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寒門貴子 作者:地黃丸 (連載中)

 
tanakh 2019-4-8 20:34: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2 106218
tanakh 發表於 2019-5-12 18:02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二十一章 孤身入金陵


    孫冠自縛雙手入金陵?

    徐佑的腦海裡突然響起陣陣驚雷,似乎從漫天烏雲中撲捉到了一道微弱不可見的光,一點點,一絲絲,引誘著他去探尋烏雲後的秘密。

    天師道既反,孫冠為什麼要冒險進入金陵城,哪怕他貴為大宗師,面對至高無上的皇權也絕無生還的可能。

    除非傻子,才會飛蛾撲火、自取滅亡,可孫冠是傻子嗎?

    這個問題不需要答案,那麼只有一個解釋,孫冠有足夠把握讓安子道相信此次揚州兵亂跟天師道無關。

    “他沒有把握,但事已至此,他並沒有第二個選擇!”

    寧玄古眼神清幽,說起孫冠,不知是有些發自內心的佩服,還是悵然若失,道:“我這位大師兄實在是百年來不世出的絕頂人物,天師道在他的手裡發展到今日這等壯大的地步,連師尊也未必想得到。若是從此精研道法,不問俗世,千秋之後,定可成為天師道一代大家。可他權位熏心,戀棧世間的榮華富貴,和朝中各方勢力勾連太深,難以自拔。此次揚州亂起,都明玉打著天師道的名號,尊孫冠為大聖賢師,將揚州攪的天翻地覆,以致四方震動!”

    “天師道有沒有可能造反?當然有可能!太子失勢,主上聖心難測,孫冠和太子同氣連枝,一損俱損,會不會蠱惑太子行大逆不道之事?或許會,或許不會,當大家都在猜疑不定的時候,都明玉果真反了!”

    “可奇怪的是,若天師道造反,江東二十四治,為什麼只有揚州治舉事了呢?就算揚州治協調不暢,率先舉事,到現在已經一個多月了,其他州治為何還無動靜?單單益州,孫冠要反,只需登高一呼,整個益州三日就將不復歸楚國所有。揚、益既亂,楚將不楚,然後東西兩線並進,會師金陵城下,勝算豈不是更大?”

    徐佑點點頭,道:“是這個道理,孫冠智深似海,真要造反,肯定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僅僅揚州一州動盪,根本無法對楚國的國本產生威脅,時日長久,終歸只是流寇罷了!”

    “所以,朝堂袞袞諸公都在靜等鶴鳴山的反應,因此只派了邱原統領揚州都督府的兩萬府州兵負責平亂。荊雍兩州的十萬雄兵,一邊陳列邊境,防止魏國趁火打劫,一邊從沅江調遣水軍進駐五溪,密切關注益州的動向。”

    安子道不是太平天子,繼位以來曾多次北伐,雖不算善戰,但也稱得上通曉軍務,敏銳的抓住了問題的本質。都明玉反揚州,固然危害極大,但真正需要防備的是益州的孫冠,所以用邱原拖延住揚州戰局,真正的主力則對益州形成合圍。

    不過益州自古易守難攻,真要打起來,朝廷沒辦法微操勝券。圍而不打,是不想逼迫太甚,讓孫冠鋌而走險!

    徐佑突然問道:“太子呢?”

    “太子……”寧玄古苦笑道:“太子被禁足於東宮,非上諭不得擅自和僚屬見面。”

    徐佑沈默了半響,嘆道:“主上還是落錯了子,國難之時,幽禁太子,豈不是明擺著告訴天下,楚國皇室裡父子相疑,君臣離心?就算有些人本無二心,怕是也逼著要反了!”

    “主上聽不得勸……”

    畢竟牽扯到了安子道,寧玄古不便多言,但徐佑聽的明白,朝中多是有識之士,自然看得到其中的利弊,但皇帝和太子之間猜忌太深,連他們也勸不了。

    無論是為了救太子,還是為了救天師道,孫冠別無選擇,親自往金陵請罪。只有如此,才能讓主上釋懷,讓朝野安心。

    徐佑由衷的道:“孫冠不愧天師之名,亂局紛擾,勝負未知,竟毅然孤身入金陵,堵住那些試圖趁機將天師道趕盡殺絕的悠悠之口。這一招置之死地而後生,非大智大勇的人絕做不到!”

    “孫冠一入金陵,許多人都鬆了口氣,至少說明天師道並無反意,或者說孫冠審時度勢,做出了對所有人都有利的決定。主上將他安置在山陽王府,撫慰有加,估計還是想借他的威名來平抑揚州的兵亂!”

    徐佑剛醒來就和寧玄古聊了這麼多,還沒來得及問錢塘的戰況,或許在他內心深處,有點不想知道。

    畢竟那座城下,灑滿了點點帶血的梅花!

    “午時了吧,不知覺有些肚餓。秋分,去準備午膳,邀其翼他們都來,我要敬真人三杯酒……哦,對了,我可以飲酒吧?”

    寧玄古笑道:“百無禁忌!”

    出了房門,感受著久違的陽光沐浴在身上,徐佑眯了眯眼睛,一個小小的人影從院門跑了過來,猛的撲到懷裡。

    “小娘……你,你可醒了,醜奴好想你……”

    “咳,咳,咳!”

    徐佑咳嗽了幾聲,抱著紇奚醜奴,屈指刮了刮她的鼻子,道:“就你淘氣,小郎這幾天不在,你乖不乖?”

    “醜奴很乖很乖,履霜阿姊說只要醜奴乖乖的,小郎就肯定會醒的,阿姊沒有騙我!”

    徐佑微笑道:“你的漢話倒是一日千里,這才幾天沒見,履霜的名字你終於叫的對了!”

    履霜這兩個字唸起來有些拗口,醜奴之前總是喊成女霜,聽徐佑提起以前的糗事,略有些不好意思,小腦袋死死的埋進懷裡,怎麼逗弄也不說話了。

    這是吳縣屬於顧允的浮曲別院,沒有靜苑那麼大,但勝在精緻。小小的三進,容納徐佑等幾十號人還是有些緊張,不過住在這裡主要為了安全著想,便於防禦和巡邏。

    午膳早就備好了,不消片刻,流水般的送了上來,徐佑請寧玄古坐在主位,自己陪在身側,然後左右依次是何濡、左彣、暗夭、山宗、履霜、冬至等人,劫後餘生,彼此相看,頗覺得親切。

    “第一杯酒,敬老天,此次錢塘逢難,沒有太偏心都明玉那個傢伙!”

    眾人大笑,徐佑起身,將杯中酒灑於地上,秋分侍立身後,忙重新倒滿,他舉至胸前,道:“第二杯酒,敬諸位,不計生死救我出敵營!先乾為敬!”

    眾人齊齊而立,仰頭杯到酒干。徐佑又端起杯,對寧玄古道:“這杯酒敬寧真人!真人數次救佑於危難之際,此恩此情,佑粉身難報……”

    寧玄古笑著端起酒杯,和徐佑共飲,隨和親切,普通的就跟田間的老農沒什麼區別。

    三杯酒盡,徐佑坐了下來,凝視著晶瑩剔透的玉杯。這應該是顧允珍藏的寶物,倒入酒後通體透亮,似有霧氣浮動,蔚為壯觀。

    “錢塘……那邊如何了?”

    徐佑終於問出了這句話,眾人知道他的心情,面面相覷不敢多話,還是冬至鼓起勇氣,將徐佑昏迷之後的事情一一道來。

    原來在徐佑吐血離開後,邱原又率兵攻城三天,最後一天雙方都殺紅了眼,北門洞開,幾乎要突破城池,所以孤注一擲將手中的預備隊全部派了上去。眼看勝利在望,突然從後面殺出來無數天師軍,府州兵頓時亂了陣腳,略作抵抗就完全潰敗了。

    此戰前前後後死了一萬多人,邱原狼狽不堪的退回西陵縣,麾下僅餘兩千多名殘兵,可謂全軍覆沒!

    經事後查明,那支如同神兵天降的天師軍其實只有五百多人,他們在府州兵到達之前,偷偷出城埋伏在小曲山的溶洞群裡,靜等時機,終於在最恰當的時機給了邱原致命一擊。

    “小曲山……”

    徐佑唇角溢出一絲苦笑,他總算明白為什麼劉彖費盡心思也要得到小曲山,原來是為了利用小曲山的獨特地形來藏兵,可憐他自負智計,卻始終未能看破這一層,現在只能後知後覺,枯坐於此,徒呼奈何?

    何濡臉色也不怎麼好,身為謀主,事先又有那麼多的線索,可仍然陷入了絕對的被動,連自己的郞主都差點死於敵手,實在是奇恥大辱。

    “錢塘失陷那夜,我心中很是奇怪,天師軍那千餘兵馬怎麼做到悄無聲息的突襲而來?沿途那麼多郡縣,為何都沒有察覺?直到小曲山的藏兵蜂擁而出,在快馬尾後綁著樹枝奔跑揚沙以製造兵馬眾多的假象,並藉此徹底擊敗了府州兵,我才真正明白,劉彖不惜用價值連城的古玉收買陸會,且多次想要逼我們讓出灑金坊,並不是為了佔據碧幽河的上游,也不是因為灑金坊那塊地有什麼稀奇,而是因為灑金坊佔了小曲山的北面入口,夜裡運兵的時候難以避人耳目。所以劉彖使盡了手段,甚至想用兩千萬錢買下灑金坊,後來見我們油鹽不進,實在無法得逞,於是改從小曲山南麓運兵……”

    徐佑聽何濡說到這裡,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嘆道:“陰兵過境!”

    “正是陰兵過境!”

    何濡眼眸裡透著幾分被戲弄的怒火,道:“天師道最擅長這些蠱惑人心的伎倆,劉彖以陰兵過境之術嚇得小曲山南麓九橋村的村民人人不安,入夜就早早安歇,哪怕聽到什麼動靜也不敢出門窺探,誰能想到竟是天師軍在暗中運兵運馬?”

    冬至羞慚的幾乎要找個地縫鑽進去,俏臉直接紅到了耳根,離席跪伏於地,道:“小郎曾吩咐我派人盯著陰兵過境之事,可我卻粗心大意,將差事辦砸了,以致這日後種種兇險。婢子罪該萬死,請小郎重重責罰!”

    徐佑親手扶她起來,道:“這不是你的錯!杜三省也曾查過此事,都沒有發現什麼端倪。何況以劉彖的手段,又有風門協助,不是你能夠輕易對付的。總歸是我們大意了,此事非一人之罪,自然談不上責罰!”

    冬至的指尖陷入掌心,隱隱的痛楚讓她不時的提醒自己:別人犯錯,或許還可以補救,可她主掌情報機構,一旦出錯,就是滅頂之災!為了小郎的這份信任和恩情,從今往後,哪怕再苦再累,也決不允許發生類似的事!

    “是啊,七郎說的對,這不是你的失誤,而是我的失誤!”何濡已經恢復了平靜,在他堪稱傳奇的人生裡,當然也犯過很多錯誤。這沒什麼,沒有人能夠永遠算無遺策,往事已矣,最重要的是,從錯誤裡總結經驗教訓,保證不在同一個地方摔倒兩次,長此以往,犯錯的幾率越來越小,於是行事就會逐漸的趨於完美。

    只是趨於,而不是達到!

    “劉彖得到小曲山,我們以為他是為了報復灑金坊;想要得到灑金坊,我們又以為他記恨舊怨,想要報復嚴叔堅;等到了天旱時,大肆囤積糧草,我們又以為他是想趁機發一筆橫財;甚至已經發現了劉彖和都明玉暗通款曲,卻依舊沒有想到天師軍即將造反……這麼多線索,這麼多破綻,我們卻猶如目盲,視而不見,思來想去,只有一個解釋:我們小瞧了劉彖,始終沒有把他當成真正的對手!”

    何濡拿起酒壺,順著壺嘴任由美酒流淌,衣襟打濕,坦胸而坐,道:“看不起的對手卻差點把我們斬盡殺絕!七郎,我們前段時間順風順水,實在太過自滿了!”

    徐佑同何濡一樣,善於從失敗中發現問題,卻並不糾結於失敗本身。世事如棋,棋差一招,也沒什麼好說的,至少提醒了他們,以後決不可小視任何人!

    驕傲,總會付出代價!

    “都明玉這次起事,不知暗中籌劃了多久,草蛇灰線,皆是伏兵,動用的人力物力更是超乎想像。孟行春以臥虎司之神通廣大,邱折衝以都督府之兵多將達,還不是接連敗於敵手?我看咱們也不必妄自菲薄,靜苑區區數十人,該做的,不該做的,我們都做了,大家盡心協力,成,固然喜,敗,也無須悲!”

    何濡和冬至先後做檢討,讓大堂內的氣氛十分沈重,徐佑這番話四兩撥千斤,連消帶打,立刻將眾人的情緒又調動了起來。接著不再談論正事,互相碰杯,開懷暢飲,壓抑了這麼久,今日徹底得到了放鬆。

    酒過三巡,徐佑藉口如廁,到外面透透氣,何濡跟了出來,站在他的身後。過來一會,徐佑低聲問道:“蘇棠的屍體,找到了嗎?”
tanakh 發表於 2019-5-12 18:03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二十二章 六天故氣


    “蘇棠的屍體被邱原派兵搶了回來,只是被大火燒的不成樣子。我將其收殮後暫時放在吳縣城外的寺廟裡,等錢塘平定,再移棺回鄉,擇一風水勝處安葬。”

    徐佑沒有做聲,何濡看了下他的神色,道:“要是七郎覺得不妥,也可以先把蘇棠葬在吳縣。西郊有塊地,阿五去看過了,乘金相水,深淺得宜,只不過那地是陸氏的田產,可能要麻煩顧允去討個人情,價錢不是問題……”

    “不用麻煩了,你安排的極好!她生前愛煞了錢塘的小橋流水,死後想必也願意魂歸故里。吳縣固然上佳,卻終是異鄉!”

    徐佑深邃不見底的眼眸裡掠過幾許淡淡的哀傷,雨徑綠蕪合,霜園紅葉多,江南秋色還是如斯動人,但那個特立獨行、不為世俗所容的女子卻已經不在那麼鮮活的反抗著這個世界。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如果不是因為他和劉彖之間的恩怨,蘇棠本不必牽扯到這場紛爭裡,或許能夠在亂局中保住性命。

    或許吧……

    “自古佳人薄命,發生這樣的事, 並不是誰的過錯,請七郎千萬節哀!”

    徐佑眺望著九天雲外,緩緩點了點頭,道:“我知道,生死有命,強求不得。以後的日子會偶爾想起她,卻不會悲傷太久,你放心!”

    重新回到宴席,眾人只談風月,不談國事,難得的放鬆了一番。等興盡而散,徐佑、寧玄古、何濡、左彣四人前往房內,分賓主坐好,徐佑恭敬的問道:“既然孫冠入了金陵,天師道跟此次揚州兵亂自然無關,那都明玉為何起事,還請真人為小子解惑!”

    何濡左彣他們事先也知道了孫冠的事,對都明玉的身份來歷以及目的都覺得迷惑不解,同時精神一振,望向寧玄古。

    “說來話長,我跟都明玉其實並無往來,只是偶然的機會結識了一位女娘,她天資聰穎,精通道法,許多見解發前人所不能,若歸於道門,必是我教的大幸。所以動了憐才之意,想要把她收歸門下,稍加點撥,十年後即可繼承我的衣缽。只可惜她沈浸無為幡花之道,不願敬奉三天正法……”

    天師道以三天正法為根基,徐佑是知道的,可什麼是無為幡花之道,卻從未耳聞,奇道:“無為幡花?”

    “正是!你們始終猜不透都明玉的目的,其實這裡面牽扯到了四百年前的一段公案,所知者甚少,瞭解內情者更是寥寥無幾,故而一時看不破。”寧玄古娓娓道來,將延續數百年的道門內鬥呈現在諸人面前,道:“伏羲、女媧之時,老君顯化世間,各作姓名,因出三道,以教天民。那時八十一外域皆奉我華夏清約大道,被稱為‘六天治興、三教道行’的盛世。到了漢時,群邪滋盛,六天氣勃,三道交錯,鬼魅縱橫,以致百姓不能分辨真偽善惡,天民夭斃,暴死狼籍,人間已成煉獄。所以老君再次授張陵張天師為‘太玄都正一平氣三天之師’,率正一明威之道,罷廢‘六天’,以三天正法代之,始有天師道這四百餘年的興旺。但六天雖廢,其心不死,多年來潛藏民間,廣納教眾,自稱修無為幡花之道,意圖反擊三天正法,重現六天盛世。所以,無為幡花,在鶴鳴山天師宮內,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名字,叫做‘六天故氣’……”

    左彣啊的叫出聲來,道:“六天治興、三教道行?七郎,當初四夭箭行刺紅葉渚,月夭和飛夭臨死時好像都說過這樣的話……”

    “六天治興,三教道行。天地不長,無形自障。天地不老,故成大道。道本無形,莫之能名。赤書符命,化為長生!”

    徐佑回想月夭死前的那一幕,紅葉紅袍,黑髮碧眸,印象何其深刻,道:“我原以為這些話只是四夭箭痴迷於得道長生,故而在死前求得解脫的胡言亂語,類似於道門的靖室悔罪,卻沒想過還跟什麼無為幡花、六天故氣有關……”

    他沒有對寧玄古說實話,當初聽到“六天治興、三教道行”的字眼,確實想起了前世裡看到過的那些相關資料。若說無為幡花之道,他沒聽過,可‘六天故氣’這四個字卻如雷貫耳。

    簡單來說,所謂六天故氣和三天正法之間,就是天師道摒棄黃老道和太平道而刻意營造出來的對立關係,和之前的道教割裂開來,以正本清源,彰顯其道門正統的無上地位。

    只是徐佑後來有意打聽,在這個時空裡,《上清天關三圖經》尚未問世,人們根本沒有“六天”這個概念,哪怕何濡學究天人,也不明白六天治興、三教道行的含義,所以暫時放下疑問,沒有過多的探究其中的底細。

    寧玄古道:“我對四夭箭所知不多,單從這幾句話並不能推斷他們的身份。不過,若是真的信奉無為幡花之道,那就跟都明玉是同路人無疑。”

    徐佑想起四夭箭的令牌,讓左彣去找秋分取來,轉交給寧玄古。寧玄古拿起令牌仔細審視,過了良久,嘆道:“沒錯,這令牌背部的雲霧繚繞之山外山,就是傳說中的酆都山。山中有六宮,分屬於六天統治,自大而小,稱為天主。天主之下,男稱將軍,女稱夫人;將軍夫人之下,又有金、木、水、火、土之五傷官;五傷之下,有百精,百精之下還有無數鬼兵。那個女娘在六天裡身份貴重,這都是她欲拉我入無為幡花道時全盤托出的機密情報,該不會有假!都明玉,應該就是六位天主之一,此次揚州兵亂,他是主導,目的很簡單,借皇帝和太子之間的猜忌,佛門和道門交鋒正急的緊要關口,打著天師道的旗號逼孫冠造反,讓天師道走上當年張角所創太平道的老路,最終被朝廷派兵剿滅,以報六天故氣被廢之仇!”

    徐佑張了張口,卻沒有說話。

    “至於那女娘是誰,七郎不必問,我今日說了這麼多,已經對不住她。我雖然不贊同孫冠介入世俗的道,也不讚成她的無為幡花之道,道不同自不相為謀。可大道無名無形,誰也不知道哪一條路才能抵達真正的終點,若是洩露了她的身份,除了害死她,對你們並無絲毫益處,還累得道門少了一位可開山門的賢師。”

    寧玄古凝視著徐佑,道:“七郎,都明玉痴心妄想,要重現六天昔日榮光,或許還想取天師道而代之,卻忽視了目前江東的大局。眼下的江東,儒教衰微,不足為慮,道門勢大,卻已有盛極必衰之象,而佛門看上去步步緊逼,佔據上風,也不過是主上手中的利刃,一旦天師道被滅,佛門幾無對手,馬上就輪到那些和尚倒霉了。試想,國無二日,主上好不容易打壓三教,又怎麼會讓六天再次崛起,強大到足以威脅皇權?尤其他們以謀逆起事,手段殘忍暴虐,為成功不計代價,無所不用其極,更是為人主所忌。都明玉也好,六天也罷,無不是才高當世、人中之傑,卻因為放不下,捨不得,看不破而走上了不歸路,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徐佑沈默半響,道:“真人是告誡我,且不可找六天尋仇!”

    “六天組織極其嚴密,勢力牽連之廣,我到現在都還沒有摸清楚他們的底細。六位天主,除了都明玉和那個女娘,其他四人的身份依舊是個謎,敵人在暗,你在明,如何握有勝算?”

    徐佑忽而一笑,道:“真人多慮了,我跟都明玉並無私仇,他雖將我拘禁在錢塘,但好吃好喝招待著,沒有太失禮的地方。何況我只有五年的時間去尋找五符經,哪裡有精力去和六天周旋呢?”

    寧玄古不再多話,點了點頭,起身說道:“我山中尚有未了之事,你既然無恙,我這就啟程離開。記住了,揚州兵亂,自有朝廷料理,你不許插手其中,至於五符經,還是先前所議,一定要穩妥,不可操之過急。”

    徐佑急忙跟著站起,道:“真人這就要走?還想著多留幾日,小子有許多事情要向真人討教……”

    寧玄古笑道:“你已經做得極好了,我沒什麼能夠教你的。”說著往門外走去,到了門口,突然頓住身子,道:“對了,你身邊那個婢女秋分,是不是學了白虎勁?”

    徐佑不知寧玄古為何問起這個,道:“是!”

    “胡鬧!”寧玄古臉色一沈,道:“家裡沒人告訴你,白虎勁傳男不傳女嗎?”

    原來是為此動怒,徐佑並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笑道:“小子那時年少無知,覺得有趣,便偷偷教了秋分。不過真人有所不知,秋分天賦極高,只用了三年就將白虎勁練到了第二勁,此次從義興往錢塘,途中遇險,也多虧了她捨命相救……”

    “秋分的天份越高,你讓她學白虎勁,卻是越害苦了她!”

    徐佑笑容一斂,正色道:“真人請明示!”

    “白虎勁乃至剛之炁,女子為陰柔之體,如同水火難以相容。若是平常女子,哪怕窮盡一生,也根本無法窺得白虎勁的門徑,偏偏秋分於武學之道極有天份,竟破開了陰陽障,通了水火關,將白虎勁練到了第二勁。可你有沒有發覺,自第二勁之後,這兩年她為何止步不前,毫無寸進?”

    徐佑已經猜到自己好心辦了錯事,道:“我確實有過疑慮,但秋分對武道的喜愛有限,平時並不勤加練習,所以我還以為……”

    “你啊,自詡聰明!”寧玄古搖了搖頭,道:“你也說了,自離開義興,危機不斷,秋分忠心護主,豈不知多一分武力就能多一分安全?又怎麼會疏於練習呢?我昨夜為她號脈,體內的真氣匯聚於帶脈,無法流轉運行周天,若是再不疏導,怕是要不了一年,輕則殘疾,重則喪命!”

    別說徐佑驚在當場,連左彣也是一愣,慚然道:“我竟沒有發現秋分到了這麼嚴重的地步……”

    “你雖為小宗師,卻對白虎勁不甚了了,沒有察覺是正常的。白虎九勁的周天運行跟別的功法大不相同,所以表面上看似沒有問題,可一旦爆發,就再也無法挽回。”

    寧玄古道:“不過還好,現在不算太晚!”

    徐佑鬆了口氣,既然寧玄古說不算晚,就一定有解救的法子,躬身作揖,懇聲道:“求真人妙手回春,救她一救!”

    “救她性命容易,散功即可,只是再也無法修習武功。可若想不傷她的道基,以求日後武道精進,卻需要費些時日。你,可捨得嗎?”

    “捨得?”

    “我帶她走!峨眉山秀絕天下,適合靜養修身,三年後,還你一個完美無瑕的秋分!”

    久久無聲!

    自重生以來,徐佑逃義興、過晉陵、入錢塘,身邊的人越來越多,從身無分文的窮小子,變成家財萬貫的一方豪富,謀主、部曲、奴婢應有盡有,但在他內心深處,真正視為親人的,只有秋分一人!

    貧賤相依,富貴相隨,

    生不離,死不棄,

    毫無保留的信任,哪怕全世界都站在對面,秋分還會站在他的身邊!

    “請真人稍候,我和秋分談談。她貌似隨和,其實性子很倔,未必肯答應離開這裡。”

    寧玄古負手立於院子裡,望著那隨風搖曳的梧桐葉,沒有多說什麼話。徐佑匆匆施禮,拉著秋分的手,去了旁邊的房間。

    “我……我不想離開小郎……”

    秋分的眼很快紅了,淚珠在眼眶打轉,卻極力忍著沒有落下來。徐佑輕輕的撫摸著她的髮髻,道:“丫頭,你呢,就當出去散散心,跟在寧真人身側,有他老人家時時提點,比跟著我要強百倍。再者你的身體最是要緊,若不及時診治,傷了性命,到時候小郎找誰服侍,對不對?三年而已,眨眼即過,我又不是不能去看你,等有閒暇,就到峨眉山找你,好麼?”

    秋分咬著唇,心口似要裂開一樣,她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離開小郎。可小郎說的對,現在的她反而拖累了大家,寧真人是神仙,跟著他學會大本領,以後也好像履霜和冬至阿姊那樣為小郎辦事。

    “小郎!”秋分撲到徐佑懷裡,死死的抱著他的腰,不知過了多久才難捨難分的鬆開了手,擦去眼淚,鄭重的點了點頭,道:“三年……三年後小郎千萬不要忘了我!”

    “傻丫頭!”

    徐佑點了點她的嬌俏的鼻子,道:“別忘了,你叫徐秋分,我們,原是一家人!”

    (六天故氣和三天正法的詳情,有興趣的同學可以去查閱資料,其實很有趣。而作為本書最重要的一條伏線,從開始挖坑,到現在一百多萬字了,終於填上了,我其實很有些開心!)
tanakh 發表於 2019-5-12 18:04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二十三章 鶉鵲詩


    秋分走了,履霜和冬至淚灑當場,方斯年要不是左彣拉著,恐怕要衝上去找寧玄古拚命,紇奚醜奴抱著秋分的腿,死活不肯鬆手,還是徐佑寬慰了兩句,才氣沖沖的掉頭跑了,直到晚飯都不肯出來。

    其他人固然也依依不捨,但都明白秋分能夠得到寧玄古垂青,那是難得的造化,短暫的分離是為了日後更好的重逢,悲而不傷,含笑送別。

    回到院子,眾人齊齊望著徐佑,劫後餘生,所有的部曲都很關心他的身體狀況。徐佑環視一圈,笑道:“寧真人醫術精湛,經過這幾日的調理,已經大好了,之後只需修養些時日,再無復發的可能!”

    先是沈寂,接著發出震天的歡呼,蒼處吳善李木嚴陽等人面色激動,難以自抑。他們一身所繫,全在徐佑,若是徐佑動不動病怏怏的,不知什麼時候就一命嗚呼,大家心裡難免忐忑不安,對未來的憧憬和希望將化為夢幻泡影。

    人活一世,講情講義,可情義之外,也無非名利二字而已,他們相信徐佑可以給予榮華富貴,所以甘願赴湯蹈火,以命相托。

    但前提是,徐佑一定要活著,錢塘那樣的事,再不能發生第二次!

    “好了,散了吧,郞主沒有大礙,但也得多多休息。你們看好門戶,各守其職,不可疏忽大意!”

    左彣是眾部曲的頭,他發了話,所有人轟然應諾,個頂個的笑逐顏開,渾身充滿了幹勁。等部曲散去,徐佑召集何濡、左彣、暗夭、山宗、冬至、履霜到房內,這是目前他的核心班底,說起在錢塘發生的種種,沈聲道:“都明玉這個人,實在太可怕了,彼時我為魚肉,生死全憑他一句話,可多次私下交談,卻沒有露出半點破綻。謹小慎微至此,城府之深,讓人歎為觀止。我當真以為他是秉承孫冠法旨,率天師道起事,欲和太子共謀天下,要不是寧真人指點,至今還要蒙在鼓裡,被他玩弄於股掌之上。”

    “若按寧真人的說法,所謂六天,分掌六宮,都明玉不過是其中一位天主,就已經如此難對付,可以想見,另五位天主必然更加的棘手。寧真人臨走時百般叮囑,要我們戒急用忍……”

    何濡頓了頓,沒有繼續說下去,徐佑笑道:“怎麼了,以前你可不是這樣的性子,有話就說,不用遮遮掩掩!”

    “以我之見,錢塘的事先放一放,如何平亂,交由朝廷即可,我們不要插手。蘇棠的仇當然要報,可敵強我弱,現在不是報仇的好時機!”

    徐佑沈吟片刻,沒有繼續這個話題,扭頭看向冬至,道:“外面都有什麼傳言?”

    “坊間聞說小郎落入敵手後,受盡酷刑而威武不屈,故多有讚譽。還有人說都明玉極其看重小郎的才幹,以不可計數的錢財、數十位國色天香的美女以及僅次於孫冠的權位相誘,小郎卻心向大楚,始終不肯從逆,甚至不惜殺妻以證其貞,且因傷心太過,一病不起,幾乎追隨蘇棠於九泉下……”

    “殺妻?”

    徐佑只覺胸口一悶,彷彿被人迎頭打了一拳,憋得有些喘不過氣來。山宗和暗夭都是當事人,親眼目睹蘇棠慘死在祁華亭的刀下,如今卻被人硬是按到了徐佑頭上,真是火冒三丈。可看了看徐佑的神色,山宗強忍著怒氣,沒有開口,暗夭端坐不動,倒很是淡然。

    冬至小心翼翼的道:“是,那日錢塘城頭的事已經傳遍了三吳,黔首多無知,口口相傳,以至於走了樣,說什麼蘇棠是小郎的心上人,雖沒有過門,但私下已經約定了終身,與妻妾無異,卻不幸落入賊手,被都明玉用來脅迫小郎就範。”

    這也怪不得傳聞走樣,蘇棠和徐佑那點風流韻事,早在去年就傳遍了錢塘內外,加上城頭那一幕發生在眾目睽睽之下,經好事者宣揚,普通大眾的藝術加工,自然要搞出點情情愛愛生生死死的纏綿悱惻才符合眾人的想像和偏好。

    徐佑又陷入沈默當中,過了一會,道:“千萬張口,豈會一個論調?還有別的什麼傳言?”

    冬至猶豫了下,道:“也有些閒言碎語,說小郎薄情寡義,拋下蘇棠獨自逃生,然後……然後……”

    “然後什麼?”

    “然後又貪生畏死,坐視蘇棠受刀劍屠戮,卻不願相救。所謂情深云云,不過是虛偽君子,鶉鵲之不若……”

    徐佑苦笑道:“這是以鶉鵲詩譏嘲我呢……”

    詩經中有首詩,名叫《鶉之奔奔》:“鶉之奔奔,鵲之彊彊。人之無良,我以為兄! 鵲之彊彊,鶉之奔奔。人之無良,我以為君!”

    詩意簡潔明瞭,鵪鶉尚且雙雙飛,喜鵲也是成雙對,可這個人呢,既沒良心也不善良,何以為君子,簡直連鶉鵲都不如,跟後世那個著名的“禽獸不如”的段子大有相似之處。

    冬至憤然道:“那些只知道饒舌的無膽鼠輩懂得什麼?小郎和那蘇棠不過相識而已,卻已經幫了她多少次?連從賊營脫身後,首要想的不是自己,而是回去救她,雖說最後功虧一簣,可也非人力所能挽回,換做他們,早嚇得涕淚齊流,那才是真正的鶉鵲之不若!”

    徐佑神色平靜,道:“嘴長在別人身上,由得他們去吧!”

    何濡搖頭道:“七郎差矣!此風絕不可長,世人偏好窺探私隱和醜事,若是被別有用心之徒推波助瀾,恐後患無窮。冬至,你去暗中召集一些說書人,讓他們將七郎如何與天師軍鬥智鬥勇,又如何為了楚國和心愛的女郎天人永隔的故事傳揚四方,務求以事實為基,略加潤色,形成席捲之勢,徹底壓倒那些對我們不利的傳言!”

    不管什麼時候,輿論戰都是重中之重,尤其時人重名,養望千日,卻毀於一旦的例子層出不窮,徐佑當然不會任由他的名聲在罔顧事實的流言蜚語中逐漸的崩壞,只不過身為上位者,有些事不方便主動去做,所以需要何濡這樣的人來專業揹黑鍋三十年。

    何濡當然懂得這層道理,他和徐佑本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搭檔,很多默契甚至都不用任何交流。比如這次,徐佑說“嘴長在別人身上,由得他們去”,言外之意,不是不想管而是管不了,如果真的不想理會,他應該說“跳樑小丑,不足為慮”。何濡對徐佑各方面可以說極其滿意,唯有一點,就是這位小郞主有時候對部下太過溫和,缺乏一點,或者說不屑於用帝王心術掌握平衡。這種做法放到以前僅僅數人的小團體,可以籠絡人心,效果顯著,可當靜苑的追隨者越來越多,徐佑過於溫和,難免會給人可欺的假象,主少可欺,內鬥滋生,並不是長久之道。

    所以,當徐佑偶爾使用權術,何濡會立刻給予回應,他堅信世上沒有至純至聖的人,只要習慣了權術帶來的快感,誰也無法抵擋,連徐佑也不能。

    冬至沒有何濡這樣的玲瓏心思,只當徐佑真的要置之不理,趕緊附和道:“其翼郎君說的在理,小郎懶得跟他們一般見識,可也不能任由他們胡說八道。這事我即刻安排,悄無聲息的就把這些刻薄傢伙的嘴巴堵住!”

    徐佑無奈道:“你們啊……好吧,就聽其翼的,不過冬至你要記住,防人之口甚於防川,堵不如疏,切不可採用過激的手段,明白嗎?”

    冬至笑嘻嘻道:“明白,小郎放一萬個心,我知道分寸!”

    陷落錢塘固然十分的兇險,可逃脫之後如何善後,其中的兇險其實也不遑多讓。但凡成為俘虜又僥倖復歸的人,翻遍史書,有幾個好下場的?一旦有人故意將徐佑推向投敵、貪生、賣國的地步,民眾的猜忌之心就會像雨後春筍般冒出來,所以引導和掌控輿論的走向至關重要。

    不過,要說對輿論的重視程度,在這個時空沒人比徐佑做得更好了。之前精心培養的說書人依舊散在各地靠著各種荒誕不經的鬼神事說書謀生,尤其周七巧更是成為吳郡乃至揚州炙手可熱的名人,將錢塘的事通過他們的生花妙口傳出去,必然可以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回吳縣後都有誰來過?”

    徐佑咳了兩聲,身子覺得乏累,轉頭剛想找個靠枕依著歇歇。履霜已經將繡著仙鶴靈芝圖的紅綾枕頭墊好,扶著徐佑半躺在榻上,然後輕輕的蓋上薄被,比起秋分的貼心,更多了兩分成熟女子特有的細膩和溫柔。

    “來客的名單都在履霜阿姊手裡,小郎的朋友太多,送來的禮物各色各樣,怎麼回禮才不露怯?我們這些粗手粗腳的可做不好,只有履霜阿姊才能處理!”

    履霜白了冬至一眼,不等徐佑再問,道:“顧府君每隔兩日都會來看望小郎,還有張墨、王戎、巫時行、杜盛等八子社的人也來過兩次,見小郎染痾不起,張郎君幾乎哭的暈死過去。其餘朱氏、陸氏、張氏也都派人送來日常所需的用度和各種珍貴藥物,朱智還給小郎手書了一封信,稍後婢子取來。對了,還有幾個錢塘湖雅集時結識的士族子弟,本縣仰慕小郎才名的富商大賈等等,不一而足,名單也都記下來,等小郎好些,再看看如何回覆是好!”

    人生在世,無外乎人情世故,睜開眼來就是避不開的瑣碎,但又不能不做,徐佑點了點頭,慢慢閉上眼睛,道:“你們下去吧,我想休息一會!”

    眾人齊齊看向何濡,何濡站起身,道:“七郎好好安歇,今日不會有外客登門!”說完對眾人揮揮手,依次魚貫而出。

    到了門外,何濡對履霜道:“你這幾日先辛苦一下,秋分不在,小郎身邊不能沒人服侍。等過幾日尋到伶俐乖巧的婢女,再來替換!”

    冬至嘻嘻一笑,低聲道:“換倒是不必換,想來阿姊也不會計較累或不累,對不對?”

    履霜伸手去揪她的臉蛋,冬至做了個鬼臉,嬌笑著跑掉了,沒辦法的頓了頓足,轉身對何濡恭敬的道:“但憑郎君吩咐,我聽命就是!”

    何濡走開兩步,想了想,又道:“阿五,吳縣終究不是錢塘,我們是外來人,小郎的安全仍是重中之重。你也留下,以防萬一!”

    暗夭的目光從履霜身上掠過,沒有遲疑,道:“好!”

    履霜低垂著頭,眼波微微浮動,再抬起時,笑意盈盈,道:“有阿五郎君作伴,真是再好不過!”
tanakh 發表於 2019-5-12 19:22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二十四章 清明


    “阿五!”

    裡臥的房門打開,從外面露出暗夭的臉,他敏銳的掃視下臥室週遭,沒有發現異常,道:“郎君!”

    徐佑起身下床,道:“幾時了?”

    “亥時!”

    “睡不著,陪我出去走走!”

    履霜的床榻和徐佑在同一個房內,聽到兩人說話才從睡夢中驚醒,俏臉紅的發燙,忙準備起身服侍,徐佑揮了揮手,笑道:“你睡你的,阿五陪著我就行了!”

    不管是在清樂樓,還是在袁府,抑或在靜苑,履霜從來都不是伺候人的奴僕,所以反應遲緩了些,沒有秋分那麼的恰到好處,總是在徐佑需要的時候及時出現。

    話雖如此,履霜卻不能當真繼續躺著睡,起床穿好衣服,跟在徐佑和暗夭身後走了出去。三人漫步在月色裡,明暗之間,隱約可見巡邏守夜的部曲,他們並不來驚擾徐佑,遠遠的躬身行禮,然後聚精會神的承擔著自己該盡的責任。

    “邱原現在何處?”

    “錢塘大敗後,邱原收拾殘兵,打算固守西陵縣,但劉彖隨即率軍做出意圖北上的姿態,邱原驚駭之下,馬上後撤七十里,至嘉興縣蘆花鎮駐紮。自此,嘉興以南,富春以東的所有土地人口,已盡歸天師軍所有了!”

    天師軍雖然驍勇,但並沒有經過太多的正規訓練,守城尚可,野戰卻未必是府州兵的對手。經過多日苦戰,劉彖同樣損失慘重,哪裡還有餘力出城鏖戰?無奈邱原被嚇破了膽,連短兵相接的勇氣都沒有,劉彖虛張聲勢,就把他嚇得抱頭鼠竄,真是可恨!

    誰又能想到,那個看似精明的生意人,竟會是戰場上的良將呢?

    “你覺得下一步,都明玉會做什麼?”

    暗夭眼瞼低垂,道:“郎君應該跟何郎君商議,而不是我!”

    徐佑笑道:“白天議事時你也聽到了,其翼不主張干涉錢塘戰事,我呢,還沒有最後拿定主意!這會咱們閒聊而已,不用忌諱什麼!”

    暗夭想了想,搖頭道:“這些事,我不懂!”

    徐佑坐在院子中間的石凳上,仰頭看天上明月高懸,清輝灑地,閃爍著刺目的銀光,良久之後,收回目光,緩緩說道:“孫冠入了金陵,以風門的無孔不入,都明玉肯定提前得到了消息。不過,天師軍數萬部曲,不可能都是六天的人,很大一部分追隨者還是因為孫冠的名號才甘願提著腦袋跟都明玉造反。這,壓是壓不住的,朝廷會想方設法將消息傳遍天下,擾亂天師軍的軍心。如果我是他,要麼宣稱天師被虜,以救天師為名,集中兵力進逼建康,勝了或許還有出路;要麼收縮防線,固守南揚州,再以錢財、美色、田產穩住麾下諸將,之後是戰是和,觀形勢再決定,最不濟也可以退到海上加入溟海盜,逍遙快活……”

    暗夭認真說道:“郎君言之有理,可我們人少力單,實在做不了什麼!”

    “是啊,這是六天和朝廷在弈棋,揚州做盤,眾生做子,好大的氣魄!”徐佑的眼眸越來越冷靜,微微嘆了口氣,道:“所以我們袖手旁觀即可,寧真人說的對,戒急用忍!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是不是?”

    暗夭默然不語,徐佑或許對身陷敵營所受的羞辱沒有放在心上,可蘇棠當著他的面被虐殺,那種發自靈魂深處的怒火卻不是那麼容易熄滅。

    履霜乖乖的侍立身後,猶豫了下,勸慰道:“小郎,蘇女郎那麼聰慧的人,肯定不會怪責你的。她在九泉之下,也肯定不希望你為了替她報仇而將自己置於險境……”

    “是嗎?你是女人,最瞭解女人的心思,她真的不會怪責我嗎?”徐佑笑了笑,俊朗的側顏如同刀斧雕刻而成,透著難言的美感和神秘,他沒有繼續這個話題,望向暗夭,道:“阿五,還記得那夜在錢塘西門外,我說過,咱們之間的約定就此作廢,只是當時被盧泰所阻,沒能履行承諾。現在諸事已畢,我還是那句話,你不再是我的階下囚,也不再是我的籌碼和把柄,若是想走,天下無處不可去,不過按我的本心,極希望你能留下來,這個亂世,大家做個伴,總比獨自一人要活得輕鬆些……不過,是去是留,全憑你自己決定,哪怕離開,靜苑也是你永遠的家,隨時歡迎你回來!”

    暗夭沒有思考太久,從他決定不計生死潛入錢塘救徐佑那刻起,其實已經成為了靜苑不可分割的一份子,道:“我願意留下,只是還有件事需要解決……”

    徐佑明白他的意思,道:“慕容貞?”

    “嗯,慕容貞!”

    月夭,也就是慕容貞,是橫在徐佑和暗夭之間的一道檻,不想辦法邁過去,終究不能完全消除兩人的恩恩怨怨。徐佑饒了暗夭一命不假,可暗夭從錢塘將徐佑救出來,也還了這個人情,所以事情又回到了原點。

    徐佑顯然對這個問題深思熟慮過,道:“慕容貞生前有沒有未了的心願?”

    “殺元瑜!”

    徐佑震的半響沒有做聲。

    元瑜,北魏皇帝,自幼就聰明大度,應付裕如,十二歲率軍抗擊柔然,三戰三勝,殲敵無算,迫使柔然數年不敢南侵。即位後整頓吏治,發展經濟,勵精圖治,伐柔然、滅後燕、徵山胡、降鄯善、逐吐谷渾,又接連攻佔南楚的豫州重鎮,賞不遺賤,罰不避貴,剛毅自律,從諫如流,堪稱北魏一代雄主。

    這樣的人,慕容貞一個亡國的公主竟然妄想殺了他?

    “如果郎君可以答應我,日後有機會的話,殺了元瑜了卻慕容貞的心願,我願留下來,常伴郎君左右!”

    徐佑先是一愣,繼而眼眸裡溢出淡淡的笑意,道:“好!我答應了!”

    如果有機會……那麼沒有機會的時候也不強求,暗夭給了徐佑一個看似不能完成的目標,以此來化解對慕容貞之死的進退兩難。如此一來,暗夭跟著徐佑,不算辜負了慕容貞。

    這是聰明人的做法,不過,對於殺元瑜,徐佑並沒有多少心理負擔,無論從江東漢人的角度,還是從華夏文明的角度,元瑜都是最大的威脅!

    若有機會,哪怕不為了慕容貞,殺元瑜,是每個有良知的漢人都非做不可的事。

    暗夭退開三步,剛要俯身下跪,徐佑伸手攔住了他,道:“你我朋友論交,跟部曲不同,今後不必多禮。”

    “我不是拘禮之人,可也讀過《太史公書》,袁盎諫文帝說尊卑有序則上下和,我深以為然。既拜入郎君門下,自何濡起,無不守著靜苑的規矩,若我獨獨例外,一自外於人,二必招禍端,這不是長久之道!”

    徐佑無話可說,受了暗夭三拜,趕忙扶他起身,道:“好了,以後輕易不得下跪,這亦是靜苑的規矩!”

    “好!”

    暗夭又道:“還有一事,我想請郎君恩準!”

    徐佑奇怪的打量他一眼,道:“你說!”

    “阿五這個名字我不是很喜歡,想請郎君另外賜個名字!”

    阿五隻是用來避人耳目的臨時舉措,徐佑沒有當真,暗夭也不會當真。如今他加入靜苑,暗夭的名號更是不能用了,也有跟從前的自己完全割裂的意思,重新換個名字,倒也很有必要!

    “你從地獄中走出,歷盡人間艱辛苦難,我願從今而後,於萬物復生之時,此心皆清朗而明淨,故賜你……清明!”

    秋分冬至,清明驚蟄,

    暗夭的眼睛愈加的明亮,二十年的折磨,彷彿就為了迎接這一刻的光芒,他宛然一笑,如初雪點點,落於梅花之上。

    清明,清明,

    他的心裡,滿是歡喜!
tanakh 發表於 2019-5-12 19:23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二十五章 青衣血魃


    又過了三五日,顧允來看望徐佑,他已經得到消息,知道徐佑完全康復,從眼角到眉梢都是說不出的開心,挽著徐佑的手不願鬆開,道:“微之,總算老天有眼,讓你度過這一劫!”

    “是啊,死裡逃生,感概萬千!”徐佑將顧允迎到房內,笑道:“我就不跟你客氣了,習慣坐哪裡就坐哪裡,畢竟這宅子你是主人,我才是客!”

    顧允故意皺著眉頭,左右四顧,道:“履霜呢?我不是告訴她,將這座宅子送給微之了嗎?這小娘連話都傳不到,怎麼做事的?”

    徐佑咦了聲,道:“真的送我?那就卻之不恭了,飛卿出手闊綽,我沒白交你這個朋友!”

    “哈,你倒是臉皮厚的!”

    顧允笑的幾乎直不起腰,扶著几案,勉力說道:“你要喜歡,那就送你了!”

    一座宅院而已,對顧允來說九牛一毛,徐佑哪會真的無功受祿,道:“等錢塘收復,我還得回靜苑去,要吳縣的宅院做什麼?飛卿的好意,我心領了!”

    顧允瞭解他的脾氣,並不強求,再者徐佑也不是缺錢的人,需要朋友接濟才能度日。兩人對面而坐,說起揚州的局勢,顧允嘆道:“邱原固守嘉興,龜縮一隅,再不敢派一兵一卒出外。天師軍,哦,現在不叫天師軍——朝廷和鶴鳴山聯名曉諭天下,稱以都明玉、劉彖為首的叛軍是白賊,此次揚州禍亂,與天師道無干,但凡受惑從賊的,即日起臨陣倒戈、棄械投降者,概不追究從逆之罪。若能擒白賊十籙將以上歸順者,皆有封賞。殺劉彖、都明玉者,賞萬金、封侯爵、晉將軍位!”

    “白賊?”

    “是,經司隸府多方打探,此次都明玉之所以能夠聚眾起事,除了原揚州治的天師道道眾,還有部分是逃避賦役的卻籍戶。這些卻籍戶大都是冒充僑姓士族混入白籍的庶族小地主和齊民富戶,去年檢籍時被查出問題,朝廷要追究他們的罪責以及賦稅,所以跟隨都明玉造反。為了消除天師道的不利影響,朝廷故意放大了卻籍戶在叛軍中的作用,故而統稱他們為白賊。”

    徐佑熟讀史書,對白賊這個稱呼並不陌生,南齊唐寓之暴動,起因正是因為檢籍時傷害了庶族地主和富戶的利益,從而引發的一場動亂,南齊朝廷對他們的官方稱呼就是白賊。如今時光流轉,空間變幻,都明玉所謀甚大,和唐寓之的鼠目寸光也沒有可比性,但白賊這個記入史冊的名稱仍舊不受控制的出現了。

    至於去年的檢籍,詹泓就是受害者之一,被陸會硬生生敲詐了二百多萬錢。詹氏家大業大,二百萬錢掏得起,可很多富戶卻沒有這樣大的承受力,一旦被貪官污吏逼迫的無路可走,再受都明玉的蠱惑,揭竿而起,並不是不可理解的事。

    “白賊兵鋒直指嘉興,在城牆外喝罵竟日,想要詐邱原出城。邱原並不理會,只憑堅城高牆固守。可現在查明,在嘉興的白賊只是疑兵,其主力已經往西北去了!”

    “西北……吳興郡?”

    “嗯,吳興!佔據了吳興,就能打通宛陵、當涂一線,從而威脅金陵。都明玉打著“抗暴楚,救天師”的旗號,麾下聚五萬之眾,看樣子,確實有攻打京師的意圖!”

    割據一方,只是小打小鬧的賊寇,可攻打京師,卻是對皇帝的寶座提出了訴求,性質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由此可見,因為不願拋開天師道這個再好用不過的金字招牌,都明玉只能硬撐著前往金陵,徐佑早算到了這一步棋,並不覺得驚訝,道:“沈氏打算怎麼辦?”

    “能怎麼辦?吳興是沈氏的郡望,不到萬不得已,肯定不會捨棄。沈氏世代將門,江東豪族,豢養的私兵不計其數,真交起手,縱然不能勝,也未必不能守住吳興!”

    徐佑神色凝重,道:“我跟飛卿的看法正好相反!”

    “哦?”顧允一愣,道:“微之請指教!”

    “都明玉此番北上,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穩住軍心,抵消孫冠和朝廷聯手所帶來的消極影響。所以,只能勝,不能敗!就算敗,也要先劫掠足夠多的錢糧人馬才好給部下交代。”徐佑的笑意透著幾分冰寒,道:“至於沈氏,沈穆之雖是人傑,可狡詐多疑,詭譎善變,為了保存沈氏的實力,估計不會和都明玉死拼到底。”

    “那,微之的意思?”

    “若我所料不差,剛開始都明玉會大勝,沈穆之會大敗,然後從餘杭、武康、臨溪一路退卻到郡治烏程縣。沈穆之若是氣魄夠大,連烏程都可以捨棄不要,再繼續後撤至長興、原鄉等地,擇一地勢險要的所在據守待援。接下來都明玉將會受挫,跟著小敗,等朝廷中軍趕到,他立刻就會撤退,到烏程也可,退回錢塘也可,要看當時的戰況如何,再作抉擇!”

    顧允聽的心悅誠服,讚道:“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微之真可謂今之留候!”

    戰事果然按照徐佑的預估發展,白賊先克餘杭,再克武康,突然往西掃平了於潛和臨安,又往北攻陷了臨溪和安吉。

    吳興郡十縣,有六縣入了賊手。

    沈氏每次都抵抗的貌似很激烈,實則一觸即潰,邊戰邊退,實力絲毫未損,還趁亂搜刮了不少次等士族的財富,美其名曰堅壁清野,不留一錢一米一布給白賊。

    不過也有徐佑沒有料準的,此次出征,都明玉沒有用劉彖掛帥,而是從別處調來了千葉統軍,二十多歲的年紀,成為一軍主帥,說明此子深受都明玉的信賴,才幹出眾!

    千葉沒有辜負都明玉的信任,吳興之戰,五萬白賊在他手中時而迅若猛虎,時而狡若黠狐,疾如風,勢如火,所向披靡。

    十月二十三日夜,白賊聚攏兵鋒,三路合圍,將烏程圍的水洩不通!

    天下震動!

    朝廷不等沈穆之的求救,任命蕭玉樹為徵東將軍,假節,都督揚州、江州、南豫州、南兗州、南徐州五洲諸軍事,領中軍三萬人,兵甲齊備,趕赴揚州!

    “千葉到哪裡了?”

    房內燈火通明,徐佑命人用膠泥做了一幅簡易沙盤,指畫形埶,集成吳興郡的山川地勢,雖然時間緊迫,製作粗糙,但一目瞭然,讓人大為驚嘆。

    何濡將一面紅色的小旗插到沙盤裡,道:“陰風谷!距烏程七里,千葉的帥帳一定紮在此谷!”

    徐佑審視半響,問道:“中軍出動了嗎?”

    冬至忙道:“中軍六日前離開金陵,若途中沒有耽擱,現在應該到了長興縣!從長興到烏程不過三十里地,旦夕可至!”

    左彣皺眉道:“東遷呢?千葉為何不攻下東遷縣?東遷距烏程也是三十多里,沈氏在此駐紮重兵,互為犄角,實為肉中刺,何不趁早拔去?”

    “從顧府君處得到的消息,鎮守東遷的人叫沈慶!”

    “沈慶……”

    徐佑抬起頭,雙眸冷厲如刀,道:“就是那個自號青衣的沈孝孫?”

    冬至被徐佑的目光所懾,竟不敢直視,低垂著頭,道:“是,沈青衣,也有人稱他為血魃!”

    沈慶,沈穆之的第五子,字孝孫,號青衣,因雙目長於頂上,故有人戲謔為“魃”。他不以為恥,反而以魃自詡,某次出戰北魏,血染徵袍,又稱血魃!

    徐佑永遠不會忘記這個人,義興之變,就是沈慶帶兵率先殺入了徐氏的塢堡,死在他刀下的親眷不下數十人。

    血海深仇,不可不報!
tanakh 發表於 2019-5-13 18:10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二十六章 不敗之名


沈慶威名赫赫,鎮守東遷縣是最合適的人選。!因為東遷縣是吳興郡連接吳郡的僅存的通道,只要東遷不失,吳興和吳郡沒有被完全分割開來,隨時可以東進轉移和接收必要的補給。

所以,沈穆之放棄了吳郡六個縣,卻沒有放棄東遷這個戰略要地!

如果千葉不拿下東遷,攻*程時如芒在背,無法集全力,可要分兵攻打,卻又兵力不足,容易被各個擊破。

這是兩難的抉擇!

“將軍,城外又有人叫陣!”

沈慶正在吃飯,一桌子的肉食,雞鴨魚肉配野豬腿,不見一點素膳,但他的身形卻十分消瘦,穿著戎服鬆鬆垮垮,渾沒有武人該有的精悍。聽到部曲的話,額頭微抬,狹長的眼眸裡精光四射,彷彿刀子般滿是犀利的鋒芒,讓人不敢直視。

“他爺爺的,吃個飯都不能消停!這次罵的什麼?”

“罵將軍是婦人用的由虎子,裝了滿肚子的污穢……”

沈慶砰的摔碎了碗,站起身一腳踢翻了食案,怒道:“戰不能戰,守不能守,這麼大的吳興郡,拱手讓人,阿父究竟在搞什麼名堂!”

那部曲見慣了沈慶發火,並不驚慌,道:“除了罵,還用石砲投進來一件女人的裙裳,面寫著請為將軍換戰袍……”

“滾!”

部曲連滾帶爬的跑了,沈慶幾乎將房間裡的東西砸了個遍,發洩著心頭的憋屈和不滿,但沈穆之有嚴令,不得出城,死守東遷,他膽子再大,也不敢忤逆父命!

“來人!”

“在!”

“請管先生!”

管先生年過五十,留著長鬚,身子看起來沈慶還要壯實點,要不是穿著士袍,倒更像武將。

沈慶面色凝重,跟剛才的暴怒判若兩人,道:“白賊城外喝罵甚急,似乎要激我出城決戰。不過,我越想越覺得對方是疑兵之計,先生如何看?”

“虛者實之,不是沒有可能!”管先生撫著長鬚,道:“白賊雖有五萬之眾,但糧草並不充足,北犯境,務求速戰,因此不可能在烏程拖延太久。若我是千葉,定會集所有兵力攻*程,一鼓而下!”

“那烏程豈不是危在旦夕?”

沈慶心急如焚,坐臥不安,可想起沈穆之的叮囑,卻又無可奈何。管先生雙眸透著幾分詭異,低聲道:“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侍的計畫是想讓東遷吸引白賊部分兵力,和烏程遙相呼應,將白賊死死拖在此地,等朝廷軍一到,再聚而殲之。可戰況千變萬化,千葉非等閒之輩,瞧破了侍的計畫,僅以三百老弱困住我三千精兵,主力則日夜不休攻*程,若將軍拘泥固化,恐為天下所笑。”

“不行,拼著阿父怪責,我也要出兵援救!”

“不能急!”管先生一把拉住沈慶,道:“等夜裡派人出城,看看虛實再做決定!”

是夜,沈慶派出五名精銳斥候,潛入城外的白賊軍營查探,發現僅有三百餘老弱軍卒,其餘營帳皆為為空帳。五名斥候又分出兩人騎快馬急奔往烏程,沿途沒有發現伏兵,至烏程五裡外,看到白賊正大舉攻城,硝煙瀰漫,廝殺震天,不計傷亡代價的蟻附衝鋒,部分城墻坍塌成片,顯然到了最緊急的關頭。

沈慶接到回報,不再遲疑,立刻點齊兩千兵馬,直往烏程而去。丑時末,正是一天最黑暗的時候,沈慶欲出不意,從戰場後面插入白賊腹心,和烏程軍裡應外合,成不世之功。可沒想到的是,剛行至一處山谷,遇到了伏兵!

滾木和巨石從兩旁的山坡雨滴般落下,跟著是鋪天的箭矢,沈慶部猝不及防,頓時死傷兩百多人。幸好沈穆之愛子,分給沈慶的都是沈氏訓練精良的部曲,短暫的慌亂後,重整軍容,盾牌手在兩側,弓弩手摸黑還擊,騎兵在前,往山谷外硬衝。

只要出了山谷,平坦野外,他們不怵任何人!

沈慶伏在馬背,冒著箭矢帶領部曲們疾行,鼻端突然聞到一股濃郁的油腥味,遠處的黑暗裡同時冒出點點火光,臉色劇變,道:“撤,快撤!”

已經遲了,數十支火箭在夜空裡劃過一道道完美的弧線,點燃了事先放在谷口的草木堆。沈慶這才看清,不僅谷口,他們現在所處的地面也鋪著厚厚的乾草,草澆滿了胡麻油,火借風勢,管卷而來,如同地獄放出來的惡龍,吞吐著噬骨的火焰,將衝在最前面的數百人燒成了灰燼。

沈慶目眥欲裂,被困在這小山谷裡,一步錯,步步錯,先機已失,一身所長沒有發揮的餘地,實在憋屈的很。可不甘心也沒辦法,當務之急,是先活命,不能讓兩千精銳全部死在這。

“後隊變前隊,原路撤回去!”

經過一番苦戰,白賊雖然設伏在前,可實際戰鬥力還不能跟沈氏的部曲相,沈慶終於死裡得脫,帶著剩下的八百多人灰頭土臉的返回東遷。到了城墻下,高呼快開城門,卻沒想到又是一波奪命的箭雨。

沈慶被近衛護著退到了安全區域,正不知發生了何事的時候,城頭點起了火把,管先生出現在城頭,撫鬚斥道:“兀那白賊,我早料到爾等要來詐城,速速離去,否則今夜此地,是你們的葬身之處!”

原來是被誤當作了白賊,沈慶不怒反喜,留管先生守城果然沒錯,拍馬出陣,高聲道:“先生,是我!沈慶!”

“沈將軍?哈,你們倒是好費心機,尋個善口技的術士,學著我家將軍說話,以為如此能騙我開門嗎?休想!”

沈慶忍不住驅馬往前十餘步,命左右燃起火把,道:“先生,你瞧真切,確實是我,非白賊假冒。後面還有追兵,快快開城門,放我們進去!”

“我家將軍帶兵去救烏程,這會想必已經大破白賊,怎麼可能又掉頭回來?今夜天黑不見五指,區區螢火,我又不是神仙,如何瞧得真切?你再往前來……”

“將軍不可!”

左右擔心勸誡,沈慶不以為然,道:“管先生還能害我不成?”說完又前行數十米,單手高舉著火把,道:“這次瞧真切了嗎?”

“瞧你樣貌跟沈將軍頗有幾分神似,可形容猥瑣,精氣萎靡,跟將軍平日的意氣風發全然不同。我勸你少費心思,且逃命去吧!”

沈慶哭笑不得,他在山谷遇伏,差點丟了性命,火熏火燎的狼狽逃竄,形容如何不猥瑣,精氣如何不萎靡,怎麼能跟平日裡相提並論?管先生聰明過人,是他倚為臂膀的良師,可此刻看來,也未免太多疑了些。

“先生,白賊狡詐,設伏於道,我好一番廝殺才逃了回來,請開城門。等入了城,是真是假,一驗便知!”

“這個……好吧,你帶三百人先入城,不過要將刀劍棄於門洞裡。切記,但有妄動,別怪我手下無情!”

“……好,聽你的!”

沈慶退回陣,有部曲前進言,道:“將軍,還是小心為。不如由我代將軍入城,查明沒有危險,再請將軍動身。”

立刻有人反駁,道:“後面追兵在即,你什麼居心,讓將軍後入城?若被追兵圍住,你有幾個腦袋,可以換將軍的性命?”

那人還待爭辯,沈慶十分不耐煩,道:“若管先生有問題,剛才的距離足夠命人從城頭射殺我了。我故意以身犯險,是試一試他,現在看來一切正常。其實也怪不得管先生,他向來謹慎小心,誰讓咱們沒有按照約好的計畫行事,半途折返,換誰都要起疑的。”

計議已定,沒人再敢多說什麼,何況也耽誤不起時間,沈慶點了三百人過護城橋,等城門大開,至門洞扔下刀劍,然後大搖大擺的進了城。

大概過了兩刻鐘,城門再次開啟,管先生出現在城頭,道:“兄弟們都進來吧,剛才多有得罪,莫怪莫怪!”

眾人死裡逃生,又被自己人懷疑,困在城外饑寒交迫,嘴裡早罵罵咧咧的不停,這會聽了管先生的話,哪裡還忍得住,爭先恐後的往城門裡跑。

先前諫言沈慶的那個人被裹挾著往前移動了幾步,突然停了下來。沈將軍入了城,於情於理,管先生都應該去陪將軍才對,招呼他們這些人入城的小事,隨便安排一個幢主可以了,所以……他舉手高喊著“有詐有詐,先別進”,可亂糟糟的沒人聽見他的話,是聽到了也只當耳旁風。

那人神色數變,跺了下腳,掉頭離開,孤身一人沒入了黑夜裡,直到不見了身形!

“殺!”

剛剛入城的兵卒還沒反應過來,被亂箭射死了無數,身後是厚實不可搖動的緊閉的城門,前面是閃著寒光的冰冷刀槍,隨著一聲聲毫無感情的“殺、殺、殺”,尖銳的利器破開皮膚和骨肉,輕易的奪走了一條又一條鮮活的生命。

在這一刻,人命不值錢!

“報,沈慶餘部,下共九百一十七人,已盡數伏誅!”

管先生笑道:“好,下去吧,派人換沈氏部曲的衣物,守好城池,不可懈怠!”

“諾!”

沈慶被五花大綁在庭柱,冷冷的盯著管先生,道:“管述,我自問這兩年對你不薄,為何背叛我?”

管述笑而不語,在他身旁坐著一人,三十多歲的年紀,國字臉,容色剛毅,雙眉濃密,譏嘲道:“沈青衣好大的名聲,我當是多厲害的人物,今日看來,不過酒囊飯袋,不值一提!”

“你!”

沈慶牙齒幾乎咬碎,道:“有本事明刀明槍的打一場,只會陰謀詭計,算什麼英雄?”

國字臉搖了搖頭,似乎不屑跟沈慶廢話。他的表情更加激怒沈慶,死命掙扎,鐵鏈緊緊勒住身子,泛起條條血痕,卻始終無法掙脫。

“青衣,我是天師道的人!”管述嘆了口氣,道:“自兩年前浣衣渡口相逢,你我一見如故,這些時日承蒙你的照顧,我不勝感激!”

“呸!白賊!”

管述不為所動,道:“只是各為其主,到今日這步田地,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我這兩年在你的部曲收買了一些人,所以天師軍有七百人藏在東遷以東二十里的魯村裡沒有被你發覺。今夜派出的五名斥候,其兩名是我的人,回報路沒有伏兵,才引你入了山谷伏。至於這座城,你剛帶兵離開,魯村的七百天師軍到了城下,我命人開了城門,將他們放入城裡,剿滅了你留下來守城的一千部曲……他們到死時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毫無戒備被屠戮一空,相之下,你其實應該高興。”

管述走到沈慶跟前,誠懇的道:“至少,你死的明白!”

“白賊……”

沈慶吐出一口血痰,管述扭頭閃過,同時手多了一把閃著綠光的短匕,輕輕刺進了他的心臟,眼神平靜而無情,道:“六天治興,三教道行,青衣,怪只怪,你我的道不同!”

“水官,事不宜遲,我們該往烏程去了!”

管述凝視著死不瞑目的沈慶,右手拂過臉頰,合了他的雙眼,道:“四將軍,烏程那邊你不必去了,留下來守好東遷城,這裡糧草充足,不能有失!”

被稱為四將軍的國字臉眉頭皺起,道:“水官,不要忘了你的身份,千葉大將軍命你協助我,卻不是讓你對我指手畫腳!”

“身份?”管述淡然道:“天主之下,以十位將軍和十位夫人為首,但你也別忘了,五傷官雖然名位在將軍夫人下,卻直接聽命於天主,跟你並沒有隸屬的關係。”

“哼,水官這是擺明要搶功了?”

管述大笑,道:“四將軍的心思,我如何不知?揚州起事以來,七將軍劉彖夜奪錢塘,敗邱原於城下,三將軍齊泯,帶水軍阻滬瀆水師於域外,大將軍千葉領兵打下了半個吳興郡,其他諸位將軍夫人也多有斬獲,只有四將軍你沒有機會立功,這次主動請纓來奪東遷,卻還覺得不夠,要把烏程的功勞也一道佔了去,是不是?”

“你!大膽!”

管述從懷裡掏出一枚幽黑令牌,冷冷道:“小天主法諭!”

四將軍一驚,忙屈膝跪下,惶恐不已。管述眼睛瞇了起來,道:“命柳寅守好東遷,為大軍供給糧草,切莫有誤!”

“謹遵法諭!”

管述安排好東遷的防務,和城外追逐沈慶而來的天師軍回合,足足兩千人馬,全部換沈氏的衣服,然後打著沈慶的旗號,迅速前往烏程戰場。

烏程三裡外的高坡,管述駐足觀望,廝殺竟夜,雙方都露出了疲態。天師軍勝在兵多,可以分批次的進攻,沈氏勝在城池為依託,居高臨下,死守不退,但在天師軍的猛烈進攻下,烏程外城搖搖欲墜,再轟幾發石砲,說不定會坍塌。

和千葉派來的人進行接洽,規劃好進軍路線,管述一聲令下,喬裝的天師軍如猛虎下山,從後方插入戰場。

作為生力軍,彷彿蛟龍入海,忽左忽右,瞬間沖散了天師軍的陣勢。沈興是沈穆之的第三子,負責鎮守南門,正帶人拚死抵抗越了城頭的幾十個白賊,突然感覺壓力一輕,接到手下報告,忙撲到城頭往下觀望。

一支約兩千人的沈氏部曲在慶字旗的帶領下大殺四方,將天師軍幾乎無懈可擊的佈陣搞的七零八落,沈興大喜,道:“是孝孫來援了!來人,點一千人馬,隨我出城接應!”

“將軍,要不要先稟告侍?”

“這……”

沈興略一猶疑,道:“好,速去稟告阿父,說五郎來援,我請全軍出戰,務求殲敵於此役!”

沈穆之坐鎮太守府,一來一回需要半刻鐘,還沒有等來沈穆之的回覆,城下的那支援軍已經失去了先前的銳氣,被白賊調集重兵層層圍困,如同被束縛住手腳的蒼龍,幾番振翅都沒能衝出泥潭。

“將軍你看,他們往城門這邊來了!”

或許久等城內的兵馬不至,援軍獨木難支,邊戰邊走,儘量往南門移動。沈興目光如電,藉著漫天的火勢,看清慶字旗下的人是沈慶身邊的那個席先生,還有一人名叫仝柱,是沈慶手下的幢主,兩人都是熟臉,應該是沈慶派來的援兵無疑,怒道:“傳令兵回來了沒有?”

“報!傳侍令,沈興不得出城應戰,以防有詐!”

“啊?阿父說什麼?”沈興一把揪住傳令兵的衣襟,惡狠狠道:“你再說一遍!”

“侍有令,將軍不……不得出城!”

“難道眼睜睜看著他們戰死嗎?這都是我沈氏的部曲啊!”沈興重重一拳砸在城頭,指縫滲出血跡,道:“打的這叫什麼仗!”

援軍接近護城橋,管述騎馬高聲道:“快開門,我奉五郎的命令,有機密情報向侍稟報!”話音未落,一支箭射管述肩頭,他翻身墜馬,仝柱一把扶住,滿臉血跡,痛罵道:“你們這些狗才在幹什麼?我們來救你們,你們看著我們死嗎?”

千葉勒馬站在陣後,身旁是一萬尚未動用的白羽都,這是天師軍最為精銳的戰力,帽後插有白羽,故名白羽都。

“沈興要是不開門,怎麼辦?”

千葉還是錢塘湖雅集時的清秀俊逸,神采不凡,不過眉宇間多了幾分蕭殺之氣,道:“沈穆之的兒子裡只有三個成氣候的,一個沈慶,已經授首,一個沈約,尚在金陵,唯有這個沈興驍勇善戰,但有一點,此子最重兄弟情義,對部曲和奴僕也極好,深受大家的愛戴。這樣的人,最易用感情誘之,若連他鎮守的南門都騙不開,那我們只能冒險強攻了……”

強攻一座堅城,究竟需要付出多少代價,連千葉都無法估測,所以他們的目光死死盯著南門的方向,等著沈興做出最後的決斷。

“城門開了!將軍,城門開了!”

沈興終於還是忍受不了沈氏的部曲這麼無力的戰死眼前,在他想來,只要接應援軍入城,並不算違背了父命。三百敢死之士從城門後衝了出來,跨過護城橋,死死守住橋頭,攔截白賊的追兵,讓管述和仝柱先入城。

剛到門洞處,守城的兵卒飛快的揮動手臂,道:“快,快,快進來。”不料腹部一痛,鋼刀透出,血跡橫流,來不及反應,倒地死去。

千葉從腰間葉拔出長劍,遙指烏程,道:“殺!”

白羽都如潮水般湧入戰場,刀尖所向,即是黃泉,馬蹄所至,儘是哀嚎!

一夜之間,東遷、烏程陷落,千葉不敗之名,開始傳揚天下!
tanakh 發表於 2019-5-13 18:10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二十七章 玉樹臨風


徐佑得到消息時很是震驚,東遷失守並不意外,兵兇戰危,勝負無法預料,意外的是沈慶身為一軍主將,竟然沒有逃掉。除非陷於死地和絕境,一般而言,想要擊殺有重重近衛保護的敵人主將是極難的事。沈慶本身武力不弱,又是沈穆之的嫡子,身邊近衛上百,卻死在一場規模不算大的攻防戰裡,實在讓人大跌眼鏡。

更多詳盡的情報源源不斷的傳來,管述的背叛是造成沈慶之死、東遷和烏程陷落的最大原因,冬至分析道:“管述兩年前邂逅沈慶,之後作為謀主深受信任,如今來看,此人應該是六天事先布下的棋子,來歷背景十分乾凈,只有風門有這樣的手段,可以瞞過沈氏的調查……”

何濡眼睛閃著亮光,那是遇到對手激起的鬥志,道:“這樣說來,都明玉兩年前就已經定下了如何奪取吳興郡的計畫,厲害,厲害!”

沈慶的死,沒有給徐佑帶來半點的快慰,但對他而言,倒也不會存有什麼遺憾。兩世為人,對於徐氏背負的家仇,徐佑並不拘泥於一人一姓,也對仇人如何死掉沒有任何的執念,他在意的是結果,不是過程。

沈慶雖然死了,沈穆之還活著,這才是最重要的!

接下來幾日,前方的戰況流水般送到徐佑暫住的院子裡來,先是千葉追擊沈穆之到原鄉縣,勢不可擋,一日克城。

沈穆之倉皇后撤,在原鄉縣以北,距長興縣郊外三里,白賊遭遇了緊急修整過後、準備前往原鄉救援的中軍。

雙方激戰一個時辰,白賊的銳鋒頓挫,且有漸漸不支的趨向!

這是千葉和蕭玉樹的第一次交手,當時白賊正爭先恐後的追擊沈穆之的殘軍,幾乎不成建制,

中軍就那麼直接的衝了過來,以堅甲利刃開路,沒有任何花俏和技巧,彷彿蠻牛衝入羊群,鐵蹄所至,無不幹凈利落的踏成一片泥濘。

不過,這只是千葉的誘敵之計,以風門的強大情報網絡,豈能不知道中軍已經抵達長興縣?他麾下最精銳的白羽都,早在身後某處要隘準備好了陷阱,一旦中軍踏入其中,至少可以去掉蕭玉樹的半條命!

“退!”

千葉下達了撤退的命令!

這是他統軍以來出現的第一個重大失誤。

本該是佯敗誘敵,可訓練有素和烏合之眾的區別在這一刻清晰的呈現出來,順風戰時驍勇無比的眾部曲,處在下風時完全變了樣子,一個個慌不擇路的逃命,沒有配合,沒有協同,該斷後的跑的最快,該掩護的連隊伍都找不到了,兵械器甲散亂一地,佯敗成了真敗,真敗最終又演變成了大潰敗!

千葉激怒交加,親手殺了十幾個潰兵,督戰隊的刀幾乎要磨鈍了,卻仍舊無法阻擋從眾心理蔓延造成的全軍失序,無奈之下,只能隨著潰兵撤出了戰場。這一撤就是二十里,好不容易收攏殘兵,且戰且退,終於狼狽不堪的將中軍引入口袋裡包了餃子。

一萬養精蓄銳多時的白羽都如同餓了六十年的饕餮怪物,張著血盆大口,想把眼前的美食一口吞入肚中,卻不料啃到了一塊比鐵還硬的骨頭,不僅嚥不下去,還崩壞了牙。

從起事開始,和府州兵作戰無往不勝的白賊終於領教了朝廷中軍的戰鬥力,尤其是緊跟著蕭玉樹身側的兩千名御刀蕩士。作為楚國皇帝的近衛軍,御刀蕩士從誕生的那刻起,就被譽為天下無雙,誰又能想到,僅僅為了揚州平亂,安子道竟然將視若珍寶的御刀蕩士都撥給了蕭玉樹,而且一給就是兩千人!

盾在前,刀在後,甲冑箭矢難穿,每一次揮刀,都有搬山斷水之力,擋者輕則骨裂,重則肉碎,千葉寄予厚望的白羽都雖死命抵擋了半個時辰,卻還是無力回天。當蕭玉樹的帥旗迎風招展,帶領騎兵準確無誤的穿透整條防線的虛弱點,然後包抄兩翼,和陷陣的御刀蕩士裡應外合,搖搖欲墜的白賊徹底失去了鬥志。

千葉果斷的再次下達了撤退的命令,不過跟上次意圖佯敗誘敵不同,這次是徹徹底底的逃跑。對他而言,失敗固然刺痛,但勝負不在一時,保存有生力量,比將手裡的五萬人全部交代在這裡更符合大局。

彷彿沈穆之的事蹟重演,千葉剛抵達原鄉縣,還沒來得及部署守城,追兵已至,只好放了一把火,燒盡帶不走的糧草補給,並以此阻擋追兵的行進路線,然後一直撤到了烏程縣才有機會站住腳跟喘口氣,並建立散兵點,慢慢收攏陸續逃回來的殘兵。

此戰,白賊損失了兩萬一千餘人,傷亡數字超過了起事以來所有陣亡和逃散兵卒的總和還多,千葉剛剛傳遍天下的不敗之名,屁股還沒有捂熱,就成了蕭玉樹聲名鵲起的墊腳石。

亂世,最不缺的就是英雄人物!

蕭玉樹,這個在徐佑之前最負盛名的少年天才,二十年來滯留於五品的天塹,始終無法晉陞小宗師,為世人所笑。但很多人並不知曉,這位於武道半途夭折的蕭氏子弟,最厲害的其實不是武功,而是兵法!

這次帶兵平亂的人選,朝堂中多有爭議,為家國計,許多人提議由驃騎將軍沈度領兵。沈度號稱楚國軍神,是沈氏在軍中的最大依仗,但因為沈氏和太子這些年走的太近,被安子道有意疏遠,等閒不予重用。尤其義興之變後,沈度直接加司空銜,被剝奪了統軍的權力,空有名位而已。時下揚州白賊漸有壯大之勢,於是有人想要暗中推沈度復出,也為了投石問路,試探安子道的聖意,看他對太子是不是已經消除戒心?

自孫冠入金陵以來,朝中緊張局勢大為緩解,太子也從東宮重新露面,雖未參與朝政,但至少可以會客見友。若是沈度再次起復,能夠統大軍平亂,就徹底給*吃了一顆定心丸。

很快朝議下來,出乎所有人意料,安子道既沒有起用沈度,可也沒有選其他久負盛名的良將,而是聽從司隸校尉蕭勳奇的建議,任用無官無職,悠悠南山的蕭玉樹為徵東將軍,授予五州的軍政大權,真可謂平地一聲驚雷,震的朝野齊齊失聲。

從任命下達的那刻起,蕭玉樹這個曾經為世人矚目、卻又消失了二十年的蕭氏子弟再次邁入了所有人的視野。

“蕭勳奇實在太過了,就算要為自家兄弟積攢政績,可撈什麼不好,要來撈軍功?軍功是那麼容易掙的麼?”

“就是,兩軍陣前,可不是拼著個人勇武分勝負的。”

“勇武?區區六品,談得上勇武嗎?傳聞都明玉是四品的小宗師,蕭玉樹這樣的人,恐怕連人家一招都接不住”

“慎言慎言!朝廷點帥,總有朝廷的道理……”

“狗屁的道理!蕭玉樹出仕後最高只做過臨江王的郎中令,兩年後辭官歸家,閉門謝客,也不知整日做些什麼。二十年了,武功成了笑談,學問沒出什麼學問,琴棋書畫更是一竅不通,可如今國家正是用人之際,卻借勢一步登天,成了正三品的徵東將軍……這,這不是胡鬧嗎?”“以公器填充私壑,蕭校尉難辭其咎!我等應聯名上書,請主上收回成命,另選良才!”

“說的對,請朝廷收回成命!”

一時間有人好奇,有人驚訝,有人憂慮,有人等著瞧熱鬧,也有人準備好蕭玉樹兵敗之後再次推沈度出頭。

心態各有不同,但相同的一點,沒有人看好蕭玉樹,但一來畏懼蕭氏和蕭勳奇的權勢,二來安子道大力支持,除了一些御史聯名抗議,其他人也只好將勸諫的話藏在心底。

當長興之戰的捷報傳來,幾乎沒人相信,都以為蕭玉樹虛報戰功,後來沈穆之的奏章跟著到了朝廷,這才讓眾人心服口服。

“長興一戰斬白賊近兩萬,蕭玉樹真讓人刮目相看!”

顧允這段時日忙於公務,唯有深夜才能偷得片刻閒暇,自帶著美酒找徐佑小酌解乏。三杯酒下肚,說起前幾日的長興之戰,立刻眉飛色舞,興奮莫名。徐佑理解他的心情,這幾個月,處處聽的都是壞消息,著實讓人鬱悶壞了,長興大捷,鼓舞的不僅僅是士氣,還有這揚州百萬黎庶的民心!

“是啊,千葉這段時日好大的威風,連向來豪雄的沈氏都在他面前一敗塗地,很多人以為當真能打到金陵城下。可沒成想,吳興郡尚存,就已敗在了蕭玉樹的手裡。”

左彣也是帶兵的人,不過往昔在袁氏只統領過數百人,聞聽這樣動輒數萬人的大戰,身不能至心嚮往之,感概道:“恨不能親眼目睹蕭徵東的風采……”

何濡嘿嘿笑道:“不急,風虎早晚會見到的。蕭玉樹此番出征,得主上聖心許可,又得蘭陵蕭氏之助力,若能平定白賊,立不世之功,從今往後,庾、柳、袁、蕭四大頂級門閥的排次恐怕要變一變了!”

顧允聽在心裡,神色微微變化,暗道微之身邊這位何郎君真是鬼靈精的人。蘭陵蕭氏重文輕武,卻又不像陳郡袁氏那樣專精儒學,而是經史子集、醫卜星象、書法音律無所不包,門內子弟涉獵廣泛,大家輩出。但除了蕭勳奇掌管司隸府之外,甚少有人從軍,出現蕭玉樹這樣手握實權的徵東將軍,百年來還是首次。

徐佑嘆道:“不管出身門閥還是寒庶,只要真有才幹,儘早結束揚州的亂事就好!飛卿,蕭將軍現在兵鋒指向了何處?”

顧允手指點了點案几,道:“烏程!千葉想要據險堅守,和蕭玉樹死戰!”

“烏程城高墻厚,攻之不易,蕭玉樹應該不會選擇烏程和千葉打攻防戰,以防損耗太多的兵力,無以為繼!”

顧允擊掌讚道:“微之真是神了!我來時才接到消息,朱四叔已經被朝廷任命鎮東將軍、江州都督,統率江州、郢州、湘州三州的府州兵和朱氏的私兵,號稱十萬人,正從富陽出擊,截斷千葉的後路。”

徐佑小吃了一驚,隱忍多時的朱智終於出手了,一招就打中白賊的七寸,江左小諸葛,名不虛傳!
tanakh 發表於 2019-5-13 18:11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二十八章 討賊檄


剛送走顧允沒多久,徐佑又迎來了今晚第二個客人張墨,剛一見面,不由失色站起,道:“不疑,為何憔悴至此?”

張墨穿著灰色的葛袍,雙目佈滿血絲,唇角乾裂起泡,眼神晦暗無光,頭髮散亂如草,形容枯槁湮滅,哪裡還有絲毫五色龍鸞的神采奕奕?

他默然不語,對著徐佑躬身作揖,欲言又止,道:“微之,我……”

徐佑瞧他的樣子,似乎有什麼事羞於啟齒,揮手斥退眾人,拉著他坐到蒲團上,道:“不疑有話直言,我們之間的交情,沒什麼不能說的!”

“我……準備離開吳縣!”

“離開?”徐佑疑惑道:“揚州亂事未平,其他所在恐怕沒有吳縣這裡安全……對了,不疑究竟想要往哪裡去?”

“回諸暨!”

張墨抬起頭,神色變得堅毅起來,道:“都明玉前夜派人給我送信,說家母在他手裡,令我十日內投順。若是猶疑遲歸,怕今生再見無期!”

“啊?”

徐佑久久說不出話來,他怎麼也沒想到,都明玉竟然把注意打到了張墨頭上。諸暨淪陷的時候,張墨正好遊學吳縣,和巫時行他們相聚,故而躲過了一劫。這段時日常常焦心如焚,百般打探家鄉的消息,好幾次要不是被朋友們死死拉住,只怕早就孤身冒險回諸暨去了。兵荒馬亂,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文士,九成的幾率走到半途就一命嗚呼。後來還是顧允安撫下他,答應盡力幫忙打聽,只是戰事正急,一時沒有著落,卻沒想到真的落入了都明玉的手裡。

“不疑,切莫衝動,要不再等等?朝廷中軍將至,白賊很快就能平定,都明玉跟你無冤無仇,只是想要假借你的名聲,未必真的行此天怒人怨的惡事,對令堂下狠手……”

張墨雙目泛著淚光,黯然道:“微之不必勸了,這兩日我已經想清楚了利弊,投順無非從賊,不能盡忠,卻能盡孝。忠孝不能兩全,唯有舍忠取孝而已!”

徐佑平日裡舌燦蓮花,無理也能說出三分理來,可面對此時的張墨,卻沒有辦法勸慰一字。三國的徐庶何等樣人,為了母親還不是委身侍了曹魏?張墨至孝至純,以身犯險,這是聖人都無法拒絕的善舉,徐佑還能說什麼呢?

“我此去必會聲名狼藉,為了不拖累八子社,請微之聯合其餘諸兄,由顧府君等有聲望的人為證,公開將我驅逐出社。四聲切韻乃千年未有之變革,絕不能因為我一人毀於一旦。此事緊要,切記切記!”

張墨心裡明白,從逆之後,說不得要做很多違背忠義良心的事,如果有人拿著他曾為西湖八子的一員故意挑起事端,勢必會對徐佑造成惡劣的影響,並且進一步影響到四聲切韻的推廣和傳播。

與其授人以柄,不如壯士斷腕,徹底和西湖八子社割裂開來。對他而言,生死榮辱、功名利祿,其實都不如為世間重建聲律這件事來的重要和急切。

“或許……可以派人偷偷潛入諸暨……若瞧準時機,趁敵不備,應該可以將令堂救出來……”

張墨站起身,斷然道:“微之是從錢塘經歷過生死的,豈能不知從敵營中救人比登天還難?何況有你前車之鑑,都明玉定會萬般小心,加上阿母體弱多病,我不能冒這個險……”

是啊,太冒險了,老人不比少年,但有差池,到時候追悔莫及。張墨蹣跚走到門口,倚門獨立,月影婆娑,將身影拉出長長的寂寥,他似乎想要回頭,卻感覺肩上負了千斤重物,無數想與徐佑訴說的話,到了嘴邊,只化作了兩個字:

“珍重!”

微之,珍重!

不疑,珍重!

徐佑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心口痛惜之意無以言表,突然重重一拳砸在了案幾上,高聲道:“清明!”

清明悄無聲息的出現在房內,就如同他一直在這裡不曾離開一樣,靜立於旁,等著徐佑的吩咐。

“告訴冬至,沿途派人暗中護送張墨。抵達諸暨後,安排兩個機靈的暫且蟄伏其周圍,沒我的命令,不要驚動他!”

“諾!”

盡人事,聽天命,都明玉城府深沈,不好相與,想從他手裡救人,實在千難萬難。徐佑也別無妙法,只能先安排釘子進去,然後再隨機應變。

如此過了十幾日,都明玉突然在錢塘稱帝,改國號為吳,置太子和百官,並大肆封賞部曲。這件事既在預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當天師道的旗幟不再那麼好用,當孫冠擺明要和朝廷站在一起,為了安撫軍心,都明玉必須給予這些追隨者在精神需求之外的更高的物質需求,於是登基稱帝,手下的部曲可以跟著水漲船高,封王封侯,出將入相,營造一幅欣欣向榮的假象。

誰也不知道假象可以延續多久,但是當下,這已經是最好的解決之道!

伴隨著都明玉稱帝,一篇檄文傳揚天下,細數安氏皇族七大罪,如篡魏自立,如重佛抑道,如親小人遠賢臣,如天災頻繁,如塗炭民生,如宮闈穢亂,條條直指人心不敢言處,文鋒犀利之極。

再然後,檄文作者張墨被都明玉任命為吳國中書令,位居文官之首,賞萬金,賜田墅,參拜不名,極盡榮寵!

張墨的投敵立刻引起了軒然大波,在徐佑以無雙才名轟動江左之前,楚國文壇半壁,以五色龍鸞張不疑和八音鳳奏陸束之為首。並且跟出身陸氏的陸緒不同,張墨所代表的更多是寒門庶子,在這個門第觀念嚴重制約個人發展的時代,想要出人頭地,寒門比門閥子弟何止難上千百倍,可張墨的出現,讓無數苦苦掙扎於下寮的人看到了翻身的希望,只要你有張墨一樣的才華,門第之別將不再是天塹鴻溝,照樣可以享譽四方,照樣可以名動天下。

也正因此,張墨的投敵,給了這些於地獄中遙望天堂的寒門士子致命一擊,信仰倒塌、榮譽玷污,真心被辜負的後果,就是殘忍的反撲和無盡的詆毀!

捧你時,你是不世出的奇才,

踩你時,你就是無父無君的禽獸!

幾乎頃刻間,張墨,這個曾經代表著無數光環和榮耀的名字,成了人人得以唾棄的過街老鼠,沒有人在意他的不得已,沒有人體諒他的苦衷和孝心,就連一向不吝提攜張墨的揚州大中正張紫華也慨然說了兩個字:當殺!

受國之重恩者,叛則無赦!

不過,張墨被都明玉不拘一格的重用,在某些方面也起到了千金買馬骨的作用,很多長年鬱鬱不得志的文人士子開始不計廉恥的向白賊投誠,甚至有千里迢迢從益州寧州跑過來找出頭機會的人,一時間白賊聲勢大盛,倒是收攏了不少的人才。

“小郎,這是抄來的張墨的檄文……”

徐佑從冬至手裡接過,鋪展於案幾上,履霜站到身後,探首觀望,盈盈炫目,登時入了神:“夫成敗相因,理不常泰,狡焉肆虐,或值聖明。自永安以來,國家多故,忠良碎於虎口,貞賢斃於豺狼……胡僧道融,蠱惑聖心,驕橫跋扈,肆暴都邑……父子成讒,兄妹相猥,朋行淫佚,毫無愧顏。觀古今皇家,未見此等無恥之尤……以致流幸非所,神器沈辱,亢旱彌時,民五生氣,士庶疲於轉輸,文武困於版築……仰觀天文,俯察人事,此而可存,孰為可亡……是故收集義士,同力協規,明玉上憑天師之靈,下罄眾夫之力,翦馘逋逆,蕩清京華……丹忱未宣,感慨憤激,望霄漢以永懷,盼山川以增佇,投檄之日,神馳賊廷。罪止元兇,餘無所問,敕示遠邇,咸使聞知。”

冷汗,順著背脊緩緩流下,徐佑幾乎半響說不出話來。張墨啊張墨,都明玉要你寫檄文,應付下就得了,有必要將安子道徹底得罪了嗎?這樣的文章一出,再沒有轉圜的餘地了,除了跟著白賊走到黑,楚國之大,已無你容身之地了!

“張不疑的手筆,果然不同凡俗!”履霜大讚道:“這篇檄文足以與陳琳辱曹操的討賊檄相提並論……”

徐佑苦笑道:“我只怕主上沒有曹孟德的心胸……哎,當初我要是再堅決些,不讓張墨離開,斷不至有今日……”

何濡半靠半臥,嘴裡吃著顧允派人特意送來的桂花栗粉糕,漫不經心的道:“張墨救母心切,除非禁他的足,否則如何攔得住?況且若因此害得張母危殆,他必然恨極七郎,反目為仇,得不償失!”

左彣也是一嘆,道:“為人子者,孝義當先,張墨能夠毅然放下一切,投逆從賊,甘心背負舉世罵名,我倒是挺欽佩他的!”

何濡坐直身子,拍了拍手心的糕點殘屑,對左彣的說法嗤之以鼻,道:“欽佩?我原以為張墨算是個聰明人,現在看來簡直其蠢無比。他被逼投順白賊,實屬情有可原,只要謹慎小心,靈活應對,不被都明玉牽著鼻子走,朝廷未必會追究到底。等亂事平定,大赦之下留個命在,以他的才華,或有重見天日的機會。現在倒好,雞飛蛋打,再沒回頭的可能了。所以說貨比貨得仍,看看七郎,都明玉威逼利誘,手段使盡,還不是拿七郎沒有辦法?”

何濡越看徐佑越是順眼,徐佑沒好氣的道:“我要不是托寧真人的福,早被都明玉砍了腦袋,下場還不如張墨……好了,都別議論了,走一步看一步吧,都明玉稱帝建國,朝廷不會容忍他太久,蕭玉樹近來有什麼動靜?”

冬至回道:“蕭玉樹在烏程和千葉對峙了半月有餘,勝負未分。朱智卻進展神速,從富春南下,已經收復了東陽郡……”

之後一個多月,戰況進一步膠著,千葉以三萬重兵固守烏程,器甲齊備,糧草充沛,蕭玉樹久攻不下,卻並不急於求成,先分兵收復烏程西側的安吉、臨安、於潛等縣,之後突然奇襲,逼近了臨溪縣。

一旦臨溪收復,將截斷烏程和錢塘的聯繫,千葉再無法南返與都明玉回合,除非從東面走東遷縣,繞過邱原駐紮的嘉興,否則的話,這支白賊將在揚州北部成為獨懸於外的孤軍。

沒有糧道,沒有後援,沒有退路,北上卻又面對蕭玉樹的中軍,一切戰略意圖都將變成空談!

與此同時,朱智接連奏捷,先復東陽郡,再復臨海郡,然後是永嘉郡,大小二十餘戰,無一敗績。孫冠派出鶴鳴山三位大祭酒,跟隨朱智大軍,每到一處,都極力宣揚都明玉的騙局,申明天師道與此次叛亂無干,這也造成了白賊戰力低下,無心戀戰,投降和反水著比比皆是。後來發展到朱智軍旗所至,敵人就獻城歸順,幾乎可以說不費吹灰之力,就收復了揚州數郡。比起在烏程和千葉對峙不下的蕭玉樹,朱智的名聲顯然更加響亮一些。

不過,對身處局內的那些人來說,若不是蕭玉樹牽制了千葉的白賊主力,朱智想如此輕鬆的攻城拔寨,無疑是痴人說夢,真論起功勞,不好說誰高誰低,至少也是五五開,各得其半,甚至不偏袒的話,蕭玉樹的功勞應該更大。

眼見臨溪將要失守,千葉再固守烏程意義不大,於十二月十七日凌晨,主動撤離了烏程,回合東遷守軍,從東遷走水路退回錢塘。

途徑嘉興時,邱原本該按照蕭玉樹的軍令進行攔截,無奈這位邱將軍已經嚇破了膽,矗立嘉興城頭,行注目禮,遙送千葉軍安然離去。

蕭玉樹深知千葉用兵詭異莫測,同樣不敢急進,力求穩紮穩打,得到千葉離開的確切情報後,大搖大擺的佔據了烏程、臨溪兩縣,然後合攏兵力,攻克武康縣,並以武康為基地,囤積糧草兵械,厲兵秣馬,虎視錢塘。

至此,吳興全郡收復,只是已經遍地狼藉,吳興十縣裡有五個縣損毀嚴重,作為郡治的烏程更是被千葉搜刮的寸草不生,臨行還放了把大火,沒有五六年光景,難以恢復舊觀。
tanakh 發表於 2019-5-13 18:11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二十九章 諸葛與人屠


永安十三年,在揚州的血雨腥風中如期到來。

這年的除夕沒有上一年在錢塘時的熱鬧和其樂融融,徐佑閉門謝客,簡單的做了幾道菜,和部曲們吃了年夜飯就各自散去,沒有守歲,沒有爆竹。戰亂之時,白骨盈野,無心慶祝,故而朝廷詔令上下人等,賀歲一切從簡。

元日一早,履霜取了新作的衣服,徐佑搖頭拒絕,還是穿著去年的舊衣,和何濡左彣冬至等在大廳碰頭,問道:“戰事如何?”

“剛接到太守府傳來的消息,前夜句章縣大戰,朱智先勝後敗,被溟海盜從海上登陸,襲擾了後方。朱智挫了鋒芒,後撤三十里,於鄞、鄮二縣之間駐紮修整,暫無下一步行動!”

冬至手中拿著幾張剪裁成三寸見方的紙卡片,上面寫著一些奇奇怪怪的字和彎彎扭扭的曲線,這都是從尺牘高疊的情報線索中摘要出來的提綱,也只有她一個人能夠看得懂。

“另,從臥虎司得到軍報,溟海盜和白賊水軍匯合一處,已經徹底佔據了滬瀆水域。從錢塘瀆至浹口一帶,暢通無阻,幾乎可以從南北任何地點登陸支援白賊馬步軍作戰。這也是朱智此次攻打句章縣,無功而返的重要原因……”

徐佑和孟行春現在是蜜月期,偶爾會有情報送過來。臥虎司營救公主之後,奉蕭勳奇的命令,不惜一切代價,和風門圍繞揚州戰局進行全面對抗,雖然還未佔據上風,但也不是以前那種耳目俱盲的睜眼瞎狀態了。

“其翼,你認為朱智接下來會怎麼做?”

“都明玉的偽朝現在僅餘會稽和吳郡數縣,地盤小的可憐,估計連他自己都會不好意思自稱什麼大吳國……”何濡習慣性的先吐槽幾句,這才轉回正題,道:“句章是會稽東面的門戶,和餘姚、上虞成一線,構築了會稽半郡繁華。若想保住這三縣,句章必然不能有失,所以白賊定會在此和朱智死戰。朱智老奸巨猾,卻不會順白賊的意,選擇於句章城下消耗兵力。天有陰陽,物有正反,若不能力奪,則只可詐取!”

左彣疑惑道:“詐取?”

“兵不厭詐!攻城向來為下下策,朱智此番帶兵平亂,連取三十餘城,幾乎沒有一次是正面強攻奪下來的,詭變奇譎,高深莫測!”何濡目光閃動,起身走到沙盤邊上,指著裡面一處所在,道:“這裡是三江口,蘭江、東江、奉江,三江合聚,深數十米,寬百米,自東而西,湍急流淌。三江口往下數十里,句章縣城依江水而建,如果我是朱智,只需動用三萬人,土封石堵,一夜可讓三江口斷流,然後決口倒灌,句章城再高大堅固,也要變成一片澤國,旦夕可下。”

徐佑左彣冬至山宗等人盡皆失色!

履霜是經過離亂的人,飽讀詩書,豈能不知一旦江水灌城,將是何等的生靈塗炭,顫聲道:“郎君此言,可有……可有把握?”

冬至也是皺眉道:“朱智真敢這麼無情決絕麼?難道就不怕日後會稽百姓指著腦門子詛咒他嗎?”

“至少九成可能!至於流言和罵名,朱智立此不世之功,不給自己找些污點,金陵城中的那位主上豈能放心?”

何濡的指尖從沙盤上劃過,畫出一道清晰的朱智軍撤退的路線,然後屈指敲了敲當前安寨的地方,冷笑道:“前夜之戰,朱智縱有損傷,也微乎其微,根本沒有必要一撤三十里。甚或他早就探知溟海盜登陸的消息,只是佯敗痲痺白賊而已。讓出這三十里,正好避開了江水流經的區域,若說他不是處心積慮,真是鬼都不信!”

山宗張大了嘴巴,道:“以前總聽人說張良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還當是誇大其詞,遇到其翼郎君才知道世間果然有這等人物!”

何濡嗤之以鼻,道:“這點微末伎倆,算得了什麼。千葉當初在吳興郡用兵如破竹,頗有善戰之名,雖後敗於蕭玉樹之手,卻是因為麾下部曲不敵御刀蕩士的緣故,非戰之罪。可這次跟朱智在句章交手,不懂穩紮穩打的道理,意圖狡計制敵,卻不想想,朱智那是玩弄陰謀的大行家,將計就計,立刻給千葉挖好了埋身的墳墓。年輕氣盛,輕敵冒進,跟小諸葛比起城府來,猶如螢火之於月光,還差得遠呢!”

左彣面露不忍,嘆道:“只可憐會稽的百姓……”

“寧為太平犬,莫為亂世人!”何濡淡淡的道:“打仗嘛,總會付出代價。”

徐佑矚目冬至,道:“速去臥虎司,找孟行春打探最新的戰報,這幾日密切關注句章方面的動靜。”

“諾!”

僅僅過了兩日,果真如同何濡所料的那樣,朱智毅然決了三江口,以滔天水勢破開了句章城,會稽半郡之地,頓時成了人間地獄,死傷無算。

朱智又於中道埋下伏兵,將前來救援的上虞、餘姚援軍一網成擒,再扮作敗軍,騙開了兩縣的城門。

幾乎一日之間,曾被都明玉寄予厚望,譽為鐵壁的上虞、餘姚、句章防線失守,會稽郡的治所山陰縣門戶洞開,彷彿一絲不掛的女子,成了任人褻玩的玩物。

千葉黯然撤退,主力收縮至山陰城內,看上去聲威仍在,可大家心裡都明白,這不過是茍延殘喘,拖延時日罷了。

憑山陰一座孤城,就算神仙也守不住的!

朱智用半月時間,盡全力安置因水淹句章而流離失所的萬千災民,派出一半兵力分洪洩流,改河道,築河塘,建義倉,發糧米,懲盜賊,除奸佞,並在佔領區內實行嚴苛至極的軍法,最多時一夜砍了七十個人頭,江東諸葛的綽號由此變成了江東人屠,可讓小兒止啼。

與此同時,朱智兵分三路,逐步清理山陰周邊的小塢堡和軍事據點,然後合攏一處,於元月二十七日,發動了對山陰的總攻。

血戰十四天,二月十八,山陰收復!

“會稽全郡盡復,朱智這次的功勞無人可及了!”何濡笑道:“數月之間,平定揚州大半,比起蕭玉樹困於錢塘城外,江東諸葛實在名不虛傳。”

冬至撇撇嘴,道:“好教郎君得知,現在的朱智可不是小諸葛了,人家的新名號威風的緊,叫什麼……對,人屠!人屠啊,千年以來,只有武安君白起得享這等的威風……”

左彣搖頭道:“那都是句章遭受水患的百姓們刻意編排朱智,他本人可未必喜歡!”

徐佑從門外進來,正好聽到他們的議論,道:“喜歡不喜歡都沒法子,朱智在朱氏諸子弟裡向來低調,往常雖有名氣,卻跟朱任朱義朱禮等人不能相提並論,這次為了家族計不惜挺身而出,甚至污了自個名聲,倒也是個狠人!”

履霜緊跟著小跑進來,手中抱著大氅,口中嗔怪道:“小郎,慢點!瞧著有日頭,可春寒入骨,不能大意,你……”

進了門才發現屋子裡滿滿坐著一群人,頓時住了口,俏臉隱約升起緋紅。何濡指著她,故意捉弄道:“履霜,讓你好生照看七郎,怎麼出門連外氅也不披?若受了風寒,再生出病來,你擔待起嗎?”

履霜美眸如清波,唇角含笑,道:“其翼郎君教訓的是,可我聽阿難說郎君你每次出門也不愛披大氅,想來世間出眾的男子都是這樣的喜好,我區區女娘,如何規勸的住呢?”

左彣等人俯仰大笑,連清明都很給面子的牽動了下嘴角,何濡搖頭嘆道:“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你倒好,跟著七郎久了,如入鮑魚之肆,不聞其臭,練就的好一張利口!”

徐佑翻了個白眼,道:“你那屋才是鮑魚之肆呢,也虧得阿難心好,受得了你,換作冬至,早鬧騰著要造反了!”

這真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冬至委委屈屈的眨眨眼,道:“你們說你們的,我這個一言不發的,倒成了靶子了!”

又是一番大笑,徐佑喝了口熱水暖暖身子,和眾人圍著火爐坐下。何濡問道:“如何?”

徐佑搓了搓手,火光中透著平靜的臉,道:“飛卿說朝廷大略已定,朱智將於二月二十五日率軍抵達錢塘南面的義橋浦,聯合蕭玉樹的中軍對錢塘實施全面合圍!”

蕭玉樹這段時日一直對錢塘合而不圍,牽制了白賊多達數萬的最精銳的兵力,為朱智在揚州南部的大勝奠定了堅實的基礎。而作為偽吳國的國都,都明玉耗盡數十萬民力,徹底加固加高了錢塘的城墻,內外夯土層包磚,高置十八座箭樓、半人高的雉堞、數千處射孔,並在城墻四面修建了翼城。另囤積了足夠三年用的糧草,挖通地下水源,開新井二十餘處,做好了長久堅守的一切準備!

所有人都知道,錢塘之戰,將是雙方最後的決戰,也是註定傷亡最慘重的一戰。可不管怎樣,這場席捲了整個揚州、持續了一年之久的白賊之亂即將落下帷幕。
tanakh 發表於 2019-5-13 18:12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三十章 拖延日久


血戰!血戰!血戰!

錢塘的戰況一日三變,流水般送到徐佑的案頭。通篇累牘,可簡單歸納成兩個字:殘烈!

短短二十餘日,日夜不休,人命成了最不值錢的東西,每日消耗的攻城器械都創造了有史以來的記錄,雙方圍繞著錢塘周圍展開了殊死搏殺,從護城河外到城頭女墻,從四方翼城到兩軍陣前,每一分每一寸,無不要用將士的血肉和性命來拼奪爭搶,聽聞手指往土裡一抓,都能從指縫滲出血來。無數被裹挾在錢塘城中的老百姓成了戰爭的犧牲品,被驅使著協助白賊守城,上至老弱,下至婦幼,無一倖免,各種駭人聽聞的慘狀無不考驗著人性最殘忍最黑暗的那一面。

看完戰報,徐佑的臉色很是沈重,錢塘戰事不利,拖得越久,對普通人的傷害越大,寧為太平犬,不為亂世人,經此一役,不知多少人要家破人亡,生死兩隔。可誰又能想到,困守孤城、坐以待斃的白賊竟然還有這樣的戰鬥力,能夠在蕭玉樹和朱智不計傷亡的瘋狂進攻下守的堅若磐石?

“白賊兩員猛將,千葉善攻,劉彖善守,不過善攻者終究在你來我往的對攻中輸給了朱智。劉彖則不一樣,自他奪取錢塘以來,邱原也好,蕭玉樹也罷,都不能動搖錢塘分毫,現在加上朱智,朝廷聚攏了幾近十五萬兵馬,卻依舊望城興嘆,難以踏入城內一步。所以七郎,日後我們若是起兵,麾下要多招募一些善守者,至少可保根基不失,哈!”

徐佑沒好氣的道:“起什麼兵,小心被臥虎司的黃耳犬聽到,抓你去黃沙獄受苦!”

“孟行春如今對七郎畢恭畢敬的,絕不肯因這點小事得罪咱們,沒什們好怕的!”何濡歪著頭,眼睛似睜似閉,笑道:“你有沒有想過,為何救出公主之後,孟行春的態度比之以前更加的熱切呢?”

徐佑明白他的意思,並不接這個話,冬至卻起鬨問道:“婢子愚鈍,請郎君明示!”

“道理很簡單,那位山陰……哦,冠軍公主安玉秀定是瞧上咱們七郎了!”

冬至抿嘴笑道:“那也沒什麼稀奇啊,小郎這樣的人,別說安玉秀,就是天上的仙女也會喜歡的!”

“天上的仙女太遙遠了,給不了咱們好處。安玉秀則不同,這次失陷敵營,受盡折辱,夫家又滿門遭禍,安子道必定心生憐憫,大加疼愛,就算稱不上言聽計從,也會不吝賞賜,以彌補歉疚之意。七郎畢竟跟安玉秀共過患難,對其恩情不小,說不定安子道愛屋及烏,一高興重新讓七郎回歸士籍……”

履霜眼眸微亮,道:“是這個道理!小郎,要不要派人去金陵拜見公主?自然,我們不會主動提什麼要求,單單問候起居而已,卻能讓公主時時記掛著錢塘還有位恩人……”

徐佑嘆了口氣,道:“你們兩個啊,別聽其翼胡說,安玉秀何等身份,脫了險境,急著跟咱們撇清關係還來不及,哪裡會主動提及這段恥辱的往事?再者當時大家都是為了自保,談不上恩情不恩情的,攀扯這些,沒得讓人小看!”

冬至履霜不再言語,她們兩個向來恪守分寸,徐佑既然明確拒絕,自不會再提。可何濡卻沒她們那麼好說話,嘿嘿笑道:“七郎最懂女郎的心思,若即若離,才是撩撥芳心的不二法門。不去見她是對的,顯得灑脫高岸,反而能夠挑起她的好奇,繼而對七郎唸唸不忘……”

“夠了!”

徐佑臉色一正,眉頭皺起,何濡笑著閉口,雙目微合,探手進懷裡愜意的搓了起來。

“說正事吧,這次從錢塘總共帶出來多少錢?”

履霜忙道:“大概有一千餘萬錢,小郎可是要用錢麼?我馬上安排人去取!”

“留五十萬錢做家用,其他一千萬錢全部交給顧允,資助他購買米糧供應前線軍需。”

“啊?這……”

履霜驚訝萬分,道:“顧府君向小郎開口募集軍資用度嗎?”

冬至接過話道:“這幾日吳郡那些門閥士族自願籌措大量的錢米絹帛,主動送往太守府,準備犒勞正在錢塘血戰的將士們,小郎可是想參與其中?”

“甘附驥尾,略盡薄力!”

徐佑目光深邃,和何濡對視一眼,眼中別有意味,道:“錢塘也是你我的家,早一日平定,我們也好早一日回去。錢財身外物,沒有了可以再賺,不必斤斤計較!”

後方運送的軍需並沒有激發朝廷軍隊的戰鬥力,錢塘還是久攻不下,甚至金陵城中的諸位公卿也坐不住了,接連發文督促蕭玉樹速戰克敵,要不是蕭勳奇在背後影響著安子道,加上陣前換帥對軍心不利,這位剛剛崛起的徵東將軍很可能就要打道回府了。

戰事持續到四月中旬,暑氣漸起,燥熱難當,錢塘城內發生了瘟疫,天天都有人斃命,都明玉果斷處置,將全城分割成二十四處,派兵嚴防死守,但凡有一絲染病癥狀的人全都拉出去處死,然後將屍體用投石機發射到城外的朝廷軍中。此舉引起了蔓延性的恐慌,直接導致各州的府州兵畏縮不前,且在一次眼看要登上城頭的攻城戰時倉皇敗退,蕭玉樹勃然大怒,查明該部是邱原麾下的部曲,竟然不顧幕僚們的反對,將邱原斬首示眾。

消息傳到吳縣,徐佑深感震驚,邱原雖然屢戰屢敗,表現不盡如人意,可也是正五品的折衝將軍,蕭玉樹只是假節而已。朝廷命將,以節為信,權力極大,依次分為使持節、持節、假節三等,使持節得殺兩千石以下官吏;持節得殺無官位之人;假節只能殺犯軍令的軍人。邱原再怎麼臨敵失機,也絕不是假節的蕭玉樹可以專擅殺之的角色,如此跋扈,當真不怕安子道猜忌嗎?

徐佑連夜去見顧允,說起邱原,顧允撫掌嘆惜,道:“邱折衝本是難得的悍將,此次平亂再有不是,可也死命守住了嘉興,免去了北揚州受白賊荼毒之苦,蕭徵東怒而殺之,實在讓人扼腕!”

“飛卿,你覺得蕭將軍殺邱原,會不會暗中受了皇命?”

“應該不是!”顧允搖搖頭,低聲道:“據我所知,都明玉將染了疫病的屍體砍爛後浸泡穢物,然後拋射出城,又派人四處散佈流言,說這種病沾著必死,藥石無救。邱原麾下的府州兵經過之前的數次作戰,早就被白賊嚇破了膽,因流言擾亂了軍心,臨陣怯戰,帶頭退卻,害得中軍也無功而返。蕭玉樹殺邱原,屬於臨時起意,一為了立威,嚴肅軍紀,好令行禁止;二,想必也是為了戰後給安子道點把柄來處罰他……”

徐佑會意,不再說這個話題,前有朱智決堤以自污,後有蕭玉樹殺將為自保,由此可知這些在外領軍的大將已經到了人人自危的地步。管中窺豹,可見一斑,安子道年少時稱得上英明神武,可到了晚年,卻有些剛愎雄猜,疑太子,疑重臣,疑良將,或許唯一能讓他毫無保留信任的,只有司隸校尉蕭勳奇一人!

“對了,我將微之傾盡家財以資軍需的事密奏主上,主上覽奏後對叔父贊說徐氏世代忠良,堪為大楚臣子表率,國難之時尚不惜傾囊相助,實在是赤子之誠!”

顧允的叔公也就是侍中顧卓,上次曾來錢塘宣旨,和徐佑有過一面之緣。他算是安子道的近臣,暗地將絕不能外傳的君臣私話送到吳縣,似乎有向徐佑示好的意思。

徐佑可沒忘記,那天在錢塘碼頭偶遇,本來相談甚歡,可一聽他是徐氏七郎,顧卓立刻變了臉色,唯恐避之不及。

莫非真的是因為安玉秀的緣故?

徐佑的腦海又浮現出安玉秀清麗的容顏,不過剎那時間,就又拋之腦後。有些事,有些人,想得太多,徒惹煩惱罷了,還不如順其自然,且行且看吧!

“這是難得的好消息!”何濡聽了徐佑的轉述,興奮的拍了下大腿,道:“安子道既然有這個意思,等揚州事了,可以想辦法讓七郎先恢復士籍!”

徐佑乜他一眼,道:“你之前不是說有安玉秀在,恢復士籍輕而易舉嗎?”

何濡微微笑道:“那只是逞口舌之快,沒有安子道鬆口,區區安玉秀如何敢把太子親自插手的案子翻案?這本是千難萬難的事,可通過揚州之亂,發生了這麼多事,終於出現了一點可以看得見的曙光!”

徐佑默然,安子道或許會以為他是愚忠之輩,若真能因此恢復士籍,自然是大喜。身在這個時代,沒有士籍傍身,做起事來委實太難了些。

邱原之死,徹底奠定了蕭玉樹在軍中的地位,他大刀闊斧的整合了麾下的部曲,收了朱智的兵權,然後以中軍為根基,操練各州府州兵,淘汰弱、殘、怯者,餘者編為三軍,戰鬥力突飛猛進,並於五月三日,再次發動了對錢塘的進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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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V:6 爵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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