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寒門貴子 作者:地黃丸 (連載中)

 
tanakh 2019-4-8 20:34: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2 106479
tanakh 發表於 2019-5-13 18:13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三十一章 中校署令


五月十九日,錢塘大戰又持續了十六天,可朝廷軍毫無寸進,死在城墻下的人數已經上升到了兩萬多人,傷者無數。

這樣的傷亡比,是安子道自第三次北伐之後,楚隊所遭受的最大的損失,所以從中書省發出的敕文逐漸變得嚴厲起來。中書省代表著皇帝,蕭玉樹的內心惶恐不安,可戰爭不是兒戲,皇帝的詔令和斥責無法攻破錢塘這樣的堅城,想要取得勝利,還得靠將士用命!

或許,還得靠一點運氣。

夜雨迷濛,錢塘的城,依然在遠處聳立!

幾匹快馬飛馳進了軍營,早有人等候著牽住馬韁,領著來人往中軍軍帳走去。

“徐佑拜見將軍!”

蕭玉樹高居帥位之後,執筆在公文上寫著什麼,聞聲抬起頭來,雙眉入鬢,眼神平靜,清晰而立體的臉龐棱角,透著說不盡的冷峻和英挺,唯獨髮絲飄灑著點點初雪,滄桑莫名,反倒平添了幾分成熟男子才有的神秘和魅力。

“你就是徐佑?”

“正是在下!”

蕭玉樹認真打量著徐佑,突然笑了笑,道:“我早聽說過你的名字,只是沒想到第一次見面竟然是在這裡。”

徐佑不卑不亢的道:“蕭將軍的大名,在下幼時就常聽人提起,今日得見,三生有倖!”

“常提起我麼?”蕭玉樹放下手中的毛筆,身子後仰斜斜靠在白虎皮製成的靠墊上,雙手隨意的攏入袖中,道:“想必是用我二十年不入五品的經歷來砥礪微之,都說些什麼,可還是那些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的老生常談嗎?”

他笑的灑然,並不以成為世人口中的反面教材而覺得羞恥難當。徐佑很欣賞這種看透世情的風度,道:“每個人的道有不同,天下有很多小宗師,可能夠平白賊之亂的徵東將軍,卻只有一個!”

蕭玉樹一愣,繼而哈哈大笑,站起身走到徐佑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曾有人安慰我說,義興徐佑不過粗鄙武夫,遠不能跟我少年時相比。世人多愚昧,只看皮相,卻不知微之靈秀於內,遠非俗物。”

蕭玉樹是徐佑之前最被看好的少年武道天才,卻終究徘徊在五品的山門外,無法窺得小宗師的奧秘。蕭玉樹之後,徐佑成了他的接班人,於是常常被人拿來作為對比,一老一少,就這般有了種奇妙的聯繫。

“坐!”

兩人對坐於帳內,蕭玉樹沒有再過多的寒暄,直奔主題,道:“顧府君大力舉薦,說你有破敵之策?須知軍中無戲言,有則固然喜,無也不要信口胡言!”

徐佑沈聲道:“佑豈敢以身試將軍的軍法?敢問將軍,錢塘之所以難以攻陷,最大的癥結在於何處?”

蕭玉樹並不因為徐佑年少而輕看他,認真思索之後,道:“城堅墻固!”

“城墻?”

“正是!若論兵力,我有十五萬人,都明玉最多五萬能戰之士,其餘多是裹挾的百姓,不足為慮若論戰力,單單兩千御刀蕩士就足以擊潰白賊,別說還有數萬中軍和十萬府州兵若論軍備,我糧草充沛,刀甲精良,更是遠在白賊之上。如果野戰,一戰可勝,如果其他城池,也早可一鼓而下。偏偏錢塘城被都明玉不計代價的營造的如同銅墻鐵壁,規制直追金陵帝都,除非長期圍城,等其糧盡,否則的話,短時間內實難攻克!”

自古以來,攻城戰就是所有戰爭中最讓人頭疼的一門必修課,秦趙的邯鄲之戰,漢匈的疏勒城之戰,東西魏的玉璧之戰,乃至張巡守睢陽,朱文正守洪都,於謙守京城,再到著名的釣魚城之戰,孤城弱旅面對強敵卻可以長時間死守不敗,甚至轉敗為勝,究其根本,其實還是四個字:城堅墻固!

若無城墻護佑,哪怕再怎麼眾志成城,再怎麼悍不畏死,在絕對實力面前也沒有掙扎的餘地,所以想要破敵,必須先破城!

如何破城?

攻城戰發展了數千年,各種攻城手段和攻城器械都幾乎被玩出了花樣,但是在非火器時代,或者說包括火器初期,真正意義上威力最為巨大的攻城器械,只有一個!

“我有一物,可助將軍毀了錢塘的城墻!”

“哦?”蕭玉樹眼眸裡迸射出驚喜如狂的神色,他真的被錢塘這個難啃的骨頭塞住了喉嚨,幾乎要難過的窒息了,徐佑的話彷彿破開烏雲的一道亮光,哪怕虛無縹緲,也迫不及待的想抓住不放,道:“微之快講,若真能湊效,我定向朝廷為你請首功!”

徐佑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問道:“將作監可有人隨軍?”

將作監是朝廷直屬的官署,負責土木工匠之政,下轄有左校署、右校署、中校署、甄官署和百工院,其中中校署負責掌供舟軍、兵械、雜器。

“有,中校署令親自隨軍,另有監作十人,典事二十人,各匠戶三百餘人。”

“請將軍派中校署最善製造器械的人來協助我,七日後我再給將軍答覆!”

蕭玉樹能夠統領大軍,這點養氣的功夫還是有的,見徐佑賣起了關子,也就不再追問,道:“請,我和你同去見見祖騅。”

“祖騅?”

“祖騅是中校署令,字興之,祖父曾任將作大匠,父親也曾在將作監任職,自幼就專攻數術,搜爍古今,是當今第一等的術算大家。”

徐佑聽的腦袋一熱,姓祖,又是將作世家,莫非是祖沖之?不過他也知道時空易序物是人非,祖騅不可能是祖沖之,但歷史的發展規律總是按照某種不為人知的路在有條不紊的行進著,自周髀算經、九章算術以來,也該有一個接近祖沖之的厲害人物出現了。

見到祖騅,比徐佑想像中的要瘦弱矮小一些,其貌不揚,額頭狹窄,兩頰卻突出,鼻頭極大,可眼睛卻極彷彿老天爺開了個玩笑,讓一張本來正常的臉受到外部的擠壓而把五官的位置都挪動到很不合適宜的地方。

這是個怪人!

不僅樣貌怪,性格也怪,看到蕭玉樹個頂頭上司,當今的紅人,卻只是懶洋洋的抬頭看了看,然後專心致志的蹲在地上擺弄著短短的木棍算籌。

蕭玉樹並不惱怒,輕聲給徐佑解釋道:“興之痴迷術算,一旦遇到難題,推導起來沒日沒夜,不寢不食,我們見的多了,也就不覺得怪了!”

徐佑站在門口,滿帳篷的算籌幾乎擺滿了每一處角落,似乎在研究術算方面的疑難雜癥。他對籌算之法不是很精通,也只見過履霜擺弄算籌,但那只是很簡單的四則運算而已,還達不到祖騅這樣複雜高深的層次。

兩人靜候良久,祖騅終於扔了手中的算籌,長長的嘆了口氣,伸腳一踢,將密密麻麻的算陣攪成了一團亂麻。

蕭玉樹這才介紹徐佑,道:“興之,這位是義興徐佑,身負要務,需你從旁協助。”

祖騅斜眼打量下徐佑,冷哼一聲,道:“將軍,他一個黃口小兒,能有何要務讓我協助?中校署負責軍械,該造的攻城器械全都已經建造完畢,如果仍舊拿不下錢塘,那是將軍和部曲的事,跟中校署無干!”

徐佑暗道壞了,他當然不是因為祖騅的失禮傲慢而生氣,真正有才幹的人,些許怪癖無傷大雅。怕只怕這等沒有尊卑上下的言辭惹惱了蕭玉樹,引來禍端,那可就是他的罪過了!

正想著如何補救一番,蕭玉樹哈哈笑道:“你啊,就是這張嘴不饒人!”說著扭頭望向徐佑,無奈的道:“中校署令的脾氣,微之也見到了,你到底要做什麼,跟他直說即可,不必繞圈子!”

徐佑心中忽然一動,道:“這莫非就是割圓術?”

“咦?你也知道劉徽?”

“先賢聖哲,小子不敢不知!”

祖騅又咦了聲,神色瞬間變得古怪起來,道:“劉徽出身卑微,潦倒一生,知道他的人少之又少。何德何能,敢稱先賢聖哲?”

“中校署令此言差矣!孟子說人皆可以為堯舜,荀子說涂之人可以為禹,哪怕路邊的乞丐,只要他穿著堯舜的衣服,說著堯舜的話,做著堯舜的事,那就是堯舜。”徐佑朗聲道:“所謂帝王之聖,在於御極而統萬民,惠澤不過一世所謂孔孟之賢,在於教化而啟民智,綿延僅有千載而劉徽精通術算,發前人所未發,開創了數系和麵體等極具前瞻性的理論,高屋建瓴,獨具創新。其他如求徽數、牟合方蓋、方程新術、重差術等等,無不屹立在人類智慧的巔峰,俯瞰蕓蕓眾生。這樣的人,與帝王和孔孟相比,於當世或百世或有遜色,但往後乃至千世萬世,才是真正可稱為聖賢的良師!”

祖騅霍然站起,疾步走到徐佑跟前,雙目精光四射,道:“你叫什麼?”

原來方才蕭玉樹的介紹,他根本沒有聽到耳中,徐佑恭敬的道:“小子徐佑,拜見先生!”

祖騅伸手扶住他的胳膊,道:“快請起!”然後讓他進屋,道:“進來說話!”

徐佑剛想邁步,又察覺不妥,望著蕭玉樹,道:“將軍先請!”

蕭玉樹笑著擺擺手,道:“你們先聊,我還有軍務處置。微之,你答應我的,七日後,我要聽到喜訊!”

“好!”

“軍中無戲言?”

徐佑哪肯上他的當,道:“我非將軍部曲,也非朝廷軍士,將軍的軍法與我無干!不過,有祖先生在,我至少九成把握,可以讓將軍得償所願!”

“那我靜候佳音!”

等蕭玉樹離開,祖騅拉著徐佑進屋,可滿屋的算籌,無處下腳,他倒是不拘小節,雙腳胡亂撥拉,將算籌踢到角落裡,又拿出兩張爛的不成形的蒲團,和徐佑當面跪坐。

“你小小年紀,如何通曉籌算之法的?”

“家中藏書頗多,我覺得有趣,便時常四處請教,故而略知一二,不敢說通曉!”

祖騅一時興起,有意考校徐佑的水平,道:“我來出題考考你?”

知道今日不徹底折服此人,想做點正事,恐怕還得頗費周折,徐佑正色道:“請先生出題!”

“以九乘二十一五分之三,問得幾何?”

“一百九十四五分之二!”

“咦?”這是今天祖騅第三次發出咦聲,道:“你不用擺算籌嗎?”

徐佑笑而搖頭。

祖騅也沒往心裡去,畢竟熟能生巧,這個題較為簡單,心算之法也可得出答案。不過由此可知徐佑不是吹牛皮,確實於術算一道頗有研究。

“我再出一題:今有生絲一斤練之折五兩,練絲一斤染之出三兩今有生絲五十六斤八兩七分兩之四,問染絲幾何。”

這個稍許有點複雜,徐佑隨手撿起一根短木棍,頃刻間得出答案,道:“四十六斤二兩四百四十八分兩之二百二十三。”

祖騅並沒有打算用這道題難住徐佑,但是看到他的解題方法,卻有點瞠目結舌,驚呼道:“你這是什麼字,什麼算法?”

阿拉伯數字配合豎式運算,是數學界最偉大的創舉之一,難怪連祖騅這樣的大數學家第一次看到也被徹底震住了。

“這是天經字,至於算法,我稱之為玉算!合起來,就叫做天經玉算!”

“天經玉算天經玉算”祖騅敏銳的察覺到這種算法的革命性創舉,目光熾熱的望著徐佑,卻欲言又止,神態扭捏中透著尷尬。

徐佑全然當做不知,笑道:“先生可還有題目?”

祖騅明白,自古法不輕授,徐佑豈肯那麼容易的說出天經玉算的秘密,當下起了一較高下的心思,憑他的才智,也未必比不了對方。

“好,我再出一題:今有雞翁一,值錢五雞母一,值錢三雞雛三,值錢一。凡百錢買雞百隻,問雞翁母雛各幾何?”

“咦?”

這次輪到徐佑輕咦一聲,這不就是古代極其有名的百雞問題嗎?在另外一個時空,提出這個不定方程問題的人叫張邱建,寫了本很著名的著作叫,算算時間,此人恰巧生活在南北朝時期。

或者在這個錯亂的世界裡,同樣有人找到了不定方程組的存在和解法。徐佑眉頭微皺又舒展開來,拿著短木棍飛快的列好了方程式,然後給出了答案:“雞翁四、雞母十八、雞雛七十八雞翁、雞雛雞翁十二、雞母四、雞雛八十四。共三種答案,先生,不知我解的對否?”

祖騅這次不僅僅瞠目結舌,而是如喪考妣,死死盯著徐佑列出的方程式,久久沒有做聲。徐佑也不言語,靜默等候他從震撼中恢復過來。

良久,良久,

祖騅指著地上的、、,沙啞著嗓子問道:“這,也是你說的天經字嗎?”

“對,天經字有很多種寫法,都是為了術算而生,運用起來極其的方便。先生若有興趣,等日後我可以全盤告知,絕不隱瞞!”

“真的?那可怎麼好意思”祖騅猛然抬頭,嘴唇蠕動半響,又轉過頭去。他不善言辭,更不善逢迎拍馬,原意是想和徐佑套套近乎,可話到嘴巴,卻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徐佑倒覺得祖騅十分的可愛,越是這樣質樸如璞玉、心無雜念的人,才可能在科學的道路上越走越遠,突然道:“方才我問先生,可是用割圓術在求圓周的率嗎?”

“啊?”祖騅幾乎要把徐佑視為鬼怪,道:“方才百雞之問,是我月前才研究出來的不定方程,你頃刻間就能作答。這就罷了,可用割圓術求率,你又是怎麼看出來的?”

徐佑笑道:“先生的心亂了!當初劉徽創割圓術,以求圓周和圓徑相除的不變之數,也就是所謂的率,熟讀,看出先生所求並不難!”

“不,你懂割圓術,不足為怪。可這個率卻是時常縈繞我心中的一個字,打算用作周、徑除數的表述,尚未跟任何人吐露”

徐佑仰天打個哈哈,他還真不知原來“率”這個字用作比值是從祖沖之開始的。在楚國,自然有祖騅代替了祖沖之的角色,本該由這位中校署令發明創造的字,卻讓他越俎代庖。

這可真是不好意思了!

“所謂英雄所見略同,你我都認為“率”字合適,那就定下來吧,今後這個周徑除數,就稱之為祖率!”

“這萬萬不可”

徐佑毫不在意,道:“先生,這都是小節,你不必推辭,這也是你該得的。劉徽以割圓術窮究其理,求得率在三丈一尺四寸一分五釐和三丈一尺四寸一分六釐之間,這個率大體是對的,比起周髀算經裡的徑一週三要嚴密許多。不知先生當下推算到了哪一步?”

祖騅頹然道:“我耗盡數年時光,日夜不息,也僅僅往後推算到了毫而已,三丈一尺四寸一分五釐九毫!”

自劉徽開始,他在計算圓周率的過程中,用到丈、尺、寸、分、釐、毫、秒、忽等八個單位,對於忽以下的更小單位則不再命名,而統稱為微數。

徐佑讚道:“劉徽的割圓術推到三丈一尺四寸,其實已經到了人力的極限,看似往後一毫,卻要籌算無窮之數,先生能持之以恆,佑實在佩服萬分!”

割圓術其實就是求圓內的正多邊形面積,從四邊、六邊、八邊到正九十六邊時,劉徽得到了34的數值,然後割到正92邊時,已經割不下去了,於是很聰明的利用幾個浮動的近似值,採用加權平均的算法,推到了346,這相當於正3072邊才能得到的數值。

而祖沖之最後推到345926時,相當於正24576邊時的數值,在沒有計算機的時代,僅僅靠著擺弄笨拙的算籌推導出這樣的數值,簡直堪稱神蹟。

德國數學史家康托說:;歷史上一個國家所算得的圓周率的準確程度,可以作為衡量這個國家當時數學發展水平的指標。”

祖沖之的圓周率,足足領先了世界一千多年。

中國古代不僅有著最先進的文化,也有著最先進的科學,只不過後來逐漸沒落了,可惜可嘆。徐佑重新來到這個世界,報仇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事,他想做的,或者說想要完成的,遠遠比一姓之仇,一國之運要深邃和博大,甚至超越了胡漢之爭的界限。

文化和科技,不管在什麼時代,永遠是一個民族最重要、最核心、最有競爭力的東西!
tanakh 發表於 2019-5-13 18:13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三十二章 雷霆砲出天下驚


“僅僅推算到毫位,還不夠精準。我想,若是能夠推算到忽位更好,只是這段時日為了錢塘戰事分了神,總會出現各種各樣意料之中或者意料之外的過錯。一旦出一點錯,全部得推到重來,實在太耗費心力和時間。”祖騅苦笑道:“我今年四十有七,不知還有幾年好活,倒不是怕死,怕只怕臨死還不能達成所願,死不瞑目啊……”

徐佑記得祖沖之活了七十一歲,是古時候難得的高壽之人,祖騅再不濟,看他的精氣神,又似乎重複著祖沖之的生活軌跡,活到六十歲應該沒問題,那就是說還有十幾年的大好時光。但是話說回來,把有限的十幾年人生完全用在推算圓周率上其實有些浪費,畢竟徐佑作為過來人,曾經憑著興趣將圓周率背到小數點後四十七位。從現實裡的實際應用來看,圓周率精確到小數點十幾位,已經足夠了。美國天文學家西蒙??紐克姆曾說過,十位小數就足以使地球周界準確到一英吋以內,三十位小數便能使整個可見宇宙的四周準確到連最強大的顯微鏡都不能分辨的一個量。

所以,對圓周率的無止境的推算,只是後來針對計算機性能的一種檢驗,也彰顯了數學家對數學領域的追求和探究精神,卻並沒有多少實際意義。

徐佑想讓祖騅做的事,或許更普通,或許更簡單,但對一個國家和民族而言,卻比圓周率的位數更有意義!

“先生,恕我直言,割圓術並不是推算圓周率最佳的辦法,單單依靠籌算術,既繁瑣複雜,又耗費日久,其實得不償失。”

“我豈能不知,只是經過諸位先賢數百年的努力,目前也只有割圓術最能準確的推算出率的值……”

“不需要割圓術,我有幾個‘式’,比起割圓術,簡潔明瞭,也不必經年累月,最高卻可以把圓周率推到八百多位……”

“什麼?”祖騅猛然窒息,覺得心臟都快要跳出嘴巴,聲音驟然變得尖利起來,道:“八百多位?”

“對,八百多位!”

徐佑記得佛格森把π推算到八百零八位,這是人工計算π的最高紀錄,之後就是計算機時代,π值開始了瘋狂的幾何倍數增長,非人力所能及了。

祖騅雖然對徐佑的術算水平有了很高的評價,可他窮盡半生,才把圓周率推算到毫位,也就是第五位,徐佑嘴唇一碰,就是八百多位,簡直匪夷所思,委實讓人難以置信。

他的表情,與其說看到了神,不如說看到了鬼!

徐佑笑道:“我要是撒謊,可以說十位二十位,沒必要用八百多位來引起先生的疑慮。這樣吧,先生推到毫位是九,我先透露後面秒和忽的數……秒位是二,忽位是六!先生可以驗證秒位之後,再選擇相不相信我的話!”

祖騅被徐佑說話時的強大自信徹底打動了,忍不住道:“好,我最多再用一年,就可以推出秒的數,到時來找郎君當面指教!”

“一言為定!”

徐佑和祖騅擊掌為誓,然後才說起正事,道:“我此次來錢塘,是想請先生協助,造一架石砲!”

石砲也就是投石機,不算什麼稀奇物,多年來早被戰爭家們用在攻城戰裡。祖騅奇道:“石砲有啊,中校署已經造了數十架石砲交付軍中使用,只不過錢塘城堅,無大用而已……”

“我說的石砲,不是你們現在用的那種,而是一種改良後的石砲,我給它取名叫雷霆砲!”

“雷霆砲?”

徐佑從懷中掏出事先畫好的圖紙,祖騅滿腹疑慮,投石機發展了千年,該改良的部分早就被無數能工巧匠進行了改良,要不是有了前面論辯的鋪墊,單單徐佑妄自尊大,說自個創造了新的石砲,就會直接被趕出去,何談研究他的圖紙?

不過祖騅如今對徐佑十分敬重,接過來認真觀看一番,先是皺眉,遇到不解處,請徐佑解釋一番,然後眉頭逐漸舒展,再然後目光爍爍,彷彿要射出光華,好一會才嘆道:“郎君才華蓋世,文武雙全,是我遇到的這世間第一等的人物!”

他向來不會拍馬屁,能順暢的說出這樣的話而不臉紅,說明心裡確實對徐佑佩服的五體投地。不過話風一轉,隱晦的勸誡道:“這樣的石砲只為殺人奪城而用,一石擊發,死傷無算,恐傷天和,郎君是有大才的,且莫痴迷其中而忽略了大道。”

“先生所言甚是,比之術算的無有窮盡,此皆為微末之技,不足一哂。要不是錢塘戰事拖延太久,累及國本,我也懶得研習這些殺人器!”

兩人又就雷霆砲的具體細節進行了深入探討,徐佑知道大概的製法,但桿臂和筋索的選材都屬於古代的秘法,需要祖騅這樣的行內人的配合。祖騅經過仔細論證,在調校和控制方面提出了切合實際的修改意見,鑑於目前的軍備現狀,把徐佑本來設計的石砲重從八百斤減少到了四百斤,射程從二百米提高了三百米,就算如此,也比楚**隊使用的僅僅八十斤重的人力牽引投石機先進了無數倍。

最重要的是,雷霆砲是這個時空第一次出現的配重式投石機,僅僅數人就可以完美操作,比起人力牽引投石機動輒幾十數百人的規模,可謂跨越式的提高了效率和實用性。

祖騅不愧是楚國最善機械製造的大家,僅用了五日,就在現有投石機的基礎上造出了雷霆砲的基本框架,進行初步試射後,證明徐佑的構想充分可行,然後據實稟告了蕭玉樹。

蕭玉樹欣喜若狂,馬上行文臥虎司,從吳縣調來孟行春的嫡系骨幹負責對抗風門的情報系統,另派出中軍千人將中校署所在地嚴密保護起來,關於雷霆砲的所有事宜全部列為絕密,接觸到此事的人必須三五成群,凡單獨行動的,不問情由,一律處死。並無條件滿足祖騅和徐佑提出的一切要求,要人給人,要物給物,要錢給錢,耗時一個月,終於造出了第一架真正的雷霆砲。

於隱蔽的山谷中試射之後,超乎想像的威力驚呆了蕭玉樹,立刻下令進行擴造。同時圍城攻打並不停歇,只是力度和強度不比從前,白賊龜縮城內,防守有餘,但也沒有能力出城野戰。就這樣繼續僵持了兩個月,朝廷終於忍無可忍,遣御史中丞王純為監軍御史前往錢塘督軍。

王純素來和蕭勳奇不和,認為司隸府的存在有違聖人之道,監察百官以致人人自危,實屬弊政,當裁撤安撫民心。蕭勳奇位高權重,卻從不跟他計較,既不上書自辯,也不打擊報復,任他每次上書石沈大海,也是楚王朝的一大奇談。

王純拿蕭勳奇沒辦法,可對付蕭玉樹卻順理成章。楚國的監軍御史權力極大,於軍中所見所聞皆可密報主上,言辭稍加修飾,傾倒幾盆子臟水,簡直易如反掌。

剛入軍營兩日,王純就找到藉口當眾鞭笞了蕭玉樹的侍衛副將,*裸的打臉蕭玉樹,引起部曲們極大憤恨。蕭玉樹少年成名,經過這些年的磨練,棱角早就磨光了,並不著惱,對王純避而不見,由著他在軍中胡鬧,只是派了人暗中盯著,除非鬧的不可收拾,否則的話,盡由著他去。

如此又過了七八日,六月初三,王純逕自闖入帥帳,衝到蕭玉樹案前,怒道:“蕭將軍,這些時日你不在營裡,究竟哪裡去了?”

蕭玉樹淡然道:“我的行至,似乎不需要向貴使匯報!”

“哼!”王純冷冷道:“我奉欽命監中軍征討諸軍事,你是徵東將軍,一人身負主上的恩典和朝野的殷盼,豈能朝出夕歸,只顧挾妓嬉戲而荒怠軍務?”

蕭玉樹微微笑道:“看來有人暗中向王御史告狀,且說來聽聽,我如何挾妓嬉戲,又如何荒怠了軍務?”

王純痛心疾首,指著蕭玉樹,斥道:“我苦口婆心的規勸,你不僅不知悔改,反而舉止無狀,囂張跋扈。好,等我奏本抵達金陵,看你是何樣的下場!”

蕭玉樹端起杯子喝了口水,道:“我等著!”

比怒目相對,惡語相加,更讓人難堪的,就是這種毫不在乎的態度,王純幾乎氣炸了肺,道:“別以為有蕭校尉做靠山,就可以為所欲為。告訴你,這朝廷,是主上的朝廷,這天下,是安氏的天下,不是你們姓蕭的!你統率十五萬大軍,除了中軍,還有兩千御刀蕩士,這樣的兵力卻耗費五個月無法攻下區區一座錢塘城,蕭玉樹,若說你不是養寇自重,天下誰能信服?”

“啪!”

蕭玉樹騰的站起,分立帳內的十八名部曲立刻擎刀在手,寒芒點點,殺氣逼人,換了旁人恐怕早嚇得癱軟無力。好一個王純,非但不懼,反而仰天大笑,道:“殺我?蕭玉樹,你反跡已現,現在束手就擒,或許還能保全一條性命。若是負隅頑抗,將來族滅之禍,近在眉睫!”

蕭玉樹揮揮手,眾部曲還刀入鞘,從案幾後走到前來,他身形挺拔,足足高出王純一個頭,俯視著對方,道:“你若不怕死,隨我到兩軍陣前,今夜子時,我將親率中軍攻城,明日拂曉,我要錢塘城內再無白賊!”

“啊?”

王純呆若木雞,半響沒有回過神來。
tanakh 發表於 2019-5-13 18:14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三十三章 破城


關於夜戰,說什麼古代士兵都是夜盲癥的純屬腦袋裡進水了,隨便翻翻史書,歷朝歷代記錄的各種夜戰,不管攻城還是野外遭遇,比比皆是。之所以夜戰發生的較少,主要還是指揮不便,過於依賴士兵的個人素質和紀律性,尤其長途奔襲和偷營,很容易偷雞不成蝕把米,殺敵八百自損一千。

但像錢塘這樣的圍城戰,朝廷軍佔據絕對優勢,城外二百米外都是安全的活動範圍,可以從容的佈置安排兵力,所以夜戰的危險比起可能得到的收益,幾乎忽略不計。

入夜之後,帥帳裡燈火通明,蕭玉樹身著做工精良的明光鎧,高居於上,顯得氣宇軒昂,英武逼人,左右密密麻麻的站著數十位將軍,人人披甲,不發一聲。可百戰餘生之後,身上散發的殺氣,卻足夠讓群鳥不敢飛,蛙蟲不敢鳴。

王純以監軍身份坐在旁邊,被帳內氣氛所懾,嘴巴蠕動了幾下,緘口不言,明智的選擇作壁上觀。

“左軍負責進攻西城,於子時正全軍壓上,不計傷亡,不計代價,凡退後一步者,斬!”

左軍軍主立刻出列,鎧甲發出嘩啦啦的聲響,雙手抱拳,高聲應道:“諾!遵將軍令!”

“前軍於子時一刻進攻南城,多豎火把,擂鼓不停,造出主攻的聲勢,實則佯攻誘敵。等聽到北城雷聲動天,可變佯攻為總攻,同樣不計傷亡,不計代價,凡退後一步者,斬!”

前軍軍主橫跨一步,和左軍軍主並列,道:“諾!遵將軍令!”

“後軍埋伏於西南隅,待城破時,追殺從西、南方向逃逸的白賊,不得使一人漏網!”

“諾!遵將軍令!”

蕭玉樹頓了頓,將目光看向左下首第一位的朱智。朱智本來是鎮東將軍,負責統率十萬府州兵,攻略揚州南部的白賊,後和蕭玉樹合兵一處。他的將軍位在蕭玉樹之下,兩人合兵後,因朱智收複數郡,威望太高,造成令出多門,統御不力,麾下驕兵悍將,對中軍將士多有嘲諷,蕭玉樹便借勢奪了他的兵權,重新編整之後,讓朱智以鎮東將軍的身份出任右軍軍主一職。

朝廷之前雖有明令,兩軍會合後通力協作,若有分歧,則以蕭玉樹為主,卻沒讓他將十萬府州兵吞併。奇怪的是,面對蕭玉樹的咄咄逼人,朱智毫不反抗,主動交出兵權,以鎮東將軍的名位屈居一軍之軍主,順從的比綿羊還要綿羊,哪裡有半點江東人屠的風采?

既然朱智不表示反對,朝廷也樂見其成,默許了蕭玉樹的越權行徑,後補發公文明確將兵權統一交付蕭玉樹,目的也是兩軍形成合力,儘早剿滅白賊。

朱智何等聰明,決定放權的那刻起,就註定他不會和蕭玉樹做任何的對抗,主動出列,恭謹的道:“北城是今夜的主攻方向,請將軍將這份榮耀交給右軍,若不能按時破城,職下提頭來見!”

“朱將軍言重了!”

鎮東將軍不是那些擺不上臺面的雜號將軍,蕭玉樹至少要維持表面上對朱智的尊重和客套,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勞煩將軍辛苦。今夜北城交給右軍負責,聽到漫天驚雷響起,延緩一炷香後,隨我的帥旗所向,立刻發起進攻!”

“諾!”

蕭玉樹又接連發佈了十七條將令,共三十七個斬,寒徹入骨的濃密殺意將悶熱無比的夏天變得冰冷如冬雪,可以說此次攻城,從上至下,皆破釜沈舟,不成功便成仁!

“今夜一戰關乎揚州戰局,勝了,我保你們今生榮華富貴;輸了……”蕭玉樹慢慢站起,神光內斂,看不出任何的情緒波動,從腰間拔出長劍,橫置在案幾上,道:“我先斬了諸位的人頭,再自去主上面前請罪!”

諸將心中一凜,齊聲抱拳高呼,道:“敢不赴死!”

臨近子時,天空無月,星辰密佈,蕭玉樹的中軍往前推移了數裡,距離城墻不過八百米,如果前方潰敗,也就是一個衝鋒,白賊就能端了他的帥旗。

不過,要是真到了那個地步,蕭玉樹逃回去也是個死,還不如死在白賊手裡,尚能得到死後的哀榮。

徐佑和祖騅被蕭玉樹邀請到臨時推搭的土山上觀戰,祖騅本不願意浪費時間,可是考慮到實地查看雷霆砲的效果,還是勉為其難的來了陣前。

“微之,你覺得今夜勝算幾何?”

聽到蕭玉樹問話,王純很是不滿,覺得以徐佑和祖騅的身份,既沒資格和他並列於前,更沒資格參與軍機,言語中很不客氣,道:“蕭將軍,方才在帳內還覺得你軍法森嚴,怎麼到了這時,卻和這些卑賤之人商討軍務?莫非你就是這樣統率三軍打仗的麼?難怪連一座錢塘城都打不下來!”

蕭玉樹皺眉道:“這位是義興徐氏的徐佑,論起家世,怕是遠超監軍。這位是中校署令祖騅,其祖曾任將作大匠,也是世代書香。何謂卑賤之人?”

“你!”

王純出身瑯琊王氏的分支,衣冠南渡時王氏族滅,雖然依賴百年餘蔭,在江東站住了腳,卻已經不是第一等的士族了,真要說起貴賤,自然比不上義興徐氏。不過這樣揭人瘡疤的話,當面說出來太傷自尊,他面紅耳赤,怒道:“將軍此言大謬,義興徐氏犯上謀逆,已被剔除士籍。至於什麼中校署令,區區從九品,乃不入流的小吏,就連將作大匠也只是以奇技淫巧魅惑主上的木工而已,終日和刑徒勞役為伴,若這樣的人也算士族,真是丟盡了士族的臉面。”

他激怒之下,口不擇言,祖騅向來不與人爭,卻也被幾句話氣的胸腔幾欲炸裂,無奈言辭笨拙,又忌憚以下犯上,為家人招來禍事,一時竟無法反駁。

“哦,朝廷秩兩千石的將作大匠,在監軍眼裡只是卑賤之人。那秩兩千石之下的那些人,或許在監軍看來是豬狗不如?”徐佑笑道:“祖先生,記得這句話,日後回到金陵,可找人評評理,若是大家都贊同監軍,我們無話可說,可若是大家都不贊同,那我們就要夥同眾人一起找監軍討個公道!”

蕭玉樹似笑非笑的道:“對,我可以為你作證!”

王純被徐佑噎了半死,看著他的眼神開始變得不善,道:“徐佑,你戴罪之身,為什麼這麼積極參與軍中之事?可是對徐氏伏誅一事心懷怨尤,故意交好蕭將軍?”

文人兩張口,不愧是最會打嘴炮、扣帽子的御史,徐佑神色不變,道:“主上雄才偉略,聖明燭照,誰忠誰佞,瞭然於心,豈會聽信某些人一面之詞?”

王純冷哼數聲,心道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等回到金陵,一本奏章就能要了你的命。他心中已有殺意,自認為捏死徐佑比捏死一直螞蟻還要容易,順便還能攀扯下蕭玉樹,給他製造點麻煩。

一石二鳥,何樂不為?

蕭玉樹臉色微沈,道:“夠了,這裡是什麼地方,讓你們逞弄口舌之快的嗎?”

正在這時,有傳令兵來報,已到了子時,各軍依照軍令抵達指定位置,蕭玉樹輕輕撫摸著劍匣,道:“那就開始吧!”

隨著高高的望樓點燃包裹著牛皮胡麻油的火炬,左軍先從西城發動了進攻,廝殺聲瞬間瀰漫天際,成千上萬的士卒彷彿最卑賤的螞蟻,瘋狂的前仆後繼衝了過去,沒人在乎勝負,也沒人在乎生死,聽著戰鼓,跟著隊友,手中刀向前,腳下的路向前,不回頭,不顧盼,要麼登上城頭,搏一場富貴,要麼就死在這似乎會吞噬人的魔鬼般的城墻下!

這就是戰爭!

一刻鐘後,南城也開始了進攻,聲勢比西城更加浩大,白賊先是不為所動,僅僅依靠固有的部署進行有秩序的抵抗。像這樣的攻城戰,這幾個月來,他們經歷了沒有幾百次,也有數十次了,對彼此的套路都很熟悉,所以並不慌亂。可今夜似乎有些不同尋常,短短的兩刻鐘,弓箭、火箭和石頭不要錢似的鋪天蓋地砸了過來,沖車、巢車、轒轀車、雲梯、壕橋、飛鉤等等攻城器械輪番上陣,破壞一處,立刻補上一處,彷彿無有窮盡,傷亡的部曲已經超過了過去幾次大戰的總和,漸漸的有些支撐不住,傳令兵的身影飛快的來回在城頭奔波,然後就是大規模的兵力調動,無數生力軍被派到了各個據點加強戍守。

顯然,白賊終於搞明白,今晚是決戰的時刻!

又過了兩刻鐘,王純惦念戰局,坐立不安,起身走到帳外,立在土山頭眺望遠處,只是烏黑一片,目不及百米,根本什麼也看不到,無奈轉回坐下。如此反覆三五次,忍不住問道:“蕭將軍,你說的漫天驚雷,到底是何物?莫非軍中有善觀天象者,知道今晚有雷雨助陣?可雷雨若至,對我軍的危害甚至大於白賊,又有何益處?”

蕭玉樹淡淡的道:“請監軍稍安勿躁,靜觀其變!”

王純討了個沒趣,沈著臉坐到一旁,看他的神態,估計正在盤算著怎麼回京後告蕭玉樹一個黑狀。

徐佑突然覺得奇怪,蕭玉樹對王純的態度不太對。像這樣權力極大的御史監軍,要麼委曲求全極力逢迎,要麼保持明面上的相安無事。之前那段時間,蕭玉樹正是這樣做的,不拍馬,也不得罪,可今晚卻多了幾分針鋒相對的意味,似乎他不再擔憂王純的存在會帶來諸多不利的因素。

為什麼呢?

徐佑的眼眸頓時變得有趣起來。

戰事還在繼續,不時有傳令兵進進出出,向蕭玉樹稟告最新的戰況。王純不懂軍事,聽不出端倪,徐佑卻心裡跟明鏡似的,兩軍仍在膠著纏鬥,朝廷軍沒有佔據優勢,傷亡極大,要是按照這個速度,不用天明,各軍就得折損一半,元氣大傷。

蕭玉樹在等,等攻城的左軍和前軍消耗白賊的有生力量,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當雙方都筋疲力盡的時候,就是決定勝負的那一刻來臨。

戰場上出現了詭異的一幕,南城和西城打的你死我活,可北城卻靜悄悄的,毫無動靜。都明玉恐這是蕭玉樹的疑兵之計,在北城放置了重兵,不敢疏忽大意,但西、南兩側承受的壓力太大,開戰一個時辰之後,齊齊告急。都明玉冷酷著判斷局勢,命守城大將繼續堅守,誰敢後退一步,軍法從事!

嚴令之下,西、南兩城竟又守了一個時辰。按往常的經驗,這時候傷亡更大的朝廷軍應該頂不住壓力,鳴金收兵才對,可今晚卻像是餓瘋了的野狗,睜著猩紅的雙眼,衝著獵物垂涎三尺,毫無收兵的跡象。

終於,告急的請求動搖了都明玉的心智,也讓他錯誤的估算了戰局,以為西城是主,南城是輔,北城是詐,果斷的將手中的預備隊共一萬人派了出去。效果立竿見影,朝廷軍的攻勢為之一挫,暴露了強弩之末的本質,眼見著今晚是絕對不可能破城了。

正在白賊上上下下鬆了口氣,準備慶祝勝利的時候,蕭玉樹終於發佈命令,早在夜色掩蓋下安放到指定位置的雷霆砲褪去了外面裹著的偽裝牛皮層,然後百砲齊發,矢石如雨,聲震天地,所擊無不摧毀,入地深可達七尺。

幾乎頃刻之間,固若金湯的錢塘北城轟然倒塌!

王純猝不及防,耳朵邊似有驚雷炸響,身子猛然搖晃,從胡床上跌落於地,以手捂耳,倉皇尖叫,可謂醜態畢露。

“去扶監軍起身!”

兩名部曲馬上扶住王純,他從驚慌失措中清醒過,臉瞬間紅的通透,因為從這些部曲的眼光裡,看到的全是鄙夷和不屑。

更可恨者,蕭玉樹、徐佑和祖騅紋絲不動,臉上雖然沒有訝色,可心裡不定怎麼嘲諷他呢。

原來,這就是他們口口聲聲說的驚雷!

故意瞞著我,要我斯文掃地,

是不是?

身為御史中丞,外督部刺史,內領侍御史,受公卿章奏,糾察百僚,位高權重,何曾受過這樣的羞辱,王純掙開部曲,氣沖沖的上前,手指著蕭玉樹的鼻子,怒道:“蕭玉樹,你戲弄本監軍,等於藐視主上,看我回到金陵……啊?”

王純的眼睛猛然睜大,全是不可置信的愕然,慢慢低頭瞧著胸腹,寒光閃閃的長劍透柄而入,流淌的鮮血從劍刃滴落,啪的一聲,墜入塵埃不見。

“你……你……竟敢……殺……殺……”

蕭玉樹緩緩抽出長劍,取布抹去血跡,微微笑道:“你得罪了司隸校尉,還想安然活到老麼?天真之極!”

王純再說不話來,眼前一黑,倒地身死!

“來人,我帥帳受白賊刺客潛入,御史監軍不幸遇難,且將他屍身好生保存,等錢塘事了,運回金陵安葬!”

“諾!”

幾名部曲飛快的將王純屍體抬走,蕭玉樹這才笑著對徐佑說道:“微之,刺客武功極佳,要不是托主上鴻德,我們恐怕也要慘遭毒手,是不是?”

祖騅已經嚇的面色蒼白,大腦一片空白,手腳不住的顫抖,眼睛的焦點四散,恨不得現在就暈過去。

徐佑的城府卻非常人能比,腦海裡轉了無數個念頭,此時此刻,絕不能得罪蕭玉樹,於是展顏一笑,道:“不錯,虧得將軍庇佑,我感激不盡!”

蕭玉樹哈哈大笑,道:“好說,好說!”然後和徐佑等一起出帳,望著那一片片仍在逐排倒塌的城墻,他突然問道:“微之,你說一個人,死在陸上好,還是死在海上好?”

“恕我愚鈍,不明白將軍的意思!”

“很簡單,在你和興之造雷霆砲的這段時日,從徐州、青州調來的水師已經悄然入了滬瀆,都明玉如果聰明,就不要從海上逃跑。我想,死在海上,還是不如死在陸上的好!”
tanakh 發表於 2019-5-13 18:19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三十四章 覆滅


經過了大半夜的平靜,鎮守北城的白賊突然被從天而降的巨石砸得魂飛魄散,中者立斃當場,屍骨無存,有些僥倖尚能存活,卻失去了下半身,僅僅上半身在地上蠕動爬行,一時還死不了,叫聲慘不忍睹。

密密麻麻的城頭成了修羅場,鮮血夾雜著肉泥,斷肢和人頭飛濺四處,猶如人間鬼蜮。沒有人見過大若牛犢的石頭能飛起來,別說見過,就是聽也沒有聽說過,平時悍不畏死的健卒全都愣在當場,連躲避都忘記了,呆呆的看著如同雷罰一般的巨石,奪去身邊一條又一條的性命!

不知是誰在人群中高喊著:“這是天罰啊,都快跑!老天發怒了,被隕星砸死,子孫三代都要橫死的!”似乎為了回應他的話,城墻外層出現肉眼可見的裂縫,皸裂成寬大的龜紋,然後在所有人驚恐萬狀的目光裡轟隆倒塌!

耗費無數民力財力,用人命堆出來的錢塘城墻,就這樣在雷霆砲的轟擊中化成了粉碎。白賊頓時慌亂一團,被臥虎司暗中收買的奸細高喊著充滿了蠱惑意味的誅心之言,終於有人受不住這樣的恐懼,扔掉兵器掉頭鼠竄,先是一個兩個三個,然後是一隊一伍一幢,最終成千上萬的大潰逃。

劉彖接連殺了數人,可根本無法阻止被巨石嚇破了膽的部曲們,眼見大勢已去,無奈之下帶著侍衛親軍率先撤出了戰鬥區域。

靜等一炷香後,朱智的右軍隨即發動了進攻,當李二牛順著坍塌的城墻第一個衝進錢塘城,預示著這場牽動了無數人前程和性命的攻防戰接近了尾聲。

“殺!”

“殺!”

“殺!”

憋屈了一年之久的暴躁和焦慮終於在這一刻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宣洩,朝廷軍的可怕戰鬥力完全發揮出來,凡刀所向,無堅不摧,白賊兵敗如山倒,在城巷間稍微做了點抵抗,然後就是一場單方面的屠殺!

朱智領著五千親軍蜂擁入城,根本不搭理北城那些已經被雷霆砲徹底嚇呆了的白賊,這些人交給隨後而來的蕭玉樹的中軍處置即可,他馬不停蹄,直奔偽吳的皇宮而去。

所謂皇宮,只是某處大姓士族的宅院,經過翻新重建,雖不及楚魏的帝京豪華壯觀,但也頗具規模。朱智趕到的時候,都明玉攜帶部分心腹官員在劉彖和千葉的護衛下倉皇撤向東城,因為走的匆忙,只來得及放了把火,可武庫、錢庫和各種機密文件典籍都沒有銷毀,從各地搜刮來的珍寶珠玉更是堆滿了整座宮殿。朱智派人快馬向蕭玉樹稟告都明玉的去向,從西湖取水澆滅了大火,接著封存了大多數財物寶藏,嚴禁任何人掠奪私帶,卻從那些機密文件中悄悄拿走了一部分,並不為人知。

蕭玉樹迅速傳回命令,要朱智看守皇宮,並負責穩定錢塘城內秩序,搜剿殘兵,待西城和南城皆安定之後,立刻帶兵支援東城。他則帶著兩萬中軍,直奔碼頭,追殺都明玉而去。

“微之,若是身體無恙,且隨我一同去看看這位偽吳的皇帝是如何覆滅的!說起來,這樣的場面可不多見,長些見識也是好的”

徐佑恭謹的道:“願附將軍驥尾!”

“好!”

中軍抵達碼頭外圍時,被聚攏於岸邊的數萬百姓所阻。這些人裡老幼婦孺皆有,都是天師道的忠實信徒,死心塌地的跟隨都明玉造反,眼見著大廈將傾,卻還是不離不棄的想要一同赴海遠遁。

只是白賊的水軍船隻實在有限,都明玉帶著官吏、家眷和手下部曲幾乎已裝不下了,哪裡還顧得上毫無戰鬥力的老百姓?

蕭玉樹果斷命令前軍擎刀開道,凡三呼不讓路者,可以立斃刀下。如此也足足用了小半個時辰,才將老百姓驅趕到碼頭兩側看管起來,卻浪費了寶貴的時間,讓都明玉一行上了船。

錢塘晨霧剛起,繚繞於江面之上,帆影重重,只看見上百艘大舸正緩緩啟程東向。都明玉身穿青黑色道袍,發挽道髻,不像是造反的皇帝,還跟往日天師道的祭酒並無大的區別。他負手立在舟頭,衣袂飄飛,英挺不凡,並沒有因為戰事不利而垂頭喪氣,反而望著策馬而來的蕭玉樹,道:“蕭將軍,不勞遠送。今日你先勝我一局,等來日看我如何取你項上人頭,好祭錢塘戰死的萬千英魂!”

蕭玉樹淡淡道:“都明玉,你一介布衣,僭越稱帝,擾亂揚州,塗炭生靈,若肯俯首認罪,我可奏明主上,留你一個全屍。餘者交於有司定讞,或可徒流替代一死,或可受恩赦免死罪。如果仍舊執迷不悟,負隅頑抗,我敢保證,你將於海中分屍而死,其他人也要墜海為魚鱉所食,永世不得超生!”

“哈哈哈!”

都明玉放聲大笑,道:“你區區六品,還沒摸到武道的山門,竟敢自詡勘破天機?蕭家昔日玉樹,今成蒹葭矣!”

“弓!”

蕭玉樹伸手接過部曲遞來的強弓,拉開滿月,箭去如流星,直奔都明玉面門。都明玉動也不動,面露譏笑,在他身後站著的千葉悄然上前兩步,背後的長劍攸忽出鞘,平平上挑,不快一分,不慢一毫,正中射來的箭尖。

箭矢從中被分開兩半,勁道卻不減,斜斜的飛落入了海中,都明玉拱了拱手,道:“蕭將軍,後會有期!”然後轉身進了船艙。

霧氣越聚越濃,沒過多久,船舸就沒入海面上消失不見。徐佑側臉看了看蕭玉樹,見他神色不變,唇角掛著淺淺的笑意,倒也暗中佩服。

此人城府之深,絕不可小覷。之前突然動手殺了王純,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卻瞞天過海,為蕭勳奇除一政敵,手段殘酷且犀利,堪稱妙手。

這會目睹都明玉安然離開,不急不躁,顯得胸有成竹,大將風度,使人心折。蕭玉樹翻身下馬,走到繫舟石邊,手摸著石頭上被海水沖刷百年而刻出的印痕,笑著問道:“微之,你說是水硬,還是石頭硬?”

徐佑在他下馬的時候跟著下馬,聞聲來到旁邊,道:“我在義興時,家中的廊簷下有一塊圓石,此石別無異處,只是堅固的很。我初習白虎九勁,至三勁時已可手撕虎豹,但全力擊打此石,只有灰塵起舞,毫無破裂的跡象。我好奇之下,仔細研究這塊石頭,發現在它的頭頸處有一個通透的圓孔,竟是廊簷的積水長年累月滴落造成的。以將軍看,到底是水硬,還是石硬呢?”

蕭玉樹眺望著遠處的濃霧,讚道:“微之此番話大有道理,世人皆知水乃天下至柔之物,卻足以洞穿堅石。由此可知,天師宮的若水訣奪天地造化,殺一個都明玉,不過彈指間事!”

“啊?”

徐佑猛然抬頭,臉色驚詫莫名,道:“將軍的意思?”

蕭玉樹的目光終於從海霧中收了回來,轉頭看著徐佑,笑道:“不錯,天師孫冠已在海上等候多時!”

徐佑怎麼也沒想到,孫冠竟然會親臨揚州,有他坐鎮,青、徐兩州的水師又翹勇善戰,這一仗,還沒有打,都明玉已經輸了!

蕭玉樹脫掉盔甲,坐在海邊的石階上,寶劍橫置腿面,和徐佑拉起家常,天南地北無所不說,親切的像是認識了多年的朋友。但徐佑絲毫不敢放鬆警惕,王純前車之鑑,蕭玉樹可不是只會笑瞇瞇的鄰居大叔,他的劍,是殺人的劍!

不知過了多久,大概一個多時辰,隨著海風,隱隱聽到噼裡啪啦的聲音,然後幾艘著火的船從濃霧中現身,仔細看船身和旗帆,應該正是方才離開的白賊。

不一會又有十幾艘大舸露出破敗不堪的船身,沒有了建制和排序,狼狽不堪的掉頭急竄。最後一艘卻被緊跟著出現的一艘朝廷鬥艦發出的石砲擊中船尾,打著旋失去了控制,喘息的時間,就完全傾覆,沒入了海中。

船上跳海逃生的白賊掙紮著呼救,被一頓亂矢擊殺大半,剩下的也多半體力不支,溺死於水中。

緊接著,朝廷水軍魚貫而出,從霧中一艘接一艘的,似乎沒有窮盡,徐佑問道:“此次青、徐出動了多少艦船?”

“五百艘!”蕭玉樹道:“飛雲、蓋海、翔鳳、魚雀、平虜、青龍、白虎、金翅、長安,囊括了朝廷目前幾乎所有的鬥艦。水軍先在滬瀆剿滅了溟海盜,然後於錢塘瀆口攔截白賊,時機恰恰好!”

他指了指海上的大霧,道:“若非大霧隱蔽,想來都明玉不會敗得這樣快,這是老天也在幫我們!”

徐佑附和道:“是啊,間隔百里,卻能和將軍合作無間,又適逢大霧瀰漫,也該白賊授首伏誅了!”

兩人說話間,朝廷水軍已經完成了對白賊殘餘船隻的合圍,火箭、石砲、火船、熔鐵和鉤拒等水戰利器盡出,徐佑第一次近距離目睹古代水戰,看的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頃刻之間,白賊水軍盡沒,只餘都明玉的旗艦尚在茍延殘喘,卻也被五艘蓋海樓船用鉤拒鉤住船身,徹底逃脫不得。

都明玉現身船頭,再不復往日的神仙模樣,頭髮散亂,衣襟大開,手持斬邪威神劍,厲聲喝道:“孫冠,既然來了,可敢和我一戰?”

蓋海樓船分為三層,其上為廬,再其上為飛廬,再其上者為爵室。所謂爵室,於中侯望之如鳥爵之警視,而作為瞭望臺的爵室,驟然多了一人。

徐佑凝目望去,隔得遠,瞧得不太真切,只隱約可見,這人身著朱衣素帶進賢冠,身形富態的不像道人,反而像是王公貴族出身。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孫冠!
tanakh 發表於 2019-5-13 18:20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三十五章 水仙兵解


“孫冠,你被困金陵,我舉兵十萬,不計艱辛的想要救你。可沒想到你卻受世間利祿所誘,背叛了天師道千萬道民,甘願向那殘害天師道的無恥昏君俯首稱臣,蠖屈鼠伏,搖尾乞憐,丟盡了歷代天師的顏面。今日,”都明玉劍指海裡漂浮的數千屍體和岸上驚恐不安的百姓,厲聲道:“心中可有愧嗎?”

“明玉,你太痴了!”

孫冠微微嘆了口氣,他的聲音似乎從九天雲霄傳來,卻輕柔的響起在每個人的耳邊,如同清風拂過葉瓣,露珠滴落塵埃,無有來處,無有盡處,玄之又玄。

“六天故氣沈寂了百年,天數已盡,再無復生之望,你費盡心機,卻難違天數,徒呼奈何?再者,你既奉無為幡花之道,以赤書符命,尋覓長生之法,何苦假借天師道的名義起事?這千萬生靈,該找你問罪才是!”

徐佑心中一凜,原來孫冠已經知道了都明玉的底細。想來也是,天師道何等的勢力,只要順著蛛絲馬跡去查,都明玉還有他後面隱藏著的六天瞞不了太久。

“哈哈哈!”都明玉大笑,既然暴露了,再狡辯掩飾未免讓人輕看,道:“孫冠,所謂天師道,不過以三天正法迷惑世人,遊放天地,擅行威福,責人廟舍,傾財竭產,更以男女合氣之術穢亂人倫,你有什麼資格妄議天數?”

孫冠並不著惱,柔聲道:“天師道行正一盟威之法,禁戒律科,誅符伐廟,使民內修慈孝,外行敬讓,佐時理化,助國扶命,豈不比六天未廢時三五失統,人鬼錯亂要更合天數?”

“多說無益,久聞天師的若水訣冠絕天下,且讓我來領教天師高招!”

都明玉知道辯不過孫冠,破釜沈舟之下,已存了必死之念。長劍豎於身前,眼睛似開似閉,被海風吹拂的衣袂突然變得堅硬如鐵,保持著飛舞的姿態紋絲不動。

幾乎一瞬間,徐佑再感觸不到都明玉的存在!

他明明站在船頭,可在眾人的眼中卻化為了無形,徹底融入了天地之間。孫冠又嘆了口氣,右手伸出食指,緩慢的向船頭的虛空處點了一點。

一聲雷鳴無端響起,震得中軍的數百馬匹齊齊奮蹄嘶叫,都明玉再次出現在眾人眼前,還是方才站立的那個位置,還是豎劍閉目而立的姿態,好像他一直在那,從沒有離開。

下一秒,不見如何動作,孫冠竟跨越了時間和空間的限制,突然出現在都明玉的頭頂上空。

劍尖微微顫動,同時向上刺出,如同早算好一般,等著孫冠的身影,其中玄妙處,實在難以用語言描述!

孫冠依舊伸出了右手食指。

指尖和劍尖輕輕一觸,在眾人還沒來得及反應之前,孫冠再次現身蓋海樓船的爵室之上,雙手平垂身側,仰頭遙望天際的浮雲,眸子裡透著淡淡的可惜。

都明玉保持著劍指天的姿勢,身上毫無受傷的痕跡,正當所有人都納悶詫異,不知誰勝誰負的時候,從他的脖頸、四肢、腰腹現出一道道詭異的血線,然後慢慢擴大,忽的四分五裂,炸成了粉碎!

蕭玉樹猛然吐出一口鮮血,要不是近衛扶著,差點摔倒在地。徐佑的丹田同時劇烈跳動,那股被寧玄古壓制住的詭異真氣又蠢蠢欲動,他心裡明白受孫冠和都明玉對戰的影響,立刻閉上雙眼,凝神入定,數十息之後,終於復歸平靜。

再睜開眼,偌大的江面,已經看不到孫冠的影子。徐佑神色沈重,大宗師的實力遠遠超乎了想像,都明玉入了四品,要不是孫冠親臨,單單靠著水師想要在海上圍堵剿殺他,需要付出可怕的代價。

只是誰也沒想到,以都明玉的強悍,竟連孫冠一招都接不住,落得死無全屍的悲慘下場,真是可恨又可嘆!

“主上死了?”

“胡說,主上承天應命,怎麼會死?”

“祭酒和天師,到底誰是對的?”

“你竟然懷疑祭酒?”

“可我看祭酒……他屍骨無存……”

“不,祭酒是,是成仙了。水中兵解,是水仙!對,祭酒兵解成仙了!”

岸上的百姓漸漸騷動起來,水仙之說讓越來越多的人相信都明玉其實沒有死,而是兵解成仙。先是數人跌坐地上,雙手交疊,手心向上,拇指相接,低聲誦道:“六天治興,三教道行。天地不長,無形自障。天地不老,故成大道。道本無形,莫之能名。赤書符命,化為長生!”

跟著是數十人,數百人,數千人,烏壓壓的盤膝坐地,同聲齊誦:“六天治興,三教道行。天地不長,無形自障……”

立刻有擔憂百姓暴亂的領軍軍主來到蕭玉樹面前,道:“這些人受白賊蠱惑太深,遲恐生變。該如何處置,還請將軍示下!”

蕭玉樹搖了搖頭,道:“命將士們不得干涉,先靜觀其變!”

誦聲越來越大,如同天雷震響,隨著海風傳達數十里,突然有百餘人衝破中軍的看管,來到碼頭邊縱身躍入江裡,口中還高喊著“赤書符命,化為長生”。

撲通,撲通,水花紛紛濺起,江水捲起一**的巨浪,轉瞬將這百餘人吞噬的乾乾凈凈,跟隨都明玉成仙得道去了。

有人開了頭,接著從者如雲,又是數百人投水自盡,甚至還有婦人抱著尚在繈褓中的幼兒跳海。

徐佑心下不忍,道:“將軍,百姓多愚昧,還請驅使他們離開此地!”

蕭玉樹淡淡的道:“微之好心腸,卻不知這些亂民隨白賊造反,害得揚州多少良人橫死,多少家室破滅。今日既然甘願隨賊首赴海而死,我們何不成全了他們?你想救人,人家未必承你的情!”

他的眼神平靜得可怕,徐佑沒有再勸,對真正無情的人,任何言語都是蒼白無力的哀求而已。

這些老百姓或許有罪,但更多的人只是被裹挾盲從,況且今日的錢塘,死的人已經夠多了!

“將軍,我想去見一見鎮東將軍。從吳縣來時,顧府君曾有私事托我轉告,這段時日忙於雷霆砲,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

徐佑不想再在碼頭待下去,蕭玉樹也不難為他,派了五百精銳部曲護送他去見朱智。城內雖然暫時平定,但尚有白賊隱匿市井,時不時的竄出來殺人,安穩起見,身邊帶點部曲為好。

縱馬疾行,舉目望處,錢塘城內皆是殘桓斷壁,燒燬的房舍冒出濃煙,路邊是戰死的白賊或者被不知中軍還是白賊劫掠而殺害的百姓,屍橫遍地,慘不忍睹。

剛拐過街道,耳中聽到有女聲呼救,不遠處的桂花樹下,五個穿著府州兵戎服的部曲正將一名荳蔻少女按在地上,剝開了身上的衣服,露出胸腹間白皙的肌膚,正欲輪番侵犯。

徐佑勒住駿馬,臉色陰沈,奉命護送他的幢主名叫秦明,不解問道:“郎君為何停下?”

“這些人是誰的麾下?”

秦明略一打量,笑道:“應該是左軍的,這幫兔崽子,倒是急色鬼!郎君,城內不安全,我們還是快走吧!”

“哦,秦幢主,他們辱及婦人,可犯了軍法?”

“這個……”秦明眼珠子一轉,覺得徐佑有些小題大做,臉上卻陪著笑,道:“大傢伙流血流汗,好不容易打下了錢塘,找些許樂子,其實也不算違犯了軍法……”

徐佑怒極而笑,道:“風虎!”

左彣的身影出現在左側的房頂,微微躬身,道:“郎君!”

“殺了他們!”

“諾!”

秦明大驚,道:“郎君,不可!就算犯了軍法,也當交給法司論處,不可輕易誅殺……”

話音未落,五顆人頭落地,徐佑冷冷的道:“我自去向蕭將軍解釋,幢主不必多慮!”然後分一匹馬給左彣,讓他帶著少女,直奔偽吳皇宮而去。

見到朱智,他脫去戎服,穿著舒適的峨袍,正半臥在蒲團上,手中把玩著從殿裡找到的寶物。

徐佑笑道:“朱四叔好雅興,外面腥風血雨,此地卻難得的閒適!”有了先前的那些經歷,他現在隨著顧允稱呼朱智為四叔,既拉近了彼此的距離,也不顯得見外生疏。

朱智高興的跳了起來,快步迎上,拉住徐佑的手,道:“七郎,我久候你不至,差點就要找蕭將軍要人了!”

兩人寒暄片刻,徐佑問起城內戰況,才知西、南兩城都已攻陷,殘敵基本肅清,有大概千餘人從南城突出包圍,往西逃逸,不過後軍早早布網,來了個甕中捉鱉,沒有讓一人逃脫。

“找到張墨了嗎?”

徐佑來見朱智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張墨的下落。朱智事先已經得到左彣送來的書信,進城伊始,就處處留心打探,無奈事不隨人意,道:“我審問了偽吳的幾名官吏,都不知道張墨的去處,好像都明玉離開時也沒有帶著他走。這點很奇怪,身為偽楚的中書令,張墨備受重用,都明玉逃跑時為何沒有帶著他呢?”

徐佑皺著眉頭,此事確實蹊蹺,但沒跟都明玉一道,避免了葬身海底的厄運,卻也是不幸中的萬幸。

“四叔,張墨的下落,還要拜託你多多費心,無論怎樣,一定要找到他,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放心吧,只要他活著,我就能把他找到!”

“對了,還有一事,”徐佑示意左彣將那名少女帶了進來,說了方才發生的事,歉然道:“給四叔惹麻煩了!”

朱智拍了拍徐佑的肩頭,目光露出讚賞的神色,道:“七郎,你知道我最喜歡你哪一點嗎?”

徐佑慚愧道:“我渾身的毛病,實在沒有什麼優點!”

“你啊,”朱智大笑,稍後止住笑聲,正色道:“我最喜歡你的,就是你那一點始終不曾消散的良知!”

徐佑默然。

“太平盛世,國法森嚴,世人皆可為良善。可是像錢塘這樣的戰亂之地,無君無父,無法無天,但凡腰間有刀,麾下有兵,掌中有權者,都能為所欲為。貪慾,劫掠可得;色慾,淫辱可得;惡欲,揮刀可得,人人皆可為禽獸。如何遏制禽獸之慾,就在於這一點點的良知!”

朱智退開兩步,整理衣冠,對著徐佑緩緩作揖,道:“為錢塘百姓,謝微之這點良知!”

徐佑側身避讓,道:“不敢當!四叔言重!”

“我這就派出親軍巡視全城,若有違背軍法者,當按律處置。”朱智惡狠狠道:“蕭將軍攻城前頒下了十七條將令,還有人充耳不聞,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當真的不怕死!”

徐佑心知肚明,此舉必然得罪軍隊裡的很多人,甚至可能得罪蕭玉樹,但錢塘已經承受了太多苦難,該結束這一切了!

他同樣整理衣冠,作揖下拜,道:“為錢塘百姓,謝四叔恩德!”
tanakh 發表於 2019-5-14 21:39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三十六章 再遇佛子


張墨已經在密室裡待了整整一夜。

昨夜子時朝廷軍攻城之前,他還在都明玉賞賜的府邸裡休息,可等到醒來的時候,身處這個四周都是青苔石壁的斗室裡,沒有光線,沒有人聲,喉嚨喊啞了也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出去,他並不擔心自己的生死,只是擔心母親的安危。

可現在什麼也做不了,只有無止境的等待!

吱呀呀的聲音響起,厚重的石板挪開,微弱的光線從頭頂投射進來。張墨急忙衝了過去,眼睛猛然刺痛,以手遮掩著問道:“你是誰,為何把我囚禁於此?我母親現在何處?可安好麼?”

來人並不做聲,繩索繫著竹籃緩緩垂下,然後石板閉合,任張墨如何呼叫,再無一點的聲息。張墨頹然坐下,從竹籃裡摸到了食物和飲水,一時激怒交加,將竹籃狠狠的摔了出去。盛水的器具啪的粉碎,寂靜得可怕的石室裡只有清水咕咕的聲音,不一會就流淌了滿地。

又過了大概一炷香的時間,張墨從狂躁中冷靜下來,屈膝跪在地上,摸索著找到了地上的水漬,然後伏頭下去,雙手死死的扣著地面,像狗一樣舔水止渴。

他還不能死,他必須活著!

“蕭玉樹殺了王純!”

朱智笑了笑。

徐佑眼神微聚,反問道:“四叔不覺得驚訝?”

朱智搖搖頭,為徐佑斟茶,道:“王純離京那時起,就已經註定是個死人了!”

“為什麼?”徐佑凝視著杯中的茶水,來這個世界兩年多了,還是喝不慣這種沒有煎炒的生茶,入喉苦澀,難以下嚥,但好處是,能讓人思維變得清晰。

“你可知是誰舉薦王純出任監軍的?”

“誰?”

“兵部尚書劉奕!”

見徐佑一頭霧水,朱智知道他對朝廷的人事不太精通,解釋道:“劉奕的四弟劉綏,曾任一郡太守,因貪贓枉法,且勾結山賊劫掠當地行商,被司隸府抓捕後死在了黃沙獄裡。據說死時身無完膚,受盡折磨。所以劉奕跟蕭勳奇向來不合,朝野盡知,此次劉奕舉薦王純,明面上看,是故意來找蕭玉樹的麻煩,繼而攻訐蕭勳奇”

“實則?”

“實則個中另有玄機!”朱智端起茶慢條斯理的飲了兩口,道:“我得到情報,就在數月前,劉奕的兒子劉旗在楚、涼交界處任邊將,私下把軍械器甲賣給涼國,得利甚厚。司隸府派了臥虎司的徒隸前往查證,劉奕為了避免劉綏的慘劇重現,暗中拜會了蕭勳奇。隨後,臥虎司撤回了徒隸,不再調查此案。”

徐佑瞭然於心,道:“作為回報,劉奕舉薦了王純監中軍征討錢塘諸軍事?”

“正是!王純身為御史中丞,外放監軍是題中應有之意,加上他和蕭勳奇又是死對頭,劉奕此舉,並沒有引起任何的懷疑。”

朱智頓了頓,笑道:“既然沒有懷疑,王純之死,當然是個意外!”

徐佑由衷嘆道:“厲害,厲害!”

“是啊,蕭勳奇掌控司隸府幾十年,殺人無算,得罪的人更是數不勝數,可始終屹立不倒,深受主上信任,沒有點厲害手段,那怎麼成呢?”

徐佑嘿嘿笑道:“不,我說的是四叔厲害!”

朱智抬起頭,戲謔道:“哦?我厲害在何處?”

“劉奕和蕭勳奇的碰面必定是絕密,竟被四叔探知,他們的所有謀劃如同親眼目睹。比起四叔,區區司隸校尉,小小兵部尚書,都還算不得厲害!”

朱智指著徐佑,大笑道:“七郎啊七郎,你這是把我架在火爐子上烤啊!也罷,告訴你無妨。我知道這件事,純屬意外,並不是我多麼的神通廣大。劉旗的身邊有個心腹裨將,早年曾受過我的恩,劉奕和蕭勳奇達成和解之後,告誡劉旗從今往後收斂行徑,不得再私通涼國,做那些有違國法的勾當。劉旗斷了大筆財源,私底下發牢騷時被這裨將得知,給我寫信問安時提了一句所以當劉奕舉薦王純來做這個御史監軍,我就知道此人命不久矣!”

徐佑還能說什麼好,朝中大佬們的恩怨情仇,現在的他還沒資格參與,但是多聽聽這些血腥的內幕,就會多一絲提防。在這個權力場裡,每個人都是無情的猛獸,稍不留神,下一個死的就是自己!

“將軍,碼頭跟隨都明玉跳海的百姓,足足有五千之數,加上先前死掉的白賊,錢塘瀆幾乎要被屍體填滿了”

徐佑和朱智同時收了笑容,互望一眼,徐佑胸口憋悶,難以抑制心中的哀痛,低著頭沒有做聲。朱智的臉色陰沈的可怕,好一會才冷冷的道:“蕭玉樹,蕭玉樹真是好狠的心腸!”

這些殉葬的百姓並不全是天師道的道民,其中很大一部分是信奉無為幡花,以六天治興為目的的真正的六天教眾。

徐佑的前世,已經被急劇膨脹的洗腦的世界,絕不會再有那些只在史書裡讀到過的甘願隨著失去的信仰一同赴死的偉大,比如著名的崖山之戰,十萬百姓跳海殉國,可那是民族與民族之間的戰鬥,是興亡更替的殊死之爭,死則死矣,堪稱壯舉。

這些六天的教眾,又算得什麼?

為了某些人的野心?為了湮滅已久的教派?還是被教派控制了思想和靈魂的傀儡?

可怕,可恨,可憐,可嘆!

卻偏偏不可敬!

徐佑端起茶杯,緩緩灑在了地上,為了祭奠那些本不該隨風而逝的亡靈,六天也好,天師道也罷,無論何時,無論何教,它所存在的目的,絕不是讓人去死!

到了改變這一切的時候了!

接下來一天一夜,朱智的親軍在錢塘城裡接連殺了四十八名士卒,將血淋淋的人頭掛在馬尾,繞城三圈,曉諭諸軍,以為警示,這才止住了到處劫掠百姓的風潮。左軍死的人最多,軍主心中不忿,告到了蕭玉樹座前,話還沒說完,就被蕭玉樹用馬鞭狠狠的鞭打了幾下,斥道:“我嚴令各軍,入城後務必做到秋毫無犯。你治下不嚴,縱兵侵擾百姓,連賊寇都不如,還有膽子來此哭訴?可是覺得我好欺麼?朱將軍殺的好,且殺的太少了,給我滾回去,若左軍再有一人違我將令,必斬了你的腦袋,向錢塘父老謝罪!”

左軍軍主狼狽不堪的退下了,他可不敢把蕭玉樹的話當成耳旁風。別忘了,上一個被殺的邱原,那可是正兒八經的折衝將軍,蕭玉樹說砍就砍了,他有幾個腦袋,敢對將令陽奉陰違?

有了左軍軍主的前車之鑑,各軍軍紀立刻好轉,不用朱智再費力費心維持,錢塘百姓的噩夢終於告一段落。只是可惜,經過連番大戰,城中的民戶十不存一,已經是哀鴻遍野,苦不堪言!

徐佑在城裡呆了兩日,期間回了趟靜苑,燃燒的大火剛剛撲滅,曾經雅緻幽深的宅院化成了灰燼,再不復舊觀。

“風虎,你說我是不是八字有問題?先是義興,再是靜苑,但凡有個家,總要被燒的乾乾凈凈。”

“郎君節哀!”左彣虎目裡透著幾分黯然,靜苑對他們這些人來說,更像是家的感覺,而不僅僅是臨時的落腳點,道:“只要人還在,靜苑就能恢復原貌!”

“不必了,沒了就是沒了,等日後回到錢塘,我們另尋住處就是!”

徐佑固然戀舊,卻不鑽牛角尖,看靜苑這個殘敗的樣子,沒有數月乃至一年的翻修重建,根本不可能住人,與其這樣耗費時間人力,還不如從新開始。

正在這時,街道盡頭傳來得得得的馬蹄聲,一人來到徐佑面前,翻身下馬,跪拜道:“徐郎君,將軍請你馬上回去!”

“有急事?”

這人叫朱勝,是朱智身邊的心腹,徐佑是認得的。他左右看了看,又湊前兩步,低聲道:“找到竺無漏了!”

竺無漏?

他還沒死?

徐佑露出訝然的神色,自上次見到雪僧之後,就緣鏘一面。只聽說他被都明玉派人用牛車拉著,身穿白衣泡在糞桶裡遊覽各郡各縣,無論身體還是心理,受盡了非人的羞辱和折磨,加上肢體殘疾嚴重,武功盡廢,按說活不了太久,沒想到連都明玉都死了,他竟然還茍延殘喘的活著!

這生命力,真夠頑強的!

“怎麼找到他的?”

徐佑看著房間地上那一堆爛泥似的竺無漏,比起上次見到時更加沒了人樣,如果不是知道,真的會以為只是堆放在路邊臭不可聞的垃圾,水也不會多看一眼。

朱智皺著眉頭,認真打量著竺無漏,聞聲說道:“在刑部的大牢哦,就是錢塘縣衙之前的監牢擴充了一些他夾雜在一些人犯當中,被當成豢養的狗,嘴巴叼著別人的鞋子,跪在地上爬來爬去,下面人查驗身份時,才發現他原來是號稱佛子的竺無漏”
tanakh 發表於 2019-5-14 21:40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三十七章 踏破鐵鞋無覓處


至少從表面上看,竺無漏已經徹底跨了,他的眼睛茫然而呆滯,聽到聲音先是用耳朵去捕捉,然後才是目無焦點的看過來,臉上自然而然的帶著點討好和卑賤的神色,讓你毫不懷疑,只要一聲令下,這個人可以順從的做出任何沒有尊嚴沒有底線的行徑。

曾經那個身穿雪白僧衣,高居蓮座之上,如同神仙中人的佛子再也尋不回來,世事總是難以預料,不到最後一刻,誰也無法知道每個人的結局。

“四叔要怎麼處置他?”

朱智苦笑道:“我正在為難”

徐佑明白他的意思,死了的竺無漏並不要緊,可活著的竺無漏卻是一個燙手山芋。若把他送還給竺道融,那位黑衣宰相會不會以為這是有意羞辱,從而生怨?畢竟這樣的佛子太傷本無宗的顏面,留在金陵一日,就會成為世人的笑柄。

但殺了也不妥,這種事壓是壓不住的,殺了竺無漏,竺道融可能暗中會鬆口氣,卻更要找朱智的麻煩。

“要不找個地方先養起來?”徐佑提議道。

“能養他幾時再被人別有用心的一宣揚,說竺道融薄情寡義,任由佛子流落異鄉,不管不問?”

“那倒也是!”

徐佑沈吟了片刻,忽然抬起頭,眸子裡透著笑意,道:“朱四叔,我們其實想得太多了。錢塘現在由中軍管理,而中軍的統帥是蕭將軍,而不是你,既然找到了竺無漏,於情於理,都應該交由蕭將軍處置才是!”

朱智一愣,笑道:“七郎一語驚醒夢中人,不錯,這樣的大事,自然要蕭將軍拿主意!來人,送竺法師去見蕭將軍!”

諸事已了,鑑於錢塘現狀,朝廷軍隊一時還不能離開,等完全恢復到常態,至少還得半年時間,徐佑不想繼續待下去,先後和蕭玉樹、朱智、祖騅等辭行,準備回吳縣。朱智怕路上不安全,要派五百部曲護送,被徐佑婉拒了,因為清明、驚蟄已經帶著吳善、李木、蒼處等數十部曲在離城三十裡外的上河津等候,足可保證安全無虞。

“走吧,回吳縣!”

和清明他們會合,馬不停蹄,直奔吳縣。行至西陵縣附近,左彣突然縱身而起,喝道:“什麼人,鬼鬼祟祟的?”

徐佑勒住馬,清明和驚蟄同時出現在他身前,蒼處和吳善帶著人在四周圍攏,擺出防禦的陣型。

經歷了這麼多事,大家都有地啊你草木皆兵。不一會,左彣從道路旁邊的深草叢裡提著一個人,扔到了徐佑馬前,道:“裡面還有一個,穿著白賊的戎服,已經死了。這人左腿受了刀傷,沒什麼威脅!”

刀傷?

徐佑翻身下馬,蹲在地上,和藹的問道:“你是誰,兵兇戰危的,為何躲在此地,又怎麼受的傷?”

那人穿著破破爛爛的普通衣服,低垂著頭,顫抖著道:“我我是附近農戶,因家中斷炊,幼兒嗷嗷無食,只好冒死出來打獵。誰想遇到了賊人,搏殺一番,僥倖留得性命,卻受了傷,動不得了”

“哦?”

徐佑笑了起來,道:“鴻雁於飛,哀鳴嗷嗷。聽你的談吐,哪裡像是農戶?你不要怕,我只是途徑此地的行商,去吳縣做買賣的,既不屬於朝廷,也不屬於白賊。你若實話實話,我隨身帶有刀傷藥,說不定可以救你一命。”

那人仍舊沒有抬頭,小心翼翼的斟酌著詞句,道:“我我真是農戶,不過小時候讀過幾年書,識得幾個字。郎君若是好心,也不用贈我傷藥,權當沒見過小的,放我離去吧!”

“哈!”

徐佑蹲下身子,道:“我看你雙手皮細肉嫩,不像是長年耕作的老農這樣吧,錢塘離此不遠,我派人送你過去,等官府驗明身份,再放你離開!”

“不要!”

那人驚慌抬頭,雖然臉上臟兮兮的,但也可以看出眉清目秀,竟是難得的美男子,苦苦哀求道:“郎君和我無冤無仇,何不放我一條生路?”

徐佑好整以暇的道:“你來歷不明,我這人好奇心太重,所以你要麼編個故事取信於我,要麼就說實話。”

那人眼珠子滴溜溜的亂轉,道:“好吧,我說實話。我是西陵縣的普通士族,姓李,名易,也是讀書人,家中尚有一老母,一妻一妾,兩個幼兒。後來白賊造反,西陵招了兵災,妻妾皆死在亂兵當中,老母重病不起,幼兒孤苦無依,我只好出來找些野菜”

話未說完,徐佑搖了搖頭,驚蟄嘿嘿一笑,長刀的刀鞘重重壓在他的大腿傷處,那人慘叫一聲,豆大的汗珠滾下臉頰,道:“我我說的都是實話”

徐佑笑道:“編故事要走心,你這些話騙騙三歲孩童尚可,欺我年少麼?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如果還是撒謊不眨眼,這裡荒郊野嶺,殺個人埋了,連野狗都聞不到味!”

那人強忍著腿上的劇痛,知道眼前這些人看似和善,實則跟剪徑的賊寇沒什麼兩樣,不敢再肆意信口開河,語氣變得誠懇了許多,道:“好教郎君得知,非我撒謊,實是身處嫌疑之地,不敢據實以告。我乃寧州胡氏子弟,世代書香,自詡文武全才,卻因些許小事被家族所棄。後來聽聞五色龍鸞張不疑以寒門出身,被吳國重用為中書令,故而不遠千里來投。可恨吳皇不識金玉,僅委以小吏末職羞辱於我,所以數日前城破之後,我便詐死脫身,晝伏夜出,好不容易逃到此地。巧遇另一名逃出來的白賊,約好結伴同行,想著有個照應,不料尚未走出百步,他就傷重而死。我又怕屍體引來追兵,剛欲拖到草叢裡掩埋,就逢郎君等騎馬經過,我連忙伏在地上,連氣都不敢急喘,誰想”他怯生生的看了眼左彣,道:“誰想竟能被這位郎君發現”

徐佑轉頭看著清明,道:“寧州有胡氏嗎?”

清明雖然年輕,但從小跟著陳蟾遊歷天下,論起學問,或許僅次於何濡,可要說到見識,幾乎無人可及。

“有,胡氏為寧州第一望族,在當地盤桓百年,枝繁葉茂,家中年輕男子,嫡庶合在一起,至少有百餘人,連胡氏的宗主也未必記得清楚。

“也就是說,若要假冒寧州士族,選胡氏子弟再好不過,反正也沒人分辨的出來?”徐佑的眼神在那人臉上打了轉,笑容像極了老狐貍,道:“是不是?”

清明點點頭,道:“是這個道理!”

左彣的目光如同利刃,直指人心,道:“這個人起初回話時呼吸急促如亂鼓,顯然是猝不及防,隨口胡扯的謊言。可這次回話,一呼一吸,極有章法,平緩連綿,波瀾不驚,正常的彷彿兩個多年老友在閒話家常”

長刀出鞘,驚蟄惡狠狠道:“還在撒謊!”

那人一驚,脖子感受著從刀刃傳來的冰冷,忙道:“我說真的,真的!郎君千萬要信我”

“好了,我懶得再聽你廢話。”

徐佑轉身上馬,吩咐道:“來人,綁了他,塞住口,送到錢塘交給臥虎司。三木之下,我看你還會不會嘴硬?”

蒼處取了繩子,蠻牛般的粗腿壓住那人的肩背,雙手負後,結結實實的捆了起來,拖著往馬尾走去。

“郎君饒命,郎君饒命!”

那人徹底慌了神,撲通跪地,道:“我說,我說!我姓賀名捷,乃會稽賀氏的子弟。你若放了我,我願意奉上三百萬錢作為回報!

徐佑勒住韁繩,居高臨下的俯視著他,一字字道:“賀捷?前開國縣侯賀倓之孫、前御史中丞賀晟之侄、前大禹書院山長賀純之子?”

賀捷滿臉羞愧,又不敢不回答,道:“是是我!”

徐佑哈哈大笑,他可以肯定,這次賀捷說的絕對是真話,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賀郎君,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見徐佑大笑,剛才緊張的氛圍頓時一掃而空,賀捷忙賠著笑,訕訕道:“不敢當,不敢當!”他還以為徐佑等人真的是行商,存了花錢脫身的念頭,道:“這下郎君該知道,我絕沒說謊。你若是答應放了我,在錢塘城內某個地方,藏有三百萬錢,盡由郎君去取!”

“哦?你不怕我取了錢,然後食言麼?”

賀捷當然怕,但現在他沒有第二個選擇,只能賭一把,道:“我擅長觀人之法,郎君絕不是言而無信之人。”

“哦,你倒是有幾分眼光!”徐佑似笑非笑的道:“只是,我對你的錢沒有興趣”

賀捷突然一陣惡寒,戰戰兢兢的道:“那,郎君對什麼有興趣?”

“六天!或者說,你在六天裡的身份,以及你所知道的關於六天的所有內幕!”

“啊?”賀捷的臉色頓時煞白,看著徐佑如同鬼魅,道:“你,你到底是誰?”

“在下錢塘徐佑,賀郎君可聽過我的名字?”

賀捷頹然倒地,幾乎生無可戀!
tanakh 發表於 2019-5-14 21:40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三十八章 得來人頭送公主


眾人離開官道,於偏僻處找了個隱秘的山洞,徐佑對驚蟄說道:“給你一個時辰,關於六天,他所知道的一切,我要全部知道!”

驚蟄混跡溟海盜多年,精通刑訊,不在冬至之下,聞言嘿嘿笑道:“郎君放心,我連他幾歲破的身子都能給你問出來!”

捆著雙手的賀捷滿目驚慌,掙紮著想說話,被驚蟄一刀鞘抽在嘴巴上,臉頰頓時腫成了小山包,唇角流出血跡,滾到灰塵泥地裡,顯得狼狽不堪。

“走,讓耶耶好好伺候伺候你!看看到底什麼樣的狼心狗肺之徒,才能幹出那些喪盡天良、豬狗不如的惡事!”

當初劫掠良人案發,魏度伏誅,賀捷因“八議”留得一命,流放寧州,後在六天的協助下逃脫。都明玉攻打會稽郡時,賀捷領著白賊騙開了賀氏塢堡的大門,直接導致了賀氏滿門被殺的慘劇。

這樣的人,用“喪盡天良、豬狗不如”這八個字來形容再合適不過!

片刻之後,山洞裡傳出陣陣淒厲的慘叫。左彣嘆了口氣,他一向不喜歡用刑,剝奪一個人的身體自由,摧毀他的反抗意識,再依靠各種慘無人道的酷刑得到最後想要的東西,這樣做未免太違天和,但賀捷手上沾染了無數良家女子的鮮血,殺一百次都不過分,所以也就聽之任之。

清明只是靜靜的守在徐佑的身後,彷彿從沒聽到山洞裡的慘叫一般,平靜且淡然。對他而言,生或死本身都沒有意義,有意義的是生死之間,那些有趣或無趣的經歷。對賀捷用刑,屬於無趣的經歷,他不關心,也不在意。

吳善他們卻很好奇,踮著腳不時往山洞裡偷瞄,想看看驚蟄是怎樣對人用刑的。蒼處杵著熟銅棍,脖子都快伸長成長勁鹿了,只可惜洞裡有個拐角,看不真切。

驚蟄只用了半個時辰,就將賀捷知道的所有內幕挖掘的一幹二凈,然後又顛倒順序,反覆提問,前後互相印證,確認他沒有撒謊。

一個時辰後,驚蟄從山洞裡走出來,臉上掛著得意的笑容,道:“幸不辱命!”

徐佑點了點頭,道:“好!”然後看著部曲們渴望的眼神,笑道:“去吧,你們也長長見識!”

蒼處率先衝了進去,看到賀捷時,他已經完全癱軟成了肉泥,身上並沒有明顯的傷痕,但口水鼻涕直流,雙目無神而渙散,真不知驚蟄用了什麼招數,就能把人折磨成這個鬼樣子。

“厲害!”吳善跟著進來,忍不住碰了碰嚴陽的肩頭,道:“你覺得你能頂多久?”

“不好說!”嚴陽木訥些,老老實實的回答:“可能一個時辰?你知道我的,不怕死,只是有點怕癢……”

眾人大笑,賀捷被笑聲驚醒,嚇得蜷縮一團,抱著頭尖叫道:“我說,我都說,別打了,別打!”

李木呸的吐了他一口,鄙夷道:“除開家世,不過是個沒骨氣的軟蛋。想想那些被你賣到魏國的女郎們,她們受的折磨,超出你千倍萬倍,又有誰去可憐她們?”

山洞外面,驚蟄低聲將賀捷供述的關於六天的秘密告訴徐佑,道:“酆都山在北方癸地,死氣之根,山高二千六百里,周回三百里。其上下有鬼神之宮,稱六宮,一宮周回千里,分別為絕陰天宮、羅殺天宮、明武天宮、照罪天宮、司宛天宮和七非天宮。都明玉是七非天宮的天主,行六,賀捷等人稱之為小天主,在教中名位極高。此次揚州叛亂,由七非天宮獨力主導,一手策劃,其他各宮僅僅在暗中協助,並沒有直接派人參與……”

“另外五個天主的身份可知道麼?”

“六宮之間,界限森嚴,賀捷在都明玉麾下十將軍裡排行第二,僅次於大將軍千葉,卻也對其他六宮所知甚少,僅僅知曉五天主是六天之中唯一的一個女郎,似乎和都明玉暗有情愫……”

羅羅總總說了許多絕密的內幕,徐佑終於對六天有了大體的認知,不再像以前那樣兩眼一抹黑,總有種老鼠拉龜,無從著手的無力感。

遠處的夕陽正跌落西山,經過兩年的洗禮,負手而立的少年身姿挺拔,越發的俊朗和明秀,從側面看去,被紅霞沾染的如同桃花盛開,透著難以言述的迷人魅力。

久久無聲。

“郎君,賀捷該如何處置?是帶回吳縣,還是另行安排?”左彣問道。

“江東的米糧,不養這樣的禽獸!”徐佑負手而立,淡淡的道:“殺了他,派人將腦袋送給朱智,什麼都不必說,他知道該怎麼辦!”

左彣心中微凜,不由自主的躬身,道:“諾!”

朱智沒想到徐佑剛剛離城沒多久,就送了他這樣一份大禮,立刻找來心腹部曲,將人頭泡製防腐後裝入黑匣,然後用快馬晝夜不停的送至金陵。

“務必親手交到冠軍公主手裡,就說……就說錢塘徐佑於亂軍中奮不顧身追殺賀捷,差點身負重傷,此忠君體國的壯舉,只為解公主之憂,堪稱臣下表率。”

徐佑本來打算送朱智一個順水人情,對安玉秀而言,賀捷的人頭甚至比都明玉都要貴重。卻沒想到朱智打了個太極,借勢將他推到了安玉秀的身前。曾經在錢塘時的些許曖昧已經讓兩人間的關係變得十分的複雜,這樣一來,安玉秀如何想不得而知,徐佑卻忍不住想要罵娘了!

回到吳縣,徐佑仍舊閉門不出,謝絕會客,低調的似乎不存在似的。這樣過了十幾天,朝廷開始大肆封賞平定白賊的有功之臣,自蕭玉樹以下,皆加官進爵,無數人因此平步青雲,功成名就,完成了太平時節幾十年走不完的仕途之路。

如朱智加光祿大夫、關內侯、鎮東將軍、江州刺史、都督江州諸軍事,終成封疆大吏。顧允因剛拔擢不久,雖於後方供應軍需有功,但也只加了散騎常侍、廣武將軍銜,留任吳縣太守。不過明眼人都知道,顧允年紀輕輕,“文武雙授”,清華顯貴,等此次太守考績期滿,就能一飛衝天,前程無量。

蕭玉樹隨後即被人彈劾擅殺領軍大將、監軍御史死因成疑、治軍跋扈嗜殺、御下如同牛馬等等七條罪狀,詔令奪官去位,回歸山野,成了這場饕餮盛宴裡唯一一個悲劇性的人物。

或許,這只是別人眼裡認為的悲劇!

“微之,許久不見,可安好嗎?”

孟行春的來訪,徐佑並不意外,見禮完畢,笑問道:“假佐,哦不,聽顧府君說,你現在已經高昇臥虎司的從事了,恭喜恭喜!”

“好說,好說!”人逢喜事精神爽,孟行春城府森嚴,可多年夙願終成現實,還是忍不住的露出興奮的神色,道:“要不是微之幫忙,我也不能從重重圍困的錢塘城裡救出冠軍公主,說起來還得多謝微之!”

“從事言重了!”徐佑又說了幾句客套話,瞧著氣氛還算融洽,試探著問道:“從事此來可是有好消息?”

孟行春笑道:“那是自然,再過幾日,朝廷就要大赦天下,微之先前的那些事都在被赦之列,主上的意思,要把徐氏再列入士籍。”

徐佑大喜,道:“果然是好消息。”

“不過,朝中有人反對,說徐氏的謀逆案牽連太多,冒然平反恐惹來物議沸騰。”孟行春面露歉然,道:“所以只能折中為次門,難以盡復昔日華門榮光,還望微之不要介懷才是……”

次門也就是低等士族,反對的人,無外乎太子一系,這都是意料中事。徐佑正色道:“我能從戴罪之身、役門齊民,重列士族之位,全仰仗主上的隆恩,佑銘感五內,豈敢又豈會介懷於心呢?”

“那就好,我早知微之的為人,最是通情達理,如此也好回金陵向公主覆命!”孟行春不動聲色的點了一句,他此來是受安玉秀的囑託給徐佑通風報信,要不然朝廷大計尚未對外公佈,一般情況下絕不能擅自宣揚。

徐佑點點頭,表示明白。這次能夠重列次門,安玉秀在金陵必然出了大力,只是這種事心領神會即可,無法宣之於口。

“另外,微之可有入仕的想法?”孟行春笑問道:“你別多慮,我只是好奇。此次揚州平亂,微之先是寧死不失節,後又多次救了公主,再後傾盡家產,以資軍需,更是獻上雷霆砲,破開了錢塘的城池,蕭將軍的奏摺上以你為平賊第一功,若是入仕,朝廷絕不會吝嗇官爵……”

徐佑心如明鏡,孟行春此次來吳縣拜訪,一是奉安玉秀的命令,提前告訴他重列士族的好消息,也有表達未能完美恢復徐氏華門身份的歉意;二來,卻是為朝廷探探徐佑的口風,看他是不是有意於宦途復出。

“蕭將軍謬讚了,我只是略盡綿薄之力,何談平賊首功?至於入仕,我的性子從事是瞭解的,在錢塘閒雲野鶴般的舒適生活已經習慣了,要是入了仕途,身不由己,宦遊各地,實在難忍別離之苦,還是敬謝不敏了!”

“好,微之的真實心意我知道了。若是還有別的要求,也可以向我提出來。”

“什麼都可以提?”

孟行春眼睛微微聚起,笑道:“當然!”

“靜苑被大火燒了,片瓦不存,我在錢塘頓時沒了落腳處。若是從事能夠多美言幾句,請朝廷賜我明玉山,也好安個家,有個容身之地。”

“就這個?”孟行春愣了愣,不是徐佑提出的要求多麼過分,明玉山因為郭勉的出局,被司隸府查山封禁,成了皇帝的內府資產,等閒不可能再授予他人。但徐佑立了偌大的功勞,用區區一座明玉山為補償,實在太委屈了!

徐佑笑了起來,道:“對,明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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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三十九章 如約而至


“明玉山……好,我應下了。”孟行春道:“不過只有一座明玉山,功高賞輕,顯得朝廷寡恩。要不要我稟告主上,將西湖也一併封給你?”

西湖!

那可是西湖啊!

徐佑從不是利慾熏心的人,可這一刻,也突然動了心。想想日後千年的時光裡,被無數文人墨客讚賞不已的名勝佳地,竟成了他個人的私產,那種莫名的滿足感,是多少錢財都買不來的。

“不必了,西湖,還是留給錢塘百姓。”

以無上毅力回絕了孟行春,徐佑不想再討論這個話題,免得後悔的肉疼,道:“對了,方才從事說朝廷要大赦天下,不知張墨在不在此列?”

張墨到現在還沒有找到屍體,徐佑自然希望他能夠活著,孟行春道:“為盡快恢復揚州的局勢,除首逆外,餘者盡赦。不過,張墨,恰巧在首逆的名單裡。”

徐佑默然。

張墨以五色龍鸞的名號享譽江東文壇半壁,卻甘願從賊附逆,寫檄文、任中書,世人皆曰可殺,朝廷自是沒有赦免他的道理。

“張墨咎由自取,命中該有此劫,誰也幫不了他。”孟行春看徐佑臉色不好,以為他擔心受到牽連,低聲道:“西湖八子社的事,主上已經知道了,微之能在張墨投敵後,第一時間將其驅逐出社,此心可昭日月,主上也多有讚譽,你不用憂慮!”

徐佑擔心的和孟行春以為的其實是兩回事,但這位心狠手辣的司隸府從事能夠說出這樣的話,已經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合作關係,非知交好友,絕不會如此推心置腹。

這說明什麼?

說明孟行春確實想跟徐佑交個朋友。

從第一次見面起,孟行春就對徐佑十分的尊重,之後的來往更是禮遇有加,從不曾有半分倨傲。不管出於什麼理由,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徐佑都得承他這份人情。

“今後從事要執掌臥虎司,需要長期待在金陵,揚州這邊不知要交給哪位郎君負責?”

“王復,你見過的,他已經成了假佐,臥虎司在揚州諸多事宜,都交由他處理。微之若是在揚州有麻煩,但凡有用得上臥虎司的地方,盡可開口,王復絕不敢怠慢。”

送走孟行春,徐佑安心等朝廷的封賞下來,聽說能重回明玉山,冬至興奮的不得了,倒是履霜略有些惆悵,對她而言,明玉山固然好,可靜苑,才是她在錢塘真正有歸屬感的家啊。

過了兩日,突然有一僕從打扮的人上門投拜帖,神情頗為倨傲,既沒有留下姓氏,也沒有留下口訊,僅僅將拜盒遞給守門的部曲,然後拱手而去。

拜盒只是最普通的紫木匣,做工談不上精緻,更算不得奢華,看不出什麼端倪。清明怕裡面藏有機關,先仔細檢驗了一番,確認沒有任何問題,這才打開呈給徐佑。

拜盒裡放著一張潔白如玉的由禾紙,娟秀靈動的字跡跳入眼簾,上寫著一首膾炙人口的小詩。

徐佑還沒來得及說話,何濡臭不要臉的湊了過來,口中嘖嘖道:“東門之楊,其葉牂牂。昏以為期,明星煌煌。東門之楊,其葉肺肺。昏以為期,明星哲哲……哈,七郎,你和誰家的女郎約了會面之期,卻又無端的失信於人?”

這是裡的詩,詩意極其簡單,朱熹評說“男女期會而有負約不至者”,通俗點講就是約會時放了對方鴿子。

徐佑苦笑,指尖輕輕拂過紙面,他已經猜到是誰了。

“這就是錦泛江?”

來吳縣後先是養傷,後又忙於錢塘戰事,還得閉門韜光隱晦,徐佑從未出來開開心心的遊玩過。

吳縣乃江東勝地,每重城向夕,倡樓之上,常有終紗燈萬數,輝羅耀烈空中。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

身穿士子最喜愛的峨袍廣袖,頭上沒有戴冠,而是簡潔大方的束了個髮髻,負手站在江邊,聽著江風吹過漁船,別有一番意境。不時有嬌笑著的女郎從旁邊經過,好奇的看兩眼徐佑,然後俏臉微紅,羞澀的躲開了。

錦泛江坐落在吳縣東郊,因西岸有桃李萬株,每逢春季花期,滿目的奼紫嫣紅,煞是可愛。花瓣朵朵墜落江水,香飄可達十數裡,故而吳縣當地人又將錦泛江稱為春水。

“是,這裡就是錦泛江,又名春水江。聽說每三月時,吳縣男女喜愛齊聚春水兩岸,賞花飲酒踏青,接袂成帷,甚是壯觀。”清明之前跟隨陳蟾,曾多次遊歷吳縣,算是半個吳縣通,說起典故頭頭是道。

徐佑嘆道:“我們來的不巧,無法目睹桃李芬芳的盛況!”

“郎君,那有船!”

左彣眼尖,忙招手讓船伕划船過來。徐佑問道:“老丈,能送我們過江嗎?”

“好嘞!”

船上問了船伕,才知道這數萬株桃花的主人竟然很神秘,從不曾於人前拋頭露面,也無人知曉到底姓甚名誰。不過主人家並不勢利,每逢三月花開,就會開放桃園,任由遊客進出賞玩,還在花樹旁備有酒水糕點,任人取用,不收一文,所以在吳縣黎庶中口碑甚佳。

“幾位郎君若是現在去桃園,怕是沒辦法進去的。”

船伕好心勸說,徐佑笑道:“無妨,隔著園子,瞧瞧桃樹也好!”

到了西岸,左彣掏了二十文錢酬謝,船伕搖手拒絕,道:“我是打漁人,不是擺渡的,怎麼好收你們的錢?”說完唱著號子,順流而去。

長長的竹葉籬笆,低矮的陳舊柴門,調皮的藤蔓妖嬈的攀爬著,將這片佔地百畝的院子圍攏了起來,幾乎沒有任何明顯的防禦措施。左彣上前叫了叫門,等了半響沒有回應,徐佑逕自推開柴門,沿著桃林正中的青石小道漫步期間,枝頭掛著晚熟的桃子,飽滿圓潤,隨手取下一個,咬上一口,汁液橫流,竟是難得的香甜可口。

如此走走停停,順便吃點桃子,足足一炷香的時間,還沒走出桃林。清明突然停下腳步,道:“郎君,有問題!”

徐佑疑惑道:“怎麼了?”

清明指了指身旁的桃樹,樹幹上有個不太清晰的指印,道:“一盞茶前,我經過此樹時留下來的印記!”

徐佑“咦”了一聲,道:“我們又繞回來了?”

左彣也道:“應該是,我也感覺這裡有點不對勁!”

身陷迷陣,徐佑並不著急,走到桃樹下盤腿席地而坐,笑道:“我總以為所謂陣勢,不過是古人糊弄今人的邪說而已,今日才知果有其事!”

“武侯推兵法而作八陣圖,豈會是邪說?”清明蹲了下來,避開桃葉的阻擋,視野頓時通透了許多,指尖在地上前後左右細細推算,過了半響,直起身子,道:“這是陰遁九局,不難破!”

“陰遁九局?”徐佑之所以不急不躁,就是清楚的知道有清明這個精通青鬼律的高手在,世間應該沒有任何陣法能夠困得住他們。再說了,這裡是桃林,樹木不算高大,實在不成,縱身於樹梢之上,騰挪移動,找到出口不是難事,只不過那樣子未免太過狼狽,讓主人小看。

“以陰符術為三式之首,初創時共有四千九十六局,之後僅傳下來一千八十局,到商周時只存世七十二局,再到秦漢,只有陰遁九局、陽遁九局共十八局。”

徐佑咋舌道:“四千九十六局,只傳下來十八局?失傳的也太多了……”

“是,但就是這十八局,能了然於胸的人,舉世沒有幾個。其翼郎君算是一個,我,算是一個!”

清明說這番話時沒有絲毫的驕傲神色,只是陳述事實而已。他計算已畢,領著徐佑和左彣往前走去,道:“陰遁採用逆布六儀,順布三奇的方式。坎一宮布戊,則離九宮布己,艮八宮布庚……”

跟著清明,這次沒有再兜圈子,很快就走出了桃林。徐佑猜測,此間主人在桃林佈陣,其實並無惡意,只是防備翻墻入室的盜賊和誤入其中的普通人的滋擾,因為但凡有些修為,飛身樹頂,就可以辨明方向,不會受困。

“陰陽二遁分順逆,八門又逐九宮行。蓬,任,沖,輔,英,芮,柱,心,禽,此為九星;值符、滕蛇、太陰、**、太常、白虎、玄武、九地、九天,此為九神。陰陽為元,八卦記載方位,八門記載人事,九宮記載天象地象之交錯,九星九神記載周圍所在。得此種種,推甲之,畫八卦,考著龜,稽律歷,則鬼神之情,陰陽之理,昭著平象,無不盡矣。八卦之象,申而用之,六十甲子,轉而用之,神出鬼入,萬明一矣。這裡的主人尚差點火候,知陰而不知陽,八門只得六門,九星雖全,可九神卻僅有八神,所以這個桃花局彈指可破!”

說話間,三人眼前豁然開朗,竹林濤濤,流水潺潺,彎月般的木橋橫架在清澈見底的溪水之上,不遠處是一座三進的院落,被鬱鬱蔥蔥的大樹遮掩,僅僅露出青色的墻角。

徐佑以目示意,左彣朗聲道:“錢塘徐佑,應約來拜見師郎君,冒昧之處,尚請見諒!”

不知過了多久,似乎很快,又似乎很慢,院子裡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快到院門時突然靜了靜,又變得輕緩起來,隨著吱呀呀的響聲,師其羽出現在門口,臉上仍舊戴著幕籬,雙目如秋水,盈盈望著徐佑,然後展顏一笑。

流水、蟲鳴、竹葉、晴空,

萬千美景,卻都不如這一笑的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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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四十章 訛詐百幅畫


徐佑正兒八經的作揖賠禮,師其羽倚著門柱,眸光柔和中透著淡淡的歡喜,微微笑道:“看你接到信後立刻趕來,這一遭的死罪就免了吧!”

“多謝郎君!”

徐佑直起身,唇角掛著笑意。自上元夜一別,至今已經一年多了,兩人見面時卻沒有一點的生疏和尷尬,反而比起當年更加的舒適愜意。

人與人之間,總有種微妙之極的緣分。有些人天天膩歪在一起,卻未必能夠成為朋友,有些人一見如故,彼此的情誼不會因為歲月而褪色,反倒歷久彌新。

“請!”

師其羽側過身子,徐佑和她擦肩而過時,鼻端聞到淡淡的幽香。突然想起當初聽況肅書說起,這股幽香不是脂粉的味道,而是從體內散發的自然體香,千萬人中無一人,實屬妙品。

進了院子,打掃的十分乾凈,沒有過多的假山石景,但妝點的很是雅緻。既沒有凡俗世間的香火氣,卻也不像道觀佛寺那樣的出塵。歷來出世者有入世之心,入世者有出塵之意,如何在入世出世間找到平衡點,最是考究一個人的功力。

觀其居而知其志,師其羽是真正的智者!

“郎君稍坐,我去去就來。”

師其羽頭戴幕籬,穿著打扮像是要出門去,恰巧遇到徐佑拜訪,自然要回房換身衣物。

留在房內伺候的還是上次見過的兩個小娘,一個喚作清芷,一個喚作清珞。清珞氣鼓鼓的看著徐佑,趁著師其羽不在,略帶譏嘲的道:“哎喲,徐郎君真是貴人多忘事啊,去年上元夜和我家小郎立的約定,眼見著今年都過了大半,你才姍姍來遲……真要如此不情不願,不如不來!”

徐佑哪裡會跟她計較,示意左彣拿出禮物,親手接過放在了案幾上面,笑道:“那日在藏龍洞裡,不小心害得清珞小娘打濕了足履,拖延今日才得以去雲煙繡坊找馮阿娘親手縫製了兩雙新的,算是給小娘賠罪!另外還有些黛芳齋的胭脂水粉,都是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和清芷小娘你們各自分了吧。”

“啊?”

清珞沒想到時隔這麼久,徐佑還記得足履的事,並且直接給了兩雙,另送了黛芳齋的脂粉。雲煙繡坊的足履固然很貴,可更貴的是黛芳齋,那裡的脂粉可是供應後宮嬪妃用的,又被稱為“貢粉”,等閒是買不到的,也沒人會買來送給她們這些卑賤的婢女,一時喏喏,頗有些尷尬。

清芷拉了她一把,圓圓的嫩臉帶著歉意,道:“清珞年幼不知禮數,讓郎君見笑。那日的事早過去了,再說郎君也不是有意的,這些東西婢子們不能收!”

送出去的東西,哪有收回的道理,徐佑沒跟兩個小女娘多做糾纏,笑道:“好,東西先放這裡,等下問問師郎君,再決定如何處置!”

這時師其羽從裡間走了進來,穿著簡單的白色綾羅居家士子服,沒有峨袍那麼的臃腫,修長有致的身材被線條勾勒的初見端倪,不過幕籬換成了面紗,仍舊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徐佑和左彣都知道她的女子身份,所以並不覺得奇怪。師其羽奇道:“什麼東西要問我的意見?”

清芷忙道:“是徐郎君給我們帶了禮物,太貴重了,我們不敢收……”

師其羽饒有興致的翻了翻禮盒,取出黛芳齋的脂粉聞了聞,輕笑道:“這黛芳齋的脂粉千金難求,吳縣的士族女郎們競相追捧,為誰能多買幾盒而互相誇耀,甚至不惜翻臉成仇的……徐郎君倒是很懂女兒家的心思嘛!”

這個鍋堅決不能背,徐佑的求生欲讓他毫不遲疑的指著左彣,道:“這位是左郎君,晉陵人,最會討女郎歡心。今天的禮物都是他挑選的,我不過慷人之慨,不敢噹啷君讚譽!”

左彣滿臉懵逼,要不是小宗師的定力深厚,真是要吐出一口老血來。師其羽的眸光無比清澈,似笑非笑的凝視著徐佑默不做聲。三人中論樣貌體態氣質,左彣無論如何都不像是徐佑說的那種人,可徐佑卻能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實在太有趣了。

要說徐佑的臉皮厚度,足以抵擋雷霆砲的三輪轟擊,可不知為何,卻在師其羽的面前突然有些失措,摸了摸鼻子,道:“風虎,你說是不是?”

師其羽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轉頭望著左彣,笑意微斂,正色道:“左郎君忠勇之名,我在吳縣早有聽聞。今日才知又是如此的細心體貼,將來誰家女郎求得為夫婿,那才是真正的好福氣呢。”

徐佑可以拿左彣取樂,那是因為兩人的感情深厚,可師其羽卻不能如此失禮,對左彣這位小宗師尊重有加。不過她言辭親切,又大大方方,待人接物如沐春風,倒是很有幾分徐佑的風采。

左彣苦笑道:“我……我……咳!”

為了避免左彣尷尬,師其羽話題一轉,道:“我欠徐郎君十幅畫,今日可是要來收債的嗎?”

“郎君說錯了,不是十幅畫,而是一百幅畫!”

“哦?”師其羽並不驚訝,或者說她的氣質偏向沈穩大度,極少有失態的時候,笑道:“何至於此?”

“去年上元夜,郎君答應以十幅畫換我一首詩。可這一年多來,我日夜思緒,輾轉反側,那些尚未謀面的畫作在腦海裡不知出現了多少次,或花鳥蟲草,或飛禽走獸,或仕女才子,或道君佛像,日積夜累,已經有百幅之多。今日登門,若不能滿意而歸,我準備在這裡住下不走了……”

清珞從沒見過這樣賴皮的人,杏眼圓睜,忍不住插話道:“徐郎君,你這是訛詐!”

徐佑笑道:“小娘說的是,我確實是訛詐!”

“你!”

清珞氣得無言以對,剛才因為那些貴重的禮物而對徐佑有些好轉的看法立刻回到了初始階段。清芷卻比她聰明些,敏銳的察覺到徐佑和自家女郎之間那種若有若無的曖昧氛圍,從後面悄然拉住清珞,食指壓住她的唇,示意不要多話。

師其羽低垂著頭,似乎不敢和徐佑直視,眸子裡掠過一絲嬌羞。過了許久,抬起頭,眼神變得堅定不移,道:“好,一百幅畫,我答應了!”

這次換徐佑凝視著她,隔著薄紗,只能看到對面而坐的女郎那若隱若現的面部輪廓。她是誰,家在何處,樣貌如何,這些好像都不是那麼的重要,唇角微微揚起,綻放著從未有過的溫柔,道:“爽快!不過知道郎君作畫不易,這百幅畫可以慢慢交付,一年畫兩幅、三幅、五幅、十幅皆可,隨你心意!”

換句話說,這百幅畫作,可以用好幾年的時間慢慢去畫。徐佑對師其羽還談不上多麼的喜歡,但是從上元夜而來的好感深藏心底,今日再見,並沒有隨著時間的消逝而消逝。所以他順從本心,果斷的試探了一下,有些時候,男人主動點是對的。果不其然,師其羽也給予了正面的回應。

藉著畫作繼續交往,剩下的,成或不成,交給時間!

百幅畫的時間,足夠兩人看清楚對方的為人,也看清楚對方的心意,然後,再決定是單純的做朋友,還是從朋友更進一步。

兩人相視一笑,彼此都感覺親近了許多,那種彷彿與生俱來的默契,旁人無法體會,更無法明白。

師其羽突然問道:“聽聞郎君精於術算?尤其擅長天經玉算,開古往今來之先河,遠超當世……”

徐佑愣了愣神,馬上反應過來,道:“你和祖先生?”

“祖先生是我的恩師,我自幼便隨他習練術算,至今已有十數年了!”師其羽道:“月前接到恩師的信,對郎君誇讚有加,譽為英才,我這個他向來喜歡的徒兒,彷彿變得一文不值了。”

江東地界小,關係網轉上三圈,怎麼都能扯上關係。徐佑恍然,道:“如此說來,外面桃林的陰遁九局,正是出自郎君的手筆了?好霸道的陣法,害得我們來回走了不少冤枉路,差點累得脫力才逃了出來!”

“設這個桃花局倒不為刁難客人,”聽徐佑說的誇張,師其羽抿嘴笑道:“只是總有些閒人想闖進來生事,這裡又太大了些,我身邊常年只有這兩個小丫頭,另外三五個下人,靠著人力沒辦法確保無虞,這才以桃林佈陣,嚇阻他們罷了。”

清芷略有些崇拜的看著徐佑,道:“徐郎君,自這桃花局布下以來,你還是第一個能夠不用我們指引,自個走出來的呢!”

清珞做幾道九章算題就已經做得頭昏腦漲,剛開始的時候,進了桃林,十次有九次困在陣中,要呼喚清芷去搭救,對徐佑一行輕易的破了陣,倒是從心裡覺得厲害。

不過她和徐佑有過節,絕不肯和清芷一般當面誇獎,撇了撇嘴,道:“說不定是蒙的,誰知道……”

徐佑指了指身後的清明,道:“我雖於術算一道略有所知,但對陰陽十八局一竅不通,能夠僥倖走出桃花局,全仰仗清明的功勞。”

師其羽注意過清明,他給人的感覺與別人全然不同,站在那裡,卻又彷彿並不存在,只要不是目光所及,總是會忘記那裡還有個人在。

“所謂人以群分,郎君才華出眾,麾下自是人才濟濟!”師其羽對清明作揖道:“清明郎君孤身入錢塘,救徐郎君於虎狼環伺中,非大智大勇不能為之,在下聞名已久,今日得見,果不負其名!”

清明默然片刻,看了眼徐佑,這才對師其羽回禮作揖。徐佑明白他的意思,心中也有些疑惑,逕自問道:“師郎君,你似乎對我們的事知道的很清楚啊?”

清明易容易貌潛入錢塘,此事很是絕密,連臥虎司都不清楚具體情況,師其羽卻能如數家珍,娓娓道來。

她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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