊州,又得奚將軍款待,怎麼也得為奚將軍奔走一趟。”

    “多謝。”奚援疑起身,一躬到地。

    奚援疑比較著急,立刻派人去給江北的宋取竹送信,當晚就得到回信,宋取竹很願意見這位一面之緣的故人。

    徐礎次日一早出城,向昌言之道:“或許真是我多心,奚援疑送我去見宋取竹,想來真是沒有惡意。”

    昌言之休息一天,精神恢復許多,笑道:“公子既不稱王,又無兵將,奚家自然不當你是敵人。”

    襄陽軍的營地離江不遠,規模不大,能容納不到一萬人,帳篷破舊,旗幟不全,走在其中的兵卒個個面帶菜色,看樣子沒怎麼吃過飽飯。

    昌言之小聲道:“第一次見到比降世軍還要窮苦的軍隊。”

    宋取竹的帳篷並不比其他人更好,只是稍大一些,他站在門口,手扶腰刀,笑道:“思過谷一別,不意在此重逢。”

    徐礎停下腳步,隱約覺得不對勁,左右的士兵似乎都在警惕什麼。

    “宋王一向可好?”徐礎拱手道。

    宋取竹嘆了口氣,“苟活而已,幸得徐公子到來,幫我一個大忙。不得已,我要用徐公子換些救命的糧食。”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3 16:41
第444章 抱怨

    士兵們圍上來,拿出繩索,將要捆綁徐礎與昌言之,宋取竹稍一猶豫,阻止道:“算了,徐公子是明白人,又與我有舊,不必看得那麼緊。”再向徐礎道:“明天一早送你去江陵,在此之前,你還是我的客人,請。”

    徐礎笑了笑,邁步剛要走向帳篷,身邊的昌言之怒道:“姓宋的,枉你自稱楚王,行事卑鄙,比閭巷無賴還不如……”

    有士兵拔刀,宋取竹擺下手,“讓他說。”

    昌言之上前一步,擋在徐礎身前,“有道是兩國交兵尚且不斬來使,我家公子乃是夷陵城派來的使者,你不以禮待之也就算了,還要拿他換取糧食,無恥至極。我家公子還當你是個人物,一路上到處打聽你的消息,沒想到……”

    宋取竹掃一眼帳前聚集的將士,然後向昌言之道:“‘你家公子’可不是夷陵城派來的使者,而是送來的‘囚徒’——楊摸魚礙於蜀王的臉面與勢力,不敢動他,但是也不敢得罪江陵奚家,所以乾脆避而不見。我不知道是誰勸說‘你家公子’來當使者,但是奚家向我許諾,只要我將‘你家公子’送至江陵,就給我二十石糧食,夠我們吃上一陣了。送上門來的買賣,你說我是做還不是做?”

    昌言之大吃一驚,“是奚援疑勸公子當使者,他就在城裡,為何兜這樣一個圈子?”

    “荊州正亂,蜀王坐據上游,如今誰也不想得罪他,所以要兜這個圈子。你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昌言之啞口無言。

    宋取竹笑道:“至於‘你家公子’到處打聽我的事情,抱歉,我沒聽說過,也不在意,他的打聽可帶不來一粒糧食。我這個楚王也是沒用的名頭,如果有人願意交換,只需十石糧食,閣下有興趣嗎?”

    “沒有……”

    “請這位‘打抱不平兄’到別處休息。”

    昌言之不想走,徐礎上前道:“明天一早才去江陵,現在不必爭執。”

    昌言之狠狠地瞪宋取竹一眼,想說幾句威脅的狠話,一時卻找不出合適的詞語,只得向地上呸了一口,與士兵離開。

    宋取竹的帳篷內部與外觀一樣簡陋,一張床、一張不大的交椅、幾件零亂的衣物,除此之外別無它物,他將交椅讓給徐礎,自己坐在床上,“徐公子真的打聽過我?”

    “嗯,我在單于身邊待過一陣,群雄紛紛奉送降書時,只有宋王敢於挑戰,所以有些好奇。”

    “哈哈,那是喝醉之後一時胡寫的信,想不到竟然真的送到單于那裡,他看過之後說了些什麼?”

    “一開始下面的人將信扣押沒有送達,過了一陣單于才看到,很生氣,說是很快就兵發荊州,拿你問罪。”

    “單于沉不住氣啊。”

    “我猜他是假裝發怒,給日後攻打荊州找個藉口,畢竟奚家一直很順從,單于不能無緣無故地闖進他家的地盤。”

    “這麼說起來倒還合情合理。”宋取竹點點頭,“那我現在即便向單于稱臣也沒用了?他肯定不會接受。”

    “至少在攻入荊州之前不會接受。”

    宋取竹輕嘆一聲,顯出幾分失望,“我若是給單于寫信,說我就要糧絕,怕是等不到他帶兵攻入荊州的時候,你說他不會接濟我一點糧食?”

    徐礎搖搖頭。

    “哈哈,我想他也不會,我現在真是被逼到絕境啦,只要有人願意給我糧食,讓我認他做親爹都可以。你幹嘛用這種眼神看我?”

    “遙想當年初見面時。”

    “那不過是在一年多以前。”

    “想起來卻很遙遠。”

    “徐公子在說我變化太大吧。嘿,這一年多來,我真是……一言難盡。”

    “做事沒有預料中那麼容易?”

    “我以為自己要打江山,結果是背上一座山,壓得我喘不上氣來。”宋取竹向前探身,神秘兮兮地低聲道:“范先生把我坑了。”

    “此話從何說起?”徐礎很驚訝。

    “老傢伙自己膽怯,不敢做大事,只會坐而論道,鼓動別人鋌而走險,我上了他的當,掉進了坑裡。”

    “做事雖難,多少終有所得。”徐礎笑道。

    宋取竹搖頭,“還是徐公子見機快,知道不妥,立刻退位。”

    “最後也沒逃出去,反而浪跡四處,處處不得志,落在宋王手裡,要被換取二十石糧食。”

    “別叫我‘宋王’,叫我……就叫宋取竹吧。”

    “天下大亂,群雄蜂起,有人跨州連郡,也有人帶兵以擄掠為生,居無定所,沒見誰像你樣困頓。宋取竹,你從前號稱‘千手’,也是有名的豪俠,怎會連尋常強盜都不如。”

    徐礎直呼其名,語氣也變得稍顯嚴厲,宋取竹反而鬆了口氣,然後大倒苦水,“所以說范先生誤我,別人都以為我是關門弟子,其實我拜師已有多年,只是除了最後一年多,並不經常陪在他身邊,時不時去一趟,聽聽就走,倒也頗有收穫。現在回想起來,其實並不是范先生的教誨有道理,而是襄陽太小,我才能在裡面如魚得水,一旦離開襄陽,我就是現在這副樣子。”

    “既然如此,你為何離開襄陽?”

    “唉,剛在襄陽起事的時候,一切都挺順利,差不多有一萬人前來投奔,襄陽大小官吏聽說我舉旗稱王,紛紛派人恭賀,要錢給錢,要糧給糧,我就是那時候一時興起,給單于寫去一封大言不慚的書信。”宋取竹不停搖頭。

    “所以你沒有攻佔襄陽?”徐礎聲音更顯嚴厲。

    “當然沒有,襄陽城裡有我許多朋友,連城主都送數千兩白銀當賀禮,我怎麼好意思攻佔?再說那時候大家志向遠大,都覺得襄陽地處必爭之地,攻下來也守不住,不如去別處攻城掠地……”

    “你去了?”

    宋取竹比徐礎年長不少,在他的連番追問之下,卻顯出幾分侷促不安,像是忘做功課的童生,“去了,攻打漢州,的確奪下幾座城池,然後……”

    “然後怎樣?”

    “慶功嘛,大家都有點喝多了,都向我要封號,我想自己稱王,兄弟們不能連個官位都沒有,所以就封了幾個官。誰想到,不封還好,一封卻惹出事來,第二天就有頭目帶兵離開,追都追不回來。再往後,漢州長史從奚家借來兵將,城池又被他奪回去,我只好帶兵回襄陽。”宋取竹尷尬地笑了笑。

    “襄陽城裡的‘朋友’不肯接納你?”

    “我當時只帶回幾百人,聲勢大減……後來我又召回一些人,三千多吧,想攻下襄陽城,沒成功,正好趕上這邊混亂,我說也來湊個熱鬧。”

    “據說你曾勸說各方停戰,一同對付賀榮人?”

    “要不然還能怎麼辦?打我也是打不過的,只好說些大話,讓人知道我還是楚王,如果真有人當回事,我就能趁機要點糧食。”

    “你連三千人都養不起?”

    “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當初在襄陽做豪俠的時候,前前後後接濟過的人沒有一千也八百,沒想到養活兵卒居然這麼難。”

    “你從前靠什麼接濟求助之人?”

    “家裡有幾百畝地,再加上朋友之間互相拆借,可我舉事之後,來往的朋友越來越少,我那些地沒人種,現在全是荒著的——范先生誤我啊,若是沒他鼓勵,我現在還做豪俠,在群雄之間左右逢源……”

    “宋取竹,還記得你最後一次拜見范先生時,尋求解答的疑惑嗎?”

    “為何人心不足,得到越多,怨氣反而越多?”宋取竹喃喃道,面露慚色,“我的怨氣的確很多,可我什麼都沒得著啊。”

    “連單于都知道你的名字,這不是所得?至少在荊州,人都稱你一聲‘楚王’,這不叫得?”

    “徐公子不必給我臉上貼金,我知道大家都叫我‘宋楚腳’。”

    “即便如此,也是所得。”

    “從前我號稱‘千手宋’,名聲傳到東都……”宋取竹憤憤然,仍覺得所失更多。

    “好吧,就算你說的都對,范先生已死,你向誰抱怨?”

    “向你唄,反正你就在我面前。”

    “然後呢?”

    “然後明天拿你換糧,撐一天算一天。”

    “再後呢?”

    “再後……有一位麻老砍刀,從前在山裡當強盜,現在做大啦,奪下幾座小城,一直想招我當女婿,我沒同意,實在不行,就去投奔他吧。”

    徐礎既覺可氣,又覺好笑,“我一直以為自己還有幾分識人的本事,在你身上卻錯得一塌糊塗。”

    “徐公子原以為我是什麼人?”

    “知難而上、敢想敢為的真英雄。”

    宋取竹想了一會,點頭道:“那你的確是錯了,大錯特錯,我不是真英雄,連豪俠都算不上,從前在襄陽得些名聲,其實也是靠我父親留下來的家業與人望。”

    徐礎起身,“與其坐在這裡聽你抱怨,我寧願快些去往江陵,請明天一早派人送我上路,越早越好。”

    宋取竹倒也不怒,笑道:“我與徐公子一樣著急,因為今天晚上就得餓肚子,我等著二十石糧食起灶呢。”

    徐礎大步走出帳篷,立刻被士兵圍上,被帶去附近的帳篷。

    徐礎也不反抗,到了帳篷裡,向昌言之道:“從此以後千萬不要再說我料事如神,錯成這個樣子,我連普通人都不如。”

    昌言之詫異道:“姓宋的說什麼了,將公子氣成這樣?”

    “唉,是我異想開天……去江陵城吧,早晚要去,其實奚援疑若是直接開口,我也會去。行李看好,裡面的東西很重要。”徐礎將鐵鷙夫人的書信藏在裡面。

    “鐵將軍送的那箱珠寶還在夷陵城裡。”昌言之痛心不已。

    “無妨……”徐礎正想給昌言之透個底,從外面走進來一人,拱手道:“徐公子別來無恙。”

    昌言之原本坐著,這時騰地站起身,“戴破虎,你……你怎麼在這裡?”

    此人正是曾去思過谷裡行刺的戴破虎,“我是荊州人,無處投奔,只好又回老家。哈,沒想到,真是沒想到。”
Babcorn 發表於 2019-5-10 02:00
第445章 飢餓

    “這就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早知今日,當初我何必千里迢迢去鄴城呢?”戴破虎笑吟吟地說。

    昌言之手上沒有兵器,只得緊握雙拳,“不說公子從前對你的恩情,單論他在思過谷裡饒你一命……”

    “誰都會做錯事,徐公子犯過的錯誤尤其多。”戴破虎又一拱手,“但是兩位不必擔心,我與降世軍已經斷了聯繫,雄難敵也已經死了,我提著徐公子的人頭無處領賞,所以不會動你們一下。”

    昌言之稍鬆口氣,戴破虎繼續道:“明天我送你們去江陵城換糧。”說罷大笑著出帳。

    昌言之生了一會悶氣,向徐礎道:“公子看人的眼光的確不怎麼准。”

    “哈哈,十次看人,九次錯誤,但是有一次準確也就值了。”

    “九次錯誤已經見到兩個了,那一次正確在哪呢?”

    徐礎抬手指來,昌言之微微一愣,隨即哼哼兩聲,嘀咕道:“我正在猶豫要不要棄公子而去,你這麼一說,讓我怎麼跑啊?”

    徐礎大笑,又指向包袱,“在金都城外送行時,鐵將軍不止送我一箱珠寶,還有一封信,在江陵城裡或許用得上。”

    昌言之一喜,“原來公子早有備手,怪不得如此鎮定,那信是寫給恆國公的?鐵將軍跟他有交情……不對,鐵將軍降世軍出身,怎麼可能與奚家相識?必然是投降蜀王的益州官吏,與荊州人比較識,鐵將軍托他寫的信,對不對?”

    徐礎點點頭,畢竟涉及到婦人之間的事情,他不好說得太明白。

    昌言之懼意一去,餓感來襲,揉揉肚子,“就算是俘虜,也應該管飯吧?”

    “這些人若是有飯吃,也不至於拿我換糧。”

    “未必,這分明就是一群強盜,拿公子當人質,總要換點什麼。”

    徐礎又說錯了,不久之後,真有人送來食物,準確地說是兩碗粥,沒有菜餚,也沒有筷子。

    昌言之捧著碗看了一會,抬頭看向送飯的士兵,“這裡面真有米粟嗎?”

    “你不吃別浪費,還給我,我還能再喝十碗。”士兵舔舔嘴唇。

    昌言之急忙喝一大口,讚道:“還真有一點的米粟的香味,多嚼兩下,好像能咬到米粒兒。公子也吃點,解渴也好。”

    徐礎也喝一大口,“就是淡了些。”

    “已經沒有鹽了,也不知奚家肯不肯給點鹽巴。”士兵頗為期待。

    昌言之大口喝完米粥,將碗還回去,士兵仔細查看,失望地說:“吃這麼幹淨。”

    昌言之苦笑道:“我倒是想剩點殘渣,太難。”他看一眼還在喝粥的徐礎,心裡冒出一個主意,小聲道:“閣下怎麼稱呼?”

    “嘿,我一個小卒子,哪是什麼‘閣下’?稱呼也免了吧,明天就要拿你們去換糧,彼此一熟,反倒不好意思。”

    “有什麼不好意思,實不相瞞,我是有事相求……”

    士兵立刻搖頭,“有事也別求我,去求……”

    “我有一箱珠寶留在夷陵城裡,若是有人能幫我帶來,我願意分他一半。”

    “珠寶……有什麼用?”

    “買糧食啊,那算珠寶是蜀王送給我家公子的禮物,價值連城。”昌言之為了取信對方,故意將送禮之人說成蜀王。

    士兵有點心動,“那麼貴重的禮物,怎麼不隨身帶著?”

    “這不是中計了嘛,原以為天黑之前就能回去,誰想到會是陷阱。你們要用公子換糧食,我們想用那箱珠寶換取性命。”

    徐礎一邊喝粥,一邊看著昌言之說話,面露微笑,頗感興趣。

    士兵更加心動,“楊摸魚的人早將珠寶瓜分了吧?”

    “珠寶箱子與其它行李混在一起,他們未必能認出來,而且陷害我家公子是奚家人的主意,楊摸魚本人知情,他的部下未必知情,很可能還在等我們回去,替我們看守行李……”

    “我替你將珠寶帶來,你願意分我一半?”

    “當然,但是你自己去怕是不成,得帶我一塊去,反正用來換糧的人是公子,我……”

    士兵又搖頭,“不用那麼麻煩,我的一個哥哥在夷陵城裡當頭目,你要說帶人出來,有點困難,帶幾樣行李出城,應該沒問題,大不了事後給他一點好處。”

    昌言之大為失望,原想自己先逃出去,再想辦法救徐礎,沒想到對方竟有更好的主意,只得道:“那就麻煩你了,今晚就得帶來,明天一早我們上路。”

    “放心吧。你吃完沒有?”

    徐礎將空碗遞過去,士兵接在手中,看一眼之後,輕嘆一聲——碗底還是那麼幹淨。

    士兵剛要走,徐礎問道:“令兄既在夷陵城裡做頭目,你為何不去投奔,反而這裡忍饑挨餓?”

    士兵愣了一下,“不是親兄弟,是我二伯的兒子。”

    “那也是堂兄,你去投奔,他肯定會接納吧。”

    士兵捧著兩碗,面露困惑,好像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又好像從來沒考慮過這個問題,半晌才道:“我們好幾千張嘴呢,就是親哥哥也養不起啊。”

    徐礎笑道:“我是說你一個人前去投奔。”

    “那怎麼行?”士兵兩眼一瞪,“背叛宋大哥的事情,我可不做。”說罷氣哼哼地走出帳篷。

    “窮成這樣,還講義氣。”昌言之看向徐礎,“就因為宋取竹曾向單于發信挑戰,公子總想從他身上找些優點出來,那不過就是一封信而已,誰都能寫,越是沒名聲的人,越不害怕。”

    “宋取竹自己也是這個意思。”

    昌言之指向帳外,“宋取竹怎麼也曾是一方大豪,有個把人對他忠心耿耿,很正常。”

    “三千人。”

    “三千人全都忠心耿耿?我看未必,即便是那又怎樣?都得跟著他一塊餓死。”

    “兵卒跟著主將餓死,不足為奇,主將跟著兵卒餓死,卻十分罕見。”

    “嘿,沒準宋取竹給自己藏著糧食呢。公子還記得嗎?神行天王鞏凡號稱節儉,要與部下一同忍饑挨餓,結果在他死後,大家從他的枕頭裡搜出不少零食,我還去看過一眼,真有。”

    徐礎笑道:“宋取竹與鞏凡應當不是一種人。”

    “公子又要‘揣摩’了?”

    “不‘揣’不‘摩’,等行李拿回來,裡面還有些干糧吧?”

    “公子剛才得罪人啦,他未必還願意取行李,就算取回來,乾糧也會被搜走。而且換成我的話,取出行李也不說,與堂兄一人一半,豈不更好?”

    帳篷裡的所謂床鋪其實是一堆乾草,昌言之分為兩堆,鋪展平整,兩人分別躺下,仰面發呆。

    帳篷裡本來就暗,外面夜色初降,這裡已是漆黑一團,再沒人送飯,也沒有蠟燭可點。

    昌言之道:“不喝那碗粥還好,越喝越餓。”

    “勒緊腰帶,忍忍吧。”

    “下回再用計策,我提前與公子商量,免得人財兩空。”

    “你這條計策非常妙,我也想不出更好的來。”

    “可咱們還困在這裡,行李估計也見不著了。”

    “未必,此人危困之中尚講信義,應該不會貪咱們的東西。”

    “公子有時將人想得太壞,有時又想得太好。可我發現,公子想壞的時候,往往準確,想好的時候……哼哼。”

    “哈哈,別逗我笑,越笑越餓。”

    兩人安靜地躺著,肚子裡的咕咕聲此起彼伏,不知什麼時候,咕咕聲消失,肚子也不覺得餓了,兩人沉沉睡去。

    昌言之正在夢中大吃大喝,被人用力推醒,不由得大怒,正要發作,突然想起自己是這裡的囚徒,向黑暗中的身影道:“怎麼了?”

    “行李拿來了,箱子裡的東西我已經分走一半,按重量來,價值多少,各憑運氣。”

    “嗯?”昌言之還沒完全清醒過來,身影已經消失。

    昌言之爬起來,摸到帳邊,果然觸到一堆大大小小的行李,與之前的小包袱放在一起。

    “還真讓公子猜對一次。”昌言之喃喃道,重新再摸,發現除了那隻箱子,別的行李完好如初,似乎沒有打開過的跡象。

    雖然夜裡有點冷,他卻不找被縟,直接向深處摸索,片刻之後,輕輕地歡呼一聲,“公子,公子快醒。”

    徐礎迷迷糊糊地說:“天亮了?”

    “還沒有,我找到乾糧啦。”

    徐礎立刻清醒,坐了起來,“行李送回來……先分我一塊。”

    乾糧是幾張硬餅,兩人先各分一張,用牙撕咬,不怎麼咀嚼就嚥下去,全靠口水滋潤。

    昌言之邊吃邊道:“餓著肚子還真沒辦法講仁義……”

    “嗯,我從來沒吃過這麼香的……”徐礎的話被硬餅堵住。

    徐礎吃了一張,昌言之連吃兩張,拿起第三張又放回去,“留著吧,不知道下頓有沒有得吃。”

    沒過多久,天已經亮了,帳篷簾子被掀開,透進一片晨曦,昨天送飯的士兵站在門口,一副毫不知情的樣子,好像那堆行李一直都在,“收拾一下,待會就出發。”

    昌言之再三確認乾糧藏好之後,向徐礎小聲道:“公子有辦法找些糧食嗎?沒準有了糧之後,宋取竹會……”

    徐礎搖頭,“我在荊州人生地不熟,無處尋糧,而且現在的宋取竹已無可取之處,不值得留下。”

    “公子昨天還說他的部下忠心。”

    “部下忠心,那是他身為豪俠的本事。”徐礎看向門口,“走吧,去奚家看看。”

    戴破虎站在門口,看到那一堆行李,眉頭微皺,不記得昨天是不是有這麼多,“出發吧,快些的話,今晚能到江陵。”
Babcorn 發表於 2019-5-10 02:00
第446章 夜遇

    宋取竹沒出來送行,戴破虎帶領二十名士兵押送徐礎與昌言之,還帶著幾輛車,營裡的牲畜都已被吃光,他們只能靠人力推行,行李堆在車上,居然沒人檢查。

    中午停下休息,戴破虎走來,遞上兩隻像是石頭一樣的窩頭,“至少能頂頂餓。”

    行李中藏著一些食物,昌言之還是一把拿過去,以免惹來對方的懷疑。

    戴破虎沒有離開,扭頭看一眼坐在路邊的士兵,向徐礎小聲道:“你們能跑多遠?”

    “嗯?”徐礎一愣,正在啃窩頭的昌言之也停下嘴上的動作。

    “我可以在這裡放你們一馬,但是你們要跑得快些、遠些,如果再被抓回來,我就沒辦法啦。”

    “可是你怎麼交待……”昌言之將窩頭從嘴裡拿出來。

    “大不了一跑了之。”

    “跟我們一起走。”昌言之馬上提出邀請。

    戴破虎搖頭,“宋取竹對我不錯,我可以違逆他的命令,可以暫時逃走,過後再回來,但是不能跟徐公子走,那是……背叛。”

    “你還在乎……這個?”昌言之有點不信。

    戴破虎笑道:“我自有我的衡量,徐公子怎麼說?”

    “多謝。”徐礎當然不想放棄這樣一個機會,他的確想見奚家人,但不是現在這種性命難保的局勢。

    “往哪去?”戴破虎問。

    “往北,路經襄陽去往東都。”

    “好,從這片樹林裡穿過去,有一條向北的路,能去襄陽。待會我帶人往南去追。”戴破虎再不多問,起身向路邊坐著的眾士兵道:“大家辛苦半日,奚家營地離此已經不遠,咱們不必急著趕路,喝幾口酒解乏吧。”

    “哪裡有酒?”好幾個人同時問道,昌言之也不由自主看過去。

    戴破虎解下腰間的葫蘆,輕輕搖晃兩下,“不多,每人能喝一口,如果還有剩餘,的咱們划拳決定誰喝。”

    “還以為裡面是水。”士兵們歡呼,全都聚向戴破虎身邊,有人擔心:“這兩人怎麼辦?”

    “不用管,荒郊野外,能往哪跑?”戴破虎是軍中大頭目,說的話自然沒人反對,而且所有人都急著喝酒,早將換糧的事情拋在腦後。

    “就這麼簡單?”昌言之有點不敢相信,望著戴破虎等人走到車後。

    “看來是,收拾東西走吧。”徐礎小聲道。

    半箱珠寶肯定帶不動,昌言之抓了兩把,塞進懷裡和裝有乾糧的包袱裡,徐礎則找出蜀王餽贈的寶刀帶在身上,兩人走進樹林,開始還回頭觀望,很快就只顧行走,不理身後事了。

    樹林不大,卻不太好走,兩人磕磕絆絆地走了許久,將近黃昏時,才找到北上的道路。

    昌言之仍不敢相信,站在路上回頭道:“真的就這麼簡單?”

    “我又看錯一次。”徐礎感慨道。

    “公子沒錯,公子當初放走戴破虎,大家都覺得公子過於心善,現在一看,其實是公子有先見之面,看出他心裡還剩幾分忠義。”

    徐礎笑道:“你將我想得太厲害了,其實我當時沉迷於靜思,只想讓事情盡快結束,不管對方是誰,我都會放走,被你們殺死的幾個人,也是我懶得多管閒事。”

    昌言之道:“那就是陰差陽錯,公子吉人自有天相。”

    “等咱們順利到達東都,再說這句話吧。”

    兩人繼續趕路,昌言之道:“公子要去投奔梁王?”

    “嗯。”

    路上再無人影,兩人不敢休息,直到累得腿腳腫脹,才停下來休息,打開行李,將衣物全套在身上,找背風處睡了一會,又起來趕路。

    後面一直沒人追上來,戴破虎顯然遵守承諾,帶人追往相反的方向。

    昌言之怎麼都覺得難以相信,不停地推測戴破虎為什麼放人,“難道是看上咱們的那些行李和珠寶?他知道咱們帶不走……不對,他想要的話,硬搶就是,用不著花招,他本來就是強盜出身……”

    “我猜他是奉命行事。”徐礎突然道。

    “嗯?奉誰的命?”

    “宋取竹。”

    “哈哈,公子的這個想法……真是奇特,宋取竹乃一軍之主,對咱們想殺就殺,想放就放,用得著拐彎抹角嗎?就算真有這種事,放人時戴破虎也該說一聲吧,難道宋取竹一點感激也不要?”

    “今天早晨你見到宋取竹了?”

    “沒有,我看他是不好意思亮相。”

    “我覺得他是去別處找糧去了。”

    “嗯?”

    “這一去可能要兩三天,他怕軍心不穩,所以號稱要用我換糧,然後再讓戴破虎將我中途釋放……”

    “公子總是將宋取竹想得太好。公子從前接觸過豪俠這類人嗎?”

    “田匠。”徐礎馬上回道。

    “田匠……勉強算是吧。”

    “勉強?”

    “他有點獨來獨往,什麼事情都要親歷親為,是俠,但是不夠‘豪’。”

    “田匠的朋友不少。”

    “不一樣,田匠的朋友能一塊出生入死,不能分派調遣,豪俠的朋友還要更多一些,無需事必躬親,一封信到,就有人替他做事。”

    “你在江東也是豪俠?”

    “呵呵,我不是豪俠,我是豪俠的眾多朋友之一,七族當中,能擔此名聲者,唯有孟僧倫,但他也離不開七族的圈子,外面的朋友不多。”

    “嗯。宋取竹在你眼裡算是豪俠?”

    “一看就是。”

    “他與田匠有何區別?”

    “簡單,田匠這人脾氣古怪,我不喜歡與他交往,但是他說的話,我每個字都信。宋取竹正好相反,如果不是發生這件事,我肯定與公子一樣,心甘情願與他結交,但是他說的話,無論是私下,還是公開,我一個字都不相信。公子要知道,豪俠身邊圍著一大群人,必須事事權衡,少樹敵,多交友,想要守諾,真是太難啦。”

    徐礎笑道:“聽你這麼一說,我倒不擔心小郡主了,雖然田匠並沒有給我什麼承諾。”

    “這就對了,田匠絕不會半途而廢,他既然救過小郡主,就會一救到底,肯定是他護送小郡主由漁陽逃至西京,又從西京去追金聖女……前面有人。”

    漆黑的路上傳來一陣馬蹄聲,徐礎拿出寶刀,昌言之一把奪過去,“公子躲起來,我擋一會。”

    “既然是從對面而來,應該不是來追咱們的。”

    “有道理。”昌言之將刀藏在身後,與徐礎貼著路邊行走。

    騎士很快趕到,也沒料到會在路邊遇見行人,急忙勒馬,喝道:“什麼人深夜行路?”

    “跟你一樣的人。”昌言之回道。

    騎士一愣,“我是襄陽兵卒,你倆……可不像官兵。”

    徐礎道:“我們是楚王宋取竹的部下,前往襄陽送信。”

    “連匹馬都沒有?”

    “已經吃光了,軍情緊急,只好靠兩條腿走路。”徐礎回道。

    騎士有些猶豫,“你們真是千手宋的部下?”

    “冒充楚王的部下有何好處?而且請你尊重些,‘千手宋’這個名號已經不用了。”徐礎道。

    騎士見他為宋取竹辯解,又信幾分,跳下馬,“真是巧,我正是要去給宋楚王送信。”

    “那咱們還真是同樣的人,只是方向正好相反,看好你的馬,到了那邊一眼沒照顧到,就會被人活吞了。”

    “宋楚王缺糧缺到這種地步?”騎士吃驚地說。

    昌言之上前一步,被徐礎攔下,表示全由自己說話,“所以派我去襄陽城裡求些糧食。”

    “你們來得真巧,我奉襄陽城主冷大人之命,前去邀請宋楚王回去。”騎士高興地說。

    “發生什麼事情了?”徐礎記得宋取竹說過,他曾率兵攻打襄陽城,守城者沒有急事,絕不會再請他回去。

    “並州軍派來使者,命令襄陽投降,說是不日就將大兵壓境。”

    “並州軍?”

    “是啊,莫名其妙,我們從來沒得罪過並州人。總之事情緊急,襄陽缺兵,所以想請宋楚王幫忙。”

    “真巧,我們缺糧,你們缺兵,大家互補。我看不如這樣,你將冷大人的書信給我們,我們回去見楚王,你回去告訴襄陽,就說楚軍三日內必到。”

    “啊?”騎士顯得頗為吃驚。

    “你不信我?”

    “襄陽離此數百里,我騎馬還要跑幾天,兩位步行,回去送信,再去襄陽,三日能到?”

    徐礎不熟地勢,一開口就說錯話,笑道:“這位兄弟真是實在人,我說三日,乃是為了穩定襄陽軍民之心,再說我們跟在你後面,你向襄陽說‘三日必到’的時候,我們已在半路上了。”

    騎士大悟,笑道:“是我傻了,將我自己在路上的行程給忘了。你們真的可以……”

    “有什麼不可以?咱們都算是完成了任務。”

    騎士想想覺得有理,何況他又不知道楚軍的具體位置,還得到處打聽,於是再不猶豫,解下身後的包袱,遞給徐礎,“信在裡面,你有沒有宋楚王的信物,給我一件,我回去也好交待。”

    “楚王的寶刀在我手裡,你可以帶走。”

    昌言之猶豫一會才將身後的刀拿出來,雙手捧給騎士,騎士全無提防,接過刀來,藉著月光看一眼刀鞘,再掂兩下,立刻知道真是好刀,絕非普通人所能擁有,“這就行了,等襄陽城裡再見,我請兩位喝酒。”

    “呃,能將馬匹讓給我們嗎?我們早些見到楚王,也能早些發兵,沒準能追上你呢。”

    騎士倒也爽快,將韁繩遞來,“拿去,我步行回襄陽,這是匹好馬,能不吃儘量別吃。”

    徐礎連連點頭,與昌言之一塊騎在馬上,剛走出不遠,忽聽身後有人喊道:“兩位怎麼稱呼?留個姓名!”

    “我叫徐……”徐礎含糊幾聲,策馬跑得快些,直到身後沒有聲音傳來,才放慢速度。

    “公子真要去見宋取竹?”昌言之問道。

    “讓我想想。”徐礎隱約覺得這條從天而降的消息,對自己助益甚多,“讓我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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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7章 南軍

    次日夜裡,徐礎與昌言之牽馬步行,小心地從楚軍營地附近繞行過去,裡面的兵卒正在飢餓中煎熬,不是在睡夢中磨牙,就是睜著眼睛幻想下一頓飽飯,沒人浪費精力出來巡視。

    昌言之回頭望了一眼營中地寥寥無幾的火光,喃喃道:“晚上這裡更可怕,像是一座鬼營——公子真不進去?”

    “不去,我帶去的消息,必定令楚軍大亂。”徐礎匆匆趕路。

    “這明明是好消息啊?”昌言之大惑不解。

    “就因為是好消息,楚軍才會承受不住,他們忍饑挨餓已久,一旦聽聞襄陽城願意接納,必然蜂擁而去,無人能夠彈壓。”

    “公子不是覺得宋取竹的部下都很忠心嗎?”昌言之小聲道。

    “那只是揣測,做不得準。”

    兩人離開楚營已遠,重新上馬,昌言之隱約猜到徐礎要去哪裡,還是道:“這條路好像只有一個去處。”

    “嗯,夷陵城。”

    “可是……”

    “如果運氣好的話,楊欽哉還沒回去,城中將士不瞭解他與奚家之間暗中達成的陰謀,還會熱情接待我。”

    “啊?”昌言之寧可去楚營,“楚軍崩潰就崩潰吧,公子何必替宋取竹著想?”

    徐礎笑道:“我不是為他著想,而是為襄陽著想。難得襄陽城主不肯向並州軍投降,來向宋取竹求援,可他若見到楚軍現在的樣子,無論楚軍崩潰與否,他都會大失所望,鬥志陡降。”

    “所以公子想勸說楊摸魚水軍前去支援?”

    “比這還要多。”

    “加上奚家軍?”昌言之大吃一驚。

    “更多。”

    昌言之呆了半晌,“公子想將南軍也……”

    “並州軍背後乃是賀榮人,非得有強援,才能鼓舞士氣,守住城池。”

    默默地行了一會,昌言之道:“我向來相信公子,可是這一次……這邊的仗還沒有打完,公子竟然想勸三方,不對,四方罷手講和共援襄陽?”

    “不如打個賭吧。”

    “嗯?”昌言之對徐礎的坦然感到不可思議。

    “我若成功,你一年不要喝酒。”

    “這算什麼賭注?我只是偶爾喝多一些……好吧,公子若不成功——算了,公子若不成功,肯定會將咱們的性命搭進去,沒什麼可輸的。”

    “哈哈,即便如此,你有什麼想要的,不妨說出來,權當遊戲。”

    昌言之尋思一會,“要別的東西估計公子也拿不出來,不如收我為弟子吧。”

    “咦?”輪到徐礎吃了一驚,隨即笑道:“我有何德何能,能做你的師父?”

    “我沒嘲笑公子的賭注,公子也別嘲笑我的。”

    徐礎咳了一聲,正色道:“好,我此行若不成功,一定收你為弟子,只是我可能沒機會教你什麼。”

    “沒關係,有師徒名分就夠了,這樣我死之前,也能大喊一聲‘我乃名士范閉的徒孫’。”

    “哈哈。”

    楚軍營地與夷陵城相距不遠,但是先要渡江,半夜過後,兩人趕到渡口小城,昌言之心裡忐忑不安,如果楊摸魚已經回來,他們這就是自尋死路,蜀王的庇護也不知還有沒有用。

    城頭守衛聽到馬蹄聲,立刻大聲道:“來者何人?再往前闖,我們可要放箭啦!”

    “我是徐礎,剛從楚營趕回來。”

    “是徐先生?聽說你被宋楚腳扣押了。”衛兵驚訝地說。

    “楚王愛開玩笑,其實是留我喝酒,剛剛我得到緊急消息,要立刻進城面見石將軍。”

    石將軍是楊摸魚的副手,奉命守城,也是他此前接待徐礎。

    “我覺得石將軍肯定知情。”昌言小聲提醒。

    “嗯。”

    無論怎樣,城上士兵顯然不知底細,只知道徐礎乃是蜀王使者、江王楊欽哉的貴客,立刻派人下城開門。

    “徐公子在此休息一會,等天一亮……”

    “不能休息,事態緊急,請立刻派人送我渡江。”

    “摸黑行船,可不安全。”

    “越快越好,多待一會,怕是也會耽誤時機。”徐礎嚴肅地說。

    守城將士被唬住,立刻分派人手準備船隻。

    沿江大城多位於再岸,夷陵城也不例外,北岸小城其實只是一道矮牆,護住渡口與水面上的船隻。

    楊欽哉部下全是水軍,船隻自然不少,事實上,幾百里範圍內,所有船隻,不分官民,都已被他奪來。

    撐船數人都是好手,順利趕到對岸。

    馬匹在船上吃了些草料,上岸之後,徐礎又向士兵要一匹馬,與昌言之分乘,直奔城裡。

    他是城中貴客,語氣急迫,句句都像是在下命令,楊軍兵卒深受感染,聞命立從,沒有任何疑問。

    一名士兵在前面帶路,來到石將軍的住處,匆匆忙忙地前去敲門。

    許久之後才有人應門,不耐煩地道:“誰啊,詐屍嗎?大半夜砸門。”

    “徐公子回來,說是有急事要見石……”

    “既然是‘徐’公子,就不會有‘急’事,天亮再來,石將軍睡著呢。”裡面的人沒有開門,罵罵咧咧地走開。

    士兵向徐礎苦笑道:“這位肯定是楊摸蝦,江王的弟弟,最難對付,他可能睡糊塗了,忘了徐公子的身份……”

    “江王還沒回來?”徐礎問。

    “聽說今天就能回來。”士兵道。

    徐礎想了一會,說:“麻煩送我出城。”

    “我可以再去敲門,徐公子既然有急事……”

    “我看急事還是跟江王說吧,我要去城外去查看南軍形勢,等我回來,江王估計也到了。”

    “急事與南軍有關?”士兵又是一驚。

    “總之請送我出城,或許一切還來得及。”

    “是是。”士兵不敢多問,上馬帶著徐礎奔向另一頭的城門。

    守門的頭目曾經一塊喝酒,認得徐礎與昌言之,勸道:“這可不是查看敵情的好時候,南軍斥候眾多,萬一撞見,可不好逃脫。”

    “無妨,我只是遠遠望一眼,實在是因為放心不下。”徐礎沒有下馬,正色道:“我希望消息是錯的,可是萬一……請恕我在確認情況之前不能多嘴。”

    這裡的頭目也被唬住,“那……我儘量多派人護送兩位。”

    “不必,人多反而容易暴露,就我們兩個,出城之後遠遠地觀望一眼,很快回來,請為我們留門。”

    “當然。”頭目有點不知所措,還是下令開門,“出城不遠,路邊有一座小山,平時我們都去那裡觀望,上面有哨兵……”

    “多謝。”城門剛剛能夠通行,徐礎策馬馳出。

    “回來找你喝酒。”昌言之道,拍馬追上,突然想起,徐礎若是成功,自己將有一年不能碰酒,不由得嘆息一聲。

    朝陽初升,路邊果然有一座小山,上面隱約有座小寨,徐礎毫不停歇,繼續疾馳,十餘里之後才放慢速度。

    昌言之追上來,終於能夠開口詢問:“公子要去見陳病才。”

    “嗯。”

    “可咱們跟他從沒見過面,公子對他一點也不瞭解啊。”

    “大勢已定,看人,大勢混亂,看勢。”

    “呵呵。剛才在城裡,石將軍若是開門迎見公子呢?他肯定不會允許公子離開。”

    “我自有說辭。”徐礎勒住韁繩,昌言之一手握刀。

    對面迎來一隊人馬。

    不等對方開口,徐礎先道:“我乃襄陽城信使,特來求見湘、廣兩州牧守陳病才,煩請帶路。”

    陳病才自稱兩州牧守,別人都不承認。

    對面三十幾人都是一愣,軍官道:“襄陽……是在北岸吧?你怎麼過來的?”

    徐礎拍拍身後的包袱,裡面是襄陽城主寫給宋取竹的信,“我好不容易擺脫楊家兵卒,你們是要在這裡審問,還是立刻帶我去見陳牧守?”

    見對方只有兩人,軍官道:“先跟我們回營,閣下怎麼稱呼?”

    “東都徐礎,這位是江東昌言之。”

    “哦。”軍官沒聽說過這兩個名字,但是見徐礎容貌不凡,倒也沒有太多懷疑。

    將近午時,一行人趕到南軍營地。

    南軍缺馬,大敗之後,馬匹更少,只有斥候才能騎馬,營裡多是步兵。

    楊欽哉原是水匪,部下也多是同樣出身,作戰勇猛,治軍卻不嚴厲,兵營與降世軍相似,南軍卻是井井有條,更像官兵。

    聽說襄陽來了使者,聞者無不意外,層層上達,很快傳來召見的命令。

    領路的將領在軍帳門口提醒道:“牧守大人兼任江南西道大總管、兵馬大都督,你要稱他‘將軍’。”

    “好。”徐礎自己也做過“大都督”,只是沒讓人稱他將軍。

    兩邊十幾名將領或坐或站,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使者。

    正中書案後面,坐著陳病才,只有他的臉上毫無意外的表情。

    陳病才不過四十幾歲年紀,雖穿戎裝,卻不失文人之氣。

    徐礎上前拱手,剛要開口,旁邊一名坐著的將領厲聲道:“襄陽使者,為何不跪?”

    “天下未平,無人可跪。”徐礎回道,目不轉睛地盯著對面的人。

    “什麼玩意兒?”開口的將領一愣,隨即面露怒容,伸手按刀。

    開口第一句話就得罪人,昌言之不知是該敬佩公子,還是應該擔心。

    陳病才輕輕一笑,“大將軍的兒子,曾經稱王之人,可以不跪。”原來他聽說過徐礎之名,“但你若敢信口開河,擔心自己的腦袋。”

    “若是信口‘渡江’呢?”徐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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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8章 忠臣

    “看座。”陳病才道,徐礎的一句話果然說中他的心事。

    有人掇來一張凳子,放在書案右手邊,徐礎坐下,昌言之守在身後,他的刀一進營就被搜走,只能做個護衛的樣子。

    陳病才雖是文官出身,坐姿卻比武將還要挺拔,冷冷地看著徐礎,等他開口。

    徐礎也看著陳病才,面帶微笑,遲遲不肯說話。

    “徐公子果真是襄陽城使者?”

    “我這裡有襄陽城守冷大人的信。”徐礎道,沒有解下裝信的包袱。

    “冷遺芳嗎?”

    “嗯。”徐礎含糊道,他根本沒問過那位冷大人的名字。

    “倒是一位熟人,同年進士,此後我南下為官,與他極少見面,冷大人如今可還好?”

    “困守襄陽,缺兵少將。”

    “所以派你過來求取援兵?哈。”陳病才大笑一聲,向帳中眾將道:“幾年前我曾有機會調任襄陽,全拜冷遺芳所賜,令我淹滯嶺南。可是天意自有安排,如今襄陽成為死地,湘、廣兩州反成善處,所謂福禍相倚,就是這個意思吧。”

    陳病才與冷遺芳居然還有過節,徐礎後悔當初在東都時,沒有多瞭解一些官場內幕。

    眾將齊笑,徐礎只好硬著頭皮道:“正因為熟知陳將軍為人,冷大人才讓我前來救援。”

    “嘿,冷遺芳飢不擇食,向各方都派使者了吧?告訴我,是誰要攻襄陽?”

    “並州軍。”

    “沈家的並州軍?”

    “正是。”

    “聽說沈牧守死得不明不白,沈家五子沈耽自稱晉王,是真的嗎?”

    “晉王的確是沈耽,其它事情我不瞭解。”

    “人小,野心不小,他是要奪取整個天下嗎?”

    “並州軍是為賀榮人打前陣。”

    “賀榮軍真的已經佔據秦、並、冀三州?”

    “沒錯,其它幾州也都遺使歸降,陳將軍想必也派人去過吧?”

    一名將領喝道:“陳將軍天成骨鯁忠臣,怎會向塞外蠻夷歸降?”

    “單于自稱是天成皇帝請來的援兵,拜他就是拜皇帝。”

    眾將紛紛指斥,陳病才擺手制止,“徐公子真是來請援兵的?”

    “當然。”

    “可是聽徐公子這麼一說,襄陽城好像沒什麼可救的,你不如回去勸冷遺芳快些獻城投降,或許單于還能賞他一個官做。”

    徐礎起身,拱手道:“也請陳將軍速回嶺南,毀道封山,做自守之計,再派使者向單于遞送降書,或者可以因此得一個王號。”

    聽使者出言不遜,帳中眾將紛紛開口斥責,只等陳病才一句吩咐,就要將徐礎亂刃分屍。

    “帶下去,嚴加看守,不准任何人與他交談。”陳病才下令道。

    衛兵上前,押送兩人出去。

    昌言之做慣了俘虜,已無驚慌之意,但是對徐礎的表現有些意外,“公子今天發揮不好啊,沒勸動陳病才,反而令他萌生退意。”

    “你覺得陳將軍是個怎樣的人?”徐礎問。

    “這個……第一次見面,看不出所以然來。”

    “哪怕是驚鴻一瞥,也可用來推測。”

    “我試試。”昌言之將東西收拾一下,坐在床鋪上,“雖然大家都說陳病才的軍隊是‘南匪’,可我見營中秩序井然,絕非強盜土匪可比,陳病才不是文武雙全,懂得治兵,就是知人善任,找到真正的將才。”

    “嗯。”徐礎點頭以示鼓勵。

    “可是南軍曾在水上、陸上接連大敗,不是我貶低,南軍似乎虛有其表。”

    徐礎笑著點頭。

    “所以我推測陳病才志大才疏,我見過這種人,能將小事安排得一絲不苟,遇到大事卻驚慌失措。公子以為呢?”

    “我覺得你猜得很準,不用拜師就可以出師了。”

    昌言之笑道:“我有自知之明,如果陳病才真是我的說這種人,公子就不會最先來找他,此時也不會如此鎮定。公子對他肯定還有別的推測。”

    “陳病才久困嶺南,一直不得北遷,按理說天成朝廷待他不公,他應該心懷怨恨才對,可他卻打出勤王旗號,拒絕派使者向單于遞交降書,表明他是一個志向遠大之人。”

    “志大而才疏,我就是這麼說的。”

    “只能說他的才智不在這裡,他能得湘、廣兩州人心,總有過人之處。”

    “換我在一個地方為官二十年,也能得到不少支持。”

    “嗯。陳病才最需要的是一員大將,但他最想要的卻是……”

    外面有人進來,徐礎立刻閉嘴。

    一名將官道:“徐礎,跟我來。”

    昌言之起身,將官道:“你留下。”

    陳病才在寢帳裡單獨召見徐礎,脫去身上的盔甲,坐在椅子上,不再保持筆挺,不停換手揉搓脖頸兩邊。

    帳裡別無他人,將官站在門口,緊盯徐礎的一舉一動。

    “我還沒看到冷遺芳的信。”陳病才說。

    徐礎已經解下包袱,將書信放在懷中,這時取出來,將要上前,身邊的將官一把奪過去,由他遞交,然後又退回原處。

    陳病才拆信,只瞥一眼就抬頭道:“這信不是寫給我的。”

    “不可能啊?”徐礎露出驚訝之色。

    陳病才又看一眼信,這回從頭到尾看完,“這是寫給宋取竹的,跟他套交情,請他回去助守襄陽。”

    徐礎輕輕一拍額頭,“冷大人身邊的人忙中出錯,將信給錯了。”

    陳病才拿起信封也看一眼,“這上面明明寫著‘楚王親啟’,你沒看到?”

    “信直接裝在包袱裡,我一直沒看。”

    “嘿,果然如我所料,冷遺芳四處救援,並非專找我一人。”

    “信雖然錯了,但意思沒變,陳將軍……”

    “第一,我無法渡江,第二,我不想救襄陽與冷遺芳,第三,我也不想得罪賀榮人。”

    “既然如此,陳將軍為何急於北上?賀榮單于志在天下,陳將軍北上一步,便是對他的威脅。”

    “南軍北上勤王,不是為了救襄陽。”

    “我在賀榮營中見過皇帝。”

    “你曾在賀榮人那裡待過?”

    “說來話長,總之我見過皇帝——陳將軍認得當今皇帝。”

    “陛下。”陳病才糾正道。

    “實既不存,何求虛名?”

    陳病才等了一會,沒再堅持,“我沒見過陛下,但是聽說陛下乃濟北王之子,我與王殿下倒有數面之緣,想必虎父無犬子。”

    “只是可惜虎落平陽,當今皇帝不僅被迫立單于之妹為皇后,還要隨傳隨至,每次回宮,必要百般請示,還將弟弟留在單于身邊當侍從。”

    陳病才臉色微變,身板重新挺直,“單于欺人太甚。”

    “這只是開始,等單于奪得九州,必視皇帝為眼中釘,我看他的意思,先要除掉皇帝,改立年幼的新君,然後逼新君禪位。”

    陳病才臉色又是一變,這回想到的卻是另一件事,“傳言都說是你刺殺萬物帝,果真如此?”

    “沒錯。”

    “而你還敢大言不慚談論當今陛下的受辱?”

    “我的確刺駕,然後就是當今皇帝送我離開東都,在鄴城,我曾得他庇護一年有餘,在單于營中我二人無話不談,皇帝暫時北還漁陽,我則南下尋找忠臣良將。”徐礎輕輕點下頭,“我能說的就是這些。”

    陳病才笑了一聲,沉思良久,“救襄陽與勤王有何關係?”

    “關係甚大,賀榮人已佔據北方三州,驅諸州之軍攻城掠地,將成席捲之勢。襄陽乃荊州門戶,一旦失陷,則荊州必歸賀榮人所有,相鄰的洛州危如累卵,益、漢兩州孤懸西垂,吳、淮二州坐困東隅,九州被一切為二,彼此失援,全都堅持不了多久。此所謂大勢已去。”

    “湘、廣兩州倒是還能堅持一陣。”

    “能,而且我猜單于佔據九州之後,必然急於奪取皇帝之位,一時無暇南下,很可能對四方散州改用懷柔之策,陳將軍稍示服從,真的有可能爭取到一個王號。”

    “哈,我絕不會從異族人手中爭取王號。”

    徐礎拱手,“這正是我穿越重重阻礙前來求見陳將軍的原因。”

    “你聽說過我?”

    “我在大將軍府中,曾經聽人談起陳將軍。”徐礎仔細觀察,知道這一次沒猜中,立刻又道:“後來與費昞費大人、尹甫尹大人相聚時,也曾說起過陳將軍。”

    陳病才的眼睛終於一亮,“尹大人說起過我?”

    徐礎心裡還有一串人名,如今都不用說出來了,“嗯,尹大人對陳將軍讚賞有加,對我說,此乃治世之冤臣、亂世之忠臣,興復天成者,或是其人。”

    “我與尹大人來往不多,想不到他居然記得我。”陳病才既興奮,又有些懷疑。

    “尹大人乃范閉范先生的得意門徒,最善於識人,但也的確不願與人來往,他說,看人看大略,遠觀足矣,近觀反易受其迷惑。”

    陳病才連連點頭,“有道理。”

    徐礎替尹甫編造一堆話,又道:“但是天下大亂,尹大人也不能坐而旁觀,他如今統領一支冀州軍,退居秦、涼交界之處,伺機待發,只要南方一動,他在北方必做響應。”

    陳病才聳然動容,“連尹大人也……你且退下休息,此事我要細思細想,何況前有大江阻隔,我便是想救襄陽,一時也做不到。”

    徐礎拱手告退,並不急於勸說。

    回到住處,昌言之笑道:“公子成功了?”

    “只成五分。”

    “已經很了不起了。公子走時話沒說完,陳病才最需要一員大將,但他最想要的是什麼?”

    “名聲。”徐礎道,他的一切勸說之辭都以此為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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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9章 南使

    陳病才在中軍帳裡再次召見徐礎,只問一件事:“南軍要怎樣渡江?”

    “楊欽哉有船,南軍可乘船過江。”

    “哈,真是個好主意,我居然一直沒想到。”陳病才這回多叫來幾名將領,一同笑出聲來。

    徐礎不笑,神情反而更加嚴肅,“陳將軍還有別的主意?”

    陳病才收起笑容,“楊氏水軍正是我渡江的最大障礙,徐公子能勸說他獻出夷陵城與船隻?”

    “夷陵城不行,船隻可以,是借,不是獻。”

    一名將領插口道:“只是借船怎麼行?渡江之後,我們連退路都沒……”被牧守大人看了一眼,將領沒再說下去。

    “楊摸魚肯借船?”

    “現在還不肯借,但是陳將軍既然同意援助襄陽,楊江王……”

    “我沒說要去援助襄陽,只問你渡江之法。”

    “除非是為援助襄陽,否則的話,我沒有辦法讓南軍渡江。”

    陳病才想了一會,“好啊,那就去一趟襄陽,身為天成之臣,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九州淪陷。”

    “襄陽感激陳將軍,天下人亦要……”

    “但是我有條件。”陳病才打斷道。

    “請說。”

    “奚家軍要退回江陵,身邊跟著一頭餓狼,我可沒辦法專心保護襄陽。”

    “就這一條?”

    “還有,楊摸魚要麼率軍歸降於我,要麼帶兵隨奚家前往江陵,但是要將船隻留下。南軍可以救人,卻不能因此自絕後路。”

    幾名將領紛紛點頭,他們希望渡江,但是絕不希望渡江通道仍由他人掌控。

    陳病才盯著徐礎,等他討價還價,心裡十分清楚,自己提出的這兩條,哪一條都不可能實現。

    徐礎低下頭,原地轉了一圈,再次面朝陳病才時,開口道:“好。”

    “嗯?”

    “如陳將軍所願,奚家軍退還江陵,楊軍或降或走。”

    陳病才笑道:“徐公子答應了,那兩家呢?”

    “我去勸說,必讓陳將軍滿意。”

    陳病才緩緩搖頭,“徐公子誑我。”

    “成與不成,陳將軍都能看在眼裡,我能誑到什麼?”

    徐礎答應得痛快,陳病才反而猶豫,良久方道:“好,你什麼時候去勸說兩家?”

    “事不宜遲,待會就動身,但是我亦有一個要求。”

    “說。”

    “陳將軍需當眾立誓:渡江之後助守襄陽,絕不向賀榮人投降。”

    “我可以立誓,我……”

    “不是在這裡,而是當著全軍,讓南軍上下都知道將軍的心意。”

    “八字還沒一撇,我就立此誓言,豈不招人恥笑?你若不能令兩家退兵,讓出渡江通道,我空立誓言,反成言而無信。”

    “好吧,但是如果……”

    “只要兩家兵退,渡江之前,我必築壇立誓,宣告天下,這裡的五位將軍可為見證,我若反悔,叫我溺死江中,永世不得北上。”

    這是一個毒誓,徐礎拱手,“有陳將軍這句話就夠了。另請陳將軍寫一封書信,闡明渡江援助襄陽之意,以免我空口無憑。”

    陳病才招手,一名隨從上前,鋪紙、研墨,陳病才執筆,一揮而就,待稍干一些之後,命隨從拿給徐礎。

    徐礎快速看了一遍,連連點頭:“‘南州荒僻,猶有烈士,中原衣冠,豈無忠臣?’這句話足令許多人臉紅。”

    徐礎將信奉還,隨從將信放回桌上,待陳病蓋印,然後小心折好,放入封內,重新交給客人。

    徐礎雙手捧信,“再請陳將軍派人送我一程。”

    “你的要求可真多。”一名將領不滿地說。

    徐礎笑道:“我乃襄陽使者,襄陽傾危,求助於人,所以我孤身來此,只帶隨從一名。此去奚家、楊家,卻是南軍使者,南軍兵多將廣,陳將軍勤王、援襄,忠義雙全,我若再孤身出使,十分不妥。”

    將領無言以對,撇撇嘴,不再吱聲。

    陳病才道:“給你一隊鼓吹,一隊衛兵,安車一輛,旄節一桿,夠了嗎?”

    “足夠,原本我有七分把握,如今已有九分。”

    陳病才輕笑一聲,“那就出發吧。”

    “冷大人的信請還給我,那封信出錯,留在這裡倒成一個笑話。”

    陳病才對那封信並不在意,命隨從去自己寢帳中拿來,還給徐礎。

    鼓吹二十人、衛兵二十人,很快到齊,徐礎乘車,黑色旄節立於身邊,不知陳病才從何處尋來,已經有些破舊,獸毛脫落,但是遠處看不出來。

    昌言之背著行李騎馬護車,趁周圍人不注意,小聲向徐礎道:“這位果然好名,軍中竟然攜帶這些東西,必是想著風光進入東都……”

    徐礎噓了一聲,陳病才率眾將送行,走來道:“三日之內,徐公子可有消息?”

    “明日必有顯露。”徐礎在車上起身道。

    陳病才大笑道:“靜候佳音。”

    鼓吹在前,衛兵居後,一路敲打出營。

    陳病才目送使者,身邊的親信將領道:“陳將軍真要……”

    “讓他去折騰好了。”陳病才平淡地說,“南軍不指望他,三日之內,必要襲奪夷陵。”

    左右將領紛紛點頭,終於明白牧守大人是在施計,利用徐礎騙取奚、楊兩軍的懈怠,然後發起突襲。

    徐礎出營不久,就讓昌言之到前面傳令:不去夷陵城,而是前往奚家軍營地。

    南軍、夷陵、奚家三方鼎立,彼此離得都不太遠,天黑之前,一行人已到奚家軍營外,昌言之跑在前面通報。

    三方雖然正在交戰,偶爾也有使者往來,奚家軍對此並不意外,只是見到鼓吹手之後,覺得捧場有點大,為此吃了一驚,不敢怠慢,先迎到營內,然後迅速請示。

    徐礎坐在車上等候,悄悄觀察營中情況。

    奚家也算是官兵,比降世軍、楊軍要整齊許多,卻不如南軍,偶爾有人騎馬在營中奔馳,嘴裡大呼小叫。

    一名奚家人出來查看,見到南軍使者,不由得大吃一驚,脫口道:“怎麼是你?”

    徐礎下車,笑道:“奚將軍什麼時候離開夷陵的?”

    奚援疑臉色忽紅忽白,乾笑道:“今天早晨……奇怪,徐公子怎會……”

    “說來話長,但我現在是南軍使者,特來求見恆國公。”

    奚援疑臉色一直無法恢復正常,“你……徐公子怎麼知道恆國公在營中?”

    “我聽說楊江王從江陵返回,猜測恆國公大概也會前來督戰。”

    “徐公子請隨我來。”奚援疑顯出幾分緊張不安。

    中軍帳裡人不少,恆國公、荊州牧守奚耘正與眾將議事,其中大部分都是奚家子孫,你一言我一語,紛紛獻計獻策。

    奚援疑咳了一聲,“啟稟奚公,南軍使者徐礎來了。”

    奚耘一直低頭看桌上的地圖,聽到“徐礎”兩字,倏地抬頭,眼中寒光一閃,隨即恢復正常,帳中其他人也都驚訝地看過來,無論認識與否,都從頭打腳地打量徐礎。

    徐礎上前兩步,拱手笑道:“恆國公別來無恙?”

    奚耘與徐礎從來沒有正式見過面,而且奚、樓兩家不和,並無交情,對徐礎,奚家人尤其憎恨。

    一名奚家人怒氣衝衝地走向徐礎,奚耘冷冷地說:“你要幹嘛?”

    “父親,請允許我……”

    “站到一邊去。”

    那人訕訕地退回原處,仍向徐礎投來仇恨的目光。

    奚耘示意身邊的隨從將桌上的地圖捲起來,然後向徐礎道:“聽說你昨晚騙過夷陵城守軍,原來是要投奔陳病才。”

    “夷陵城將士待我甚厚,我亦報之以禮,何來‘騙過’一說?此乃援疑將軍親眼所見。”

    奚援疑越發尷尬,垂首不語。

    奚耘揮手,命一些無關將領退下,只留下少數幾名奚家子弟。

    “徐礎,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你不必再裝下去。”

    “恆國公何出此言?”

    “宋取竹沒向你道出實情?”

    “什麼實情?”徐礎一臉驚訝,“襄陽城危,冷大人向楚軍求援,楚王已然應允,但是自覺兵力不足,所以派我來勸楊軍、南軍一同北上援襄,這就是恆國公所謂的實情嗎?”

    奚耘此前派出一隊士兵,帶著糧食準備交換徐礎,結果連人影都沒見著,事後楚軍說人跑了,奚耘本來就是半信半疑,如今聽徐礎一說,更確信自己被宋取竹欺騙,不由得冷哼一聲,臉上卻露出微笑:“你究竟是哪方使者?”

    “襄陽冷大人、江北宋楚王、江南陳將軍,都任命我為使者。”

    奚耘臉色微變,以為這三家已然聯手,雖說江北兩家實力都不夠強,但是也能給他造成不小麻煩。

    奚援疑道:“襄陽冷大人與咱們奚家一向友善……”

    “所以你就信他?”奚耘冷冷地問。

    奚援疑臉上一紅,也不敢多說。

    “你來我這裡做什麼?”奚耘又問。

    徐礎拱手,“請恆國公率軍北上,一同助守襄陽。”

    “嘿。”奚耘從書案上抽出一封信,扔在地上,“你來看這是什麼?”

    徐礎沒有俯身看信,笑道:“冷大人寫給恆公國的求援信,我知道。”

    “你既然知道,為何還要多此一舉,來我這裡?”

    “因為我還知道,恆國公必然婉拒,所以我必須來一趟。”

    “你覺得自己能勸我改變主意?”奚耘笑道。

    “不,我來獻策,助恆國公奪取襄陽、逐退並州軍、爭得單于信任,從而轉危為安,保荊州與奚家滿門的安全。”

    明明不信,奚耘還是動容,因為徐礎正說中他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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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0章 奚家

    奚耘不喜歡也不信任徐礎,但是與許多人一樣,相信此人的本事。

    “奚仞,你怎麼說?”奚耘不想顯得太感興趣,也不願失去一次可能的機會,於是自己不做決定,向二兒子發問。

    奚仞一見到徐礎就想動手報仇,這時的印象也沒有改變,“我說將他推到軍門處斬,我親自動手,給大哥報仇。”

    “嘿。”奚耘冷笑一聲,“援疑,你說。”

    奚援疑揣摩到了伯父的心事,上前道:“我想先問徐礎幾件事。”

    奚耘點頭應允,心中稍感欣慰,至少奚家子孫不都是蠢貨,還有人替他解圍。

    奚援疑轉向徐礎,“你打算如何助奚家奪取襄陽?”

    徐礎笑道:“援疑將軍應當倒過來問。”

    “嗯?”

    “奪襄陽、逐晉軍、取信單于三件事,做起來從前到後,解釋原因卻要從後往前。”

    “隨你的便。”

    “取信單于其實非常簡單,將荊州整個獻上,充當賀榮人前鋒。”

    奚援疑笑了一聲,“還以為你有什麼妙計,原來不過如此。單于乃當今陛下請來的援兵,專為平定九州,奚家分得清敵友,幫助賀榮人就是為朝廷效力。這點道理,不必由你來說。”

    “援疑將軍沒聽明白,無論奚家效忠於誰,重要的是將荊州‘整個’獻上,缺一塊也不行,得不償失。原因無它,賀榮人崇強欺弱,單于尤其如此。在天下人看來,荊州屬於奚家……”

    “荊州本來就屬於我們奚家。”奚援疑立刻道。

    “所以荊州若缺一塊,就是奚家的失職,在單于眼裡,就是不夠強大,以弱荊而事單于,非但得不到感激與重視,反受其害。恆國公願意帶奚家子孫去往塞外為奴嗎?”徐礎直接向奚耘問道。

    奚耘哼了一聲,奚援疑道:“你不必用激將法,無論如何,奚家都要奪回整個荊州,此乃必然之理。”

    “奚家坐鎮江陵,所缺者一是東部數郡……”

    “東邊已經平定。”奚援疑道,瞥一眼伯父的神情,沒有再做解釋。

    “很好,另一塊缺口則是西邊的夷陵。”

    “楊欽哉水軍從明日起就是奚家水軍。”奚援疑微笑道,“至於陳病才……算不得強敵。”他仍不做進一步解釋。

    徐礎也不詢問,笑道:“最大的麻煩就在襄陽。”

    “襄陽冷大人原本就受江陵節度,算不得缺口。”

    “一旦襄陽失守,落入並州晉軍手中呢?”

    奚援疑一時語塞。

    “所以想保全荊州,必須守住襄陽,驅逐晉軍。”

    奚援疑又看一眼伯父,“晉軍已歸降單于,驅逐晉軍豈不是在向單于挑戰?”

    徐礎搖頭,“還是那句話,單于崇強欺弱,明知奚家乃荊州之主,卻派晉軍前來奪城,分明是以為奚家孱弱,不足以……”

    奚仞喝道:“你說奚家孱弱?”

    “不是我說。”徐礎笑道,“是單于以為。”

    “你是單于肚子裡的蛔蟲?”

    “單于若當奚家為強,就該派一使者前往江陵,先禮而後兵,如今無禮而直接發兵,奚二將軍總不至於有別的想法吧?”

    奚仞不語,奚援疑道:“如你所言,奚家擊退晉軍,單于不僅不會生氣,還會對奚家另眼相看?”

    “單于當然會生氣,所以奚家在驅逐晉軍的同時,還要派人去見單于,闡明保全荊州、待單于親至立刻獻城的意思,自然無虞。”

    “你說得倒簡單,姑且當真,待這邊事情一了,奚家前往襄陽就是,用不著‘奪取’,冷大人原本就派人向恆國公求助。”奚援疑看一眼地上的信,它一直躺在那裡,沒人拾取。

    “來不及。”徐礎笑道。

    “此地離襄陽不算太遠,道路通暢,有什麼來不及?”

    “剛才援疑將軍說陳病才算不得強敵,有趣,因為我從陳將軍那邊過來,他似乎也以為奚、楊兩家不是強敵。”

    “哈,手下敗將,卻會大言不慚。”奚援疑笑道。

    “先不說這邊的勝負,江南只要開戰,襄陽必然驚慌,以為援兵一時不會趕到,冷大人還願死守城池嗎?”

    徐礎根本沒見過這位冷大人,奚家人卻對他很熟,雖然誰也沒有回答,但是神情已經表明他們的看法:冷大人不會死守孤城。

    奚援疑道:“奚家可以先派一批將士前去襄陽,以安其心。”

    “援疑將軍弓馬嫻熟,神勇之將,卻不明白人心,奚家不派人,冷大人還會多堅持幾天,一旦派人,兵力卻不夠多,冷大人必然更加恐慌,他現在最怕的就是‘以安其心’,會將此舉視為敷衍。”

    “冷遺芳久在荊州為官,絕不敢違逆恆國公的命令。”

    徐礎心中稍安,至少“冷大人”的確是冷遺芳,他在陳病才那裡減少一句謊言,“既然如此,冷大人為何四處求援,而不是靜待奚家?”

    “什麼都是你說,我們奚家可沒見著。”

    徐礎從懷中取出冷遺芳寫給宋取竹的信,他已經看過,那上面只有“襄陽城主”的自稱,沒有姓名。

    奚援疑接過信,猶豫一下,轉身遞給伯父奚耘。

    奚耘只看幾眼,就將信還給侄兒,然後道:“徐公子繼續說。”

    徐礎接回書信,依然放在懷中,“所以襄陽必須奪取,但是不豪奪,平添諸多麻煩,而是巧奪,讓冷大人心甘情願交出襄陽,從此甘做奚家之吏,不再當‘襄陽城主’。”

    天下大亂,群雄無不自立名號,冷遺芳亦不例外,給宋取竹寫信,他自稱“襄陽城主”,給奚家的信中則要謙卑得多。

    “如何巧奪?”奚援疑的語氣也緩和許多。

    “巧奪之計不在襄陽,而在這裡。”

    “這裡?”

    “南軍北上,雖連敗兩戰,卻沒有退回湘、廣,奚家以為必勝,請恕我直言,在外人眼裡,勝負卻未可預料。”

    “奚家不管‘外人眼裡’如何,打敗南匪,自然人人信服。”

    “沒錯,但是荊州形勢複雜,牽一髮而動全身。奚家若能兩三日內大獲全勝,一切還都來得及,若是晚幾天,哪怕只是一天,也會惹來……”

    奚耘大笑,打斷徐礎的話,“徐公子兜一個好大的圈子,說來說去,還是為陳病才說話,希望奚家放他一馬,對不對?”

    “不是放他一馬,而是攜手共守襄陽,兩軍都打朝廷旗號,本沒有深仇大恨。”

    奚援疑的語氣立刻變得強硬,“從前沒有,可陳病才不請自來,當荊州是無主之地,從那時起,就是我們奚家的大仇人。”

    其他幾名奚家子弟紛紛點頭,表示贊同。

    “強者容人,弱者容於人,奚家獨佔荊州,根深蒂固,兵強馬壯,應當率先講和,化干戈為玉帛。何況雙方講和之後,保護的是荊州,獲益之人也是奚家。”

    奚耘稍稍向前探身,“陳病才願意講和?”

    “正是。”徐礎全不將謊話當回事。

    “好,你回去讓陳病才改旗易幟,奉我奚家為主,我就同意講和。”

    徐礎笑道:“陳將軍奉天成皇帝為主,不會改旗易幟,他願意與恆國公共守襄陽,就是這樣。”

    奚耘大笑,“徐公子伶牙俐齒,果然名不虛傳,老夫也險些心動。但我知道你心腸險惡,絕不會為我奚家著想,你所獻之計,乃是毒計,誘我奚家進入死地。”

    “恆國公要怎樣才肯相信我的確沒有惡意?”

    “去漢州將樓礙的人頭提來,我就信你。”

    “一去一返,整個荊州怕是已歸他姓,我不知道去哪裡找恆國公領賞。”

    奚耘臉色一沉,“奚家永鎮荊州,不勞徐公子四處尋找。”

    他的意思已經非常明顯,二子奚仞上前,“走吧,你的話我們已經聽夠了。”

    徐礎笑了笑,也不爭辯,跟隨奚仞出帳,來到附近的一頂小帳篷前,奚仞指道:“老實在這裡待著,我們奚家當你是敵軍使者,這次或許可以饒你一命,但是不能保你完整——”奚仞將徐礎從頭到腳看一遍,“總得留下點什麼。”

    徐礎未露懼意,奚仞哼了一聲,轉身要回中軍帳。

    附近沒什麼人,徐礎道:“尊夫人可好?”

    奚仞大怒,轉身將腰刀拔出半截,“你說什麼?”

    徐礎這才取出鐵鷙夫人寫好的信,“益都王之女托我向尊夫人轉送此信。”

    奚仞一愣,將腰收回鞘中,他知道自己的妻子與益都的女兒關係密切,從前常有書信往來,“哪個女兒?”

    “小女。”

    “她還活著?”

    “她與兩個姐姐都活著,分別嫁給蜀王與兩位將軍。”

    “王家郡主,怎能嫁給草寇?”奚仞又顯出怒容。

    “亂世之中身不由己,人人皆然。”

    “奚家能做主,別以為我會替你說話。”奚仞將信收起,轉身大步走開。

    徐礎走進帳篷,看到昌言之正坐在鋪上發呆。

    “奚家沒有待客之道,竟然連酒也不供應。”徐礎笑道。

    “我現在倒不饞酒,我在學公子,推測奚家人最在意的是什麼。陳病才好名,奚耘呢?”

    徐礎覺得有趣,“你推測出來了?”

    “真難,我坐在這裡想了半天,覺得奚耘最在意的就是荊州吧?奚家在此經營多年,視之為自家禁地——公子一笑,我就知道自己猜錯了。”昌言之有點不好意思。

    “正好相反,你猜對了,我也猜對了。”徐礎也坐下,“能休息就休息一會,很快咱們又要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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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1章 孽子

    奚耘沒有問鼎天下的野心,他知道自己的本事有多大,更瞭解家中諸多子弟的底細,他們奚家注定只能稱霸一方。

    如今連這點願望也將難以實現。

    奚耘看一眼帳中眾人,長嘆一聲,“如果奚儻還在,或許就不會走到這一步,他已經取得單于的歡心,能為奚家爭取一些餘地……”

    奚仞剛剛走進來,別人都不吱聲,只有他敢在父親面前稍稍放肆一下,大聲道:“大哥若在,當然是好事,可也改變不了什麼,是他取得單于歡心,不是咱們奚家,父親難道忘了,單于要你一個月內去拜見?父親能去嗎?”

    奚耘當然不能去,他若是出個三長兩短,奚家必遭滅亡,就像樓家一樣。

    奚耘沒有訓斥二子,又嘆一聲,“樓家尚有樓礙、徐礎兩子支撐……”

    奚仞更不愛聽,反駁道:“徐礎背祖忘宗,不僅改換姓氏,與其父之死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這樣的孽子,咱們奚家可沒有。至於樓礙,對奚家背信棄義,對賀榮部膽大妄為,數月之內必然身死名滅,有什麼可羨慕的?他們樓家這回算是徹底坍塌了。”

    沒有外人在場,奚耘對二子比較放縱,聽他說完,冷哼一聲,“沈家五子如何?”

    “沈耽?父親這是怎麼了,提起的人物一個比一個不堪,沈耽殺父弒兄、將祖業獻給異族,實乃沈家之大惡、九州之大賊。”

    “你覺得咱們奚家人個個都好?”

    奚仞看一眼周圍的兄弟子侄,“個個都好說不上,至少奚家忠孝滿門,不出孽子逆孫。”

    “既然如此,為什麼咱們奚家會被‘惡賊’沈耽攻上門來,反而要‘孽子’徐礎獻計?”

    “天下大亂,所以壞人活得好。”

    “奚家缺的就是‘壞人’。”

    “亂相只是暫時,等到撥亂反正……”

    “奚家人早就死光了。”奚耘冷冷地說,向眾人道:“你們一個個錦衣玉食,全不記得當初的艱難。奚仞,張息帝一統天下時,你已經二十歲了吧?難道不記得天下亂了多久?唉,倒也不全怪你,你運氣好,出生在奚家,從小沒受過苦,對亂相只是聽說,卻沒有經歷過。”

    奚仞臉上發紅,小聲道:“我怎麼沒經歷過……”

    “嘿,你不過小時候在吳軍那裡滯留過幾天,人家當你是貴公子,好吃好喝供著,又將你好好送回來,沒缺胳膊沒少腿,算什麼經歷?”

    奚仞臉色更紅,奚耘嘆息道:“我知道,你那時是為我當質子,奚家興盛,有你一份功勞,我從來沒忘。”

    奚仞十幾歲時,曾經自願替父為質,深入敵國,雖說沒受過太多苦頭,但是成、吳交惡,他曾若干次險些喪命,但也因此得到父親寵愛,遠超諸兄弟。

    二十多年過去,奚仞知道,自己又得站出來,“父親不必唉聲嘆氣,你在此督戰,我帶三千人前往襄陽,冷遺芳聽話就好,若生異心,我砍下他的腦袋給父親送來,然後死守城池,等父親帶援兵過去。”

    奚耘不吱聲。

    奚仞慨然道:“父親還猶豫什麼?事已至此,奚家別無出路。徐礎雖是無恥之徒,說的話卻有三分道理,奚家即便要向單于低頭,也得先守住整個荊州,示敵以強,然後再做打算。”

    “徐礎的話何止三分道理?他有九分道理、一分假話,他自以為聰明,可是比他更厲害的謀士,我也見過,嘿,都沒活到現在。”

    “父親究竟怎麼想?”奚仞有些焦躁。

    奚耘再不猶豫,“奚家終歸有人。奚仞,你帶兵五千即刻發出前往襄陽,多找可信死士,到了襄陽,不必管冷遺芳順從與否,找機會將他殺掉。冷遺芳趁亂自立,對咱們奚家已無忠誠可言。”

    “是,父親,我這就去調兵。”奚仞拱手領命,又問道:“徐礎怎麼處置?留他早晚是個禍害。”

    “他禍害奚家,也能禍害別人。你不必管了,我自有處置。”奚耘寫下調兵之令,蓋印交給二子,然後向奚援疑道:“去將徐礎請來。”

    奚仞出帳,趁著調兵的空閒,取出書信,打開看了一遍,那的確是益都王小女的筆跡,他曾經見過,信上寫了一些懷念之情,最後希望好友能夠勸說丈夫,給徐礎提供些幫助。

    奚仞冷笑一聲,將信揉成一團,覺得不放心,點燃蠟燭,將信燒成灰,喃喃道:“無知婦人,這種時候來套交情,你們家如日中天的時候,可沒說分享一些好處。”

    另一頭,徐礎又被傳到中軍帳裡,這回帳中的人更少,只有兩名奚家子弟守在恆國公身後,算是衛兵,除此之外,陪同之人只有奚援疑。

    奚耘笑道:“我仔細想過徐公子剛才的話,頗受觸動,所以我已派二子奚仞帶兵五千前去襄陽。”

    “五千太少,冷大人見之必然沮喪。”

    “大軍隨後就到,我願與陳將軍議和,共赴襄陽。”

    “九州免遭塗炭,恆國公之力也。”

    “哈哈,徐公子說得太大了。而且議和之事還要徐公子出力,我不強人所難,陳將軍走西路,我行東路,發兵越快越好,徐公子以為呢?”

    “當然,南軍需要一塊地方渡江。”

    “我替楊欽哉做主,夷陵以西,撥船五百,供南軍渡江。”

    “陳將軍十分擔心渡江之後沒有退路。”

    “嗯……那就這樣,那五百艘船可以留給陳將軍,由他派人把守,這總可以了吧?既要議和共守襄陽,總得有幾分互相信任。”

    “恆國公說得是,我覺得這樣的安排可以接受。”

    “好,徐公子明天一早回去見陳將軍?”

    “我要先去一趟楚營。”

    “為何?”

    徐礎笑道:“冷大人寫給宋取竹的信還在我手裡,但我捨近求遠,先來勸說陳將軍與恆國公,如今既得兩位許諾,我該去送信。”

    “可以讓別人去。”

    “有些話是信上沒有的,必須由我來說。耽誤不了多久,我待會就出發,明天就能返回南軍營地,若是一切順利,我希望明晚能夠當面議和,後日發兵。襄陽危急,實在是一刻也等不得。”

    “哈哈,徐公子急人所難,令人欽佩,不知冷遺芳何時修來的福分,能得徐公子傾心相助?”

    “我不為冷大人,而為襄陽、為九州。”

    “那就更令人欽佩了。徐公子前往宋營,需要經過夷陵城,我寫封信吧,以免發生誤會。”

    “正要勞動恆國公。”

    奚耘已經將信寫好,交給奚援疑,突然又道:“信不如人,徐公子如今十分重要,沒有你,議和千難萬難——這樣好了,援疑陪徐公子走一趟,無論如何,也要保護徐公子安全。”

    “是。”奚援疑躬身道,將信收在自己懷中。

    徐礎道:“那就要辛苦援疑將軍了。”

    “沒什麼。”奚援疑平淡地說。

    徐礎告辭,叫上昌言之,吩咐陳病才派來的衛兵:“明天一早你們自回營地,轉告陳將軍,午時左右,我必回去。”

    夜色正深,奚仞的五千兵馬正在聚集,徐礎反而先出營地。

    奚援疑只帶十名士兵跟隨,全都騎馬,很快趕到夷陵城下,城門一叫便開。

    守門頭目向奚援疑拱手,抬頭見到徐礎,大吃一驚,“你……”

    “我說過會回來。”徐礎笑道。

    頭目因為上次放行徐礎,被趕回來的楊欽哉狠狠訓斥一頓,再見到其人,立刻就要拔刀。

    奚援疑喝道:“我在這裡,你敢無禮?”

    “可是他……”

    “有事我擔著,與你無關,我們馬上就要渡江。”

    “這個……現在不比平常,奚將軍想要渡江,必須有江王命令。”

    奚援疑不理頭目,向徐礎道:“無論如何得見江王一面。”

    “當然,承蒙款待,一直未見主人,深以為憾。”

    楊宅前,奚援疑的士兵去敲門,裡面立刻有人回道:“誰啊?又是半夜叫喪。”

    徐礎記得這個聲音,應該是楊欽哉的弟弟楊摸蝦。

    “荊州參議將軍奚援疑求見江王。”

    大門立刻打開,走出一名矮子,抬頭笑道:“奚將軍什麼時候又進城的?”

    “剛剛進城,來向江王求一份渡江手令。這位是徐礎徐公子。”

    楊摸蝦也因為徐礎挨過一頓訓斥,扭頭看來,叫道:“好小子,終於見著……”

    “事情緊急,請楊二爺速去通稟江王。”

    楊摸蝦猶疑不定,最後還是道:“請奚將軍入府稍待。”

    “不了,我馬上要走。如果江王太忙,請他寫份手令就夠了。”

    “是。”楊摸蝦雖是江王的弟弟,地位卻不高,不敢得罪奚家人,轉身回去,匆匆去見江王。

    奚援疑跳下馬,向徐礎道:“江王脾氣暴烈,對他要小心說話,議和的事情先不要提起,恆國公自會找他商議。”

    “明白。”徐礎也跳下馬,與奚援疑並肩站立。

    沒過多久,府內匆匆走出一隊人來,當先一名細長的漢子,還沒邁過門檻就拱手道:“奚將軍深夜進城,有何急事?”

    “送徐礎出城,天亮之後,恆國公會來說明詳情……”

    徐礎突然道:“江王小心。”

    楊欽哉一愣,止住腳步,看向奚援疑身後的十名士兵。

    奚援疑也是一愣,左右看看,沒發現任何需要提防的事情。
Babcorn 發表於 2019-5-10 02:01
第452章 失和

    楊欽哉改了名字,卻沒改脾氣,在江上縱橫數十載,他結交的朋友很多,樹立的敵人也不少,無論是敵是友,他都秉持同一種態度——警惕,偶爾,他會提醒最信任的人:對朋友的警惕要比對敵人更多一些。

    夾在益州蜀王與江陵奚家之間,楊欽哉小心翼翼地保持平衡,一方也不得罪,同時也不允許任何一方侵佔自己的地盤。

    他從江陵回來,雖然名義上投靠奚家,其實所得更多,可以稱得上是真正的“江王”,更因為如此,他十分提防奚家,生怕所有的好處最後都只是一塊誘餌。

    “江王小心。”簡單的四個字,正戳中楊欽哉的心事。

    奚援疑卻沒想到那麼多,左右看了看,猛然明白過來,急忙道:“江王休聽……”

    楊欽哉退後幾步,厲聲道:“來人!”

    從府裡衝出一大群士兵,將十餘名客人團團圍住。

    奚援疑也吃一驚,自己前來拜訪,對方竟然在門後藏人,顯然未存好心,但他不敢發作,大聲解釋道:“江王不要上當,我只是借路,別無它意,奚家既然與江王結盟,絕不會變心!”

    楊欽哉站在士兵後面,自覺安全,“等等。奚將軍先不要說,徐礎,你來說。”

    徐礎隔著士兵向楊欽哉拱手,“在下徐礎,見過江王。前日承蒙款待,今日得見,幸甚。”

    “不必客氣。”楊欽哉冷淡地說,“你讓我小心,是什麼意思?”

    徐礎給“江王小心”準備了兩種解釋,一種是小心台階,另一種是小心奚家,眼見楊欽哉門後藏兵,解釋就只剩下一種。

    “有些話不好當面說。”

    奚援疑怒道:“徐礎,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們奚家行事磊落,沒有什麼不能當面說。”

    楊欽哉道:“對,沒有什麼事情不能當面說。”

    “口說無憑,眼見為實,江王稍等一會,自會明白我的意思。”

    “一會是多久?”

    “不到一刻鐘。”

    楊欽哉可以等,但是不想無故得罪奚家人,於是向奚援疑道:“時局混亂,奚將軍別怪我多心,待會若是發現這是一場誤會,我向你磕頭賠罪,至於這位徐公子……我也給你一個滿意交待。”

    奚援疑狠狠地看一眼身邊的徐礎,“磕頭賠罪就算了,既然結盟,咱們就是自家人,小小誤會解釋清楚就好。徐礎——我帶回營中,交給恆國公處置,他滿嘴謊言,不值得信任,我也不帶他去見宋取竹了。”

    “一刻鐘之後再說。”徐礎道。

    “嗯,一刻鐘,我就不信一刻鐘能……”奚援疑突然想起一件事,不由得大驚失色,急忙轉向楊欽哉,“江王,有件事我要先說清楚……”

    遠處馳來一名騎士,遠遠望見這邊圍著一大群人,不明底細,高聲道:“江王,奚家來了五千人,要借路渡江,我看他們人多,沒敢開門,特來詢問一聲。”

    在場眾人無不色變,七嘴八舌地議論,奚援疑大駭,“江王不要誤會,是我二哥奚仞,奉命帶兵前去援助襄陽,與我沒有關係……”

    楊欽哉一旦生出提防之心,聽到任何消息都往壞處想:奚援疑帶十餘人深夜來訪,奚仞領兵隨後借路,兩件事聯繫在一起,怎麼想都像是一樁陰謀。

    “不許打開城門!”楊欽哉高聲下令,“叫起兄弟們,登城待戰!”“將這些人統統拿下。”

    “徐礎也拿下?”有人問。

    “統統拿下。”楊欽哉沒工夫分青紅皂白,大步走向城門,隨從牽馬從後面追上來。

    奚仞先派使者過來叫門,楊欽哉登上城頭時,奚仞剛剛帶兵趕到,聽說夷陵城不肯借路,十分意外,一馬當先,來到城下高聲道:“我乃恆國公二子、輔成將軍奚仞,你們速去通知楊欽哉,讓他開門!”

    “楊欽哉在此,奚二將軍很意外吧?”

    奚仞的確意外,“江王既然在這裡,為何不肯開門?”

    “奚二將軍帶兵要去哪裡?”

    “前去襄陽。”

    “嘿,原來兄弟二人已經商量好了說辭。”

    奚仞向來沒將水賊出身的楊欽哉放在眼裡,見他不肯開門,話中又有譏諷之意,不由得大怒,“楊欽哉,我這裡有家父軍令,你敢違命?”

    楊欽哉也怒了,罵了一句髒話,“玉皇大帝的軍令我也不聽,你想借路,放馬過來!”

    楊欽哉彎弓引弦,奮力射出一箭。

    黑夜裡什麼都看不清,這一箭偏離甚遠,奚仞聽到箭響,卻被嚇了一大跳,撥轉馬頭逃出數十步,才轉身道:“楊摸魚,你好大膽子,等我奚家大軍踏平夷陵城,看你還敢囂張?奚援疑若掉一根汗毛……”

    城上箭矢如雨般降落,奚仞只得退得更遠,無法可想,於是又帶兵返回營地,向父親告狀。

    楊欽哉重重地鬆了口氣,就在城頭髮號施令,佈置守城、守江之事,然後返回住處,命人去將徐礎帶來。

    士兵雖然將客人全部拿下,待遇卻不相同,奚援疑與十名士兵被關在一起,徐礎與昌言之則被送往此前住過的房間裡。

    徐礎趁機小憩一會,昌言之守在門口,心中忐忑不安,喃喃道:“我頂多學會看人,這種事可學不來……”

    徐礎雖然沒有睡足,被叫起之後,精神還是充足許多,向昌言之笑道:“我去去就回。”

    昌言之點頭,已經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

    楊欽哉正在喝茶,一臉陰沉,見到徐礎也沒起身,盯著他看了一會,冷冷地問:“你為什麼要幫我?”

    “既得盛情款待,當感恩圖報。”

    “嘿,徐公子用不著虛情假意,我故意離開夷陵城,就是為了避開見你,聽憑奚援疑將你送到宋楚腳那裡,日後說起,蜀王也怪不到我頭上——我不信徐公子對此一無所知。”

    徐礎笑道:“知道,但是並不在意。”

    “嗯?”

    “江王起兵草莽,擁船數千、兵卒幾十萬,縱橫大江,行事怎能不多加小心?江王與我素不相識,失一書生而結交一方之雄,換成誰都會做出同樣的選擇。既是人之常情,所以我不在意。”

    楊欽哉大笑,“你不在意,但也用不著‘感恩圖報’吧?”

    “江王想聽實話?”

    “當然。”

    “奚家貪而無能,視荊州為自家地盤,但是面臨強敵時,肯定守不住。單于視我為仇,四處緝捕,我不忍見荊州落入奚家之手,再丟給賀榮人。”

    楊欽哉沉默片刻,“你覺得我能守住荊州?”

    “我說過,江王起兵草莽,短短三年間,已成江上之主,與奚家繼承舊業,卻頻頻失地、失人相比,孰強孰弱,一目瞭然。”

    沒人不愛聽奉承話,楊欽哉大笑,“不是三年,是兩年。徐公子原先是在降世軍中稱王,對吧?”

    “擔個虛名而已。”

    楊欽哉點點頭,“所以徐公子更欣賞我們這樣的人,據說徐公子乃大將軍之子,這可難得。”

    徐礎笑道:“正因為是大將軍之子,見慣了權貴嘴臉,才更能看出草莽英雄的優點。”

    楊欽哉更加滿意,問道:“奚耘剛剛與我結盟,就要設計殺我,他是怎麼想的?”

    “奚耘沒對我說,我只有一些猜測。”

    “那也說來聽聽。”

    “傳聞賀榮人不想等到明天開春,很快就將攻入荊州。奚家絕不敢抵抗,而是要投降,但是獻上半個荊州還是整個荊州,大有區別。”

    “當然,以半個荊州投降,是害怕,是打不過,以整個荊州投降,卻是那什麼……”

    “審時度勢之舉。”

    “沒錯。原來因為這個,奚耘急著殺我!”

    “我也只是一猜。”

    “錯不了,你猜得很準——可我去江陵城的時候,他怎麼不動手?”

    “江王在江陵城的時候,將夷陵城安排得妥妥噹噹,奚家若是動手,只殺江王一人,卻奪不下此城。”

    楊欽哉連連點頭,“我在江上縱橫幾十年,見過的人多了,想不到當官兒的人更加陰險。”

    “江王能在江上群雄之中脫穎而出,必有道理,我相信,即便沒有我那一句提醒,江王也不會輕易中計。”

    “那倒是,奚仞一叫門,我就會明白過來,但是得徐公子的提醒,畢竟讓我少受一些驚嚇。”

    “奚家一計未成,必生新計。”

    “嘿,我瞭解奚耘,他必然假心假意地解釋,再來騙取我的信任。”

    徐礎省下一大堆話,“江王準備如何應對?”

    雖是初次見面,楊欽哉對徐礎卻頗生好感,“徐公子給我出個主意。”

    徐礎有些猶豫,楊欽哉起身來到近前,懇切地說:“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我早就聽聞徐公子智謀無雙,一時受奚家蠱惑,才做出不義之舉,請徐公子切莫記仇,若能助我守住夷陵城,我拜你為軍師,與你平起平坐。”

    “夷陵城可守不住。”

    “嗯?”楊欽哉沒料到此人說話如此直接。

    “要守就得連同江陵、襄陽一塊守,盡得荊州山川之勢,才有守住的機會。”

    楊欽哉從來沒想過這麼宏大的事情,神情有些發呆,“整個荊州?那……不容易吧?”

    “江王若能採納我的計策,不說十拿九穩,至少也有六七成把握。”

    “整個荊州?”楊欽哉又問一遍。

    “甚至更多。”徐礎道。

    楊欽哉忍不住笑了兩聲,“怪不得我夢見一條大魚,馱著我在江中遊戲,原來應在徐公子身上!”

    徐礎笑了笑,突然想起郭時風,忍不住比較誰會做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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