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謀斷九州 作者:冰臨神下 (已完成)

 
我是獅子我是王 2018-10-24 10:26:0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56 199188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3 15:15
第433章 立誓

    進攻谷口並不是鐵鳶的命令,但他已經控制不住麾下的將士,益州軍晝夜兼行,就是為了進入漢州的開闊地帶,一旦聽說出口被封,無不陷入到巨大的恐慌之中,再也不肯聽從上司的命令,成群結隊湧向谷口,好像一切還都來得及。

    奉命把守棧道的漢州軍毫不猶豫地射出火箭。

    即便是在城牆後面,也能看到火光衝天,並且聽到慘烈的尖叫聲,顯然那邊還是有益州士兵衝進棧道,身陷火海之中。

    樓礙過來,請徐礎出廳觀看火勢,嘆息道:“我也不願意看到這樣的結果,火燒棧道與掘溝引水,都是為了讓益州軍知難而降,鐵鳶若是能像魏懸那樣看清時勢,事情就會簡單許多。”

    “這段棧道不長,若是兩邊同時搶修,一日之內可以再造一條。”

    “哈哈,徐公子還是不肯放棄,但是對我來說,一切都已結束,漢州只能暫時向賀榮人服軟,此乃必然之勢。”

    徐礎沉默多時,突然問道:“漢州究竟歸誰所有?”

    “當然是朝廷……朝廷說要讓給賀榮人,我也只能從命。”

    “誰最在乎漢州的得失?”

    樓礙拒絕回答。

    徐礎道:“這把火斷了益州軍的出路,也斷了漢州的活路。”

    樓礙仍不回答。

    徐礎轉身回到廳內,向昌言之道:“明天一早咱們回漢平城,與唐為天共同守城。”

    “這邊會放人嗎?”昌言之詫異道。

    “走不走在我,放不放在他,無非刀斧加身,與其看九州淪落,不如兩眼一閉,再不看這些煩心事。”

    “呃……好吧,反正怎麼都是死。”昌言之鼓足勇氣道,心裡多少還是有些害怕,突然間想開,大笑道:“跟隨公子走遍天下,九州當中只有益州還沒去過,我這一輩子也算值了。”

    “益、荊、吳三州我都沒去過。”徐礎嘆息道。

    “吳州不是什麼好地方,當年的繁華早已成過眼雲煙,一直就沒有恢復過來,荊州……儘是南蠻子,也不是什麼好地方。”

    兩人正聊著,樓礙走進來,站在門口聽了一會,開口道:“九州各有長處,都是好地方。”

    昌言之懷著必死之心,反而無懼,斜眼道:“地方是好,可惜大家都搶著獻給外人。”

    “與其玉石俱焚,不如先保一時平安,日後或許還有再奪回來的機會。”樓礙笑道。

    “是啊,聰明人都是這麼想的,所以九州最後肯定毀在聰明人手裡。”

    樓礙大笑,向徐礎道:“連徐公子的隨從,辯才都如此了得。”

    “昌言之並非我的隨從,他原是江東七族子弟,曾飽讀詩書,與群儒互爭短長,也曾掌控兵將,縱橫沙場。”

    昌言之被誇得不好意思,卻也很得意。

    樓礙走來道:“好,就憑他這句‘九州必毀在聰明人手裡’,我改變主意,只要徐公子能勸說益州軍——包括鐵鳶與唐為天——留下來守衛褒斜道,我願放他們一條生路,大家一同抵抗賀榮人南下。”

    昌言之大吃一驚,不敢相信自己的一句話竟然有此奇效。

    徐礎倒沒表現出意外,拱手深揖,“樓長史首倡之義,天下人皆當感恩。”

    “唉,我將自己與漢州軍置於九死一生之地,再多感恩也無用處,徐公子不如盡快替我爭取一些援兵過來。單于聞知我反悔,必然大怒,這個冬天他攻不過來,明年一開春,必發全力,就憑漢、益兩州的這點將士,可不夠用。”

    “我必盡我所能,若是勸不來援兵,我自己也會回來,與兩軍共守死地。”

    樓礙搖搖頭,“趁我還沒改變主意,你快去勸說鐵、唐兩位將軍吧,一切如之前所言:益州軍交出漢州郡縣,只留漢平一城,專心守衛褒斜穀道。唉,天下最難的事情就是決斷,左也是錯,右也是錯,一旦做出選擇,就再也沒有回頭路,所以永遠也不知道哪邊的錯誤會更少一些。”

    “左右為難時,可憑心行事。”

    樓礙依然搖頭,“你已經如願,不必再說這些。”

    徐礎笑了笑,匆匆出廳,先去往棧道,昌言之快步追上來,小聲道:“樓礙可信嗎?公子應該要些保障。”

    “樓長史勝券在握,實在沒必要欺騙益州軍,何況他若要騙取我的信任,該是另一種做法。”

    徐礎沒有多做解釋,一名將領已經得到樓礙的命令,守在小城門口,帶領徐礎穿過重重路障,來到棧道邊。

    火勢正旺,對面的人再不敢闖入棧道,隱約能聽到哀嚎聲。

    “益州兵將,我是徐礎,請代我向鐵大將軍傳話……”徐礎高聲道,發現對面毫無反應。

    “要等火滅之後,對面才能聽到聲音,而且公子的嗓門也不夠大。”

    “你留在這裡,一有機會就告知對面,讓他們請鐵大將軍過來,說是議和已成,我先去將唐為天請過來。”

    “是。公子小心,我還是有點……擔心。”

    徐礎點點頭,匆匆回到小城裡,樓礙已經給他準備好了馬匹,“我會命人滅火。徐公子可先將唐將軍請來,他必須留下駐守,所謂狹路相逢勇者勝,褒斜穀道正是唐將軍的用武之地,有他在,抵抗賀榮人能增一兩分勝算。”

    “我會陳析利弊,勸他留下。”

    “必須留下,我不要求唐將軍改投漢州軍,但是人必須留下,否則的話,議和中止。”

    “好。”徐礎也不多說,翻身上馬,在十餘名漢州軍將士的護送下,直奔漢平城。

    漢平城已被包圍,徐礎直奔城門,高聲道:“我是徐礎,請小唐將軍出來說話。”

    城頭立刻有人回道:“我就在這裡,哈哈,我就知道漢州人不敢殺你。”

    “你下來說話。”

    唐為天也不多問,過了一會,城門打開,他一人獨騎出來,手持長槊,完全不怕漢州軍會乘勢攻城。

    “徐公子跟我進城吧。”

    “我來勸你議和?”

    “議什麼和?”

    徐礎將鐵鳶軍的狀況以及樓礙的意思都說一遍,“益州軍仍是益州軍,留守漢平城與褒斜古道,漢州軍另守它處。”

    唐為天只問一句:“鐵大將軍同意?”

    “這就是他的主意。”

    “那就行了,我聽鐵大將軍的命令,更信公子的話,你說我該怎麼做?”

    “帶上你的人,隨我去見樓長史。”

    唐為天二話不說,調頭進城,很快帶著全部兵卒出城,他是無所畏懼,那些士兵卻都有些驚慌,望著不遠處的漢州軍,緊握兵器,保持警惕。

    漢州軍已經得到命令,讓出通道,益州軍剛一通過,他們立刻湧向漢平城,發出陣陣歡呼,幾輕輾轉,漢州人終於奪回治所。

    在壕溝前,益州兵卒留下,只有唐為天與徐礎獲准通過,唐為天的長槊也不准攜帶。

    前去拜見樓礙的路上,徐礎小聲道:“若有萬一……”

    “拚死一搏。”唐為天馬上道。

    徐礎笑著點頭,“你真是長大了,以後不該再稱你小唐將軍,就是唐將軍。”

    “嘿嘿。就有一點,我到時候可能照顧不到公子。”

    “我自己亦要奮力一搏,不需要照顧,誰說謀士只能動嘴不能動身呢?”

    “公子這麼一說,我倒挺希望出點事情。”唐為天很想知道徐礎與人動手是什麼樣子。

    樓礙已經等在城門口,見到兩走來,大笑道:“徐公子守約,小唐將軍守義,令人敬佩。”

    唐為天傲然道:“公子已經升我的官兒,我今後是唐將軍,不是小唐將軍了。”

    “恭喜。”樓礙拱手道,也不讓衛兵靠近,與兩人並肩入城,“火已經滅得差不多,據說鐵鳶也已趕到,請徐公子前去傳話吧。”

    漢州兵正在撤去路障,棧道上空濃煙滾滾,但是已無火焰,昌言之在那裡大聲喊話,聽到腳步聲,回頭望見徐礎等人,急忙喊道:“徐公子和小唐將軍都來了!”

    “我現在是唐將軍啦。”唐為天到處糾正,向對面吼道:“鐵大將軍在嗎?”

    “是我!”對面的聲音道。

    因為棧道拐了一個彎,聲音不是很清楚,但是唐為天仍能辨出這的確是鐵鳶,“咱們都聽徐公子安排?”

    “聽他的!”

    唐為天四處看看,轉身向跟來的樓礙道:“大家都發個誓?”

    “唐將軍先來。”樓礙微笑道。

    “我唐為天向彌勒佛祖發誓,死守漢平城與褒斜古道,若違此誓,半途逃走,就讓我死在神棒之下,下輩子做烏龜王八蛋,給人捉去馱房子!”

    唐為天聲音響亮,身後許多漢州兵聽在耳中,都覺得此誓奇特,也夠狠。

    對面的鐵鳶,以及這一頭的樓礙、徐礎先後立誓,唐為天邊聽邊撇嘴,覺得都不如自己誠心。

    天色已亮,濃煙也已基本消散,漢州軍與益州軍同時搶修棧道,唐為天回去安撫自己的士兵,樓礙則召來自己的部將,重新部署。

    徐礎疲憊不堪,不得不請求找地方休息一會,一覺睡到中午,剛剛睜開雙眼,就見昌言之推門而入,面帶慌張。

    “怎麼了?”徐礎馬上起身問道。

    “漢州牧守來了,不許重修棧道,還要圍攻唐將軍、捉拿樓長史。”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3 15:15
第434章 牧守

    為了平定漢州之亂,樓礙只好從荊州借兵,作為交換代價,還從奚家請來一位新牧守。

    奚儻乃奚耘長子,原本在朝中擔任閒職,後來回荊州替父親治理事務,天下大亂,他保住了荊州的大部分地盤,迅速招募到一支軍隊。

    荊州軍雖然沒什麼大的勝績,但是至少因此立足,成為勢力最強的群雄之一。

    奚儻也因此備受父親寵信,一有機會就被推為漢州牧守。

    單于召見群雄時,奚儻不得不去一趟,原因眾多:一是替父親向單于“請罪”,奚耘不願也不敢離開荊州,因此讓同為牧守的長子代勞;二是希望爭取到單于與皇帝的承認,奚儻的牧守乃是“便宜行事”,必須得到朝廷的任命才能算數;三是漢州尚未完全平定,仍有一些郡縣自立名號,聲稱是官兵,卻不服從牧守的命令,這些小股勢力的頭目,搶著來見單于,奚儻必要防備。

    秦州之行不算完美,所謂的群雄魚龍混雜,其中一多半來歷不明,奚儻連聽都沒聽說去,唯一讓他欣慰的是,晉王也在其中,沈、奚兩家雖是仇敵,這時卻有同病相憐之感,兩人很快就成為朋友。

    上百名“雄傑”混在一起,向單于和皇弟漁陽王行跪拜之禮,在這之後受到的待遇卻大不相同,沈耽與奚儻成為單于最重視的人物,但是單于對奚耘沒有親來,還是感到不滿,命令奚儻傳話:兒子是兒子,老子是老子,各自為臣,不能代勞,一個月之內,奚耘必須單獨來拜見單于。

    奚儻不敢提出異議,但是其它事情還算順利,他的牧守職位得到單于的承認,很快就能獲得朝廷的任命,漢州諸頭目見機行事,立刻投向新牧守,紛紛去掉自立的名號。

    奚儻還獲准參與賀榮人的南攻計畫,這是他最不情願,但也最不敢拒絕的一件事,他從沈耽那裡得到一些安慰。

    沈耽對他說:“英雄因時而動、乘勢而起,現在的時勢就是這樣,沈家將整個並州都獻給單于,初時的確覺得有些為難,可是單于不分華夷,晉軍立功,依然得到重賞,我也就坦然了。何況單于是來幫助天成皇帝平定天下,咱們是為朝廷做事。”

    奚儻同意了,不僅參與圍剿降世軍與益州軍,入冬之後,還要為進入漢州的賀榮軍提供糧草。

    群雄陸續告辭,奚儻自願多留一陣,結交賀榮權貴,小心翼翼地向單于求情,終為父親徵取到更多時間:奚耘可以等明年開春再來拜見單于。

    賀榮騎兵飛馳散關發動突襲,奚儻立刻動身返回漢州督戰,對留守的長史樓礙,他心裡有點不放心。

    事實證明,他的擔心並不多餘。

    聽說漢平城已被奪回,奚儻很高興,可是又聽說樓礙竟然與益州軍議和,奚儻大吃一驚,馬不停蹄,直奔谷口小城,也不讓士兵通報,帶人闖入議事廳,奪取兵權,然後下達一連串的命令,阻止正在進行中的議和。

    徐礎剛從昌言之那裡得到消息,就有士兵過來傳喚,奚牧守要見他。

    議事廳裡擠滿了人,多是奚儻帶來的隨從以及將領,樓礙及其部下被擠到一角,已沒有插話的餘地。

    徐礎被帶到奚儻面前。

    奚儻四十多歲,雖是武將裝扮,容貌卻頗為儒雅,坐在椅子上,手裡仍握著馬鞭,正與一名部將小聲交談,瞥了一眼徐礎,繼續交談,說完之後才挺身道:“你是徐礎?”

    徐礎拱手道:“正是,奚牧守不記得我了?”

    “咱們見過面?”

    “應該是六七年前,奚牧守與中軍將軍樓硬會面時,我也在場。”

    奚儻與樓硬曾是好友,在東都時經常見面,長長地哦了一聲,“那時你還小吧。”

    “嗯,而且當時在場的樓家子弟很多,難怪奚牧守對我沒有印象。”

    奚儻陰沉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當年最默默無聞的樓家子孫,卻惹出最大的麻煩。”奚儻看向一邊的樓礙,“這是你們樓家的事務,平西將軍就這麼聽之任之,一句話也不說嗎?”

    樓礙道:“上有兄長,我不敢擅自作主。”

    “嘿。硬胖子連自己都管不了,這次在單于營中,我見到他了,他與那個所謂的梁王馬維一同去的,又胖了些,諂媚功夫也日見增加,可我不明白,馬維朝夕難保,硬胖子為何非要吊在這樣一棵垂死之樹上?”

    奚儻停頓片刻,看一眼樓礙,“你們樓家人都很古怪。”又向徐礎道:“但是最古怪的人是你,樓礎,還是徐礎?”

    “徐礎。”

    “嘿,連姓都改了,但是與我無關。單于很是想念閣下,待會你就上路,我派人送你去往秦州。”

    “單于很快就將進入漢州,何必捨近求遠,將我送去秦州?”

    “因為單于不等人,在哪裡拜見單于,不由你決定。”

    徐礎拱手笑道:“任憑牧守安排就是。”

    奚儻多看徐礎幾眼,“傳聞你伶牙俐齒,專擅蠱惑人心,怎麼當我的面卻沒有話說?”

    “先有可勸之人,才有可勸之言,奚牧守心意已定,令我無從進言。”

    “哈哈。”奚儻向樓礙道:“聽見沒有,平西將軍就是因為心意不堅,破綻百出,才會上他的當。”

    樓礙道:“我不是被勸服,而是自己做出的決斷。牧守大人,我仍然以為……”

    “閉嘴!”奚儻喝道。

    奚儻初入漢時,根基不穩,對樓礙禮讓三分,從單于那裡回來之後,形勢卻已大不相同,他不僅有賀榮大軍做後盾,還帶來投靠他的漢州群雄,要兵有兵,要將有將,對樓礙已不像從前那樣忌憚。

    樓礙的部下都露出憤懣之色。

    奚儻全不在意,“群雄拜見單于,益州甘招不肯親至,只派去一名使者,已經惹怒單于,明春必要攻佔益州。單于說了,‘來見我者,待之以禮,我去見者,必加以刀兵’,甘招這個蜀王,當不了多久。褒斜道里的益州軍,乃是賀榮軍的囊中之物,絕不能在漢州給他們開口子,至於漢州境內的其他益州軍,也要一一捕剿。”

    樓礙看一眼徐礎,什麼也沒說。

    徐礎上前一步道:“城外有五百益州將士,奚牧守允許的話,我可以勸他們投降,免去一場戰鬥。”

    “區區五百人,還需要勸降嗎?”

    “漢平城裡的魏懸軍昨天逃亡,各郡縣的益州軍聽到風聲,必然也會棄城,漢州軍當快馬加鞭,直撲漢、益之間的關隘,不該在區區五百人身上浪費兵力。”

    奚儻看一眼左右兩邊的部將,得到他們的暗示之後,冷淡地道:“那你去吧,我只等半個時辰,五百益州軍要投降,你也要上路,別以為你立了一點小小的功勞,就能從我這裡換得什麼。”

    “不敢存此奢望,唯願奚牧守寫給單于的信中,寫明我是自願上路,並無反抗。”

    奚儻露出一絲鄙夷,揮下手,“快去快回。”

    徐礎被帶出去,奚儻轉向樓礙,這才是他面臨的最棘手問題,也是他同意徐礎前去招降的最重要原因:他得保留兵力,用來對付樓礙黨羽。

    “當初平西將軍邀奚家人入守漢州,我是有些疑慮的,但是相處下來,情誼日深,我去拜見單于,將整個漢州託付給你,誰想到,平西將軍令我大失所望。”

    樓礙道:“奚牧守不在的這段日子裡,漢州形勢變化頗多,我也是見機行事。”

    “漢州變了,天下未變,平西將軍只看小勢,不看大勢嗎?”

    “有些事情……我懇請與奚牧守單獨交談。”

    奚儻掃了一眼,“先讓你的人退下。”

    樓礙向自己的部將點頭,眾人不願走,樓礙道:“都是漢州人,也都為漢州著想,奚牧守與我必能商談出一個所有人都認可的結果。”

    部將們這才陸續退出。

    奚儻這時只需一道命令,就能將樓礙除掉,但他不想這麼做,樓礙在漢州經營已久,頗有一批將士對他忠心耿耿,廳裡一殺人,外面必生亂,至少要等到剷除益州軍之後,慢慢再做打算。

    奚儻屏退自己的人,但是留下四名衛兵守在自己身後,向樓礙道:“可以說了。”

    “單于佔據漢州之後,必然要求漢州軍前往益州作戰,漢州相當於不戰而降,日後還要為他人做嫁人,不死不休……”

    “平西將軍用不著說這些,未見單于之前,我也擔心鳥盡弓藏,可單于是一代明主,並無華夷之分,晉王曾與他為敵,歸順之後仍得重用。”奚儻滔滔不絕,將自己在賀榮營中的所見所聞講述一遍,最後道:“說到底,你我都是人臣,決定不了天下大勢。天成若有轉機,也要張氏自己努力才行,看眼下形勢——”奚儻連連搖頭。

    雖然沒見到皇帝本人,奚儻對天成朝廷已經失去希望。

    樓礙仍不放棄,論述漢州可守、天成可救之意,奚儻逐一駁斥,說的話比樓礙更多。

    多時過去,外面的部將進來通報:“徐礎回來了,帶著益州降將。”

    “益州軍不得不降,倒讓徐礎搶了一功。讓他們進來。”奚儻仍與樓礙交談,對徐礎與降將都不太感興趣。

    樓礙逐步靠近奚儻,已到他的近前,固執己見,心裡希望徐礎的想法能與自己一樣。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3 15:15
第435章 立斷

    唐為天的兵器都要交出來,包括匕首,但他絕不肯交出錦緞包裹的神棒,“你們修行不夠,碰了這件神物之後,自己會死在戰場上不說,全家老小都要遭殃,不是橫死,就是……”

    衛兵受不得這種詛咒,“行,我不碰,但是你也不能帶進去,放在門口,出來時拿走,我們給你看著。”

    “我可信不著你們,萬一有人好奇,不小心碰了一下,我豈不是無緣無故害死一大家子?我放在門裡面,你們碰不著的地方,而且我回頭就能看到。”

    也不管對方是否同意,唐為天推門進廳,雙手捧著神棒,放在門後,衛兵見他真的沒帶在身上,也就不再勉強。

    奚儻看著降將在門後放下一件東西,眉頭微皺,再看降將年紀輕輕,瘦得像根竹竿,眉頭皺得更緊,“此人是益州軍將領?”

    樓礙小聲道:“他是益州軍前鋒將軍唐為天。”

    “嘿,益州也真是無人,即便只是領五百人,也不至於……”

    徐礎走到近前,拱手道:“我帶唐將軍來見奚牧守,益州軍都已放下兵器。”

    “嗯。”奚儻看向唐為天,越看越不順眼,“益州降將,為何見我不跪?”

    唐為天笑道:“不是我不跪,而是我這兩個膝蓋與別人不同。”

    “受過傷?”

    “算是吧,被彌勒佛祖用手指點過兩下,從那之後,我只能跪真正的貴人,若跪尋常人,那人必要倒霉。我是來投降的,不想讓牧守老爺倒霉,所以不敢跪。”

    徐礎咳了兩聲,這可不是他教給唐為天的話,正想打個圓場,奚儻卻沒生氣,大笑道:“我乃恆國公之子、漢州牧守,如果我不算貴人,還有誰算是貴人?”

    唐為天轉向徐礎,“我不懂什麼公、什麼母的,只信徐公子的話,公子告訴我,這位老爺是貴人嗎?”

    “貴不可言。”徐礎道。

    “那我可以跪一下?”

    “可以。”

    奚儻忍不住冷笑一聲,原來益州降將不僅年輕,還是個傻子。

    唐為天像是全身僵硬,直直地要跪下,站在他一邊的徐礎搖頭道:“不是這種跪法。”嘴裡說著,伸手托住唐為天的右臂,要教他如何下跪。

    唐為天很不滿,一把推開徐礎,“下跪這點小事我還能不會?”話未說完,突然往前一沖,直接撲到奚儻身前,一把將他抱住,手裡不知怎麼竟然多出來一柄匕首。

    奚儻身後站著四名衛兵,一直在看笑話,都沒將唐為天當回事,見到他撲向牧守大人,一開始都沒反應過來,等他們醒悟,紛紛拔刀的時候,奚儻已落入唐為天手中。

    唐為天力氣大,直接將奚儻扛在肩上,跑開幾步,大聲道:“我怎麼看他都不像是貴人。”

    奚儻既莫名其妙,又魂飛魄散,急忙叫道:“放我下來,我是貴人……”

    樓礙馬上向四名衛兵道:“放下刀,可保奚牧守安全。”

    衛兵還在猶豫,唐為天卻是個急性子,將奚儻放在地上,打掉帽子,一手捉發,一手持刃,“說好的議和,怎能因你一人反悔?光憑這一點,我就說你不是貴人。”

    “等……”

    徐礎才吐出一個字,奚儻一個字也沒吐出來,其他人更是連個念頭還沒產生,唐為天手中的匕首已經割開牧守大人的喉嚨,鮮血噴湧而出,濺了唐為天一身。

    眾人無不大驚,唐為天推開屍體,呸了一聲,“就知道不是真正的貴人。你們四個,想要報仇,這就來吧。”

    牧守說死就死,四名衛兵震驚得無以得復加,沒有立刻報仇,而是看向樓礙。

    事已至此,無可挽回,樓礙後退兩步,說道:“奚牧守欲將漢州獻給異族人,罪大惡極,死不足惜,你們乃是天成之兵,從前是不得已,如今首惡已誅,還不棄暗投明?奚儻已死,我便是漢州牧守!”

    四名衛兵卻不是漢州人,而是奚儻從荊州帶來的舊人,沒被樓礙說服,反而齊喝一聲,揮刀砍來。

    樓礙身上沒帶兵器,只得繼續後退。

    唐為天大吼一聲,手持匕首迎戰,他沒什麼特別打法,就是撲到對方懷中,一通猛刺,三兩下就能解決一人。

    兩名衛兵倒下,另兩人才明白過來,這不是普通的細瘦少年,自己絕不是對手,急忙大呼“來人”。

    樓礙也大聲叫道:“漢州將士何在?”

    廳外湧進來十幾人,多是奚儻的部下,見到牧守大人屍橫當地,全都嚇了一跳,紛紛拔刀,緊接著又跑進來幾名漢州將領,也拔出刀要來護主,兩方人這就要大打出手。

    徐礎大聲道:“奚儻已死,樓礙接任漢州牧守,城裡城外儘是漢州將士,爾等若不順應時勢,這裡就是葬身之地!”

    奚儻的部下仍佔多數,但是沒有領頭者,而且其中一些本是漢州人,不免心生猶豫,門口的兩伙人一時沒打起來。

    徐礎說話的工夫,唐為天已經殺死另外兩名衛兵,奪來一口刀,喝道:“誰也別動我的神棒!”說罷,持刀衝向門口。

    誰也不敢攔他,唐為天到門口抓起木棒,咧嘴一笑,滿臉血跡,愈顯猙獰,扭頭向眾人道:“我有神棒護身,什麼都不怕,來吧,你們是挨個上前,還是一塊動手,都行。”

    更多漢州將士跑進來,其中幾個人繞到樓礙身邊。

    樓礙這邊形勢已穩,大聲道:“奚儻外人,欲將漢州獻與異族,還要殺我滅口,幸得唐將軍相助,已然伏法。是我漢州將士者,盡斬荊州賊子。”

    大廳裡安靜了一下,有人突然動手,一名荊州人倒下,緊接著眾人搶著動手,尤其是奚儻部下中的漢州人,下手更快、更狠,殺人時嘴裡喊道:“我是漢州將士!”

    廳裡真正的荊州人沒有幾個,有人喊道:“外面還有荊州人,殺個乾淨!”

    將士們蜂擁而出,大叫“殺荊州人”、“一個不留”。

    樓礙向徐礎道:“非得是現在動手,哪怕再晚一天,甚至幾個時辰,局勢也將不可挽回。”

    “外面還有一些投靠奚儻的漢州頭領。”

    “降者可饒,不降者殺。徐公子不必出去,在這裡稍等。”樓礙帶人匆匆離去,形勢正是最為混亂的時候,他要盡快平定,將權力奪回,並緊緊握住。

    唐為天走向徐礎,笑道:“跟公子的計畫一樣吧?”

    看著滿地屍體,徐礎不知該怎麼說,只得苦笑道:“其實不必殺這麼多人。”

    “出主意肯定是公子拿手,要說動刀動槍,公子可就差了一點,這種事情就得趁人不備、當機立斷。誰也不是三頭六臂,我就是力氣大些吧,可手裡只有一柄匕首,他們五個人若是一塊上,我未必是對手。我死不要緊,卻壞了公子的大計,所以必須先下手為強。”

    “你說得對。”徐礎點頭道。

    唐為天已經扔掉刀,看著手裡的匕首笑道:“還是公子聰明,知道他們會搜身,所以將匕首藏在你身上……他們若是搜你的身怎麼辦?”

    “那就只好另想主意了。”徐礎進來過一次,表現得又比較軟弱,因此猜測漢州人十有八九不會搜身。

    “我就是用這雙手,也能掐死他。”唐為天踢一腳奚儻的屍體,“但是對付那四名衛兵就會麻煩些。”

    徐礎正色道:“對死人要尊重些。”

    “嗯?”唐為天目露凶光,他正在興頭上,特別受不得別人的批評,哪怕這人是徐礎。

    徐礎和聲道:“人死債消,不管此人生前如何,死後魂魄儘管地府。你是彌勒佛祖的信徒,難道不知佛祖寬大為懷,能夠容納一切世人?”

    “我沒讀過佛經,以後找人給我唸唸。那我殺人會惹怒佛祖嗎?”唐為天疑惑地問,目中已無凶光。

    徐礎對佛理並無鑽研,只是不想看著唐為天變為嗜殺之人,於是道:“佛祖身邊亦有天王護法,你算是護法,該殺的時候可以殺,但是不可濫殺無辜,殺死之後也不要再羞辱屍體。”

    唐為天點頭,“明白了。”將匕首扔掉,木棒系在身後,雙手合什,向自己殺死的幾個人道:“徐公子是彌勒弟子,你們與公子作對,就是違背佛旨,所以我不得不殺死你們。既然魂魄歸入地府,就老老實實做人,不對,老老實實做鬼吧。這樣夠嗎?”

    “夠了。”徐礎不敢說太多,隱約感覺到自己早晚會失去對唐為天的這點控制。

    昌言之跑進來,看一眼廳裡的狀況,向徐礎道:“樓長史請公子和唐將軍去見面。”

    樓礙已經平定亂局,殺死了奚儻帶來的上百名荊州人,那些在賀榮營中投靠奚儻的漢州大小頭領,無不拜伏,誰也不敢說報仇的話。

    樓礙當著眾人的面,重新申立誓言,最後道:“漢州雖小,敢為天下先,絕不許賀榮部一兵一卒進來!”

    將士們歡呼,他們不管天下大勢如何,願意聽保護漢州的倡議。

    樓礙走出人群,來到徐礎面前,“我已沒有回頭路,這比任何誓言都有用吧?”

    徐礎點頭,知道樓礙叫自己過來的用意,“明天一早我就出發,只要樓長史守住這個冬天,明年春天無論如何我也要帶來援兵,如果不能……”

    “那你就不要回來,漢州多一個死人於事無補,你要繼續勸人做傻事,就像對我一樣。唉,大好河山,總不至於拱手讓人,天成雖敗,到處找找,或許還有一二忠臣。”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3 15:21
第436章 金都

    漢州西部的郡縣尚未完全平定,多數被益州軍佔據,小股降世軍也還在一些偏遠地域流躥,樓礙與鐵鳶分別派出一支隊伍護送徐礎,鐵鳶同時以大將軍身份命令各地益州軍前來漢平城匯合。

    形勢變化過於突兀,益州軍雖然大都從命,也有人堅信其中有詐,帶兵逃往益州,與徐礎順路,跑得卻要更快一些。

    趕到兩州關隘時,漢州軍再不能送行,益州將士送徐礎入關,自己則要返回漢平城,“大家立過誓,不在漢平城擋住賀榮人,絕不回鄉,我們不能棄鐵大將軍不顧。”

    鐵鳶雖是外鄉人,在益州軍當中卻已建立不小的威望,深受士卒敬畏。

    徐礎一行人因為要到處傳令,走得稍慢一些,褒斜穀道裡又有一些新消息追上來:益州軍剛剛進入漢州,後面就有大批降世軍趕到,他們被賀榮人追逐,已成喪家之犬,甘願向鐵鳶和樓礙投降,不提任何條件。

    降世軍傷亡慘重,家眷幾乎全被遺落在秦州,兵卒死逃過半,樓礙鄙視這些“刁民”,但也覺得他們不再是威脅,於是與鐵鳶各分一半,以增強兵力。

    徐礎很想知道哪幾位天王活下來,沒等得到消息,他就已經進入益州。

    另一批益州士兵繼續護送他前往蜀王所在的金都城。

    入益不久,昌言之就發出感慨,“九州我算是走遍啦,散州偏遠,我也不想去,這輩子……咦,我幹嘛說這種話?不不,我沒走夠,我還要跟著公子繼續雲遊天下。不過說句實話,走過這麼多地方,還就是益州看上去最為富庶,一點不像是經過戰亂的樣子。”

    益州也有戰亂,但是群雄各佔一方,願守不願攻,偶有戰事,也不激烈,除了徵兵,很少波及到百姓與村鎮,四處炊煙可見,大路上行人不斷。

    百姓看到兵卒也會躲藏,但是不至於逃得無影無蹤,而是遠遠地觀望,膽大者甚至敢於高聲詢問戰事進展,聽說益州軍與漢州軍仍在結盟,共同抵禦賀榮人,他們都很高興,覺得家鄉會很安全。

    徐礎路上與益州將士閒聊,得知他們多是洛州人,覺得十分親切,兵卒也喜歡他這個東都人,雖然絕大多數人都沒去過,談起東都的衰落,無不長吁短嘆。

    金都城不如東都與西京宏偉壯麗,但是毫無損傷,行人如織,徐礎與昌言之看慣了衰敗氣象,一進城裡,覺得精神為之一振。

    兩人被送到驛館裡,每日有酒有肉,卻遲遲得不到蜀王的召見,連個能傳話的官員都見不到,驛丞一問三不知,只會提供食宿。

    三天過去,昌言之有些著急,抱怨道:“鐵鳶尚且記得公子,蜀王可是一點舊情也不念,在金都城裡享受富貴,忘了在東都城裡受誰保護。”

    “見到蜀王,萬不可提起東都。”

    “蜀道難行,見蜀王更難,我哪有機會提起東都?唉,鐵鳶的書信還在咱們這裡呢,蜀王也不想看?”

    “問題怕是就出在這封書信上。”

    “嗯?鐵鳶乃蜀王親信大將……”

    “等吧。”徐礎嘆息道,沒做太多解釋。

    足足五天過後,才有管事的官吏過來,態度頗為冷淡,隨便問了幾句,要走鐵鳶的書信,再無話說。

    昌言之忍不住問道:“有勞尊管代為傳話,我家公子乃蜀王故交……”

    “蜀王的故交可多了,一天就是只見一位,也見不過來啊。你們不用著急,已經排上了,耐心等候就是,入鄉隨俗,到哪都得守規矩不是?”

    官吏一走,昌言之小聲道:“他想要賄賂。”

    徐礎笑道:“咱們兩手空空,難怪無人搭理。”

    “鐵鳶不懂這邊的規矩嗎?也不說送咱們一點禮物。”

    “哈哈,這就是賄賂的奇妙之處,人人索要,最後卻不知流向何處。”

    “流向哪無所謂,能見到人就行——話說回來,公子非得見蜀王嗎?我常聽公子說,先有可勸之人,後有可勸之辭,現在看來,蜀王絕非可勸之人。”

    “總得試試,漢州那邊等候援兵呢。”

    “蜀王不至於連自己的兵都不救吧?”

    “多時不見,我已經不知道蜀王是怎樣的人。”

    入夜不久,又有人前來拜訪。

    “魏將軍!”昌言之吃了一驚,急忙請進屋中,奉上茶水,然後識趣地告退,找驛卒閒聊,打聽消息。

    魏懸沒有留在漢州,一路跑回益州,途中聽聞鐵鳶的命令,他也沒有調頭。

    他這時換上便服,笑道:“今天剛剛聽說徐公子到來,未及通報,冒昧來訪,還望海涵。”

    “魏將軍是貴客,何來冒昧?”

    兩人彼此客套,徐礎不提漢州,魏懸也不說來意,直到喝光一杯茶,魏懸才道:“我是員武將,徐公子別嫌我直率多嘴,容我問一句:徐公子見到蜀王之後要說些什麼?”

    “敘舊而已,能留則留,不能留——希望蜀王能贈我一點盤纏,再派人送我一程。”

    魏懸稍稍鬆了口氣,“就這些?”

    “就這些。”

    “可我聽說,徐公子曾向鐵大將軍許諾,要勸蜀王發兵支援漢州。”

    “我許諾給漢州尋找援兵,可沒說非從蜀王這裡要兵。鐵大將軍乃蜀王親信故交,我與蜀王不過是數面之緣,所謂疏不間親,蜀王對鐵大將軍心裡自然有數,非我所能勸動。”

    魏懸大大鬆了口氣,笑道:“識時務者為俊傑,怪不得人都說徐公子聰慧通達,想事情果然比一般人明白。然則不從蜀王這裡借兵,徐公子還能從何處求援?”

    “還有荊州沒去過。”

    “奚儻死在漢州,荊州恨鐵、樓二人入骨,不趁火打劫就算了,怎肯發兵救援?”

    “東都梁王是我故交。”

    “梁王我不認得,但是聽說他現在自身難保——或許徐公子真有這個本事,漢州也是自身難保,卻還是被徐公子勸動,竟然閉關拒納賀榮騎兵。昨天才傳來的消息,單于惱怒異常,以天成朝廷的名義傳旨,要發天下之兵,圍攻漢州。還聲稱一個月之內,降者可恕,但是首惡兩人不在其中,一個月之後,無論降與不降,皆是死罪。”

    “鐵大將軍與樓長史結盟並非我的主意。”

    “徐公子過謙。”兩人又聊一會,魏懸突然道:“想來想去,還就是洛州梁王可能發兵援漢,徐公子何必在這裡耽誤工夫,不如早去東都。至於盤纏與護送,用不著蜀王發話,我就能做到。”

    徐礎笑道:“蜀王與我畢竟相識一場,我若過而不見,蜀王知道會怪罪於我,日後我也沒臉再來拜訪。”

    “嘿……徐公子見蜀王,當真只為敘舊?”

    “據我所知,蜀王絕非耳軟之主,我亦不是多嘴之人。”

    “哈哈,蜀王肯定不耳軟,徐公子嘛……實在想見蜀王,就見一面好了。但我人微言輕,幫不上忙,只能提醒徐公子一聲:見到蜀王之後要小心說話,蜀王從前怎樣不論,現在可是一州之主,兵多將廣、臣忠民順,放眼天下群雄,除了賀榮部,無出其右者。”

    “敢於不去秦州拜見單于者沒有幾人,蜀王便是其中之一,足見其強。”徐礎微笑道。

    魏懸告辭,又是一連數日毫無消息,徐礎住進驛館的第八天,終於得通知,讓他準備一下,次日一早前去拜見蜀王。

    早晨拜見不是好跡象,這意味著徐礎不會被留下共同進餐,很可能幾句話就被打發走。

    來送通知的人不是上次的官吏,而是一名武將,口頭傳旨之後,拱手道:“徐公子不認得我了吧?”

    “臉熟,想來是在東都見過,但是真的想不起來了。”

    武將笑道:“我叫鐵鷙,是鐵鳶的弟弟,與徐公子見過面,當時沒有互通姓名。”

    徐礎道:“彼時多有得罪。”

    “徐公子那時是大忙人。實不相瞞,本來這不是我份內之職,我要過來,一是想要拜見徐公子,二是想打聽一下我哥哥的狀況,三是有幾句閒話要說。”

    “令兄無恙,折損一些將士,也補充一些將士,只是褒斜路上的棧道毀得不夠徹底,賀榮人正在搶修,估計半月之內會有一戰。令兄最擔心的還是這邊,他在漢州擅自行事,雖說是為保住益州軍,但也難免不忠之議。”

    鐵鷙長嘆一聲,“何止是‘之議’,就差直接宣告我哥哥是叛國之將了。”

    “蜀王信不過令兄嗎?”

    “蜀王……現在只信一個人。徐公子明日進宮,會為我哥哥解釋清楚吧?”

    “就是那些事情,並沒有需要解釋的地方。對待令兄,信與不信全在蜀王,閣下尚且無從勸諫,我一個外人,更是無從勸起。”

    “我嘴笨,徐公子……”

    徐礎笑道:“我這張嘴,只能順勢說話,不能逆轉人心。”

    鐵鷙又是長嘆一聲,臉上露出明顯的失望之色,“徐公子說得對,做弟弟的都幫不了自家兄長,何況外人?”

    “這就是鐵將軍要說的‘閒話’?”

    鐵鷙身邊無人,還是左右各看一眼,小聲道:“徐公子不想勸諫蜀王,那就一句也不要勸,以免得罪小人。”

    “小人?”

    “不知徐公子聽說過車全意的名字沒有?”

    “嗯。”

    “他已經恨上徐公子了。”

    “這是為何?我們甚至還沒見過面。”

    “總之徐公子要小心。”鐵鷙不肯解釋,匆匆告辭。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3 15:21
第437章 怪病

    徐礎一大早空著肚子進宮——這裡曾是益都王的住處,他喜歡奇石怪岩,多方蒐集,遠至數千里之外也要想方設法運來,在他死後,還有一些石頭運進宮內,找塊空地草草安置,一直沒再挪地方。

    在一處庭院裡,徐礎等了將近一個時辰,依然空著肚子,陌生人來來去去,個個步履匆匆,像是馬上要帶客人去見蜀王,最後卻都是在忙別的事情。

    徐礎欣賞院中堆放的幾堆怪石,納悶如此龐大的東西,是怎麼運進來的。

    終於來了一名宦者打扮的年輕人,站在徐礎身邊,輕輕咳了一聲,“徐礎徐公子?”

    “是我。”

    “請隨我來。”宦者聲音輕柔,像是重病未癒,或是害怕驚擾到其他人,腳步也極輕柔,落地幾乎無聲,徐礎受到感染,不知不覺也有些躡手躡腳。

    宮里路徑曲折,無人帶領,極易迷路,徐礎一路上又見到更多嶙峋古怪的假山,忍不住問道:“益都王要這些怪石做什麼?”

    宦者一臉詫異,小聲道:“當然是……欣賞。”

    “像欣賞花鳥魚獸那樣?”

    宦者露出一絲鄙夷,“徐公子出身東都貴門,卻欣賞不了岩穴之美?這裡的每一塊石頭,都是無價之寶。”

    “家中庶子,早早就離開‘貴門’自立,不免孤陋寡聞。”

    宦者輕聲一笑,沒再說什麼。

    在另一座更大的庭院門口,徐礎又等了一會,這回有宦者相陪,但是不能說話,有一次他想開口,剛張嘴就被宦者抬手阻止。

    這裡的規矩似乎比東都皇宮還要嚴厲。

    終於,徐礎獲准進院,陪同的宦者則躬身退下。

    引徐礎入院的是名中年宮女,走出不遠,指著一塊空地說:“在此等候。”

    徐礎瞅準位置,乖乖站好。

    宮女沒有留下來陪他站立,而是走進對面的一間屋子,好一會沒再出來。

    庭院外面看著大,走進來之後卻只是小一塊,地方都被房屋佔據,徐礎原地轉了一圈,看到四周的廊廡之下每根柱子旁邊都站著一名士兵,身穿鮮豔的盔甲,手持長戟。

    甘招畢竟是行伍出身……徐礎心裡剛剛冒出這個念頭,就發現那些士兵全是女子,忙移開目光,心想她們穿的盔甲、手持的兵器,大概也都不是真的。

    正房裡走出另一名女子,穿著道袍,臉上卻抹著脂粉,行禮時也如宮女一般,聲音同樣輕柔,“蜀王召見徐公子。”

    終於要見到這位故人,徐礎越來越好奇甘招究竟變成了什麼樣子。

    客廳很大,應該擺放桌椅的地方,橫著一張寬闊的矮榻,帷幔低垂,將它整個遮住,七八位宮女環繞四周,或穿宮裝,或披道袍,空氣中瀰漫著濃郁的藥香,恍忽間,徐礎以為自己要拜見的人是一位深居宮中的老太后。

    可帷幔後面傳來的卻是熟悉的聲音,“千盼萬盼,終於將你盼來了。”

    引路的道袍宮女示意徐礎下跪,徐礎假裝沒看到,拱手笑道:“我在驛館中亦是望眼欲穿。”

    甘招的聲音裡有一絲疲憊,“非是我有意怠慢,最近身體一直不好,雖經百般調理,還是感覺到氣力不足,今天也是強撐著才能起來。”

    “蜀王所得何病?”

    “徐公子也懂醫術?”

    “在東都閒暇無事時,讀過一些醫書。”徐礎隨口撒謊,他看過醫書,但是並不感興趣,從未深入鑽研,稍一停頓,他又道:“十一歲那年,我搬出大將軍府,生了一場重病,城裡的郎中都說不清病因,連太醫也莫名其妙。然後有一位雲遊道士不請自來,聲稱與我有緣,不僅治好我的病,還留下一本醫書,叫做《千奇方》,專治尋常郎中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怪病。”

    “之前怎麼沒聽徐公子說起過?”甘招明顯很感興趣。

    “我當初讀得極認真,後來發現這就是一個玩笑。”

    “此話怎講?雲遊道士不是治好你的病了嗎?”

    “治好了,可我的病太罕見,《千奇方》中記載的病症更是萬中無一,我學會之後全無用武之地。那書的末尾還特意寫了一句‘此書名為千奇,亦名療龍,非對王侯之人不可施用’,我想天下王侯總共才有幾位,得病者少,得怪病者更少。何況我只是樓家的一名庶子,並無王侯之命,道士留下這本書,顯然是在開我的玩笑,連治病大概也是湊巧。”

    甘招的聲音有些激動,“不是湊巧,徐公子日後稱王,豈不正應‘療龍’之說?”

    “我是自己稱王,不得天下人承認,而且有頭無尾,黯然退位,算不得真正的王侯。”

    “誒,一日稱王,便有龍體,終身不變。先不說這些,徐公子當初得病是何症狀?”

    徐礎聽得出來,甘招說話時中氣頗足,顯然未得重病,於是道:“沒什麼特別的症狀,只是時不時的體虛、心慌,一位郎中診脈之後,什麼也沒查出來,甚至聲稱我是裝病。可我自己知道那是重病,身體日漸消瘦,感覺卻越來越重,到了最後,不願下床,每邁一步都似背負千斤重物。那位道士說,我已病入腑臟,好在還沒浸入骨髓,他若是晚來一天,我必死無疑,神仙難救。”

    甘招聲音激動,“我與你的症狀一模一樣?”

    “真的?不可能吧,《千奇方》記載著至少六十種怪病,個個症狀各異,平時見一個都難,怎麼會如此之巧,蜀王的症狀與我一模一樣?”

    “給我看病的御醫至少二十位,個個說法不同,雖然不敢明說,但我知道,他們也以為我是在裝病!”

    “是不是得病,自己最清楚。”

    “沒錯!”

    “蜀王常常感到體虛、心慌?”

    “正是!”

    “我那時還經常會無端地感到胸裡憋悶,明明門窗緊閉,卻感到絲絲寒意,或者燥熱難耐,恨不得當頭澆盆涼水。雖說是體虛之症,偶爾卻覺得精力無處發洩,想出去狂奔。尤其害怕響聲,不是時時都怕,說不定什麼時候,一點小聲也如雷鳴……”

    “沒錯,沒錯,一模一樣,但我沒想出去狂奔,而是想……總之差不多。哈哈,更巧的是,徐公子生病,來了一位雲遊道士,如今是我生病,徐公子晚不來、早不來,偏偏在這個時候來益州,豈不是天意安排?”

    徐礎面露驚訝,看一眼諸宮女,發現她們有人驚訝,有人半信半疑,但是都被吸引住了。

    “老實說,我不太相信神仙之說,在降世軍中稱王時,不得不跟著故弄玄虛——今日之事,實在令我費解。”

    “鬼神絕非虛傳……有人向徐公子說過我的病症?是不是鐵鷙?”甘招突然警覺。

    徐礎笑道:“我在金都城中沒什麼熟人,只見過鐵鷙,如果鐵鷙對蜀王的病情極其瞭解,我還真不好辯解……”

    “不不,他對我的病症不熟。恕我失禮,徐公子……當初的藥方還記著嗎?”

    “病怪,藥方也怪,所以一直銘記於心。”

    “快給我一份,宮裡什麼藥材都有,很快就能熬出來……”

    “是藥三分毒,我不敢亂用,必須見過蜀王面相之後,才敢用藥。”

    “徐公子說得沒錯……”帷幔後面傳來竊竊私語聲,徐礎這才發現,原來它後面不止蜀王一個人。

    屋子裡藥味太濃,徐礎只待一會都覺得憋悶,而體虛與精力旺盛、寒意與燥熱等等,都是常見症狀,而且截然相反,便是沒得病的人也能從中選出自己的“症狀”。

    徐礎相信,甘招肯定沒病,是有人“勸”他得病。

    甘招突然抬高聲音,“我意已決,天下沒這麼湊巧的事情,徐公子突然到訪,將我的症狀說得一絲不差,又曾得到高人傳授醫方……”

    另一人的聲音也稍稍抬高,“待我詳查……”

    “我的病一天也等不得。徐公子乃是我的福星,當初若沒有他的幾句話,我絕不會來益州,他這次來,必然也有緣由,我相信他。打開幔帳。”

    另一個聲音無奈地重複蜀王的命令:“打開幔帳。”

    帷幔厚重,四名宮女一起動手才將它拉開。

    甘招還是那個甘招,但是面貌浮腫,兩眼通紅,正熱切地看著徐礎,在他身邊,跪坐一人,帷幔一打開,他立刻下榻,趿鞋站在一邊,垂頭不語。

    這人想必就是車全意,其貌不揚,站在那裡就像是被主人請進來討教問題的老先生,貧寒而木訥,主人不問,他亦不言。

    “徐公子來診脈吧。”甘招期待地說。

    徐礎上前兩步,盯著甘招仔細打量,卻沒有伸手診脈,他也不會診脈,一搭手就會露出破綻,“怪病自有怪瞧法,不用診脈,請蜀王與我一同呼吸。”

    “好。”

    徐礎將右手放在胸前,向上抬表示吸,往下按表示呼,時快時慢,甘招照做,一絲不苟。

    來回十幾次之後,徐礎問道:“蜀王是不是覺得有些頭暈,還微微有些噁心?”

    “沒錯。”

    “嗯,果然是巧,咱們的病症真是一模一樣。”

    “徐公子能治?”

    “能。”

    站在一邊的車全意小聲道:“蜀王不要上當,我剛剛跟著呼吸,同樣……”

    甘招抬手阻止車全意說話,“這種事情你不懂,不要插話。徐公子,快開藥方吧。”

    “怪瞧之後,也需怪治,醫治此病,不需藥材。”

    “那要什麼?”

    “石頭。”

    “石頭?”

    “請蜀王跟我出屋,一塊去砸石頭,保證當場有效,三日內痊癒。”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3 15:21
第438章 砸石

    藥方居然是“砸石頭”,聽者無不意外,甘招尤為困惑,“太醫說我現在要少下床,尤其不要出屋,以免邪風入侵……”

    “太醫說出病因了?”

    “沒有。”

    “蜀王可覺好轉?”

    “也沒有。”

    “此乃庸醫也,譬如兩軍交陣,我軍稍弱,且退路已斷,又無友軍馳援,當此之時,蜀王是選拚死一戰,還是退避觀望?”

    “當拚死一戰,敵強我弱,觀望越久,我軍士氣越弱,本有三分勝算,也會丟得一分不剩。”

    徐礎拱手,“恭喜蜀王,既存此心,沉痾可愈。那位雲遊道士曾對我說過,自己的病還要自己來醫,所謂郎中,不過是指路之人,所謂藥材,不過是引路的標誌,病者若無自強之心,小患亦成絕症。”

    “有理。”甘招被說得興起,這就要下榻,旁邊的車全意忙湊過來,低聲勸道:“蜀王不要大意,天下名醫,我金都城得其半,他們……”

    “他們誰也沒醫好我的病。”甘招穿上鞋子,身子微微搖晃。

    車全意伸手攙扶,聲音越發低微,周圍的人卻依然能夠聽見,“蜀王忘了那次下毒?直到現在也沒查出個所以然來。徐礎雖是蜀王故人,但已多時未見,他從賀榮人那邊……”

    “徐公子不止送我金玉良言,還於我有救命之恩,我不信他,還能信誰?雞公不認得徐公子,心存顧慮,我不怪你,但是這件事要由我自己做主。”

    車全意綽號“雞公車”,只有蜀王敢於當面稱呼。

    甘招艱難地邁出一步,車全意不敢再勸,只得緊緊攙住,向另一名宮女示意,要她過來幫忙。

    徐礎道:“自己的病要自己來醫。”

    甘招深以為然,推開車全意與走來的宮女,慢慢地走向徐礎。

    徐礎看了一會,轉身打開房門,外面的風吹進來,秦州已起涼風,蜀地溫暖,風中也有一絲寒意。

    甘招有些畏懼,停下腳步道:“徐公子,我又感覺冷了,心慌得很,是不是應該多披件外袍?”

    “恭喜蜀王。”

    “啊?這也值得恭喜?”

    “寒意、心慌,乃是引蛇出洞的跡象,蜀王三分勝算變成四分,因此恭喜。”

    甘招笑著點點頭,繼續往前行走,到了門口,扶門框休息片刻,抬腿邁過門檻。

    徐礎在前面引路,偶一抬頭,瞥見甘招身後兩道憤恨的目光。

    車全意帶著諸宮女,緊隨蜀王,寸步不離,只是不敢伸手攙扶,別人的目光都盯著主人,只有車全意時不時看向徐礎。

    徐礎衝他笑了笑,車全意扭過臉去。

    走下台階時,甘招沒踩穩,向前撲出兩步,引來身後一片驚呼,但他沒有摔倒,重新站穩,向徐礎笑道:“想當初一同策馬揚鞭,現如今我卻病成這個樣子。”

    “病虎亦是虎,爪牙尚存,群狼見之避讓。”

    “呵呵,徐公子總能說到我的心坎上。”甘招努力挺身,“砸哪塊石頭?”

    “最貴的那一塊。”

    “最貴……徐公子是讓我砸宮中奇石?”

    “想治此怪病,沒有便宜的療法。”

    “我倒不是嫌貴,只是……益都王好不容易蒐集到手,就這麼砸掉有點可惜。”

    車全意上前一步,小聲道:“徐礎說他十一歲離開大將軍府時生病,那時哪來的奇石讓他砸毀治病?他分明是在信口胡編。”

    甘招看向徐礎,臉上也有幾分疑惑。

    徐礎笑道:“這位大人還一直沒有介紹。”

    甘招道:“他是尚書令車全意,人稱‘雞公車’,徐公子稱他‘雞公’就好。”

    “原來是雞公,失敬失敬。”徐礎拱手道。

    車全意臉色一寒,輕輕地哼了一聲。

    甘招笑道:“尚書令不喜歡‘雞公’之稱,除了我,別人叫不得。”他扭頭向車全意道:“徐公子不同他人,曾與我一同稱王,有資格叫你一聲‘雞公’。”

    車全意神情立緩,輕聲道:“稱呼是小事,為蜀王治病才是大事,不得保證,我放心不下。”

    甘招笑道:“雞公雖然與我相識較晚,但是一心為我著想,常常幾日幾夜不睡,時時守在我身邊,隨喚隨到,入益以來,我多借其力。”

    “我乃喪家之犬,得遇新主,有家可投,自然要緊緊看守,不容半點閃失,其實是我借蜀王之力。”

    甘招大笑,顯然很喜歡聽這些話。

    徐礎也笑道:“蜀王得雞公,想必也是神意。恕我冒昧,請問雞公去過東都嗎?”

    “去過。”車全意在蜀王面前不敢表露恨意,但是語氣立刻轉為冷淡。

    “去過大將軍府?”

    “那倒沒有,可徐公子說過,你生病時已搬離大將軍府。”

    甘招插口道:“我去過,裡面有幾座假山,比這裡要差許多。”

    “蜀王去時,東都已亂,樓家三子樓硬已將府中值錢之物通通搬走。”

    “假山也能搬走?徐公子知不知道運一塊巨石過來要花多久?短則三五個月,長則六七年,便是如今,還有幾塊石頭在半路上沒運到宮中。”車全意嘲諷道。

    “大將軍府裡的奇石的確沒有這裡多,也沒有這麼大,但是若論貴重,卻未必輸於益都王。”

    甘招點頭表示贊同:“大將軍當年征戰四方,滅國無數,肯定搶到不少寶物。”

    車全意仍不肯放過這個破綻,“徐公子十一歲就離府,大將軍捨得送奇石給你治病?”

    “當然不捨得,可這個治病的法太奇特,大將軍聽說之後也感興趣,送來幾塊石頭讓我砸,治病還在其次,就是想看看道士是否撒謊。”

    “所以沒將最貴重的石頭送來?”

    “沒有。”徐礎張開雙臂,“瞧我現在,依然體弱多病,便是當年的病根沒有盡除,道士說,大將軍愛石不愛子,留下遺憾。”

    徐礎看上去的確不夠健康,車全意再無話說,甘招道:“這裡貴重的石頭很多,徐公子挑幾塊砸砸?”

    “時機已過,再砸無益。蜀王現在覺得怎樣?”

    “不那麼心慌了,但是仍感體虛,站在這裡我都覺得兩腿有點發軟。”

    “事不宜遲,蜀王若不想留下遺憾,當砸最為貴重的石頭。”

    “雞公,你對這裡最熟,哪塊石頭最為貴重?”甘招問。

    車全意無奈地回道:“奇石不像別的東西,沒個市價,而且許多石頭本身不值錢,但是搬動耗時,運費是身價數倍……”

    徐礎給出一個主意:“益都王當初最喜歡的石頭,其中注有王者之氣,給蜀王治病當有奇效。”

    “益都王最喜歡……要算是菩薩宮裡的那一座吧。”

    甘招佔據金都城之後,將王府各處庭院全都換上新名稱,菩薩宮便是其中之一,馬上道:“正好就在隔壁。”

    “那裡是王后的寢宮,不宜帶外人進去……”

    徐礎絕不能讓自己脫離蜀王的視線,給車全意私下進言的機會,“這就麻煩了,我可沒本事隔牆治病,雖說藥方就是砸石頭,但是若沒有我指引……”

    甘招急不可奈,上前握住徐礎的手腕,“憑你我二人的交情,哪裡都去得,王后不願見外人,就讓她待在屋子裡。”

    “還需一柄結實的鐵錘。”徐礎道。

    “雞公去取鐵錘。”甘招命令道,與徐礎攜手出院。

    菩薩宮也是一座獨立的院子,房屋沒那麼高大,庭院更開闊些,正中間聳立一座七八尺高的假山,與宮裡其他岩石相比,個頭算是極小,造型卻最為古怪,彷彿一道凝固的波浪,連浪頭的白色水花都惟妙惟肖。

    甘招原有妻子,現在的王后卻是後娶的益都王之女,的確不愛見人,派宮女出來問安,本人沒有露面。

    車全意匆匆跑來,見蜀王與徐礎只是觀賞假山,沒有交談,稍稍安心,“鐵錘馬上送來。我仔細想過,宮裡還有更貴重的奇石……”

    “就是這一座。”甘招已經對徐礎深信不疑,“我能感覺到,你們感覺到了嗎?這座假山裡的確有王者之氣,益都王當年肯定經常圍著它行走。雞公,這座山可有名頭?”

    “怒浪驚濤,亦叫海上雪。”

    甘招連連點頭,向徐礎道:“我經常從這裡經過,只覺得它長得怪,若非徐公子指點迷津,怕是永遠也體會不到其中的王者之氣。”

    “我能給眼明者指路,若是盲人,我說再多也是無用。”

    “哈哈。雞公,你能感受到嗎?”

    “與蜀王相比,我便是盲人,哪裡能夠感受到王者之氣?”

    兩名女兵抬來一柄鐵錘,輕輕放在地上。

    甘招雙手握持錘柄,頗覺費力,臉上憋得痛紅,車全意道:“蜀王小心,不可太過用力。”

    徐礎卻道:“兩軍交鋒,不可示敵以弱,前鋒銳,全軍盡鈍。”

    甘招舉錘砸石,那石頭長得古怪,比尋常石頭卻要脆弱許多,一錘下去,倒下一片,碎礫飛濺。

    “小心……”車全意還要再勸。

    甘招卻在興頭上,挽起袖子,揮錘一通亂砸,想起自己從前只是一名小吏,如今卻在敲砸益都王生前最喜歡的奇石,心情不由得大好,連手中鐵錘也不覺得太沉重。

    十幾錘下去,假山已毀掉過半,甘招也因此氣喘如牛,再也揮不動鐵錘,雙手握住錘柄,又試兩次,還是抬不起來,臉色卻越來越紅,忽然從嘴裡擠出兩個字:“不好。”說罷一屁股坐在地上。

    車全意大驚,馬上道:“徐礎該死,害我主公!”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3 16:40
第439章 問故

    甘招前一刻還在意氣風發地掄錘砸石頭,雖說顯出幾分疲憊,但是精神尚佳,突然間說坐倒就坐倒,將徐礎也嚇一跳,暗叫一聲不好,自己這回可是惹下大麻煩了。

    徐礎急忙上前攙扶,已被車全意搶先一步。

    “蜀王……”

    “扶我離開,快。”甘招的聲音也不對勁兒,像是有一股氣憋在胸裡,怎麼都喘不出來。

    車全意一人扶不動,抬手叫來三名宮女,四人合力,將蜀王抬走,車全意離走時沒忘下令:“看住徐礎,不准他……”

    甘招已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跟來的女兵將徐礎團團包圍,手中長戟紛紛指向他,徐礎能夠看清了,兵器果然是木製的。

    由“神醫”一下子變成“罪人”,徐礎再多計謀這時也用不上,只得老實站在那裡,向正對面的女兵微笑道:“蜀王大概是閃到腰了,不會有大礙。”

    女兵面沉似水,一言不發。

    等了一會,蜀王那邊一直沒有消息,從正房裡走出一名年輕宮女,站在女兵外圍向徐礎道:“你是娶芳德郡主為妻的大將軍第十七子?”

    “正是,目前已改姓徐。”

    “嗯,我家郡主……王后命我問一聲:歡顏、芳德兩位郡主你又見過嗎?她們可好?”

    徐礎這才想起來,甘招新娶的王后乃是益都王之女,與歡顏等人很可能認識,而且非常熟悉。

    “數月前見過,據我所知,歡顏郡主目前住在漁陽,芳德郡主……她現在是公主,傳聞說她曾逃到西京,跟隨降世軍一同北上,具體在哪裡,我也沒得到消息。”

    宮女嗯了一聲,回去覆命,很快出來,“芳德公主為什麼要逃到反賊軍中?”

    益州僻遠,冀州的消息很少傳到這邊來,徐礎的一句話,在王后聽來莫名其妙。

    徐礎於是從頭解釋,儘量簡短,宮女連連點頭,聽到一半時,“停,你先說這些,再多我記不住。”

    宮女進屋傳話,第三度出來,變得客氣許多,“請徐公子繼續說。”

    宮女雖然只負責傳話,聽完整個經過之後,也忍不住道:“芳德公主的膽子真是大到沒邊了。待會你再說說歡顏郡主的事蹟,王后與郡主曾是摯友,可惜……”

    宮女又進去傳話,沒等她再出來,車全意跑來,一身的汗,喘了幾下,冷冷地說:“跟我走。”

    “蜀王……”徐礎急於知道甘招的狀況,車全意卻不回答,只管走在前頭,女兵以木戟催促,徐礎不得不跟上。

    甘招又回到寬大的矮榻上,模樣十分狼狽,但是至少還活著,帷幔敞開,門窗大開,屋子裡的藥味變淡許多。

    車全意徑直來到榻前,跪在地上,伸出雙手抱住蜀王的腳,痛心道:“全是因為徐礎的一番妖言,蜀王受了這麼大的苦頭,請蜀王允許我……”

    “沒那麼嚴重,你且站到一邊,容我先問個清楚。”

    “是。”車全意只是閉嘴,並未走到一邊,而是跪在原處,給蜀王捏腳,身為尚書令,做的卻是內侍的活兒。

    “徐礎,你過來些。”甘招語氣虛弱,直呼其名,顯然有些惱怒。

    徐礎上前兩步,“蜀王請說。”

    “你說雲遊道士曾傳你《千奇方》,書在何處?”

    “燒掉了。”

    “為何燒掉?”

    “我原以為那書沒有用處,只是個玩笑,所以燒掉。”

    “那你背幾段給我聽聽。”

    車全意連連點頭,贊同這個主意。

    徐礎一句也背不出來,笑道:“十來歲時讀過的書,哪還記得字句?蜀王莫拘小節,只說我這個治病的怪方好不好用?”

    車全意想說話,被蜀王輕踹一下,立刻低頭繼續捏腳。

    “我全按你說的做了,並未覺得好轉,反而更加虛弱。”

    “我看蜀王的氣色倒比從前好了許多。”

    “徐礎,我當你是個人物,你可別戲耍我。”甘招露出明顯的怒容,他對徐礎的好感正在迅速消失。

    “怎敢?”徐礎又前進一小步,“蜀王剛才急著離開,去做什麼了?”

    “我……”甘招神情更怒,還有點不好意思。

    “蜀王不要當我是故人徐礎,請當我是名郎中。”

    “哼哼,沒見過你這樣的郎中,我剛才……腹痛難忍,回來解手,現在腿還在發軟。”

    “多嗎?”

    “嗯?”

    “身為郎中,我什麼都要知道。”

    甘招微微眯起雙眼,心中越來越怒,神情反倒冷靜下來,“既然你什麼都要知道……雞公,帶徐礎去看。”

    車全意低低地發出一絲怪聲。

    甘招這回狠狠地踹了一下,“怎麼,連你也嫌棄嗎?”

    “怎麼會?蜀王體內出來的……”饒是車全意,這時也想不出合適的話來,起身來到徐礎面前,冷冷地說:“在裡間。”

    徐礎捂著鼻子瞥了一眼,馬上出來,笑道:“恭喜蜀王。”

    “又來?”

    “蜀王已經痊癒了。”

    “胡說八道,我從前好歹還能走幾步,如今連站都站不起來,你卻說我痊癒?”

    “用我的藥方,蜀王已將體邪毒排得一乾二淨,但是大病初癒,難免虛弱,這不是體虛,而是得病時留下來的積虛,頂多三日,蜀王必能恢復如初,縱馬馳騁、舞刀弄槍,全不在話下。”

    甘招半信半疑,車全意小聲道:“徐礎之前不提邪毒,現在才說,分明是臨時編謊。”

    “蜀王是不是覺得肚子裡有點餓?”徐礎問道。

    甘招想了一會,點點頭。

    “這就對了,想當初我初癒之時,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胃口奇佳,然後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只是可惜未用到最好的石頭,沒能將邪毒排除乾淨……”

    “你不要再說了,徐礎,你說三天,那就等三天。你留在宮裡,三天之後,我若痊癒,我將你當神仙對待,若是沒有好轉……”

    “我以人頭請罪。”事情到了這一步,徐礎不得不說出這樣的話。

    “請徐公子下去休息,不可虧待。”甘招變得稍稍客氣些。

    車全意將徐礎帶到另一間屋子裡,將門在外面反鎖,“徐公子就待在這裡,你能獲准住在宮裡,是你的福分,切記不要弄出響聲,驚擾到蜀王的休息。”

    房間不大,顯然是僕人住的地方,床桌椅凳多是竹製,別有風味。

    沒過多久,有人開鎖,送來一些茶水與酒菜,以示沒有“虧待”客人,然後又將房門鎖好。

    徐礎的確餓了,吃了一些食物,坐在床上發呆,心想自己這次怕是有些膽大過頭,只憑極少的跡象就推測甘招無病,若是錯了,必死無疑,從前對甘招的種種好處,全都沒用。

    事已至此,他也管不了太多,眼看外面天色漸暗,乾脆躺下睡覺。

    尚未完全睡著,就聽有人開鎖,急忙翻身而起。

    進來的是名宮女,手裡提著燈籠,卻不是來收拾杯盤的,輕聲道:“請徐公子隨我來。”

    徐礎上前道:“蜀王好些了?”

    宮女什麼都不肯回答,轉身帶路。

    令徐礎大為意外的是,宮女竟然帶他走出院門,去往隔壁的菩薩宮,守門的女兵也不阻攔。

    菩薩宮的庭院裡,一地碎石還沒收拾,徐礎仍站在白天時待過的地方,王后的侍女走出來,“請徐公子繼續說。”

    “說什麼?”

    “歡顏郡主的事情啊。”

    “呃,請問蜀王……”

    “徐公子只管說,不要問。”

    徐礎只得再將自己知道的事情大致講述一遍,他在鄴城沒怎麼見過歡顏郡主,無從提供細節,要將“據傳”兩字掛在嘴上。

    宮女聽得津津有味,而且沒再中途打斷,顯然王后就隱身在不遠處,能夠聽到徐礎的聲音。

    宮女進屋,很快帶著問題出來,都是詢問故人的下落,徐礎揀自己知道的回答,對皇帝張釋虞他瞭解更多一些,儘量平鋪直敘,不做評價,但是說到皇帝立單于的妹妹為皇后,屋裡還是傳出清晰的嘆息聲。

    滔滔不絕地說了將近一個時辰,王后終於滿意,宮女出來道:“徐公子可以回去了。”

    “蜀王那邊……”徐礎想趁對方有好感時問個清楚。

    宮女卻一點也不客氣,“蜀王的事情,王后這邊管不了,將你傳喚過來,已經很麻煩啦,請徐公子不要再添麻煩。”

    徐礎回到自己的住處,桌上杯盤已經被收走,還點起一截蠟燭,他坐下休息,隱約覺得,甘招所娶的這位王后,脾氣與張釋清更像一些,她將自己召去,是要搶在蜀王殺他之前,聽幾段感興趣的故事,絕不會為此感激,更不會助他脫難。

    這像是個不祥之兆。

    徐礎睡不著了,努力思考,下次見到甘招,說些什麼才能立刻引起對方的興趣,不至於立刻就被斬殺。

    直到蠟燭熄滅,徐礎得出一個結論,如果甘招發覺自己受騙,無論徐礎說出什麼來,他都不會息怒。

    這一覺睡得不太踏實,一大早徐礎就睜開雙眼,穿戴整齊,等候召見。

    日上三竿,車全意親自開鎖喚人,從他的神情與語氣裡,徐礎聽不出任何暗示。

    徐礎被帶到另一間屋子裡,裡面擺放的全是各式兵器,徐礎被要求站在門口,不准靠近任何一件。

    甘招正在擦拭一口鋼刀,抬頭看了一眼徐礎,繼續擦刀。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3 16:40
第440章 小人

    又擦一會,甘招終於滿意,放下刀,指著滿屋子的兵器說:“這些都是神兵利器,我入益之後收集到的,益都王愛石,我更喜歡兵器。”

    “我也更喜歡兵器。”徐礎笑道。

    甘招沒笑,向車全意道:“你且退下。”

    “蜀王……”

    “你知道,我不喜歡與人爭論。”

    車全意躬身退出,將房門輕輕關上。

    “鐵鳶的信裡說,你對他幫助甚大,若沒有你,益州軍已然全軍覆沒。”

    “我其實沒做什麼,只是居中傳話而已。”徐礎好奇地看著甘招。

    甘招一邊說話一邊提刀走向房門,徐礎急忙讓開,甘招嘴裡依然閒聊,到了門口,雙手握刀,順著門縫猛地刺出去,“中!”

    外面傳來一聲慘叫,“啊!啊!刺中我了,蜀王料事如神,這回真刺中我……”聲音漸漸消失。

    甘招收回刀,笑道:“他沒被刺中,但他自己會弄個小傷口,過後向我展示。雞公是個有意思的人,總能投我所好。”

    “蜀王……”

    甘招擺下沒拿刀的手,“不必了,我知道你想說些什麼。雞公是個徹頭徹尾的小人,但我現在需要他,不是因為他能奉承我,而是因為我在益州需要一個可靠的‘盟友’,雞公脫離不了我的掌控。”

    徐礎不想談論此事,改而問道:“蜀王身體恢復了?”

    “嘿,恢復了,連心裡也變得清楚。徐公子玩的一套好把戲。”

    “那可不是把戲,確有這樣的一個藥方。”

    “砸石頭、拉肚子,就是你的藥方?”

    “凡事親歷親為,這才是我的藥方。蜀王在益州立足未穩,天下更是風雲變幻,時刻都有變故,當今之時,大將領兵在外,蜀王卻深居宮中,與小人為伍,將權柄讓於他人,殊為不智。”

    甘招大笑,“果然還是從前的徐公子,我還在想,徐公子若是改行,從此裝神弄鬼,倒是一件憾事。”

    “不見蜀王真容,更是一件憾事。”

    “哈哈,請坐。”

    兩人分別落座,甘招將刀放在桌上,親自斟茶,還是要為自己解釋幾句,“車全意在外面不是這個樣子。”

    “能被蜀王任命為尚書令,想必不是普通的‘小人’。”

    “不管怎樣,他有些本事,‘雞公車’三字並非浪得費名,既是嘲諷,也是說他能行險路。益都王被殺,他帶著三位王女逃出王府,安置在好友家中——我還沒說,車全意的朋友非常多,無論是土著,還是客民,都有人願意為他奔走效勞,所以才能逃過一劫。”

    “他朋友這麼多,益州生亂的時候,為何沒有趁勢起兵?”

    “好比徐公子,王號已經到手,也不肯留下。車全意自有打算,他朋友雖多,卻都是酒肉之交,他出錢,對方出力,真要冒險,身邊剩不下幾個人。所以他一直在群雄之間遊走,不肯投向任何一方,直到遇見我。”

    “他被蜀王折服?”

    “他被我麾下將士折服。益州豪傑雖多,沒一個能稱得上英雄,爭來爭去,不過是些營頭小利,兵將亦多是逐利之輩,今天李家,明天趙家,對誰都不肯效忠。”

    “來迴游走,這正是車全意的做法。”

    “不完全相同,車全意更自在些。總之我帶數千兵卒入益之後,所向無敵。車全意聽到我的名聲,很快就來拜見,向我介紹本地的風土人情,給我出了許多主意,告訴我如何在群雄中間合縱連橫,令我如魚得水,不到一年時間,就能奪佔金都城,稱雄益北。”

    “好一手養魚之術。”

    “哈哈,徐公子總是不能改變對車全意的看法,這不怪你,今天的車全意與之前大不相同。車全意將益都王三女獻出來,我與鐵家兄弟各娶一位,因為立王后的事情,鬧出一些不快,我那個老婆不通情理,不明白我立後之意。”

    “益都王雖然貪暴,畢竟曾是益州之主,娶他的女兒,可令蜀王名正言順。”

    “就是這個道理,徐公子是明白人。車全意替我勸說那個婆娘,讓她老老實實待在另一座府邸裡吃喝享樂,別來壞我的事情。”

    甘招突然笑了笑,似乎有點羞愧,“王后年輕貌美,與我家婆娘處處截然相反,還有那些宮女,也都是益都王府裡的舊人……”甘招舔舔嘴唇,“沒什麼不好意思的,我喜歡女人,車全意說……就在那時,我知道他是個小人,他勸我享樂,教我如何享樂。徐公子說得沒錯,車全意是養魚,我就是那條魚,越肥越好。他還找來許多名醫,給我進補,替我看病,然後就是徐公子看到的樣子,我真以為自己得病,於是更要努力享樂,以免一切都來不及。”

    “還好蜀王及時醒悟。”

    “全要感謝徐公子,你真是我命中福星。但車全意對我並無壞心。”

    “蜀王仍然相信他?”

    “車全意並非存心引我享樂,他只是……在益都王身邊做慣了這一套,一時改不過來,而且他也沒有太大的野心,無非藉機撈些油水,用來結交更多的朋友,於我來說,利大於弊。”

    徐礎點頭道:“車全意如同蜀王手裡的刀,只要用得好,就可以克敵制勝,而不會傷及自身。”

    “說得好,但是徐公子並不真的贊同我的做法。”

    “蜀王什麼都明白,可自做決定,無需他人的贊同。”

    “在我面前,徐公子不必遮掩,我更願意聽你的實話,只會感激,不會怪罪。”

    “將鐵鳶與益州客兵派往漢州,也是他的主意?”

    “此計不好嗎?益州雖未一統,但是南部土著已有臣服之意,暫時不會北上,秦州的賀榮人才是大患,漢州軍正在收復失地,也是一個不小的對頭,此時若不派兵北上,它日必遭滅頂之災。”

    “北上無錯,可蜀王只派客兵,卻是何意?”

    “呵呵,車全意說——我也認可——益州亂而不強,就是因為勢力紛雜,群雄各自為戰,兵卒亦是頻繁換主,留在益州,必生事端,不如派往它鄉磨礪一番。”

    “益州兵在漢州的確以勇武聞名。”

    “這是鐵鳶的本事,他總能與將士們打成一片,令其甘心死戰,益州軍從此不再是一盤散沙。”甘招笑道,隨即臉色一沉,“可鐵鳶卻誤我大事,將好好的一支益州軍留在漢州。”

    “鐵鳶若不與漢州人議和,數萬益州將士都會葬身於穀道。”

    “我不計較他的議和,可是出谷之後,他就該想方設法返回益州,他卻非要講什麼信義,他對漢州人的信義,比對我的忠誠更重要?”

    “鐵鳶此時返益,漢州必然落入賀榮人之手……”

    “他不回來,漢州一樣守不住。”

    “未必,蜀王既有提前派兵北上的遠見卓識,此時也應當……”

    “我不會再派援兵,因為這是浪費,我要盡快奪下益南,然後派兵守衛關隘,徐公子當年的話我還記得,益州與各州隔山阻河,自成一體,易守難攻。沒得到漢州,的確是一大缺憾,但賀榮人想得到益州,沒那麼容易。”

    “車全意的計畫?”

    “我還沒有跟他談論此事,這是我自己的主意。徐公子不必多說,我知道如何使用‘小人’,至少在得到整個益州之前,他仍有大用。”

    清醒的蜀王比糊塗時更難勸說。

    徐礎沉默一會,“如果我能從別處請來援兵呢?蜀王是否願意一同發兵?”

    甘招笑著搖頭:“不可能,徐公子還能從哪裡找到援兵?荊州?奚家早成驚弓之鳥,對賀榮大軍躲還來不及,斷不敢招惹,何況奚儻死在漢州,更是斷絕兩州的交情。洛州?嘿,梁王空有其名,所佔據者不過東都與寥寥數郡,拿什麼當援兵?”

    “總得試一試。”

    “徐公子真是……固執,而且我不想讓你離開,你是我的福星,既然來了,就不要走。”

    徐礎笑道:“蜀王應該聽說了,我曾得罪單于,是從他那裡逃出來的,蜀王此時收留我,恰好給賀榮人攻打益州提供理由。”

    “反正賀榮人總會攻來,但你實在要走,我也不能硬留,只能給你一句話:徐公子若能尋來十萬援軍,益州也當出兵迎戰賀榮人,否則的話,我還是要想辦法將鐵鳶召回來。”

    “請蜀王給我一個冬天的期限。”

    “離新年還有兩個多月,這就是我給你的期限,再多不行,鐵鳶帶兵甚多,想返回益州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

    “好。”徐礎不想再爭下去,“明天我就出發。”

    “去哪裡?”

    “先去荊州。”

    “奚儻不死,你還有幾分勝算,如今去做什麼?奚家人原本就視你為敵,加上這樁新仇,見你必殺。”

    “或許奚耘也有怪病需要我醫治呢。”

    “哈哈,不見黃河不死心,我敬佩徐公子,希望下次見面時,徐公子願意留下。”

    “我也期待下次見面。”徐礎起身告辭。

    甘招指著桌上的刀,“現在我最喜歡的東西就兩樣,女人與刀,女人不能給你,送你一口好刀吧。”

    “多謝。”徐礎也不推辭,雙手拿起刀,從附近找到空鞘,收刀入鞘,依然雙手捧著,“明日我就不來向蜀王辭行了。”

    甘招點點頭。

    徐礎走出房門,看到車全意站在不遠處,臉上果然有一道細細的傷痕。

    “你手裡怎麼有刀?”車全意大驚道。

    “那是禮物。”甘招在門口大聲道,“送徐公子出宮,給他通關憑文,他明天就要離開。”

    車全意躬身應是,帶著徐礎往外走,一路送到宮外,臨別時突然笑道:“徐公子真的要走?”

    “嗯,蜀王不肯發援兵,我要去荊州試一試。”

    “徐公子這叫搬石頭砸自己的腳,你當初若是別管閒事,向我求兵,此事或許能成,你卻非要治蜀王的‘病’,反而令事情無可挽回。”

    徐礎笑道:“人人都有犯錯的時候。”

    車全意收起笑容,左右看看,小聲道:“我看徐公子有些本事,沒準真能找到援兵。我透句話:徐公子若能帶來一位真正的王——”車全意扭頭看向王宮,“這裡也不是不能換位主人。”

    徐礎笑著告辭,無意點醒甘招。

    他已經來過,該是離開的時候了,前路雖無希望,他卻沒有失去信心,反生出一股慨然之氣。

    還有什麼時候比現在更需要信心呢?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3 16:40
第441章 送行

    昌言之正在喝酒,看到公子進來,露出一絲驚訝,嘴裡嚼著東西,含含糊糊地說:“我以為公子要過幾天才能回來。”

    “你倒是一點也不擔心我的心危。”徐礎笑道,坐到對面,給自己斟酒,他與昌言之已不是普通的主僕,更像是一對好友,雖然性格、追求皆不相同,不知不覺間卻越走越近。

    “反正公子肯定能轉危為安,而且我也幫不上忙,不如趁著還有機會,多喝幾杯。”

    “有人的想法與你一樣。”徐礎喝了一口,在嘴裡還是熟悉的味道,到了肚子裡卻不太舒服,只好放下酒杯,拿起筷子專心吃菜。

    “很多人的想法與我一樣。”昌言之有些得意,“天下大亂,有人趁火打劫,有人總想做點大事,有人到處找地方躲避,有人幹脆得過且過,我就是這種人。陪公子一路走來,我與各色人等聊天,發現有同樣想法者大有人在。想想也是,趁火打劫沒膽量,做點大事沒本領,且又深知天下無處可躲,那就只剩下一條路了。”

    “你竟然說得我無從辯駁。”

    “哈哈,應該是酒的功勞。”昌言之看看杯中的酒,“公子說的‘有人’是指蜀王?”

    徐礎點頭。

    “益州人大都存著得過且過的念頭,就在這座驛館裡,幾乎每個人都這樣。倒也不怪他們,益州遠離是非,諸城之間的小糾紛,只是讓他們更珍惜眼前的生活,蜀王入鄉隨俗而已,倒是鐵鳶與眾不同,想必是因為離開益州的緣故。”

    “想必是。”

    “接下來去哪?”

    “荊州。”

    “我提前打聲招呼,如果我中途突然走掉,公子不用找我,也不用擔心我,更不要埋怨我。”

    “我不埋怨。你覺得我去荊州乃是送死?”

    “我就不信奚家不肯為奚儻報仇,無論公子怎麼解釋,奚儻之死,你總是脫不開干係。”

    “唐為天因我而殺奚儻,我的確要負責任。”

    “公子已有妙計?”

    “暫時還沒有,但是我想荊州乃是兵家必爭之地,不會只有奚家獨尊,必有群雄崛起,或許是我的機會。”

    “我都快鬧不清了,公子到底是在止亂,還是在挑亂。”

    “有些時候,這就是一會事,大亂之後才有大治。”

    昌言之看一眼酒杯,“這酒還是不夠好,或者是我喝得不夠多,我又跟不上公子的話了。”

    徐礎大笑,與昌言之邊吃邊聊。

    次日一早,鐵鳶的弟弟鐵鷙過來送行,“我送徐公子一程,蜀王托我奉上幾件禮物,我也陪送些薄禮。”

    “鐵將軍太客氣。”

    “徐公子不肯留下,真是遺憾。”

    “我有重託在身,不敢逗留。”

    “希望徐公子能夠成功,實在不行,我就是孤身一人,也要去漢州幫助我哥哥。”

    徐礎笑了笑,沒說什麼,心裡其實很清楚,鐵鷙一心想救兄長,最後肯定會被甘招利用,前往漢州不是援助,而是帶鐵鳶以及將士返回益州。

    馬匹、行李都已備好,蜀王的禮物是金銀、衣物以及通關憑文,鐵鷙的“薄禮”則是一大箱珠定,價值不菲,遠比蜀王來得貴重。

    徐礎一開始不知道,出城十餘里,在驛亭裡告辭時,鐵鷙才讓隨從抬出這箱禮物,並且開箱展示。

    徐礎吃了一驚,笑道:“鐵家薄禮如此,我倒想知道厚禮怎樣了。”

    鐵鷙屏退隨從,拱手道:“徐公子此去荊州,需要上下打點,我這些東西已然太少,可我家底兒就這些,實在拿不出更多了。”

    “鐵將軍看來是真心希望我能從荊州求來援兵。”

    “當然,荊州、洛州……哪裡都行,只要徐公子找到十萬援兵,蜀王也願發兵,足以與賀榮軍一戰,救我哥哥脫離險境。”

    徐礎對鐵鷙不太熟悉,本不想透露太多,見他心切,決定多說幾句,“蜀王若派你去勸鐵大將軍棄漢返益,你怎麼做?”

    “我瞭解哥哥的脾氣,他絕不會背信棄義,我也不會,蜀王派我去,我就去,留在哥哥身邊,也不回來了。”鐵鷙慨然道。

    “蜀王若有危險呢?”

    “蜀王能有什麼危險?益州現在很穩定,南邊郡縣紛紛派來使者,只要蜀王不過分壓榨,保持從前的賦役,他們都願向蜀王稱臣,送糧送兵。”

    “世事難料,沒有外亂,或許有內亂呢。”

    “內亂……雞公車?”

    “我沒懷疑任何人,只是設想而已。”

    鐵鷙顯出幾分猶豫,半晌才道:“我兄弟二人追隨蜀王已久,蜀王對鐵家恩重如山,初得益都王三女時,雞公車曾勸蜀王一併娶了,封一後二妃,蜀王堅決不允,一定要分與我兄弟二人——蜀王若有危險,沒得說,我與哥哥哪怕失信於天下,也要回來先救蜀王。”

    徐礎點頭,“忠義難兩全,先忠而後義,怪不得蜀王待你們親如兄弟。”

    “可是只要益州無事,我們還是要守漢州,徐公子在外爭取援兵,我也要繼續勸說蜀王……”

    “鐵將軍肯聽我一句話嗎?”

    “徐公子一字千金,我來送行,正是想聽教誨。”

    “客氣。我勸你不要勸說蜀王。”

    “嗯?”

    “蜀王不是沒有遠見之人,否則的話,他當初也不會派鐵大將軍入漢攻秦,可時勢不利,蜀王只得堅守益州。時勢不變,蜀王心意不改,多勸無益,反生嫌隙。”

    “就這麼一直等著?誰知道時勢何年何月才會變啊?”

    “鐵將軍莫急,時勢若一直不變,我勸你還是順應蜀王之心,去勸令兄帶兵返回益州。”

    “徐公子……”

    “我乃無主之人,會盡我所能改變時勢,鐵將軍既為蜀王之臣,不可妄生事端。”

    鐵鷙啞口無言。

    徐礎道:“鐵將軍若是真想幫忙,就多說說荊州形勢,好讓我有個準備。”

    “哦,險些忘了。”鐵鷙從懷裡小心地取出一封信,遞給徐礎,“這是我老婆……夫人寫的一封信。”

    徐礎一愣,沒敢接。

    鐵鷙笑道:“徐公子別怕,這封信是寫給奚家二兒媳的,她是益都王王妃的親侄女,與我夫人私交甚好,見信之後,或許能幫上忙。”

    “尊夫人這封信才叫‘一字千金’,還是鐵將軍想得周到。”

    鐵鷙笑道:“我哪裡能想到這些?是夫人與兩個姐姐商量之後,希望能為徐公子做點什麼,但是也提出一個小小的要求。”

    “請說。”

    鐵鷙笑得有些不自然,“我說之後,徐公子別笑話我,我這個夫人……有點古怪,大概王家的女兒都這樣吧。”

    “我見識過,不會笑話。”

    “她們姐妹三人讓徐公子無論如何也要娶芳德公主,不能讓她落入別人家。”

    徐礎沒笑,可是很疑惑,“我與芳德公主曾經拜過堂,但是誰也不承認,想不到三位郡主如此關心……”

    鐵鷙笑道:“她們不是關心,而是忌妒。夫人說了,大家原本都是郡主,一同玩樂,不分上下,現在芳德卻成為公主,哥哥做了皇帝,若是再嫁給單于一類的人物,那還了得?日後見面,連禮節都成問題。所以……”

    徐礎忍不住笑了,“我盡力。”

    “夫人還說,奚家二子奚仞尤其貪財,徐公子到了江陵城,不必廣散錢財,專門打點奚仞一人就行,他受奚耘寵愛,遠超奚儻之上,若為徐公子美言幾句,勝過他人的千言萬語。”

    “多謝告知。益州與荊州相鄰,鐵將軍可曾聽說那邊有新興的豪傑,能與奚家抗衡的嗎?”

    鐵鷙想了一會,“稱王、稱將軍的是有好幾位,大者佔據一郡,小者不過聚集數千人,連個落腳之處都沒有,若說與奚家抗衡,據我所知,一個也沒有。”

    “有一位宋取竹,鐵將軍聽說過嗎?”

    鐵鷙搖頭,“夔門關與荊州緊鄰,消息往來頻繁,到了那裡,徐公子可以向守將黎勝國打聽,他也是秦州舊人,去過東都,認得徐公子,且他奪下關口已有些天,應該收集到不少消息。”

    “黎將軍,有些印象,個子不高,愛使雙刀?”

    “就是他。”

    兩人又聊一會,出亭子之後,鐵鷙再送三五里,這才依依惜別。

    路上,徐礎向昌言之感慨道:“蜀王能夠稱雄一方,自有過人之處,看他身邊的人就知道。”

    “沒能讓公子心甘情願留下,蜀王還是不夠‘過人’。”昌言之的判斷標準極簡單。

    徐礎先是大笑,隨後嘆息,“或許錯的人是我。”

    一名嚮導與一名士兵護關徐礎與昌言之,牽六匹馬,其中兩匹專馱行李,一路向東,儘量走安全的道路,益南郡縣雖說願意向蜀王投誠,但是只肯提供兵、糧,不肯讓出權力,也不接受蜀王委派的官吏,還是有些危險。

    一路順利,這日下午,徐礎趕到夔門關,從這裡乘船,穿過峽口就是荊州地界。

    守將黎勝國已經提前得到通知,親自出城相迎,執禮甚恭,不當徐礎是普通人。

    可他帶來一個壞消息:“徐公子怕是要在我這裡耽擱一陣了,荊西發生戰亂,誰勝誰負尚未可知。”

    “誰與誰爭戰?”

    “好幾路人馬,有奚家軍,還有水匪楊摸魚、南匪陳病才、襄陽匪宋楚腳等幾家。”黎勝國從前也是“棍匪”,現在卻當自己是官兵了。

    “宋楚腳就是宋取竹吧?”

    “好像是叫這個名字,他自稱楚王,但大家都叫他楚腳,就是一個‘疋夫’,哈哈。”

    這是徐礎離開秦州之後,第一次聽到宋取竹的消息,卻不是太好的消息,讓他懷疑自己的期望是不是過頭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3 16:41
第442章 順流

    在夔門關住了五天,徐礎再也等不下去,黎勝國只得送行,在江邊特意囑咐道:“荊州正亂,諸方混戰,大船一去,必遭襲擊,沒奈何,只能發條小船,徐公子莫怪。這是水匪楊摸魚的船,不是我不想用自己的船,而是他的更安全些。。”

    “得黎將軍盛情款待、派人護送,已然感激不盡,且黎將軍熟知兩邊情勢,所做決定斷不會有錯。”徐礎的確非常感謝黎勝國。

    黎勝國拿出一封信,“這是楊摸魚寫給我的,請我允許他在江上通行,我聽人給我念了,他倒是十分客氣,還願意給付費用。我想這是兩全齊美的事情,所以就同意了,允許他的船進入益州採購貨物。我不會寫字,找人代寫,楊摸魚未必相信,所以請徐公子將他的原信帶上,他一看就明白什麼意思,不敢怠慢徐公子。他若是耍心眼兒,請徐公子一定告訴我,我來教訓他,不用發兵,只需斷他的水路,楊摸魚就得求饒。”

    徐礎再次感謝,與昌言之已經登船,黎勝國在岸上大聲道:“險些忘了,不要當面叫他楊摸魚,他有個大號,叫什麼來著……”

    船上的一名士兵笑道:“楊欽哉,據說挺有來歷,是皇帝才能用的名字。”

    黎勝國一邊擺手,一邊點頭。

    船上可以坐著休息,比騎馬舒服得多,昌言之拍拍鼓起的肚子,說:“這些天我可對得起你,今後你也要對得起我啊。”又道:“這位摸魚楊欽哉有點降世軍的意思。”

    “你還沒見此人,就能看出他像降世軍?”

    “別的不說,改名字這件事就很像,都不喜歡從前的賤名,重起的名字一個比一個誇張。”

    “哈哈。”

    黎勝國派兩名士兵護送,其中一人看一眼船上的艄公,小聲提醒道:“船上不都是咱們的人。”

    昌言之立刻閉嘴。

    這是楊摸魚的船,為了表示自己絕無歹意,船上的人向來不多,這條船上只有四人,貨物倒有不少,全是一袋袋的糧食,沒剩下多少地方,但還是給徐礎留出一間船艙,其他人則只能睡在甲板上。

    四名艄公對徐礎極為恭敬,但是不怎麼說話,倒是兩名益州兵,離夔門關越遠,嘴裡的話越多,滔滔不絕,他們是益州土著,對徐礎瞭解不多,所講皆是益、荊兩地的奇聞趣事。

    徐礎聽得津津有味,找機會問道:“荊州群雄兩位全都認得?”

    “全認得說不上,至少都有耳聞吧。”

    兩名士兵搶著說話,怕得罪人,對楊欽哉說得少,稱他為“江王”,說他從小生活在江面上,十幾歲就稱霸一方,云云。

    “荊州群雄當中,陳病才是個人物,他其實不是荊州人……”

    “他是荊州人,去南方為官,趁亂帶兵返回荊州。”另一名士兵糾正道。

    “我說他不是荊州的官。”

    兩人爭吵一會,徐礎大致能聽明白,這位陳病才原是朝廷命官,因為在朝中沒有靠山,被派往極南為官,三年一換地方,不是湘州就是廣州,宦場沉浮近二十年,就是不能北遷。

    天下大亂,給他一個機會。

    陳病才處在南方散州,熟知地勢,結交廣泛,很快集結起一支軍隊,仍打天成朝廷的旗號,聲稱要北上勤王,實則各處擄掠,因此被稱為南匪。

    荊州是陳病才老家,在南方散州壯大之後,他率兵回鄉,頗有渡江問鼎中原之意,但他不敢直接攻打江陵奚家,打算佔據西邊的夷陵以為渡口,可夷陵是楊摸魚的地盤,雙方於是大戰一場。

    陳病才有些輕敵,以為己方兵多將廣,擊潰一股水匪不在話下,在陸上接連小勝幾場之後,更是將夷陵視為囊中之物,步步深入埋伏而不自知。

    在江上,楊摸魚的船隻比陳病才預料得要多幾倍,沒有防備的南兵大敗,被迫退回岸上。

    奚家一直在密切關注這支南來的軍隊,雖然都自稱是朝廷軍隊,彼此卻無信任,於是趁機發兵,在陸上又給陳病才一次重大找擊。

    雪上加霜的南軍險些就此滅亡,好在從湘州又趕來一支援兵,陳病才得已恢復部分實力,在南岸站穩腳跟,與水上的楊摸魚、陸上的奚家軍三方對峙,小戰不斷,暫時都沒有決戰的打算。

    兩名益州兵站在楊摸魚一邊,所以對陳病才頗有貶意,好像他只是依靠兵多的無能之輩,四名艄公偶爾也插幾句,更是將陳病才說得一無是處。

    “他一直是文官,哪懂打仗的事?在湘、廣兩州打敗幾支村寨,就自以為能與中原群雄爭鋒,結果剛進荊州就遭到慘敗。哈哈。”

    徐礎耐心聽完,道:“據說荊西之戰還有一位楚王宋取竹,怎麼沒聽幾位提起?”

    “宋楚腳?他……沒怎麼參戰。”一名士兵道。

    “頂多算是觀戰。”另一人道。

    “對,他沒多少人,卻誇下海口,要聯合諸軍,一同去打賀榮人,真是瘋子。”

    徐礎笑道:“賀榮人乃九州共敵,宋取竹的想法沒錯,怎麼就是瘋子?”

    “什麼人說什麼話,比如蜀王娶誰做王后,還輪得到我們說話?怕是徐公子也沒資格說三道四吧?”

    徐礎搖頭,“的確沒有。”

    “所以啊,打賀榮人這件事,我們說不上話,徐公子說不上,宋楚腳也說不上。”

    “誰有這樣的資格?”徐礎問。

    兩名士兵互視一眼,難得地意見一致:“至少也得是奚家人,最有資格的人是我家蜀王。”

    一名艄公回頭道:“我家江王也有資格,他不愛多閒事,可他說了,只要有人帶頭,他就跟著去。”

    “宋楚腳帶頭,你們跟去嗎?”一名士兵道。

    艄公撇嘴,“你們都說了,他沒這個資格。”

    徐礎道:“漢州軍與益州軍正在抵抗賀榮人。”

    船上的人大笑,益州士兵道:“那不算,鐵大將軍早晚會帶兵返回益州,他是蜀王的部將,還能逆著蜀王來?”

    艄公則道:“漢州人不滿奚家人當牧守,才鬧這麼一出,看著吧,只要單于承認漢州人當牧守,他們立刻就會投降。”

    眾人七嘴八舌,越說越熱鬧,人人都對漢州形勢有個看法,以謀士自居的徐礎反倒無話可說。

    入夜之後,徐礎與昌言之睡船艙,船隻顛簸比馬背更甚,兩人不太習慣,一時睡不著,昌言之來回翻身,終於道:“公子這幾天總問起宋取竹,他就是思過谷裡與公子一同埋葬范先生的人吧?”

    “是他。”

    “公子與他很熟?”

    “不熟,只有一面之緣。”

    “公子好像對他寄予厚望。”

    “唉,不是我對他寄予厚望,而是我一腔厚望無人可寄,難得有人想法與我相似——有點慌不擇路吧。”

    “公子一向愛說‘再等等’,我覺得對宋取竹尤其要等等看。”

    “你聽說過什麼?”

    “沒有,但我想起來,當初在思過谷,我們等在外面,公子一人進谷。那個宋取竹葬師之後,沒走大道出谷。”

    “他惹過官司,正受通緝,不敢走大路。”

    “這不就是一名強盜嘛,能成什麼大事?而且他連兵將還沒幾個,就搶先稱王——雖說我不懂看人,總覺得他不成。”

    “你說得對,可是有機會的話,我還是希望見他一面。”

    “公子肯定有自己的理由,你說去,咱們就去,只是請公子別抱太大希望,也別太著急,尋找援兵,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辦成的事情。”

    “再等等。”徐礎笑道。

    昌言之打個哈欠,“反正已經等了這麼久,不在乎再等一陣。晃來晃去的,怎麼睡啊?”

    話是這麼說,昌言之困極之後,還是睡著了。

    徐礎仍保持清醒,困擾他的不是船隻晃動,而是一團亂麻的心事。

    “再等等。”徐礎小聲提醒自己。

    由夔門關前往荊州,順流而下,沒用幾天就穿過峽口。

    江面上的船隻開始多起來,無論大小,全歸楊欽哉水軍所有,戰事尚未結束,強敵就在岸上駐紮,江上需時時保持警惕。

    在船上,經艄公指點,徐礎望見了遠處的南軍營地,只見一大片帳篷與旗幟,別的什麼都看不清。

    昌言之笑道:“除了賀榮人,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有人在平地上紮營,就算是降世軍,也知道找個依山傍水的地方啊。”

    “我猜陳病才這是在炫耀自己兵多將廣。”徐礎道。

    岸上突然出現一隊士兵,沒騎馬,手持刀槍弓弩,遠遠地叫罵,江上的水軍也不相讓,一邊還罵,一邊向岸上射箭。

    見徐礎面露詫異,一名艄公解釋道:“持續一陣了,我們不上岸,南軍不入水,天天互相挑釁,但是極少真打起來。”

    果不其然,岸上的南軍叫罵一陣,射來幾十支箭,調頭離去。

    “有點兒戲。”昌言之小聲道。

    徐礎笑笑,沒說什麼。

    趕到夷陵城,楊欽哉正好不在,但是派出親信部下迎接客人,兩名益州兵看在眼裡,算是完成任務,另搭別的船隻返回夔門關。

    一進城,昌言之就向徐礎小聲道:“看來荊州這邊打得很凶。”

    城內一片狼籍,兵多民少,大不同於益州,與秦、並等州倒是頗為相似。

    徐礎與昌言之受到熱情款待,不少水軍頭目趕來相會,喝了不少酒,徐礎如今酒力不支,早早敗下陣來,只能讓昌言之一人攔酒。

    他沒有醉,只是覺得極不舒服,再喝就會吐出來。

    酒過數巡,又來一批客人,進來先不介紹,直奔酒菜,唯有一人徑直來到徐礎面前,拱手笑道:“十七公子,好久不見。”

    徐礎勉強笑了笑,也拱手道:“奚將軍怎麼會來這裡?”

    奚家子弟奚援疑道:“一同對付南匪。”頓了頓,補充道:“也是為了等徐公子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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