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寒門貴子 作者:地黃丸 (連載中)

 
tanakh 2019-4-8 20:34: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2 106469
tanakh 發表於 2019-5-16 22:17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六十一章 背叛


“你叫林通?”

蕭純帶著衙門的人將蛟皮收走,這樣的寶物獻給朝廷,那可是大功一件。徐佑剛走出人群,聽到後面有人叫他,回過頭看到一個女娘,全身包裹在絳紗複裙裡,頭戴厚厚的幕籬,看不清容貌。

“是,小娘有何見教?”

“你是錢塘觀的籙生?幾時授籙的?”

徐佑心思電轉,這小娘氣場強大,問的話不像是普通人,莫非是林屋山來的?腳下前後微微錯開,腰身不動聲色的彎了寸許,神態更加恭敬,甚至還帶了點討好的語氣,道:“我授籙沒多久,度師是錢塘觀馬真人。敢問小娘可是家中父母有疾?若有疾,可備下禮物,等馬真人回觀,再為之施法祛病。”

“哦,馬真人不在觀中,哪裡去了?”

“真人行跡,非我等可知。不過應該是到周邊的村鎮裡傳道度人去了,馬真人受林屋山重託,這數月來殫精竭慮,只想著怎麼才能重振天師道的聲威,豈能日日枯坐在觀中等候?”

“知道了,”女娘深深看了徐佑一眼,施禮道:“打擾尊駕,告辭!”

這段偶遇來的突然,走的也突然,望著消失在街道盡頭的女子,徐佑對著身後的虛空處比了個手勢,然後回觀裡去了。

到了午後,還不見馬一鳴回來,估計是要等毛啟的死訊。毛啟服瞭解藥,又被徐佑示警,起了戒心,一時半會肯定死不了。

這樣耗著得耗到什麼時候?

徐佑正盤算著怎麼想辦法通知馬一鳴,毛啟派了人來請,拿著清明事先備好的解藥,再次前往毛府。毛啟躺在床上雖不能動,可神思清透,足以進食,跟上次的怏怏垂死是天壤之別,見到徐佑頗為激動,拉著他的手,連連說道:“好,小道士很好!”

徐佑再喂他服了藥,這次沒吐血,只咳出了幾口帶著血絲的濃痰。徐佑並不厭惡,拿著痰盂,神色篤定的仔細查看了一番,道:“恭喜毛公,再服三五劑,你的病就該大好了。”

毛啟大喜,命人端出準備好的禮物,徐佑也不客氣,照單全收,這是天師道的規矩,就跟賊不走空一樣道理,破不得。

臨走的時候,徐佑漫不經心的問了一句:“這次來怎麼沒見毛郎君?”

“毛節被我打發出去了,廣州那邊有點生意,要他去打理打理。堂堂男子,整日在內宅大院裡廝混也不是長久之計。林真人覺得呢?”

“玉不琢不成器,毛公所見甚是!”

徐佑沒有問那個小妾的下落,不出意外,應該被打死埋了。沒想到這個病懨懨的毛啟也是個狠角色,早上才給他提個醒,晚上就處理好了家務事,可以稱得上神速。

離開毛府,將毛啟的禮物全放到觀裡,這些東西他若是吞了,馬一鳴不會多說什麼,可日後知道了心裡難免有刺,不如坦蕩上交。

對付貪財的人,錢物就是最大的利器!

再回到義舍,去沙三青那蹭了頓晚飯,不過莫夜來不知為何不讓他們喝酒,徐佑沒有沙三青那麼好杯中物,喝不喝無所謂,可沙三青酒蟲被勾起,實在忍不了,道:“夜來,讓我和林兄弟喝幾杯,好不好?我都幾天沒沾酒了,饞的心慌!”

“不行,今天不能喝!”

徐佑如今和沙、莫兩人已經混得極熟了,笑道:“阿嫂,為什麼不能喝?你總得給我們個理由啊!”

“理由?哼!”莫夜來沒好氣的道:“你沒聽說昨夜揚州治的祭酒真人來錢塘了麼,還起法劍斬了惡蛟,我們要是飲酒,對鬼神不敬,會招來禍端的!”

“原來如此!”徐佑勸慰道:“沙兄,那就別喝了,饒你勇猛無敵,碰到鬼神上門,也照樣倒霉。”

“好吧,不喝了,可惜兄弟搞來的這好酒!”

從沙家出來,徐佑回頭望瞭望,眼中露出玩味的神色。莫夜來堅決不讓沙三青飲酒,怕的絕不是虛無縹緲的鬼神,那她到底在怕什麼?

斬蛟?

揚州治祭酒?

天師道?

這位骨子裡暗藏著風情萬種的女子,究竟是什麼來歷?

進了房間,清明已經等候多時,道:“郎君,我跟著那女娘直到城中一逆旅,她們這一行應該是六人,正主沒有見到,露面的五人全是女子,修為個個不弱。”

“知道了!”

徐佑站在窗戶口,透著小小的紙窗,遙望著夜空星光點點,仿若燈火萬家的街市,卻無人聲鼎盛,也無煙火繚繞,清冷中透著詭異。

“那位神秘的新祭酒到了!”

徐佑是靠猜測,馬一鳴卻是接到了消息,急忙連夜趕了回來,前去逆旅拜見。徐佑天明的時候到了道觀,只見到苦泉,問道:“度師呢?”

“祭酒法駕蒞臨錢塘,度師前往拜謁,估計要很長時間。你若無事,可在此等候,說不定祭酒會來觀裡巡視……”

兩人對坐無話,徐佑試探著問道:“師兄,你是從林屋山下來的,一定見過祭酒,能給我說說嗎?”

苦泉望著殿外的空曠,笑道:“說什麼?”

“祭酒長什麼樣,是男是女,性情是溫厚的,還是嚴厲的?我初入道門,沒見識過這樣的貴人,心中忐忑……”

“守心!”

“嗯?”

苦泉歪著頭,目光清澈,道:“守著你的道心,管他是男是女,管他是溫是厲,你是你,他是他,道是道。林通,祭酒不是世俗的官職,不是你口中高高在上的貴人,他只是我們在求道路上的度師,無關高低和貴賤,我們和他唯一的區別:在於他走的遠,我們是追隨於後的同路人,而不是跪伏在法座之下的奴僕!”

徐佑恭謹的道:“師兄說的是,我著相了!”

話音未落,觀門外湧進來上百個民眾,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來到正殿,立刻齊刷刷的跪拜下去,口中喊著真君顯聖,庇佑世人,天師神威,度化蒼生云云,反正有祈福的、有請願的,都為心中的福報而來。

天師道百年來一教獨大,尤其在揚州更是鐵板一塊,後來經過佛門的強勢介入,信徒被分走了不少,再加上白賊之亂的毀滅性影響,更是徹底跌入了低谷。

像這種百人齊齊入觀信法的場面,已經許久沒有出現過了!

一劍斬蛟,立刻風生水起,那位未曾謀面的祭酒倒是好手段!

苦泉久在天師道,對處理這樣的事熟門熟路,凡是在命籍的,分到大殿左邊,不在命籍來求入道的,皆站到右邊。

左邊的交給徐佑,重新書錄命籍圖冊,並收租米錢稅,右邊由他負責,教他們回去後沐浴更衣,不食葷酒,不居內寢,祈禳清心,再約定三日後來,且帶足五斗米。

忙碌一日,馬一鳴始終沒有回來,那位祭酒自然也沒有露面。徐佑從苦泉臉上看不出喜怒悲歡,他突然發現,這位小師兄的城府似乎遠遠高於馬一鳴,以他的眼力,竟然摸不透對方深淺。

第二日依然忙碌,等到第三日傍晚,夕陽落下山頭,馬一鳴才匆匆回到道觀,精神亢奮,滿臉笑容,一朝得道的快意怎麼也掩藏不住。

“度師!”

“度師!”

徐佑和苦泉迎了過去,馬一鳴笑眯眯道:“好好,你們這幾日辛苦了。祭酒來看過,對你們都很滿意,還特別提到你通兒,說你心思靈巧,是塊璞玉。你們都好好幹,等我升了五十籙將,你們也跟著水漲船高。”說完竟不再搭理兩人,自顧自的回了房間。

苦泉和徐佑對視一眼,眼中都有笑意。

從道觀出來,徐佑獨自一人漫步在夜色籠罩下的錢塘城,街道上空蕩蕩的,滿地的枯葉踩上去嘩嘩作響。他無心領會天階夜色涼如水的意境,腦海裡反覆回味著一句話:祭酒來看過,對你們很滿意。

祭酒來過道觀,很可能近距離觀察過他,可他卻一無所覺。

這說明什麼?

說明這個祭酒善於偽裝,不按套路出牌。徐佑摸了摸臉上的面具,貼合的跟真人肌膚沒有區別,喜怒哀樂都能清晰的呈現出來,應該瞧不出什麼破綻。

再說了,如果連這個祭酒都瞞不過,怎麼妄想騙過孫冠的眼睛?

他就是信不過清明,也要相信陳蜃,這樣巧奪天工的面具,世間絕對無人能夠識破。

“郎君,山上傳來消息,要你明日務必回山!”

計青禾和富婧開的天青坊跟徐佑住的義舍只有一街之隔,其實是何濡準備的居中聯絡的地方。明玉山有消息,只能送到天青坊,這樣無人知曉徐佑的住處,也無法順著這條線去摸徐佑的底細。每日酉時三刻,清明都會到天青坊轉轉,當然計青禾兩人不會發現他的蹤跡,但凡山上有信,就以反切碼放入店裡的一個留著小口的木匣中,鑰匙在清明手裡。

“回山?說了什麼事嗎?”

“沒有!”清明神色凝重,道:“不過標註的是黃級!”

徐佑將事態等級分為赤橙黃綠青藍紫七級,紫色為末,赤色為首,標明黃級,已經是極其嚴重的了。

“好,明日回山!”

天剛亮,徐佑就到道觀跟馬一鳴說需要去自家的良田動土翻耕,他是籙生,沒有例錢,吃穿住行都得靠雙手去賺。馬一鳴沒說什麼,叮囑幾句就放了人。

確定沒人跟蹤,徐佑去了偽裝,換了衣服,和清明回到明玉山。何濡、左彣、冬至都在,唯獨不見了履霜。

“說吧,發生何事?這麼急叫我回來?”

冬至猶猶豫豫,不知怎麼開口,何濡淡淡的道:“有什麼說什麼,七郎經歷多少風浪,這點小事扛得住的!”

冬至咬咬牙,道:“小郎,我在城裡偶然發現履霜阿姊行蹤詭秘,因為她告訴我說要去東城買脂粉,可人卻跑到西城去了,並且走走停停,神色慌張,時不時的回首觀望,好像防備有人跟在後面似的,跟往常大不相同。我起初以為自己多疑,可回山之後拿言語試探,她卻一口咬定只去了東城買脂粉,還特意送了我一盒。”

說著悄悄打量徐佑的臉色,見他古井無波,心下鬆了口氣,卻又有幾分茫然,繼續說道:“我之前多次有失職守,所以這次寧可受小郎責罵,也要查個清楚,就派人暗中盯了她兩天……可沒想到,竟發現,發現……”

“發現什麼?”

“發現她和天師道的人暗中有來往!”

何濡、左彣,連帶清明,都不由自主的望著徐佑,每個人的心思都一樣。這些年來,徐佑對履霜不可謂不厚,信任、尊重、呵護和疼惜,再挑剔的人也說不出一個不字。

可是,她卻背著郞主和天師道暗通款曲。

忠誠,簡單的兩個字,真的有這麼難嗎?
tanakh 發表於 2019-5-16 22:17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六十二章 再會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泉井深處山腹之中,既是刑堂,也是監獄,但凡被關入泉井,極少有人能夠活著出來。履霜抱著雙膝,靠坐在冰涼的石牆邊,雙目呆滯且無神,腦袋裡一片空白。

為什麼會淪落到今日這樣的下場?

為什麼?

石室的鐵門打開,履霜抬起頭,看到徐佑一個人走了進來,他的眼神深邃如淵,黑的不見底的眸子裡蘊藏著旁人無法理解的平靜,沒有怒不可遏,沒有憤慨傷懷,彷彿面前這個女郎不是朝夕相處如家人的存在,而是擦肩而過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陌生人!

履霜心口猛然如刀扎般的劇痛,還未開口,珠淚滾滾而落:“小郎……”她寧可徐佑發怒,寧可徐佑責罵,寧可像那些犯錯的奴僕一樣被鞭打責罰,也不願意這樣面對他的淡然和冷漠。

“別哭,哭花了妝,可就不漂亮了!”

徐佑在她面前蹲了下來,伸手擦去臉頰上的淚滴,突然笑了笑,道:“其實我有預感,早晚會有這一天。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小郎,我,我絕沒有想過出賣你!真的,我發誓,我可以發誓!”

徐佑在她旁邊坐了下來,搖搖頭,道:“誓言本身就是互相猜疑的表現,假借神靈的名義,讓自己看起來更加的可靠,這樣毫無意義。履霜,我們認識多久了?”

“兩年一百十一天……”履霜脫口而出。

“是啊,眨眼間,已經兩年多了。這兩年你跟著我吃了不少苦,也遭了不少罪,有時候甚至有性命之危,是我對不住你!”

“小郎,你別說,都是我的錯,我的錯!”履霜嚎啕大哭,作為從小在清樂樓里長大的她,見慣了太多的世道人心,早把自己磨練的如同披著堅甲的怪物,水火不侵,刀槍不入,可這幾年跟在徐佑身邊,可以說是她最開心快樂的日子。

只是很可惜,她親手砸碎了徐佑的信任,終結了這樣再也無法尋覓的快樂!

悔恨和內疚交織在一起,讓這個看似柔弱實則比任何人都堅強的女郎第一次這樣撕心裂肺的痛哭流涕!

“你沒有錯,若非無法抉擇,你也不會選擇背著我和天師道來往。這點我很清楚,你不用解釋,要是連這點都猜不到,既侮辱了你,也侮辱了這兩年多的情份!”

徐佑轉過頭,靜靜的道:“我只想知道,揚州治的新任祭酒,到底是誰?”

冬至的情報網已經牢牢控制著錢塘城,不誇張的說,李二晚上跑到趙四家的牆根撒了泡尿,不出一個時辰,就能抓到李二歸案。龐大的情報機構一旦運作起來,就是一隻蚊子也無法遁形,現已查明履霜數次接觸的人正是清明跟蹤到的六女一行,也就是說,履霜背後的人,是天師道揚州治那位神秘莫測的新任祭酒!

“我……我不能說……”

履霜淚眼婆娑,雙手指尖掐入掌心,俏臉幾乎被痛苦扭曲,道:“小郎,我真的不能說!”

徐佑微微嘆了口氣,伸手拍了拍履霜的玉肩,然後起身往門外走去,任由她如何呼喊,再也沒有回頭。

石門緩慢的閉合,徐佑的身影消失在視野裡,履霜死死的咬著下唇,腥紅的血流淌進雪白的頸項裡,她知道,她失去了最後一次留在徐佑身邊的機會!

冬至守在泉井入口,看到徐佑出來,立刻充滿希翼的問道:“小郎,阿姊說了嗎?”

雖然這次履霜出事,起因是因為冬至的疑心和調查,但那是公事,她問心無悔。不過公是公,私是私,在錢塘,在靜苑,在吳縣,在明玉山,她和履霜才是真正的知心人,兩人沒有秋分得以冠上徐姓的尊榮,也沒有秋分自幼和徐佑相伴長大的機緣,秋分是徐佑的親人,她們只能說是家人,同樣的無父無母,同樣的飄零孤苦,多少個輾轉反側的夜晚,是履霜坐在燈下,拿著書,飲著茶,和她細細私語;多少個暑熱冬寒的日子,是履霜隨手為她添減衣物,或微笑,或蹙眉,囑咐她小心身體。

她像是阿姊,也像是阿母,如果說徐佑給冬至的是參天大樹遮掩的安全和歸屬感,那履霜給她的則是無微不至的關懷和溫暖。

可為什麼,偏偏是她,要背叛小郎?

方才在大廳,冬至伏地不起,額頭磕的紅腫烏青,求徐佑給履霜一個解釋的機會,問清楚她的緣由,也許真的有什麼難言之隱。

不用冬至求情,徐佑也會給履霜解釋的機會,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兩年多的追隨,經歷了多少生死艱難,那種從無到有的情份不是那麼容易掃入塵埃,可履霜寧肯為了天師道的祭酒,放棄這樣得到寬恕的機會,徐佑還能說什麼呢?

“準備一下,我要下山!”

“下山?”

“去會一會這位揚州治的祭酒!”

當初剛到錢塘,無立錐之地,徐佑就能借勢設局,將不可一世的杜靜之趕出揚州,現在聲名顯於天下,功過簡於帝心,盟友遍佈四姓,有錢有人有勢且有士籍傍身,豈能容忍別人將黑手伸到明玉山來攪風攪雨?

林通的身份,欲見那祭酒一面,只能靠等靠忍靠機會,可他不是林通,想見那祭酒,只要登門就是!

“請女娘通報一聲,錢塘徐佑特來拜見真人!”

帶著左彣和清明,徐佑來到逆旅,這裡安插了不少冬至手下的眼線,確定對方還停留在房間內沒有離去。她們住的是個獨院,應聲來開門的女娘跟上次街道上攔住徐佑的裝扮一致,只是沒戴幕籬,容貌甚是清麗。

“請!”

女娘讓開身子,表現的十分恭敬,道:“祭酒有交代,若是徐郎君來,不必稟報!”

言外之意,祭酒早料到你會登門拜訪,這是記下馬威,徐佑神色不變,道:“有勞!”

這小院清幽雅緻,前後共兩進,曲廊環繞,泉水叮咚,比起當初的至賓樓有過之而無不及。聽說是蕭純的朋友,從金陵過來開的店,估計看中錢塘通衢要衝的地理位置,想要在重建的過程裡分杯羹。

戰後的錢塘滿目瘡痍,可對很多人來說,卻是遍地發財的機會!

“祭酒,徐郎君來了!”

正廳的房門打開,又走出來一個女娘,打量下徐佑身後的左彣和清明,道:“徐郎君請,兩位郎君留步!”

清明凝視著她,平靜的眼神明確告訴對方不可能讓徐佑一人進去冒險。這時聽到房內傳來女郎的聲音,道:“宮一,不得無禮,請三位郎君進來。”

新任的揚州祭酒是個女郎,冬至已經調查的十分清楚,所以徐佑聽到她的聲音並不覺得驚訝,只是略有些奇怪,這個聲音似乎在什麼地方聽過,響遏行雲,如夢似幻!

“你們留在外面,若是在揚州治祭酒的法駕前,還有賊子能傷了我,那倒是咄咄怪事!”

天師道的當務之急,是儘量恢復揚州治的元氣,沒有必要在眾目睽睽之下設伏害他,那樣影響太壞,根本無法收場。

徐佑跟著宮一進了房間,屋內陳設極其簡單低調,除了一壺茶,兩瓷杯,再無任何裝飾品。

一道純灰色的帷幕將房間分成裡外。

“郎君請坐”

宮一對徐佑躬身施禮,然後退了出去,關上房門。徐佑自若的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還未開口,聽到帷幕後一聲輕微的嘆息:“七郎,別來無恙?”

徐佑胸有驚雷,可面如平湖,輕笑道:“托三娘的福,一切安好!”
tanakh 發表於 2019-5-16 22:18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六十三章 秀色掩今古


袁青杞不僅沒有死,還成了天師道揚州治的祭酒!

徐佑之前不是沒有懷疑過,袁青杞身邊的婢女都學會了若水訣,和孫冠的關係一定十分密切,說是那個從不曾露面的第八位大祭酒也完全說得過去。

可問題是袁青杞已經死了,葬禮轟動江東,派去奔喪的驚蟄也觀察過袁階,傷心之情絕不是作假的,也就沒再往她身上聯想。

誰能料到,她搖身一變,竟做了猶如火盆的揚州治祭酒!

揚州治,天師道上三治之一,若是太平時節,自然是人人想要搶到手的肥差。可經過白賊之亂,百年根基盡毀,元氣大傷,要從一片廢墟裡重建亭台樓閣,沒有過人的手段和才幹,無疑痴人說夢。

做好了,是機遇;做不好,就是地獄!

可袁青杞不惜假死脫身,毅然決然的踏入揚州,為的是不是火中取栗?讓孫冠和其他教眾看到她的無雙才情,好超越排在頭上的七位大祭酒,成為下一任的天師?

徐佑猜不透!

袁青杞的心思,比這天下南北佛道的紛紛擾擾還要難以琢磨。正當徐佑斟酌措辭的時候,帷幕突然左右拉開,袁青杞就那樣施施然走了出來,沒有幕籬,沒有面紗,身穿丹碧紗文雙裙,長長的黑絲攏成並不常見的歸真鬢,眉若青煙,膚如凝脂,清麗不可方物,雙眸流波似水,顧盼之際卻又星光乍現,端的是高雅出塵,風華絕代!

瑩心炫目,姿才秀遠!

名僧曇千對人的品鑑,從來不會錯一字!

饒是徐佑見慣了絕色,但也不得不說,前後兩世所認識的女子裡,若論容貌氣質,眼前的袁青杞當之無悔居於首位。

比詹文君多了幾分灑脫和自在,比張玄機多了幾分綽約和風姿,怪不得廬陵王唸唸不忘,寤寐求之,卻求之不得!

徐佑這個身體之前的那個主人曾於道左偶然見過袁青杞一面,但那時的她帶著面紗,又縱馬疾馳而去,並沒有看清楚真正的容顏,卻已經被那驚鴻一瞥震懾的失魂落魄,無論如何都要去袁氏提親,今日終於得償所願,果然是天香國色。

從最初的驚艷中清醒過來,徐佑起身,輕笑道:“見三娘方知江東靈秀所在,與你相比,我輩皆為濁物!”

“人道天下才氣十斗,徐微之獨佔其七,若幽夜逸光是濁物,世間哪裡還有俊才?”袁青杞秀美絕倫的臉蛋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和徐佑對面而坐,道:“我死而復生,七郎不覺得詫異嗎?”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袁氏乃江左儒宗,世代清虛,若想不牽扯到天師道和佛門的爭鬥裡,只有讓三娘假死,徹底脫離氏族的束縛,然後隱姓埋名出任揚州祭酒,才不會引起太多的猜疑和非議。”徐佑猶豫了下,問道:“我只是有些好奇,以三娘的聰慧,豈不知現在的揚州是塊吞噬人的泥沼,一不小心,就會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三娘出身清貴,世間榮華早已享之不盡,又何必自討苦吃?”

“正因是泥沼,所以我才要來揚州砥礪道心,為天師分憂,為道門固本。”

“為此,不惜捨棄一切?”

袁青杞輕啟朱唇,如仙音妙樂灌入耳中,語氣淡然卻蘊含著決絕的堅韌,道:“不惜一切!”

徐佑默然片刻,教門狂熱分子向來無法用常理揣度,古今如一,道:“袁公點頭了麼?”

提起父親,袁青杞似有不忍,垂下頭去,道:“阿父知我志向,勸阻不得。為家族計,不得不點頭。”

對親情的愧疚和留戀,說明袁青杞終究還不是鐵石心腸。徐佑嘆了口氣,道:“你就不怕主上將來怪責,害了袁氏一族?”

袁青杞美眸流轉,盯著徐佑,忽而嫣然一笑,道:“我人都死了,跟袁氏再無關聯,主上如何因一個死人來遷怒別人呢?”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看到這一笑,才知道什麼是傾城傾國!

徐佑搖搖頭,道:“聖心難測……”

袁青杞斂了笑意,彷彿方才那個嬌笑的女郎只是夢幻泡影,又成了高高在上、生殺予奪的祭酒,道:“七郎,你何等樣人,豈會想不透這層道理?要是沒有主上的認可,阿父又怎麼可能允我假死,天師又怎麼可能委任我來作揚州治的祭酒呢?”

徐佑確實猜到了這一層,袁階再膽大包天,也不會瞞著皇帝,為袁青杞的假死舉辦那麼聲勢浩大的葬禮,否則事情一旦暴露,欺君之罪,哪怕袁氏是四大頂級門閥之一,也難以承擔皇帝的雷霆怒火。

不過猜測是猜測,從袁青杞口中得到確定的答案,他還是愣了愣,道:“也就是說,主上、袁公、孫天師三方達成默契……”

“正是!”

袁青杞正色道:“白賊之亂,讓主上發現還有六天這樣意圖顛覆帝國的邪道存在,所以改變了既往的策略,從扶持佛門打壓天師道,轉變為扶持天師道,平衡佛門,共同追剿六天餘孽……”

徐佑接過話,道:“但扶持天師道,主上還是不能放心,所以默許出身袁氏的你來任揚州治祭酒。相比鶴鳴山其他七位大祭酒,只有你有家世拖累,且是女子,容易掌控,將來真的在天師道坐大,也好用作制衡孫天師的棋子,免得天師道尾大不掉……如此說來,三娘確是揚州治祭酒的不二之選!”

袁青杞眉目清冷如畫,言辭卻若刀鋒刺骨,道:“七郎坐困錢塘,心算天下,我總有種預感,或許你才是帝國真正的心腹大患!”

這還是當初風絮亭時虛言恐嚇要殺他的老套路,徐佑上次沒上當,這次自然也不會上當,微微笑道:“那三娘還不趕緊上奏朝廷,殺了我永絕後患?”

袁青杞淡然道:“水無常形,國無常在,若楚國氣數將盡,就算沒了徐七郎,還有蕭八郎柳十郎,防是防不住的。”

“是啊,防是防不住的!”徐佑眼神微聚,道:“所以我放手讓履霜參與所有的謀劃,沒有避忌,沒有猜疑,錢物度支握於其手,內府外務一言可決,我視之如友,從無半分踰矩失禮,三年來朝夕相處,生死與共,卻還是比不過三娘一句徵召,就讓她背主而來。”

有來有往,袁青杞先出招,徐佑毫不退讓的反擊,一個以國法施壓,大處落子,一個以人情諷刺,邊角截殺,算是各有千秋。

袁青杞突然俏皮的眨了眨眼,以手托腮,上身略作前俯,和徐佑拉近了距離,清香撲面,吐氣如蘭,道:“你生氣了?”

“我……”

徐佑頗為頭疼,真是氣也不是,不氣也說不過去,反問道:“若我拉走你身邊的水希小娘,你氣是不氣?”

“哦,原來七郎喜歡的不是履霜,而是水希啊。早知道當初在晉陵應該把水希送你,免得好心沒好報,這麼凶巴巴來向我問罪!”

徐佑為之氣結。他向來口舌毒辣,連何濡那樣的嘴炮都甘拜下風,可每次遇到袁青杞都有老鼠拉龜無從下嘴的窘境。

“好心?”

“是啊,那時你身邊只有秋分一人,她年歲太少,許多事做不得,所以才讓履霜這樣的可人兒跟著伺候你。誰想一別三年,你竟拿著什麼從不踰矩失禮的蠢話來沾沾自喜……七郎,你有沒有想過,正是你這樣的守禮,才讓她生了二心,背著你來見我呢?”

徐佑無言以對,苦笑道:“厲害,厲害!原本是你居心不良,到頭來卻全是我的過錯。三娘,你不該來作祭酒,應該去御史台作御史,保管滿朝文武無人是你的對手!”

袁青杞抿嘴輕笑,坐直了身子,道:“御史台死氣沈沈,跟一群老頭子逞弄詞鋒有什麼好?還是揚州勝地,最合我的心意!”

徐佑沒有說話。

揚州明顯成了各方勢力較量的舞台,袁青杞的身份太複雜,還是儘早遠離為上!要是早知她就是揚州治的祭酒,今日說什麼也不會上門來自討沒趣

袁青杞轉過頭,望著窗外的枯藤老樹昏鴉,眼眸裡藏著幾分不易察覺的黯然,道:“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此次來錢塘並非為了約見履霜,要從她口中探究你的秘密。召她前來不過敘敘舊日情份,原打算見上一面,看情況再決定要不要去明玉山拜訪,只是不巧被你手下那個叫冬至的先發現,這才造成了你我的誤會。”

這番話徐佑只信三成,履霜是袁青杞安插在他身邊的耳目,現在幾乎可以定論。只是那時的他身無長物,落魄沈淪,或許是風絮亭一番清談,讓袁青杞生了戒心,然後順水推舟送了履霜給他。這樣做的好處顯而易見,既解決了履霜和她二哥袁崢的矛盾,也在徐佑身邊埋下了伏筆。

履霜應該沒有具體的任務和目的,只當放了條長線,若日後徐佑真的一飛衝天,她就是事先佈置好的棋子,進可攻退可守;若徐佑從此一名不文,泯然眾人,那對袁青杞而言也沒什麼損失。

幸好冬至在跟風門的對抗中多次失敗,失敗中吸取教訓,變得更加成熟和冷靜,所以才能及時發現履霜的異常,否則的話,誰知道她會被袁青杞利用到哪一步?

徐佑和袁青杞目前來看並不是對手,可還是那句話,防人之心不可無,尤其對袁青杞這樣的厲害角色,小心謹慎猶怕錯失先機,若被她暗中算計而不自知,真交起手來,連一成的勝算都沒有。

袁青杞再次轉頭看向徐佑,道:“履霜現在何處?你殺了她?”

“我沒那麼暴戾,不過事已至此,明玉山容不下她。若三娘不介意,請給她安排個妥當的去處!”徐佑嘆道:“三娘,無論如何,履霜是可憐人,你不該拿她來做棋子……”

袁青杞的眸子裡閃著溫柔的光,這對她來說,是極其少見的情緒外露,道:“知道七郎最讓我敬佩的是什麼嗎?你有時冷酷的像是玄武池的雪,對敵人心狠手辣,可有時卻善良的像是西湖岸邊的風,輕柔的怕把桃花吹落枝頭。好,這件事是我錯在前,自然由我來收拾殘局。履霜離開明玉山,我保證她後半生衣食無憂,只是能不能開心喜樂,要看她幾時才能從對你的愧疚中解脫出來。”

徐佑站起身,作揖施禮,道:“勞三娘費心。那,我先告辭!”

“請!”

走到門口,徐佑聽到身後袁青杞的聲音:“七郎,若是當年在風絮亭,阿元撤去青綾布幛,摘掉幕籬面紗,你會否考慮收回退婚書,和我定白首之約?”

這是見面至今,袁青杞第一次自稱阿元,徐佑沒有回頭,靜靜的道:“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顏!三娘是我今世遇到的最美麗動人的女子,若是當初得以見到你的容貌,哪怕被袁公唾棄,我也要死皮賴臉的留在晉陵,不娶你為妻,絕不甘休!”

袁青杞輕輕一笑,道:“得七郎此語,今生無憾!我明日離開錢塘,請七郎多多保重!
tanakh 發表於 2019-5-16 22:19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六十四章 生死來去,皆不由己


出了逆旅,徐佑臉色陰沈,一言未發,帶著左彣和清明趕回明玉山。清明視若不見,只是跟在身後,淡然自若。左彣倒是想問問情況,可看了看徐佑,又看看清明,明智的閉口不語。剛進院子,徐佑頭也不回,道:“清明,去找其翼過來,說有要事相商!”

“諾!”

何濡來的不快也不慢,他和那個叫阿難的侍女一起在明玉山北麓賞花,清明找到他時已經過了小半個時辰。

關上房門,屋裡只有徐佑和何濡兩人,何濡笑問道:“怎麼?這麼急匆匆的找我,那位揚州治祭酒不好對付?”

徐佑雙手摩挲著碧玉雕刻的茶杯,嘆道:“何止不好對付,簡直棘手之極!”

何濡頓時來了點興趣,道:“能讓七郎覺得棘手的,想必大有來頭,此人究竟什麼身份?”

“是位多年未見的故人,你猜,她會是誰?”

“莫非是袁青杞從墳墓裡爬出來不成?”

徐佑正在喝茶,一口水直接噴了出來。何濡顧不得被噴的滿身的茶水,也驚呆了,道:“真是袁青杞?”

徐佑點點頭,道:“她假死離開了袁氏,以鶴鳴山第八位大祭酒的身份出任揚州治祭酒!”

何濡眯著眼睛,側臥在蒲團上,過了好一會,道:“安子道想往天師道的棋盤裡落子,孫冠想讓出腹地打消安子道的猜忌,至於袁階,怕是管不住女兒,得罪不起皇帝,也拿天師沒有辦法。呵,袁青杞,袁青杞……能以女子之身,行這等詭異莫測之事,心志之堅,豈會是易於掌控的人?他們想的美事,卻未必心想事成!”

不必徐佑解釋,甚至不必聽他和袁青杞的對話,何濡立刻將牽連各方所有人的心思猜的通透,徐佑苦笑道:“那些都太遙遠了,迫在眉睫的難題,是我該怎麼以林通的身份和袁青杞接觸……她或許記得我的聲音……”

原本的打算,混入天師道慢慢接近新任祭酒,然後再想辦法前往鶴鳴山。可袁青杞的突然出現,徹底打亂了徐佑的計畫。身形、步伐、儀態和氣質都好隱藏,偏偏聲音最容易露出破綻,徐佑和袁青杞只見過兩次,相處的時間不長,說過的話也不算多,但不怕一萬,只怕萬一,若是袁青杞記得徐佑的聲音,那林通的身份根本隱藏不住。

“這倒是個麻煩……”

何濡眼眸微閉,再睜開時,透著幾分笑意,道:“七郎心亂了!易容易骨這樣的事,自然找清明問個明白。青鬼律包羅萬象,以我看,想要改變一個人的聲音不是難題!”

“也對……我確實有些心緒不寧。”徐佑站了起來,負手走到門口,推開房門,望著遠處的青山如碧,道:“袁青杞突然出現,給這件事平添了許多變數。其翼,你說會變好,還是變壞?”

何濡跟著來到身側,懶洋洋道:“我覺得至少不會變得更壞,袁青杞在明,我們在暗,有心算無心,其實還多了幾分勝算。哪怕最後真的暴露了身份,七郎和她畢竟有過一段婚約,比普通朋友要來的親密,不看僧面看佛面,到時還有補救的機會。”

徐佑沈吟了良久,道:“好,先以不變應萬變,走一步看一步。清明,去告訴冬至,把履霜請來!”

履霜離開泉井,簡單的梳洗了一下,又換了衣裙,臉色不復之前那樣的蒼白,跪伏在房屋正中的地上,沒有抬頭。

“我見到三娘了……”

履霜身子微微一顫,低聲道:“小郎,三娘對我有再生之恩,我實在沒辦法……”

“好了,你不用解釋,我都明白,也理解你的為難。”徐佑溫聲道:“三娘答應我,保你後半生衣食無憂,等會你收拾一下,下山去逆旅中找她。她現在是揚州治祭酒,位高權重,會給你安排一個好去處。”

“小郎!”

履霜抬起頭,玉容哀戚,淚流滿面,苦苦求道:“我知道自己罪無可恕,但求小郎再容我一次,哪怕在明玉山中做個洗衣挑燈的奴婢,我也心甘情願!”

徐佑搖搖頭,道:“履霜,不要這個樣子,我知你憐你,豈能那樣的作踐你?所以給彼此留點顏面吧,離開了明玉山,我們還是朋友,等你找好了落腳點,送個信給我。這些年別的沒有,錢財倒是聚斂了些,我會讓冬至派人送給你三百萬錢,權當以後的嫁妝……”

他笑了笑,道:“還記得嗎,我們曾經聊起過,若你尋得如意郎君,我要送你份大大的彩禮,讓你風風光光的嫁人。現在看來或許等不到看著你嫁人的那天了,彩禮就提前預支了吧!”說完沒有再看履霜一眼,將剩下來的事交給冬至處理,轉身離去。

履霜收拾好包裹,其實也只是兩三件換洗的素衣,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了看房間內的一切。這裡有徐佑的氣息,有她的足跡,有兩人共同度過的夜晚。雖然隔著帷幕,可她彷彿能聽到睡在裡間的徐佑的呼吸,平緩又寧靜,讓人安心舒暢,讓人無所畏懼。

他身為郞主,卻不欺暗室,進退合乎禮數,偶爾調笑,也從不涉及淫邪,舉止有度,比世間最正直的儒生還要君子。

履霜常常暗幸,今生得以遇到徐佑這樣的人,可到頭來,終究是被一時的慌亂和失措搞砸了!

當她第一次見到袁青杞,完全被死人復活的景象震懾住,大腦裡渾渾噩噩,不知該做些什麼,所以聽從袁青杞的吩咐,前後見了三次,談及的全是徐佑這幾年的經歷。如何在錢塘立足,如何文章轟動天下,如何被俘虜又如何脫身,再如何造雷霆砲平了白賊之亂,凡此種種,有些履霜知道詳情,有些她也不太清楚,比如暗夭的面具等等,但袁青杞問了,她只能如實回答。

履霜可以拒絕任何人,卻無法拒絕袁青杞!

而且在她想來,袁青杞和徐佑是友非敵,或許還存有男女間的情愫,袁青杞打聽徐佑的情況,分明是想多瞭解他一些,因此將徐佑描述的多才多智,驍勇善謀,謙遜守禮,簡直就是女郎們心目中最理想的夫君人選。

可現在想來,她錯的太離譜了,徐佑是徐佑,袁青杞是袁青杞,身份不同,地位不同,立場也不同,她不該背主私會天師道揚州治的祭酒,更不該將自家郞主的事告訴外人。

雖然,她透露的那些事本也不是什麼核心的秘密!

可不管怎樣,為時已晚,被徐佑發現她和袁青杞暗中來往,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信任毀於一旦,所以只能黯然離開。

“阿姊,你恨我嗎?”

冬至咬著唇,看著履霜,眼眶微微泛紅。履霜伸手將她攬入懷中,輕撫著後背,柔聲道:“傻丫頭,此事是我做的不對,你盡忠職守,我只有為你開心,何來的恨意?等我離開之後,小郎身邊沒有貼心的婢女伺候,你以後要多多費心,不要只顧著情報消息,卻疏忽了小郎的衣食用度,明白嗎?”

冬至噙著淚,用力的點點頭,哽咽道:“阿姊,我捨不得你,秋分去了,你也去了,以後這裡只剩我一人……”

“乖,等我找到安身之地,就給你寫信,等有閒暇時可稟明小郎來找我。我們這一世姊妹,這點總不會變!”

履霜終究跟著袁青杞離開了錢塘,正如同當年她被袁青杞送給了徐佑一樣。在這個亂世,沒有根基和出身的女郎,從來只是別人手中的棋子,生死不由己,來去不由己,宛如浮萍,四海飄零,直到紅顏枯骨,方能了此一生。

這是無可奈何之事!

馬一鳴親自送袁青杞離開錢塘地界,回轉道觀後喜形於色,徐佑錄完一波新入道的道民命籍,趁休息的檔口問道:“度師紅光滿面,可是要高昇了麼?”

馬一鳴撫著鬍鬚,瞧左右無人,低聲道:“祭酒應了我,等這次巡視完畢,回到鶴鳴山就曉諭揚州,升我為五十籙將!”

“大喜啊,恭賀度師!”

馬一鳴含笑點頭,道:“你好好做事,跟著為師絕不會薄待你的!”

正在這時,苦泉入內來稟,毛啟帶著數十奴僕來了道觀,馬一鳴這兩天忙著逢迎袁青杞,竟忘記這一茬,以為是興師問罪,剛準備掉頭躲避,徐佑拉住了他,道:“度師且住,那毛使君我已經按照度師留下的方子給他治好了,這次應該是來謝禮的。”

“嗯?”馬一鳴心生疑惑,他幾時留過方子?還待追問,眼角餘光瞥到毛啟走在前面,氣色大有好轉,後面跟著的奴僕抬著大大小小的箱子,有錦緞,有絲帛,有布匹,也有糧米,粗估有二十多箱,至少值得數萬錢。

這可是很大一筆收入,馬一鳴頓時顧不得詢問徐佑,抖了抖衣袍,端正身姿,氣質為之一變,仙風道骨眉宇帶,清絕逸秀冠中藏,就這賣相,足夠糊弄的那些愚民磕頭跪拜了。

毛啟竟是來入道的,他盛讚馬一鳴道術通神,符到病消,順帶的也狠狠誇獎了徐佑。這時道觀裡齊民眾多,見連毛啟這樣的有名望的士族也入了天師道,更是爭先恐後的繳納五斗米,以求入道門,彷彿如此,就能跟那些高高在上的士族平起平坐。

哪怕,只是心理上的平起平坐!
tanakh 發表於 2019-5-16 22:19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六十五章 宮商角徵羽


天色將暗,碧水滔滔,一艘氣勢恢宏的三層金翅鬥艦沿著富春江緩緩南下,甲板上隱約可見有近百跨刀部曲負責警戒,個個紅繒黑甲,身形健碩,目光炯炯,透著過人的精悍之氣。

跟很多士族富商私自購買的不同,這艘金翅是皇帝特批的水軍鬥艦,為天師道揚州治祭酒專用座舟,以防備六天可能會有的行刺,保障出行的安全。

正是春夏之交,揚州河運的高峰期,金翅鬥艦的前後左右也有數十條大小船隻在連夜航行,不過大家都知道開得起水軍戰船的主不好惹,離得遠遠的,以免衝撞了惹不起的貴人。

在二層的艙室裡,袁青杞持筆在案几上寫著字,沒有抬頭,笑道:“還在怪我?”

履霜略顯侷促的坐在對面,雙手緊緊握著裙邊,螓首幾乎垂到胸口,低聲道:“婢子不敢!”

“奴籍早在當初已經還了給你,你不再是任何人的奴婢了!”袁青杞皓腕運轉,筆鋒時快時慢,潑墨寫意,揮灑立就,等落下最後一筆,審視半響,搖了搖頭,似乎對這幅字不甚滿意。

那名叫宮一的侍女立刻上前,重新鋪開一張由禾大紙,用白玉如意鎮紙壓好邊角,躬身退到旁邊。袁青杞再次提筆,空中懸停了片刻,突然有點意興闌珊,研好的奚廷墨順著筆尖滴落白紙上,濺開出一朵黑色的花瓣,顯得十分的神秘和詭異。

“和我上去走走吧!”

袁青杞放下紫毫筆,和履霜一前一後沿著船梯上了三層的甲板。明月高懸,夜風習習,夾雜著江水的潮意,給悶熱的天氣潑了盆徹骨的清涼。

五名貼身侍女以宮一為首,跟在兩人身後六步開外,更有十幾名部曲不動聲色的散在侍女們的外圍,看似隨意的移動,其實已經封堵了所有可能被襲擊的路線和漏洞。

“記得當初讓你跟隨徐佑,我曾說過凡事由得你的本心。若徐佑是可托之人,就把終身託付於他,若是虛有其表,非卿良人,自可想法子脫身而去。三年了,你仍在他的府中盡心做事,可知心意如何,所以落得今日,你怪我原是應當……”

“婢子不敢!若無三娘恩准,婢子還在袁府做一歌姬,過那生死不如的日子……”履霜臉色猛然變得蒼白,支吾道:“我,我不是詆譭袁氏……”

“無妨!”

袁青杞雙手扶著欄杆,高挑幾近完美的身材隱藏在羅裙中,可那偶然伏低勾勒出的腰身弧線足以讓人目眩神迷,輕笑道:“二兄那樣的人,別說是你,就連我這個親妹妹也瞧著噁心!生死不如……是啊,你已脫離苦海,跟在徐佑身邊享受難得的自在,卻又被我再次帶入這不知歸處的江湖。將心比心,你不僅怪我,或許已恨不得殺了我,對不對?”

履霜望著船舷外起伏流淌又深不見底的江水,彷彿隨時準備額吞噬性命的怪獸,張著巨口等著獵物自投羅網。聽袁青杞似笑非笑的語氣,心口突的一顫,肌膚瞬間冒出了無數小顆粒,身體僵硬如枯木,頭皮也有些發麻。

袁氏貴為江左儒宗,門內子弟不說品行如何,至少表面上無不循規蹈矩。可袁青杞偏偏是個例外,她很神秘,以女子身卻能時常外出遊歷,三五個月不見人影都屬尋常,居住在府內時也不打理內務,可偶有介入,似能窺破人心,不管如何複雜煩瑣的事情,不管如何狡詐難纏的角色,隻言片語就能理清脈絡找到真相,然後處事決斷公正,不偏不倚,像履霜她們這些婢女歌姬都對袁青杞又敬又畏。這麼多年沒見,曾經的袁氏三娘搖身一變成了揚州治的祭酒,高高在上,權柄在握,心思更是不可揣摩。

莫非這風煙俱淨的富春江,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地?

履霜反而平靜了下來,恐懼、困惑、憤恨和傷懷都在這一刻飄忽遠去,江風吹起了長長的青絲,秀麗的臉蛋籠罩在朦朧的夜色裡,帶著幾分凋零的淒美和悵然。

“我對小郎……不,現在只能稱他徐郎君了……”世間最苦,莫過於此,“我對徐郎君只有崇慕,絕無非分之念,正如我對三娘只有感激,並無怨恨之心。如我這般卑賤之人,有一簞食一瓢飲,不受飢寒折磨,不至流離失所,已是此生大幸,豈敢得魚忘笙,背義負恩?”

袁青杞突然直起身子,拉著履霜往後退了三步,微微笑道:“你是知恩圖報的人,心存善念,應該無恨……不過,恨不得我去死的,可是大有人在!”

話音剛落,從左側和金翅鬥艦隔著五十多米的三艘鯿舟裡突然射出一陣箭雨,急促而又響亮的弦音徹底打破了夜空的寧靜。然後這些鯿舟同時變向,不計生死的加速往金翅鬥艦的船舷撞了過來。

叮叮叮!

五名侍女持劍擋在袁青杞和履霜身前,面對隨時可能取人性命的箭雨,神色卻十分的淡定,不顯絲毫慌亂。外面警戒的部曲早有防備,兔起雀躍,立盾成牆,刀光如練,揮舞的密不透風,將襲來的這波箭雨盡數擊落,只有三人中箭,但未能透甲,傷勢不重。

同時有部曲居高臨下,拉弓射向鯿魚舟,壓制住對方的弓箭手。當頭的兩艘鯿舟灑滿了胡麻油,燃起大火,藉著風勢,速度不減衝了過來。眼看就要撞上金翅鬥艦,船側板上露出一排十個小洞,洞裡伸出碗口粗細的巨大鉤據,頂住了火船的船頭,然後從一層和二層射出火箭,加劇了鯿舟的燃燒。

不時有渾身著火的人慘嚎著跳入江水,眨眼間兩艘鯿舟沈沒不見。最後一艘也到了近前,七名身著黑色戎服的刺客腳踩船頭,飛身躍上金翅鬥艦的三層,長刀如浪,所向披靡,時而成錐形,時而成圓陣,自成章法,變幻無窮。每出一刀,必有人斃命刀下,十數息之間,幾乎要衝到袁青杞面前。

“祭酒,要不要留活口?”宮一躬身問道。

“全殺了吧!”袁青杞淡淡的道:“此輩皆是六天的死士,問不出口供,殺了拋入河中,也算為富春江的魚鱉積些功德。”

“諾!”

劍光劃過天際,如星光點點,綻放無限璀璨。那七名黑衣人的攻勢頓時陷入停滯,宮一腳不沾地,宛如游龍,衝入七人陣裡,婀娜的身姿在刀劍交擊的火花中穿越不停,時隱時現,頗具另類的美感。

履霜固然有些怕,但也知道跟在袁青杞身邊不會有危險,若是連堂堂揚州治的祭酒都能被人刺殺於途中,那天師道早該從各方勢力裡除名,哪裡還有百年的基業不倒?

鏘!

劍尖眼看要從後面刺入一人的脖頸,另一把長刀及時的擋住,同時又三把刀劈向宮一的腰腹和雙腿。若論真實修為,宮一要遠超七人中的任何一人,但這七人明顯師出同門,使的同一種刀法,運轉圓融,如出一體,每次攻擊一個,必然有三人撲救,三人反擊,讓人應接不暇。

“商二,角三,你們去!”

履霜這才聽的明白,袁青杞身邊五個貼身侍女以宮商角徵羽為名。聽到袁青杞吩咐,商二和角三同時抽劍出鞘,加入了戰局,形勢頓時一變。

履霜不懂武功,卻也看得出來,三人中以商二修為最高。她一劍在手,卻如閒庭信步,直接憑藉劍勢將七名刺客分成三塊,彼此首尾不接,再難以互為攻守。陣勢既亂,宮一和角三出劍又密又急,只是眨眼的工夫,這七人就被斃於劍下,無一生還。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關注甲板上的廝殺,一直站在袁青杞和履霜身後沒有做聲的羽五突然手持短匕,悄無聲息的刺向袁青杞後心。

如果徐佑在這裡,會發現這個羽五就是那日在街道上攔住他問話的女郎!

袁青杞彷彿後背長著眼睛,不見如何動作,裙袖翻飛,正中羽五的手背,短匕應聲掉落,斜斜的沒入甲板,好似刀切豆腐,鋒利無匹。

可以想像,這樣的短匕若是刺入體內,絕無活命的機會。

“羽五,我沒想到,潛伏在林屋山的奸細竟然是你!羅殺天宮的十位夫人裡,你排在哪一位?”

羽五一擊不中,不等其他人反應過來,足見點地,輕柔的身子如風吹羽毛般飄起半空,然後出人意料的折射了個角度,飛向高掛船帆的桅杆,嬌笑道:“祭酒真人,我們殺了你七次,這次才試出來你果然會武功。放心吧,再有第八次,定讓你身首異處!”

“劍!”

從頭到尾跟隱形人一樣的徵四,懷中抱著天師孫冠親賜給袁青杞的法劍,是五名侍女裡的抱劍侍女。聞聲將法劍橫置於玉臂間,袁青杞曲著食指輕輕一彈,法劍發出一聲龍吟出現在手中。

通體如墨,古樸蒼勁,上以篆文寫著“天地玄宗,萬炁本根”八個大字。

袁青杞負劍在手,絕美的容貌無喜無怒,道:“第八次,你是看不到了!”

羽五堪堪抓住桅杆,正要投入江水裡遠遁而去,後心猛的一痛,法劍竟後發先至,將她的身體死死的釘在了桅杆上,隨風搖擺,狀極恐怖。

“好……八景伏神劍,名不……虛傳!”

羽五連著咳出幾口鮮血,當場死去。袁青杞看了眼旁邊已經嚇呆住的履霜,道:“我自從做了祭酒,每一步都是殺機,身邊幾乎沒有可以信任的人。你若不怕,今夜起,你的名字就是羽五,跟著我一道去看看那無上山巔的風景;若是怕了,明日到了富春,我另派人送你回吳縣覓地安身,再尋一如意郎君,將你風光大嫁,後半生相夫教子,安穩度日去吧!”說完不再管甲板上的屍首,八景伏神劍重入劍鞘,和沈默不語的徵四走下了舷梯。

履霜痴痴的站在圓月之下,仰起頭,任由銀光鋪灑著全身。一日夜間,她經歷了太多太多,直到這一刻,袁青杞賜了她新的名字,羽五,上一個叫羽五的屍體還掛在桅杆上,最好的下場不過是沈入江水喂了魚鱉。

可不知為何,她的心,她的血,卻在悄悄的沸騰。

宛如重生!

“我不會武功,不知道能做些什麼!”

履霜追著到了船艙,直視著袁青杞,氣喘吁吁。袁青杞提起筆,凝神入微,一氣呵成,眼中終於露出滿意的神色,道:“你來看,這幅字如何?”

履霜低頭看去,字跡平和自然,筆勢委婉含蓄,結構遒美健秀,可跟之前見過的袁青杞那一筆師從張芝的飛白書迥然不同,似乎有些眼熟,好像在別的地方見過一樣。

“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

這是徐佑的詩,對了,這字體,也像極了徐佑平時的書法。

履霜身子微震,無論袁青杞如何身份,她心中卻仍然沒有忘了徐佑!

墨干,紙碎!

袁青杞將近年來最接近徐佑書法的字撕毀扔入簍裡,這是殺人之後的書帖,帶著殺氣和血跡,她不喜歡,抬頭望著履霜,道:“我身邊入了九品的武者不計其數,可真正可為依託的人屈指可數,我不需要你的武功,只要你的忠心!”

“羽五,我能信任你嗎?”

履霜緩緩跪下,俯首道:“盡心於人曰忠,不欺於己曰信。羽五願從此追隨祭酒,取信於己,示忠於上,如違此誓,萬箭穿心而死!”
tanakh 發表於 2019-5-17 21:39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六十六章 崛起之路


徐佑回到山上,更衣的時候隨口叫道:“履霜……”片刻後無人回應,才驀然想起履霜已經不在,頓了片刻,自去洗漱後睡下。

關於徐佑的貼身侍女人選,何濡和冬至他們一直在頭疼。先是秋分,然後履霜,一個從小伺候到大,情份最厚,也最相知,一個善解人意,出身和經歷都讓她如解語花一般,所以才能留在徐佑身邊這麼長時間。

徐佑看似好說話,生活不奢侈,也不荒淫,更沒有士族門閥那麼多的規矩,其實瞭解他的人都知道,越是這種隨便的主,越是對身邊人的要求極高。既得知書達理,彼此說得上話,也得聰慧伶俐,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更得忠心無二,尤其在履霜這件事後,忠心是重之又重的首要條件。

明玉山如今上上下下數百口人,適合派給徐佑做侍女的還真找不到一個,何濡有心到外面賣個調教好的回來,可挑挑揀揀,不是兩三個月可以找到的。冬至大著膽子,問徐佑想要個什麼樣的侍女接替履霜,徐佑笑道不要瞎費心了,就於菟吧!

兩年多來,於菟基本適應了在徐佑府內的悠閒生活,不必為了活下去和所有人勾心鬥角,也不再有朝不保夕的恐懼和緊迫感,更不用裝作不會說漢話來維繫那點可憐的自尊,最主要的是,徐佑對紇奚醜奴的寵愛所有人都看在眼裡,在徐府,徐佑是至高無上的郞主,那醜奴就是萬千寵愛的小公主,所以當聽到冬至要讓她去服侍徐佑,沒有任何猶豫就答應了。

徐佑不好色,這是徐府幾百口人的共識,連履霜那樣出眾的美貌女娘,他都敬重有加,於菟不會以為她毀了半張臉的容顏和生過孩子且做過營妓的身子會讓徐佑動心。

這就是人品出眾的好處之一,可以省掉很多不必要的麻煩。潛移默化的力量看起來微不足道,可當它發揮出作用的時候,足以讓人瞠目結舌。

服侍人的事,於菟做的不多,跟履霜和秋分比顯得有些笨手笨腳。不過徐佑不是那些連穿衣吃飯上廁所都要婢女伺候的廢物士族。他需要的,只是幫忙處理那些瑣碎的雜務和小事,比如鋪床疊被,比如端茶倒水,比如洗衣烘乾之類,除此之外,若有興致,可以陪著研磨讀書,比如履霜;若無興致,也可自行其是,做些自己喜歡的事,比如秋分。

於菟介於兩者之間,她對讀書習字興趣乏乏,卻也願意看著徐佑揮毫潑墨,在北人的眼裡,南人最有魅力的,莫過於琴棋書畫詩酒花方面的才華,而徐佑,無疑是南人中的翹楚。

過了幾日,明玉山來了位稀客,竟是許久未見的祖騅。他背著小小的包裹,粗布麻衣,風塵僕僕,見面第一句話就是:“我終於推到圓週率的秒位,果如郎君所言……”

上次在錢塘攻城戰時,兩人約定,等祖騅將圓週率推算到秒位,驗證了徐佑的話是正確的,他就會登門拜訪。

對於祖騅的到來,徐佑舉四肢歡迎,他的謀劃佈局裡急需祖騅這樣的術算和機械製造方面的人才,所以聽到祖騅已經辭去中校署令的官職,安頓好家*女,要追隨徐佑學那能夠將圓週率推算到八百多位的“式”。

徐佑欣喜若狂!

接下來第一件事,徐佑讓何濡將灑金坊隔離出一塊區域,用作新成立的書坊,然後聘請三十名書法精湛的書傭。

何濡疑惑道:“七郎是準備集書嗎?”

所謂書傭,就是抄書人。在隋唐發明雕版印刷術之前,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傭書業發展繁榮,據《北齊書?祖珽傳》記載:“州客至,請賣《華林遍略》,文襄多集書人,一日一夜寫畢,退其本,曰:‘不須也。’”這本《華林遍略》共有700卷,如此卷帙浩繁的龐大書籍,可以在一晝夜抄寫完畢。

需要多少書傭?

很多生活困苦的讀書人,出身貧寒,身份卑微,缺衣少食,都願意從事書傭這份工作,至少看上去比較文雅,沒有那麼的粗鄙。但其實抄書的過程需要日夜伏案,夏熱冬寒,既枯燥也勞累,且抄書不是隨便亂寫,對書法的要求極高,普通老百姓想要做這份工作也做不來。

“不是集書,我們印書!”

“印?”

別說何濡,就是祖騅也一頭霧水,他任將作監中校署令,世間奇技淫巧無所不知,卻從不知道還有印書這一說。

雕版印刷術在此時還未出現,跟雕版印刷術最相近的是時下正流行的印章。道家曾有位真人喜桃木印章,上面刻有一百二十個字,蓋到紙上就是一篇小短文,算是微型雕版的雛形和萌芽。

徐佑大概介紹了下雕版印刷的程序,祖騅首先反應過來,道:“這是漢朝傳下來的搨碑之法……”

“正是,我從天師道的桃木複印裡找到了思緒,然後仿照搨碑之法,兩者合流,創出了這種印刷術。”

祖騅是這個時代最傑出的自然科學家,精通術算、天文、曆法和機械製造,瞬間明白過來徐佑發明的這個印刷術的偉大意義,騰的站起,雙手激動的有些顫抖,道:“郎君果真是天人下凡,如此一來,集一部書所耗費的時間和人力將大大縮減……這是,這是……”

他太過震撼,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彙,在房間裡來回亂轉,血氣上湧,從臉紅到了脖子。何濡後知後覺,也品出了味道,接過話頭,道:“這是倉頡造字、蔡倫造紙之後,我華夏正統文明最有力量的一次跨越。七郎,憑此印刷術,你已青史留名,無人可及了!”

能讓四大發明之一早百年面世,為傳承數千年的華夏文明添磚加瓦,徐佑願意盜這個技術,卻不願意盜這個名聲,道:“對外不要說是我的主意,正好祖先生來了,就說是祖先生造的印刷術。”

“那怎麼成?”祖騅強烈反對,道:“我再不才,也不能奪人之美,郎君可是羞辱我嗎?”

徐佑笑道:“先生過慮了!印刷術只是初具其型,若要真正的變成現實,還要仰仗先生的才幹。認真說起來,我提個思路容易,可操作起來必定還有許多問題,那時候就得先生想辦法解決。所以印刷術的功勞,有我一半,有你一半,我現在身份尷尬,名聲太響,恐生事端。先生品行高潔,我心深知,請勉為其難。否則的話,我寧可讓印刷術暫且埋沒,等日後時機成熟再宣告世人。”

“別……”祖騅這樣的人,聞技則癢,如何肯讓印刷術繼續埋沒?猶豫再三,道:“好吧,我就厚顏先冒領了名聲,等日後郎君沒有那麼多的顧慮,再對天下人言明!”

“也好!”

徐佑站起身,道:“先生這段時日就住在書坊,我會派人嚴密看守,切記,不得走漏一點風聲!”

祖騅興致勃勃的跟著李木去了書坊,何濡嘆道:“有時候我真好奇七郎的腦袋裡到底裝著什麼東西,每每不動聲色就可以弄出讓人驚詫的東西來。”

徐佑笑而不語,其實他還是有些慚愧,盜文盜詩只是小道,可連印刷術也盜了,未免對不起那些以無上智慧發明了印刷術的勞苦大眾。

何濡鬼靈精的人,湊過來問道:“七郎思索印刷術定不是一年半載,為何這時候才拋出來呢?”

“袁青杞做了祭酒,原本打算在揚州治逐漸攀升的計畫不再適用。我怕在天師道混跡的時間越久,越容易露出破綻,所以必須劍走偏鋒,出奇制勝!”

“如何出奇?”

徐佑似乎想起了什麼好笑的事,手指輕輕纏繞著散落肩頭的長髮,道:“道門最大的敵人是誰?”

“雖然眼下道門以六天為敵,但真正的敵人還是本無宗!”

“想要在道門裡坐大,自然要踩著敵人的屍體前行。所謂出奇,就是在和尚們最看重的東西上捅一刀!”

“哦?”何濡揚了揚眉,道:“我做和尚十年,卻也不知和尚最看重什麼!”

“你個假和尚,口誦經文,心懷慾念,是做不得數的!”徐佑眸光浮上幾許冷意,輕聲道:“和尚也好,牛鼻子也罷,他們最看重的是正統!”

華夏千年曆史,王朝更迭、百家爭鳴、華夷之別,無非是兩個字:正統!

佛自西來,想要徹底融入這個文明高度發達的國度,必須為自己的胡教身份正名。歷代大德高僧不惜將玄學融入佛法,也高度借鑑孔孟和老莊的學說,目的不外乎讓佛法更快的站穩腳跟,擁有更廣泛的信眾,在士族和黎庶中都具備超然的影響力,然後才能宣稱其為正統。

也就是國教!

自六朝開始,佛道輪流為國教,為了爭名,昭顯正統,掀起了無數腥風血雨。徐佑現在所做,只是將這番還處在醞釀期的較量擺到了明面的擂台上,看似兵不血刃,相對朝堂和江湖上的廝殺顯得更文藝一點,其實論及影響力,卻是前所未有的巨大。

“對,就是正統!”

何濡雙目張開,光華流轉,心中已有迫不及待的衝動,道:“七郎的刀,從何來?”

“從經文中來!”

“什麼經?”

“老子化胡經!”

接下來三個月,袁青杞的座舟遊遍揚州十二郡,連徐佑在錢塘都時不時的能夠聽到她的消息,且大都是驚世駭俗的所謂神蹟。

先是在富春縣化青蓮而取水,讓乾涸十年的三眼清泉重新涓流不止;其後又在山陰縣施天雷正法,引動山林大火,燒絕了八萬鬼兵,救黎民無數;再又是永年縣的飛雲江有水怪吃人,袁青杞擎八景伏神劍,血戰三日,身受重傷,才將水怪斬殺於江底,護一方平安;最最靈異的莫過於在鬆陽縣,一孕婦難產而死,下葬途中適逢袁青杞經過,竟說老君座下童子臨凡,強行驅散送葬隊伍,開棺後口誦神咒,喂那孕婦服下符水,立刻起死回生,順利產下一女。袁青杞將其認為義女,約好七歲之後便來帶走她入山修道。

凡此種種,經過口口相傳,幾乎將袁青杞描繪成了九天玄女下界,無所不能,無所不曉,天師道揚州治由此香火再盛,各地道觀人頭攢動,租米錢稅幾乎直追杜靜之任祭酒之時。

究其根本,並非袁青杞比杜靜之顯露的神蹟更多,要知道杜靜之那可是用符水治療過瘟疫的大真人,而是亂後思治,人心需要寄託罷了。

由於白賊對揚州的破壞太深太烈,多少百姓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活下來的也居無定所,食不果腹,肉體和精神承受著雙重折磨,這時候宗教就成了最好的歸宿,因此袁青杞順勢利導,頻顯神蹟,終於讓天師道否極泰來,重新鹹魚翻身。

“天師道人才濟濟,七郎真的需要萬分小心!”

明玉山顛,有涼亭名為望遠,徐佑和清明對坐手談,何濡獨依欄杆,翻看著冬至遞上來的情報摘要,裡面提到最多的就是袁青杞。

對了,她現在的道名是寧長意,人人尊稱左神元君而不敢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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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六十七章 若耶溪畔自登台


在天師道急於恢復揚州治地位的時候,本無宗也沒有閒著。因為都明玉的血腥手段,當初竺法言締造的大好局面全部毀於一旦,比起天師道更慘,也摔得更重。

竺法言身死,竺無漏殘廢,且被羞辱性的遊遍了大半個揚州,對本無宗的打擊,遠遠超出想像。

所以在孫冠大張旗鼓的派出一位鶴鳴山大祭酒出鎮揚州之後,竺道融也讓自己的同門師弟,幾乎二十年沒有過問世事的竺道安前來揚州任吳縣明法寺的上座。

皇帝的態度很明確,對天師道不再打壓,對本無宗也不再明面上進行扶持,任由兩家在揚州展開適當的競爭,嚴禁廝殺,其餘各憑本事,勝負由天。

說的通俗點,要文鬥不要武鬥!

所以竺道安採取了和竺法言完全不同的策略,他不急於擴充地盤,大造佛寺,雕刻洞窟,來和天師道正面爭鋒,只是每日在明法寺宣講佛法,然後廣邀各教名士清談辯詰。據稱接連二十三場辯詰,玄家、儒家、道家皆有名聲顯赫的人前來迎戰,結果竺道安全勝!

因此名聲大噪!

竺道安更是在明法寺擺下蓮華台,不管何人,不管何時,只要心有疑難,求證至道,都可以登台辯詰。

明眼人看得出來,竺道安是欲以無雙辯才,將本無宗死死的扎入揚州的血脈裡。這也等於說,他想要以一人之力,對抗偌大的天師道揚州治數十萬道民!

這是何等的狂妄!

可在竺道安面前,沒人覺得不正常,彷彿本該如此,理應如此。二十四勝,二十五勝,三十勝……當諸多自命不凡的名士們逐一敗北,而袁青杞左神元君的名號也越來越響亮,在某些有心人的推動下,讓袁青杞和竺道安正面對決的呼聲越發的高漲。甚至有人公開替袁青杞宣稱,左神元君在完成揚州治十二郡的巡視後,會駕臨明法寺,和竺道安於蓮華台上一決勝負。這個小道消息瞬間點繞了圍觀群眾的熱情和好奇心,開始在民間和士族間形成議論的熱潮。大家關注的重點不再是袁青杞會不會應戰,而是幾時應戰,用何濡的話說,這招搬山填海、偷樑換柱的妙計定是出自佛門厲害人物之手。

誰也不敢斷言最後的勝利者是誰,但幾乎沒人看好袁青杞。一則她名不見經傳,雖說是孫冠的小徒,鶴鳴山的大祭酒,可突然冒出來無根無萍,比起竺道安成名多年差距極大;二則竺道安這數月在揚州戰無不勝,那是靠著淵博的學識和精湛的佛法打出的威名,比起袁青杞那些糊弄愚民的所謂神蹟,在士族門閥的心中,誰更勝一籌,根本沒有疑問。

袁青杞在養望的路上,第一次遇到了必須抉擇的危機!

“船都造好了?”

徐佑購置的五艘大鯿終於按時從錢塘趙家船坊交付,簡單安排了下,通過杜三省的介紹,聘用了經驗豐富的船工,由李木帶著計青禾往廣州販賣由禾紙和元白紙。當然第一次出行,跟隨的是駱白衡的船隊,廣州之前說好交給駱白衡獨家代售,不過此次徐佑也特地講明,只是隨船賣這一次,從廣州回來會多帶珠玉象牙瑪瑙寶石等貴重器物,今後這條線不做紙張生意,只販賣玉石糧食酒水甜食和布匹等等。

船隊出發之後,雕版印刷術也在祖騅的監督和改進中正式面世,三十名書傭加上三十名雕工精密配合,終於成功造出了這個時空裡的第一本印刷品:何濡手書的金剛經一卷,字跡清晰通透,比起手抄固然不如,但勝在體量大時的高產和高效。

既然經過了初檢,說明具備了大規模印刷的條件。徐佑炮製的《老子化胡經》也基本編纂完畢。關於老子化胡的說法由來已久,起因自然是《史記》裡沒頭沒尾的記載:老子西出函谷關,應關守尹喜邀請留下五千言《道德經》,然後欣然出關,莫知其所終。

莫知其所終五個字,給了後世無窮的想像力,漢桓帝時襄楷上書提到:“或言老子入夷狄為浮屠,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愛,精之至也。”到了三國時期,《魏略》又稱:“浮屠所載與中國《老子經》相出入,蓋以為老子西出關,過西域之天竺,教胡。”

言外之意,老子可能西出函谷關之後,去了名為天竺的夷狄之地另外創造了胡教。天竺的胡教,豈不就是佛門?

但這種只是市井流言,類似於八卦閒談,不在天師道的道藏典籍之內。徐佑所要做的,是準備將《老子化胡經》納入道藏,從而佔據正統制高點,擊碎佛門最核心和本源的東西。

灑金坊日出而作,如落而息,卻無人知道在灑金坊隔離的那塊區域裡,有足足六十人日夜不停的開工印刷著堪稱石破天驚的《老子化胡經》!

袁青杞終於結束了揚州十二郡的巡視,短短幾個月,在天師道不惜一切的造神運動裡,她的聲望也隨之上升到了頂點。不過月滿則虧,不進即退,袁青杞此時就像遊過了千山萬水來到龍門前的鯉魚,要麼奮力越過去,化身為龍,從此天高雲闊,再無可遮攔之物;要麼原地游弋徘徊,哪怕千秋萬代,終究還只是一條離不開江海的魚。

擺在袁青杞面前的這道龍門,就是竺道安的蓮華台!

於是,竺道安造勢,袁青杞順勢,兩人都迫切需要大勝來為各自所代表的一方謀取最大的利益,六月二十二日,天師道和本無宗同時傳出消息,三日後,也就是六月二十五日的午時,左神元君寧長意將親至明法寺,登蓮華台和竺道安論衡。

這是六年前太極殿論衡之後,佛道兩門裡頂尖人物的再次交手,上次道門慘敗,這次鹿死誰手,卻未可知。

“度師,你要前往吳縣參加論衡嗎?”

馬一鳴撫鬚笑道:“我這點微末道行,哪裡有資格登台論衡?不過是去為祭酒搖旗吶喊,助助威風,不然那些禿驢和尚真欺我天師道無人呢!”

徐佑賠著笑,道:“弟子初入道門,還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度師可否帶弟子一同前去?”

“這個……”

馬一鳴確實沒這個打算,現在香火旺盛,每日裡來往的人不在少數,道觀裡只有苦泉和徐佑兩個籙生幫手做事,若是去一個,留一個,恐忙不過來,道:“要不下次再有機會……”

“度師開恩!”徐佑忙跪了下去,道:“弟子入道時日尚淺,對很多道法精義領悟不到,全仰盼著這次去吳縣開開耳界。再說了度師身邊也不能沒人服侍……”

瞧他說的真誠,馬一鳴不好拒絕,道:“也罷,你收拾下,我們馬上動身!咦,你的嗓音怎麼了?”

“沒什麼,昨夜偶感風寒,喉嚨有些干澀疼痛,已吃了藥,想來明日就好了。”

徐佑從清明那裡得到了改變聲音的秘法,以秘藥漸漸的收攏聲線,再加以訓練和刻意的壓低,足可迷惑至親之人的耳朵。其他收拾倒是沒什麼收拾的,清明自然會暗中跟隨保護,以馬一鳴的修為無論如何發現不了。

兩人未時正乘船離開錢塘,第三日凌晨抵達吳縣,剛入城門,就看到車馬如龍,川流不息的往東城的方向蜂擁而去。

不問可知,東城那裡坐落著如今揚州名聲最響亮的明法寺!

明法寺規模巨大,殿閣如雲,可容納千僧。踏入山門至大殿足有五里之遙,沿途花團錦簇,曲徑幽深,美景動人。到了正殿前,四株百年松樹分立左右,需二十人才可合抱,氣勢恢宏。這就是所謂的山門才過便悠然,十里深鬆上綠天。過了正殿,是藏經閣、法堂和僧舍,再往後在溪水邊有一座五層寶塔,上掛琉璃球,是佛門先賢明法僧的舍利塔,塔座下的青石不知何故,走上去隱隱可聽琵琶語,故而又稱為琵琶塔。

竺道安的蓮華台,就搭在琵琶塔下,臨若耶溪而成!

徐佑和馬一鳴趕到時,已經是人山人海,接肩摩踵的盛況。好不容易擠到前排,看到蓮華台正中獨坐著一黑衣僧人,不像竺法言那麼老態龍鍾,卻也比不了竺無漏的丰神如玉,面目平常,可端坐不動,筆直如山,一幅神光內斂的架勢,讓人不容小覷。

台上尚有揚州刺史府和吳郡的官員以及諸姓門閥的家主和名士,顧允、張紫華等赫然在列。而台下更是群賢畢集,黑白觀聽,仕女成群。除了錢塘觀,其他各郡縣的道觀也派了不少人前來觀禮,不乏跟馬一鳴一樣想要來拍袁青杞馬屁的籙將道官們。這些人等閒不入寺廟,藉此機會進來開開眼,有那心思跳脫的,趁著和尚們不備,悄悄的去佛殿的僻靜處,解開腰帶澆一澆水,倒也算是幫老君出了口氣。

馬一鳴久在林屋山,天師道里的熟人很多,時不時的打聲招呼,再給徐佑介紹介紹,時間很快就過去。眼看到了巳時末,眾人望眼欲穿,可山門外仍舊沒有袁青杞法駕將臨的消息,等待的民眾再也按捺不住,先是竊竊私語,不敢高聲,可到了午時正,還是不見人影,有膽子大的便開始嚷嚷起來:

“說好的午時,這算不算無信?”

“豈止無信,我看是心生怯意,不敢來了吧……”

“左神元君道法高深,不是我等可以揣度的,或許其中自有深意!”

“深意?我看就是生了怯……”

“約的午時,又沒說午時正,還是午時末,靜等即可,休得妄語!”

“竺上座五日前的辯詰,我可是在場聽了的。戴承大家都知道吧?那可是隱居在穹窿山的得道高人,主上徵辟數次都辭官不就,這會卻出山和竺上座論才性四本,結果如何?慘敗不能言!”

“是嗎?哈,為啥人家上座腹中有那麼大的學問呢?”

“這你就不知道吧,有傳聞這位竺上座左胸有個小洞,直通腹內,平時用棉絮塞住,要讀書時就取掉棉絮,洞裡發出的光亮,可以讓一室通明。”

“啊?還有這等異事?”

“對,我有胞兄在寺內為火工,親眼所見,還能有假?況且這也算不得異事,真正神異的是,竺上座每月的初八和十九都會把腸子從洞口掏出來,放到這若耶溪裡洗乾淨後再塞回去……”

“怪不得,怪不得,腹內學問日日如新,我等這般的酒囊飯袋如何比得過?”

聽著身邊各種各樣的言辭,徐佑也頗覺奇怪,袁青杞的辯才他是領教過的,不說必勝竺道安,但是絕無可能怯戰不來。再說了,以袁青杞現在的身份地位,說出口的話代表的是整個天師道的臉面,豈會失信於人?

可眼看到了午時中,別說祭酒法駕,就是林屋山中也無半點消息傳來。身為揚州大中正,本場論衡的主持,張紫華有點坐不住了,此次佛教論衡,雖說是教義之爭,可也算文壇盛事,若開場就是收場,未免太過無趣。

“派人速去林屋山打探,左神元君可下山了麼?”

張氏的部曲還未出發,顧允已經從王復的臥虎司得到消息,原來左神元君剛剛下山,座舟就被六天餘孽截住廝殺,眼下困在震澤湖東的小謝塘堰之中,尚未脫身。

然而這個消息不能發佈,與左神元君缺席論衡相比,六天餘孽尚存於世的消息更易造成十分嚴重的後果。要知道這些老百姓剛剛從白賊之亂裡恢復了點生氣,若是再受到驚嚇,連顧允都不敢保證會不會激起民意強烈的反彈。

午時將盡。

顧允低頭和張紫華商議,準備以左神元君寧長意身體欠佳、另擇良時為由,結束這場虎頭蛇尾的論衡辯詰。

正在這時,一人分開黑壓壓的人群,在萬眾矚目之下,身穿法服,揹負法劍,迎著琵琶塔下的倒影,踏著若耶溪水的清涼,施施然走上了高高在上的蓮華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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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六十八章 有情眾生


“請止步!”

四名來自郡守府的黑衣部曲上前攔住了路,顧允恍惚間覺得來人有些眼熟,定睛看去,卻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然後再用神打量了片刻,這才搖頭釋然。

其實完全不同,這人肩高背曲,頭略前探,故作坦然的姿態下藏著一絲緊張,跟徐佑天然出眾、鶴立雞群的風姿沒有任何的可比性。

“尊駕何人?”

張紫華開口詢問,對他來說,寧可有人突然出來攪局搞事,也不想讓此次備受期待的論衡無疾而終。

說話的時候,甚至帶了點期盼,說不定這人是天師道的奇兵呢?

果然,張紫華聽那人說:“道人林通,錢塘觀登籙,曾有倖聽過祭酒真人講解一日道法,自覺受益匪淺,今日領祭酒法諭,特來向上座請教!”

一言既出,台下頓時譁然。

什麼?

一個小小籙生,看年紀不過二十四五歲,竟敢妄言代替寧長意登台挑戰竺道安,這已經不是無知無畏,而是膽大包天,滑天下之大稽!

張紫華眉心微皺,竺道安入主明法寺以來,確實有不少人自負才高前來清談辯難,可實則志大才疏,往往一兩個回合就敗下陣來。甚至有些人只是粗通文理,就敢登堂入室,自謂初生之犢不畏虎也,反正勝了就名利雙收,敗了也是應當,並不丟人,還可能回鄉做做街鄰們吹牛的談資。

一本萬利,只要膽大,就可妄為,為何做不得?

所以,此時此刻的林通,在所有人的眼裡,就是這種以不要臉來搏一把前程的無賴子,但楚國風氣如此,只要離經叛道,就會有人歡呼支持。當那些士族中人都不屑的看著徐佑,反而是大部分齊民開始起鬨:“讓開,讓開,讓他去!”

“對,讓他和上座辯一辯,說不定勝了呢?”

“勝?你也真敢想,我打賭堅持不了半柱香就要認輸!”

“半柱香?我脫褲子放屁的工夫,估計他就要下台來了……”

“哈哈哈!”

眾人紛紛大笑,他們其實也不是很懂那些經義玄理,只是來湊個熱鬧,管他是誰,只要有熱鬧看就好。

跟這些粗鄙的俗人們不同,張紫華固然希望有人攪局,但攪局要攪得精彩紛呈,否則的話,還不如就此結束。

“林道人,你既在錢塘觀登籙,度師可是馬一鳴馬真人?”

張紫華竟然知道馬一鳴這個區區十籙將的姓名,可見能身居高位者,都非等閒之輩。徐佑稽首道:“正是!”

“馬真人安在?”張紫華沒有再搭理徐佑,逕自對台下高聲問道。

馬一鳴已經傻眼了,當徐佑往前面去的時候,他還以為年輕人心急,想湊得近看得真切。可是徐佑越過了一個又一個人,最終站到了蓮華台上面對竺道安,馬一鳴的腦袋轟的一聲,徹底炸開了!

他,他要幹什麼?

道人林通……錢塘觀……聽道法……領法諭……

接下來發生的事,馬一鳴完全不知道了,他的靈魂彷彿脫離了身體,呆呆的飄在上空看著地上可笑的一切。

是的,可笑,顛覆常識,沒有道理,這是夢嗎?

“道兄,道兄,大中正問你呢!”

腰間傳來的劇痛讓馬一鳴恢復了過來,身邊的那道人是海鹽觀的十籙將鄭谷,和馬一鳴交厚,也聽他方才介紹過徐佑,眼中佈滿了深深的同情,心裡尋思著自己的那些個弟子,有沒有這麼不省心的傢伙!

“鄭兄,我該怎麼辦?”

馬一鳴縮著頭,不敢應聲,鄭谷也為難,道:“那林通是你的弟子,怎麼也躲不過去,可現在要是上去把他拉開,鬧將起來,就讓整個揚州瞧了咱們天師道的醜……不如故作不知,讓他試試,輸了那是自然,頂多覺得他狂妄。等回去之後,道兄嚴加懲處就是了……”

鄭谷出著主意,心裡其實明白馬一鳴這次無論如何難以過關。聽說祭酒對他很賞識,極可能在下月升任五十籙將,這下估計也做不得數了。

“好,好,聽你的,我先走一步。鄭兄幫我在這裡盯著,等他下得台來,立刻抓了押到東城門外。”

馬一鳴低著頭,貓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悄悄遁了去。張紫華連喊三聲,沒人作答,徐佑突然大笑道:“怎麼?上座對外宣稱,不管何時何地何人,都可以在這蓮華台上論一論天地至道。今日卻有言無信,禮祭酒而拒籙生,莫非和尚眼中,眾生尚有差池嗎?”

竺道安一直閉目靜坐,聞聽此語,張開雙眼,面容如常,道:“請真人入座!”佛門講究眾生平等觀,這是釋迦牟尼創教之初就確定的根本原則,竺道安無法拒絕,也不能拒絕。

張紫華不再阻攔徐佑,示意四名部曲退下,然後轉身回到座位,和顧允低聲道:“我賭此人撐不過一炷香!”

顧允愣了愣,難得張紫華有雅興,笑著湊趣道:“賭注為何?”

“你三月初畫的那幅春山圖,我甚是喜歡。”

顧允灑然道:“好,就賭春山圖。我若贏了,大中正今晚可否賞面一起喝杯酒?”

張紫華端正坐姿,目視前方,頗為威嚴,道:“除非你拿江州坡腳馬的赤梁酒……”

顧允無奈道:“大中正好口福,我昨日剛剛得了三斗赤梁,正好以饗中正!”他這酒得來不易,本想著送給徐佑嘗嘗鮮,卻被張紫華攔路劫了去。

兩人旁若無人的閒聊固然透著顧張之間的親近,另一方面也說明對貿然鑽住來的徐佑不太看好。竺道安近來風頭正勁,他們都親眼見過他的辯才,實非常人所及。

徐佑走到竺道安身前,跪坐在準備好的蒲團上,兩人間隔七步,四目交接,全都深邃似海,平靜如淵!

徐佑是晚輩,於禮當先發問,道:“敢請上座明示方才所問,眾生可有差池?”

“眾生無有差池!”

“眾生若無差池,那何謂眾生?”

“爾時無有男女、尊卑、上下,亦無異名,眾共生世,故名眾生!”

這是《長阿含經》裡的論述,徐佑精通佛儒道三家典籍,自然知曉出處,又問道:“眾生無男女尊卑上下異名,那可分有情和無情?”

“於色、受、想、行、識染著纏綿,名有情,也名眾生。可廣而引之,眾生亦可分有情和無情,有情即一切有情識之物,無情則諸如花草木石山河等無情識之物!”

佛經對眾生的認知有一個逐漸發展的過程,從眾生僅僅是有情眾生,慢慢過渡到了包括有情無情的所有眾生。此時的楚國,正是介於兩者之間的那個時期,所以徐佑問有情無情,算準了以竺道安的學識,必定比那些只知道研究般若七宗學說的和尚們要精進不少。

但是,正因為學識淵博,徐佑才好給他挖一個傾盡三藏經文也填不上的大坑!

“那,一切有情眾生,可有佛性?”

最初的小乘佛教認為,僅僅佛一人有佛性,眾生沒有佛性,因此無法成佛,只是通過“八正道”等自我修持,達到最高第四阿羅漢果和辟支佛果的境界,而不能成佛果。後來般若學傳入中土,六家七宗開始興起,以研究般若性空為根基,主張一切諸法緣起無性。再後來《泥洹經》《涅槃經》相繼流行於世,涅槃學派代替了般若學派,慢慢的轉為佛性有無的討論,從佛一人有佛性到有情眾生皆有佛性,從只能度己變成了可以度眾生,佛法由此進入大乘之境。

“有佛性!”

竺道安感覺到了徐佑話語裡透露的殺機,微微一笑,給出了肯定的答案。他出身本無宗,而本無宗以般若學為立宗之本,可要討論佛性,必然要藉助涅槃學派的典籍。只是事已至此,以勝為先,竺道融師兄想必也知道形勢所逼,騎虎難下,不會怪責於他。

兩人的交鋒,明面上波瀾不驚,其實暗地裡已經黑雲壓城,若不是對佛門經義和宗派之別瞭解頗深,這會只是一頭霧水,看個熱鬧而已。

可在座如張紫華、顧允和四姓門閥以及其他名士卻齊齊吃了一驚。時下般若性空之學仍舊佔據主流地位,尤其以本無宗竺道融為首,對“佛身是常,佛性是我”之說甚為不滿,斥責此說為不通真照。

竺道安如此公開唱反調,實在有夠大膽。

“這道人厲害!”

張紫華低聲道:“一環扣一環,原來在這等著竺道安,可謂深諳人心,機關算盡!”

顧允皺眉道:“他想借竺宗主來給竺道安施加壓力,手段和心計是有的,卻不見得學識更高。就算僥倖贏了,未免勝之不武。”

張紫華知道顧允為人方正,也不與他爭辯,笑道:“勝負還未分……我們不急,繼續看!”

正如張顧二人所說,徐佑將話題引到佛性,有用竺道融壓制竺道安的意思,但這只是稍帶,真正的目的隱藏極深,無人能夠發覺。

“哦?”徐佑露出笑容,反唇相詰,道:“若一切有情眾生皆有佛性,那一闡提人又如何?”

竺道安終於神色微變!

其實現下的楚國佛門已經感覺到了般若學的侷限,本無宗居於六家七宗之首,內裡不乏有人試圖精研其他的經義來破繭成蝶,另尋一條出路。

譬如竺法言,當初錢塘湖雅集,竺法言被都明玉的雄辯逼到死角,也曾借《華嚴經》的經義反敗為勝。

竺道安是竺法言的師叔,這二十多年不問世事,專心譯經誦經解經,尤其對六卷《大般泥洹經》研究頗深,他從六卷經文裡辨析出了一個前人未有的大膽命題,也就是徐佑方才所問:

一闡提人有沒有佛性,能不能成佛?

其實在六家七宗之外,很多有識之士,包括佛門北宗的大部,已經基本贊同一切有情眾生都可以成佛,但唯有一闡提除外!

何謂一闡提?

完全斷滅善根、不信佛法、無法生菩提心的大惡人,就是一闡提。

《大般泥洹經》裡清晰的寫著:一切眾生皆有佛心,以是性故,斷無量億諸煩惱,即得成阿褥多羅三藐三菩提,除一闡提!

要知道,在很多佛門的經文裡,一闡提,可是連如來都治不好的壞蛋!

竺道安緩緩起身,於蓮華台上繞行一週,望著台上台下那無數仰頭觀望的人群。那裡面有正定聚、有邪定聚、有不定聚,然而卻都是苦海行舟裡的可憐人,生有情識,自有佛性,豈能取此舍彼,獨留一闡提人沈淪六道?

“一切有情眾生皆有佛性,自然也包括……”竺道安回到蒲團坐下,眼臉低垂,神色平靜,道:“一闡提!”

這三字,如驚雷炸響,頓時掀起滔天巨浪!

《大般泥洹經》流入江東已有五載,是《般若經》之外最為盛行的佛教經文,讀過並研究它的人不是少數。雖然在本無宗為首的六家七宗的打壓下,泥洹經還沒有形成真正的學派,但它的影響力已不可小覷。

竺道安認為一切有情眾生皆有佛性,這雖然跟本無宗的教義有違背,但大家心知肚明,總不能睜著眼說瞎,非說眾生無佛,那徐佑只要拿著《大般泥洹經》砸過來,竺道安就辯無可辯,這一局立刻就輸了。

可現在的問題是,竺道安同樣可以拿著《大般泥洹經》來告訴徐佑,一闡提人沒有菩提心,不可成佛果,自然沒有佛性。

簡單,直接,而且有殺傷力,可竺道安卻選擇了截然相反的答案,他明明白白告訴世人:一闡提人亦有佛性。

這可是邪見,違背了佛門經旨,若有人抓住不放,足夠將竺道安驅逐出僧團!

竺道安,失心瘋了嗎?

這是同時盤旋在很多人腦海裡的念頭,跪伏在蓮華台下的五百白衣僧眾更是如喪考妣,茫然四顧,一副不知所措的可憐表情。

只是這些人不明白,竺道安經過這些年的剖析經理,洞徹入微,敏銳的發現六卷《大般泥洹經》裡諸多矛盾和錯誤之處。眼前這個林通,看似名不見文,可只有身處局中的他才知道,此人深通佛法,且善於辯詰,殊不知這正是其布下的陷阱?

如果林通同樣發現了《大般泥洹經》裡的疏漏,以之反駁“一闡提人沒有佛性”的論調,到了那時,自己豈不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竺道安猜的沒錯,如果他真的敢這樣做,徐佑會用此時還沒有傳入江東的真正的《大般涅槃經》為利刃,將整個本無宗的臉皮給揭下來。

不過,徐佑沒有想到,竺道安竟然真有這樣的大智慧,在《大般涅槃經》還沒有南傳時,以個人的力量,將佛性論往前推動了一大步。

僅此一點,竺道安已經站到了整個江東佛門的至高處,俯瞰眾生!

這樣也好,爬的越高,摔的就會越重!

“上座可想好了?一闡提人,殺生、妄語、輕慢、貪求、嫉妒,善法既盡,十惡具足,莫非也能成佛?”

徐佑的聲音不高不低,不快不慢,冷靜中帶著平和,可聽在張紫華等人的心裡,卻彷彿戰鼓催魂,滴滴點點,幾乎要人喘不過氣來。

“《央掘魔羅經》說一闡提十惡具足,不能證佛道;《無上依經》說一闡提誹謗大乘,墮邪定聚,不得證無上菩提;《楞伽經》也說一闡提無涅槃性;再加上《大般泥洹經》,四種經文,歷歷在目,你還認為一闡提,可成佛嗎?”

顧允忍不住和張紫華說道:“我收回方才的話,這人不僅有手段,而且學究天人,其才不在竺道安之下……”

張紫華頜首,道:“我現在有幾分相信他是寧長意派來的奇兵了,且看竺道安如何反擊?”

竺道安的反擊十分犀利,抓住了徐佑說辭裡的漏洞,道:“《佛說長者法志妻經》將暴惡女人授記成佛,《不思議光菩薩所說經》將嬰兒授記成佛,《佛說乳光佛經》將牛畜授記成佛,《佛說薩羅國經》將好淫人授記成佛,《阿闍世王授決經》將犯五逆罪人授記成佛……諸如此類,多有一闡提而成佛者。此五經,比真人所言的四經可信麼?”

徐佑笑道:“殺一人和殺兩隻羊,孰輕孰重?譬如良醫,悉能療治一切諸病,唯不能治必死之人。諸佛菩薩亦復如是,悉能救療一切有罪,唯不能治一闡提人!”

“一人也好,兩羊也罷,和一闡提俱在迷界之中,既在迷界,當是有情眾生。迷界中一切諸佛常住不變,畢竟安樂。而諸佛具常、樂、我、淨,且佛性無差別相,只要生生受持,聽受斯經,過億億萬劫,一切有情眾生終可成佛。”

竺道安堅信,他沒有錯,錯的只是經文。(註:我,指常住無變的如來,常,指如來法身,樂,為涅槃,淨,為諸佛正法。)

徐佑連番試探,幾乎可以斷定竺道安的深淺和底細,故而不再在這個問題上和他糾纏,該鋪墊的已經鋪墊完了,竺道安的精神和壓力也繃到了最緊。他或許以為自己黔驢技窮,已是強弩之末,卻沒想到前面的詰難只是開胃菜,接下來才是今日真正的殺招。

徐佑拂了拂法服的袍袖,解下揹負的法劍,平置於腿上,靜靜的道:“好,我再問上座:一切有情眾生包括一闡提在內,皆可成佛,那無情眾生,可成佛否?”

又是一道驚雷,霎時在所有人頭頂上轟然作響。
tanakh 發表於 2019-5-17 21:41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六十九章 青青翠竹,儘是法身


佛性的有情無情之辯,是大乘佛教盛行之後,堪稱佛門最重要的辯論。與之相比,什麼眾生有情無情,什麼一闡提成不成佛,根本只是小兒科的玩意。

鑑於時代的侷限,竺道安以無上聰慧和大無畏的勇氣,從《大般泥洹經》那自相矛盾的經文裡別出蹊徑發出“一闡提可成佛”的論調,已經在他的理解裡,把佛性走到了路的盡頭。

所以當徐佑撇開有情眾生,反而提出無情眾生有無佛性這一問難時,竺道安只覺得耳邊嗡的一聲,週遭的世界飛速的遠去,魂遊物外,不知所蹤。好一會才回過神來,搖頭道:“有情具覺知,可容有佛性;無情無覺知,又哪來的佛性?”

竺道安的話,代表了在場所有人的想法,無情物,如牆壁瓦石,若是也能成佛,那不是發了癔症嗎?

徐佑縱聲大笑,狀及狂悖,抽法劍出鞘,狠狠刺入木台之中,道:“上座,此木知痛嗎?”

“木本無情,故不知痛!”

“金剛經有云:所有一切眾生之類,若胎生,若卵生,若濕生,化生,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若非無想。我皆令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徐佑一字字道:“請上座教我,何為無想?”

“這……”

徐佑不等他細細思量,道:“不如我來替上座作答。《金剛經》將眾生分四生十類,第八為無想。何為無想?由因世界,愚鈍輪迴,痴顛倒故;和合頑成八萬四千枯槁亂想。如是,故有無想羯南流轉國土,精神化為土木金石,其類充塞。這些土木金石,乃外道之人思專枯槁之後所化,因此名為無想。如那個叫劫毗羅的外道化石,正如此類。”

竺道安滿臉詫異,愕然抬頭,道:“這是何處的金剛經義,為何我從未耳聞?”

“北朝國師曇讖曾說:金剛難壞句義聚,一切聖人不能入。此經文義的次第艱深,為諸經之冠,僅我所知,南北兩朝共有七種經義不同的《金剛經》流傳於世,我解的,乃隱士高僧所譯。”徐佑笑了笑,眼神凌冽如冬雪,道:“上座,以為解的如何?”

徐佑這是明擺著欺負人,他以幾百年後才出現的《楞嚴經》的經義來解《金剛經》的無想眾生,還噎的竺道安無話可說,無言以對,無法自持。

有經有義,有名有姓,邏輯通順,圓融無礙,竺道安能怎麼說?他自知落入徐佑的圈套,額頭滲出汗滴,後背的僧衣也在陽光照射下印出絲絲的水跡,無奈的道:“解的妙!”

“既然土木金石,皆可為世尊滅度之……”徐佑拔出法劍,還劍入鞘,目光凝視著竺道安,道:“那豈不正是‘無情有性,草木成佛?’”

循循善誘,層層設伏,終於拋出了這次論衡最大的殺器,那就是無情有性,草木成佛!

草木無性,是心神佛性的對立面。也就是說,佛教史上凡是以神明、心識乃至覺悟之性,來詮釋佛性的,大都在論證有情有性的同時,包含著無情無性的思想。

釋迦牟尼立教至今,從佛有佛性,到有情眾生有佛性,不知耗費了多少先賢大德的智慧和心血,才讓佛門的理論高度,從度己變成度眾生。

然而徐佑今日所言,只用了區區八個字:“無情有性,草木成佛”,直接跨越了無數劫,將佛理又拔高了無數倍。

超越時代的錯誤言論,是笑話;

那超越時代的正確言論,是什麼?

是外道!是邪見!

因為他徹底否定了佛教這千百年來的立教之根,這若不是邪見,還有什麼是邪見?這若不是外道,還有什麼是外道?

不僅竺道安驚在當場,那五百僧眾,那諸姓門閥,那貴人名士,還有蓮華台下圍觀的人全都被徐佑的話震的五臟移位,目瞪口呆。

風驟起!

呼呼作響!

張紫華乾咳一聲,道:“竺上座,你可有辯辭?”他是主持,若竺道安再不言語,今日論衡,勝負將分。

竺道安猛然起身,金剛怒目,手指徐佑,厲聲道:“開覺佛性,唯侷限於有情。若許無情成佛,此成則能修因,無情變情,情變無情,便同邪見。”

徐佑安坐不動,悠悠道:“果然,道不同,即為邪見!竺上座可曾想過,你稍前說一闡提也可成佛,在很多人的心裡,也是邪見!”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這是詭辯術的最高境界,也是辯詰裡極其殺傷力的手段之一。

“那不同……”

“那有什麼不同!”

風愈急!

衣袂飄飄!

徐佑站了起來,郎聲道:“夫道者,若一人得之,道即不遍。若眾人得之,道即有窮。若各各得之,道即有數。若總共得之,方便即空。若修行得之,造作非真。道,本自有之,超越一切有情無情之物。既然如此,道在你我之中,道也在土木之中,有情合於道,無情也應合於道。故有情成佛,無情亦可成佛!”

這次由玄學和道學入手來講解佛學,比起之前以佛學解佛學更勝一籌,讓人恍然間想起,這不是兩個佛門大德的辯詰,而是天師道和本無宗的論衡。

竺道安深深吸了口氣,藏在僧袍裡的指尖掐了掐手背,暫時穩住陣腳,指著遠處正殿前的百年巨鬆,道:“照真人所講,松樹可有佛性?”

徐佑暗暗叫了個贊,竺道安不愧是辯論小能手,被自己逼到這等地步,轉瞬就明白過來,想要避實就虛,開闢第二戰場。

哪能隨你的意?

“有佛性!”徐佑斷然道。

“那幾時成佛?”竺道安眼中已有笑意,他此問很是犀利,若徐佑答不出,或者答的不妙,就能藉此反擊,力求挽回劣勢。

徐佑揚眉道:“待虛空落地!”

竺道安的笑容凝固,尚不死心,追問道:“那幾時虛空可落地?”

“待松樹成佛!”

竺道安驀然發覺,他又一頭闖入了死胡同。

徐佑以詭辯對詭辯,將竺道安的反擊瞬間扼殺在搖籃裡。正在這時,從若耶溪畔吹來一朵黃花,正好落在他的肩頭。拈花在手,望著遠處竹林搖曳,微微笑道:“青青翠竹,儘是法身;鬱鬱黃花,無非般若。竺道安,你還不悟嗎?”

法服在身,法劍於側,手拈黃花,面帶微笑,與怒目而視、大汗淋漓、進退失據的竺道安形成了鮮明對比。

風再緊!

如火烈烈!

竺道安的額頭汗落如雨,滴滴答答的聲音,落在蓮華台上,如同萬斤重鎚敲在鼓面。咚,咚,咚,人人都覺得血脈賁張,面色潮紅,忍不住踮腳伸頸,想看竺道安如何作答。

悟了嗎?悟了嗎?

悟……了嗎?

竺道安死死咬著唇,鮮血的腥味衝開了充塞腦袋的迷障,眼神恢復幾分清明,嗓子不知為何變得有些嘶啞,道:“法身無象,應翠竹以成形;般若無知,對黃花而顯相,並不是說黃花翠竹就是般若法身。黃花若是般若,般若即同無情;翠竹若是法身,法身即同草木。如人吃筍,莫非吃的是法身?由此可知,若無情成佛,活人應不如死,死狗也應勝於人了!”

徐佑搖頭嘆息,將黃花輕輕放於地上,道:“我道竺上座佛法精湛,在揚州三十餘勝,該是何等了得的人物?今日論衡,才知見面不如聞名,虛有其表罷了。想那佛身充滿於法界,普現一切眾生前。隨緣赴感靡不周,而常處此菩提座。翠竹不出法界,豈非法身?又有《般若經》雲,色無邊故,般若亦無邊,黃花既不越色,豈非般若?你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讀經數十年,不過一敲魚人而已!”

竺道安渾渾噩噩,再不能說一字!

張紫華幾乎都不忍心看他的臉色,為公平起見,又向竺道安發問,連著三次,都不聞回聲,當即宣佈:今日明法寺論衡,天師道揚州治錢塘觀籙生,林通勝!

“竟然真的勝了?”

“我都不敢信……”

“剛才誰打賭呢,輸了脫褲子,別跑!”

台下眾生紛紛擾擾,無不為今日精彩至極的論衡神魂顛倒。徐佑在台上環顧稽首,得意怎麼也遮掩不住。顧允心中暗道:“此人對道法經義的剖析已近天人之境,可人品風度卻遠遜於道法。”他卻不知,徐佑刻意將林通塑造成這樣優點和缺點畢露的人,如此,才好掩蓋面具之下那個真正的身份。

接著,徐佑就給顧允演示了一下,什麼才叫真正的人品無下限,他走到竺道安跟前,道:“我近年來新著一經,從未示人,本有十捲,現僅有一卷在身上。上座若不嫌棄,可否現在觀之,品評一二?”

論衡結束,有成為朋友的不假,可極少有人剛剛辯詰完,就給對手送自個寫的書的。竺道安畢竟是個人物,失敗已成定局,風度還是要的,再者也想從對方的著作裡瞭解他的思想,口稱不敢,雙手恭謹的接過徐佑遞來的一卷經文。

入手滑潤如絲,還帶著淡淡的墨香,該是剛剛集成不久!

小心翼翼的打開扉頁,一行字映入眼簾:

時太上老君寄胎為人……爾時老君鬚髮皓白。登即能行。步生蓮花。乃至於九。左手指天。右手指地。而告人曰。天上天下。唯我獨尊。

……

我令尹喜。乘彼月精。降中天竺國入乎白淨夫人口中托蔭而生。號為悉達。舍太子位。入山修道。成無上道。號為佛陀。襄王之時。其歲乙酉。我還中國。教化天人……

徐佑悄無聲息的退後三步。

竺道安的臉攸忽蒼白,然後通紅似赤鐵,顫抖的手指著徐佑,想要說話,可還未開口,仰天吐出一口血來,身子往後倒去,暈死在蓮華台上!

(這兩章太過費力,寫的深了怕閱讀艱難,寫的淺了怕流於浮誇。我對佛道典籍雖有所涉獵,但不算十分精通,若有疏漏之處,權當小說家言,敬請海涵。)
tanakh 發表於 2019-5-17 21:42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七十章 盤螭將飛


明法寺論衡註定要載入佛道兩門的史冊,它的重要意義不在於天師道終於一雪太極殿論衡敗北的恥辱,而是它提出了無情有性的新命題。雖然在短時期內,這個新穎的觀點會受到很多批判和誤解,但終究會慢慢的被世人接受。

到了那時,林通作為天師道的籙生,卻為相看兩厭的佛宗打開了一扇通往另一重境界的山門!若由此發展出新的宗派,難道奉林通為初祖不成?

這樣弔詭的事,千百年來,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林通,跪下!”

徐佑忙跪了下來,臉上陪著一萬分的小心,道:“度師,何苦生這麼大的氣?懲罰我事小,可彆氣傷了身子。”

天地君親師,不管以後徐佑在天師道爬到什麼位置,馬一鳴仍然是他的度師,這一點,不以任何人的意志為轉移,所以該有的文章必須做到位,不能貽人口實。

馬一鳴遁走後躲在東門外,等著鄭谷把那不肖弟子抓過來問罪,可左等右等,等來的卻是鄭谷的手下,惟妙惟肖的描述了徐佑在蓮華台上舌如利刃、將竺道安逼的落在下風的英姿,要他趕緊回去觀戰。

馬一鳴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從流民裡偶然撿來的弟子,竟然有這等通曉佛道兩家玄義的學識,有這等千萬人吾往矣的膽量,有這等縱橫跋扈唯我獨尊的才辯?

竺道安是什麼人?

竺道融的師弟,明法寺的上座,江東佛門數得著的頂尖人物,不說別的,就這幾個月舌戰群儒,三十餘勝,風頭一時無兩。人戲稱之“湯池鐵城”,蓋其攻守兼備,不露破綻,幾乎無人可敵。

可今日蓮華台上,湯池鐵城卻訥訥不能言,又被一卷尚不知內容的經籍氣的吐血昏倒,簡直讓佛門無地自容,堪稱百餘年來最大的慘敗!

始作俑者,真的是眼前這個唯唯諾諾的小小籙生嗎?

馬一鳴覺得腦袋都要炸開了,但徐佑的小心和恭敬,跟蓮華台上的威風形成了鮮明對比,讓他的心裡莫名舒坦了許多。

“生氣?你還知道我生氣呢?”馬一鳴甩了甩了袍袖,語氣倒是軟了幾分,道:“你說,今日為何貿然登台,事先也不與我商議?”

“度師息怒!”徐佑抬著頭,低聲道:“我要事先稟告,你會准許我登台嗎?”

“我瘋了才許你登台……”

馬一鳴眼睛一瞪,道:“我問你答,還敢反詰?是不是覺得今日闖出了名聲,就不再把我這個度師放在眼裡?”

徐佑嘻笑道:“弟子不敢!”

“我看你敢的很吶!”

馬一鳴拿他沒有辦法,在房間裡來回踱步,末了長長嘆了口氣,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聽天由命吧!林通,你記真切,等會要見了祭酒,可千萬別再這幅吊兒郎當的樣子,知道嗎?”

雖然明知鬧出了這樣天大的動靜,被袁青杞召見是題中應有之意,可臉面上卻得流露出驚喜的神色,道:“祭酒要見我?”

“是!我之所以沒有抓著你立刻回錢塘,就因為此事已經不在你我的掌控之內。究竟要如何善後,還得祭酒親自做決斷!”

馬一鳴翻著案几上快要堆成小山的各種拜帖,那一個個曾經高高在上、如雷貫耳的名諱,如今卻活生生的出現在眼前,眼神裡有些狂喜又有些忐忑。

拜帖就是人脈,就是登山的基石,就是今後飛黃騰達的依仗。雖然這些人都是為了徐佑而來,可對馬一鳴而言,徐佑的吃肉,他怎麼也能分杯羹湯,師徒之間,互惠互利,再尋常不過!

“起來吧,看看這些,都是方才送到逆旅中來的!有些亂七八糟不知所謂的人我都替你擋了,剩下的這些可以見一見,但不是現在……”馬一鳴乜了徐佑一眼,道:“你也別怪為師阻你的路,沒見祭酒之前,你不方便和任何人見面……”

“弟子明白!”徐佑恭聲道:“弟子畢竟少不更事,不通人情世故,有度師代為操心,弟子感激不盡。”

馬一鳴老懷大慰,道:“你這孩子向來知禮,甚好,甚好!”這下也不計較徐佑登台時沒跟他商量的無禮和大膽了。

袁青杞的召見來的很快,申時剛過三刻,來傳令的宮一已經到了逆旅。和徐佑互相見了禮,宮一顯然有些好奇,上下打量了會,道:“你就是林通?

“正是小人!”

宮一笑道:“本教尊卑大小如一,既入我道門,皆是兄弟姊妹,不必自稱小人。”

徐佑口中稱是,可執禮甚恭,並沒有因為今日大出風頭而翹起尾巴。宮一點點頭,顯然對徐佑的初步印象還算可以,轉頭望著馬一鳴,道:“十籙將一道去吧,等見過林通,或許祭酒還有事情召你相商!”

馬一鳴忙道:“勞煩女郎親至,其實隨便派個下人過來知會一聲就是了……”

宮一笑容頓收,道:“你我都是天師座下負劍躬行之人,何來高低上下?我來一遭,跟別人來是一樣的!”

“是是是,我失言,失言!”

馬一鳴馬屁拍到了馬腿上,臉上卻能保持著笑容不變,這份唾面自幹的修身工夫倒也讓徐佑很是讚賞。古往今來,像馬一鳴這樣的人,都能混得開,不是沒有道理的。

乘著牛車疾行,從西城繞到水門,然後換乘輕舟沿溧水溪過鬆陵江直入震澤湖。夏日的震澤湖正是一年最優雅明麗的時候,站在舟頭,遠遠望去,峰巒羅列,山水縈抱,點點金光灑在湖面上,彷彿金鱗游弋,綻放著璀璨奪目的光華。

此時的震澤湖,比起後世的太湖多了幾分純樸和天然的氣度,沒有經過大開發後的精緻和煙火氣,更得徐佑的心意。

袁青杞的金翅鬥艦停靠在震澤湖西北角一個叫盤螭渚的地方,此地因巨石成山勢,突入震澤湖中,彷彿螭臥期間,欲騰空飛去。所以有人取曹植在《桂之樹行》裡“上有棲鸞,下有盤螭”之句,名為盤螭渚。

繫上纜繩,接上踏板,徐佑跟在宮一和馬一鳴身後登上了這艘名聲已經響徹揚州的金翅鬥艦。甲板上有人在不停的沖刷血跡,女牆和樓閣處處可見刀劍砍斫的痕跡,還有旌旗和幡幟焚燒後的灰燼,徐佑垂著頭,沒有左右顧盼,但也心知肚明,袁青杞之所以沒有及時參加明法寺論衡,原來是受到了六天的截殺。

瞧這船上的架勢,估計對方動用了大批人力,志在必得!

入得二層,宮一讓徐佑和馬一鳴在艙室內等候,吩咐婢女上了茶,直到一杯茶飲盡,宮一才再出現,道:“林通,隨我來!”

這金翅鬥艦方正九十餘步,高十餘丈,艙室數十間,可容八百人,前後徐行,如蟻走山林,仰望巍峨,俯瞰雄壯,不能不讓人心生敬畏。最緊要的是那無所不在的精悍部曲,三步一崗,防守嚴密,將整艘鬥艦營造的彷如鋼鐵囚籠。

彼至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

袁青杞,從晉陵袁府的深閨裡,到這震澤湖的鬥艦之中,可真是你想要的“不失其性”嗎?

“你在此稍待!”

兩人來到一間艙室外面,跟別的看上去並無二致,想必是為了防止刺客探知底細,故意不做任何標識和區別。

“是!”

徐佑低著頭,他的背微曲,肩略挑,腳下成外八字,身姿和儀態已經跟平日裡完全不同。在即將和袁青杞的第一次見面裡,能不能成功瞞過她的雙眼,對未來的計畫至關重要,按理說他至少應該緊張,可真到此刻,心裡卻十分的平靜,無波無瀾,猶如死水。

他忘記了徐佑,忘記了明玉山,忘記和袁氏曾有的婚約,現在的他,只是林通,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民,一個潛心修道的籙生!

二十三息之後,艙室的房門打開,宮一側身讓到旁邊,道:“請!”

徐佑悄悄的吸了口氣,讓宮一通過起伏的胸膛可以看到他平靜外表下遮掩的侷促和不安,然後抬腳邁步,跨過了這道門!

“錢塘觀籙生林通,拜見祭酒真人!”

袁青杞身穿一襲月白色的交領衫裙,袖口、衣襟和下襬沒有像士族女郎那樣綴著各色的緣飾,腰間繫著皂帶,將腰身的盈盈勾勒出來,腳下是最普通不過的麻履,頭髮沒有像上次那樣梳成歸真髻,而是清爽利落的靈蛇髻,態濃意遠,肌理細膩,真可謂顧盼遺光彩,長嘯氣若蘭。

這一身裝扮簡單至極,別說跟士族門閥的女郎比,就是普通人家的女郎穿著也要更華美和精緻些,可樸素中自見真趣,映襯著袁青杞那清麗無匹的容顏,反倒給人返璞歸真的聖潔感和儀式感。

徐佑只用眼角的餘光掃了掃,雙手交疊額下,畢恭畢敬的跪地施禮。袁青杞端坐不動,審視徐佑了片刻,口吐妙音,道:“林通,你可知罪?”

徐佑身子一抖,又伏低了幾分,語帶茫然,道:“弟子不知何罪!”

袁青杞翻了翻案几上的書,玉容不見喜怒,道:“這是你作的經?”

“弟子早年曾在山中逢一野道人,睡夢裡得授此經,不過事後便忘記了,直到數月前入了道門,受度師馬真人教誨,似乎喚醒了弟子靈智,這才重新記起此經,故而閒暇時寫就成冊!”

徐佑和竺道安說是他的著作,那是故意氣竺道安,擺明了我要作偽經來詆譭佛門,你又能奈我何?但對其他人就不能這樣說了,必須假託神蹟,才可名正言順的將《老子化胡經》納入道藏正典。

“原來如此!”

袁青杞不置可否,道:“明法寺竺上座觀此經而吐血,至今未曾甦醒,顧府君的問牒已經發給了我,要我解釋緣由。此事因你而起,你來教教我,該如何回覆顧府君?”

“回稟祭酒,明法寺論衡,雙方自憑才辯,弟子絕無絲毫失禮之處,在場的萬餘人皆可為證。至於竺上座,他挾連勝之威,存必勝之念,結果敗於弟子一無名小輩之手,心氣難免鬱結難平,所以才吐血昏迷,與此經文何干?再者,就算竺道安觀此經而吐血,這《老子化胡經》乃我道門典籍,佛門如何想,是他們的事,又與我等何干?”

袁青杞微微一笑,登時給這簡陋的艙室平添了春色三分,道:“宮一,聽到了嗎,據此回覆顧允。”

宮一躬身道:“諾!”她頓了頓,又望了徐佑一眼,猶豫道:“要不要委婉些……”

“不改一字,據此回告。”

“諾!”

“好了,起來吧,別跪著了!”袁青杞神態舒和,儀態嫻雅,道:“早前在錢塘斬蛟時,就是你出面以清河張揖的《廣雅》為辭,說服了那些圍觀的百姓,這才讓錢塘觀重現舊日香火。這個功勞,本想著等過段時間再賞你,沒想到才幾個月,你就又讓我刮目相看。”

徐佑起身跪坐在蒲團上,雙手平放大腿側,腰背微躬,低垂著頭,道:“祭酒斬蛟是真,弟子不過適逢其會,見那些愚民似有懷疑祭酒之意,一時義憤,這才斗膽妄語,祭酒不責罰弟子多事就是萬幸,豈敢再領賞賜?”

“斬蛟不過力氣活,會些武藝就能做到,可要讓百姓因而信奉我天師道,可不是區區武藝能夠做到的了。”

袁青杞笑了笑,溫聲道:“那,就要藉助你的本事!”

徐佑連忙叩首,道:“弟子不敢當祭酒盛讚……”

“你自當得起,不用謙遜!我教向來有功必賞,有罪必罰,你立此不世之功,我會稟明天師,升你為揚州治的兩名正治之一!”

“啊?”侍立旁邊,向來不動聲色的宮一滿臉錯愕,差點脫口驚呼而出。

徐佑猛然抬頭,眼眸裡的狂喜之色彷彿潮水洶湧而出,聲音也微微顫抖,道:“正治?這……陞遷太速,恐不合教規……”

天師道傳承千百年,自有一整套陞遷的制度,從籙生開始算起,每兩到三年會進行考績,若在中中以上,且無重大過錯,會酌情升任更高的職務。若按部就班,從籙生做到正治,至少得三十年時間。當然了,到了現在,各種規章制度早就形同虛設,執行起來沒有那麼嚴謹,往往上位者一言可決,連升三級都是常態。

可再怎麼常態,那也是入道五年以上的老人,或立了大功,或攀附了後台,從籙生到十籙將,再到五十籙將、百五十籙將、五百籙將,以一治祭酒的權限,最多也只能將心腹屬下越級升到靈官,因為再往上就是正治,必須經過鶴鳴山天師宮的確認才可任命。

“教規也有可通融處,本無宗挑釁在前,逼迫甚急,我又受阻於半道,無法及時趕到。你有如此的膽略學識,解危難於倒懸,揚威名於敵陣,天師道豈會吝嗇一個道官的職位?”袁青杞笑的雲淡風輕,卻又不可捉摸,道:“且安心,我舉薦的人,天師絕無駁回的道理。”

徐佑不再假意推辭,感激涕零,道:“弟子受祭酒厚恩,無以為報,今後願甘附驥尾,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接著袁青杞沒有再多說什麼,勉勵了徐佑兩句,讓他先行退下。宮一送徐佑到外面,吩咐兩名部曲護送他回原先的艙室,然後關上房門,來到袁青杞身旁,道:“祭酒,這個人城府很深,我看不透他!”言外之意,貿然升他做正治,怕是太過草率。

“城府不深,也不會將竺道安氣的吐血。”袁青杞淡然道:“不過,城府之外,此人還有樣東西,是怎麼遮也遮不住的。”

“什麼?”

“野心!”

袁青杞翻開老子化胡經,晶瑩如初剝春蔥的手指點了點紙上的字墨,道:“揚州治,不是他想要待的地方。”

宮一小嘴微張,眼裡的驚詫再也忍不住,道:“他……他想……上鶴鳴山?”

袁青杞搖搖頭,道:“不是他想不想,而是此經問世,必然盡得天師歡心,不出荀月,就會召林通到鶴鳴山覲見。賞他區區一個正治,其實算不得什麼,只是提前示好的小手段罷了。像這等才辯縱橫之輩,正是我教奇缺之人,別忘了,那年太極殿的往事,可是天師心頭最大的隱痛!”

“可是祭酒也說,林通野心太大,若是升的這麼快,會不會尾大不掉……”

袁青杞仿若深不見底的清泉的雙眸透著淡淡的譏嘲,道:“你啊,還是看不懂這本《老子化胡經》的威力!此經一出,林通將成為佛門最大的死敵,他今生若想好好活著,就必須接受天師道的庇護,除此之外,再無他路。將來在天師心裡,哪怕信不過你我,也會信得過林通!”

她嫣然一笑,連宮一都看得呆了,道:“這樣最好,我們在揚州做我們的事,林通就交給天師,由得他們和佛門去斗。”

宮一也笑了起來,道:“祭酒說的是,林通鋒芒畢露,肯定將天師和佛門都吸引過去,我們才好悄然行事!”

袁青杞站了起來,高挑頎長的曼妙身姿,幾疑是九天仙女下了凡塵,裙裾翻飛,開合之間,修長筆直的玉腿若隱若現,慢慢踱到窗口,遙望白雲變幻,道:“哎,天師待我如女,總覺得對不住他!”

“祭酒一心為道門的將來謀劃,就算天師日後知曉,也會體諒祭酒苦心,定不會怪責的。”

夕陽西落,紅光泛出湖面,倒影在窗楹外,袁青杞的俏臉隱在光亮之外的陰影裡,透著難以言述的堅毅神色,道:“知我罪我,其惟春秋,顧不得那許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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