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寒門貴子 作者:地黃丸 (連載中)

 
tanakh 2019-4-8 20:34: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2 106195
tanakh 發表於 2019-5-20 18:10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一百零一章 青天有月來幾時


離開天青坊,經過東城時,徐佑下意識的往義舍那邊望瞭望,這麼久了不知道沙三青和莫夜來日子過的怎麼樣,應該沒有再招惹什麼麻煩,否則的話,冬至應該會向他稟告。

在這個亂世,沒消息就是最大的好消息!

出城之後,徐佑繞道南行,去了位於錢塘瀆的趙家船坊。坊主趙信年過三十,儀表堂堂,雙眼大若銅鈴,望之炯炯有神,見到徐佑,興奮的手足無措,又是施禮,又是奉茶,甚至還讓內眷出來一晤。

想他一介商賈,偏要附庸風雅,又不通禮儀,自是鬧出不少笑話。徐佑卻無絲毫輕視和不悅之意,笑容滿滿,溫良恭謹,對趙信的妻子表現出足夠的敬重。冬至早有探報,趙信懼內,家中諸事,趙妻可做一大半的主。還有趙信那兩個明顯仰慕徐佑的漂亮女兒,也都一一巧妙應對,既不自外於人,也不過於親近,顯得極有分寸,讓人頓生好感。只不過盞茶的工夫,就讓趙信視為知己好友,就差剖心掏肝納頭就拜了!

這時候的商賈但凡能夠做大做強的,大都是信義之人,沒有廣告忽悠,全靠口碑傳播,有幾次弄虛作假的勾當,傳出去就沒法再繼續做下去了。所以趙信的為人,徐佑讓冬至認真調查過,屬於可交之輩。

徐佑此來,不僅僅是為了交朋友,要開天工坊,建廠買設備都是小事,重要的是缺乏足夠的木匠。精通這門手藝的要麼是官府百工院的匠戶,要麼早都被各大船坊和其他作坊僱傭,屬於可遇不可求的稀缺人才。掏高薪挖人不是不行,但一般是挖不到的,匠人們受到契約的約束,也受社會道德的約束,後者的約束力更大,也更管用。就算徐佑願意幫忙掏違約金,也極大可能挖不來人,還會因此臭了名聲——對他來說,鄉間的風評至關重要,牽扯到以後升品的評議,為了賺錢而自絕於士族,那是白痴才幹的事。

所以,他只有來見趙信,希望從他這裡先借幾個人過去,日後再慢慢的想辦法把人截留。這樣做的好處,既不傷兩人的和氣,也讓趙信不至於那麼的為難。

趙信很爽快,直接給了徐佑十個手藝精湛的木匠、五個熟練冶金的鐵匠,約好借用一年,到期歸還。徐佑大手一揮,又在趙信這裡*了五艘船,加上先前的十五艘,僅僅在趙家船坊,他就*了二十艘大船,哪怕是金陵的船坊,這也算是大得不能再大的大主顧了!

眼看天色已晚,趙信熱情留宿徐佑,並於後花園設宴款待。酒過三巡,耳酣面熱之時,明月高懸,如玉盤璀璨絢麗,趙信舔著臉再求徐佑贈詩。之前他已經向冬至提過多次,當時徐佑還納悶,你一個商人,痴迷詩作幹嗎?等見過他那正當妙齡的兩寶貝女兒,徐佑當然明白真正想求詩的人是誰,略作沈吟,笑道:“我久不作詩,今夜蒙三郎款待,酒助詩興,且獻醜了!”

趙信大喜,親自去捧來筆墨紙硯,又命大女兒過來研墨,小女兒素手鎮紙。徐佑笑著謝過,持筆靜立片刻,彼時月光灑在肩頭,皎如玉樹臨風,說不盡的瀟灑和風流,輕展手腕,揮毫寫就: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

皎如飛鏡臨丹闕,綠煙滅盡清輝發。

但見宵從海上來,寧知曉向雲間沒。

白兔搗藥秋復春,嫦娥孤棲與誰鄰?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裡。

趙信是商人,寫財源廣進生意興隆未免太俗,若為了他兩個女兒,寫些情情愛愛花前月下又未免太過,可寫友情詩,如果流傳開來,在這個階級分明的時代又會給徐佑帶來不小的麻煩。所以此情此景,正好把酒問月,不言人間事,既不給趙信難堪,也讓徐佑避免了後顧之憂。

“好,好詩!”

趙信趕緊狂讚,一邊贊一邊偷偷看大女兒的臉色。他大女兒讀過幾年書,略有些才學,比其父更懂得詩的好壞和品階。

大女兒嬌軀微顫,目不轉睛的盯著紙張,雖然早聽說幽夜逸光的大名,被士林譽為詩賦冠絕江東,可沒有親眼見到總覺得傳言當不得真。今夜站在身側,看他頃刻之間就拿出一首如此驚艷的詩作,且應時應景,盡顯高逸出塵之姿,俏臉頓時緋紅如春日的花瓣,望向徐佑的一雙妙目嬌媚欲滴,似有萬種風情無處言說。

小女兒不懂詩,卻懂字,她自幼酷愛書法,看到徐佑的字反應比大女兒更加誇張,身子幾乎要撲到案几上去,素手探出,如同見到珠玉似的想要去撫摸,去又恐墨跡未乾,污了這天下絕無僅有的好字,那種欲語還休欲拒還迎的小女兒家神態,更讓人心有遐思。

隻看兩個女兒的反應,趙信哪還不懂,立刻大喊著命人收起了墨卷,小心叮囑著收到書房放好,不得任何人觸碰,違令者嚴懲不貸。

眼看趙信還要勸酒,徐佑扔了筆,托著額頭口中喃喃作醉酒狀,清明從旁扶住他的胳膊,道:“鄙主人不勝酒力,我看還是散了吧!”

“是我疏忽了!”趙信滿臉歉然,又慇懃的在前面引路,道:“快快,給徐郎君熬醒酒湯……兩位郎君這邊請,這邊請!”

進了雅舍,關上門,清明笑道:“郎君小試牛刀,卻把趙家兩個女郎迷的昏三倒四,莫非想要效仿娥皇女英,兼收並蓄嗎?”

徐佑靠坐在床榻上,閉著眼道:“胡說什麼,趙三郎誠信待我,豈能覬覦人家的女兒?”

“以我看,若郎君有意,趙三郎怕是巴不得呢……”

徐佑噗嗤一笑,搖搖頭沒再搭理他。一夜無話,等第二天,天剛濛濛亮,徐佑起床告辭,趙信挽留不來,約好再會之期,依依不捨的送別而去。

回到明玉山,和祖騅說找來了木匠和鐵匠,天工坊那邊也撥給他足夠的錢財和人力,爭取兩個月內初具規模,半年內造出第一輛四輪馬車。忙完這些,冬至突然來報,說山下有人叫囂,要和徐佑論辯《春秋》釋義。

徐佑奇道:“來者何人?”

冬至的小臉沈的幾乎要滴下水來,道:“此人叫魏無忌,年前就來過明玉山,說聽聞小郎閉關著《春秋正義》,故而找小郎辯詰《春秋》,被我婉言謝絕,請了出去。後來又接連來過三次,開始還算有禮,可逐漸的卻口吐狂言,污衊小郎沽名釣譽,實則胸無點墨,這才避而不見,不敢和他當面一辯真偽……”

徐佑笑道:“這人怕是來碰瓷的……你沒查查他的來歷?”

“碰瓷?”冬至沒聽明白徐佑的意思,不過當下也沒心情詢問,恨恨回道:“豈能不查麼?魏無忌家在臨海郡,普通士族,在郡中小有薄名,文采詩賦並未見得出眾,只是喜歡研讀《春秋》,據稱東南通《春秋》者,無出其右!”

“哦?”徐佑拿著銅製的茶匙,輕輕攪拌著杯中的茶葉,這些生茶入口澀味太濃,對味覺是極大的損傷,世人愛飲茶,其實還未得其門而入,隨意的道:“想借我揚名?還是受人指使?你查清楚了嗎?”

冬至敬佩道:“小郎真神人,原想著等會說出來嚇小郎一跳呢……魏無忌不知怎的和陸緒勾搭上了,兩人詩文相和,這兩年過從甚密。這次上山發難,一為揚名,二,怕是為了當年小郎和陸緒的私怨。”

好久沒有聽到陸緒這個名字了,自從錢塘湖雅集名聲掃地之後,陸緒這幾年閉門讀書,極少公開露面。徐佑本以為他修心養性,說不定因禍得福,學識反而更上層樓。現在看來,狗改不了吃屎,暗中還尋思著報仇呢,不過學的聰明瞭點,知道自己不出面,鼓動旁人來做殺人的刀!

“其翼怎麼說的?”

“我瞧著生氣,本想好生整治他一番,又怕折辱讀書人,會累及郎君名聲,所以任他欺上門來,毫無辦法……”冬至噘著嘴,道:“其翼郎君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向他求個主意,他只笑笑不說話,也不讓對付那狂生,還吩咐我將那人來挑戰的消息發散出去,如今整個揚州無人不知小郎避而不見魏無忌,那狗東西的名聲倒是越發的響亮了!”

“豬嘛,養肥了再殺。”徐佑笑了起來,眼眸裡清澈的如同冬日的雪,道:“其翼雖是個和尚,可比屠戶更加的懂行!”

“那,我趕他走?”

徐佑扔了茶匙,拍了拍手,道:“這豈是待客之道?請他來,我見一見!”

“好!”冬至這大半年被魏無忌氣的一肚子火,笑的眼睛都看不到了,道:“我就等著小郎來教訓他呢!”

初見魏無忌,徐佑印象還不錯,一襲青衫,乾乾淨淨,人又長的秀氣,要不是受陸緒的指使,單單為了《春秋》而來,那還不妨交個朋友。

“魏郎君,聽下人說你數次登門,我閉關不知,實在對不住!”

魏無忌臉色平靜,淡然中自有說不出的倨傲,道:“徐郎君閉關一年,可否容在下拜讀大作?”

“開門見山,我欣賞郎君的直率!”徐佑微笑道:“可是無香不拜佛,我多年心血,費時一年方才完成,若這麼輕易讓郎君看了去,再對外宣揚乃你的見識……呵呵,我什麼虧都吃,就是不吃啞巴虧!”

“啞巴虧……”魏無忌默念三遍,才明白徐佑的意思,勃然大怒,道:“幽夜逸光何等的名聲,我還當氣度異於常人,竟也是小肚雞腸之輩。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可笑可笑!如此,告辭了!”

徐佑笑容可掬,道:“不送!”

走了幾步,記起陸緒的話,魏無忌緩緩停下,胸口急劇的起伏,然後回過頭來,臉色稍霽,道:“徐郎君,在下並無他意,只是這十年苦讀《春秋》,尚有許多不通經義的地方,想要虛心向郎君請教。”

“是嗎?”徐佑起身,走到魏無忌跟前,唇角露出一絲譏誚,道:“我剛還誇你直率,這會就開始口不對心。魏郎君,你若想為陸緒報仇,言明就是,我非怯戰之輩,自當給你個機會。可要是玩弄心計,你這點小孩子過家家的城府,我實在沒什麼興趣陪你鬧著玩,聽懂了麼?”

冬至站在一旁,聽得幾乎要叫出好來,果然還是小郎最解氣,這些懟人的狠話,她可想不出來。

“你!你!”

魏無忌臉色鐵青,心中略有驚懼,這裡可是徐佑的地方,若是派出幾個兇神惡煞的部曲傷了他,那可如何是好?

不過轉念一想,徐佑要真敢動手,那正中下懷,到時候陸緒振臂一呼,抓住這點激起士林的怒火,定讓他吃不了兜著走。把心一橫,仰著頭,冷冷道:“怎麼?徐郎君可是怕我揭穿你的《春秋正義》是愚弄世人的把戲嗎?自十字詩傳唱天下,《三都賦》揚州紙貴,可郎君卻再無一詩一賦流傳,外人皆道徐郎才盡,莫非言中了不成?”

徐佑搖搖頭,道:“激將法對我沒用,這樣吧,我明日要去吳縣拜會顧府君,你如果真的要和我論辯《春秋》,五日後登門候著就是了,可把你那些狐朋狗友都叫上,免得輸了不認賬,再來明玉山聒譟。記住了,機會只有這一次,你要是抓不住,日後再敢出現在我面前,”他容色平靜,可眼神凌厲中透著殺機,道:“聽說臨海郡有幾股山賊鬧的挺厲害,魏郎君府上有一母一妻一妾,兄弟五人,還有七個子女,十幾個子侄,千萬別有了什麼閃失。”

“你!你怎麼知道我家裡的事……”魏無忌手腳都顫抖起來,俊臉頓時變得煞白,竟連話都說不出來。

徐佑笑了笑,如陽光融化初雪,可在魏無忌眼中卻和惡魔沒什麼兩樣。轉身走向側室,道:“冬至,送客!”

冬至笑眯眯的走到魏無忌身邊,道:“魏郎君,請吧,五日後,吳縣等著啊。彆不來,不來的話,晚上走夜路很可能摔斷脖子哦……”

魏無忌嚇的屁滾尿流,哪裡還敢再待下去,這明玉山風景秀美,卻住著一群鬼魅,簡直不寒而慄,當即下山,連頭都沒敢回。

至於他下山後如何和陸緒商議,那就是他的事,恐嚇他的那些話,也沒人會當真,無第三方在場,更做不得數。不過,徐佑相信,陸緒一定會抓住這次機會,對他來說,在揚州能夠對付徐佑的方法,文武黑白,真的不算太多。

次日一早,徐佑帶著何濡和清明乘船前往吳縣,於情於理,他都當前往拜會顧允。顧允的婚事去年三月就該舉辦,後來因為陸未央的母親重病,婚期無奈延後,等其母病癒,重新定在了今年二月,但徐佑當時對外說是閉關,實則在鶴鳴山潛伏,顧允竟以等徐佑出關為由,頂著顧陸兩家的巨大壓力,將婚期又往後推了五個月,最後定在了今年七月。傳聞說顧允的父親大發雷霆,和顧允約好,到時不管徐佑到不到場,都必須如期舉辦婚禮,再有推搪,將以族規嚴懲。

這份潔淨無瑕的友情,徐佑很珍惜,也很感動,所以歸來之後,安排了家中諸事,立刻啟程前往吳縣去見顧允。

既為敘舊,也為賀喜!
tanakh 發表於 2019-5-20 18:11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一百零二章 不負飛卿不負心


吳縣之前一直是揚州的州治和吳郡郡治所在地,也是揚州的政治文化經濟和軍事中心,隨著這麼多年的發展,原來的城區已經滿足不了近乎爆炸的人口增長和住房壓力,所以在主城西邊的低矮丘陵山體之上,重新築造了面積不算大的附城。

起初,附城的主要作用是刺史府、太守府和縣衙等諸多衙門的聚集地,後來以官府為中心,各行各業都如雨後春筍冒尖似的全面鋪開,只用了十年時間,就形成了規模足以媲美主城的龐大城區。接著在三十年間,發展更加的不平衡,形成主次顛倒的局面,原來的主城成了普通百姓的聚集區,而附城則成了官吏、門閥、士族和富商們的地盤,以越溪為主的幾十條河道分開了主城和附城,如同貧賤和門第一般,是那麼的涇渭分明。

附城通往主城主要靠三條官道和密密麻麻的拱橋,徐佑安步當車,和何濡清明一邊欣賞吳縣的景色,一邊談起顧允的婚事。何濡譏嘲道:“顧允怕是對那位陸氏的女娘不甚滿意,所以一拖再拖,始終不願大婚。他不願就不願,卻偏偏借七郎的由頭,害得咱們無端得罪顧陸兩家的長輩,智者不為!”

知道何濡對張玄機的事始終有心結,在他想來,顧允既然不喜歡陸未央,那還不如娶了張玄機,可以徹底斷了徐佑的念頭。

徐佑不會跟他爭論這些,情之一物,豈是利弊可以說的清楚的?轉頭笑道:“清明,你怎麼看?”

清明淡淡的道:“我不知道!”他雖入五品山門,可在男女情事上一竅不通。顧允不喜歡,那就不娶好了,何必勉強自己受這份罪呢?難不成顧氏真的會為了一個外姓女娘懲處家族裡最有前程的俊傑嗎?

“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徐佑讚了他一句,駐足橋上,望著橋下碧水清波,幾隻肥鵝輕快的遊過,留下轉瞬即逝的淺淺痕跡,輕聲道:“其翼看事太過功利,這點本沒有錯,世間攘攘,皆為利來,可有些時候,少些功利之心,反倒可以更得其利!拋開我和飛卿間的情誼不提,單說好處,得罪了顧陸的長輩不要緊,因為他們只屬於門閥的過去,而飛卿,則屬於門閥的將來。如果把此事看成博戲,我寧可把錢押在飛卿身上!”

何濡嘆道:“七郎所言是不錯,可顧允不優柔寡斷的話,我們原本可以兩不得罪……”

“世間安得兩全法,”徐佑邁步前行,身姿飄逸,大笑道:“不負飛卿不負心!”

“好一句世間安得兩全法,不負飛卿不負心!”

橋東頭突然走過來一人,穿著僧袍,容貌醜陋,皮膚黝黑,唯有一雙眼眸晶瑩剔透,不染塵埃,讓人頓生好感,他快步趕上徐佑,雙手合掌,恭敬的道:“尊駕可是微之郎君?”

徐佑還禮,奇道:“你認得我?”

“不認得!”僧人笑了起來,細碎的白牙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道:“只不過整個揚州可以念出‘世間安得兩全法’的人,竊以為非幽夜逸光莫屬!”

這個馬屁拍的高級,徐佑正色道:“法師言重了,僅殘詩兩句,難以達意,乃戲作而已,當不得此贊!”

僧人維持著笑容不變,道:“郎君觀流水群鵝得殘詩兩句,卻依稀暗含佛法之精義,難怪連竺師叔都尊郎君為六字之師!”

“嗯?”徐佑故意露出驚駭之色,道:“法師究竟何人?”

僧人再合掌下拜,道:“貧道竺無書,為本無宗宗主竺真人座下弟子,行七!”他直起身,笑的眼眸彎成了月牙,道:“由於貧道渾身黑如漆,人稱漆道人!”

唐朝之前,僧人也被稱為道士,這個道是修行的道,並非道門專有,所以和尚也好,道士也罷,皆可自稱貧道。

唐朝之後,和尚的自稱有貧僧和,也有貧道,並行不悖。直到元明之後,才逐漸分道揚鑣,和尚稱僧,道士稱道,一目瞭然。

徐佑覺得此人十分有趣,道:“失敬失敬!原來是竺宗主高徒,若論佛法,我不及法師萬一,更不能和竺上座相提並論,又豈敢做那六字之師?”

竺無書笑道:“微之郎君可記得無塵師弟?”

那個跟在竺法言身後的壯和尚?

徐佑忙道:“自然記得,我和無塵法師甚是相得,可白賊之亂後,錢塘內外阻隔,再沒有無塵法師的消息了!”

“無塵師弟在白賊之亂前離開錢塘回了金陵,僥倖躲過了殺身之禍。我在金陵時和他最為親近,經常聽他提起,說微之郎君乃是我沙門的大毗婆沙,若論佛法,除師尊外,我輩皆為末學後進!”

念起竺無塵,徐佑對那毫無心機的胖和尚觀感上佳,慨然道:“當初無覺法師悔悟自殺,無塵法師悲傷太過,我才以偶然聽來的佛理經文勸慰他,不想無塵法師因此開悟,竟稱我為大毗婆沙,佑實在汗顏,愧不敢受!”

“郎君當之無悔!”竺無書突然低聲道:“師尊似也有此意,等日後時機成熟,或會拜郎君為大毗婆沙。不過這件事尚在醞釀之中,郎君切莫外洩……”

徐佑呆住了,大毗婆沙是佛門很重要的名號之一,哪有輕授於外人的道理?更何況他和竺道融緣鏘一面,憑什麼對他青眼有加?

“法師說笑了……”

“貧道幾個膽子,敢拿這樣的事和郎君說笑?”竺無書不願繼續這個話題,眼見越來越多的人往附城的方向去,笑道:“這些都是準備今日一睹郎君風采的民眾,只是不認得郎君,錯過了良機……”

徐佑今日和魏無忌辯詰《春秋》,消息早就通過各種渠道傳了出去,不僅文人名士齊聚郡守府,連老百姓也愛湊熱鬧,紛紛結伴前來,瞧著聲勢,怕不是有上千人。

當下和竺無書同行,進了附城,入了郡守府,顧允早等候多時,看到徐佑,疾步走到跟前,一把緊緊抱住,久久不願鬆開。

“微之!”

“飛卿!”

執手相望,顧允俊目裡閃爍著喜悅的淚光,道:“我幾次欲往明玉山,又怕誤了微之的文業,這一年來朝思暮想,真是愁煞了人!”

“我雖閉關不出,可也時常憶起飛卿,原想著你忙於政務,會不會容顏疲憊,稍遜風姿,今日一見,卻猶勝往昔!”

兩人一番敘舊,旁若無人,何濡輕咳幾聲,徐佑這才拉著竺無書和顧允介紹相識。見禮畢,攜手去了後園,也是此次論辯的場所。剛到拱門,聽到裡面人聲鼎沸,熱鬧非常,首先入目的是奇巧精緻的亭台樓閣,依山而建,或小或大,或直或曲,恰到好處的融入山色之中,讓人神思逸飛,流連忘返。正中立著一座高高的木製圓枱,八道紅木橋如觀音千手,連接四方的迴廊,高台下潺潺溪水淙淙流過,真是無處不雅緻,無處不盡美!

“此地名為細腰台,你看那高台中間盈盈一束,橋身八方通達,若衣袂飄飄,正是美人紅裙,自有幽香。”

徐佑笑道:“怪不得飛卿整日操勞,還能神清氣爽,府內竟有這般的好地方。”他並不感到驚訝,當初任錢塘縣令時,顧允就把錢塘縣衙的後花園收拾的美輪美奐,這是門閥子弟的天性,受不得簡陋的處所,不過當時風氣如此,世人只會誇讚有品位,卻不會因為顧允官位在身,就彈劾他奢華無度云云。

“我也不常來,偶有閒暇,會請歌姬登細腰台彈曲助興,寥遣憂思。”顧允說著興奮起來,道:“今日為了給微之助威,我特意請了李仙姬前來。你要知道,那李仙姬號稱江東第一名妓,比起金陵雙艷的崔元姜和馮鐘兒也毫不遜色,她等閒可不出門奉客,要不是聽說微之要來,我可是請不動這位女郎的大駕!”

“飛卿太謙遜了,區區一介歌姬,還能不給你顧府君的顏面?”

顧允大搖其頭,道:“微之一向不喜秦樓楚館,甚少和曲中人來往,所以不知道這李仙姬的名頭。她原是光祿大夫李覽的女兒,自幼知書達理,詩賦聲律、琴棋書畫無所不精,荳蔻之時已轟動金陵,據說提親的人幾乎要踏破李氏的門檻。只是……”

“只是什麼?”徐佑看顧允似有難言之隱,忍不住問道。

“只是後來巫蠱之變,李覽牽扯其中,被主上誅殺,妻女十數人沒入營戶。李仙姬輾轉流落揚州,很快就艷名遠播,深得前揚州刺史柳權的青睞,加上李覽在朝中故交很多,雖然身份卑微,卻也沒人敢欺辱她。所以我請她來,她若不願,那也沒有絲毫的辦法。”

巫蠱之變?

徐佑對這件事大概有點印象,只是這具身體的前主人不通世務,巫蠱之變發生時年歲尚小,並不知道具體內情,聽聞到此,皺起眉頭,側身看了何濡一眼。

何濡微微點頭,示意他知曉內情,徐佑便不再問顧允。他在顧允面前從來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形象,這個人設建起來不容易,絕不能輕易毀掉。

“原來如此!”

徐佑臉上露出慕艾之意,道:“飛卿說的我心頭癢癢,今日倒要看看江東第一名妓到底有何等驚人的手段!”

顧允大笑,道:“李仙姬多年來從不以色侍人,微之若有倖成為入幕之賓,我就送你一份大禮!”

“什麼大禮?”

“新安太守羊橦珍藏的《薦季直表》真跡!”

“啊?”徐佑震驚道:“當真?”

“當真!”顧允眯著眼,略有些得意的看著徐佑的神色,笑得像極了小狐貍,道:“羊太守想求我一幅《洛神賦圖》,我要他拿《薦季直表》來換,那老兒雖然不甘心,卻還是送了過來。我知微之書法冠絕一時,想必對鍾繇的真跡不會不動心。”

徐佑搓了搓手,舔著臉道:“要不換個賭注?你也知道,我不會討女郎的歡心,李仙姬久在青樓,什麼樣的男子她沒有見識過,哪裡會對我網開一面呢?”

顧允慢悠悠的跨過園門,道:“那我不管,想要《薦季直表》,就看微之能不能博美人一笑!”
tanakh 發表於 2019-5-20 18:11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一百零三章 笑柄


顧允和徐佑前後出現,他們號稱江東連璧,真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嘈雜的人聲頓時變得寂靜起來,無數道目光從蜿蜒曲折的迴廊裡投射到兩人身上,相比之下,看徐佑的視線更多,也更熾烈。

徐佑年少成名,卻只是赳赳武夫,揚州士林認識他的人寥寥可數。後來貶謫錢塘,再以文采震動江左,也僅在錢塘湖雅集時公開露面而已,所以大多數人只聞其名,不識其人。

顧允引著徐佑沿著山石鋪就的小道,從園林假山拾階而上,來回拐了三四次彎,到了迴廊三層正中的位置。

“這就是徐佑?”

“應該是吧,幽夜逸光,僅看走路時的儀姿就知道名不虛傳!”

“除了徐微之,顧府君何曾倒履相迎過他人?”

“據說府君和徐佑相交莫逆,今日一見,兩人果然情同手足!”

眾人悄聲議論著,顧允先把徐佑介紹給左右,有郡守府的官員,也有吳縣的清貴,有明法寺的僧人,也有林屋山的道士,顧陸朱張的子弟也來了不少,其中就有徐佑熟識的張桐張修永。

“微之,錢塘湖,哦,現在應該叫西湖了,西湖一別,已過三載,我多次想去明玉山拜會,卻遲遲未能成行,引為憾事。今日吳縣重逢,幸何如之?”

徐佑見張桐不復當年狡黠模樣,舉止間透著幾分老成穩重,看來這些年別人也都沒有閒著,拱手笑道:“得見修永,亦是不勝之喜!”

四下見禮完畢,顧允拉著徐佑入座,其時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翠竹搖曳,青鳥穿林,雅士群集,樂而忘言。不知是顧允府中豢養的歌姬,還是從青樓裡請來的名伶,從八方紅橋款款登上高台,身姿曼妙如輕柳,端的是美豔無雙。眾人推杯換盞,倒彷彿是來尋歡的,並沒人那麼不識趣的提起徐佑和魏無忌的辯詰一事。等酒過三巡,看了六支舞,聽了九首曲子,終於有人按捺不住前來發難,只是所有人都沒想到,第一個竟是個看上去年歲不大的清秀小和尚。

顧允身為吳郡太守,揚州刺史府遷到金陵之後,大半個江左其實就是以吳郡太守為尊。所以貴為今日宴會的主人,無論有沒有收到邀請,但凡有點頭臉的人物都會主動前來捧個場,明法寺和林屋山自然也不例外。

佛道之間雖然不再像以前那樣劍拔弩張,可爭鋒的勢頭並沒有因為皇帝的干預而稍稍減少,只不過從明面轉移到了地下,從武鬥變成了文鬥,更像是一場看不到硝煙的戰爭,血腥不足,殘酷依舊。

這小和尚身穿白衣,在佛門的品階不算高,舉止故作鎮定,神色看似謙卑,實則透著桀驁,雖長年和青燈黃卷作伴,可眼眸裡不見清明,暗藏著壓抑的慾望和野心。徐佑何等毒辣的眼神,只需要看一眼,就明白這人是為了借己揚名,來著不善。

揚名不是罪惡,世人誰不想成名?而成名的捷徑之一,無非是踩著前人的肩頭一步登天,當年他就是憑藉碾壓陸緒開啟了鹹魚翻身之路,今日這小和尚無非是另一個自己罷了!

宴會表面上看其樂融融,其實自有規矩在。東南西北四方,以主次貴賤上下不同,分別安排各階層的人落座,小和尚區區一白衣僧,無品無名,貿然跑到主人的區域,顯得莽撞又失禮。

立刻就有人要大聲斥責,顧允擺擺手,示意他們稍安勿躁。小和尚氣定神閒的站在那裡,白衣隨風而動,頗為引人注目,輕聲道:“小僧冒昧來向徐郎君討教……”

話音未落,從後面急匆匆趕過來一黑衣老僧,一把拉住他,低聲斥道:“無印,你做什麼?來時你師尊怎麼交代你的,莫非全忘記了?”說著又忙對顧允施禮,道:“府君,小兒輩冒冒失失,得罪莫怪!”

“知事言重了!”

顧允認得這老僧,名叫竺無進,平日裡和官府以及士族打交道的都是此人。他饒有興致的看了眼小和尚,問道:“這位是?”

知事僧竺無進面露尷尬,道:“這是寺主的弟子竺無印,常年在寺中禮佛,甚少外出。今日躬逢盛會,寺主讓我帶他來一睹諸家名士的風采,以長見聞。”

佛門的基層組織結構為“三綱”和“兩序”。一寺裡有上座、寺主、維那,此為“三綱”,上座為三綱之首,但實行的是集體領導制,寺務由三綱協商負責。三綱之下,有東、西兩序,西序選學德兼修者擔任,稱頭首,有六職。東序選精通世事者擔任,稱知事,也有六職。這老僧為東序的知事,難怪說話通透,沒有普通僧人的迂腐和自矜。

明法寺的寺主是竺法常,竺道融的三弟子,和竺法言、竺法識是同門師兄弟。竺道融在白賊之亂後任命竺道安為明法寺上座,主要是為了穩定軍心,具體寺務其實都由竺法常處理。徐佑化身林通時曾把竺道安氣得兩次吐血,卻沒和竺法常打過交道,不想今日先遇到了他的弟子。

“既是竺寺主的弟子,那就不必拘禮……來人,看座!”

竺無進恭敬的道:“謝府君體諒!”然後側過身去,以目示意竺無印,讓他賠禮後推辭離開。

竺無印視若無睹,卻也不入座,道:“小僧只有數句話和徐郎君言說,不必坐了!”

竺無進冷汗都要下來了,尷尬的對顧允笑了笑,轉頭就要狠狠的訓斥竺無印。這個師弟平時最得竺法常看重,悉心栽培,又以佛法精通駁倒過眾多位師兄,故而小小年紀,養成了目中無人的凜然傲氣。

本來年少氣盛,有些許傲氣無妨,畢竟他是竺法常疼愛的弟子,也確實有真才實學,大家在寺裡都會讓著他一點。可太守府不是明法寺,顧允也不是竺法常,他這樣當面挑釁,後果無法預料。

“哦?”

顧允沒讓竺無進干涉,對他來說,徐佑既然決定要公開和魏無忌辯詰,說明做好了應付一切發難的準備,巴不得來挑戰的人越多越好,這樣更能揚幽夜逸光之名。

他歪過頭,看著徐佑,笑道:“微之,別人來請教,你若有閒暇,就指點指點他?”

“指點不敢當!”徐佑也是一笑,道:“不知無印法師想要和我說什麼話?”

“聽聞徐郎君到處宣稱,先師伯曾拜你為六字之師,還要做我沙門的大毗婆沙?既有這等的大志,想必於佛法一道無人可及。小僧斗膽,向徐郎君請教般若真意……”

這番話指桑罵槐,大不客氣,徐佑也明白過來,竺無印今日出頭,原來是嚥不下“六字之師”和“大毗婆沙”這口氣。

張桐坐在顧允他們的身後,聞言忍不住譏嘲道:“微之名聲動於天下,若是竺寺主親來,或可坐而論道。你一個小沙彌,名不見經傳,何德何能向微之請教呢?”

哪怕這幾年修身養性,可張桐畢竟是張桐,看不得徐佑受欺。竺無印心裡著惱,臉上尚能不動聲色,道:“學無先後,達者為師,若是萬事僅靠名聲和資歷論長短高下,徐郎君又何必作《春秋正義》?乾脆都按鄭氏的釋義來讀《春秋》,豈不省時省力?”

張桐咦了一聲,笑道:“小沙彌生得一張利口!”他為張氏子弟,胸懷坦蕩,自覺辯不過竺無印,就不再糾纏。

徐佑先對張桐點頭微笑,然後懶洋洋的單臂撐地,側身半躺,淡淡的道:“太俗生!”

“嗯?”

顧允一愣,不解其意,張桐也是摸不著頭腦,竺無進似有所悟,卻還沒抓到重點。

這時,竺無印突然雙腳併攏,交叉在身前的雙手合於胸前,目光炯炯,再看向徐佑。

徐佑搖頭,道:“太僧生!”

竺無印瞬間失神,垂手也不是,合掌也不是,急促的呼吸清晰可聞。徐佑輕輕嘆了口氣,聽在他耳中,無疑是羞辱和恥笑。

“妙!”張桐這才懂了,撫掌而笑,大讚道。

“妙在何處?修永快說!”有人尚未明白,急忙問道。

“適才竺無印雙手交叉而立,微之說他看上去太像凡夫俗子。竺無印又雙手合掌,一看就是呆兮兮的僧人,可這樣子又太像僧人了。佛法講無相,他卻具各種相,等而下之了!”

“原來如此!”

眾人看著徐佑,無不欽服。歷來論及佛法,無不是你言我語,大戰三百回合也分不了勝負,誰曾見過向徐佑這般輕描淡寫的六個字,就把來勢洶洶的竺無印剝的乾乾淨淨。

六字之師,竺法言沒有說錯!

“太像俗人如何,太像僧人又如何?”竺無印冷靜下來,自知佛理真的比不過徐佑,立刻發起犀利的反擊,道:“我自心無罣礙,哪裡像徐郎君,卻為皮相所惑。僅此一問,已知道郎君的深淺,什麼六字之師,什麼大毗婆沙,不過是泥人臉上的金砂,看似光鮮,實為欺世盜名……罷了,罷了!”

說完自以為得計,並不給徐佑駁斥的機會,轉身就走,只要離開了此地,外界日後說起來,不說勝,至少沒有敗!

甚至可以說,比起境界,他猶在徐佑之上!

為揚名,這就夠了!

徐佑忽的大聲喊道:“竺法師,你的僧袍後面破了個洞!”

竺無印下意識的回頭去看,白色的僧袍如雪潔淨,哪裡有破洞?可一抬頭,看到徐佑唇邊的微笑,以及其他人的哄堂大笑,那清秀的臉頓時紅了個通透。

當年鬼蜮般的錢塘城,流淌的那滿地的鮮血,都沒有此刻竺無印臉上紅痕來得重!

自稱心無罣礙的僧人,竟然還忘不了僧袍的破洞,這不是笑話,而是對竺無印多年修煉的道心進行的毀滅性的打擊。

擊碎,碾壓,然後化成粉,被風吹散,

一絲不留!

竺無進面如死灰,他不知道該怎麼回寺和竺法常交代,更不知道怎麼和竺道安交代。因為他心裡清楚的很,佛門和天師道有仇,徐佑和天師道也有仇,兩者本應該成為志同道合的盟友,而不是敵人,現在鬧到這步田地,最後揹黑鍋的必定是他這個主事的人。

一念至此,竺無進看著已經成為笑柄的竺無印,真是咬牙切齒,恨不得從來沒見過這個人!
tanakh 發表於 2019-5-20 18:12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一百零四章 清談細腰台


“女郎,有個小和尚先於魏郎君向徐佑發難了!”一個俊俏可愛的丫頭急匆匆的跑進來,衝著幕帳後面的人脆生生的喊道。

“哦?結果如何?”

幕帳後的聲音清冽中透著說不出的嬌媚,夾雜著吳儂軟語的綿密,又帶點金陵雅言的正統,彷彿寶相*的仙子沾染了塵世的煙火氣,讓人覺得高不可攀,卻拼了命的想去親近。

“結果?哼,那小和尚沒什麼本事,只兩三下就完全敗下陣來,羞臊的沒臉見人,灰溜溜的走了!”

“那小和尚可有名姓?”

“我問了,好像……好像叫竺無印……”

“嗯?”幕帳後的人似乎停滯了片刻,淡然的語氣裡終於有了幾分好奇,道:“無印法師也不是徐佑的對手麼?”

“哪裡談得上對手,女郎是沒在那瞧著,竺無印醜態百出,連僧袍破沒破都不知道,還自稱什麼罣礙無心,簡直讓人笑掉大牙!”

幕帳後久久無聲,過了會,道:“你去稟告顧府君,我願為徐佑和魏無忌之間的勝者單獨跳一支舞,聊表寸心,以襄盛會。”

丫頭愣了愣,道:“女郎不是只答應顧府君清唱一曲的麼?”

“去吧,其他的不要多問!”

丫頭滿頭霧水,心里納悶的想:往日裡清樂樓的姑娘們談及江東才子,大多對徐佑的詩才仰慕不已,甚至不惜倒貼錢財以求一響貪歡。唯有自家女郎不假辭色,從來不曾提及過那位幽夜逸光,今日怎麼反倒主動起來了呢?

見丫頭遲遲未走,幕帳後噗嗤笑了起來,道:“你可是覺得我是為了徐佑才跳舞的嗎?”

丫頭吐吐舌頭,道:“婢子不敢!”

“徐佑雖大有才名,詩賦堪稱江東獨步,但詩賦並不是經義,若論春秋,我曾和魏郎君辯詰過,他對春秋的精研遠超前賢和今人,徐佑怕不是對手。”

“哦!”丫頭恍然大悟,捂嘴笑道:“我就說嘛,原來女郎是對魏郎君動了心……”

等丫頭走遠,幕帳後的人幽幽嘆了口氣,一隻欺霜賽雪的皓腕伸了出來,幕帳掀起,露出一張風華絕代的俏臉,

她就是揚州第一名妓李仙姬!

“我們這樣的女子,早已不會為任何人動心了!”李仙姬輕移蓮步,來到窗前,透過層巒疊嶂的假山,美目清波,注視著不遠處那喧鬧的宴會所在。

“徐佑,徐佑……”

她默念兩次徐佑的名字,眸子裡倒映著夏日的滾滾熱浪,卻不知怎的,房間裡驟然瀰漫著幾許刺骨的冷意。

看著竺無印狼狽不堪的背影,徐佑沒有太大的快意。他和天師道勢成水火,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本無宗自然會想辦法和他示好,尤其竺法言的六字之師流傳甚廣,難免不會引起主上的猜疑。所以藉此機會,羞辱竺無印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角色,既小小得罪了本無宗,卻又不會得罪的太狠,難道允許竺無印貿然挑釁,還不允許他反擊嗎?

張桐等人圍了上來,不停的敬酒狂讚,徐佑以酒量不佳為由,只和他們幹了一杯就不再多喝。還是顧允發話,興奮的眾人才逐漸散去。眼看到了巳時中,西邊圍欄後的人群裡站出來一人,正是魏無忌。

而他身邊,赫然是久違露面的陸緒!

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陸緒沒有坐在顧允這邊的主位上來,而是和一群的朋友坐在了西位,今日的一切,是他在背後策劃鼓動,為的就是將徐佑擊敗,一雪前恥。

至於擊敗徐佑的是誰,並不重要,其實陸緒不願意承認,在他內心深處,對徐佑充滿了恐懼,這種恐懼已經強大到再也承受不起失敗的打擊,所以只能假手他人,為自己出這口惡氣。

魏無忌連飲三杯壯行酒,在一幫士族子弟的吹捧聲中,壓抑住內心的激動和澎湃,緩步走向高台。高台正中早佈置好了兩個蒲團,一東,一西,距離十六步,喻示《春秋》的一萬六千餘字。

撩起袍擺,屈膝跪坐,身子端正如鬆,配上氣宇軒昂的外表,魏無忌的初次亮相,便博得了陣陣喝彩聲。

顧允親自斟了兩杯酒,看向徐佑,輕笑道:“等你得勝而歸,我再陪你飲這杯酒!”

徐佑起身,走開幾步,回頭灑然一笑,道:“且看我溫酒斬華雄!”

入得高台,居於東,徐佑雙手交疊,俯身下拜,道:“今日有倖聆聽魏郎君教誨,佑委實喜從心來。你我辯詰,只為窮究聖人玄意,非為勝負輸贏,不知魏郎君可讚同嗎?”

魏無忌道:“正是此理!”

他還能說什麼?冠冕堂皇的話,從來都站著道義和道理,哪怕再虛偽和噁心。

兩人對坐數息,魏無忌先忍不住,道:“敢問郎君,何謂春秋?”

“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徐佑以司馬遷的話來應對,顯得平穩有餘卻並不出奇,道:“簡而言之,春秋,乃微言大義!”

魏無忌點點頭,至少徐佑已經入了門,非是那些沽名釣譽的酒囊飯袋,又問道:“春秋有三傳,左氏,公羊和穀梁,徐郎君以為何人為上?”

這話問的刁鑽,自古以來,春秋三傳的優劣都是爭議的焦點,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哪能輕易的分出好壞?

徐佑豈會被他牽著鼻子走,淡淡反問道:“魏郎君以為呢?”

“三傳各有其長,各有其短,若非要一較高下,自然以《春秋左氏傳》為上!”

“願聞其詳!”

“《左氏》艷而富,其失也巫;《穀梁》清而婉,其失也短;《公羊》辯而裁,其失也俗。若三者皆取其長,而棄其短,《左傳》記事比《春秋》多了二十六年,既註疏了《春秋》的經義,也補充了《春秋》未盡的史料,更訂正了些許經文裡的謬誤,僅以此論,遠勝公谷二傳!”

這倒不失公允之論,但辯詰就是如此,對與錯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依仗口舌之利和滿腹學識,將對方的言論駁倒,讓自己的言論站穩腳跟。

徐佑搖頭道:“郎君此言差矣!左傳雖然詳於記事,可公羊、穀梁詳於詁經,三者側重不同,以你之間來分高下,未免太過兒戲。正如去年揚州大熟,仰賴風調雨順之功,那是風功勞大,還是雨功勞大呢?”

此言一出,眾皆哄笑,魏無忌不敢再輕視徐佑,手指輕叩掌心,穩住情緒,將徐佑的話原路奉還,道:“願聞其詳!”

“詁經必須依經訓解,所以春秋所無者,公羊、穀梁未嘗言之;記事則不然,要有始有終,所以左氏把事實列在經文之前,以敘其始;把事實置於經文之後,以終其義。春秋經文所無者,而左傳特記述其事;或為春秋所有者,而左傳不記述其事。因此,西漢諸多博士曾說左氏不傳春秋,而以公羊穀梁最得春秋真意,正是這般的道理!”

自從唯物主義辯證法從邏輯學裡被提煉出來之後,所有的辯論都可以從中找到破解的法門,不管是一分為二的看問題,還是聯繫和發展的觀點,只要掌握對立統一的這個核心規律,無論是儒、道從名家學到的名辯術,還是佛門的因明學,都不值一提。

中西幾千年後的巨大差距,根本原因是邏輯學的差距,徐佑自認經史子集未必就比這些飽學之士厲害,但他有兩個無人能及的優點:一、學問是不斷發展的,對經史子集的認知和註解也是在不斷的完善和修繕,他有後世無數大師們研究出來的知識點,只需挑前聖先賢們的謬誤之處,就完全可以震住像魏無忌他們這樣的徒子徒孫;二、他恰巧掌握了唯物主義辯證法,辯詰這種事,單憑一張嘴,就能把黑的說成白的,死的說成活的。別小看了這個本事,佛道論衡上千年,道門幾乎沒怎麼贏過,難道是因為道士們的學識比不上和尚嗎?並不是!只是和尚們精研因明學,所以打起嘴仗來沒輸過。

不過道門有個長處,吵架沒贏過,打架沒輸過,因此一言不合就聚眾造反,也直接或間接的造成了三武一宗的滅佛慘劇。

魏無忌默然,他敏銳的察覺到徐佑說的話並不全對,應該也有漏洞,可就是找不到反駁的法子。如此沈默了將近一柱香的時間,圍觀的眾人大氣不敢出,他們雖不在場上,卻也能感覺到雙方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甚至有人覺得,明明是兩個文弱書生對陣,竟生生的有了沙場征伐的凌厲殺機,讓人毛骨悚然。

“《左傳》與《春秋》,經之與傳,猶衣之表裡,相持而成。若有經而無傳,使聖人閉門思之十年也不能知其真意。西漢諸儒尊公谷而輕左氏,故而終前漢二百一十年,未有一注本行於後世!”

“哦?”徐佑劍眉微揚,輕撫袍袖,風姿氣度,無不領袖群倫,道:“那,郎君以為,春秋是經,還是史?左傳亦僅是注本,或也是史書?”
tanakh 發表於 2019-5-20 18:13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一百零五章 以夏時冠周月


魏無忌神色稍安,徐佑方才的詭辯幾乎讓他無路可退,這次再次發問,卻出乎意料的簡單。春秋是經,這是列入五經的定論;可春秋也是史,周王朝和各國都設有史官,春秋既然是孔子依據魯國史料所著,那自然是史書!

他思前想後,自認沒有破綻,以此回答徐佑。徐佑笑道:“哪裡有亦經亦史的聖人書?歷來經史有別,史先於經,史家的宗旨是說真話,記實事,可孔聖作春秋,不在記錄實事,而是寫個人對實事的評判,其目的更不在史,而在於用史的審判代替神的審判,鑑於往事,以之警醒世人。這樣的意義遠遠高於史學之上,所以稱其為經!”

魏無忌斥道:“荒謬!聖人因魯史策書成文,考其真偽,而志其典禮,上以遵周公之遺制,下以明將來之法,直書其事,微言大義,如何算不得說真話,記實事?”

“微言大義,其言並非不真,但言在前,而義在後,故而先史而後經。春秋只可為經,不可為史!”徐佑不等魏無忌反駁,道:“郎君以為,《史記》可為史嗎?”

魏無忌想也不想的答道:“當然是史!”

徐佑頓時笑了起來。

魏無忌猛然驚醒,他已經猜到了徐佑的目的,可又沒有辦法阻止。果然聽徐佑道:“太史公言:餘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而君比之《春秋》,謬矣。連他都認為《史記》和《春秋》截然不同,魏郎君既說《史記》是史,那《春秋》自然非史!”

“這……這……”

魏無忌終於訥訥不能言!

唯物辯證法的厲害就在於此,先下一城,徐佑趁不急不躁,再問道:“左傳是注還是史?”

魏無忌已經沒有了剛開始的自信,猶豫半響,道:“是注本!太史公在《史記?十二諸侯年表》裡說:‘魯君子左丘明懼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因春秋而成左傳,當為注本!”

“郎君又錯了,左傳原該是史!”

魏無忌臉色有點發白,拱手道:“願聽郎君教誨!”言語中已經透著幾分尊敬了。

“孔聖修經,以一己之見來褒貶善惡,類例分明;左丘明為魯史,載述時政,以日系月,並沒打算扶助聖言,緣飾經旨,和太史公相似。所以,孔聖所以為經,當與《詩》、《書》、《易》等列;左丘明所以為史,當與司馬遷、班固等列。”徐佑擲地有聲,斷然道:“《左氏》辭義贍富,自是一家書,並非為了傳《春秋》而作,所以該當是史,而非注!”

圍觀的迴廊裡立刻響起熱烈的叫好聲,縱然有些人不是太懂春秋,可兩人的辯詰並沒有過於晦澀的地方,言簡意賅,直指本心,卻也把各自的觀點說的清楚明白,讓人一聽就知高下。

魏無忌的額頭已有汗珠滾落峨袍,挺拔如鬆的上身也不經意的彎曲了下去,尚沒有真正的開戰,登台時的鬥志已被徐佑的無雙辯才消減了八成。

不能再讓徐佑牽著鼻子走了!

魏無忌果斷轉移話題,道:“你我今日辯春秋,無須在這末等枝節上耗費心力,春秋為經也好,為史也罷,終歸要深諳其旨,明達其意,才可以算得上通曉。郎君欲作《春秋正義》,我來以經文質詢,望不吝賜教!”

接著洋洋灑灑,盡挑那古怪刁鑽的偏僻知識點來提問,幸好徐佑為了今日早有準備,自身的學識在,又有何濡、清明這樣的學究天人之輩相助,倒也應對了下來,雖然沒有開始那麼輕鬆,但至少場面上很過得去。

如此連續問了十三題,徐佑一一作答,沒有被魏無忌難住,眼看他詞窮,徐佑笑道:“來而不往非禮也,我只問郎君一題,若答得出,今日便算你勝了!”

魏無忌曉得這一題非同小可,神經繃緊到了極致,雙目凝視著徐佑,道:“郎君請講!”

“春秋記事,開篇說春王正月,此正月為何月?”

就像準備了三千斤的巨石砸入深不見底的水潭,卻只濺起了一朵小的不能再小的水花,魏無忌打死也沒想到徐佑會問如此簡單的問題,呆呆的愣了回神,心中滿是狐疑,這才答道:“春王正月,即為建子月!”

“請指教!”

“王者革前代、馭天下,必改正朔,易服色,以變人視聽。夏以建寅之月為正,殷以建丑之月為正,周以建子之月為正。三代異制,正朔各有不同。”

所謂的建寅、建丑、建子,是說斗柄所指的方向,夏代既以建寅之月為歲首,那麼建丑之月於夏曆則為十二月,建子之月於夏曆則為十一月。殷革夏命,要改正朔,於是不再以正月(夏曆)為歲首,而是以十二月(建丑)為歲首;周革殷命,也要改正朔,於是以十一月(建子)為歲首。以此類推。

徐佑搖頭道:“我以為不然!孔聖作春秋,實則是以夏時冠周月!”

“什麼?”

魏無忌勃然失色,竟從蒲團上一躍而起,往前三步方生生止住身子,顫聲道:“郎君所指,孔聖篡改了正朔嗎?”

與此同時,迴廊中也響起陣陣驚呼,不少儒生跟著站起,面色皆變!

說起這個問題,牽扯十分的廣泛。比如殷人或周人在改了歲首之後,稱他們建國的第一年第一月時,是說“元年十二月”或“元年十一月”呢,還是稱“元年正月”?前者即所謂“改年不改月”,後者則是“改月”。

除過改月,還有改時。夏曆以一、二、三月屬春季,四、五、六月屬夏季,七、八、九月屬秋季,十、十一、十二月屬冬季,這樣的時、月關係與一年之內的農作週期最為契合。但殷和周兩代的春,實際上是夏曆的冬,那殷人或周人的新君即位的第一年第一月,是該稱為“元年冬”呢,還是該稱“元年春”?前者稱為“不改時”,後者則稱為“改時”。

而《春秋》記事,明顯是改月改時的,所以將十一月稱為正月,將冬季稱為春季,方才魏無忌回答徐佑的問題,說正月即為建子月,這個沒有問題。

但問題是,既然改月改時,是出自誰手呢?這麼多年大家都約定俗成的認為改月改時是周朝的定例,但徐佑驟然拋出孔子“以夏時冠周月”,意思是說孔子在寫《春秋》的時候擅自改了正朔。

這是何等大膽的指責?

“不錯!”徐佑面不改色,道:“周代之前,殷人以建丑為正,但記事時並不改月,例如商湯死後,太甲於次年即位改元就稱‘惟元祀十有二月’;周代之後,秦人則以建亥為正,其記事時既不改月,也不改時,秦人書始建國之月為‘元年冬十月’。因此可知,夏商週三代乃至於秦,既不改月,也不改時,周人以建子為正月,春秋開篇應該說‘元年冬十一月’才對,卻為何是‘元年春王正月’呢?以我拙見,該是聖人改了正朔的緣故!”

“這不可能!”魏無忌腦袋亂成一團,道:“非天子不議禮!春秋時孔聖有大德,而無顯赫的官位,又何來的資格和膽量改一朝正朔?”

“所以我先前問魏郎君,《春秋》是經還是史,為經則要見大義,而不拘小節。孔聖以周正記事,已經表明不在其位,不敢自專的恭謹,然後再以夏時冠周月,正是欲假天時以立義,也恰好再次證實《春秋》為經而非史!”

“假天時以立義?假天時以立義?”

魏無忌只覺得一聲轟鳴,亂成漿糊的腦袋彷彿剎那間觸碰到了那厚厚的烏雲,卻還差那一點,一點點,穿不破,看不透,摸不著。

他雙目溢出異樣的神采,又往前五六步,聲音充滿了期待,道:“請郎君明示,聖人欲假天時立何義?”

徐佑緩緩起身,道:“聖人不說‘王春正月’,而說‘春王正月’,加春於王者,寓意自然是要貫徹‘行夏之時’的大義。”

“行夏之時……”

魏無忌的臉上時而迷惑,時而驚喜,時而困頓,時而蒼茫,喃喃道:“行夏之時……”

“聖人作春秋,正是要效三代之治,為萬世立法。三代,有夏正、殷正和周正,此三正裡只有夏正最順天時,如殷正、周正,只能行用於一代,更不用說秦人之建亥了。你也說了,夫子空有聖人之德,並無聖人之位,他是無權也無力改正朔的,所以只能用夏時冠周月的春秋筆法,來達到垂法後世的終極目的。”

徐佑雙手負後,一字字道:“《春秋》為經不為史,正在於‘行夏之時’四字!你們終日裡說微言大義,卻始終不明白,究竟什麼才是聖人想要傳之萬世的大義!”

表面上看,“行夏之時”只是一個曆法問題,孔子要推行一種萬世通行的曆法;但這卻是一個象徵,象徵著《春秋》裡所體現的原則、法度、精神和價值。一句話,《春秋》裡的“大義”,是可以傳之萬代而不廢的,這就是孔子“假天時以立義”所立的“義”。

咚!咚!咚!

腦海裡雷聲翻滾,烏雲盡散,魏無忌踉蹌前行,至徐佑跟前,喜極而泣,道:“殷正建丑之曆法不行於周,周正建子之曆法不行於秦,秦正建亥之曆法不行於漢。而自漢武帝改行夏正以來,直到今日,數百年間,歷朝均用夏正。這確乎是‘百王不易之大法’,是《春秋》垂法萬世的大義所在……”

徐佑微微一笑,道:“恭喜郎君,這才是真正通曉了《春秋》!”

魏無忌看著沐浴在光華之中,如同神仙中人的徐佑,那身形無比高大,仿若高不可攀的山,仰不可及,他緩緩屈膝,在千百士子眼前,以弟子禮參拜徐佑,恭敬的無以復加,道:“徐師!”

(胡安國的以夏時冠周月,重點在於昇華了春秋的主旨,若探尋孔子本意,那是誰也說不明白。所以後世爭執不休,但胡安國的春秋傳被元明兩朝奉為科舉必備寶典,跟左氏、公羊和穀梁並稱為春秋四傳,其學識和見解並非常人可及。丸子治學不算嚴謹,但就以夏時冠周月而言,並不贊同朱熹的觀點,而是同意胡安國的觀點。畢竟小說嘛,劇情只為裝逼服務,至於論點的對錯,達者且不必深究。)
tanakh 發表於 2019-5-21 21:01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一百零六章 玄機書院


其實,為經史作注,歷來眾說紛紜,爭議頗多,自漢魏至唐宋再到明清,大儒輩出,卻仍舊無法在某些觀點上取得一致。單說春秋,就有數十種集注,每字每句都掰開來碾碎了去研究,可誰真誰偽,難有定論。所以宋朝儒士車若水在《腳氣集》裡諷刺說《春秋》一書,真實的意思誰也判斷不得,除非把孔子從墳墓裡挖出來說當時之事,聽他親口說褒貶去取之意,方能徹底明瞭。

這話糙理不糙,後人註疏,多為宣揚己見,難免會夾帶私貨,你的私貨,別人怎麼會滿意,於是千百年下來,孔子的原意或已被曲解,反而那些適應當時社會發展和朝廷需要的註疏經過宣揚,逐漸流傳了下來。

徐佑若是和魏無忌就《春秋》逐字逐句的辯詰,先不說徒費精神,而且各說各話,引不同的先賢的註疏,根本無法說服對方,更別說讓對方折服。甚至一不小心就會露怯出錯,乃至潰不成軍。

魏無忌雖受陸緒指使,可在《春秋》上確有不俗的見解,若不是徐佑用後世那個最著名的“以夏時冠周月”的理論來瞬間擊垮了他的鬥志,再糾纏下去,誰勝誰負,實在不好說。

正在這時,迴廊裡走出來一人,跛了左足,但氣度不同常人,大聲問道:“徐郎君說孔聖以‘行夏之時’喻春秋大義,不知可有典故嗎?”

“有典!”徐佑頭也不回,道:“《論語?衛靈公》裡記載,顏回問孔子治國之法,孔子答以‘行夏之時’,故而出自此典!”

以《論語》來證明《春秋》,這人無話可說,恭敬的彎腰下拜,然後來到顧允跟前,卻只拱手而已,不發一言,辭別而去。

有人悄悄捅了捅張桐,低聲道:“這人是誰?竟有膽量當面質詢徐微之,還對府君如此無禮?”

張桐身為張氏子弟,見多識廣,也微露訝色,道:“此人應該就是徐州服子衿,人道北服南魏,是江東最善春秋的兩人,看來都被微之不費吹灰之力的擊敗了!”

是啊,在外人看來,徐佑勝的輕鬆,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若無後世那些偉大的學者們的孜孜不倦的鑽研和探索,他如何能夠安然站在這細腰台上,聆聽萬眾的歡呼?

這不是他的勝利,而是文化延續的勝利,是歷史發展的勝利,是後來者對先行者的勝利,這種勝利不關乎輸贏,不關乎尊卑,只是隔了千年的時空,同根同種的華夏人,彼此之間智慧和勇氣的碰撞!

“起來吧!”

徐佑扶起魏無忌,望著四周層層疊疊的人群,高聲道:“漢末以來,長期變亂,儒家典籍散佚,文理乖錯,且師說多門,章句雜亂,以至於我名教垂微,聖人蒙塵,致使佛道昌盛,世人羞為儒生。佑雖不才,願意傾盡家財,於錢塘靈秀山設玄機書院,誠邀天下良才齊聚,戮力同心,除我已經寫就的《春秋正義》外,還需編纂《周易正義》《毛詩正義》《尚書正義》《禮記正義》,合稱《五經正義》。此《五經正義》要囊括大典,網羅眾說,刪裁繁蕪,刊改漏失,擇善而從,考前儒之異說,符聖人之幽旨,從此讓儒門存經典,讓儒生明經義,讓天下知所歸,讓萬世垂道法。”

他終於拋出了此次誘使魏無忌當眾辯詰春秋的最終目的,那就是聚江東文士,以編纂五經正義為名,成立玄機書院。

在以後很長一段時間內,徐佑無法以武力立足,哪怕天可憐見,參透了道心玄微的秘密,僥倖恢復了武功,可也不能讓外人知道。

所以,先是詩賦,後是經義,他借之揚名,然後再以儒生的身份,將散成一盤的儒門重新整合起來。別看現在的楚國,佛道兩門威風無比,可往後再看千年,佛道時而盛,時而衰,唯有儒門生生息息,從未斷絕。

這才是當世最無可匹敵的力量!

只是,很多處在權勢正中心的人,被眼前的榮寵和爭鬥遮掩了眼界,看不到蟄伏於滾滾暗流之下的儒門,正在積蓄怎樣強大的力量。

一旦勃發,無可沛御!

之前這些年從無到有的積累和鋪墊,徐佑一來是為頑疾所困,若不能自救,身死燈滅,一切謀算只是枉然,所以直到盜取了靈寶五符經,這才有信心和精力佈置下一步棋;二來,白賊之亂後揚州百廢待舉,經濟民生的復原需要過程和時間,溫飽尚且不能滿足,誰人關心書院和儒門?

所以,對外宣佈閉關寫《春秋正義》,既為掩人耳目,也為等待時機。當魏無忌出現,徐佑敏銳的察覺到時機已至,立刻將計就計,故意用詈言激他上當,並通過顧允和冬至手裡的勢力,大肆宣揚,將此次辯詰春秋鬧的天下知聞,方才有了說出這番蠱惑人心的話的機會。

如同十年堤壩蓄水,一朝洩洪,效果顯而易見!

挾大勝之威,宣春秋大義,能擠破腦袋來參加今日盛會的,無不是飽學之儒生,揚州之俊傑,尤其顧陸朱張等高門子弟,為顧允湊趣也好,為徐佑張目也罷,立刻紛紛攘攘,一個勁的叫好支持。

“徐師,若不嫌棄,我願至書院充一下人,為徐師執箕帚。”魏無忌徹底被徐佑的深厚學識和人格魅力折服,一心一意追隨他成就儒門再起榮光的無上大業。

“你名震江東,豈是執箕帚的下人?可擇日來玄機書院做一都講,就主講《春秋》!”

魏無忌振奮道:“好!等我回家安頓一下,立刻前往錢塘投奔徐師!”

自魏無忌下跪之後,陸緒的牙幾乎都要咬出血來,他費心策劃了這麼久,光為了讓魏無忌挑戰徐佑就屈尊降貴和他以密友交往,總想著等到今日,看那徐佑如何丟盡臉面,然後再衝上去狠狠的踐踏幾腳。

可……可是,結果呢?

自己的刀成了他人的盾,自己的棋子,成了他人名望之下的墊腳石!

而他自己,連做笑柄的資格都沒有,滿堂高朋,根本無人在意還有他這樣一個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

許是看到陸緒的臉色委實難看,他身後一人登的站了出來,故意用戲弄的語氣喊道:“徐郎君大言不慚,妄言要振興儒門。當今之世,人人禮佛,人人信道,人人談玄,卻又有幾人願意和腐儒打交道的?你來說說,到底什麼是儒生?”

這個助攻真是到位,徐佑輕邁步,立在高台邊緣,面向東,腳踏地,負手而立,道:“儒生者,為天地立心,為民生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張載的橫渠四句,又被稱為儒門裝逼第一,和釋迦牟尼剛出生時的那句“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逼格可以相提並論。

無數人心口砰砰直跳,耳邊迴蕩著徐佑那輕柔卻又似乎含著開天闢地的力量的聲音:儒生者,為天地立心,為民生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我,瑯琊郡王旦,願往錢塘,助微之一臂之力!”

“陳郡袁籍,甘附驥尾!”

“梁郡鄧秉之……”

“永安郡裴秀之……”

幾乎頃刻之間,自北至南,已有十數位頗有名氣的儒生主動要求加入玄機書院,這裡面固然缺乏舉世矚目的大儒,但徐佑今日的目的已經達到,只要起步,慢慢發展,請一兩位大儒來坐鎮並不是難事。

何況,他可從來沒有忘記,袁階當年曾承諾過,答應滿足他一個請求。袁氏為江東儒宗,只要托袁階出面,請誰來書院都沒有問題。

由於現場的氣氛太過熱烈,不少人逕自湧上細腰台,將徐佑圍在其中,七嘴八舌的詢問有關玄機書院的種種,有些是純粹想出錢出力出人的,有些卻很聰明的從中看到了揚名立萬的機會,更有些是想投入書院學習的,反正各安心思,不一而足。

世間事就是如此,為了一個宏大的目標,可以組織起來核心力量,卻不可能讓所有人都奔著這個目標去奮鬥,徐佑不厭其煩的認真為眾人解說書院的宗旨和前景,他部分盜用朱熹的白鹿書院的約規,以“學、問、思、辯”為辦學主旨,重現孔聖有教無類的思想,不分貴賤和門第,也不分資質和老幼,只要肯歸入儒門,皆可來書院就學,最終要達到述先聖之玄意,思整百家之不齊的目的,結束儒門當前混亂不堪的現狀。

不知過了多久,徐佑身邊的人越聚越多,顧允看看時辰,無奈取消了李仙姬登台獻藝的既定節目,好不容易說服眾人先行散去,等日後齊聚錢塘,再詳細商議,然後和徐佑回到太守官舍。

“微之,這是《八月帖》,送給你了!”顧允笑道:“我說話算話,你擊敗魏無忌時,那杯酒尚溫。”

張芝的真跡在後世沒有一字流傳,這會捧著聞名已久的《八月帖》,徐佑的興奮溢於言表,顧不得勞累,伏案認真的觀摩。

顧允好笑道:“你向來淡然,不愛財不貪色,卻沒想到竟為張貼痴迷!”

“財乃身外物,千金散盡還復來;色乃刮骨刀,紅顏皮下皆骷髏;唯有這一筆飛白,才是真正不朽的東西!”

“哦?原來微之郎君是這般看待世間女子的,若我說出去聽,可不知道江東多少好女郎要黯然神傷了!”

徐佑抬起頭,門口站著一絕美的麗人,身穿逶迤拖地的刺繡折枝繡花金帶菱裙,青髾白襳,繞著圍裳隨風而起,顯得靈動又飄逸。滿頭青絲綰成盤桓髻,雙眸丹鳳剪水,蕩漾清波,身姿修長如仙鶴,傲然且迷人。

李仙姬?

徐佑雖然沒有見過,但從她身上似乎看到了宋神妃的影子。只不過宋神妃跟著郭勉日久,氣質裡悄然帶了點富貴氣,而李仙姬卻更偏向知性的文雅,但不管怎樣,那種青樓女子煙視媚行的風流體態,總會在不經意間跳入你的心湖,輕輕的揚起一朵斑斕的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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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一百零七章 倉鶊


顧允對徐佑使了個曖昧的眼色,熱情的給兩人做介紹,道:“仙姬,這就是你心心念及的徐微之,他也久仰仙姬之名,多次求我居中引薦,哪怕站在牆外,也要聽你唱曲呢!”

徐佑這就有點搞不懂了,顧允雖然有些許痴氣,可當官這麼久,早已不是當年的純情少年了,可為何一門心思的撮合他和李仙姬,莫非因為自己就要成親了,怕朋友煢煢孑立顯得悽苦,故而臨時客串,拉個皮條?

“錢塘徐佑,見過女郎!”

李仙姬款款走進屋子,至徐佑身前三尺,美目顧盼,凝神打量,絲毫沒有平常女子的羞澀和矜持。但她的一舉一動,非但不見輕浮,反而無處不雅緻,淡淡的幽香從風中傳來,讓人目眩神迷。

徐佑面帶微笑,眼神清明,灑然且自若,既無色授魂與的猴急樣,也無故作坦蕩的偽君子風,正如同欣賞世間最美的風景,只要風景在那裡,哪怕不屬於他也無關緊要。

這個人不桀驁,也不卑下,彷彿多年的朋友,溫和,大度,又易於親近,可又彷彿山崖上的風,吹過無痕,讓人難以捉摸。

“幽夜逸光……”

李仙姬盈盈下拜,道:“果然名不虛傳!”

賓主入座,閒聊兩句,顧允起身道:“仙姬要為勝者獨舞一曲,說是獨舞,我就不留在這裡礙眼了。”說完竟然一臉姨母笑的離席而去。

徐佑真的想罵娘,“哎”了聲想要留住顧允,這傢伙裝作沒聽見,腳步加快,一溜煙的消失在房門外。

拉皮條?業務很熟練嘛,你大爺的到底是太守,還是青樓的龜奴啊?

“適才郎君雄辯滔滔,何等傲人?這會見了小女子,卻為何這般寡言呢?”李仙姬似笑非笑,移到徐佑身旁的座位,縴手托腮,袖口頓時褪下寸許,露出蓮藕似的皓腕,白膩的肌膚閃爍著玉石的光芒,好像要把人的視線完全吸引住。

她側著螓首,目光爍爍,道:“莫非嫌棄小女子是青樓賤婢,身份低微,不配和郎君說話嗎?”

果真是青樓裡見過世面的,口齒伶俐的很,換做其他正經郎君估計會手足無措,不知怎麼應對才是,徐佑偏偏是那不正經的,聞言面不改色,笑道:“女郎冤枉我了!實在是在那細腰台上戰戰兢兢,應對眾人耗費了太多心力,現在口乾舌燥,哪裡還說的出話來?要早知女郎召見,寧可輸了春秋,也不能怠慢了佳人。”

李仙姬捂嘴輕笑,道:“算郎君會討人歡心!”親自斟了杯茶,奉給徐佑,嬌柔無力的身子靠了過來,目光隱有春意,害羞帶怯的道:“口渴還不簡單麼,請郎君飲了此杯!”

勾引?

徐佑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以李仙姬的容貌和名頭,真要放下架子去勾引男人,應該沒多少人能抵擋的住。可要是這位江東第一名妓這麼的好上手,怕是早被那些豪貴們收入私房成為床榻間的玩物,何來如今的風光和底氣,連顧允的面子都敢駁去三分?

事有反常必為妖!

徐佑從不覺得自己的魅力有多大,論家世,現在的他不值一提,論樣貌,揚州超過他的人太多了,論才名,或許佔點上風,可李仙姬不是平常的青樓歌姬,她出身官宦之家,這些年顛沛流離,見慣了世情冷暖,不再是愛幻想的無知少女,若要真的委身於人,家世和地位,才是她第一個該考量的因素。當初依附柳權,保住了身子和一時安穩,正是這個道理。

男子的才名?

才名能保她後半生安枕無憂麼?

笑話!

“若是女郎肯以口相就,我就飲了這杯茶!”徐佑前世裡流連花叢,歡場的把戲無不精通,說這番話時略帶調笑,上身前傾,和李仙姬的身子幾乎要挨到一起,充滿了說不出的壓迫感,卻並不顯得那麼的淫邪。

調戲的手法很重要,最終目的是讓對方心跳加速,而不是讓對方心肌梗塞,這是徐佑當年總結出來的泡妞套路之一。

李仙姬橫了他一眼,清韻的臉蛋夾雜蠱惑人心的嫵媚,兩種完全相反的氣質融合在她的身上,卻無一絲的突兀。

“沒想到,徐郎君也是個可人兒!”

李仙姬俏臉緋紅,又斟了杯茶,一杯送到徐佑嘴邊,一邊輕碰著紅唇,嗔道:“最多這樣子了,徐郎君多體諒人家……”

徐佑哈哈大笑,道:“好,不為難女郎!”說著側身湊近去飲茶,卻不知怎的,腳下一滑,身子撞了過去,幸好手及時按住桌面,沒有跌進李仙姬懷裡,可這杯茶就沒那麼的好命,直接脫手,砰的一聲,茶水灑了李仙姬滿身,墜地後摔得四碎。

“哎呀,不好意思,唐突女郎了!”

徐佑滿臉愧疚,真誠道歉,伸手想要為她擦拭衣裙。李仙姬嚇了一跳,忙起身躲開兩步,神色戒備的看著徐佑,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尷尬的氣氛瀰漫在兩人中間,過了片刻,李仙姬勉強笑道:“無妨!這樣吧,我先為郎君舞一曲……”

“不敢再叨擾女郎,況且你現在……”徐佑低咳一聲,指了指她的腰腹間,道:“怕也不便起舞!”

李仙姬低頭一看,衣裙上全是深色的茶漬,濕漉漉的貼合著身子,幾乎露出裡面的小衣,登時大羞,躬身施禮,雙手掩腹,疾步退了出去。

“清明!”

清明進來的時候,看到徐佑正蹲在地上,煞有介事的看著地上的水漬,聽到腳步聲,頭也不抬,道:“你來看看,這杯茶有沒有問題?”

清明俯下身子,以手在鼻尖輕輕揮動,眉頭微皺,道:“茶裡有毒!”

“什麼毒?”

清明取出短匕,刃口挑起一滴水珠,端至眼前仔細打量色澤,十息之後,神色變得凝重,道:“這裡面被人下了倉鶊!”

“倉鶊?”徐佑奇道:“這是什麼毒?”

“魏時有一妒婦,無子且善妒,先後殺了夫君三個小妾,其中兩個都有了身孕,再欲殺第四個時,這名妾室又有孕在身,不願坐以待斃,於是調製了這倉鶊毒,虐殺了妒婦……傳說倉鶊入藥可以療妒忌之心,因此以無色無味的鉤吻和白信入藥,名之為倉鶊,凡入喉者,先是出息困難,然後渾身痲痺,再接著腸痛欲斷,眼珠外凸而爆裂,面目猙獰如厲鬼,心跳急速如擂鼓,直至七竅流血死去。最可怕的是,中毒者一動不能動,可腦子裡卻無比清晰的感受到生機一點點流逝……歷朝歷代知名的毒藥之中,倉鶊不算最奇,也算不得最烈,可它絕對稱得上最殘忍,向來是女子善用且常用的毒藥之一……”

徐佑輕聲道:“李仙姬究竟和我有何等深仇大恨,要用這樣殘忍的法子致我於死地?”

清明突然有些後怕,若不是徐佑對女色向來自製,以李仙姬的容色,恐怕無人能夠逃脫中毒而死的厄運。

“我馬上去拿了她,只要交給冬至,就是死人也能問出究竟!”

徐佑搖搖頭,淡淡的道:“在吳郡太守府拿顧太守的貴客,如何說的過去?此事暫且壓住,先不要打草驚蛇,裝作沒發現就是了!”

“諾!”

清明跟隨徐佑日久,只看他雲淡風輕的模樣,就知道心裡已經有了定算。既然有了定算,李仙姬便不足為慮!

他猶豫了下,低聲道:“郎君,顧允會不會……”

徐佑毅然道:“不會!顧允若要殺我,機會太多,並且也不會留下這麼大的破綻。李仙姬是他引薦給我的,真出了事,豈能脫得了干係?正因如此,此事與他無幹!”

這話有理,清明不再多話。顧允沒有牽扯其中最好,否則的話,他現在就要護著徐佑殺出太守府了。

“走,我們先和其翼回合,他一個人不安全,然後再去找飛卿,摸摸李仙姬的底細。”

正在大堂和一群文士吃著美食,欣賞歌舞的何濡聽說徐佑差點中了倉鶊毒,眼眸裡閃過一道狠毒的光芒,道:“李仙姬該死!”

“她是該死,可死也要死的明白!”

徐佑見到顧允,他剛剛沐浴更衣,笑道:“這麼快?怎麼樣,李仙姬的舞姿堪稱揚州一絕,猶在宋神妃的驚鴻曲之上。”

“舞姿沒見到,還差點得罪了佳人!”徐佑將茶水污了李仙姬衣裙的事說了出來,道:“這不,佳人一怒而去,我立刻來向飛卿告罪!”

顧允瞠目結舌,無奈道:“你也真是……如此良機,竟錯過了!李仙姬等閒不進府,若不是為了見你,她可不會屈尊……”

“停停停!”徐佑苦笑道:“我到現在還一頭霧水,你這麼起勁的撮合我和李仙姬,到底為了什麼?總該有原因的吧?”

“微之稍安,坐下來聽我給你解釋!”顧允按著徐佑的肩膀,讓他坐下,撩起袍服,跪坐對面,道:“我去年春日,在吳縣結識了一位才情俱佳的女子……”

徐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顧允這幾年也沒閒著,機緣巧合結識了一個女子,名叫葉薇,又稱九娘,曾委身青樓,後贖身隱居在錦泛江岸的一處民宅裡,精於繪畫,可謂丹青妙手,和顧允臭味相投,又談得來,一來二去,做了紅顏知己。

說是紅顏知己,只等顧允大婚之後,再尋時機納入府中作妾,已等同於顧氏的人了。葉九娘和李仙姬是多年要好的朋友,她終身有靠,於是操心起好友的將來。不過李仙姬眼界太高,世間男子皆濁物,未曾有讓她動心的人,經過多番明裡暗裡的言語刺探,好似對詩才動於江左的徐佑有點若有若無的情愫,故而托顧允從中引線,若兩人真的合了眉眼,李仙姬也不求為妻,願歸徐氏而作妾,從此相夫教子,琴瑟和鳴。

這是好事,李仙姬姿色絕世,又素有才名,不知多少達官貴人想要收入府中,從了徐佑,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郎才女貌,相得益彰!

徐佑知道了緣由,讓顧允屏退左右,道:“李仙姬欲毒殺我……”

顧允赫然變色,猛的抓住徐佑的手腕,道:“當真?”

“這豈是說笑的麼?”徐佑安撫著他,道:“飛卿莫急,我安然無恙!”當下說了混在茶杯中的倉鶊之毒,被他假借失足撞翻於地,李仙姬倉皇而去,若所料不差,這會該已經離開了太守府。

顧允怒不可遏,厲聲道:“顧馬!”

顧馬立刻推門而入,道:“郎君吩咐!”

“速速帶人,將李仙姬帶到我面前,我倒要問問她,如此歹毒的心腸,究竟跟誰學來的?”

“諾!”

“且慢!”徐佑抬手制止了顧馬,道:“先不急,她想殺人,必有緣故。是六天的人也好,是其他勢力的也罷,總歸有個來處。有來處,就不怕查,我們慢慢的跟她玩就是了!”

顧允久經宦海,這點城府和心計還是有的,只是剛才驚怒交加,反應過激了點,示意顧馬出去看看李仙姬的去向,若還在府中,先不要驚動她,又目視徐佑,羞慚難當,道:“微之,我……”

徐佑笑道:“好了,你我兄弟,不要說見外的話。”他嘆了口氣,道:“本來此事不欲說與你聽,可又怕你不知道李仙姬暗懷鬼胎,日後再上她的當。現在說開也好,李仙姬借你來接近我,必定早有預謀,敵暗我明,防不勝防,錯不在你,更不在葉九娘。你可千萬莫要和她置氣,若為我傷了你們的情意,我罪過大矣!”

顧馬接著來報,李仙姬留了信,說樓中有事,先行離去,未及辭別,向府君致歉云云。這樣更坐實了徐佑的話,顧允的俊臉幾乎難過的扭曲,他還是解不開心結,徐佑又安慰他兩句,起身告辭離開,道:“我辭別,是為了找人查那李仙姬,非是和你生份,這點飛卿你要謹記。外人如何,那是外人的事,你我如何,是你我自己的事,不可混為一談!”

走出太守府,何濡問道:“七郎想從何處入手查那個李仙姬?”

徐佑冷冷的望著天邊的夕陽,道:“何須你我動手,等下去見見王復,臥虎司閒了這麼久,該給他們找點事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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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一百零八章 暗夜殺機


在臥虎司的駐地沒有見到王復,接待徐佑的徒隸叫方周,知道王復和徐佑的交情,表現的很是恭敬。問起王復的去向,方周答道假佐前往海鹽追殺六天的漏網之魚,已去五日,上午接到消息,今天晚一點有可能返回。

徐佑坐了盞茶的時間,和方周東拉西扯,期間說起天師道的誅殺令,方周嘆道:“六天倒也頗有神通,竟派人潛入鶴鳴山將天師道的戒鬼井攪的天翻地覆,聽聞連三五斬邪雌劍都丟失了。孫天師大怒,頒下法旨,令道民盡誅六天餘孽。可六天隱藏頗深,又不是人人腦門子上刻著字,有些人就開始渾水摸魚,和誰家有舊怨,或者瞧誰家多錢財,就托以六天之名,拿了交送官府,卻無真憑實據,甚至私設刑堂,妄自殺人的,搞出了不少禍端……”

經過這一兩個月的發酵,鶴鳴山的事已經逐漸傳到了揚州,以天師道的實力,要不是他有清明的分身之術,肯定會露出馬腳。現在卻可以坐山觀虎鬥,世事之奇妙,正在於此。

李仙姬的事自然不能和方周明言,約好改日再來拜見王復,徐佑拱手離開。出了臥虎司,過了幾個街道,正欲去冬至之前在吳縣買的宅子裡過一晚,清明突然道:“有人跟蹤!”

徐佑不動聲色的點點頭,故意往偏僻的小巷子去。夕陽落山,初月高懸,路上行人漸稀,悶熱的天氣非但沒有因為夜晚的來臨而稍減,反讓滿樹的蟬拼了命的鳴叫,彷彿勾魂似的叫得人心煩意亂。

走到巷子正中的一株碧桐樹下,徐佑停住腳步,負手抬頭,仰望著茂密不見天日的樹葉,吟道:“早蟬孤抱芳槐葉,噪向殘陽意度秋。也任一聲催我老,堪聽兩耳畏吟休。得非下第無高韻,須是青山隱白頭。其翼,此詩如何?”

何濡在他身後五步外,笑道:“詩意尚可,仍需雕琢!”

正在這時,一個身穿黑衣的刺客從高大的樹冠之上,如炮彈墜地,直衝徐佑面門而來。

長刀如練,在月色下,綻放出無比奪目的寒光!

徐佑臉帶微笑,一動不動,看著那刀尖距離頭上三尺時,剛才還站在十幾步外的清明鬼魅般出現在他的身側,輕描淡寫的伸出兩指,如捏繡花針一般,夾住了刺客的刀尖。

刺客大駭,剛要變招,身子被一股詭異莫測的勁氣侵入,半邊冰寒,半邊火燙,根本無力反抗,彷彿被瞬間吸幹了精氣神,從空中翻身落地,腳步踉蹌,靠著梧桐樹坐了下來。

“咳,咳……小宗師……”刺客帶的黑紗落地,唇邊流出血跡,苦笑道:“早知你身邊有小宗師護衛,再多的錢,我也不來……”

徐佑蹲下身子,打量著這個看上去相貌堂堂的刺客,輕笑道:“你若識趣,我或許可以放你一條生路!”

刺客搖搖頭,道:“我雖然貪生,卻並不怕死。既然拿錢辦事,就做好了失手被擒的準備。咳……這位郎君好手段,我越壓制體內的真氣,越受其反噬,倒是傷得更重了……”

說著又是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清明早有防備,撩起衣袍下襬擋在了徐佑面前,點點血花灑在青衣之上,竟有種別樣的美麗。

徐佑嘆了口氣,站起身,道:“誰派你來的?”

刺客連著劇烈的咳嗽,道:“若想知道,恐怕得郎君去地府審問在下了……”

清明閃電般屈指連點,卸了他的下巴,從牙齒裡找到了毒藥,放到鼻端聞了聞,低聲道:“和當初六天那些服毒的人一樣!”

刺客眼眸裡露出絕望,面對小宗師,品階的差距如同天地之別,別說求生,連死都死不了。

“有趣!先是李仙姬,接著就是你,看來六天非欲殺我而後快。”徐佑笑了起來,示意清明給刺客脫臼的下巴重新接上,只要沒有毒藥,他全身無力,已不可能自殺,道:“我很榮幸!”

刺客愣了愣,眼中的訝色一閃而過,接著徐佑的話頭,道:“既然郎君猜到了我的來歷,也知道我們寧可死,不會多說一字。那就別浪費彼此的時間,動手吧!”

“嗯?是嗎?”徐佑微微一笑,道:“我依稀記得,剛才你還說拿錢辦事……什麼時候六天殺人,要給手下的死士付錢了呢?”

“啊?你詐我!”刺客有些羞惱,卻也暗自懊悔。

何濡冷笑道:“憑你這點心機也來學別人撒謊?”他走上前,在刺客身上仔細搜尋,咦了一聲,從暗囊裡搜出塊翡翠蒸栗粉方糕。

“吳縣徐夫子齋的糕點,幾十年的老字號,除過好吃,就是貴,極貴!等閒人家根本吃不起!”作為吃貨的何濡對這些老饕店如數家珍,笑眯眯的道:“方糕尚有餘溫,是準備帶回家給娘子享用?”

刺客從何濡搜出方糕開始就不再說話,聽到娘子依舊無動於衷。何濡笑的更加陰險,道:“不是娘子,那就是兒女了……也對,這樣的小糕點,用來哄女人是不夠的,可用來逗孩子開心卻足夠了!”

刺客身子微微一震,脖子僵硬,臉頰不由自主的往左移了移。何濡沿側頭看著左邊,正是吳縣縣城的東郊,淡淡的道:“家中女兒尚小,又住在東郊那種魚龍混雜的地方,你若是死了,不出七日,女兒就會被人拐賣,為奴為婢還是好的,哪怕墮入青樓,終日受人折磨羞辱也算好過。你可聽說世間有個魘昧道,專門劫持幼童以練邪術,先剪去腳趾,再用烈火燒紅的鐵針刺入腳掌,後沒入石灰水中蒸煮腐爛,作為廢疾,賣給丐船行乞賺錢……”

“不要說了!你要是敢動她一根毫毛,我就是死了,做鬼也不放過你!”

刺客雙目盡赤,面目猙獰,盯著何濡,似乎想要躍起吃人。何濡聳聳肩,不屑的道:“我詐你一詐,還不確定到底是兒子還是女兒,就這麼容易吐出實話了。不過這樣也好,我向你保證,不出三日,就能找到你的女兒,如果你還不供出幕後指使,我不介意找人練一練這魘昧道的詭術!”

刺客先是驚怒,然後戰慄不已,他剛才視生死如無物,可何濡所說簡直殘忍到了極致,若真的讓女兒遭遇這樣的慘事,他寧可現在就親自一刀殺了她。

“我,我……”

刺客突然轉頭望向徐佑,雙目流出血淚,道:“徐郎君,你向來有仁義之名,我殺你在前,甘願領死,只求你不要累及家人……就算……就算要斬草除根,大可殺了她們就是,為何要……要……”他的聲音顫抖不已,想來是被何濡的話給徹底嚇住了。

徐佑淡然道:“你要殺人,就要做好被報復的準備。”

或許是何濡描繪的場景太過恐怖,或者是徐佑的淡然讓他無所適從,刺客的心理防線終於被攻破,道:“我跟六天沒關係,但我也不知道是誰指使,找我的人叫黃三,是吳縣的小牙儈,明面上做點牛馬生意,可實際上卻無所不能。替錢主殺人,只是其中之一!我口中的毒藥,也是他給我的。”

“黃三……”

徐佑明白從古到今,刺客和妓女都是必不可少的職業,跟妓女的公開化不同,刺客總是隱藏著盛世光華的陰影流轉之中,轉瞬即逝,難以撲捉。

何濡皺眉道:“有了名字,找到此人不難!只是這樣的人一般較為狡猾,沒有真憑實據,想讓他認罪伏法,並非易事!”

“不急,有了名字,還怕煮熟的鴨子飛了不成?”

徐佑低頭看向刺客,他急忙道:“我都說了,請郎君千萬答應,別傷害我女兒!”

“我答應過你嗎?”

徐佑雖然認為刺客已經全部交代了,但還是習慣性的再詐詐他,道:“你和黃三如何勾連,如何交易,事成之後又如何善後,可都說了麼?不盡不實,狡詐可恨,我給過你機會了,是你不珍惜,可怪不得我了!”

“別,別!”刺客徹底瘋了,道:“我說,還有,黃三告訴我一個地方,如果能夠活捉,就打暈了帶你到那裡去;如果死了,也可以割了頭顱送過去,在酬勞之外另有重賞……”

何濡噗嗤笑了起來,道:“這人看來恨你入骨……我很好奇,若不是六天,究竟是誰!”

“是嗎?我也很好奇!”

徐佑等刺客說了地址,讓清明打暈了他,換上他的衣服,然後交由何濡先行押送到臥虎司,他則和清明趁夜色出了城。

到了約定好的地方,是一處農家小院子,所在偏僻,靜暗無光。把徐佑扛在肩頭入了院中,清明已經易容成了刺客的面貌,輕擊三掌,又發出三聲犬吠,等了片刻,正中間的房門緩緩打開。

走出來一人,矮小卻精幹,根據刺客描述的樣貌,應該就是黃三,他走到清明近旁,藉著微弱的月色,確認是自己人無誤,嗓音壓得極低,道:“得手了?”

“嗯!”清明將徐佑交給黃三,他低頭仔細看了會,點點頭,道:“是正主。你的酬勞已經放在了老地方,記得明日再去取!走吧,沒你的事了!”

“嗯!”

清明拱拱手,隱入夜色不見。

黃三小心翼翼的抱起徐佑,將他帶進屋裡用繩索牢牢捆住,然後也離開院子。過了大概半個時辰,三個黑衣人矇著面罩來到院子裡,其中一人指了指正屋,道:“在裡面!郎君真的要親自動手?”

“不親眼看著他死,我怎麼消了心頭的氣?反正黃三已死,沒人知道我的身份,等會再殺了徐佑,埋入深山,神不知鬼不覺。”

想想也是這個道理,剛才那黃三已經殺了,動手的刺客不知道誰人指使,等會再殺了徐佑,怎麼也推不倒自家郎君身上,這人就不再勸阻了。

推開門,點燃了蠟燭,就看到徐佑睜著眼,口裡塞著破布,滿臉的驚恐和不安,狼狽的樣子跟往日的風采判若兩人。

“哈哈哈!”

那人只覺得心頭的爽快從沒有這麼的濃郁,走到徐佑跟前,俯身凝視著他的眼睛,話語裡的恨意毫不遮掩,道:“幽夜逸光……今夜幽幽,月光濛濛,天可憐見,徐佑,你終於落到了我的手裡!”
tanakh 發表於 2019-5-21 21:03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一百零九章 驅狼群以吞虎勢


破布從嘴巴裡取出來,徐佑急怒交加,厲聲道:“你是何人,膽敢在吳縣行此不法之事,小心被太守府查知,拿爾等下獄問罪!”

“哈哈哈!”這人仰頭大笑,神似癲狂,一把撕掉面罩,湊到徐佑眼前尺許處,鼻息幾乎可聞,眼神有若毒蛇般充滿了恨意,道:“徐郎君,吳縣是顧陸朱張的吳縣,不是他顧允一人的吳縣。我抓了你,再殺了你,莫說神不知鬼不覺,就算事後被人知曉,哪又如何?”他的俊臉已然扭曲,惡狠狠的重複道:“哪又如何?”

徐佑乍然一驚,臉部的表情從不可思議到控住不住的恐懼,絕對是影帝般的演技,道:“陸緒,竟然是你!”陸緒的出現雖然有點出乎意料,但也不是多麼的感到意外,當一個人被仇恨徹底矇蔽了理智,做出什麼事來都不足為奇。

畢竟,從天堂到地獄,陸緒的人生已經被徐佑徹底改變,報復,只是時間問題!

適才在外面曾勸阻的那個屬下本打算阻止陸緒解開面罩,伸了伸手卻沒來得及,只好暗暗嘆了口氣,任由主子去了。

反正徐佑今夜必死,讓他做個明白鬼也好!

“不錯,是我!”

陸緒直起身子,看著戰戰兢兢的徐佑,居高臨下的感覺實在太好,得意、興奮和一絲大仇得報的暢快充斥心胸,若不是場景不太合適,他真的想吟詩一首來表表那股子比睡女人更舒爽的銷魂愜意,道:“沒想到吧?今日無限風光的徐微之,現在成了我腳下匍匐著的一隻臭蟲……”猛的抬腳踹在徐佑腰上,徐佑慘哼一聲,翻倒於地,椅子砸的四碎,掙紮著往後爬了幾步,斜靠著牆邊坐了起來。

他以身為誘餌,釣出了陸緒,可為了下一步棋,必須拖延時間,故意示弱道:“陸郎君,你我之間不過斗文而已,算不得生死之敵。你是陸氏的嫡子,未來不期量,正所謂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犯不著冒這麼大的風險來殺我……”

“求饒了麼?”陸緒望向身後幾人,大笑道:“我聽錯了沒有?是徐郎君在向我求饒嗎?”

“郎君,動手吧,殺了他早些回去歇息,我等留下來處理屍首,保證不留痕跡。”那個屬下不知怎的,總是心跳不已,生怕夜長夢多,焦急的說道。

“急什麼!”

陸緒好不容易將徐佑踩在腳下,貓戲老鼠也要多玩一會,道:“我和徐郎君數年未曾謀面,得好好的敘敘舊。你說呢,徐兄?”

徐佑勉強笑了兩聲,道:“敘舊不如找個窗明几淨的地方,我請郎君吃酒……”

陸緒輕蔑的道:“憑你一個破落子,也配和我吃酒?”

“是嗎?我依稀記得,當年錢塘湖雅集,還和陸郎君把酒言歡……”

提起陳年往事,陸緒彷彿又回到了那飽受屈辱的痛苦記憶當中,壓抑多時的仇恨勃然而發,揪住徐佑的衣領,一字字道:“當年孤山之上,我中了你的奸計,成為天下的笑柄,徐佑,你可曾想過,終究我會找你討回公道麼?”

窗外風起,似有群鳥掠過夜空!

“想聽實話?”徐佑輕咳了兩聲,道:“我真的從未想過你會找我報仇,當然不是因為陸郎君是謙謙君子,而是因為我不認為你有如此的膽量和手段。你啊,不過是陸氏門閥養在後花園的花,固然賞心悅目,可一旦出了府門,風吹雨淋,活不過兩天……直說了吧,陸郎君這次是受哪位高人指點,才把時機掐算的這麼準,正好趕在我離開太守府,身邊又沒有足夠護衛的時候動手……”

“你!”陸緒氣得再也忍不住,回手從下屬腰間抽出短刀,架在徐佑的脖子上,冰冷的刀刃映著燭光,卻照不出他眼眸裡的恐懼,道:“咦,你不怕死?”

徐佑突然笑了起來,道:“我當然怕,不過,今夜怕是不能遂了郎君的願!”

話音剛落,清明攸忽出現在眾人眼前,不見如何動作,陸緒手裡的短刀已經落到了他的手中,同時身子一軟,噗通跪在地上,咖嚓聲中,眼見著雙膝盡碎。

另外三人大驚,還來不及反應,就被同時破門而入的方周等人拿住。陸緒痛的幾乎要咬斷了舌頭,去也知道生死關頭猶豫不得,大喊道:“我是陸氏子弟,你們是什麼人,竟敢抓我,還有王法嗎?”

方周笑嘻嘻的走過來,解開外面的黑色袍服,露出裡面威風凜凜的窮奇,張牙舞爪,說不出的陰森可怖,道:“好教陸郎君知道,司隸府……”笑容一斂,冷酷的目光有若實質,道:“就是王法!”

將陸緒幾人押回臥虎司駐地,方周只用了盞茶時間,陸緒就把通過黃三收買刺客劫掠徐佑,事後又殺黃三滅口等諸多陰事一一招供,然後簽字畫押暫時關入地牢。

事已至此,徐佑自然不方便離開,等到凌晨,王復連夜趕回,兩人見了面,先敘別情,又在密室裡私議了許久,直到天光大亮,徐佑這才悄然而去。

陸氏當代家主陸宗周接到下人通傳,眉頭微皺,臥虎司假佐王復算不得厲害人物,接替孟行春掌控揚州之後,也鮮有建樹,近來忙於六天餘孽的追剿,跟諸姓門閥來往不多,今日驟然上門,恐非好事。

“有請!”

王覆沒穿官服,頭戴平巾幘,身著文士袍,整個人平平無常,他以晚輩見禮,姿態頗低。陸宗周笑道:“假佐可是稀客,若有事但說無妨。”以他的地位不必和王復繞圈子,有時候直來直去也是某種世事浮沈後累計的智慧。

“非公事,復冒昧拜訪,實為私事而來!”

“哦,”陸宗周昏聵無光的眸子裡難以窺見絲毫的波動,道:“請講!”

“貴府陸緒陸郎君因和錢塘徐佑有舊隙,暗中雇兇殺之,被我臥虎司徒隸偵知後當場擒住,人贓俱獲,現已供認不諱。不過,茲事體大,復不敢擅專,特來請陸公示下,該如何處置為佳……”王復不卑不亢,就算面對陸氏的家主,也並沒有畏手畏腳。徐佑將此事交給他辦,一是借臥虎司的實力震懾陸氏,讓對方就算想包庇,也不敢妄動和做的過火;二來也是給他一個機會,一個可以從陸氏撈取足夠多的好處的機會。

“死人了嗎?”陸宗周淡然道。

“死了一人,名為黃三,在吳縣專責那些見不得光的腌臢事。陸郎君僱傭的刺客就是黃三牽線,後被陸郎君先行滅口,埋於郊外某處,也已起屍交由仵作驗查。”

“徐郎君呢?”

“受了點輕傷,當無大礙,只是驚嚇過度,沒有幾個月將息,怕是不能恢復如初。”

陸宗周捻了捻長鬚,道:“徐郎君那邊我自會派人前去賠罪。黃三既然伏誅,從者皆按律定讞就是。至於陸緒,小兒輩一時妄為,或為手下人蠱惑慫恿,依假佐之見,該當如何呢?”

王復誠懇的道:“陸公千萬別以為是我有意為難,若是尋常案子,不必陸公過問,我自然禮送陸郎君回府。可問題是,那個黃三,有九成可能是六天餘孽……”

這個關頭,誰牽扯上六天就是滅族的大罪,陸宗周的眸光終於有了極其輕微的變化,可陸緒是嫡孫,不能不救,滿是褶皺的臉上露出笑意,道:“陸緒雖然無知頑劣,但我相信他絕不會和六天有染,當然,我而已相信假佐奉上命督辦六天逆案,自會明察秋毫,不至讓無辜者蒙冤。”

“那是自然!”王復施禮告辭,道:“打擾陸公靜修,復改日再登門叨擾。”

“來人,送假佐!”

王復離開陸府,候在門外的方周忍不住問道:“假佐,陸宗周怎麼說?”

王復笑道:“得罪徐郎君,陸氏尚且不懼。可扯上了六天,陸老兒怕咱們天天登門索命,由不得他不低頭!”

“好!”方周興奮的拍下手,道:“門閥勢大,看咱們就跟看豬犬無二,今日也讓他們知道,萬事有來有去,總不能由著他們一直得意……”

“這都是拜徐郎君所賜,若不是他發現黃三給那刺客的毒藥是六天秘製,輕易誰能把陸氏嫡系子弟和六天餘孽聯繫起來?要知道吳郡四姓,張文朱武,陸忠顧厚,陸氏的忠貞可是朝野皆知吶!”

最後這句帶點諷刺,安子道重用蕭勳奇為司隸校尉,蕭勳奇雖出身門閥,可司隸府裡自從事以下,大多為寒門寒士,和陸氏這樣的華族互相不對眼,那也沒什麼奇怪。

“哈哈,我懂了,正因陸氏為忠名所累,所以陸緒這次掉進六天的泥潭,對陸氏才更具有殺傷力。陸宗周就是天上的仙鶴,也得低頭吃咱們丟過來的餺飥!”

王復嘿嘿一笑,道:“餺飥太寒酸了些,好歹是天上的仙鶴,若能給咱們多吐點仙丹,送他重入青雲又如何?”

徐佑下榻在綠竹樓,綠竹樓的主人是錢塘人士,靠得住,但凡錢塘縣衙的官吏來吳縣公幹,一般都住在這裡,此樓算不得奢華,但勝在清淨安全,膳食也算可口。僅僅過了一個上午,顧允就再次登門,見著徐佑直接拉著他的手前後看了半響,確定沒有受傷,這才鬆了口氣,道:“若不是陸六叔來找我,我還不知你昨夜受了那麼大的委屈。微之,你放寬心,此事不管牽扯到誰,都要按國法嚴懲。我來之前,已經修書給朱四叔,他必會和我一樣站在你這邊……”

陸緒的父親陸定襄也就是陸宗周的長子,現在荊州為官,家族事務多由老六陸定安負責出頭協調。陸緒和徐佑有舊怨,天下皆知,若真的買兇報仇,事出有因,也不是不能化解,畢竟徐佑沒有受太嚴重的傷害嘛,這就是門閥的邏輯。而顧允和徐佑交好,自是出面說合的不二人選,可陸定安也想不到,顧允為了徐佑,竟然毫不遲疑的置顧陸兩家的世交於不顧,上來就表態要嚴懲陸緒為徐佑出氣。

徐佑心下感激,口中卻勸道:“飛卿,你別衝動,這件事臥虎司已經介入,陸氏想憑藉權勢逼迫於我,未必那麼容易。不過,我也不能讓你為了我和陸氏鬧僵,別忘了,再過兩月,你就是陸氏的乘龍快婿了……”

“若陸氏如此不明事理,他家的女郎不娶也罷!”

徐佑搖頭道:“婚姻大事,豈是兒戲?你聽我說,其實要我不再追究,不是什麼難事,難就難在,陸緒竟和六天有勾結,這才是陸氏當下面臨的最大的危機!”
tanakh 發表於 2019-5-21 21:04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一百一十章 軼事


提起六天,顧允的俊臉滿是憂慮,道:“那個黃三,真是六天的人?”

“目前沒有確鑿的證據,臥虎司還在查。不過,依我看,黃三很大可能是六天安插在吳縣的細作,這次出手助陸緒殺我,應該不僅僅為了錢財,而是別有圖謀。”徐佑笑道:“對了,你可知道陸緒為了殺我,給黃三開了什麼價?八百萬錢!哈,真是財大氣粗!我有點好奇,他從哪弄來的錢?陸氏家業再大,也不可能讓他一個未曾分家的小字輩攢下這麼多的例錢吧?”

“這個……確實有點蹊蹺,陸氏雖豪富,可真論財力,尚不及顧氏。要我一時拿千萬錢且不驚動其他人也是難事,青符一未成親,二未出仕,這錢他自己絕對拿不出來,或許是從別處借的也未可知。”

顧允對錢財的來歷不是很上心,畢竟是門閥子,想要撈錢的地方太多,說不定某次機會抓的好,賺個十萬百萬錢也不是不可能,加上可以從其他兄弟姊妹處轉借,遇到那些寵溺的父母叔伯,騙幾百萬更不在話下。

他在意的,還是六天!

“微之名滿天下,貿然殺之,必會掀起軒然大波。若黃三隻是普通的中間人,這樣的活再多錢都不會幹。誰也不是傻子,青符畢竟有家族依仗,一旦事情敗露,至少性命無礙,可其他人必死無疑。弊大於利,生意人豈會做賠本的買賣?也只有六天,借青符的手殺了微之,既可以報昔日錢塘破城之舊怨,也可以搞的陸氏乃至揚州門閥雞犬不寧,一石二鳥,何樂不為?”顧允這幾年宦海修行,見人見事都有了長足的進步,道:“黃三的身份幾乎可以確定,只是……微之,我並非為青符開脫,他行事乖張暴虐,自有國法處置,卻不可因此被臥虎司按上通逆這樣誅滅九族的大罪。是否真的通逆,還需仔細查明……可我所慮者,臥虎司辦案動輒株連,甚至不惜嫁禍以邀功媚主,長久下去,實非朝廷和百姓之福。”他為人方正,處事以律法為準繩,陸緒殺人未遂,就以殺人未遂懲處,絕不能因為黃三是六天的人,就確定陸緒和六天有所勾結。

這層意思,徐佑聽的明白,對陸緒該怎麼來就怎麼來,可不能把整個陸氏拖下水,他點點頭,道:“昨夜我先去拜會王復,出來後遇到了刺客,這才把臥虎司牽扯進來。要早知幕後指使是陸緒,黃三又有六天的嫌疑,我只需到太守府報案就是,何至於此?”

“臥虎司那邊我會出面交涉……還有,陸六叔願以吳縣或揚州其他地方的田宅為賠罪之資,外加各種珍玩字畫,換得微之對青符的諒解……”

徐佑饒有興致的道:“都有什麼稀奇寶貝?”

“什麼也沒有,我替你拒絕了!”

“啊?”徐佑捶胸頓足,道:“多好的發財機會,你拒絕幹什麼?”

顧允翻了個白眼,道:“拿人手短,要了錢,怎麼將青符繩之以法?”

徐佑嘆了口氣,悠悠說道:“飛卿,你其實心裡也明白,就算陸氏不拿錢和解,我又真的能把陸緒怎麼樣嗎?當年的劫掠良人案,賀氏的權勢和根基尚比不得陸氏,可還不是通過‘八議’將賀捷給保下來了嗎?賀捷做了多少人神共憤的惡事,比起陸緒,當死一萬次,結果呢?”

顧允沈默片刻,道:“你不一樣……”

“我有什麼不一樣?”徐佑淡淡的道:“我的命,就比那些可憐的女娘們貴重嗎?一命就可以勝過那千百條活生生的性命嗎?天下是皇室和門閥的天下,律法也是皇室和門閥的律法,我知道飛卿會不惜一切,為我主持公道,但公道二字從來不在律法之中,而在權勢之下!我退一步,可免你為難,也可讓所有人滿意。”

顧允長嘆道:“可這樣太委屈你了……”

“人生在世,無非妥協妥協再妥協,連主上都沒辦法任意妄為,況且我輩?”徐佑灑然笑道:“這些年我能在錢塘立足,也多虧吳郡四姓的幫扶和襄助,所以饒過陸緒不是不行,但陸氏一門需要拿出足夠的誠意,錢帛宅院土地字畫古籍,這些我都不要!”

“那,微之想要什麼?”

“我要陸宗周親自出面捐建玄機書院,不計代價,兩個月內必須完工,一切用度包括勞役,皆由陸氏負責。書院建成之後,陸公要擔任名譽山長,任期三年,並獻各類藏書千卷,以供書院的學子們翻閱研習。”

“名譽山長?”

徐佑要陸宗周捐建玄機書院,顧允可以理解,這年頭建書院不是易事,尤其建在山上,工程浩大,錢還好說,主要是勞役——除了官府,其他人根本沒有正當理由徵來這麼多勞役,交給陸氏,想要兩個月完工仍舊不容易,可比徐佑去操作已經簡單了無數倍。

可名譽山長,是什麼意思?

“名譽山長就是掛個品階,不給月俸,不具體管事,有空閒或者受邀請可至書院講學,名譽山長不只一位,但凡德高望重,且對書院發展有利,都可聘為名譽山長。”

這麼講顧允就瞭解了,原來是扯大旗作虎皮,為玄機書院壯聲勢,沈思了一會,道:“我盡全力促成此事,想必這點要求,陸氏不會拒絕!只是我怕從此陸氏和微之貌合神離,日後還當小心為上!”

徐佑笑道:“陸公或許會感激我,玄機書院的名譽山長不會超過十位,我有信心,將來會是至高無上的榮耀,後來者想爭,也未必爭得到!”

送走顧允,徐佑枯坐案幾後,提筆在由禾紙上慢慢寫了四個大字:戒急用忍。本該清心靜氣的四個字,筆鋒卻凌厲異常,平、直、均、密之間,透著股冰寒的殺機,清明站在他身後,審視半響,問道:“郎君若這樣放過陸緒,可甘心麼?”

徐佑擲筆,墨跡四濺,污了由禾紙,起身走到窗前,看著外面熾烈的日光,道:“陸緒現在殺不得,我們還沒有肆意除掉一個門閥子弟的權勢。不過經此一鬧,陸宗周必定要對陸緒嚴加管束,三五年內,他別想走出家門,更別想再次對我不利,名聲盡毀,雖生猶死,跟廢人沒什麼兩樣,殺不殺意義不大。等三五年後,陸氏應該已不在你我的眼裡,陸緒如果再敢胡來,我要他死無葬身之地!”

安排好吳縣諸事,徐佑趕回了錢塘,也在這十數日間,細腰台上《春秋》論辯的詳細內容已盡數傳開,引起的轟動效應遠比很多人預料的要大。儒門衰退,儒學式微,可上千年來的儒家傳承從不曾斷絕,佛道的根基在普羅大眾,人數雖多卻集中在下層,而儒家的根基則在處於統治階級的精英階層,就如同點點微光沒入塵土,可一旦燃燒,立刻就成燎原之勢。

同時,徐佑給趙信寫的那首青天有月來幾時也悄然流出,先是錢塘再是吳縣,然後是周邊眾多郡縣,關於徐郎才盡的污衊頓時銷聲匿跡,大中正張紫華更是讚道:“自古詩賦各有流派,或重詞藻,或重技巧,或為絝麗,或為沈雄,但總會有軌跡可尋,一人一格調,鮮有例外。唯徐微之仿若得詩家之神,既有山水之清幽,又得天地之廣袤,詠懷敘古,奔放飄逸,煉字煉句,沈鬱頓挫,天下詩才十斗,徐佑獨得其九!”

至此,徐佑在幽夜逸光的諢號之外,又被世人稱為徐九斗,聽著沒有那麼儒雅,可代表的含義卻讓無數人豔羨。不過,相比《春秋》在士族門閥間引起的震動,這首《把酒問月》更多的是在青樓和坊間流傳,可讓人奇怪的是,曾最愛唱徐詩的揚州第一名妓李仙姬不僅沒有率先開唱這首新作,而且將近十天沒有公開露面,後來有和她交好的士子打探出來,李仙姬病了,病的很重,估計一兩個月內沒辦法接客。

作為揚州的當紅名妓,李仙姬的一舉一動都備受關注,佳人染疾,正是獻慇勤的好時機,於是各路牛鬼蛇神紛紛登門問安,把清樂樓的老鴇子累的夠嗆,翻來覆去就八個字:風寒小疾,恕不見客。

既然是小疾,可為何連探視都不行,如此詭異,各種謠言頓時風生水起,說什麼的都有,不知是哪位仁兄腦洞大開,竟然腦補出了一出狗血愛情大戲,說李仙姬在太守府對徐佑表達愛慕之意,遭到徐佑的殘忍拒絕,之後口吐鮮血,昏迷不起,匆忙離開太守府後,回到清樂樓再次懸樑自盡,被老鴇子救下囚禁起來,不給她再有尋死的機會。凡此種種,可謂一波三折,驚心動魄,自古才子佳人最受青睞,於是這段看似合乎邏輯的意淫立刻佔據了輿論的主流,人人感嘆之餘,也對徐佑的不解風情略有抱怨。

“想那李仙姬天香國色,凡是見過她的男子,無不色授魂消,傾家蕩產也甘願為裙下之臣。徐郎君既未成親,也沒聽說過有心儀之人,為何面對如此可人兒,仍狠心置之不理呢?”

“這個說來話長,徐佑早年和袁氏結親,後來突生變故,無奈和離,其實郎有情妾有意,兩人已許下白首之盟,只等日後迎來轉圜之機,好再續前緣。誰知沒兩年袁氏的女郎難忍相思之苦,得病夭亡,徐佑聞訊後傷心欲絕,暗中定了黃泉之約,今生今世,怕是再不會為女子動心了。”

“哎呀,如此說來,徐微之果是個痴心人……”

“是啊,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這詩句,不正是為袁氏的女郎所作嗎?”

茶樓裡的眾人正唏噓時,又一人嗤之以鼻,道:“聽你這老狗滿嘴胡言,徐佑被袁氏逼迫退婚,連聘禮都退了回去,兩家早撕破了臉,哪裡還有什麼轉圜之機?之所以不接納李仙姬,是因為有不可為外人道的隱秘情由。”

“什麼隱秘情由?快說,快說!”

這人拿捏腔調,咳嗽一聲,道:“好說,只是口渴……”

“上茶,這位郎君今日的茶水我來給錢,儘管的上!”

這人愜意的端起茶碗一飲而盡,抹了抹嘴上的水漬,道:“其實大家也早有聽聞,咱們顧太守和徐佑可是交情匪淺,從錢塘時就常常把臂同遊,甚是相得呢,以致被稱為連璧,連和陸氏女郎的婚期都一推再推,再者顧太守的相貌才學以及身世權位,區區李仙姬哪裡比得上……”

眾人面面相覷,雖說此時男風大盛,但公開譏嘲本地太守的軼事,也太過驚世駭俗。這人話音未落,突然從旁邊的人群裡撲過來兩人,將他頭臉按在地上,雙手用繩子綁了,圍觀的人反應過來,齊齊驚呼,道:“你們什麼人,光天化日,竟敢劫人?”

一人站起,揚起手中棨牌,冷冷道:“臥虎司抓捕六天餘孽,妄動者同罪!”

黃耳犬威名在外,直到兩人押著那多嘴的倒霉蛋遠去,茶樓裡才重新迴蕩著人聲,不少人暗中咂舌,尋思著臥虎司這番舉動,到底是為了真的抓六天餘孽,還是為顧太守正名,那就見仁見智了。

“稟告假佐,截止目前,已捕獲五十七人,其中十一人極有可能跟六天有關,另四十六人各有不法情事,但是還沒有找到和黃三的聯繫。我已派了足夠的人手監視黃三家和他經常去的地方,看能不能有所發現……另,李仙姬回清樂樓後閉門不出,職下買通了一個小廝,得知此女並沒有染病,每日飲食正常,也未見和不明之人接觸……”

王復聽完方周的匯報,道:“黃三和李仙姬必定有交匯之處,只是我們還沒有找到兩人的接頭地點和方式。眼下黃三已死,李仙姬卻不知情,只要耐心等待,該出現的人總會出現。”

“諾!”方周想了想,似笑非笑的附到王復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王復皺眉道:“還有這等事?”

“是!其實顧太守比婦人更美三分,又和徐佑交往過密,難免會引來別人的非議!”

王復瞪了他一眼,方周急忙閉嘴,冷哼道:“嚴刑審訊,我看此人不像是鄉野村夫來無故編排顧太守和徐郎君,背後當有人指使。”

“知道了,我親自去盯著,包他不敢有絲毫的隱瞞!”

遠在錢塘的徐佑還不知道外面發生的這些齷齪事,他正埋頭和一群茶農研究烹製熟茶的方法,雖然讀過陸羽的《茶經》,前世裡也體驗過簡單的炒茶,可真的要造出好茶來,卻不是那麼簡單。

幸好,這時的人們喝的生茶如同牛嚼牡丹,毫無口感和美感可言,只要些許改進,就能取得跨時代的進步。

技術的先進性,隨之而來的就是巨大的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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