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寒門貴子 作者:地黃丸 (連載中)

 
tanakh 2019-4-8 20:34: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2 106180
tanakh 發表於 2019-9-8 13:18
第五卷 名都妖女

第四十八章 自食其果


“為什麼?”
安子道頹然坐下,如果說太子的謀反讓他驚怒,可父子倆爭鬥多年,真走到這個地步也在預料之中,但蕭勳奇的背叛,卻實實在在傷透了他的心。
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枯敗不堪,假象總歸是假象,當支撐著生命力的意志開始潰散,竺道融再神通的妙法也不能阻止死神的召喚。
為什麼!
安子道需要一個答案!
“守奴,你我幼時就是玩伴,可你是儲君,我是蕭氏並不受重視的子弟,萬事依著你,萬事也要讓著你。這些無妨,安氏為尊,蕭氏為臣,禮讓你,是儀制,我不在意。但你不該繼位之後命我為司隸校尉,殺輔臣,除異己,糾察百官,看似權傾天下,實則不過是你的一條狗而已。黃耳犬、紫尾獍,這是朝野對司隸府的稱謂,我身著紫衣,官居二品,身負罵名,卻要深居簡出,小心翼翼,時時應對不知從何處射來的明刀暗箭,能活到今日,實屬萬幸!”
蕭勳奇眸子裡浮現無法言明的傷懷,道:“可我不是你的狗啊,守奴!我出身蘭陵蕭氏,自幼飽讀詩書,博覽經史,典制政令,無不精通,雖不比王佐之才,但足可出為良相,孜孜奉國,定社稷之功,留青史之名。奈何困於司隸府數十年,受世人指責痛罵,將來史筆如鐵,會如何寫我蕭勳奇?此心之難,又有誰知?”
安子道難以置信的道:“讓你任司隸校尉,何等恩重?自漢魏以來,都是帝王的腹心專擅,袁紹、李傕、曹操、張飛、諸葛亮無不領司隸校尉以自重,延議處九卿上,朝賀處九卿下,太子、貴戚、三公,皆可無敬,你卻因此懷恨在心?”
“這些人可有專責司隸府事的麼?”蕭勳奇笑了起來,道:“是啊,你想重用我,才任我當司隸校尉,可你從來沒有問過我,我究竟想做什麼?”
安子道沈默。
他是皇帝,不需要知道你想做什麼,只需要知道你應該做什麼。這是站立的角度不同,看待問題的結論也不同。
“不過,這只是我個人的執念,並不是我背叛你的理由。若說因為掌控司隸府而心生不滿,未免太矯情立異,說出去貽笑大方。”蕭勳奇悠然道:“我做你的狗,為你狂吠咬人,都不要緊,可你不該因此忌憚蕭氏,並刻意打壓……”
安子道眼中露出譏笑,道:“打壓?我每年給蕭氏的賞賜,為朝臣之冠,連太子和諸王都不能比。自你以下,封侯多人,食祿者多人,更是其他門閥遠遜!人心不足,夫復何言!”
“蕭氏缺錢嗎?封侯,食祿,皆是散秩!”蕭勳奇道:“中書歸柳氏,尚書歸庾氏、門下歸袁氏,三省六曹,唯有蕭氏無人在中樞要地任職。好不容易白賊之亂,我獨排眾議,力舉玉樹領兵,打的不好,整個蕭氏包括我在內,都要被問罪。可打得好,卻又犯了你的忌,連徐佑這個被你設謀毀了家族的罪人都賞了,只有玉樹,被御史彈劾幾大重罪,還是你開恩,說什麼功過相抵,奪官去位。是,他是殺了邱原,臨陣決斷,不殺何以服眾,何以讓諸軍效死?”
“你當真不知他做了什麼嗎?”
蕭勳奇哈哈大笑,道:“你在意的,還是監軍御史王純!不錯,王純是我授意玉樹殺的,那老革仗著御史台的勢,處處與我為難,殺了他,又能是多大的罪過?可你想沒想過,要殺王純,我有的是法子,為什麼偏偏要在兩軍陣前,明知瞞不過你,還讓玉樹殺之?
安子道淡然道:“原來,你是在試探我……”
蕭勳奇搖著頭,他身材高大,負手而立時巍巍如山嶽,望著安子道的眼神多了種俯視的味道,這在以前根本不可想像,道:“不,我是在給你最後一個機會!如果你不顧御史台的彈劾,不在意王純之死,賜給蕭玉樹和蕭氏該得的榮耀,我仍然不介意繼續做你的狗,為你看護江山社稷,讓這場君臣際遇有始有終。然而,守奴,你讓我失望了!”
從來只有臣子讓君王失望,豈有君王讓臣子失望的道理?話說到這個地步,安子道已經明瞭蕭勳奇背叛的緣故,心中反倒平靜下來。他是楚國的皇帝,自有皇帝該有的氣度,事已至此,爭辯誰對誰錯毫無意義,成王敗寇,佔據優勢的人永遠有道理,可這道理卻只能說服自己,說服不了別人。
殿外的廝殺聲越發的清晰起來,透過含章殿的窗戶甚至可以看到遠處燃起的火光,今夜註定要有無數人長眠於此,可奇妙的是,殿內卻好像在閒話家常,你一言我一語,不急不緩,而林霜虎佝僂著身子站在安子道背後的陰影裡,就像不存在似的,如同這幾十年來的時光。
他們都在拖延時間,等著外面對峙的戰局發生變化,或變得有利,或變得有害,但無論如何,只有變了,才能繼續落子。
安子道和蕭勳奇都是弈棋高手,兩人並不急!
“你時常說我是你最信任的人,可真的如此嗎?你此次重病不起,讓竺道融以大宗師的修為強行續命,卻對我說是服了溫如泉的藥已然大好。你有沒有想過,若我因此放鬆警惕,一旦你突然駕崩,面對滿朝仇讎,遍地虎狼,毫無準備的我又該如何自處?”
蕭勳奇的質問彷彿用尖刀剖開了彼此的心,字字泣血,道:“守奴,在你心裡,有一個真正可以信任的人嗎?”
安子道再次沈默。
還是那句話,他是皇帝,信任你不假,可也要防止一家獨大。蕭勳奇任司隸校尉,權勢之重,已經超過三省六曹,若再有蕭氏的子弟進入中樞,難免尾大不掉。對皇帝而言,這其實是愛護你,保護你,讓你遠離可能會有的誘惑和不該有的野望。可對蕭氏來說,這些年家族裡的怨氣遮天蔽日,蕭勳奇一個人的位高權重,卻讓整個家族的黯淡無光,長久下去,袁、柳、庾、蕭四大頂級門閥,蕭氏必然是最早掉隊的一個。
於是,蕭勳奇必須為蕭氏門閥尋找出路,安子道指望不上,太子就此進入他的視線。搖搖欲墜的太子,無疑最需要司隸府的支撐,兩人一拍即合。但蕭勳奇並不是什麼都和太子共享,太子也不會什麼都和蕭勳奇攤牌,兩人一邊合作,一邊提防,暗中對抗最大的對手:皇帝!
“太子承諾你什麼?”
安子道突然道:“命你為太尉、大司馬抑或大將軍,領中外諸軍事?蕭氏子弟優先拔擢,進入台省,做中書令還是尚書令?蕭校尉,你雄心壯志,不願做狗,可投靠太子,終究還不是他的一條狗嗎?”
兩人相識以來,要麼以名姓,要麼以字號,這還是安子道第一次稱呼他的官位。多年情份,終於恩斷義絕。
“太子篡位自立,若無我蕭氏,他的龍椅坐不了太久。可以想見,十年之內,太子離不開蕭氏,而十年之後,太子就是想動,也動不了蕭氏了!”蕭勳奇憐憫的看著安子道,道:“我和太子之間,誰是誰的狗,還真不一定!”
“你!”
安子道雙手按住御案,緊緊抓著明黃綢緞才沒有失態。他固然痛恨太子,可再怎麼說太子身上流得也是皇室的血脈,如今卻被一個臣子膽大妄為的視之如狗,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來人!”
以安子道為中心,在他身後和兩旁成扇形擺放的八座檀雕雲龍紋嵌玉石座屏風後露出幾道暗門,整整十六位小宗師魚貫而出,最高達到三品巔峰,最低也是五品入門,分左右站定,氣勢驚人。
蕭玉樹笑道:“太極殿和含章殿都有暗室,這不是什麼秘密。不過我費盡心機,始終打探不出暗室裡究竟藏的是甲兵還是高手,今日才知,主上的夾袋裡原來有這麼多的小宗師。”
小宗師不是大白菜,整個江東二十二州,明面上破開五品山門的小宗師不會超過三十人,誰又能想到宮裡竟藏了整整十六人?
學成文武藝,買與帝王家,
人生在世,追逐的無非功名利祿,誰也不能免俗!
包括僧人。
十六人裡有四個是本無寺的高僧!
“蕭校尉,含章殿外還有五百御刀蕩士拱衛,加上這十六位小宗師,你擒不住我。只要左右衛和另四千餘御刀蕩士抵住一個時辰,自有其他中軍來援。到時候不管是沈穆之的五萬兵,還是太子的五千人,哦,可能還要加上天師道,也都不過是土雞瓦狗,一擊即潰。你的春秋大夢,該醒醒了!”
沈穆之其實只有三萬兵馬,不過蕭勳奇無意糾正安子道的錯誤認知,拍了拍手,他的身後也攸忽多了十人。其中有太子身邊的三個小宗師,因為要留一人保護太子,畢竟兩軍對壘,小宗師起不了多大作用,可貼身保護防止冷箭卻能讓人十分安心。除此之外,還有隸屬於司隸府的兩個小宗師,是蕭勳奇的心腹,安子道也見過,以及蕭氏門閥培養的一個小宗師。天師道有四個,大祭酒范長衣入五品已多年,七祭酒衛長安卻是年前才剛剛勘破山門,鹿堂的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宗師,修為卻最深。最主要的是,白長絕也來了,他是二品巔峰,一人足可抵五個小宗師,尤其在混戰中的殺傷力,幾乎無可比擬。
這些人都是冒充蕭勳奇的隨從入宮,有司隸校尉的身份護著,沒人敢仔細搜查,一直候在殿外,聽到召喚馬上現身,頓時讓安子道剛剛冒起的希望化為了泡影。
“城內的中軍先是被沈越持太子令穩住了一時,我又命司隸府拿著你的詔書讓他們不得妄動。自然,那些都是偽詔,我身為司隸校尉,這麼多年了搞幾份空白詔書並不算太難,最遲至天明,中軍絕無可能冒然來援。何況當年你裁撤東宮二率,很多被打散的原東宮部曲都編入了中軍各軍,經過這幾年的有意安排,現在大都處在緊要的位置,就算有哪個想不開的中軍將領想要帶兵來台城看看,我怕他也調不動一兵一卒……至於左右衛,左衛已在太子控制之下,右衛腹背受敵,頃刻既滅。御刀蕩士固然驍勇無敵,也被主上經營的水潑不進,連我也插手不了分毫。可你別忘了,蕭玉樹平白賊時,主上曾給了他兩千御刀蕩士,讓他法立必施,令出惟行,有這等便利,那兩千御刀蕩士雖不能盡數收買,可總算破了道口子。所謂千里之提,毀於蟻穴,經這三五年的不懈努力,你自以為鐵壁的御刀蕩士,也並非不可戰勝了!”
蕭勳奇說的這些其實都是次要因素,安子道年老之後,剛愎雄猜,對領軍之人全無信任,所以命令蕭勳奇在幾乎所有主將的身邊都安插了司隸府的眼線,但有異動,可以先斬後奏。現在這些眼線成了蕭勳奇控制中軍的手段,要不然哪怕有太子手諭,哪怕有司隸府偽詔,也不可能沒有一軍前來救援,只因有異動者,要麼被司隸府拿父母妻兒的滿門性命要挾,要麼已經死在了暗殺之中。
自食其果,怨不得別人!

tanakh 發表於 2019-9-8 13:19
第五卷 名都妖女

第四十九章 隕落


林霜虎從陰影裡走出來,扶住安子道的胳膊,低聲道:“主上,隨老奴衝出去,外面五百御刀蕩士,或許不能平叛,卻可以力保主上突出重圍。只要安全轉移到六軍之中,主上一呼,應者竟從,這些跳樑小丑,不足為懼!”
安子道也是當斷則斷之人,見事不可為,剛要動身。白長絕凌空而起,屈指成抓,撲向安子道面門。
左右十六位小宗師同時動手,一個僧人默唸佛號,摘下脖子裡掛著的一百零八顆佛珠旋轉著套向白長絕的手,勢如疾風,迅若閃電。
白長絕不閃不避,並指成刀,輕輕一劃,佛珠猛地斷裂,有那麼一瞬間懸停在空中不動,然後以更快的速度爆射開來,每一顆佛珠都夾雜著霸道又詭譎的罡氣,將皇帝這方的小宗師們阻了一息。
隻這一息,白長絕到了安子道身後!
眼看就要手到擒來,白長絕突然停住身形,左掌前出,如雷落九天,悶響聲震的窗戶和桌案全都碎裂,倒飛而回,又落到蕭勳奇身旁。
“林霜虎!”看著兩人穿窗而出的背影,蕭勳奇大笑道:“你果然是二品宗師,雖然不知道你學的什麼功法,可以隱匿修為,但幾十年來你藏的這麼好,論起當狗,我遠遠不及你啊!”
“校尉,趕緊追吧,千萬別讓皇帝跑了!”
“外面布下了天羅地網,有玉樹親自坐鎮調度,他又能跑到哪裡去?”不過話雖如此,倒也不能耽誤,蕭勳奇示意白長絕,道:“你留下,這些餘孽若不肯歸順,全殺了就是,收拾好這裡的殘局,立刻過來找我。李間、詹康之、蕭彬,你們三個跟我去追皇帝!”
李間和詹康之是司隸府養的人,蕭彬是蕭氏培養的自家子弟,蕭勳奇用的順手,所以帶他們去追殺皇帝。而太子麾下的三人和天師道的人留給白長絕,足夠應付殿內的十六個小宗師。
李間三人聽到指令,虛晃一招脫離戰鬥,由白長絕等人接手,跟在蕭勳奇身後出了含章殿,殿外東北方,五百御刀蕩士正護衛著安子道倉皇逃命。
明月高懸,銀光灑在宮牆內的青石板上,好似鋪滿了薄薄的積雪,美不勝收。可從那月色照不見的幽暗裡緩緩流出一道又一道黑色的血,吞噬了雪,也吞噬了月。
齊整的腳步踏著血海出現在含章殿外,林立的刀槍散發著凌冽的蕭殺之意,太子縱馬來到蕭勳奇跟前,急急問道:“死了嗎?”
太子,你可真是個好兒子!
蕭勳奇壓著心裡的厭惡,指了指東北,道:“主上欲出宮求援兵!”
“快追,絕不能讓他踏出宮城半步!”衡陽王急道。
太子二話不說,帶著一萬人馬追了上去。蕭勳奇故意落後幾步,拉過一名隨太子過來的心腹,道:“戰事如何?”
“左右衛已破,蕭將軍接管沈氏的兩萬精兵將所有御刀蕩士分割包圍在太極殿周邊,分了太子五千兵馬來襄助校尉。”
“北面可有安排?”
“北面有五千人控制著廣真門和延景門,萬無一失!”
蕭勳奇眯著眼睛,道:“既然萬無一失,這弒君弒父的千古惡名,還是交給太子吧!”
東宮人馬圍攻台城的時候,徐佑和清明敲暈了外面把守的兩名御刀蕩士,逆秦淮河而上,來到本無寺後院的萬佛閣。
寺內已是慌亂成災,竺道融不在,竺無漏等精英弟子也早離開金陵,餘下的數百僧眾在維那的帶領下緊閉寺門,惶惶不可終日。
徐佑登上萬佛閣的五樓,曇讖沒有入睡,站在窗戶邊遠眺西方,聽到聲音沒有回頭,道:“你來了!”
“我來請大師離京!”
曇讖輕笑道:“你確實沒受傷,現在氣朗神清,圓融無礙,已窺得武道的門徑,日後不可限量。”
徐佑知道曇讖終生未習武,可這份感知已經超越了武道的層次,歉然道:“早前為勢所迫,不得已裝病,並非刻意愚弄大師,還望大師海涵!”
“各有緣法,我怪你何來?”
曇讖轉過頭,寶相圓滿,讓人肅然起敬,道:“老僧今夜將圓寂此地,故而隨你去不得。不過,感念郎君仁心厚意,老僧別無所贈,唯有近年來譯《華嚴經》悟得的小小功法,你若喜歡,且拿去吧!”
徐佑心中一動,曇讖在北朝時從經書裡悟出菩提功,靈智得之,如今已快和元光比肩。方斯年得之,修為之快,連徐佑也比不上。現如今又從華嚴經裡悟出功法,說不得又是驚天動地的絕品神功,就算他不想要,這種時候也不能拒絕,難道留下來給別人嗎?
從案子上取了功法,徐佑再次苦勸,見曇讖主意已定,萬般無奈下叩拜離開。下樓和清明匯合,剛走到前院和後院交接的月門,突然聽到孫冠的笑聲:“竺僧主,一別經年,可還日夜沈迷於政事嗎?”
竺道融的聲音跟著響起,道:“孫天師人在鶴鳴,心在金陵,和東宮酒食徵逐,未必及得上老僧!”
“是極,是極!”
孫冠的笑聲如同雨點從天際墜落,迴蕩在耳邊,卻又環繞周身,無處不在。徐佑和清明各運玄功,苦苦抵抗,雙腳如同釘在地上,怎麼也挪動不了一步。
大宗師的無上威壓,不身臨其境,實在無法想像!
“沙門僧主,黑衣宰相,何等的尊貴?天師道偏居一隅,自然無法相提並論。”
“不依國主,則法事難立,此為弘道不得已而為之!”竺道融道:“所謂黑衣宰相,我不放在心上,卻沒料到天師竟耿耿於懷。”
修為到了孫冠和竺道融這樣的層次,力之強弱,落在下乘,心若不亂,出手就不會露出破綻。所以兩個絕代高手如同初學道者辯詰起來,也給了徐佑喘息之機。
他艱難的抬起頭,前院高聳的的銀杏樹頂上站著一人,道袍翻飛,正是天師孫冠。距離銀杏樹不遠的鐘樓上,一老僧安坐不動,卻是僧主竺道融。
在他身旁,是那座出自鹿野宛的神秘佛磬!
“僧主舌燦蓮花,不知手裡亦可生蓮否?”
否字音出,孫冠的身子跨過了時間和空間的障礙,突然出現在鐘樓上空,投頭下腳上,食指輕點,鐘樓頂端的四角閣無聲碎成齏粉,
徐佑在本無寺和六家七宗辯詰時曾聽過的磬聲再次響起,急促的連響九次,竺道融單手舉起這重達三百斤的佛磬,卻如手拈蓮花,迎頭而去。
徐佑望著空中,金黃的銀杏葉飛舞盤旋,瀰漫天地,兩道幾乎看不清的身影上下追逐,玉磬聲時不時的響起,彷彿只過了一瞬,也彷彿過了無數年,聽到第八十聲時,無數黃葉緩緩落地,波浪起伏般鋪滿了前院每一寸土地。
每片葉子都和長在樹上時一般無二,沒有一片損壞!
孫冠站在樹頂,似乎從來沒有動過一樣,只是整座銀杏樹光禿禿的僅餘下枝丫,已從根部滅絕了生機。
銀杏寺的美名,斷於今夜!
竺道融盤腿坐在正殿前,腳下是碎成一片片的佛磬,哪怕來自鹿野苑,沐浴過佛祖的神光,也仍舊抵不過人間歲月,沒入了塵土之中。
而那鐘樓,徹底不見了蹤跡!
一一而九,
九九歸一。
終究還是差了一下!
兩人再次對視,竺道融噗的血噴如注,頃刻間瘦骨嶙峋,皮相盡毀,直直的往後倒去。旁邊暗中偷窺的僧人們大聲悲呼,維那帶著幾個不怕死的匆匆跑來,將竺道融抱在懷裡哀泣呼喚。
“孫冠也受了重傷,不會自降身份為難你們,傳我法諭,六家七宗速離金陵,且不可遲疑!”
竺道融說完最後一句,就此溘然長逝。
一代高僧,以才學得幸於帝,遂參權要,統合沙門,尊為天下僧主,憑一己之力將毫無根基的本無宗推到和天師道分庭抗禮的位置,沒想到最後還是死在了孫冠的手裡。
時也,命也!
勝負既分,徐佑和清明受到的威壓也跟著解除,方才二人根本連動都不能動,這會恢復了行動能力,正準備偷偷離開,孫冠突然往這邊瞧過來一眼!
這一眼如有實質,徐佑感到全身上下被看的通透,僵在原地,心思電轉,試圖矇混過關的時候,孫冠微微笑道:“林通,你還活著!”
這六字先是細弱蕭吟,又脆若蟬鳴,接著風雷陣陣,繼而穿金裂石,湧入徐佑耳中時卻彷彿黃鍾大呂,摧枯拉朽般要把遇到的所有抵抗滅於彈指之間。
言出法隨,幾乎無可沛御!
大宗師,何等可怕!
徐佑來不及擔憂身份被識破的後果,運轉道心玄微,以自身經脈為戰場,和孫冠說的六個字做著殊死搏鬥。
或許孫冠真的受了重傷,又或許只是想把徐佑生擒問話,再或者道心玄微和若水訣同出一門的緣故,這股力量雖然強大,卻並沒有瞬間讓徐佑失去戰鬥力,只是這樣抗衡下去,徐佑就算能贏,也是慘勝。
當此金陵動亂之時,一旦受傷,意味他活著離開的概率降低到了可以忽略不計的地步。
“阿彌陀佛!”
萬佛閣傳來低低的佛號聲,徐佑渾身一輕,壓力盡去,再不敢延誤,和清明翻過寺牆,投入秦淮河遠遁。
離開的時候,他回望萬佛閣,曇讖矗立在五樓窗楹,緩緩閉上雙目,臉上含笑,就此圓寂!
帶兵守在門外的沈越立刻率眾一擁而入,他得太子嚴令,一旦孫冠勝出,立刻剿滅本無寺,所有僧侶,殺之殆盡,不留一人。
“殺!”
佛門聖地,轉瞬成了人間地獄,銀杏枝頭,已不見了孫冠的蹤影。

tanakh 發表於 2019-9-8 13:19
第五卷 名都妖女

第五十章 何為明主


安子道一生中從沒有這麼狼狽過。
第三次北伐失敗,是他遇到過的最大的危險,敗軍潰散,追兵在後,無人可依,但最終還是化險為夷。
可這次,他知道,前方已經沒有了生路。
不時有亂兵衝過來,先是三五人,又有十數人,後來竟遇到五十人的小隊,雖然這些沒有建制的兵卒抵不過五百御刀蕩士的奮力一擊,可接下來會是百人千人萬人,東、西、南三面失守,蕭玉樹、沈穆之全是知兵的人,豈會留著北門讓他從容逃走?
滿眼望去,到處是哭喊的宮女,驚慌的宦者,有些只顧著逃命,還有些夾帶著宮中的金銀財物,盛世金陵,卻已經是國滅時才會有的景象。
“霜虎!”
眼看到了顯陽殿,安子道甩開林霜虎的手,停下了腳步。林霜虎焦急的道:“主上,此地不宜久留,還是儘早脫身。來人,背著主上,保持隊列……”
“霜虎,我不走了!”
安子道坐到顯陽殿前的石階上,蒼老的容顏和疲憊的眼神,再沒有往昔氣吞山河的霸道,此時的他,只是心力交瘁、滿盤皆輸的失意者。
“主上!”林霜虎急得差點吐血,剛才和白長絕對那一掌使出了畢生功力,五臟六腑幾乎移位,受了嚴重的內傷,急需覓地靜坐治療。可這會事態緊急,只能強行運功壓制住傷勢,還生怕安子道發覺擔憂,誰想還沒出城,他就先放棄了。
“你不必勸了!就算僥倖逃出台城,蕭勳奇也早截斷了通往各軍的所有道路,與其落入外面那些小兒之手,受盡羞辱,還不如等在這裡,讓太子取了性命就是!”
“主上千秋萬歲,真龍護體,絕不會為宵小所趁!”
安子道笑了起來,道:“自古沒有萬歲,也沒有千歲、百歲的天子,我活到今日,已是漢魏諸代帝王裡難得的長壽,該知足了!”
林霜虎屈膝跪地,苦苦哀求,道:“老奴就是死,也要保主上安然無恙。五百御刀蕩士隨駕,怎麼也有一拼之力,主上不可輕言放棄……”
安子道的目光掃過周圍的御刀蕩士,年輕的臉上滿是視死如歸的堅毅,眼神忠貞而無懼,就像多年前初見到他們一樣。
時光溯洄到隆平四年,安子道終於在蕭勳奇的幫助下殺掉了四輔國,親政掌權,感中軍和門閥牽連太深,每臨危局就搖擺不定,故而倣傚羽林舊制,從歷次北伐和鎮壓蠻族的戰役裡陣亡的將士後代裡挑選出身強體健者,經過嚴苛的軍事訓練和淘汰機制,最後擇優組建成軍,戰鬥力為南朝之冠。
也正因為御刀蕩士坐鎮台城,威懾中軍和外軍,安子道這才徹底坐穩了寶座,輕徭薄賦,革新吏治,開創了中興盛世。只是今夜,這支為他立下汗馬功勞的雄軍,終將成為權力鬥爭的犧牲品。
可惜!亦可恨!
嘶的一聲,安子道扯下袍擺,咬破食指,如渴驥怒猊,飛快的寫好了血詔,然後連同隨身攜帶的傳國玉璽一道交給林霜虎,道:“你是二品宗師,獨自潛行足以避開叛軍耳目。離城之後去荊州找江夏王,要他秉持君父遺命,迎立義陽王為新君,昭告四海,共討奸賊!”
林霜虎連連叩頭,以二品之能,額頭竟磕出了血跡,道:“老奴不敢棄主逃生……”
“連你也要忤逆我不成?”
安子道死死抓住林霜虎的肩頭,厲聲道:“只有你活著把詔書帶給休若,太子得位不正的消息才能傳遍二十二州,日後征討,便是以有道伐無道……你留在這,不過陪我共赴黃泉,我死則死矣,還怕孤身上路嗎?”
“走!再作此兒女態,我立即自刎!”
林霜虎幾乎咬碎了牙,佝僂著身子,重重叩了三下,然後將血詔和玉璽放入懷裡,轉身消失在顯陽殿後。
馬蹄陣陣,黑壓壓的部曲擁著太子和衡陽王出現在殿前的寬闊廣場,安子道整了整衣襟,端坐如廷議時,淡然看著太子騎著馬,慢慢走上前。
“麟兒,好手段。連朕最器重的司隸校尉都和你狼狽為奸,父皇這次輸的不虧,輸的心服口服!”
這聲麟兒真是無限心酸,無限譏嘲,配合極少自稱的朕,讓人唏噓不已。安子道對太子自幼寵愛有加,東宮二率未裁撤前甲兵過萬,訓練有素,裝備精良,歷朝歷代絕無僅有。若不是因北伐意見不一導致兩人生了嫌隙,一個想要廢太子,一個想要纂帝位,何來今日的父子成仇,兵戎相見?
“父皇!”
太子沒有下馬,居高臨下的望著這個曾經在他心目中比天還要高大威武的父親,眼神裡透著幾分難以言述的快意,道:“不是兒臣好手段,而是父皇年老昏聵,只知寵信奸佞、濫殺無辜,如蕭校尉這樣的肱骨忠臣,自然擇明主而棲!”
蕭勳奇站在遠處,望著滿面塵灰,衣衫破損的安子道,默然無語。
說兩人狼狽為奸其實冤枉了蕭勳奇,他和太子之間並沒有安子道認為的那麼緊密。起初只不過是政治投機,為太子提供點資源便利,做點東宮不方便出面做的黑活,再封鎖一些不太正面的消息免得傳入皇帝耳中。
除此之外,兩人的交往並不多!
畢竟是儲君,提前賺點印象分,為家族日後的發展結個善緣。但這樣的交往必須瞞著安子道,要不然皇帝還沒死呢,就急著另找靠山,那是自取滅亡之道。
直到白賊之亂,蕭玉樹立不世之功,卻功高不賞,反而差點獲罪,蕭勳奇對安子道徹底失望,開始積極襄助太子。期間太子多次儲位動搖,蕭勳奇暗地裡出了不少力氣,間接影響了安子道廢儲的決心,要不然豈能運氣那麼好,次次逢凶化吉?
蕭勳奇並不喜太子的為人,甚至有些鄙夷,可若是支持安子道廢儲,然後去投靠新立的儲君,對他和蕭氏而言,不算是更好的選擇。太子作了二十多年儲君,實力雄厚,不是單單廢儲就能徹底清除他在朝野之間的影響力。等新儲君上位,勢單力薄,皇帝曾殺了先帝留給他的四個輔國大臣,親身經歷過所謂輔國的掣肘和強勢,晚年又猜忌過甚,必然不會讓新君重蹈覆車,駕崩之前,肯定要為新君掃平障礙,權力極大的司隸府,不出意外,將是第一個被開刀的對象。
與其這樣等死,還不如搏一搏,太子若有膽子通過非正常途徑登基,只能更加倚重蕭勳奇為他壓制異己,掌控中軍,穩定政局,蕭氏定當權傾朝野,一舉壓過袁柳庾三姓,成為楚國皇室之外的最大的門閥。
這是多少代人的夢想?
蕭勳奇不需要考慮失敗的後果,比起成功可能得到的收益,失敗的風險完全可以拋之腦後!
富貴險中求,前怕狼後怕虎,什麼事也幹不成!
然而今夜發難,從時間上講,還是太急躁了些。蕭勳奇這段時日利用司隸府的特權切斷了皇帝的耳目,掩護天師道和沈氏的兵馬潛入金陵附近,在他的計畫裡,最好先探明安子道的病情,若真的痊癒,又執意廢太子,那時再反也不遲。
造反,也有造反的路數,比如給安子道下毒,或者秘密刺殺,逼宮只是下策。誰知巫蠱玉像突然爆發,安子道連夜廢黜太子,更奇怪的是,他在接到安子道召見的消息時還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太子那邊卻彷彿早有準備,沒有通知他就和沈穆之一道舉兵圍了台城。
蕭勳奇並不知道太子在含章殿前偷偷埋了巫蠱玉像,若是知道,無論如何也要把一幹知情人等全部處死。結果就是皇帝匆匆,太子惶惶,在都沒有準備好的前提下發生了這場宮廷叛亂,雙方死傷慘重,堪稱兩敗俱傷。
“擇明主而棲?”安子道嘆了口氣,道:“休明,雖然父皇給你起的名裡帶個明字,可你真的是明主嗎?”
太子這十餘年來的委屈浮上心頭,雙目盡赤,道:“我是你生的,是你教的,也是你看著長大的,我若不明,非我之過,盡皆父罪!”
安子道愣了愣,苦笑道:“是我之罪!”
話說到這個地步,再繼續對質只能讓天下恥笑,衡陽王附耳道:“他是天子,素有威嚴,若不早誅,恐軍心浮動……”
太子臉色猙獰,拔刀直衝當頭,道:“眾將士聽令,御刀蕩士挾持天子,負隅頑抗,凡殺一人者,賞千金,殺十人者,封關內侯!”
徐佑和清明逃出生天,沿秦淮河順流而下,至驃騎航上岸隱蔽。原本按照計畫,兩人要去台城外圍瞧瞧戰況,說不定還能渾水摸魚沾點便宜。不過受孫冠此番驚嚇,徐佑又暴露了林通的假身份,金陵是絕不能再留了,所以看了眼台城,大火幾乎點燃了半邊夜幕,立刻悄然南下,準備從長干裡過南籬門,再沿著破崗瀆的水路至太湖返回錢塘。
剛過朱雀航,正要混入長干裡,徐佑突然停下腳步,在他左側不遠處的小巷子裡埋伏有兩個人,一人在巷頭,一人在巷尾,和清明打了個眼色,縱身飛上右側的民舍屋頂,尋一角落藏好。
神照萬物,無所遁形,埋伏的這兩人雖然修為不低,其中一個還是小宗師,且善於隱匿氣息,不在年歸海和蘭六象之下,卻也瞞不過徐佑的道心玄微。
見了大宗師,如鼠見貓,那是境界上的巨大鴻溝,非功法可以彌補。可大宗師以下,哪怕白長絕在此,徐佑卻也有信心至少有一搏之力。
奇怪的是,當此金陵大亂之際,牽扯到的各方勢力幾乎把所有的武力都投入了進去,連孫冠和竺道融都親自下場動手,竟還有小宗師在這裡不要臉的蹲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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