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謀斷九州 作者:冰臨神下 (已完成)

 
我是獅子我是王 2018-10-24 10:26:0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56 199173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0 17:37
第542章 勸降

    張釋清派人送來一封信,說自己暫時還不能離開王府,徐礎回了一封信,聲稱又要出趟門,沒說去哪。

    當天中午,徐礎由十名衛兵護送,離開漁陽,一路前往鄴城。

    馮菊娘與田匠乘車,送行到城外十里,馮菊娘總想勸徐礎留下,“吃飽的老虎好勸,正餓著的老虎誰也不要靠近,如今的梁王與餓虎無異,公子送上門去,不是自尋死路嗎?”

    徐礎每次都道:“我與梁王有舊,不得不去一趟。”

    見徐礎不聽勸,馮菊娘忍不住向丈夫道:“你覺得公子去鄴城是好主意?也不說點什麼?”

    田匠坐在車上,臉上時常帶笑,卻不怎麼說話,聽到妻子的埋怨,回道:“世道艱難,誰說漁陽就一定比鄴城安全?徐先生想必心裡有數,別人勸不得。”

    “哼哼,你倒是真會說話,漁陽再怎麼著,至少沒人想害公子。”

    田匠笑了兩聲,不肯與妻子爭辯。

    臨到分別時,田匠道:“徐先生還記得我昨天的問題嗎?”

    田匠昨天曾問漁陽能得幾日安穩,徐礎當時沒來得及回答,但是心裡早有答案,“少則三月,多則一年。”

    徐礎拱手告辭。

    馮菊娘昨天聽到了丈夫的詢問,這時驚訝地說:“漁陽只能堅持幾個月嗎?可現在的形勢明明比從前好得多……”

    徐礎已經走遠,田匠道:“正因為形勢大好,才會惹來大難,‘天成朝廷’四個字太招人忌憚。”

    馮菊娘發了一會呆,又道:“公子此去鄴城,不知還能不能回來,可憐小郡主還等著他呢。”

    “你非要擔心的話,不如擔心梁王。”

    “梁王逼迫朝廷,意欲強娶郡主,我擔心他幹嘛?”

    “我是說,徐先生此去鄴城,倒霉的會是梁王。”

    馮菊娘又發一會呆,望向遠去的背影,瞧不出任何威脅,“聽你的語氣,倒像是公子肚中的蛔蟲,什麼都知道。”

    “哈哈,蛔蟲不敢當,這回再見到徐先生,你不覺得他有變化嗎?”

    “除了不能喝酒,看不出變化,你覺得他還有哪裡變了?”

    “話少了。”

    “不是吧,公子在思過谷裡話也不多。”

    “不同,在思過谷裡,他是自省,無人可勸,亦不想勸人,所以話少。而你是歡顏郡主的親信,對你說話就是勸諫郡主,他依然話少,似有許多隱瞞。”

    馮菊娘明白過來,“公子這是……徹底放棄朝廷和郡主了?”

    “怕是不止如此,你將他昨天的話都轉告給歡顏郡主了?”

    “當然。”

    “歡顏郡主怎麼說?”

    “什麼也沒說,只是衝我點點頭。”馮菊娘也保守著一個秘密,甚至對丈夫也不能透露。

    田匠笑道:“他二人倒是旗逢對手,不用咱們操心,但我現在有點害怕徐礎,今後還是少打交道為好。”

    “你的膽子越來越小。”馮菊娘命車伕回頭往城裡去,向丈夫笑道:“但是你的本事不小,若肯為朝廷效力……”

    田匠搖頭,“我與徐先生看法一樣,漁陽難逃大劫。”

    馮菊娘嘆了口氣,喃喃道:“朝廷怎樣我不在乎,只要郡主別出事……”

    冀州郡縣接連叛梁,復歸朝廷,徐礎帶著漁陽的旨意,一路通暢,直到鄴城門外才被攔下,等了將近一個時辰,獲准進城,但是只能一個人,衛兵全要留在外面。

    鄴城雖然幾經轉手,但是沒有經歷過強攻,城池、街巷、房屋保持得都很完整,只是百姓多已逃離,街上幾乎不見人影,頓顯蕭條。

    徐礎被帶進王宮正殿,裡面依然擺滿了前梁遺物,都從東都運來,數量少了一些,而且沒有太沉重的物件。

    徐礎獨自穿過諸多擺設,抬頭看去,寶座上空無一人,原地轉了半圈,在一張椅子上看到了林氏。

    徐礎當初從東都逃走時,多賴林氏之力,原地拱手道:“王妃……”

    “我現在是林夫人。”林氏微笑道,她原本是王妃,自從梁王要再娶天成貴女之後,她就降為林夫人。

    徐礎卻不肯改口,“王妃見過歡顏郡主了?”

    林氏也沒堅持,輕輕嘆了口氣,“見過,果然是一位奇女子,梁王配不上她。”

    “梁王何在?”

    “他不想見你。”

    徐礎拱手道:“那我出去等候,等梁王願意見我。”

    “我想見徐先生,而且要請徐先生幫個大忙。”

    徐礎虧欠林氏一個人情,於是道:“王妃請說,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事情,絕不推辭。”

    “梁王與我的幾個兒女當中,最小的一個剛剛三歲,初通人情,沒享受過王子的半點好處,命不該絕。希望徐先生能將他帶走,給馬家留一線血脈,今後改變姓氏,亦悉聽尊便。”

    “王妃何出此言?”

    林氏微微一笑,“我雖是婦人,倒也明白一點事理,請徐先生答應下來,讓我死後無憾。”

    徐礎拱手道:“如果梁王不幸,只要徐某一息尚存,必會保護王妃與諸兒女的安全。”

    “那倒不必,幼子即可。徐先生這算是答應我了?”

    “是。”徐礎猶豫道。

    “請徐先生下去休息,我會勸梁王見你。”

    徐礎退出正殿,被宦者帶去客房休息。

    天黑不久,宦者過來相請,這回將他送到一座偏殿裡。

    鄴城本無王府,更無宮殿,天成朝廷臨時改名,延用至今,正殿不大,偏殿更小,原有之物全被騰空,改而放置前梁皇帝的牌位,供桌上香菸裊裊,兩邊的長明燈晝夜不熄。

    馬維駐足觀望牌位,聽到腳步聲,頭也不回地說:“大梁武皇帝也曾遭遇叛亂,僅剩一城堅守,但他沒有氣餒,繼三世餘烈,奮衝天之威,不僅平定叛亂,還向外擴張,創立大梁鼎盛。”

    徐礎走到馬維身後,輕聲道:“你既沒有‘三世餘烈’,也沒有‘衝天之威’。”

    馬維猛地轉身,怒容滿面,“你怎麼敢說這種話!只要我還在,大梁不當亡、不會亡!”

    “誰先會改來?”徐礎問道。

    馬維神情一暗,隨即又露怒意,“是你推薦鮑敦,所以我才當他是重情重義的豪傑,他的背叛,你要負責!”

    “我可以負責。”徐礎回道。

    馬維的暴怒很快消退,長嘆一聲,頹然道:“我才是梁王,要你負什麼責任?錯全在我一人身上,居然早沒看出鮑敦的狼子野心……”

    “欲留鮑敦,必須先得汝南城。”

    “汝南小城,今日失之,明日得之,為何非要計較於一時?他實在捨不得,為何不肯當面講明?”馬維又顯怒容,同樣來得快去得快,只剩下一臉沮喪,“他不是梁人,跟我亦不長久,可恨的是那些梁兵梁將,竟然……竟然……”

    馬維咬牙切齒,怒火持續頗久,似乎要用它來燒死那些亂臣賊子。

    徐礎等馬維怒氣下降時才開口道:“或許是因為潘楷潘將軍被殺。”

    “潘楷在東都叛投寧王,反遭殺害,與我……與我……”馬維當初故意將潘楷留在東都死守孤城,拒絕給予支援,不敢說與自己無送,只得道:“梁王是我,不是他!”

    幾番怒火焚燒,馬維筋疲力盡,手扶供桌,冷冷地問:“你來做什麼?看我的笑話?還是想替歡顏郡主奪取鄴城?”

    “我來勸降。”

    馬維大笑,手掌離開桌面,重新挺直身體,昂然道:“如果真是時不在我,我認命,但不認輸,你想讓我向婦人投降,那是看錯了我。”

    “天成朝廷自身難保,並非好去處。梁王可先向寧王投降,然後靜觀事變。”

    馬維疑惑地打量徐礎,“你居然為寧王做說客……”

    “我不為寧王,只為梁王,希望你能暫忍一時之辱,與當初跪拜單于……”

    “然後呢?”馬維冷冷地問,“跪拜單于是一時之辱,因為我知道賀榮人的兵鋒一時到不了我這裡,投降寧王,我如何才能翻身?以寧王之狠,一進鄴城就會殺了我。”

    “寧王雖狠,卻非全不講理,只要梁王肯……”

    “先別說這些,告訴我歸降之後如何才能翻身?”

    徐礎沉默一會,回道:“靜待真龍天子,如果非寧王莫屬,願梁王實心歸之。”

    “哈哈,這就是你的主意?寧王若是真龍天子,你會‘實心歸之’嗎?”

    “我會遠遁海上。我與寧王有私仇,梁王沒有。”

    馬維搖頭,“寧做死王,不做活臣。你有傲氣,我也有。”

    徐礎還要再說,馬維卻已不想再聽,“不管怎樣,你這時來鄴城,足見真情,先住下吧,鮑敦與寧王還有幾天才會攻來。你若是真肯為我著想,就替我想個反敗為勝的妙計出來。”

    “人力有時而盡,有些事情勉強不得。”

    “既然如此,你來鄴城幹嘛?就為往日交情嗎?嘿,你用不著,我也用不著。下去吧,我要自己待會,這裡是大梁祖宗所在之處,你是外人,不宜待得太久。”

    徐礎拱手告辭,剛一走出房門,就聽身後傳來馬維的喊聲:“列祖列宗,看看這亂世,看看這亂世!”

    在來鄴城之前,徐礎就知道自己勸不動梁王,但他必須要來一趟,心情卻沒有因此有半點好轉,反而更加陰沉。

    次日一早,宦者過來送餐,說道:“今日午時,梁王登基稱帝,邀徐先生觀禮。”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0 17:37
第543章 帝夢

    登基大典倉促而冷清,宦者高聖澤主持典禮,二十幾名衛兵侍立兩邊,十餘名小宦依次送上冠冕、朝服等物。

    觀禮者更是只有寥寥五人,三位武將,兩名文士,其中一人是徐礎。

    馬維一臉威嚴,每一步都履行得極為認真,好像曾經演練多次。

    最後一步是群臣跪拜,山呼萬歲,徐礎跟著跪了,也跟著呼了,只是人數太少,難成“山呼”之勢。

    整場儀式只用了不到半個時辰,最激動的人不是馬維,而是高聖澤,跪在地上口稱“陛下”,說了許多讚美的話。

    馬維欣然笑納,然後進入後堂,很快派人傳徐礎進去。

    “陛下。”徐礎稱道,此時此刻,他願意滿足馬維的一切願望。

    馬維已經換上便服,將冠冕等物擱在一座人形衣架上,他站在對面欣賞,扭頭向徐礎笑道:“每一件都是按照大梁遺製造出來的,我親自監督,你看這些珠子,有一半真的來自梁皇冠冕。”

    “換一個人也造不出來。”

    “當然,再沒有第二人像我一樣熟悉大梁制度。我知道你在心裡嘲笑,但我依然高興,這是我的夢想、我的一切。”

    “人各有志,我不會嘲笑馬兄稱帝。”

    馬維沒注意到自己又成為“馬兄”,笑道:“當然,若論匪夷所思,你當初不做吳王,才是最大的笑話。”

    徐礎點頭表示贊同,“確實有人當面嘲笑我。”

    “我就是要當面嘲笑。”馬維臉上洋溢著異乎尋常的笑容,“你號稱多智,卻在最大的事情上失策,你知道堅守東都的時候有多少人願意奉你為帝?你全都棄之不顧,丟下一個亂攤子。結果如何?你自己未得善果,當初的東都群雄,先後遇害,只有你最痛恨的寧抱關日益壯大。”

    徐礎點頭而已。

    馬維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寧抱關的名字是我起的,他算不得真正的豪傑,不過是名心狠手辣的強盜。記得嗎?初遇不久,他就殺死一批百姓,只為防止走漏風聲。”

    “記得。”

    “那時候咱們就應該看出他是什麼人……可你還是在東都放他一馬。”

    “那是我的錯。”徐礎承認,頓了一下又道:“可能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錯誤,所以你該知道,我不配稱王、稱帝。”

    “帝王就不犯錯嗎?自己犯下的錯自己彌補,你其實是缺少膽量。”馬維傲然道,輕笑一聲,“你終歸只是吳皇的外孫,繼承的是樓家血脈,與大將軍一樣,缺一股最重要的底氣。”

    “沒錯。”徐礎仍不辯駁。

    馬維盯著徐礎,越看越惱,“你已經當我是死人了?連句實話都不願意說。”

    徐礎微笑道:“馬兄想聽實話?”

    “注意言辭。”馬維提醒道,這回沒有忽略稱呼。

    “陛下想聽實話?”徐礎改口。

    馬維想了一會,“你走吧,立刻就走。”

    “陛下要將鄴城留給誰?”

    “這正是我不願意聽到的實話,退下,這是我……這是朕的旨意。”馬維昂首道。

    徐礎拱手告退。

    殿外,高聖澤正在拭淚,見到徐礎,立刻將淚水擦乾淨,“徐先生何其幸運,得見如此曠世盛典。”

    徐礎微微一笑,沒有接話,邁步離去。

    高聖澤卻不收斂,抬高聲音,像是在對千萬人喊話,“曠世盛典!百世所無!梁皇再興!天下一統……”

    徐礎回到住處,感到難以言喻的痛心,卻又無能為力。

    他不打算立刻離開鄴城,打算再等一天,或許經歷這場荒唐的登基之後,馬維能夠稍微清醒一些。

    剛剛入夜,高聖澤親自來請,“梁皇”又要召見徐礎。

    馬維改換態度,不再冷嘲熱諷,他罕見地將幾個兒女全叫到身邊,指著不到十歲的長子笑道:“這是我大梁的太子。”

    “殿下。”徐礎拱手道。

    “太子”似乎並不明白自己的身份發生了變化,僵直地站在父親身邊,有些不知所措。

    “他還小,沒見過太多世面。”馬維代為解釋道,“需要明師指教,礎弟本來最為合適,但你肯定不會願意,可願意推薦一位?”

    “礎弟”的稱呼親切而陌生,徐礎回道:“費昞堪為帝師。”

    “嗯,推薦得不錯,費昞之剛直,正好應對太子之柔和,我若率軍出征,留太子守都,費昞亦值得信任。但我一人終究勢單力孤,礎弟可有大將之選?”

    馬維沒有清醒,好像在荒唐的夢境中越陷越深,徐礎心中開始感到不安,但是仍順其心意道:“在我所見過的人當中,並州譚無謂最能獨當一面,益州鐵家兄弟可為其副,秦州唐為天之勇猛當世無雙。”

    馬維連連點頭,“這些人我都有所耳聞,除了譚無謂,其他人都是難得之將,不過礎弟的眼光向來不錯,譚無謂必有過人之處,晉王沒能重用他?”

    “晉王深知譚無謂之才,但是他一直沒能打開局面,無處可用譚將軍。”

    “哈,他自己尚不能獨當一面,何況任用他人?據說晉王逃往塞外?”

    “此事屬實。”

    “他不會再回來了,晉王這種人只能乘風而起,一旦跌落,就再也揮不動翅膀。”

    徐礎看一眼最小的孩子,見他摟著姐姐的一條腿,面露倦意,於是道:“讓孩子們去休息吧。”

    “馬家子孫不分男女都要從小學**王之術,你我二人縱論天下大勢,這麼好的機會,他們不可錯過。”

    兩個大些的孩子立刻挺直身體,拽著弟弟、妹妹的手,“太子”開口道:“我們要留下來。”

    馬維欣慰地點頭,然後又向徐礎道:“光有武將不夠,還得有文臣輔佐,費昞之外,你可還有推薦?”

    “天成老臣尚多,頗有可用之人,但我瞭解不多。”

    “可有新人推薦?”

    “范閉的幾名弟子不錯。”

    “礎弟很看重同門之誼。”

    “舉賢不避親。”

    “哈哈,給我幾個名字。”

    “嚴微、於瞻、安重遷。”

    馬維點頭,“文武兼具,大梁可以平定天下了,礎弟以為最先從何處著手?”

    “先奪冀州。”

    “冀州早已歸順大梁。”

    “南下淮州。”

    “為何不是西進並州?”

    “並、秦兩州紛亂,得之雖易,守之甚難,梁軍分兵把守則處處力弱,專守數城則無濟於事。”

    “嗯,有道理。然則南下淮州沒有這些問題嗎?”

    “淮州盛家雖然近年來在外連敗,但是本州未受兵亂,物阜民豐。盛家不信外姓,色厲內荏,可一舉擊敗,盡得其民、其財,兵力不僅不會減少,還會大增。”

    “明白了,此計甚妙,再往後呢?”

    “伺機而動,寧王若強,不妨與之結盟,劃江而治。寧王若接受,則梁軍可專心平定北方,但是無論如何先要爭取到益州的支持,以備日後南北決戰。寧王若不接受,則以守代攻,先在淮州站穩腳跟,消耗寧軍實力,同時派人出使四方,廣招天下豪傑。”

    “如何能讓天下豪傑盡歸於我?”

    “‘天下豪傑盡歸於我’乃是寧王的想法,馬兄當反其道而行之,允許天下豪傑自立,分封王侯,幫助他們‘不歸’寧王,此消彼長,梁軍終可勝過寧軍。”

    “大梁擊敗寧軍,則天下豪傑自然歸服,不必急於此時。”

    “就是這個意思。”

    “好,甚好。到時出使四方非礎弟不可。”

    徐礎正要開口回答,林氏從外面匆匆走進來,也不行禮,直接道:“你的心就這麼狠嗎?”

    “皇后怎可無禮?”馬維冷冷地說。

    “哈哈,皇后,我現在是皇后了?”林氏一向溫柔,這時卻顯露幾分狠意,“我一個尋常人家的女兒,怎配做大梁皇后?”

    “母憑子貴,你是太子生母,因此配做皇后。”馬維看向身邊的“太子”,面露微笑,“太子”將身體挺得更直。

    林氏怒極而笑,“瘋了,我原以為你還剩幾分神智……把兒女還給我,你一個去瘋吧。”

    “馬家的兒女,怎麼能交給你?”馬維變得嚴厲。

    “過來。”林氏柔聲道。

    只有最幼小的兒子眷戀母親,邁步走來,其他幾個都不動,“太子”上前攔住弟弟,將他抱起,“聽父親的話。”

    林氏大為失望,“父親要將你們一同燒死……”

    孩子們全都看向父親。

    馬維神色不變,“大梁帝胄,上得祖宗垂佑,下得萬民仰望,個個水火不侵,百兵不加,你們不要害怕,留在我身邊。”

    徐礎大吃一驚,轉身望去,殿外黑黢黢一片,什麼都看不到,疾跑至門口,只見高聖澤正指揮一群小宦往柴上澆油,他進殿時還沒有這些柴木。

    高聖澤急忙過來攔住徐礎,“徐先生是陛下至交好友,必須陪同陛下,待會我就進去,絕不偷生。”

    徐礎沒工夫搭理老宦,轉身回到馬維身前,“你不必非要這麼做。”

    馬維的目光投向不遠處的衣架,平淡地說:“我是皇帝,你是平民,也算是各得其所吧。”

    林氏哭道:“至少放過孩子們,讓馬家有後……”

    “大梁帝胄絕不能淪落民間,受他人欺辱。”馬維看向幾個兒女,問道:“你們害怕嗎?”

    孩子們並不明白迫在眉睫的危險,齊聲道:“不怕。”

    林氏痛哭失聲。

    徐礎勃然大怒。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0 17:37
第544章 護子

    高聖澤從外面進來,叩首三次,抬頭道:“陛下,一切都準備好了。”

    馬維嗯了一聲,目光掃過痛哭的妻子與茫然的兒女,最後落在徐礎身上,微笑道:“雖未同生,卻能共死,也不枉我與礎弟相識一場,想當年你我二人,以白衣而奮起刺駕之時,何等豪氣,今日之死亦不失壯麗。”

    “我在騙你。”徐礎道。

    馬維微笑點頭,“你是謀士,騙人是你的本行,我偶爾上當兩次,不會在意。”

    “我是說這次進城,此時此刻。”

    “什麼意思?”馬維稍顯疑惑。

    “我剛才說梁王欲奪天下,先要南下淮州。”

    “我覺得很有道理,那是謊言嗎?”

    徐礎搖頭,“那不是謊言,但是南下淮州只對梁王有用,換成寧王,北上淮、冀州卻是一著錯棋。”

    “嗯?”

    “立足江東以觀天下,則北方皆非當務之急,尤其是在籠絡到鮑敦之後,更是無需寧王親自出征,上上之策乃是向鮑敦許以重賄,讓他強奪並州,至少不要退出並州,牽制冀、秦,令兩州不得聯手,遙指淮州,令盛家維持觀望之勢。北方不出強敵,寧王可傳心平定江南,大軍逆流而上,盡奪荊州,然後傳檄益州,共同發兵北上,分割諸州,聯弱攻強,大勢盡在寧王手中。”

    “益州可傳檄而定?”

    “益州新王可能才剛剛誕生,鐵家兄弟並無爭鼎之心,卻常有北奪漢州之心,寧王只需保證新蜀王的名號與安全,再將漢州許給鐵家,傳檄可定。”

    “嘿,你對我至少沒有撒謊。高聖澤……”

    “請陛下聽我說完。”

    馬維猶豫片刻,沒向老宦下令,轉而道:“我知道你在拖延時間,真的不必如此,至少在眼下,城裡不會有人救你。”

    “待我說完,請陛下自定。”

    “你說吧。”

    “寧王確實是我的仇人,我不願看他奪得天下,因此遍行秦、並、冀三州,所作所為只有一個目的,吸引寧王北征,誘他犯錯。”

    “嗯。”馬維隱約明白了什麼。

    徐礎拱手道:“實話實說,陛下兵敗並州之後,所剩唯有鄴城一地,兵少將寡,難再稱雄,吸引不了寧王北上。”

    “寧軍與鮑敦不日即將齊聚鄴城城下,據說是寧王親任統帥。”馬維有些惱怒。

    “寧軍會來,寧王未必,這支寧軍很可能是從東都而來,打著寧王的旗號而已。”

    馬維沉默一會,目光露出幾分嚴厲,“接著說。”

    “我此次來,其實是要替漁陽奪取鄴城,用天成朝廷吸引寧王。”

    “漁陽幹嘛不派兵來?”

    “冀州軍大多還在並州,漁陽兵少,僅能自保。”

    “你……是來刺殺我的?”

    徐礎搖頭,“我早已不用這一招,而且我也沒有這個本事,其實——”徐礎看一眼已經停止哭泣的林氏與幾個孩子,繼續道:“我猜到你會自殺。”

    馬維目光冰冷,好一會才道:“但你沒料到我會拉上你?”

    “我以為陛下不會動手這麼早,至少會等敵兵到來。”

    “我若死了,你自己有辦法守住鄴城?你知道城裡剩下多少兵卒?他們會聽你的命令?”

    “我守鄴城,用的不是兵將,而是這張嘴。前來攻鄴者,一支是東都寧軍,一支是鮑敦之軍,寧王不在,兩將必然爭權。鮑敦與我有舊,我能勸他暫退一步,不出十天,冀州大軍亦會趕到。”

    “好一個徐礎,果然詭計多端。”

    “當初放生寧王,是我的錯,應當由我彌補。寧王有千軍萬馬,我只有這張嘴,不行險計,絕非他的敵手。”

    馬維不語,跪在門口的高聖澤卻聽出幾分意思,忍不住道:“徐先生若能勸退鮑敦……”

    馬維厲聲道:“那又怎樣?大梁沒有援兵,勸退鮑敦,還有寧軍和冀州軍。”

    “鮑敦新附寧王,難言忠誠,他此前曾多次換主,寧王縱然信他,鮑敦自己心中不能沒有疑慮,我可能沒辦法勸他重歸陛下,但是能行離間之計,令鮑敦與東都寧軍反目,雙方都無力進攻鄴城。至於冀州軍,陛下原本就已歸順朝廷,我能讓歡顏郡主招回將士,唯有一點,陛下必須去掉帝號。”

    “你與鮑敦很熟?”

    “鮑敦第一個投靠的人就是我。”

    馬維想起來了,鮑敦的確曾是徐礎的部下,但是堅守汝南,沒有跟來東都,只派去數百兵卒,“歡顏郡主會同意我獨佔鄴城?”

    “晉王北遁塞外,雖說已非強敵,但是並州一旦空虛,他還是會率兵重返,只憑這一點,我就能勸說成功。”

    “嘿,歡顏郡主對你當然言聽計從。”

    趁馬維不注意,林氏已將幾個孩子全拉到自己身邊,這時插口道:“大梁不絕如縷,縱有一線生機,陛下也不該放棄。”

    馬維看向滿屋子的前梁遺物,又望向隔壁,那裡供奉著歷代梁皇牌位,喃喃道:“果真是祖宗顯靈嗎?”突然間,他抬高聲音,“徐礎,我焉知你這番話不是撒謊,用來保命?”

    “陛下可自行定奪。”

    馬維想了一會,“你將寧王引來北方,誰人獲益?”

    “荊州宋取竹?”

    “沒聽說過。”

    “他眼下尚還弱小,但是已在荊州立足,郭時風替他南下湘、廣兩州……”

    “郭時風跟他了?”馬維吃了一驚。

    “沒錯,湘、廣雖是散州,人民不少,明年此時,就能向宋取竹提供兵將。”

    “這個宋取竹什麼來歷?”

    “他也是范閉的弟子,深受器重。他本人原是襄陽豪傑,人稱‘千手宋’。”

    “哦,‘千手宋’我倒有幾分印象。”馬維疑心稍去,“我若守住鄴城,你拿什麼吸引寧王北征?”

    “我會前去淮州,勸說盛家再入江東,報兵敗之仇,如果不成,只好順應時勢,改變策略。寧王平定荊州需要一段時月,我要在北方給他再尋一位對手。”

    馬維盯著徐礎。

    徐礎拱手道:“我此番所言皆是實話:陛下尚未入我眼中,朝廷與鮑敦,我會擇其善者而從之。”

    “我要怎樣才能入你法眼?”馬維淡淡地問。

    “獨守孤城而不氣餒,身落絕境而能重生,陛下何時能夠擁兵三萬,我會考慮,擁兵五萬,我會觀察,擁兵十萬,我則別無它選。”

    高聖澤又在遠處插口道:“擁兵十萬,還用得著……”

    馬維目光掃來,高聖澤立刻閉嘴,伏地不動。

    “你給我出了一道難題。”

    “若非難題,怎見本事?”

    馬維重新看向妻兒,良久方道:“鮑敦大軍很可能後日便到。”

    “我現在就出發,迎候鮑敦。東都寧軍若是先到,望陛下堅守,切莫棄城。”

    “嘿,梁軍雖少,不至於連一兩日都守不住,你……”馬維兩步來到徐礎面前,“你若騙我,天理不容,我死後亦不饒你。”

    徐礎一臉坦然,“陛下能暫棄帝號嗎?”

    “可以。”

    “那我不必騙你。”

    馬維招下手,“老高過來。”

    高聖潔起身小步跑來,“陛下有何吩咐?”

    “先不要稱‘陛下’,我還做梁王。”

    “暫時而已。梁王有何吩咐?”

    “你帶上親信士卒,護送徐先生前去面見鮑敦,寸步不離左右,徐先生說什麼,任他說,你不必管,但是他若中途變計,不肯去見鮑敦,你替我殺了他。”

    “遵旨。”

    馬維回到寶座前坐下,以手扶額,無力地說:“全都退下,我要一個人待會。”

    由生到死,又由死到生,馬維已是疲倦不堪。

    在殿外,徐礎向林氏拱手道:“王妃珍重,梁王兒女,全要靠你一人。”

    林氏唯唯一愣,隨即道:“徐先生一路上亦要小心。”

    高聖澤已經叫來七八名衛兵,催促道:“徐先生,事不宜遲,快些上路吧,莫要嘴上說得好聽,做事時卻不盡心。”

    徐礎笑道:“高總管對梁王忠心昭著,日月可鑑。”

    “梁王真心待我,我亦以真心待梁王,廢話少說,出發吧。”

    一行人先出王府,剛要上馬,徐礎道:“我還有東西落在住處,必須帶上。”

    高聖澤只得又帶徐礎回住處將行李帶上,耽誤一些工夫,出門之後催得更急。

    一行人騎馬走出不遠,當街被另一隊士兵攔下。

    高聖澤大怒,喝道:“誰人攔路,不認得我是誰嗎?”

    “天黑,看不清楚。”

    “我乃梁王內侍總管高聖澤。”

    “原來是高總管,請問因何深夜外出?”

    高聖澤更怒,催馬上前,“誰是頭目,如此膽大……”

    話未說完,對面幾名兵卒長槍亂刺,將他捅落馬下。

    後面的衛兵大驚失色,正猶豫間,已被那隊兵卒包圍。

    有人大聲道:“高聖澤欺下媚上,我等奉旨誅之,與你們無關。”

    七八名衛兵立刻扔掉兵器,翻身下馬,站到一邊。

    徐礎也下馬。

    兵卒讓開,林氏從黑暗中走來,懷中抱著最小的兒子,“多謝徐先生相助,替梁王除此奸佞。”

    “舉手之勞。”徐礎知道,這些話是說給周圍兵卒聽的。

    林氏命兵卒將高聖澤的衛兵帶走,只留三名親信隨從在身邊,小聲道:“希望我沒有誤解徐先生的意思。”

    “沒有。王妃又救我一命。”

    “徐先生此前在殿中所言……”

    “大部分是實話,但我沒辦法勸退鮑敦,鄴城即將失守。”

    林氏再不多問,將懷中睡熟的幼子交給身邊的一名僕婦,交待道:“好好照顧我兒。”又向徐礎道:“我救徐先生,只為這一件事。”

    徐礎亦不推辭,“請王妃帶上其他孩子,隨我一同出城。”

    林氏搖頭,“一個足矣。梁王的路即將走完,我的路也跟著到頭。唉,我不過是名尋常女子,再經受不住世事起伏。請徐先生切勿再勸,速速出城,能保住馬家一子,足感盛德。”

    徐礎點下頭,牽馬走開,僕婦抱著梁王幼子,另外兩名男僕緊隨其後,匆匆奔向城門。

    林氏望著幾個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只覺得心力交瘁,突然間又變得平靜,獨自走向王府。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0 17:37
第545章 谷深

    思過谷裡一片荒蕪,茂盛的野草佔據道路,已經攻到房屋的牆壁與頂上,即將登堂入室,居住者當年的努力幾乎全都付之於流水。

    馬維的幼子已經醒來,找不到熟悉的面孔,正在僕婦懷中大哭,僕婦一邊哄孩子,一邊打量山谷,不敢說話,心裡卻是一片冰涼。

    徐礎分草入谷,很快出來,笑道:“還好,屋子能用,但是需要收拾一下。”

    眾人無不目瞪口呆。

    麻金帶著衛兵在城外與徐礎匯合,一同跟來,這時面面相覷,覺得事情有些奇怪。

    徐礎明白眾人的心思,“幫我開出一條道路,整理出三間屋子,諸位可各回各處,自尋前程——除了小孩子,我受人之託,要將他留在身邊。”

    麻金道:“我也留下。”

    其他人都不吱聲,馬維的幼子雖然沒聽懂,但是哭得更大聲了。

    麻金帶領衛兵與兩名男僕,以刀割草,開出一條狹窄的道路,整理出三間比較完整的房屋,一切忙完,已將近天黑,誰也沒提要走,正常埋灶做飯,與紮營無異。

    吃飯時,徐礎將孩子叫到自己身邊,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孩子臉上淚痕未乾,但是累了也餓了,正在啃一塊從家裡帶出來的糕點,抬頭看著徐礎,一句話也不說。

    僕婦替他道:“王子單名一個軾字,乳名駒兒。”

    “駒兒。”徐礎笑了笑,“名是哪個字?”

    僕婦說不出來,孩子抬手,在空中一筆一劃地寫出來,另一隻手仍拿著糕點往嘴裡送。

    “誰教你寫字?”徐礎問。

    馬軾不吱聲。

    “母親?”

    馬軾點點頭。

    徐礎又問幾句,馬軾要麼不回答,要麼只是點頭,其中沒有任何含義。

    徐礎向十名衛兵道:“明日一早,請諸位返回漁陽覆命,就說我要在思過谷裡住一陣。”

    衛兵頭目立刻點頭,不願胡亂客氣。

    徐礎又向兩名男僕道:“兩位有何打算?”

    男僕互相看一眼,一人道:“王妃派我二人跟隨徐先生、保護王子,我們要留下。”

    僕婦也道:“小駒兒離不開我,我也不走。咱們要在這裡住多久?”

    眾人都在屋外吃飯,徐礎抬頭看一眼星空,回道:“難說,看今後的局勢吧。”

    再無人說話,吃過晚飯之後,各去休息,衛兵就在外面搭建帳篷過夜。

    次日一早,十名衛兵將乾糧大都留下,告辭離去,午時剛過,麻金抱著馬軾走進徐礎的房間,說:“都走了。”

    連僕婦也不肯留下,跟著兩名男僕悄悄離開,不好意思過來辭行。

    徐礎向馬軾道:“喜歡這裡嗎?”

    唯一熟悉的僕婦也不在,馬軾更加膽怯,卻沒有哭,搖搖頭,第一次直接回答徐礎:“不喜歡。”

    “我初來的時候也不喜歡,慢慢就住慣了。”

    “我想回家。”

    徐礎示意麻金將孩子放下,俯身對他說:“咱們都無家可歸了。”

    馬軾不知聽懂沒有,愣了一會,突然放聲大哭。

    徐礎有一百種道理證明小孩子不該哭,但是沒有一種現在能用上,只得挺身向麻金求助:“你會哄小孩子?”

    麻金搖搖頭,但是抱起馬軾,輕輕晃動,逐漸止住他的哭泣,然後向徐礎道:“我試試。”

    “多謝。”徐礎長出一口氣,他真不知道如何面對這麼小的一個孩子。

    麻金猶豫一會,開口問道:“這裡安全?”

    徐礎想了想,“冀州軍應該會比鮑敦和寧軍早到一些,搶佔鄴城,他們只需專心抵抗寧軍、放過鮑敦,此戰必勝,所以——這裡安全。”

    麻金略顯驚訝,“這麼簡單?”

    “鮑敦與寧軍並非舊交,結盟之初必然各有疑慮、彼此忌憚,可以直接離間,無需太多花招與巧計。”

    麻金點下頭,抱著馬軾轉身走了。

    麻金向來沉默寡言,極少問東問西,徐礎卻有些意猶未盡,繼續道:“梁王兵少,且又意志消沉,無可挽救,無可挽救……唉。”

    接下來的幾天裡,三人住在谷中無所事事,馬軾哭了三天,到第四天終於緩過來,露出貪玩的本性,總想往草窠裡鑽,麻金不得不時刻跟在後頭,將他拽回來,頗有些焦頭爛額,沉默如他,居然能與小孩子聊得起來,絮絮叨叨,與徐礎相處多日,說過的話也沒現在一天多。

    三人吃得都不多,但糧食還是日漸減少,谷外卻一直沒有人來。

    思過谷離大道有段距離,草高且深,路徑曲折,外面幾乎看不出這裡住人。

    有一天傍晚,遠處傳來廝殺聲,麻金出去查看情況,良久未返,馬軾見不到他,又要哭,徐礎施展渾身解數,幾近無話可說,馬軾還是哭出來,喊道:“我要金叔,我要金叔……”

    從家裡帶來的糕點早已吃光,徐礎只能拿出來一塊硬饃,馬軾看一眼,哭得更大聲,“我要棗糕,我要棗糕……”

    徐礎被迫無奈,拿出書來大聲誦讀。

    思過谷裡的許多東西還都在,徐礎天天收拾,已將書籍全曬一遍,正好用上。

    “金叔!”馬軾歡呼一聲,撲了過去。

    麻金俯身抱起孩子,看向徐礎,臉上有些疑惑。

    徐礎停止誦讀,尷尬地說:“三歲,可以讀書認字了,至少先聽一聽。”

    “嗯。一隊敗兵,沒往這邊來。”麻金抱著孩子走出去,外面很快傳來馬軾的笑聲。

    徐礎長嘆一聲,深感無能為力,想到自己曾經允許麻金離開,不由得一陣後怕,萬分慶幸麻金當時選擇留下。

    又過幾天,谷外有人呼喊“公子”,徐礎親自出去迎接。

    來的是老僕和五名吳人,都曾住在谷中,重返之後竟也找不出路徑,無奈之下只得呼叫。

    這六人原本都在漁陽城裡,徐礎停留時短,未能見面,他們這時找了過來。

    老僕更顯蒼老,見到徐礎之後十分興奮,老淚縱橫,連說“想不到”。

    他們趕來一輛牛車,帶著谷中急需的食物與應用之物。

    “又要重新開始割草啦。”老僕感慨道,偶然瞥到小孩子,吃了一驚,“這是……”

    “朋友之子,托我照顧,名叫小駒兒。”

    老僕笑道:“我還以為……沒啥。”老僕先從車上掏出兩塊軟糕,向小孩子招手。

    眾人全都謹慎地避免提及昌言之。

    大致收拾妥當之後,眾人坐在屋外,吃了一頓飽飯,飯桌上,徐礎與麻金終於得知鄴城這些天發生的事情。

    梁王縱火自盡,少量兵卒商議之後,決定前去投奔冀州軍,出城不久就遇見一支。

    接下來的事情一如徐礎所料,冀州軍只比鮑敦軍搶先兩三個時辰佔據鄴城,兵力不足五千,這已經是漁陽所能提供的極限,尹甫的冀州軍還在行軍路上。

    寧軍晚到一天,統帥是羅漢奇,從東都趕來。

    面對兩軍攻城,鄴城守軍採取不同策略,對鮑敦軍比較溫和,擊退而已,對寧軍卻是毫不留情,怎麼狠怎麼來。

    兩軍雖然兵多,但是來得倉促,器械準備不足,一時攻不下城池,彼此間的懷疑反而越來越深。

    攻城第七日,兩軍矛盾公開,鮑敦一怒之下退兵數十里,羅漢奇獨自攻城不下,更加懷疑鮑敦,轉而帶兵進攻鮑敦。

    兩軍打打和和,鄴城稍得喘息,尹甫也終於率大軍趕到。

    尹甫與鮑敦曾經結盟,但是很快就翻臉,在並州交過手,未分勝負,又來爭奪鄴城。

    鮑敦遲遲無法與羅漢奇講和,又見冀州大軍將至,某夜裡,直接帶兵逃往並州,那裡他仍佔據諸多城池。

    羅漢奇多等一天,大概是想單獨與冀州軍決戰,最後不知聽誰的勸,也率兵返回東都。

    戰事如此,老僕等人隨尹甫之軍趕來,在鄴城多方打聽,才得知徐礎就在思過谷裡。

    “還是公子聰明,安安穩穩躲在谷裡,遠離兵災。”老僕笑道。

    馬軾坐在麻金腿上,與大人一塊吃飯,聽到梁王之死,毫無反應,他壓根不記得自己是梁王之子。

    野草需要剷除,房屋需要修葺……山谷裡要干的活兒還有許多,此後數日,眾人一直忙忙碌碌。

    老僕看出徐礎若有期待,勸道:“鄴城剛剛奪回來,郡主……都忙,公子不用放在心上,咱們過咱們的日子,在谷中開荒種糧,改天我再去多買些鹽醋米面,支撐個一年半載不成問題。”

    徐礎笑道:“一年半載怕是不夠。”

    “那就再多備些,三年五載總夠了吧?糧食咱們自己種。”老僕意氣勃發,在他心裡,囤糧比什麼都重要。

    這天中午,鄴城終於派人過來,長長的隊伍一直排到官道上,氣勢十足。

    帶隊者是孫雅鹿,他一個人進谷,閒聊幾句之後,直接問道:“徐先生打算久居谷中,再不出山?”

    “再不出山。”徐礎答道。

    “誰請都不出山?”

    “只要我活著,絕不出山。”

    孫雅鹿笑了笑,對這個回答顯然不太意外,拱手道:“亂世未止,徐先生卻要避世谷中……別人可享受不起這分福氣。”

    孫雅鹿告辭,命人往谷中搬進來諸多用物,最後送進來一個人。

    張釋清又變一個模樣,沒有了降世軍中的黎黑,也沒有了往日的飛揚跳脫,老僕等人見到她都不敢認。

    進到屋中,徐礎笑道:“我等得有些著急了。”

    張釋清道:“我不是故意晚來,家裡發生一些事情……”張釋清眼中含淚,“皇帝在塞外為晉王所害,已經……駕崩。”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5 13:38
第546章 止水

    張釋虞與皇后逃往塞外,此事一直沒有外洩,只有極少數人知曉,歡顏郡主與濟北王都派出親信前去追趕,但是晚了一步,攆上的時候,皇帝已經與賀榮人匯合。

    兩名使者苦口婆心相勸,皇帝有所心動,皇后卻堅決不肯再次入塞,雙方爭執期間,晉王率軍趕到,二話不說,將皇帝殺死,聲稱是為強臂單于復仇,隨後立張庚為中原新帝。

    晉王掃除競爭對手,沒有惹怒單于大妻,反而得到信賴,塞外傳言紛紛,都說大妻要嫁給晉王,共同輔立新單于。

    晉王將使者遣回漁陽,讓他們給歡顏郡主帶話,要她帶領群臣前往塞外拜見新皇帝,還送回一顆人頭,使者以及眾人都不知何意,歡顏郡主看過之後也未做解釋。

    得知消息之後,濟北王夫妻悲痛欲絕,張釋清留下勸慰父母,最終還是不顧反對,堅持要走。

    “他們已經喪失理智,一心想為哥哥報仇,歡顏拒絕發兵,他們竟然……竟然又打我的主意,想將我嫁給寧王,換取一支軍隊。”張釋清悲痛之餘,也感到惱怒,“我說我已經嫁人了,他們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罷,當初是他們逼我與你拜堂成親,如今想反悔也來不及。所以,我就來了。”

    張釋清原地轉了一圈,“這裡比我記憶中的樣子要狹小許多。”

    “因為你長大了。”

    “別說得好像我從前很幼稚似的。”張釋清站在原地咬著嘴唇想了一會,問道:“咱們要一直住在這裡?”

    “只要沒人攆咱們。”

    “你不再出去遊歷了?”

    “天下九州,我已遊歷其八,只剩下一個吳州,不去也罷。該做、能做的事情我都已經做過,只想踏踏實實留在這座山谷裡割草、讀書。”

    “天下形勢又有劇變呢?”

    “我已無能為力,只得隨波逐流,能偷生則偷生,不能的話,也只好認命。”

    張釋清微微皺眉,“我不喜歡你的頹喪勁兒。”

    “我不再管什麼大勢,但是要想盡一切辦法保住谷中諸人的性命。”

    張釋清微笑道:“這才像話。唉,你管不了的事情,我更管不了,歡顏還不肯放棄,但是……隨她吧。你剛才說要留在谷中割草、讀書?”

    “是。”

    “好,先從割草開始,咱們曾經打敗它們一次,優勢在咱們這邊。”張釋清轉身出屋,很快又回來,疑惑地問:“那個小孩子……”

    “馬維的兒子,托我照顧。”

    “哦。”

    張釋清帶來四名侍女,原先都是降世軍中的女兵,從秦州追隨公主,到哪都不離開,還有三名僕婦和七名王府僕隸,年紀都在四十以上,原是逃難百姓,不太適應王府裡的生活,卻被公主挑中,跟隨而來。

    谷中人口一下子大增,男女二十幾口,張釋清再不想哥哥的死訊,次日一早就帶領眾人除草、修屋,除了年紀太小的馬軾,所有人都要參加,連徐礎也不能置身事外,換上短衣,與大家一同割草。

    上次除草只為玩樂,這一次張釋清當成了戰鬥,四處踏訪,查看草勢,然後先攻主將,再除殘兵,火燒以滅根,掘溝以阻敵,指揮若定,谷中諸人無不佩服,都說她有大將之風。

    忽忽一月有餘,谷中煥然一新,種糧來不及,一畦畦的青菜卻已露芽,長勢喜人。

    初秋的一個下午,鄴城又有人前來拜訪。

    馮菊娘送來不少糧草,見到谷中場景,十分吃驚,“都說思過谷變得荒蕪,怎麼比從前還要齊整?”

    張釋清笑道:“全是我的功勞……不不,是大家的功勞,但是由我分派調遣,馮姐姐覺得如何?”

    馮菊娘笑道:“不錯,想不到小郡主做主婦也是一把好手。”

    張釋清臉上一紅,“一來就胡說八道。”說罷出屋,她每天都很忙,有許多事情要做。

    馮菊娘看向徐礎,“小郡主也不體恤夫君,把公子累成這樣。”

    徐礎曬黑不少,十分書生氣只剩下三四分,笑道:“但是吃得飽、睡得香,並不覺得太累。”

    “肯定能吃得飽,睡得真香嗎?”

    徐礎微微一愣,隨即笑道:“你果然一來就胡說八道。”

    “濟北王唸唸不忘,仍想將小郡主嫁給某位豪傑,借兵給皇帝報仇,公子就不著急?”

    “這種事情怎麼能著急?再說……”

    “公子不必說了,這件事交給我。”

    “你想怎樣?”徐礎警惕地問。

    馮菊娘卻不肯回答,轉而道:“我是奉命而來,好讓公子知道:寧王率軍北上,號稱三十萬眾。”

    徐礎輕輕吐出一口氣,喃喃道:“終於。”

    馮菊娘微笑道:“郡主說公子有意引寧王北上,我還不信,原來竟是真的。”

    “即便如此,歡顏郡主還要堅守鄴城?”

    “何止鄴城,冀州軍已推進至孟津,要沿河與寧王決戰。我此次前來拜訪,乃是向公子問計。”

    徐礎搖搖頭,“我能想到的計策,歡顏郡主都能想到,擊退寧軍,說難不難,說易不易,全在用人與大勢。”

    “即便如此,我也想聽公子的意見。”

    徐礎沉默一會,“不如你先說歡顏郡主之計,我若有其它想法,必會告訴你。”

    “公子倒輕省,好吧。嗯……其實也簡單,郡主早有準備,先是力排眾議,將晉陽讓給鮑敦,與他結盟,共同抵抗寧王。”

    “鮑敦最在意者是他的家鄉汝南。”

    馮菊娘笑道:“羅漢奇魯莽之人,幫了朝廷一個大忙,他從鄴城退兵之後,憤怒異常,將所有罪過都算在鮑敦頭上,也沒請示寧王,直接派兵去往汝南屠城。消息傳來,鮑敦立刻宣佈叛寧,願意歸順朝廷。”

    “請接著說。”

    “寧軍勢大,郡主說只有鮑敦還不夠,又派人去往淮州勸說盛家。”

    “歡顏郡主欲與盛家結盟,已不是一次兩次,連萬物帝的女兒都嫁過去,卻沒有取得成效。”

    “確實,盛家極度不可靠,這回也是如此,但盛家十分害怕被寧王吞併,至少能派兵騷擾一下江東,令寧王不能全力北上。”

    徐礎又想一會,“沒有比之更好的計策了。”

    “公子以為能有幾成勝算?”

    “要看。”

    “看什麼?”

    “看歡顏郡主如何處置朝廷內患。”

    馮菊娘輕嘆一聲,“公子與郡主果然是心有靈犀,想到的事情都一樣,就是內患令人頭疼。朝廷缺個皇帝,濟北王合適,但是大臣們不同意,說是沒有子亡父繼的道理,至少也要是同輩人才行。可是塞外的那一個不能承認,濟北王再無子嗣,皇帝也沒留下一男半兒。郡主倒有兩個弟弟,但是輩份不對。如今只剩下一個人選,郡主曾有一個兄長,早年亡故,留下一個兒子,今年七歲,與大行皇帝同輩,大臣們同意,濟北王也沒有意見,但是郡主不肯點頭。”

    “因為湘東王。”

    “嗯,湘東王還在寧王手中,郡主雖然不能因家事壞國事,但是她說一立新帝,湘東王便是皇帝的祖父,於朝廷更成掣肘,因此她決定暫緩選立新帝,仍以大行皇帝的名義治事。”

    徐礎不語。

    馮菊娘道:“公子以為不妥?”

    “歡顏郡主沒錯,但是……也沒有更好的選擇。塞外有何動向?據說晉王送來一顆人頭?”

    “這件事……我不好說。”

    “其實是單于大妻送來的吧?”

    “原來公子猜到了,那就沒什麼可隱瞞的,晉王還是聰明,到了塞外很快就找出郡主安插在賀榮部的心腹之人,一刀殺死,還將頭顱送回來。但也僅此而已,晉王忙於平定塞外之亂,郡主說,除非中原再度大亂,他十有八九不會入塞。”

    “歡顏郡主安排周密,勝算雖無十分,也有六七分,只是這一戰打得會比較久,鮑敦、盛家皆非可信之人。”

    “走一步算一步吧,公子可有補充?”

    徐礎搖搖頭。

    馮菊娘有些失望,“公子真的不管閒事了。”

    徐礎笑道:“真是沒有更好的主意。”

    馮菊娘告辭,沒有立刻離開,而是找到張釋清,向她耳語多時。

    這天夜裡,張釋清派人將徐礎請去自己房中——兩人比屋而居,出門轉個彎就是。

    屋中點著蠟燭,張釋清換上一身新衣裳,道:“馮姐姐說,咱們得做真夫妻,才能絕了我父親的念頭……”

    徐礎笑道:“田夫人此來也不全是胡說八道。”

    張釋清輕哼一聲,又道:“馮姐姐說她沒勸動你出主意,我現在信你七成了。”

    “只是七成?”

    張釋清笑著點頭,“只是七成。”

    徐礎吹熄蠟燭,再不計較此等小事。

    秋去冬來,接著又是春天,戰事果然陷入膠著,寧軍一度攻到鄴城城下,很快退卻,思過谷未受影響,除此之外,極少再有消息傳來,天下群雄孰起孰落、孰強孰弱,谷中人全不知曉。

    初夏的一個黃昏,思過谷迎來一位意外的客人,指名要見麻金。

    麻金出谷見客,很快獨自返回,將一封信送到徐礎房中。

    徐礎正教馬軾認字,接過書信看了一遍,還給麻金,“原信退回。”

    “宋將軍興起在即,徐先生真不動心?”

    “我行過的陰謀詭計太多,害人無數,身帶不祥,宋將軍還是不要用我為好。”

    麻金等了一會,“我得回去。”

    徐礎起身拱手,“麻兄保重。”

    麻金看一眼仍在努力描字的馬軾,心生不捨,但是拱下手,轉身離去,未說一字。

    徐礎坐下,繼續教馬軾如何握筆,心如止水。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5 13:38
第547章 龍體

    歲月荏苒,思過谷裡多出十幾戶人家,成為一座不大不小的村子,雞鴨鵝狗大搖大擺地走在路上,後面跟著幾名走路歪歪扭扭的孩童。

    老僕已經老得無法挺腰,依然不肯閒著,拄拐守護莊稼,驅趕路過的家禽,看到孩童過來,他笑眯眯地掏出零食,挨個分發,然後大吼一聲:“人呢?”

    “在呢!”幾名婦人遠遠地答道,正站在樹陰下東拉西扯,對看護孩子不甚上心。

    老僕放過前去覓食的家禽,送孩子們往回走,“草窠裡有狼,專吃小孩兒的胳膊腿,一口一個……”

    孩子們被老僕的語氣嚇著,紛紛跑向各自的母親,老僕跟不上,只能勸道:“慢點、慢點……”

    婦人們笑著抱起自己的孩子,繼續閒聊,老僕鬆了口氣,回頭看去,莊稼長勢正好,那一隊家禽走得已經遠了,只有兩條狗在草叢中躥來躥去,他於是往村子裡走,順路查看每一家的庭院,若有髒亂就站在門外叫出主人數落幾句。

    接近書齋時,老僕屏息寧氣,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往裡面窺視一眼,谷中唯一的學生馬軾正在讀書,他已經七八歲了,坐姿挺拔,雙手扶書,唸得抑揚頓挫,老僕滿意地點點頭,但是沒看到公子,讓他有點意外。

    老僕繞過書齋,走不多遠,果然看到公子正站在那裡發呆。

    徐礎短衣長褲,一點不像是教書的先生,但也不像是干活的農夫,更像是富人家的小廝。

    老僕上前道:“公子在看什麼?”

    徐礎笑道:“看那座山。”

    “這座山天天都在。”

    “老伯此話頗有玄理。”

    “公子又拿我開玩笑,我是說這座山有什麼可看的?”

    “山後數十里就是鄴城。”

    “公子想進城?”

    徐礎搖搖頭,“我在想,城裡的主人現在是誰?”

    “反正不是大郡主,幾年工夫,換了十幾撥人。”

    “沒那麼多,五撥而已。”徐礎笑道。

    “那也不少啦,反正公子總有辦法讓他們別來騷擾思過谷,我不擔心,另有件事我得督促公子。”

    “嗯?”

    “公子已經成親幾年啦,怎麼就不著急呢?”

    “孩子嗎?這種事情急不得。”

    “小郡主人呢?是不是又跑出去玩了?公子得管一管,她不是小孩子啦,應當……”

    “應當什麼?”後面有人問道。

    老僕臉不紅心不跳,繼續道:“應當多管些事,這麼多人住在山谷裡,非得是小郡主才能主持大局。”說罷慢慢轉身,微微點頭,“小郡主回來啦。”

    張釋清笑道:“我沒走遠,這不就回來了?”

    “回來好,外面不安全,留在谷裡才安心……”老僕嘮叨著走開。

    張釋清看著老僕的身影繞過書齋,笑問道:“他又催你了?”

    “嗯,他剛開口,你就將我救出來了。”徐礎笑道。

    張釋清臉上笑容隱去,“剛剛送來的消息,戰事正向這邊漫延,誰勝誰負還不好說,如果有敗兵闖來,你可攔不住。”

    “五年了。”

    “這麼久了?”

    徐礎點頭。

    “自從歡顏離開鄴城,這一帶越來越亂,思過谷也難以獨善其身,你有沒有想過……”

    “如有必要,你帶其他人去往漁陽……”

    張釋清冷笑道:“現在你還說這種話?誰肯離開?我嗎?”

    徐礎笑道:“是我說錯話,咱們都留下,漁陽亦非安全之地,歡顏郡主或許要撤往遼東。”

    “真的嗎?看她寫來的信,似乎還要東山再起。”

    徐礎搖搖頭,“天下形勢日益明顯,歡顏郡主若是還看不透,枉稱人傑。”

    “她對咱們也要虛張聲勢?”

    “或許她還沒有下定決心。”

    張釋清黯然不語,良久才道:“真能放棄雄心退居遼東,對歡顏來說算是一件好事,總強過我父親,非要借兵去給我哥哥報仇,卻……卻死在並州。”

    張釋清拋去心中悲痛,“谷裡有二十四名勝兵之人,我帶二十人去守衛谷口,留四人看守後山小路,家裡的事……”

    “我會盯著。”

    “嗯,希望不要有敗兵從這裡經過……”張釋清左右看了一眼,突然靠近,在徐礎臉上親了一下,笑著離開,步伐輕快,仍如當年一般。

    一連幾天,谷內谷外安靜無事,鄴城周圍的大戰一直沒有漫延過來,張釋清卻不敢稍有大意,用雜草與枯枝掩藏入谷路徑,派人出去打探情況。

    谷裡的氣氛也越來越緊張,入夜之後都不點燈,燒火都要去往隱蔽之處,以免炊煙暴露痕跡,孩子們受到提醒,再不准大聲哭叫……

    這一日,外出者帶回消息,鄴城周圍的大戰似乎快要結束,但是不知誰勝誰負,入夜之後,張釋清仍隱藏在谷口的一小片樹叢裡,監視外面的官道。

    二更左右,徐礎趕來,走到妻子身邊,貼耳小聲道:“如何?”

    “別來煩我。”張釋清抓住丈夫的手,拽他一同坐在草地上,“一個時辰前跑過去一隊敗兵,沒發現這裡。”

    兩人並肩而坐,小聲交談,不遠處傳來幾聲竊笑,張釋清嚴厲地咳了一聲,笑聲立即消失。

    皓月西落,遠處傳來雜亂的馬蹄聲,所有人都閉上嘴,警惕地望向數十步以外的官道,夜色太深,只能看到一條黑黢黢的陰影。

    沒過多久,一隊人馬馳過,谷口諸人稍稍鬆了口氣,可是沒等他們真正放鬆,那隊人馬又調頭回來,這次明確無誤停在谷中。

    隊伍中有人道:“好像就是這裡,應該是荒廢了,可以暫避一時。”

    張釋清握緊刀柄。

    入谷的小徑上儘是雜草與荊棘,外面的人黑暗中不辨真假,以為全是生長出來的,走不幾步就有人道:“是不是記錯了?這裡好像沒有路。”

    “別管道路了,先將陛下扶過來……”

    徐礎與張釋清互視一眼,都不知道這位“陛下”是哪一位。

    一人站在路邊,厲聲道:“我不用人扶,咱們不逃也不躲了,就在這裡等候追兵,戰個痛快!”

    “陛下……”

    “膽怯者自己離開,不要留在我身邊。”

    沒有人走,一共五十幾人,大多騎馬橫在道路上,人人手持長槊,另有五六人站在路邊,圍繞“陛下”,“陛下”顯然身負重傷,粗重的喘息聲能傳到隱藏者的耳中。

    “軍師何在?”

    “陛下,我在這裡。”一個高大的身影繞到“陛下”身前。

    “你看我只剩將士數十人,可還能奪得天下?”

    “陛下一時不察,小受挫折,回朝重整旗鼓,又得雄兵百萬,何言只剩將士數十?”

    “哈哈,說得好,我又不是第一次打敗仗。”

    “請陛下勉力上馬,此地既然不可藏身,不宜久留。”

    “陛下”卻沒有動,“這裡真是思過谷?”

    “看著有點像,但是……我也拿不太準。”

    “當初你與徐礎就在這裡論道?”

    “是。”軍師回答得有些勉強。

    徐礎與張釋清又互視一眼,他早已猜出外面的人是誰,突然聽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到,還是有些意外。

    寧抱關三年前稱皇帝,國號為吳,一度曾有機會平定天下,卻連遭群雄背叛,於是南征北討,時勝時負,卻在鄴城大敗,身邊只剩幾十名將士。

    “他還是比軍師厲害些。”寧抱關道。

    軍師寇道孤沒有吱聲。

    “徐礎不是神仙,經常犯錯,但他正確的時候,必有奇效,想當初,我就是聽他獻計,才建起第一支吳軍,輾轉來到江東。軍師的好主意不少,但是沒有一件能與之相提並論。”

    “徐礎善用奇謀,其心不正,其術亦不正,因此早早死於亂軍之中,自作自受,陛下何以懷念此人?”

    張釋清聞言大怒,挺身要出去,被徐礎緊緊拉住,好一會她才冷靜下來。

    “我不是懷念此人,我是覺得……覺得肯定在哪裡出了錯,才會功敗垂成,我看不出錯在哪裡,你也看不出來……”

    寇道孤聲音稍顯嚴厲,“陛下很快就能東山再起,怎會‘功敗垂成’?請陛下上馬前往海邊,從那裡乘船南返,淮、吳兩地百姓必然傾城出迎。”

    “吳州不論,淮人也會迎我?”

    “盛家無能,淮民久受其苦,幸得陛下拯救萬民於水火之中,他們思念陛下如兒童思念父母。”

    “呵呵,軍師……真會說話。”寧抱關走向坐騎,試了兩次都沒上去。

    寇道孤上前,“我幫陛下一把。”

    “我是馬上皇帝,不需要攙扶。”寧抱關拒絕接受幫助,硬撐著翻身上馬,看向自己的衛兵,長笑道:“好,比我最慘時剩下的人還要多些,可惜,當年的同伴都已不在……”

    寧抱關身形一晃,從馬上栽下來,眾人大驚,可就在此時,遠處又傳來馬蹄聲,顯然是追兵趕上來了。

    寧抱關推開攙扶者,起身道:“以攻代守方為上策,眾兒郎與我一同擊退這股追兵,再走……再走不遲……啊……”

    寧抱關叫了一聲,慢慢坐在地上,一動不動。

    寇道孤高聲道:“我不忍見陛下受辱,因此助他升天,爾等若要盡忠,就去迎戰追兵,若無此意,各自逃亡吧,吳皇龍體在此,沒人會追你們。”

    衛兵們稍一猶豫,這時候如果有人動手,他們會將寇道孤亂刃分屍,可是馬蹄聲越來越急,第一個做出的反應的人不是殺寇道孤,而是調頭縱馬逃走,其他人於是跟下,只剩不到十人留下,卻不是為了報仇。

    “皇帝已死,他的頭顱可以領賞……”留下的一人跳下馬,丟掉長槊,拔出刀來,其他人也都照做。

    寇道孤不敢阻攔,讓到一邊,靜候追兵,在他身後,兵卒們正在分解“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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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8章 新雄

    追兵趕來,見到寧抱關的頭顱,無不縱聲歡呼,騎馬來回踐踏剩餘的屍體。

    寧軍兵卒手捧著的頭顱與肢體全被奪走,然後被命令站到一邊,他們不太服氣,總想提醒對方功勞是自己的,結果惹惱追兵,全都死於亂刀之下。

    只有冠道孤站得遠,一聲不吭,任憑追兵將自己當成俘虜。

    追兵鬧了一陣,帶著戰利品回往鄴城,誰都沒有往荒谷裡來。

    官道上終於安靜下來,留下幾具屍體與濃重的血腥氣味,張釋清覺得已無必要再守下去,傳令回谷。

    眾人一路上小聲議論,說的都是寧王下場,唏噓不已,只有張釋清關心另一件事,沉默多時,到了住房門外,與眾人告辭之後,她問:“為什麼寇道孤說你死在亂軍之中?”

    “大概是有人誤傳消息,不管怎樣,這是件好事,最近兩年,很少有人進谷打擾,或許與此有關。”

    “這不是‘誤傳’,肯定是……肯定是歡顏製造的消息,以遂你願。”

    “也有可能。”徐礎笑道。

    “唉。”張釋清進屋,點燃油燈,解下腰刀等物,轉身道:“她為什麼還不成親?”

    “誰?”

    “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歡顏郡主嗎?這個……可能是因為樓磯下落不明吧。”

    樓磯是歡顏郡主的未婚夫,歸在寧王麾下,梁王曾許諾會想辦法解除這樁婚事,還沒成功,先已身殞,此後谷裡再沒聽說過樓磯的消息。

    張釋清哼了一聲,“歡顏不肯成親,其實是為了你,你們兩人一直惺惺相惜,每次你壞了朝廷大事,她都不生氣。而且你二人心有靈犀,你想假死,她就替你昭告天下。”

    徐礎笑了幾聲,上前輕輕摟住妻子,柔聲勸慰,見她總是不能解開心結,於是鬆開雙手,道:“你想知道歡顏郡主是怎樣的人?”

    “我們從小一塊長大,她不過年長幾歲,我知道是她是怎樣的人。”

    “你只知道‘歡顏’,並不知道‘歡顏郡主’。”

    “又來這一套,但是聽你說說倒也無妨。”張釋清坐下看著丈夫,“洗耳恭聽。”

    徐礎笑了笑,隨即收斂,“歡顏是你的玩伴,名為姑侄,情同姐妹。”

    張釋清點頭,“這倒沒錯,歡顏雖然不是我最好的朋友,卻是與我最親密的人之一。”

    “歡顏郡主則是張氏之女,眼看大廈將傾,欲憑一己之力撐起整個朝廷,奈何大勢不在,她無非稍稍延緩些時日而已。”

    “所以說你們兩人惺惺相惜。”

    “但我們走的不是同一條路,她不肯成親,不是因為我,也不是因為樓磯,而是壯志未酬,無心它顧。”

    張釋清起身笑道:“看你這麼努力地解釋,好吧,我不計較了。但我另有一句話要說。”

    “洗耳恭聽。”

    “當初你決定隱居谷中,我其實有點遺憾,偶爾會覺得你在浪費才華,我也不能一展抱負——我沒有歡顏的雄心,但也喜歡馳騁四方的感覺——剛剛所見,讓我再無遺憾,一點也沒有。”

    徐礎上前,再次輕輕抱住妻子。

    一連幾日,谷外十分安靜,漸漸地,官道上開始有行人經過,先是匆匆而過的兵卒,隨後百姓逐漸增多。

    谷中人外出打探,得知如今佔據鄴城的人乃是汝南王鮑敦,他正分兵奪取周圍郡縣,同時四處徵兵,將要一鼓作氣北攻漁陽。

    鮑敦一年前投靠楚王,群雄與寧軍決戰之後,各自退去,他奉命留下平定整個冀州。

    又過半個月,天氣轉冷,谷中的平靜生活被一群客人打斷。

    來者是一隊將士,也不派人通稟,下馬用利刃砍掉雜草,推開荊棘與枯枝,再以坐騎來回踩踏,只用一個時辰就開出一條通道。

    徐礎禁制任何人前去幹擾,特意叮囑張釋清:“他們有備而來,阻擋無益,不如靜觀其變。”

    谷中大人帶著孩子去往後山躲藏,只剩不到十人留下。

    十幾名騎士闖入村中,當先一人高聲道:“汝南鮑敦特來拜訪,請徐先生出來說話!”

    徐礎其實一直站在自家門口,這時舉手道:“在這裡。”

    鮑敦目光掃來,看了一會,哈哈大笑,跳下馬來,把韁繩扔給隨從,獨自大步走近,拱手道:“好一處世外桃源,天下洶洶,谷中寂寂,徐先生在此安度歲月,羨煞天下多少人。”

    徐礎已將張釋清等人支到別的房間裡,獨自面對客人,也拱手道:“天下人只知汝南王,不知我徐礎。”

    鮑敦樣貌變化不小,尤其是整個人的氣度,再沒有當初的猶豫與茫然,滿臉帶笑也掩藏不住心中的睥睨之態。

    他沒有進屋,也不打算廢話,“我正要帶兵出征,聽說徐先生在此,立刻趕來拜訪,別無它意,乃是要請徐先生出山。”

    徐礎微笑道:“我久居山谷,以耕種為業,既不讀書,又不聞天下事,出山何為?”

    “哈哈,以徐先生之才,三言兩語勝過庸才整日喋喋,還怕無事可做?”

    “實不相瞞,我有誓言在身,不能出谷。”

    鮑敦臉上笑容稍減,“我親來拜訪都請不動,看來徐先生真是要隱居幽谷,可惜可嘆。既然如此,我不能勉強,但我帶來一個人,他對徐先生仰慕已久,此前聽說徐先生遇難,他比我還要傷心,待又聽聞徐先生還在,欣喜若狂,非要跟來。”

    鮑敦轉身,招呼一名隨從過來,向徐礎道:“這位是我軍中長史,亦是我的‘軍師’,蘭若孚蘭長史。”

    蘭若孚三十來歲模樣,為方便行軍,也穿甲衣,只是不戴頭盔,代以儒者方巾,上前拱手道:“得見徐先生,實乃蘭某畢生之幸。”

    徐礎還禮,“雖在幽谷之中,亦聞蘭長史大名。”

    “徐先生聽說過我?”蘭若孚略顯意外。

    徐礎點點頭。

    兩人互相客套,鮑敦道:“今日大軍出征,我繞個彎過來拜訪徐先生,本意想請徐先生一同前往漁陽,既然徐先生立誓不肯出谷,我也不能勉強。就此別過,待我得勝歸來,再與徐先生痛飲長談。”

    “不勝期待。”

    蘭若孚道:“屬下斗膽,向我王告假一日,留此與徐先生一述衷腸,明白趕上,不知可否?”

    鮑敦看向徐礎,“徐先生這裡留客嗎?”

    徐礎笑道:“蘭長史罕見貴客,何處不留?”

    鮑敦大笑,向蘭若孚點下頭,邁步走開,翻身上馬,大聲道:“蘭長史是我左膀右臂,至親的心腹,望徐先生待他如待我。”

    鮑敦帶領隨從馳出山谷,只留十幾名兵卒守在谷外,等候蘭若孚。

    徐礎將客人請入書齋,道:“山野荒僻,無茶無酒,唯有溪水可供一飲,萬望海涵。”

    兩人又來回客氣一番,蘭若孚終於說到正事:“汝南王親來相邀,足見真情,徐先生因何不肯出山?”

    “我的確是立過誓言……”

    蘭若孚笑道:“世上沒有不能破的誓言。我一向仰慕徐先生之才,不明白為何徐先生在這種事情上迂腐。汝南王非比常人,請徐先生出山也不只是為了得一幕僚。天下風雲變幻,徐先生果然不瞭解嗎?”

    “谷中客人罕至,我亦從不打聽。”

    “請徐先生聽我簡述:如今楚王宋取竹乃天下盟主,但是擊敗寧王之後,盟主已是有名無實。楚王所佔據者,無非荊、洛兩州,東鄰淮、吳群雄,廣陵王卞仲英為長,西接益、漢眾英,鐵家兄弟稱霸,皆與楚王貌合神離。南邊湘、廣,長沙侯郭時風為尊,一直為楚王送兵送糧,早已厭倦不堪,時機一至,必然反叛。至於北方三州,皆歸汝南王所有。汝南王時刻不忘王號所來,曾想以冀州交換洛州,卻遭楚王拒絕,此番平定全境之後,入冬之前將要南下爭鋒。汝南王說了,如果只為爭一時強弱,他就不來打擾徐先生了,之所以親來邀請者,乃是為平定天下。”

    蘭若孚又說許多,多半人名徐礎都沒聽過,卻沒有聽到譚無謂、唐為天等人的下落,他亦不問。

    “徐先生以為如何?”蘭若孚最後問道。

    徐礎思忖良久,“聽蘭長史所言,汝南王勝券在握。”

    蘭若孚微笑道:“沒有十之八九,也有十之六七,汝南王雄兵數十萬,積糧足支五年之用,擊敗楚王不在話下,難的是此後掃蕩宇內,一統天下。”

    “盟主既敗,四方雄傑自然臣服,有不服者,先安穩之,再激怒之,後討伐之,不出五年,汝南王必得天下。”

    “徐先生也是這麼以為?”蘭若孚眼睛一亮。

    徐礎點下頭,“所以我不能出山。”

    “嗯?”蘭若孚一愣。

    “汝南王已盡佔天時、地利、人和,我出山之後無益於事,只能隨軍行走,觀望連勝而已,難有一言進獻,我食祿有愧,汝南王亦會悔不當初。所以我還是遵守誓言,留在谷中比較好。”

    “我曾向汝南王保證,必能憑三寸不爛之舌勸徐先生出山。”

    “蘭長史身為人臣,與我又不相熟,不該輕下許諾。”

    蘭若孚笑著點頭,“是我的錯,是我的錯。該說的我都說了,徐先生既然堅持,我只好知難而退。就此告辭,待汝南王得勝歸來,我再來拜訪,靜聆指教。”

    蘭若孚離去,徐礎送到村口,看著客人走遠,轉身看到張釋清等人,嘆息道:“沒辦法,逃次難吧,天黑前出發,希望還來得及。”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5 13:38
第549章 送別

    傍晚時分,思過谷中升起縷縷炊煙,雞鳴狗吠之聲不絕於耳,住在裡面的人卻都已經離開。

    後山有一座備用山洞,可以暫時容身,洞內早已貯藏食物,足夠數月之用,但是一想到辛苦飼養的雞鴨以及許多無法帶走的物件還在谷中,很可能毀於一旦,眾人無不唉聲嘆氣。

    感受到氣氛凝重,孩子們也都老老實實地縮在母親懷中,不敢亂走、亂叫。

    只是躲起來不行,還得有人將追兵引開。

    徐礎自告奮勇,而且不要任何人跟隨,“我早有準備,自有去處,也有回路,多帶一人反而麻煩。諸位在此暫避,兵卒若是放火燒村,反而無事,你們多等十餘日,即可回去重建房屋。村莊若是毫髮未損,你們則要小心,至少等到入冬再回家不遲。”

    眾人遵囑,但是還有人想跟隨徐礎,張釋清阻止道:“他說沒事,肯定就是沒事,誰都不必跟去,山洞雖可容身,需要收拾的地方也不少,大家還是留下吧。”

    徐礎有些意外,插口道:“你也要留下。”

    “當然,這裡需要有人管事。”張釋清笑道。

    “十日之內不可生火。”徐礎最後提醒一句,騎上馬,牽著連成一串的牛、馬等牲畜上路,在一處路口解開繩索,將牲畜攆走,足跡遍地,迷惑追兵,他自己則單騎繞行到大路上,向東而去,很快折而向北。

    鮑敦帶兵北攻漁陽,他亦北上。

    夜裡行路不便,北上數里之後,徐礎停下來,拿出草料餵馬,還沒來得及休息,就聽身後傳來馬蹄聲響。

    徐礎一驚,沒料到追兵這麼快就已趕到,自己的疑兵之計竟然無用,到了這裡他已不熟悉地勢,除了上馬沿路飛奔,別無選擇,他搬起馬鞍,忽然覺得不對,馬蹄聲單薄,似乎只有一匹,不像是攆人的追兵。

    “前面是徐礎嗎?”後面的人已經看到他。

    徐礎嘆了口氣,回道:“是我。”

    張釋清拍馬趕來,笑吟吟地說:“我猜得準吧,我就知道你會往北去。”

    “我應該將馬匹都帶走。”

    張釋清下馬,解下馬鞍,也來餵馬,“沒人能爭過你,所以我也不跟你爭,但是你也別想再甩下我。”

    “你已經追上來,我自然不能攆你走,而且我也沒想過要‘甩下你’。”

    “怎麼說隨你,怎麼做隨我。”張釋清心情頗佳,搬下行李,取出氈毯,“今晚只能席地而睡了,想當初跟隨降世軍四處奔波的時候,我們經常席地而睡,許多人擠在一起——這回只有咱們兩人,好在天氣還不算太涼。”

    入秋已有一段時間,夜裡其實寒意頗重,兩人尋個背風之處,緊緊抱在一起,以毯子裹身。

    “少睡一會,明天多趕些路。”徐礎道,心中溫暖,真的不覺得“太涼”。

    “嗯。”張釋清躺了一會,卻睡不著,問道:“你是要去幫助歡顏嗎?”

    “鮑敦十有八九必敗,漁陽不需要我的幫助。”

    “冀州軍接連慘敗,尹大人陣亡,漁陽兵將所剩無幾,拿什麼擊敗鮑敦?”

    “擊敗鮑敦的不是漁陽,而是追躡其後的楚軍。”

    “咦,怎麼還有楚軍的事情?”張釋清更感興趣了。

    “一強居中,群弱環繞,當各個擊破,必先安穩之,再激怒之,後討伐之。鮑敦意欲爭奪天下,而以為楚王不知,正是中了‘先安穩之’的計策。”

    “再激怒之呢?”

    “辦法很多,其中之一就是接受漁陽的歸順,禁止鮑敦進攻,鮑敦不得冀州,必然大怒,或是抗命不遵,或是直接反叛,楚王就有理由‘討伐之’。”

    “這麼麻煩?”

    “若不如此,鮑敦一滅,群雄必然各生警惕,楚王平一亂而生多亂,殊為不智。”

    “楚王真有那麼聰明?”

    “他若沒有這份聰明,如何當得了群雄霸主?如何擊敗寧王?”

    “你見過楚王,說他聰明,那就是真聰明。可漁陽好像還是保不住,鮑敦肯定會先攻下漁陽,再調頭去與楚軍交戰——哦,這正是楚王之計,用漁陽做誘餌,騙鮑敦北上,他好率兵直取鄴城。”

    “正是。”徐礎笑道。

    張釋清想了一會,“楚王帶領群雄擊敗寧王,本應是他得到鄴城與冀州,他寧願讓與鮑敦,看中的就是冀州未平,鮑敦心貪,必然先北上再南下。”

    “你可以去做謀士了。”徐礎笑道。

    “點破了,一切順理成章,沒點破之前,我可看不清楚。唉,楚王夠奸滑,鮑敦夠愚蠢,不對,他不是愚蠢,而是貪婪。果然還是谷中悠閒,還沒見到什麼人呢,就要費這麼多心事。我也不問漁陽如何了,睡吧,睡吧。”

    張釋清很快睡著。

    徐礎入睡晚,醒得卻早,只覺寒意徹骨,比入睡前更冷,唯有胸腹前一片溫暖,張釋清幾乎整個人蜷在他的懷中,睡得正香。

    徐礎又等一會才將妻子喚醒。

    “什麼時候了?”張釋清問道,也開始感覺到寒意。

    “不太清楚,離天亮應該還有一會,咱們上路吧,莫讓追兵攆上。”

    “他們大概還沒發現谷中無人呢。”張釋清打個哈欠,還是起身,快速收拾行李,跺腳取暖,“原來秋天也這麼冷。”

    “夜裡冷,白天好些,今天無論如何要找人家借宿。”

    兩人牽馬步行一段路,腳底暖和起來之後,才上馬行進。

    追兵一直沒有出現。

    冀州幾經戰亂,百姓減少,商旅絕跡,幾乎沒有客棧可供住宿,兩人只能找人家借住,碰到好心人,可以免費住一晚,還能得到一點食物,碰到貪心的,就得付出極高的價錢,夜裡還得小心提防,不敢睡得太熟。

    一路上總算是有驚無險,離漁陽越近,聽到的消息也越多,但是難分真假,一會說漁陽失陷,一會又說還在堅守。

    徐礎不像士兵,張釋清是名女子,遇到的百姓都勸他們不要去漁陽冒險,那裡十分危險,一旦被軍士抓住,輕則為隸,重則殺身。

    徐礎問明路徑,遠遠繞過漁陽,奔向更北上的關隘。

    張釋清明白徐礎的用意,也不多問,只是跟著他走,不避風霜。

    喜峰口是前往遼東的幾個通道之一,徐礎打聽到這裡仍由冀州兵把守,於是前來叩關。

    徐礎身上沒有任何憑證,隱居五年,名聲衰落,普通兵卒根本不知道他是誰,拒絕他入關,還命令他將馬匹留下。

    張釋清拿出幾封歡顏此前寫來的信,單將木函送上去,上面還有歡顏郡主以及皇帝的印記。

    守關兵卒這才放兩人進來,派人引路,送往關外營地。

    徐礎猜得沒錯,歡顏郡主果然捨棄漁陽,帶領僅剩的將士退往關外,但是沒有就此前往遼東,而是駐營觀望。

    營地不大,容兵不過三五千,還有一些百姓出沒,怎麼看都像是逃難,但是旗幟卻不少,迎風飄揚,展露朝廷僅剩的威風。

    越往北越冷,趕到營地的第一天晚上,空中竟然飄落小雪。

    兩人被送到帳篷裡,卻沒有立刻得到召見,直到次日下午,才有宦者過來邀請。

    歡顏郡主住在一頂普通的帳篷,與士卒無異,只是多一張低矮的書案以及大量文書,她沒留侍者,獨自審閱文書、等候客人。

    湘東王三年前被寧王所殺,他的孫子,歡顏郡主的侄兒繼位為帝,對形勢卻沒有多大改變。

    歡顏郡主抬起頭,徐礎與張釋清都吃一驚,幾年不見,她竟似老了十幾歲,不復少女模樣。

    “你們怎麼跑到這裡來了?”歡顏郡主問道,語氣頗為冷淡。

    “給你送行唄。”張釋清答道,徐礎沒有開口。

    “送行?朝廷很快就能奪回鄴城,你們跑到關外送行?”

    張釋清輕嘆一聲,“歡顏,雖然多年沒有見面,但是咱們書信不斷,仍是好友,我勸你一句,別再硬撐。天成之亡,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你能起死回生的。”

    歡顏郡主冷笑一聲,盯著張釋清看了一會,目光轉向徐礎,變得更加嚴厲,發出無聲的質問。

    “大勢已去,你能撐到現在,已是奇蹟。”

    “我以為你不會出山,這回又是替誰做說客?”

    徐礎搖搖頭,問道:“誰在守漁陽?”

    歡顏郡主似乎不想回答,沉默一會才道:“田匠,他說不想出塞,招兵八百守城。”頓了一下,她又道:“馮菊娘也在漁陽。”

    “鮑敦沒有追到這裡,田匠想必是守住了漁陽。”

    “暫時而已,除非楚王及時派兵北上,朝廷已派使者向他遞交降書,一直未得回信。”

    張釋清看一眼徐礎,知道他又猜中了。

    “楚王必然北上,但是擊敗鮑敦之後,他亦要奪下漁陽,不會歸還給你。”

    “你終究還是為楚王說話。”

    “楚王甚至不知道我還活著,我是替大勢說話:頂多再有三年五載,亂世即將結束,人力至此而盡,誰也無法阻止。”

    “多謝你們夫妻二人前來送行,我很忙,你們先去休息吧。”歡顏郡主下逐客令。

    兩人告辭,回到帳篷裡,張釋清問:“歡顏會聽勸嗎?”

    “她看得清楚,心中早有打算,兩年前就將皇甫家從遼東驅逐。咱們的勸說,不過令她早走一兩日而已。”

    “唉。咱們要跟著走嗎?”

    徐礎笑著搖頭,“咱們回思過谷。”

    又過三日,關內傳來消息說楚軍果然殺到,準備與鮑敦大戰一場。

    沒有等候勝負結果,歡顏郡主傳令拔營出發,來向徐礎夫妻告辭時,她說:“遼東雖然僻遠,足以暫容朝廷,天成未亡,待我重返冀州,必去拜訪。”

    徐礎與張釋清都沒多說什麼,送出數里之外,停在高處,遙望車馬遠去。

    寒風蕭瑟,徐礎披著多年前獲贈的舊衣,知道自己與她再也不會相見。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5 13:38
第550章 激流

    思過谷裡一片狼藉,到處都是焦黑之色,燒燬的舊屋堆在原地,被秋雨淋過,又被初冬的小雪壓過,備顯淒涼。

    徐礎與張釋清頓時生出不祥之感,按照臨行之前的交待,村莊若是被燒,谷中村民應當盡快回來重建房屋,如今卻見不到人影,甚至沒有可以辨認的足跡。

    兩人又到後山洞中查看,也沒找到人,存糧與器物已被搬得乾乾淨淨。

    “鮑敦與蘭若孚如此凶殘,只因為你不肯出山,就要殺光所有人?”張釋清既憤怒又恐懼,還有一些自責,“如果我留下的話……”

    “咱們得去一趟鄴城。”

    “嗯?”

    “地上沒有血跡,村民應該還活著。”

    張釋清看著乾淨的地面,“那是因為這裡被收拾過,所以沒有血跡。”

    “既然沒有收拾村子,何必收拾這裡?士兵大概沒這分閒情。”

    “有道理。那老伯那們有點過分了,搬走不說,也不留封書信通知咱們一聲。”

    “想必另有原因。”

    天色將晚,兩人就在洞中休息,次日一早,一同前往鄴城。

    鮑敦在漁陽大敗,鄴城不知又落入誰的手中,兩人趕路匆忙,一直沒打聽出來確切消息。

    徐礎與張釋清一路上沒遇見百姓,離城數里倒是遇見一隊兵卒。

    兵卒攔住兩人,頭目上下打量兩眼,見他們騎在馬上,容貌不俗,於是拱手道:“兩位從哪裡來?到鄴城何事?怎麼稱呼?”

    徐礎亦拱手道:“敢問如今城中的將軍是哪一位?”

    “盧繼往盧將軍,你認得?”

    徐礎不認得,“是楚將?”

    頭目有點警惕,示意兵卒截斷這兩人的退路,“你連鄴城歸誰所有都不知道,就來刺探,是鮑家派來的奸細吧?”

    “會有如此明目張膽的奸細?”張釋清插口道,“盧將軍的上司是哪一位?”

    頭目微微一愣,“你們就說自己認得誰吧。”

    “我說我們認識楚王,怕你不信。”張釋清向徐礎道:“楚王麾下將軍,你總記得幾個吧?”

    徐礎小聲道:“他當時自己就是將軍,手下人我見過的不多,這麼多年過去,也不知麻金、宋五手能不能當成將軍……”徐礎搖搖頭,覺得這兩人都不是帶兵的料,只能成為楚王心腹,於是試探道:“我認得毛元惕毛將軍。”

    毛元惕本是湘州人,隨郭時風前去平定湘、廣兩州。

    頭目又是一愣,“倒是有這麼一位將軍,可是遠在南方,沒法過來作證……”

    張釋清有些惱怒,“那就帶我們去見盧將軍,既然他是楚將,總能問個明白。”

    頭目冷笑,正要答話,從鄴城方向來了一隊人馬,頭目道:“又來一位唐將軍,你們若是認得他,也不用去見盧將軍了。”

    說話間,人馬已至,前驅兵卒大聲喝道:“幹嘛攔道?快快讓開!”

    頭目不敢爭辯,更不敢引見陌生人,急忙命令眾人退到路邊,徐礎與張釋清還在張望,也被強迫退後。

    百餘騎士疾馳而過,中間簇擁一員大將,身高體壯,一身鐵甲遮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少量面容,徐礎與張釋清都不認得此人。

    路邊的兵卒紛紛下拜,見陌生人不跪,頭目小聲道:“這是楚王駕下第一員猛將,天下無敵,還不快快跪拜?”

    徐礎與張釋清互視一眼,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與眼睛。

    騎士當中有人注意到這兩名立而不跪的百姓,挺槍指來:“何人大膽,見唐將軍不跪?”

    “唐為天唐將軍?”徐礎問道。

    騎士大怒,“唐將軍名諱是你能叫的?”說罷拍馬過來,槍尖直指目標前胸。

    徐礎高聲道:“唐為天,做了將軍就忘記故人了嗎?”

    馬蹄聲響,徐礎的聲音傳得不遠,但是剛剛經過的騎士都聽到了,紛紛勒韁停下,槍槊齊齊指來,第一名騎士的槍尖已經抵在徐礎胸前,未得命令,沒有立刻動手。

    前方的騎士調頭回來,一個渾厚的聲音道:“誰叫我的名字?讓開,讓我瞧……哈哈。”

    一看到徐礎與張釋清,那人縱聲大笑,在十幾步外下馬,大步流星趕來,伸手將徐礎面前的那名騎士連人帶馬推開,撲通跪在地上,連磕幾下,“公子,終於將你等來了。”

    眾人無不大驚,騎士紛紛下馬跪拜,已經跪在路邊的兵卒匍匐在地,不敢抬頭。

    “你……真是唐為天?”徐礎還是難以相信。

    唐為天起身,摘去頭盔,笑道:“可不就是我?咦,公子怎麼矮了許多?模樣倒是沒變,公主也變得更矮了。”

    兩人抬頭看來,那張臉孔的確有六七分像是唐為天,但是寬大許多,還有幾道傷疤,身材變化尤其令人難以置信,高出一大截不說,還粗壯幾圈,倒是與他的力氣更加相配。

    張釋清目瞪口呆,“天啊,你是吃了多少糧食?”

    “胃口沒變,還跟從前一樣。”唐為天高興極了,忍不住抱起徐礎,上下晃了兩下,放下之後看向張釋清,“你沒將公子養胖啊。”

    “我可沒有那麼多糧食喂他。”張釋清冷冷地說,她已經知道徐礎的傷是唐為天造成,但是徐礎不說,她也不提。

    唐為天什麼也沒聽出來,依然高興,“我正要去谷裡查看,沒想到剛出城就遇見,運氣真是不錯。”

    “你要去思過谷?”徐礎道。

    “對啊,我跟大將軍打賭,說公子肯定住在山谷裡,去請才能過來,大將軍說不用請,公子自己就會來,還是大將軍更厲害一些。”

    “大將軍?”

    “先進城再說。”

    唐為天上馬,親自護著兩人,興高采烈地往城裡去,一路上滔滔不絕,講述這些年的經歷,雖然說得顛三倒四,大致清楚。

    唐為天留在西京,度過一年艱難的冬天,次年一開春就四處平定郡縣,尋找糧草,很快就與皇甫開派來的漢州軍相遇,唐為天雖然勇猛,畢竟兵少,節節敗退,又回到西京,處境更加艱難。

    “從春到夏,我就沒吃過一頓飽飯,連半飽都沒有。”唐為天唏噓不已,直想流眼淚,“最後是大將軍救了西京,也救了我。”

    最危急的時刻,從荊州來了一支人馬,重挫漢州軍,替西京解圍,帶兵者就是後來的大將軍、當時的西路將軍譚無謂。

    唐為天決定歸降此人。

    徐礎插口問道:“你為何不肯歸降漢州軍?”

    “漢州軍人人都不是我的對手,全仗著人多將我逼退,所以我寧死不降。而且漢州軍沒有口德,讓我將自己捆起來出城跪降。”唐為天罵了一句,“當我是牲口嗎?大將軍就不一樣,先派人送糧進城,告訴我他與公子是結拜兄弟,我一聽,立刻出城歸降了。”

    兩軍合為一軍,譚無謂迅速平定秦州大部分地區,親自前去與涼州楊氏結盟,借來騎兵,作勢要攻並州,其實轉兵南下,進入漢州,擊敗皇甫開。

    此後就是一戰接著一戰,譚無謂並非百戰百勝,但是佔領的地盤越來越大,麾下兵卒也越來越多,他打仗不拘一格,不僅出乎敵軍意料,往往也讓自己人意外,事後又讓部下敬佩不已。

    楚王與寧王爭雄,決戰選在了鄴城,譚無謂與唐為天也率軍趕來參戰,立功頗多,聲名昭著。

    戰後,楚王派譚無謂率軍佯攻吳州,騙取鮑敦的懈怠,楚王親自入冀平亂。

    譚無謂與唐為天因此都沒參加漁陽之戰,隨後趕來守衛鄴城,在此休整兵卒,等候楚王的旨意。

    譚無謂打聽到徐礎還活著,大吃一驚,立刻派唐為天去往思過谷尋人,沒見到徐礎,卻正好撞見剛剛從洞中回到谷裡的村民,於是全帶到城中安置。

    “大將軍說,若是留下口信,公子聽說村民安全,心中再一多疑,沒準就不來城裡了,還會躲起來。所以我們什麼都沒留,但是我著急啊,隔幾天去看一眼,沒想到今天走運。”

    徐礎苦笑道:“譚大將軍用的好計。”

    進到城裡,徐礎與張釋清先見村民,見他們安全無恙,徐礎獨自去見譚無謂。

    譚無謂已經得知消息,備好了酒宴,他的變化倒是不大,腰間依然配著長劍,但是為將已久,步履舒泰,再無人敢於輕視。

    譚無謂迎到廳外,笑道:“四弟‘死而復生’,可喜可賀。”

    “二哥說笑。二哥相請我必前來,何必用計誆我?”

    “能誆過四弟,我心中得意。哈哈。”

    譚無謂沒請別人,只有唐為天坐陪,三人把酒言歡,徐礎雖不飲酒,但是次次舉杯,以助歡愉。

    唐為天食量驚人,一邊吃一邊說,對這次重逢最為高興,但他愛喝酒,今日又得允許,可以盡興,喝得有些過頭,醉燻燻的,連舌頭都大了。

    譚無謂頗為得意,“有件事好讓四弟得知,楚王將封我為鄴城王,旨意很快就到。”

    “恭喜。”徐礎笑道。

    “四弟……覺得這不是好事嗎?”譚無謂看出一絲異常。

    徐礎放下杯子,杯中的酒幾乎動過,“對兩位,我以朋友待之,所以說話可能不中聽。”

    “良藥苦口,四弟的話越不中聽,對我二人越有好處。”譚無謂笑道。

    唐為天邊吃邊點頭表示贊同。

    “激流勇退。”徐礎道。

    譚無謂臉色微變,唐為天全沒聽懂,繼續大吃大嚼。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5 13:39
第551章 文武

    得知酒宴上的對話之後,張釋清不由得埋怨道:“人家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不忘舊情,將你當成貴客招待,你為何非為要說這些不中聽的話?多年未見,你已不知楚王變成怎樣的人,便是譚無謂與唐為天,你也未必瞭解透徹,幹嘛勸他們激流勇退?”

    徐礎笑道:“譚無謂是西路將軍,一直在秦、漢諸州征戰,卻被封以鄴城王,事有蹊蹺。”

    “這有什麼蹊蹺?群雄圍攻寧王的時候,譚無謂也參加了,據說立下首功,封鄴城王並不為過吧?”

    “不為過,但是楚王親自進攻漁陽,盡得冀州民心,譚無謂功勞再大,不過是諸將之一,由西調東,根基不穩。我看他得知封王的消息之後,喜形於色,怕是會觸怒楚王。”

    “反正在你眼裡,什麼事情都不正常。唐為天呢?他雖是勇將,也是莽夫,應該不至於觸怒楚王吧?”

    “唐為天忠勇雙全,他常在譚無謂手下為將,忠於帥而不忠於王,且他行進路上,要求偶遇的兵卒跪拜,張揚太過,易惹事端。”

    張釋清嘆了口氣,“他們不會聽你的。反正你勸也勸過了,今後別再討人嫌,咱們早些回谷中吧。”

    想回思過谷卻不容易,譚無謂雖然因為“激流勇退”四字稍有不悅,卻沒有生出嫌隙,徐礎三番五次告辭,他三番五次挽留,先是觀摩封王儀式,隨後是數不盡的酒宴與傾談。

    唐為天經常參加,他說的全是往事與炫耀,譚無謂更關心大勢的走向,三人經常談到後半夜才散,頗為投機,但是誰也沒有再提“激流勇退”的事。

    一個多月以後,在徐礎的堅持下,譚無謂終於放行。

    道路已被積雪覆蓋,徐礎與張釋清帶領村民回谷,譚無謂與唐為天送到城門外,目送多時。

    一走出兩人的視線,老僕就忍不住抱怨道:“兩位將軍倒是真熱情,可是……也不送些糧食什麼的,谷裡的房屋又都被一把火燒光,咱們回去之後住在哪啊?公子臉皮薄,不好意思要,小郡主……”

    雖然成為夫妻已有多年,張釋清仍被稱為“小郡主”,她一瞪眼,反問道:“怎麼,我臉皮厚嗎?”

    “不是不是。”老僕急忙笑道,“我是說小郡主可以督促公子去向譚、唐兩位將軍要點應急之物。”

    抱怨歸抱怨,已經出城上路,總不能再回去索要禮物,一行人有老有幼,走得比較慢,上午出發,傍晚時分才回到思過谷,看見谷中場景,所有人都吃了一驚。

    思過谷煥然一新,燒黑的斷垣殘壁都已清理乾淨,重新蓋起一批全新的房屋,比前更多,也更堅固,道路平整,還建起一人多的院牆,成為一座真正的莊園。

    “這是……這是思過谷嗎?咱們不會走錯了吧?”老僕難以置信。

    有人笑道:“你說譚、唐兩位將軍不講情面,他們這是聽到了,所以建座莊園給你看。”

    “我可沒說過‘不講情面’這四個字,我早就知道,公子願意深交的朋友,肯定錯不了。”

    莊中留下三人,這時迎出來,恭敬地拜見徐礎與張釋清,也不多說什麼,留下鑰匙,簡單地做個交接,告辭離去,自回鄴城。

    老僕拿著鑰匙到處檢查一遍,見到滿倉的糧食、臘肉、布帛等物,興奮異常,一個勁兒地誇讚兩位將軍。

    生活恢復正常,冬去春來,谷中禽畜重新興盛,又增加十多名逃難過來的百姓,思過谷裡一派生機。

    譚無謂與唐為天偶爾派人過來送些東西,但是本人沒來打擾,天氣再暖一些,他們帶兵出去征戰,存問卻一直不斷。

    初夏的一個午後,一輛馬車進到谷中,看見氣派的莊園,趕車人沒敢直闖,停下之後詢問道:“真是這裡嗎?”

    一名女子從車中探頭出來,也很驚訝,但是確信沒有走錯,笑道:“難得,徐礎居然也懂得佈置產業了。”

    來者是田匠與馮菊娘,夫妻二人曾經孤守漁陽半個多月,牽制鮑敦的大軍,給楚王提供機會從背後發起致命一擊。

    戰後,田匠率軍出城歸降,楚王十分欣賞他,想要收為大將,田匠以殘疾之身婉拒,可還是被帶在軍中,直到確信他真的不肯帶兵,楚王才重賞放行。

    夫妻二人受到歡迎,三天後,運送物品的車輛趕到,馮菊娘遍送禮品,連剛剛出生的小孩子都不例外,深得眾人歡心。

    說來也巧,張釋清成親五六年一直沒有懷孕,馮菊娘到來三個月之後,兩人竟然先後有了孕相,谷中變得更加熱鬧。

    譚無謂與唐為天一直沒有返回鄴城,消息越來越少,直至於無,到了初冬,鄴城也不再派人存問。

    徐礎不問世事,也禁止谷中人出外亂打聽,專心照顧妻子,準備迎接他們的第一個孩子。

    次年春夏之交,馮菊娘先產一女,數日後,張釋清產下一男,她的生產過程比較艱難,從早晨折騰到半夜,疼得她直哭,產婆已是束手無策,一向不信鬼神的徐礎,也向空中禱告,希望能夠保住妻子無恙。

    歷盡波折,總算母子平安,張釋清虛弱得說不出話來,見到新出生的嬰兒,還是露出微笑。

    徐礎坐在妻子身邊,也看向產婆懷中的嬰兒,笑道:“你是不是覺得他長得很醜?”

    張釋清笑出一聲,這正是她心裡的想法。

    產婆是谷中老婦,也笑道:“哪有這麼說自家孩子的父母?剛出生時都這樣,過幾天就好,到時候你們怎麼都喜歡不過來。”

    谷中大慶,老僕難得大方,取出珍藏的酒肉,挨家送上門去,到了田家,馮菊娘在屋中大聲道:“為什麼我生孩子的時候沒有酒肉慶祝?”

    “誰讓我是徐家的人呢?”老僕毫不掩飾心中的得意與喜悅,“徐家有後,哈哈,徐家有後。”

    “其實是樓家,你不用得意,不管是哪一家有後,都會落入我們田家。”

    馮菊娘說到做到,徐家小公子滿月這天,她與田匠登門祝賀,同時也是來求親。

    兩個還在襁褓中的嬰兒,就這樣結下娃娃親,互相交換了信物。

    谷中的其他孩子已經長到五六歲,可以讀書認字了,徐礎親自給他們開蒙,教得頗為用心,但是他此前傾注心血最多的學生,卻令他有些失望。

    馬軾已經長到十來歲,與其父容貌頗為相似,也曾用功讀書,漸漸地卻失去興趣,尤其是在田匠到來之後,兩人不知如何竟成為忘年之交,馬軾明顯更願意跟隨瘸腿師父習武。

    督促幾次並且深談一次之後,徐礎只得放棄這名學生,許他習武,但是每天必須抽出一個時辰來讀書。

    又過一年,谷中來了幾位不速之客,為首之人是范閉的魯莽弟子於瞻,他與另外三人要拜徐礎為師。

    徐礎堅持不肯,四人於是改稱要留下來讀書,以同門師兄弟的身份接受教誨。

    徐礎見他們心誠,於是留在谷中,一同讀書,一同教誨幼童。

    於瞻帶來一批書籍,這可是亂世中的難得之物,他們將三間空屋改為書齋,每日誦讀不止,深得谷中人敬仰。

    於瞻這些年一直隨軍東奔西走,帶來許多消息,徐礎卻不願聽,還建議他在谷中最好忘記外面的事情。

    於瞻贊同,但是有一個人他不能不提,“寇道孤為人不忠,已楚王殺死,但是傳言都說這是郭時風設計除敵。”

    徐礎笑了笑,沒有追問細節,於瞻也沒再多說。

    這年初冬,唐為天來了,卻已不復往日勇猛,失去整條右臂,進谷的時候傷勢還沒有痊癒,臉色蒼白如紙,見到徐礎就要下跪,被扶起之後他說:“我現在才明白公子那句‘激流勇退’是什麼意思。”

    唐為天一改吹噓的習慣,不提自己如何受傷、又打過哪些勝仗,馬軾聽說此人乃是天下第一猛將,頗想從他這裡學些真本事,卻遭到無情拒絕。

    唐為天竟然要改學文,“我做過許多事情,我現在希望想明白這些事情究竟意味著什麼,彌勒佛祖對我究竟有無安排。”

    唐為天堅持要拜徐礎為師,徐礎接受了,這是他第一次正式收徒,但唐為天卻不是大弟子,“昌言之是我收下的第一名弟子,你要記得這位大師兄。”

    唐為天記在心中,他如今已年過二十,失去常用的右臂,平生最缺的就是耐心,因此識字頗慢,進展甚至不如幾歲的孩子。

    他發過怒,責備徐礎也責備自己,感覺最困難的時候,他從谷中逃走,半個月之後才狼狽不堪地回來,什麼也不說,吃過飯之後繼續用獨臂描字。

    足足用了三年,唐為天才認識足夠多的字,能夠流暢閱讀書籍。

    也就是在這三年間,楚王奪得天下,登基稱帝,雖然四方時不時還有叛亂,卻已無關大局。

    譚無謂沒有遇害,又回來鄴城做王,偶爾會來探訪故友,笑談往昔。

    徐礎長子七歲這一年的秋天,譚無謂親來谷中,通報一條好消息:皇帝巡幸四方,下個月要來鄴城,早早派人過來,說是要見徐礎一面。

    徐礎幾乎不記得宋取竹的模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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