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寒門貴子 作者:地黃丸 (連載中)

 
tanakh 2019-4-8 20:34: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2 106487
tanakh 發表於 2019-5-8 20:13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五十八章 舊事重提


    出了城,一路行來,滿地的麥苗好像還沒睡醒似的,根淺苗細,一片枯黃。看到有農人在勞作,徐佑跳下牛車,湊到近前,看農人用鋤頭扒開表層凍土,伸手捏了捏,土壤發乾,摸起來硬硬的,全是成塊的土疙瘩。

    徐佑縱然不懂種地,可也明白這是缺水失墑造成的,問道:“老丈,今年的春稼長勢這麼不好嗎?”

    農人見徐佑詢問,以手扶鋤,嘆道:“誰說不是呢,去歲的秋稻遲了月餘,被冬雪壓的倒伏了,一季收成只有往年的三四分,連累著麥子也種的晚了。可不管怎樣,咱拚死出力,總算把種子及時下了地,沒想到自年節下了場雪,初七下了場雨之外,整個冬天再無一丁點的雨雪……眼瞅著這一季的冬麥又要壞了……”

    他的臉上透著深深的愁苦,縱橫曲折的皺紋彷彿用歷史的刻刀刻下的滄桑和劫難。徐佑何嘗不能體會他的擔憂,除了後世,生產力極度昌盛,放在古代的任何時候,一旦兩季歉收,代價就是飢民遍地。

    “錢塘多水,為什麼不想法子引河水來澆灌呢?”

    “郎君有所不知!從冬到春,前後數月,天氣先冷後熱,田裡的土先受凍再融化,加上春風大,土壤鬆散不說,全都吹裂了縫。早春不劃鋤,麥就長不旺。得劃鋤兩三次後,等到了三月中,才能想法子引水澆地。澆灌的早,也沒有大用,況且這水,也不是想引就引得來。你瞧我這塊田,離的最近的河溪有七八里遠,有些也乾涸了,怎麼引得來?哎!”

    耨不厭勤,這是老百姓總結出來的經驗,只有多次拔草翻耕細作,才能提高糧食的畝產量。農人們不怕辛苦,只怕天不順人意,或旱或澇,都會造成滅頂之災。

    徐佑辭別這位老者,和左彣上了車,心中略覺得憂慮。自北人南渡之後,不僅文化融合,連飲食也開始南北融合,江東社會對小麥的需求越來越旺盛。從之前的一年一稻,慢慢發展到現在一稻一麥,比重不說五五分,至少也有四六開。去年的水稻減產,今年的小麥又眼看著要絕收,官府如果不重視,很可能會出亂子。

    不過顧允在吳郡忙的腳不沾地,就是陸會方才也說要去視察民情,估計都在為這場來勢洶洶的旱情忙碌。如今畢竟不是君昏臣暗的王朝末世,一旦遭災,朝廷會很重視,必定由各郡縣官府出面穩定局勢,平糴糧價。

    所以徐佑只是略覺憂心,轉頭就拋之腦後,不久的將來,他為這個疏忽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到了畢家村西北的那塊地,遠遠的站在路邊,幾十個工匠正在熱火朝天的破土動工,一排排房舍基本搭起了架子,按照不同的功能區別開不同的區域,整體的規模比灑金坊大了數倍,從佈局到建造,有條不紊,看得出花費了不少的心思。

    徐佑環視一圈,沒找到履霜,派隨行的一名部曲去尋。過了半響,履霜急匆匆的跑了過來,中途踩到壟溝,還差點摔倒。

    “慢點,慢點,著什麼急!”

    這個平日裡皓潔如春水的女娘完全變了模樣,穿著跟村子農婦同樣的粗布襖裙,頭上包著厚厚的花布以遮擋風雪,混跡在幹活的工匠中,事無鉅細,不辭辛勞,難怪剛才尋而不見。

    “手怎麼了?”

    履霜的右手上纏著布,聞言藏到身後,笑道:“沒事,石頭碰了一下,就快好了。”

    平日裡撫琴彈箏的玉手,竟因為這些粗活受了傷,徐佑打趣道:“讓你來督造,不是讓你來出苦力幹活的,好好在旁邊監工就是了,怎麼搞的怎麼狼狽?”

    履霜不好意思的拉了拉衣裳,道:“這裡大家都穿的差不多,我要是太不合群,做起事來也不方便……”

    肯盡心,是做事的前提,再肯用心,就可以把事情做好。履霜受徐佑信任,負責新紙坊的籌建事宜,一門心思要把這件事辦的漂漂亮亮,不讓徐佑失望,所以完全放下身段,毫不介意外在和美醜,真正完成了從身體到心靈的蛻變。

    徐佑點點頭,道:“做一行像一行,正該如此!好了,你去梳洗一下,跟我回府,還有件事要你去辦!”

    “啊?小郎,你不過去看看麼,若有什麼不是的地方,我好督促他們改正!”

    “不必了,連你都穿成這個樣子親力親為了,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等履霜梳洗換衣,回到牛車上,問道:“小郎要我辦什麼事?”

    “等下回府之後,你即刻派人給陸會送去十車柴火,外加五萬錢,錢藏在柴中,遮掩住,不要露餡!”

    履霜蹙眉道:“陸會又找小郎索要錢財了嗎?此人真是狗膽……”

    “官字兩張口,慾壑總難填啊!”徐佑嘆道:“這位陸縣令雖然長了個狗膽,但是好歹沒有狼心,也就貪財而已,收了錢還是辦事的。”

    履霜撲哧一笑,道:“小郎總是能看到別人的好處,連陸會這樣的人也為他開脫。”

    “這叫阿Q精神……”

    “嗯?”履霜和左彣都沒聽明白,徐佑笑著解釋道:“就是自我安慰一下!”

    牛車在靜苑門口停下,剛下車,吳善匆匆跑了過來,道:“張墨來了,我說郞主不在府內,請他先回去,可無論怎麼勸說都不肯走,非要在門口候著。我怕他凍出風寒,只好請他進了院子……”

    徐佑在內堂見到了張墨,他正由暗夭陪著說話。暗夭現在對徐佑幾乎沒有了敵意,甚至連他自己也不願意承認,已經開始逐漸的把他當成靜苑的一份子。要不然無論如何,也不會在府中無人時出來陪客。

    “不疑兄!”

    張墨扭頭,忙站起身,急走到近前,拉住手道:“微之,可算見到你了!來時我就想好了,要是你再避而不見,我準備在靜苑門口長住下了!”

    “這是哪裡話,”徐佑故作責備,道:“我之前事忙,常不在府內,豈會故意避而不見?上午在縣衙聽說不疑兄來了錢塘,還尋思著派人去打聽你的落腳地,前去拜訪呢。”

    “我就在靜苑落腳了,微之不會不歡迎吧?”

    “求之不得!”

    徐佑大笑,招呼著張墨入座。暗夭悄然退下,張墨看來跟他聊得不錯,還向徐佑打聽暗夭:“這位阿五郎君才學很好,他說自己是微之的部曲,真是讓我大為驚訝。微之這府內到底藏了多少飽學之士,隨便拉出一人,就可使我等側目。”

    “不疑太過譽了,江東才俊,以你為首,阿五何足道哉?不過讀了兩年書,識幾個字罷了。”

    張墨臉色一正,道:“微之此言差矣,若說江東人才之盛,遠超漢魏,可能夠讓我真心欽服的,也只有你一人。”

    “好了好了,咱們就不要互相吹捧了。坐坐,過了個年節,看你好像胖了些……”

    這是家長裡短的閒聊方式,不太像文人那樣的風雅,不過正因如此,才顯得兩人的關係非同尋常。張墨吃了個定心丸,從諸暨出發時還擔心徐佑仍然沒有原諒他上次的冒失和不敬,這下徹底拋卻了猶疑,道:“興許是年節膳食太好的緣故,微之你還是老樣子,丰神如玉,光彩照人。”

    “富潤屋,德潤身,心廣體胖。不疑修身以德,故而發福,我這人求富不成,求德也不成,心胸亦不廣,所以胖不起來!”

    張墨笑道:“你這樣曲解《小戴禮記》,不怕小戴公發怒嗎?”

    徐佑淡然道:“我府中的何郎君,跟氾鄉侯同宗,小戴公最敬重氾鄉侯,想來不會見怪。”

    這裡牽扯到西漢的一樁典故,戴聖任九江太守時已經是經學大家,聲名顯赫當世,仗著朝野的威望,時不時的幹點踰越法紀的勾當,無人敢管。後來氾鄉侯何武任揚州刺史,暗中找到戴聖的違法證據,並故意透露給他,戴聖害怕,辭官跑到京城做了個博士,常常對外說何武的壞話。

    不久之後,戴聖兒子的門客勾結盜賊搶劫,兒子被連累下獄,羈押在廬江。主審官正是何武,戴聖本以為何武會公報私仇,沒想到他秉公執法,查明真相後判決戴聖的兒子無罪釋放。戴聖從此對何武敬佩的五體投地,只要何武到京城,一定要誠心去拜訪他。

    張墨的學識自然知道這段往事,尤其看徐佑故作嚴肅的說出來,頓時笑不可遏,好一會才止住了笑,道:“只有跟微之相處才能如此愉悅,不必思前想後,顧慮重重。”

    徐佑沒接這個話,他理解張墨並沒有別的意思,這年頭男人之間講究情投意合,跟男女之間的情投意合不一樣,但是聽起來總是有些彆扭,立刻轉移話題,道:“錢塘湖已經確定易名西湖了,不疑得到消息了吧?”

    “嗯,已經知道了,總算沒白費這段時日的奔波!”

    “能用一首詩讓一縣盛景為之易名,也只有不疑能夠做到了。”

    “說好的不互相吹捧,怎麼又來了?”張墨不想居功,道:“沒有《錢塘湖雨後》這首詩,哪裡會有易名的事?不過,既然大家都接受西湖易名,說明對七言詩再沒有之前那樣的牴觸,這是天大的好事!”

    他越說越是興奮,眼睛冒著光,道:“現在時機成熟,正是我輩大顯身手的時候。西湖已經易名,我們的西湖八子社可以宣告成立,微之,社事盟主一位,你一定不要推辭!”
tanakh 發表於 2019-5-8 20:13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五十九章 君在陰兮影不見


    徐佑沒有繼續推托的理由,再者在他內心深處,社事盟主之位志在必得,先前的姿態已經做足,又不是皇位,不需要三辭三讓,笑道:“結社自然可行,至於盟主誰來做,還是大家共同商議後再作決斷。”

    “不必商議了,其他人都和我一樣,願意共推微之為盟主……”

    徐佑沈吟片刻,目視張墨,沈聲道:“不疑,關於沈孟,我還需要一個解釋。

    張墨醒悟過來,忙道:“沈孟雖跟沈氏是同姓同宗,但出了五服,只是偏支。並且沈孟的父親因瑣事得罪了沈士衡的兒子沈瑕,被勾連下獄,在獄中染了重病,沒多久就過世了。沈孟恨不能改姓,對吳興沈氏絕無絲毫瓜葛。微之,我又不是故意來羞辱你,明知你和沈氏有仇怨,又豈會帶沈氏的人來西湖結社?”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若是張墨所言不虛,這個沈孟倒是可以拉攏一下。徐佑作揖賠禮,道:“上次是我太過衝動,誤會了不疑兄的好意,莫怪莫怪。西湖結社,我願附君驥尾而涉千里,但有所命,無不竭心盡力!”

    張墨扶他起身,心中激動無以言表,能把徐佑這個七言大宗拉進社裡,可以想見,對他的抱負和理想會產生多麼大的助力,道:“微之,不是你附驥尾,而是我們要攀你的鴻翮而翔於四海。”

    附驥尾則涉千里,攀鴻翮則翔四海,這是王褒在《四子講德論》裡的論述,不是博覽群書,很難如此嫻熟的對接無誤。兩人從江上初逢,遙望神交,再到雅集偶遇,一見如故,再到論詩論賦,棋逢對手,又經過一些誤解和衝突,直到此時此刻,惺惺相惜之意,充斥胸膛,形於內而溢於外,相視良久,同時放聲歡笑。

    “三月初三,上巳節時,西湖再聚!”

    “三月初三,我記下了!”

    張墨一刻不停,辭別徐佑,去召集其餘六人於上巳節齊聚西湖。徐佑閉門三日,靜思如何借西湖八子社將四聲切韻傳揚天下,成為世間文人必須遵守的規則,這其中機遇很大,但困難也很多,需要解決的問題可能遠遠超出想像,可無論如何,這個改變千年來詩歌形態的革命性的創舉,他絕不能置身事外。

    不僅不能,而且要成為領導者!

    “小郎,驚蟄回來了!”

    秋分匆匆跑了進來,氣喘吁吁的扶著門框,道:“驚蟄和斯年從金陵回來了!”

    徐佑從裡間走了出來,道:“人到何處了?”

    “剛從東門入城。”

    “叫上風虎,隨我出門迎接!”徐佑高興的轉身就走。

    “小郎慢點,披上大氅……外面很冷的……”秋分趕緊抓起大氅,緊跟在身後出了門。

    山宗自除夕夜後和方斯年前往金陵,眨眼三個月過去,比約定時間提前了一個月回來,事情應該辦得比較順利。

    徐佑在門口等候了片刻,一輛牛車疾馳而來,剛剛停下,方斯年已經跳下了車轅,抱住徐佑的手臂,雀躍道:“小郎,我好想你!”

    徐佑把手掌放在她腦袋上比了比個頭,笑道:“幾個月不見,又長高了些……”

    “嗯嗯,驚蟄師父也說我長的快,都要跟他一樣高了!”

    山宗跟著下車,一襲黑衣如墨,渾身風塵僕僕,唯獨笑嘻嘻的,依舊沒個正經,道:“郎君,想我了吧?”

    徐佑沒好氣道:“你一個尖嘴猴腮的粗漢,我想你做什麼?”

    “哎,陟彼岡兮,瞻望兄兮,我人在金陵,可是日日惦記著郎君呢。”

    徐佑忍不住笑噴了,道:“此詩是這麼用的嗎?我要不要回你一句‘上慎旃哉,猶來無死’?好了,知道你小子福大命大,這不活蹦亂跳的回來了麼?”

    陟彼岡兮,瞻望兄兮。上慎旃哉,猶來無死。這是《詩經》裡的徵人思親之作,意思是說站在荒蕪的山崗上,遙望著千里之外,似乎聽到兄長在念叨著囑咐他要當心身體,莫要客死在他鄉。

    方斯年武功一日千里,可學問卻始終沒什麼進步,茫然道:“你們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同樣聽不懂的還有秋分,她上前拉住方斯年的手,又高興又有些心疼,道:“斯年,你瘦了!”

    “秋分,我跟你說,外面真的好玩極了,比由禾村好,比錢塘也好,下次你一定要跟我同去。”

    方斯年迫不及待的要和秋分分享這幾個月的見聞和經歷,徐佑阻止了她,道:“先回府吧,吩咐廚下準備午膳,多做些好吃的,為你們接風洗塵!”

    話音未落,方斯年如同被針刺似的,猛然回轉,眼神凌厲如刀,將秋分死死護在身後,雙手於胸前捏成一個奇怪的結印,一股無形的威壓隨之瀰漫開來,雖然算不上澎湃浩瀚,但也不可小覷。

    “啊?原來是風虎師父,嚇死我了,還以為哪裡來的強敵……”

    方斯年收了結印,拍了拍胸口,一副嚇得半死的模樣。徐佑看向左彣,他笑了笑,道:“不錯,很有長進,出門三月,歷練人世,遠勝閉門苦修。”

    “幾品?”

    “八品上!”

    徐佑雙眸閃過異彩,道:“要不了多久,年輕一輩裡第一高手的名頭就要被方斯年奪去了!”

    方斯年卻又變回了那個歡脫無邪的山村少女,挽著秋分的手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絲毫沒有聽到徐佑和左彣的對話,就算聽到了,她也並不在意。

    也許,無有欲染,才是方斯年小小年紀,卻能接連突破武道屏障的根本所在。別人就算拿到了菩提功和受想滅定禪法,也絕無可能像她一般輕輕鬆鬆的打開山門,望峰巔而行!

    吃過午膳不久,何濡也聞訊從灑金坊趕回來,和徐佑、左彣、山宗三人聚於密室。問起此行的經歷,山宗眉飛色舞,比手畫腳的一一道來。

    剛出了吳郡地界,抵達震澤湖流域,山宗和方斯年就遇到了劫船的抄賊。當然了,這樣的小抄賊遇到了山宗這個抄賊的祖宗,下場十分的悽慘,但也給了山宗靈感。為了歷練方斯年,從震澤湖開始,沿途不時的找幾座賊寇盤踞的山寨,帶著方斯年學習潛行、伏擊和實戰的技巧。說是山寨,其實都是三五人的小賊窩,搭著茅屋,裝備簡陋,做點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的小生意。有時情報不準確,摸上山來才發現是幾十人的大寨,兩人立刻逃之夭夭,順便再灌幾碗識時務者為俊傑、見勢不妙不可死扛的毒雞湯。

    除了打山賊抄賊,還拜會了不少各地的武者,方斯年扮作男裝,她面向黝黑,個子高挑,只要不開口,別人看不出性別。就這樣一邊跟賊人實戰,一邊跟武者切磋,從錢塘到金陵,方斯年對菩提功的理解和認知更上層樓,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道理正在於此!

    到了金陵之後,按照徐佑給的地址,很容易就找到詹文君的府邸。山宗將事先準備好的詹泓的拜帖遞進去,以詹氏部曲的身份見到了詹文君,然後呈上了徐佑交給他的那封信。

    這封信是冬至寫的,言辭情真意切,但內容很平常,年節將至,遙問安好,徐佑對她跟親人一般,在靜苑也如家中,無須掛念等等。詹文君捧信良久,因天色已晚,安頓山宗住下,翌日再次見他,隔著厚厚的布幛,問了問詹氏的近況,最後,才裝作隨意的聊起了徐佑。

    山宗之前並不知道徐佑和詹文君的真正關係,但他鬼精鬼精的玲瓏心竅,頓時明白他們之間別有洞天,就算不是互有情愫,至少也曖昧不清。當即鼓弄三寸不爛之舌,說起了徐佑在錢塘的種種。如何曲折反覆的買下靜苑,如何機謀巧變的發展灑金坊,又如何在錢塘湖雅集上佔盡風流,才名響徹揚州。最主要的是,多少貌美才高的女郎們心生愛慕,願意自薦枕蓆,隨侍左右,可徐佑卻不為所動,堅若磐石,身邊除了秋分一個婢女,再無任何親近的女子。

    他的口才本就出類拔萃,有心吹捧之下,將徐佑塑造成一個有勇有謀有智有才的四有傑出少年,偏偏還不近女色,潔身自好,簡直天上少有,地上無雙。

    詹文君雖沒有露出太明顯的歡喜,但從她事後下令重賞山宗就可以知道,心情肯定錯不了。只是不知道,這份洋溢著滿滿幸福的愉悅,是為了徐佑的鋒芒小露而高興,還是為他身邊沒有圍攏太多的鶯鶯燕燕而竊喜。

    經過這番鋪墊,詹文君對山宗的觀感上佳,加上方斯年天真無邪,純樸可愛,安排了兩人遊覽帝都盛景,好吃好衣不要錢似的送到他們下榻的房內,待之甚厚。旁人只當詹文君見到故鄉來了家人,所以大加賞賜,卻不明白這樣的待遇,哪怕詹泓親自到了,也未必能夠享受的了。

    接連七日,山宗優哉游哉,逛遍了金陵城的大街小巷,表現的跟所有初來帝都的土包子一樣,讓郭府的奴僕們還一番嘲笑。

    又一次和詹文君見面,她應該聽到了奴僕們的傳聞,問起金陵和錢塘孰美?山宗回道金陵雖美,卻沒家人,車遙遙兮馬洋洋,人在千里,心在故鄉!

    布幛後久久無聲,山宗悄然捏了把汗,足足過了半刻鍾,詹文君走了出來,一身素色衣衫,俏臉不施粉黛,劍眉斜飛入鬢,雙眸如清泉流過玉石,堅毅不可搖動分毫,讓人見之不忘。

    只是,此刻的她,眸中竟含著晶瑩的淚點!

    車遙遙兮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忘。

    君安遊兮西入秦,願為影兮隨君身。

    君在陰兮影不見,君依光兮妾所願。
tanakh 發表於 2019-5-8 20:14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六十章 願君安好,我亦安好


    最是情深不可知,且看美人流淚時!

    山宗腦海裡突然浮現這首不知從何處聽來的詩句,身子微微一震,悄然俯下頭去,不敢仰望詹文君的容顏。

    他終於可以確認,詹文君並沒有變,她仍然是那個在明玉山中和徐佑攜手面對危局、從不後退一步的詹四娘。

    也正因為確認了這一點,他才敢對詹文君透露此行真正的目的。離開錢塘的時候,徐佑沈吟了許久,特地交代過,只有詹文君聽到車遙遙兮馬洋洋這幾個字時真情流露,才可以請她幫忙查證於菟的身份來歷。若是毫無表示,那就辭別離開,金陵之行,全當給冬至送信,外帶問候而已。

    不是徐佑信不過詹文君,而是在這個亂世,每個人都有太多的不得已。

    不得已,所以人心易變,冒然請託,只會為自己和她都帶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不過,詹文君未曾流淌出的這滴無言的淚,比任何千言萬語都要有說服力!

    君心未變,我心亦未變!

    “七郎……他,他的身子可好?”

    這句話剛見面時詹文君就問起過,但此時再問,表達的意義和暗含的情緒完全不同。山宗面露愁容,垂首道:“不是很好,錢塘多事,紛擾繁雜,郞主耗費心力,多次染了風寒。幸好有何郎君妙手,加上左郎君修為深厚,這才勉強維繫住了身體康健。不過,最兇險的一次,因為受了錢塘縣令陸會的氣,在義興的舊疾突然發作,導致命懸一線。要不是有天師道的定金丹吊著,恐怕,恐怕再無緣和夫人相見!”

    詹文君藏在寬袖中的雙手握緊,長長的指尖幾乎陷進掌心,勉強保持著表面上的鎮定,但聲音已經有些輕微的顫抖,道:“等你回去後告訴七郎,讓他一定要多多保重,來日方長,許多事不能做得太急切。若……若傷了身子,就是得了前程富貴,又能如何?”

    “是,我記下了。夫人的話,郞主定是肯聽的,比我們勸上一萬句都管用。”

    詹文君笑了笑,笑容裡有說不出的黯然,美眸目視山宗,輕聲道:“你很會說話!七郎派你來金陵,想必不僅僅是為了說幾句好聽的來哄我開心。要是別有要事,直言即可,不需要拐彎抹角。”

    山宗恭敬的道:“我家郞主說每逢佳節倍思親,夫人遠在金陵,適逢新年,肯定很是思念錢塘的人和景緻,派我來送家書,正是為了稍解夫人的思鄉之情!”

    “每逢佳節倍思親,每逢佳節倍思親……這是七郎新作的七言詩嗎?”

    “小人不知,只是轉述郞主的原話。”山宗看了看詹文君的神色,覺得時機成熟,起身跪伏於地,道:“不過,郞主確實有件重要的事情,想請夫人幫忙!”

    “說吧!不管什麼事,我都會盡力去辦!”

    山宗將詹文君這點點柔情描述的足以讓頑石點頭,鐵木開花,任你多無情的人,也會由衷的感動。徐佑的神色卻十分淡然,道:“不要添油加醋,郭夫人重孝在身,雅量高致,豈會和他人有私情?當初在錢塘時她曾答應我三件事,這次讓她幫忙,只是兌現承諾,並無其他,不可妄言!”

    “是,我這嘴就沒正形……”山宗輕輕的抽了下嘴巴,無法從臉上判斷徐佑是真生氣還是假生氣,不敢再嬉皮笑臉的開玩笑,乾咳一聲,正色道:“郭夫人答應了幫忙,她在荊州和金陵都手眼通天,僅僅過了十餘日,就查出於菟從荊州營戶脫身的秘密。”

    荊州,江夏王安休若的地盤,郭勉身為安休若的絕對心腹,在荊州的勢力極其深厚,詹文君只是打了個招呼,立刻有人將事情辦得妥妥噹噹。

    於菟所在的營戶屬於荊州軍裡駐紮在江夏郡的一部,軍主為澹台斗星。澹台是江夏郡的世族,也是安休若的重要支持者之一,澹台斗星勇善武力,統領一軍和北魏交戰,勝多敗少,為安休若倚重。

    在一次常規的邊境衝突裡,北魏豫州的鎮戍兵大敗,連戍主都被殺了,還丟了豫州一郡。當時,在魏楚交接地區,早有傳聞於菟美艷不可方物,城破後楚軍一邊搜刮財物,掠奪戰略物資,一邊尋找於菟。等找到時,卻發現於菟正要以火盆覆面,雖然及時挽救,還是毀了半邊容顏,成了現在這副恐怖模樣。澹台斗星看了後索然無味,甚至還受了幾分驚嚇,將她放入江夏郡的營戶中為妓,給那些口味重且不講究的兵卒們發洩*。不過感其毀容守貞之壯烈,命人不得傷害於菟的女兒,也就是紇奚醜奴。

    如此三年,於菟忍辱偷生,不知受了多少折磨和痛苦,卻守護著女兒安全的長大。終於等到澹台斗星忘了世間還有這個人存在,兵卒們也厭倦這個看上去無比猙獰的女子的肉體,於菟想盡辦法接近了主管營戶的幢主烏富山,告知他北魏那個被殺的戍主在郡外某處暗藏有珍寶,代價是放她和女兒出營。

    烏富山固然貪財,但有一個好處,那就是說話算話,於菟也是瞧準了他的為人,才敢拿出最後一點希望賭一個逃命的機會。結果就是烏富山拿到了這筆錢財,以年老貌醜體弱多病為由,將於菟等五個營妓賣給了荊州的奴隸商人。

    五人同賣,於菟夾雜其中,並不起眼,也沒有引起過多的關注,這件事就這樣不聲不響的壓了下來。不過於菟心有不甘,她本來是要烏富山送她回到北魏境內,可烏富山沒有那樣的膽子,並且狡辯說事先約好只是放你出營,出營後歸向何處,他說了算。

    於菟吃虧在身為北人,沒有南人這麼狡詐,不慎落入了語言陷阱,成為了奴隸商人手中的貨物。經過多次轉賣,從荊州到揚州,陰差陽錯之下,出現在徐佑面前。

    “如此說來,於菟不算撒謊,她從魏國到楚國的諸多經歷,都已經得到了證實,稍有出入,但問題不大。唯一尚存疑慮的是,她怎麼從西涼到了柔然,又怎麼從柔然到了魏國,是不是真的只是東女羌選入西涼後宮的陪嫁婢女,又因戰敗被俘成了魏國戍主的妾室?”何濡頓了頓,又道:“只是這部分經歷牽扯太廣了,根本沒辦法,也沒有精力去查……”

    左彣思考了片刻,道:“這部分不重要,只要她確實是從營戶裡出來的,不是別有用心的人安插在靜苑的釘子,這就足夠了!”

    山宗看著徐佑,見他一直沒有說話,眼珠子滴溜溜一轉,道:“郎君,離開金陵時,郭夫人親自送我到了碼頭。我問她可有回信,她搖搖頭,一言未發,然後掉頭離開。不過據我觀察,她應該有很多話想跟郎君說……”

    山宗不知道的是,在他登船離開之後,詹文君回到牛車上,宋神妃坐在一側,問道:“你幫徐佑做了這麼多事,他未必肯領情,或者說只當你是可利用的一顆棋子,傻妹妹,男兒皆薄倖,你又何苦這麼難為自己?”

    “阿姊,我幫他這個忙,是因為當初他救我郭氏於危難之際,我答應日後為他做三件事。這只是第一件!”

    詹文君的神色同樣淡然,道:“有恩必報,是我的為人,阿姊若是瞧不順眼,那也沒法子!”

    宋神妃掩口輕笑,體態起伏有致,道:“我可不是干涉你辦事,只是怕你受人愚弄而不自知。既然只是為了報恩,那我沒什麼好擔憂的。”

    詹文君閉上雙眼,牛車搖晃,心思早不知飛向了何方。

    車遙遙兮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忘!

    徐佑何曾忘記了詹文君,心中更是清楚的知道,她在金陵的處境未必比得過在錢塘時的自在,有宋神妃覬覦,有十書掣肘,有各方面的制約,更有其他數之不盡的明刀暗箭。大家族有大家族的好處,但是有光就有暗,家族內的權力鬥爭在披上了一層溫情脈脈的面紗之後,卻更加的殘酷和血腥。這樣的情況下,她還能在短短十餘日內查明於菟之事,可想而知,私底下耗費了多大的心神。

    這不是簡簡單單的兌現三件事的承諾可以解釋的,徐佑前世裡遊遍花叢,對女人是大行家,如何不明白詹文君的心意,可還是那三個字:

    不得已!

    當初若是一時沒有把握住,和詹文君共赴巫山,等郭勉回來必定會發現,徐佑除了一死,再沒有第二條路好走。

    而現在,若跟詹文君暗通款曲,雖不至於立即陷入死地,但至少徹底得罪了郭勉,對步履維艱的徐佑來說,是不能承受之重。

    沒有足夠的權勢,連自己都保護不了,又怎麼保護靜苑這些跟隨他出生入死的部曲?又怎麼帶著他們完成徐氏復仇的大業?

    情之一物,最斷人腸,可情愛並不是人生的全部,對徐佑而言,如何抉擇,並不難!

    對詹文君而言,如何抉擇,也不難!

    兩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不得已,所以,揮手訣別,天涯相隔,

    願君安好,我亦安好!
tanakh 發表於 2019-5-8 20:14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六十一章 西湖八子


    對於菟的調查暫時告一段落,她的身份依舊可疑,但至少可以肯定不是別人安插在徐佑身邊的奸細。

    這就足夠了!

    她的真正身份是什麼,徐佑固然好奇,但並不急於一時,只要讓她留在府內,總會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又過了幾日,三月初三,上巳節來臨。從春秋時代開始,每到上巳節,人們都要群聚到水邊,洗污去垢,招魂引魄,祓禊災病。後來逐漸被統治階級重視,至六朝時已經成為法定的節假日,變成全民性的娛樂活動,男男女女頭戴芥花,手持蘭草,腰間插著柳枝,遊山玩水,沐浴大好春光,時不時的還有情侶野合於郊外,既浪漫又貼合自然,為廣大老百姓喜聞樂見。

    這天一大早,張墨、杜盛、王戎、周雍、沈孟、巫時行、鮑虎紛紛從各地趕來,等候在西湖東畔的一座涼亭裡,等徐佑出現,七人同時站起,一個個臉上洋溢著真誠的笑容。

    畢竟,能夠拉攏名震揚州的幽夜逸光加入,不管對他們個人的名望,還是即將要傾盡一生去改變的聲律運動,都有莫大的幫助。

    “微之!”

    張墨迎了過來,攜著徐佑的手,喜不自勝的道:“我們翹首望著西城,可算把你盼來了!”

    徐佑歉然道:“處理點家事,姍姍來遲,諸君莫怪!”說著團團作揖,眾人急忙回禮,連說無妨。張墨拉著他走到最左邊那人的面前,道:“大家都認識了,這位我再介紹一下,沈孟,字允明,別看他樣貌秀弱,其實性情烈如火,最是敢打敢衝!”

    “允明兄!”

    徐佑拱手為禮,道:“上次匆匆一會,咱們之間多有誤解,鬧得不歡而散,這是我的不是,今日特來向允明兄請罪!”

    沈孟側身讓開,表示謙遜,不敢受徐佑的賠禮,誠懇的道:“那日是我唐突在先,未曾和微之解釋清楚,這段時日常常愧疚難當,夜不能寐。幸蒙微之不棄,肯屈尊來西湖相見,這份心胸,讓我深感敬服!”

    “哪裡哪裡,允明兄言重!”

    兩人一笑泯恩仇,等寒暄完畢,徐佑在涼亭正中間就坐,其他人分坐兩側,共同商議今日結社的具體細節。

    結社,歸根結底是社會組織,跟社會生活的聯繫極其密切,從內容和形式上分,大致可以劃分為正治、經濟、文化、軍事等四個方面。

    正治的社,比如朋黨,東西漢的黨人,唐代的牛李黨,宋代的新舊黨,明代的閹黨、東林黨都屬於這個範疇;經濟的社,比如行會、商幫、會館,歷代的馬行、魚行、絲行等手工業行會,以及各種以慈善救濟互助的行會都算經濟社;軍事方面,大多是義社、義會、民團、保甲這些臨時性軍事組織,除非蓄謀造反,私下秘密結社,否則官方不會允許太過強大的軍事社的存在;最後,是文化結社,也是最常見的一種社團組織,形式最為複雜,內容最為廣泛,名目最為繁多。

    徐佑今日參加的西湖八子社,就是文化結社的一種。但不管是哪一種結社,都要有盟主,有社令,有規矩,有聚集的地點和固定的時間。龍無頭不行,第一步要選盟主,過程很簡單,張墨提議由眾人推舉,誰的支持度最高就由誰出任盟主,他推舉的徐佑,其他人沒有猶豫,全部表示贊成。這也算是私底下早早達成了共識,推舉只是走個過場。徐佑謙虛推讓了幾次,被眾人勸說一番,也就順理成章的應了下來。

    如果說僅僅靠雅集上的十字詩尚不能服眾人之心,但《三都賦》的流傳,正如張紫華所說導致揚州紙貴,初步奠定了徐佑在揚州文壇的崇高地位,再無人敢質疑他的資格。

    選好了盟主,接著要定社令,大家齊齊看著徐佑,沒有人說話。這一方面是想試試他的能力,畢竟盟主之位,除了文才學識,還要有組織和領導能力;另一方面,社令是文社的重中之重,是指導日後行動和發展的主要方針,大家心裡都沒數,輕易不敢發言。

    徐佑胸有成竹,他閉關多日,思索的就是這個問題,言簡意賅的提了十二個字:

    以詩會友,有唱必和;悠遊山林,獨善其身。

    自有文人結社以來,經史文賦詩詞音律書畫一向不分家,全方位的互相吹捧,互相抱團,也互相切磋學習提高,並且通過結社揚名的同時,往往會形成個人或者團體的正治理念,然後逐漸成長為一個或龐大或弱小的正治集團,從未有純正意義上的詩社出現。

    徐佑定的社令,基本將西湖八子社規範在一個寫詩愛好者的小圈子裡,不牽扯其他,更不牽扯正治!(正治這兩個字是故意寫錯,理由想必大家都懂,以後需要出現的時候,都會以錯字代替,請跟天師道的正治區分開來)

    這是他為了穩妥起見做出的妥協,也是為了防止被別人的野心帶入歧途。果不其然,對這十二字的社令,王戎提出了不同意見,將獨善其身改為兼濟天下。儒家總是以匡扶社稷為己任,獨善其身不是不行,那也要拼過了、爭過了、享受過了再來談退隱山林的可行性。

    關於這一點,八人展開了激烈的辯論,張墨、沈孟、杜盛和周雍支持徐佑,鮑虎和巫時行支持王戎,五比三,爭執不下。

    “王兄,鮑兄,巫兄,我無心仕途,不疑兄也是如此,想必沈杜週三位郎君同心。為什麼呢?因為我們於西湖結社,想要做的事,遠比入朝為官更有意義。一旦四聲切韻頒行南北,影響的不僅僅是千年以來的詩歌韻律,而且可以規範之後千年的詩壇風貌。兩千年之變局,全在你我手中,又何苦糾結於獨善其身,還是兼濟天下呢?這兩者其實並不矛盾,獨善其身,才能避免世俗的各種影響,專心致志的做好四聲切韻的完善和普及之事,只要做好了這件事,也就是你想要的兼濟天下。”

    徐佑參加結社,只想在文壇留名,在民間養望,並不願意藉此謀取正治上的利益,也不會以此為契機邁入仕途,更不想被王戎等人捆綁在一起,為他們的正治需求和正治目的承擔不可預測的風險。

    文人結社,最後發展成正治團體的例子多不勝數,然後就會身不由己的被這個團體挾裹著和其他的正治團體進行爭鬥,也就是所謂的黨爭。所以,獨善其身四字,必須寫入西湖八子社的社令之中,這是原則,不可退讓!

    經過一番爭執,為了不讓剛剛成立的八子社夭折在繈褓之中,徐佑以無比圓融的人生經驗和閱歷重新提議,不阻止王戎鮑照等人參與別的社團,可以在西湖八子社之外另行謀求志同道合的人,共同追求仕途上的進步,但絕不可將這些事務帶到八子社裡,要保證八子社作為詩社的純粹性和獨立性。

    王戎爽朗的表示贊同,發誓遵守約定,鮑虎和巫時行唯他馬首是瞻,同樣點頭同意。接下來約定每月初三在錢塘聚會一次,若有要事不能前來,也要派人來通知一聲,並說明理由,接連三次不能出現的人,按自動退社處理。

    至於聚會地點和聚會所需要一切用度都由徐佑負責,錢塘是他的大本營,又是社事盟主,自然要多費點心。這個是徐佑主動提出的,他不缺這點錢,大度一些,也可收買人心。

    除此之外,又約定了其他條條框框的規定,總共十七條社令,成為西湖八子社今後十年發展壯大的基石和根本。

    所有事畢,杜盛年少,早按捺不住衝動,道:“今日上巳節,西湖到處是遊玩的人,咱們要不也去湊湊熱鬧?”

    剛才他們商議事情的時候,就有不少男男女女經過涼亭,有人想要進來歇腳,都被外面守著的部曲阻止了,也有人好奇亭子裡是誰在聚會,遠遠的駐足眺望,還有不少女郎看到徐佑他們一個個丰神俊朗,竟大膽的逡巡不去,扔了不少的蘭草進來。

    “好,大家先去散散心,午膳到至賓樓,我請你們嘗嘗錢塘的美味佳餚!”

    聽了徐佑的話,有吃有喝有美景,眾人的興致高漲,結伴沿著西湖而去。張墨和徐佑走在最後,他有些不開心,甚至覺得有些對不起徐佑,畢竟之前他曾對徐佑保證過,今日結社不會出任何意外,沒想到王戎竟在議社令時搞出不同意見來,極大的有損徐佑的威信。

    “怎麼,是不是覺得王戎做的不對?”

    張墨搖頭,道:“社令事關重大,每個人都有必要說出自己的看法,但他的態度……”

    徐佑推心置腹的道:“不疑,你的才學極好,但跟人打交道不能只靠才學,還要講究策略和方法。王戎有心仕途不是壞事,學成文武藝,賣於帝王家,做了官,入了朝堂,才能實現為國為民的遠大抱負,這點他沒有錯。但我們成立詩社,為的不是眼前的國,江東的民,而是為了詩歌這門傳承千年的文藝發揚光大,開創革新,所以王戎的抱負和詩社的使命產生了衝突,如何解決這個衝突?氣惱、拒絕和對抗都不是辦法,只有別出蹊徑,找到兩全之法,才能達到雙贏的局面……”

    “雙贏?”

    “對衝突雙方都有利,就叫雙贏!”徐佑微微笑道:“這也是社事盟主該承擔的責任,容納不同,消解異議,團結多數,西湖八子,才不會慢慢的變成七子、六子、五子,而是在不久的將來,成為十子社、百子社、千萬人的社!”
tanakh 發表於 2019-5-8 20:15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六十二章 竹紙


    西湖八子社的第一次聚會持續了整整五日,這五日八人朝夕相處,形影不離,食同案,衣同裘,白天於錢塘縣如畫的山水間吟詩唱和,踏青賞花,好不愜意,晚上圍著暖暖的火爐溫酒夜話,促膝長談,縱論古往今來的道德文章,時不時的夾雜些名家軼事,氣氛熱烈又不失溫馨。每個人在彼此的詩文裡更加熟悉彼此的性格、為人和喜怒哀樂,通過唱和與思辨加深了瞭解,促進了感情,開始從為了共同理想走到一起的陌生人,變成了慢慢靠近心靈的朋友。

    雖然從朋友到摯友再到互托生死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是所有人都可以肯定一點:如果要選幾個人一起揹負著理想遠行,那麼這裡出現的人,將是他最好的選擇!

    五日如眨眼的時光,又到了分別的時刻,張墨和沈孟家中都有老母需要照料,不能在外面待得時間太久,王戎、鮑照和巫時行結伴往吳縣求學,周雍家在吳縣,正好同行。杜盛先去海鹽找他的兄長杜安,然後也要去吳縣和王戎他們回合。

    約好了下月初三再聚,徐佑揮手作別,望著三艘輕舸往三個不同的方向遠去,這才轉身回府。剛剛梳洗一番,冬至從外面掀開布簾子進來,道:“小郎,小曲山那邊……”

    “嗯?”徐佑轉過頭,臉上水珠未乾,少年的容顏雖有瑕疵,但是還沒有被時間刻上深沈的縱橫線,總是比江南的春風更容易讓人沈醉,道:“又出現陰兵過境了?”

    “沒有!”冬至心口微微跳動,急忙低下頭去,道:“關於陰兵的詭事已經停歇了,近來沒聽到重新出現的消息。不過小曲山上接連四五日一直在悄悄的運送米糧,照我初步估計,現在囤積的米糧足夠兩百人四五個月的用度。”

    徐佑皺眉道:“小曲山一共多少人?”

    “劉彖的內宅有數十人,外間的部曲有一百多人,總數不會超過二百。”

    “五個月之用……”徐佑突然想起那天和老農的對話,莫非劉彖看出什麼不對,為了防患未然,所以提前囤積米糧?

    “錢塘幾日沒有下雨了?”

    “從正月初七算起,足足有六十日了!”

    徐佑沈思了一會,道:“錢塘的糧價可有異動?”

    “沒有!今春的小麥長勢不好,大家可能有點憂慮,但按往年的情形,三月會有幾場大的桃花雨,一旦有雨,糧食自然不成問題。”

    俗話說春雨貴如油,重點就是三月,三月不雨,這一季必定會歉收乃至絕收。

    “若是沒雨呢?”徐佑反問道。

    “這……”冬至呆了呆,終於聽明白徐佑的意思,腦袋裡飛速的轉了幾個彎,斷然道:“沒雨也無關緊要,就算錢塘遭了災,官府也會從別處調糧賑濟,三吳向來富庶,不缺這點糧食。劉彖若是想趁旱災屯糧發財,我敢打賭,必定會賠的血本無歸!”

    劉彖不是蠢貨,他背後的都明玉也不是蠢貨,都明玉背後的天師道更是高深莫測。哪怕現在糧價平緩,沒有異動,可他偷偷的囤積這麼多米糧,花費的錢絕不是小數目。難不成天師道有觀測天象的秘術,而已斷定今春不會下雨,所以才賭上一把?

    “你繼續監視,最好打探清楚劉彖從何處收購的米糧,買入的均價是多少,具體的數目和用途,有什麼進展及時向我彙報!”

    “諾!”

    到了晚上,徐佑越想越覺得可疑,輾轉反側,一夜未眠。等到天光大亮,心神不寧,正想讓山宗去接何濡回來商議,就聽到何濡和秋分在房子外面說話的聲音。

    “其翼,你回來的正好……”

    看到徐佑倚門而立,何濡笑著走過來,道:“我來給七郎報喜!”

    “何喜之有?”

    “你心心念及的竹紙,方老薑造出來了!”

    “啊?真的?”徐佑大喜,道:“老薑這次立了大功!”

    竹紙的製造工藝極其複雜,根據《天工開物》記載,從選料到成紙,大概有十五個環節、七十二道工序,每一處細節出現問題,都會影響紙張的質量和效果。但是,只要嚴格遵循既有程序,再佐以技藝高超的紙匠,成紙後潔白柔軟、浸潤保墨、纖維細膩、綿韌平整,是書法繪畫的絕佳用紙,比起當今的各類麻紙藤紙皮紙更勝一籌。

    最主要的是,竹紙的成本因為原材料的關係可以控制到很低的程度,也就是說,物美價廉!

    除了奢侈品,所有佔據了主要市場的消費品,都有一個共性:物美價廉。只要做到這四個字,通過有效的營銷手段,成功是可以預期,也可以說是種必然!

    他和方亢研究了多種配方,取用了九個地方的十七種不同品種的竹子進行試驗,但大都差強人意,脆而易碎,這次不知是用哪一種竹子竟得到了驚喜。

    “富春的毛竹!”何濡回答了徐佑的疑問,朝身後揮揮手,一名部曲遞上一疊新紙,他接過後轉給徐佑,道:“你看,手感質地極佳!”

    入手溫滑細膩,映著初日,光線在紙面上摺返跳躍,彷彿蕩漾著炫目的五彩光暈,讓人愛不釋手。

    ”走,試試紙去!“

    徐佑興奮的回到房內,秋分幫忙鋪開竹紙,提筆寫了一行字: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墨汁飽滿,聚而不散,徐佑扔了筆,吩咐秋分和那名部曲各執一邊,將這張紙衝著太陽展開,負手站在紙前,認真觀察紙張的厚薄勻稱紋理以及其他各方面的整體表現。

    不知過了多久,徐佑收回目光,笑道:“不錯,有七成的火候了!”

    “七分?”何濡都是聲音裡透著驚訝,在他看來,這張紙幾乎趨近完美,道:“還是不行嗎?”

    “還差一點,差一點……差什麼呢?”

    徐佑來回踱步,腦海裡依稀記得富春竹紙有個極其古怪的秘方,是造就跟宣紙齊名的國之二寶的獨家技藝,只是一時想不起來。突然有點尿急,出門如廁時恍然大悟,匆忙回到房內,道:“其翼,回灑金坊!”

    在灑金坊東側,有一間專門負責研發和配置紙藥的房舍,門口不管白天黑夜永遠站著兩個人看守,除了方亢、徐佑和何濡,其他人包括嚴叔堅在內都不能進去。

    方亢興致勃勃的跟徐佑彙報這次竹紙成功的研發經過,徐佑笑著打斷了他,道:“老薑,這次的竹紙比起之前的大有進步,但還是不夠好……”

    方亢和何濡之前的表情一樣,張大了嘴巴,將沒有說完的話艱難的嚥回肚子裡,道:“還,還不夠?”

    “對!”

    徐佑隨手拿起張紙,雙手用力一撕,刺啦的聲音在狹小的房間內有些刺耳,從中斷成兩段,道:“你看,它固然光滑,但不夠柔韌,輕輕一扯就碎。尤其用手或者其他物什快速的摩擦,會起大量的毛茸。最重要的一點,墨跡不易干,有褪色和被蛀蝕的危險。”

    方亢哭喪著臉,信心受到極度的打擊,他本以為這次肯定能夠得到徐佑的誇讚,沒想到竟然還有這麼多的問題。如果這些問題都真實存在,別說超越世間所有的紙品,連身邊的由禾紙和剡溪紙都比不上,又如何跟其他州郡的名紙爭那紙中的第一品?

    “不過我有辦法,你附耳過來!”

    方亢先悲後喜,對徐佑的種種神奇,不僅是他,靜苑所有人都甘拜下風,急忙湊到近前,聽徐佑說了幾個字,腦袋轟的一聲,下巴都快要脫臼了,雙眼全是難以置信的驚詫,支支吾吾的道:“郎君,這,這……這可行嗎?”

    何濡瞧的好奇,到底什麼法子能把方亢這個沈浸造紙數十年的老行家嚇成這幅鬼模樣,道:“老薑,七郎說什麼了?”

    方亢猶豫著吐出兩個字:“涇溲!”

    何濡也傻了眼,涇溲就是人尿,從來沒聽過造個紙還要尿液來當紙藥的,這又不是種莊稼。紙張好歹是雅器,沾染了如此的穢物,還有文人墨客肯揮毫的嗎?

    他第一次懷疑徐佑的做法是不是正確的,道:“七郎,你這是從哪聽來的方子?別病急亂投醫,結果紙沒造出來,還惹了一身的味!”

    “成不成,試試不就知道了?”徐佑的笑容充滿了促狹和不正經,讓何濡和方亢更加的沒有信心。

    “對了,記住,讓蒼處私下裡去收集,不要驚動太多人!”徐佑拍了下額頭,道:“差點忘了,一定要是未經人事的童男子的,像其翼這種花和尚,那是絕對不行的!”

    人尿發酵法是富春竹紙的秘訣之一,主要原理在於用尿液去掉竹料表面的硬性石灰質,讓竹子纖維軟化。至於為什麼非得是童子尿,古代常把童子尿成為輪迴酒和還元湯,這個要麼是惡趣味,要麼是某些不明原因,不可以偏概全,完全從科學的角度解釋。

    反正古籍裡記載,徐佑不打算改變工序,錢塘城裡多是無用的童子涇溲,先收來做個試驗就是了。如果果然有效,再大範圍使用不遲!
tanakh 發表於 2019-5-9 19:06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六十三章 鬼道妖邪


    經過幾天廢寢忘食的實驗,結果出乎意料的好,真正的上品竹紙張片均勻,色澤潔白,瑩潤如玉,就如同二八佳人不著絲縷,渾身上下找不到一點瑕疵,充滿了視覺和觀感的無上誘惑。

    徐佑閉上眼,手指輕輕撫摸過紙面,良久之後,突然張開眼睛,擊掌讚道:“成了!”

    一直盯著徐佑表情的方亢終於鬆了口氣,他沒日沒夜的調整童尿和竹漿的比例,整個房間都是淡淡的腥臊味,可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就像沒頭蒼蠅一樣在牆上亂撞,卻始終找不到出去的路。直到前天一時失手,將剩餘的小半桶涇溲踢翻倒進了漿池裡,本著不浪費資源的心勉強抄紙晾曬,誰成想竟然達到了目前為止最為成功的一次實驗。

    “請郎君賜名!”

    每種新紙造成,都要起一個響亮悅耳的名字,徐佑想了想,道:“就叫……元白紙!”

    “好,元白,元白紙。”方亢情緒激動,說話時身體都在輕輕的顫抖。比起由禾紙在剡溪紙的基礎上進行的改良,元白紙完全屬於全新的紙品,亙古未有,見所未見。他雖然不讀書,卻也清楚的明白,方亢這兩個字,必定會在史書上留下一筆淡抹卻不會消散的印跡。

    這是多少讀書人求之而不可得的際遇,偏偏讓他一個再低賤不過的紙匠遇上了,這全是拜徐佑所賜,方亢撲通跪了下來,額頭觸地,砰砰作響,道:“多謝郎君,多謝郎君!”

    徐佑笑著扶他起來,道:“該我謝你才是,沒有你,就沒有元白紙面世。以後所有讀不了書,買不起紙的人都要感謝你今日的所有付出,這是功德無量的好事。”

    方亢樂的合不攏嘴,何濡聽出徐佑話裡的意思,道:“七郎,這元白紙所用的毛竹要從富春縣運過來,再經過如此複雜的工序,價錢太低了可不成……”

    他是擔心售價低於成本,做了賺不到錢的買賣,徐佑笑道:“我雖然不願意做奸商,但也不想做聖人,元白紙現在的價錢不能低於由禾大紙,先從門閥士族和富商大賈手裡賺到足夠的錢,然後才有可能依靠大規模的生產來降低單張紙所耗費的本錢,等到了那時,就是薄利多銷,打價錢戰的時候了!”

    “價錢戰?”

    “對,要想讓紙品成為普羅大眾都能買得起的東西,必須將所有造紙的紙坊拉下水,要麼一同降價,要麼被踢出局。可以想見,我們會受到多大的阻力和詆毀,甚至來自朝野各方面的壓力,這,絕不亞於一場戰爭!”

    徐佑說的淡然,道:“不過,這些年紙坊賺的錢已經夠多了,該到他們回饋老百姓的時候了!”

    元白紙的研發成功,在靜苑內部還是絕密,除了少數幾個人,沒有任何人知道,徐佑不打算在灑金坊開造元白紙,等明玉山腳的新紙坊落成,有足夠的場地和熟練工人,再和富春的朱氏談好買竹子的價錢,萬事俱備,然後就可以乘風扶搖九萬里,推動整個江東,乃至北方的紙業革命。

    這是個偉大的理想,也是個艱巨的使命,可能需要三至五年才能最終實現,也可能出現意外狀況,將時間拉的更久,但是只要開始去做,總會有成功的那天。

    徐佑不一定非要做那個大廈建成後的剪綵者,他只要挖上一鍬土,成為開工的奠基人就足夠了。

    時間飛快的流逝,灑金坊依舊日進斗金,雖然因為劉彖橫插一腳,少了揚州的很多地盤和部分大紙坊的支持,但有駱白衡和他手中龐大的商業網絡,這段時日已經將由禾紙賣到了江州、廣州去了,寧州和越州等偏遠一點的也正在積極的擴展市場,需求量之大,不是揚州一州可以比擬,所以每日的銷量不降反增,一天五萬張紙往往還沒曬乾就被預搶一空。

    另一方面,由於徐佑免費將灑金坊的先進工藝送給了駱白衡等人,整個揚州紙業的產量也以讓人咋舌的速度攀升。總產量的加大,並沒有降低紙品的售價,這個結果早在徐佑的預料當中,主要是因為之前的產能不足,市場開發遠遠不夠,江東二十二州很多潛在的小主顧都沒有轉化成為真正的付錢的用戶。現在產能上去了,這些人每次買的不多,但架不住數目巨大,消耗紙張的速度大於當下的產能,供求關係沒有發生根本性的變化,所以紙價一時還降不下來。

    這是一個好現象,紙坊的銷量大了,單價不減,利潤就是天文數字,由此可以推動他們繼續瘋狂的擴建紙坊,進一步的提高產能,一直到供大於求的時候,紙品的均價就會慢慢的降低,這也是徐佑計畫中的一部分,只憑他一人,想要變革整個行業實在太難,所以明面上無私奉獻,傳授駱白衡他們造紙工藝,目的就是為了讓追逐利益的商人天性,去跟隨經濟規律共同為徐佑的理想大廈添磚加瓦。

    有了錢,而且是讓人心跳加速的巨額財富,徐佑沒有大建土木,沒有錦衣玉食,更沒有驕奢淫逸的去揮霍去花用,他始終思量不准劉彖囤積米糧的真實用意,最後決定跟進,同樣暗中讓履霜和冬至從周邊各縣和別郡收購了大批米糧,部分儲藏在靜苑,部分儲藏在明玉山的新紙坊,為此還特地加蓋了一間糧倉。還有一部分,也是最大的一部分,讓冬至運往明玉山中的某處秘密地點儲藏起來,那裡是以前郭氏藏字畫珠寶的地方,防濕防潮,用來藏糧再好不過。

    徐佑隱隱之中察覺到了什麼東西,但是太過虛無縹緲,瞧不太真切,這就像後世裡做金融投機,有時候不明白大莊家的用意,卻可以跟著大莊家建老鼠倉偷吃。退一萬步講,為了以防萬一,囤點糧食不算壞事,如果真的天降大雨,也損失不了太多的錢。

    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但面對三月不雨的鬼天氣,饒是數錢數到手抽筋的徐佑也束手無策,靠天吃飯,只有老天爺賞飯吃才有的吃,一旦旱澇成災,立刻就是餓殍千里的慘劇。轉眼到了三月底,仍然沒有一滴雨下來,天氣轉暖,萬物回春,初春的乾燥透著讓人心慌的泥土味,最主要的是,這個年代的國家水利工程十分滯後,錢塘固然多水,但主要集中在幾條大的河流,沒有足夠的河渠、堰壩、陂塘、水門等設施,橘橰、轆轤、翻車等工具取水艱難,對大面積的灌溉農田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市井間開始有了少許恐慌情緒,先從那些失地的佃戶和流民開始,再到有地卻缺乏農具的自由民,然後是只能靠地收租過日子的小地主,蔓延的速度極慢,但至少已經開始影響錢塘的社會穩定。有不少闔閭父老求見陸會,反映老百姓的這種恐慌,陸會貪財不假,卻不是傻子,這樣的大事不敢怠慢,趕緊行文稟告到郡府,顧允此時正焦頭爛額,他面對的不是錢塘一縣的旱情,而是整個吳郡。

    吳縣作為郡治和州治的治所所在,各項基礎水利設施名列揚州之冠,這時的旱情還可以應付,但其他各縣都像錢塘一樣,無力獨自應對這樣的局勢。歸根結底,還要官府統一佈置,如果旱情爆發,如何賑濟災民,如何撫慰地方,將成為當下的第一要務。

    不過受揚州的地理環境所限,極少出現這樣的大災,從上到下缺乏經驗,大多數官吏憊懶散漫,尚存僥倖心理,盼著隔日就會下雨,對郡守府佈置的政令置若罔聞,或者草率應付了事,尤其對民眾的情緒疏導不到位,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的不安積攢膨脹,變成了肉眼看不見的*桶,不知什麼時候,一點火星就能炸的稀爛。

    “小郎,城外有兩個村子因為爭水源打起來了,至少兩人死,數十人受傷,陸會親自帶著衙卒去抓捕,差點激起民亂,要不是杜三省老道周全,素有威望,及時鎮住了村民,怕是要鬧出大亂子!”

    進入四月,已經有了夏日的滾滾熱浪,老天爺仍舊沒有普降甘霖的徵兆,不少淺水河泉出現了乾涸,就是灑金坊旁邊的碧幽河也從奔騰不息變成了涓涓細流,徐佑下令暫停紙坊的運作,當人畜吃水都成問題的時候,再開動造紙無疑是天怒人怨的事。他寧可不賺這個錢,也不能昧了良心。

    四月初八,佛祖釋迦侔尼誕辰,也就是所謂的浴佛節。作為佛門每一年度最盛大的節日,久久沒有動靜的大德寺卯足了勁,要大開山門,傳揚佛法,廣收信眾,和天師道再爭高下。所以在三月底,大德寺的所有改造工程全部竣工,從裡至外,完全看不出一點它的前身——天師道元陽靖廬的痕跡。

    整個工程耗費巨大,據外界傳言,足足有五千萬錢,殿宇樓閣無不極盡巧思。僅以正殿而言,面闊十三間,用二行柱,通梁五十五尺,全木製結構,充分利用柱網和卷殺、生起等建築技藝,達到了力和美的高度統一。正殿對面,也是大德寺的正中心,建有一座五層高塔,成平面方形,有上下貫通的木製剎柱,柱外圍以多層木構塔身,柱頂加金銅寶瓶和若干層露盤形成塔剎。每層塔身簷柱的柱列間加闌額,上為斗栱及梁組成的鋪作層,承托塔簷。在塔簷椽上置水平臥梁,樑上立上層簷柱。如此反覆至塔頂。

    所用木料都是各地最好的杉、柳、楠、樟等樹木,選用的工匠也匯聚金陵和揚州的名家,大到山門,小到窗楹,都可以跟宮殿媲美,走到裡面,只覺得*肅穆,不敢直視。

    徐佑隨著擁擠的人群,四下打量著大德寺的風光,跟那日誅殺席元達時的陰森可怖迥然不同,突然聽到何濡在身旁冷冷笑道:“勞人力而興土木之功,奪人利而取珠玉之飾,鬼道妖邪,壞法害人!”
tanakh 發表於 2019-5-9 19:06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天香浴佛


    “話不能這樣說,佛門中也有很多大德苦心修行,導人向善,不計榮辱和個人得失,耗盡一生譯經、傳經,會通文義,甄解玄旨,闡其文理,值得世人敬仰和膜拜。只不過現在有太多的和尚披著僧衣幹著巧取豪奪的勾當,奢靡勝於王侯,那才是鬼道妖邪。聖人說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依我之見,不是壞法害人,而是壞人害法!”

    何濡處事太過偏激,看不順眼的往往一棍子打死,徐佑則比他圓潤一些,喜歡辯證的分析問題的癥結所在。比如儒佛道三教,單單從教義來看,各有優劣,只是一樣米養百樣人,教中人物眾多,良莠不齊,還是那句話,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任何教義都需要人去執行、完善、宣揚和昇華,在這個過程裡一旦人心出現了偏差,最終呈現給世人的教派形象就會和本源發生極大的變化和不同。

    站在身後的暗夭若有所思,徐佑的話乍聽平平,可往深處仔細思索,總是給人醍醐灌頂之感。左彣跟暗夭的感受相同,欽佩道:“郎君所言極是!”

    山宗也跟著小雞啄米般的點頭,他對佛經沒興趣,但郞主的話就是真理,該附和時一定要附和。

    秋分最近學天經玉算突飛猛進,可牽扯到義理方面的東西仍舊聽的糊裡糊塗,清澈見底的眸子閃爍著暈眩的小星星,可憐兮兮的扭頭去看履霜。履霜輕笑著俯到她的耳邊,低聲道:“幾位郎君論佛,各有各的道理,我們聽著就是了,不用管他們!”

    冬至卻不像履霜這麼懂事,而且她比秋分要略知道一些佛門的典故,大做鬼臉調侃何濡,嬉笑道:“其翼郎君,你從寺中來,卻還沒小郎這個俗世中人瞧的透呢!”

    “那可未必!”何濡自不會惱怒,有徐佑做表率,靜苑的風氣開一時之先,任誰都可以陳述己見,笑道:“如來興世,以本無為教,無在元化之先,空為眾形之始,這是竺道融親自闡釋的佛門教義。可出土的諸多佛門經典裡,記述中多有神異,對本無之說卻無出處。文未及此,又無通鑑,誰能證明這就是如來的本意?人固然能夠弘道,若是連這‘道’都是假的,勢力越大,豈不是害人越深!”

    要是爭論真偽,那可是吵上三十年也吵不明白,徐佑嘆道:“你啊,所謂信則靈,民眾要的只是符合他需求的教義,而不是追究教義的真偽。本無宗能夠獨霸佛門南宗,壓制的其他各宗喘不過氣來,自然有他的道理!”

    “七郎你這是唯勝者論,而不是唯道理論!”

    “勝王敗寇,不僅歷史是勝利者書寫,就是道理,也掌握在勝利者的手中。現在本無宗勢大,竺道融的教義就代表了佛門的真諦,等到將來本無宗勢弱,其他宗門興起,他們的教義就會取代本無宗,這是趨勢,也是必然!”

    在真實的時空裡,本無宗之後,三論宗、法相宗、天台宗、華嚴宗、淨土宗、禪宗各領一時風騷,表面上看是佛教的教義在不斷的發展和變化,實質上還是佛教內部不同宗門的興衰更迭。誰的教義更接近佛門的本質,誰的學說更貼合釋迦牟尼的原意?其實,只是此一時彼一時,看誰的勢力大,信眾多,傳播廣而已。

    一群人邊聊邊走,雖然頗有爭論,但徐佑和何濡都是飽學之士,暗夭的才學也不遜色多少,每每引經據典,旁徵博引,時不時的再戲謔兩句,讓人聽起來非但不覺得無聊,反而甘之如飴,十分的有趣。

    突然幾聲滌蕩心扉的鍾磬之音響起,他們這才發覺已經到了正殿門口,密密麻麻的信眾從各地趕來,為的就是能夠親眼目睹浴佛節的盛況。左彣護著徐佑等擠到最前,看那身穿黑色九布祖衣的僧人持具按東西序位,分班而立,居中的正是大德寺上座竺法言。

    多日未見,竺法言比起錢塘湖雅集時更見消瘦,雙目無神而灰暗,體態老朽而乏力,似乎風一吹都會倒地不起。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卻是竺道融之下,江東佛門最有權勢的和尚!

    鐘聲再起。

    眾僧頂禮三拜,從東西走出六人,二人執引磬為禮,二人托香盤於後,二人立於竺法言左右,同時唱念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將釋迦之太子誕生像從經樓請至正殿。徐佑觀望這個太子像,確實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想起佛祖誕生時,行七步,手指天地,說“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四周九龍翻飛,吐水為之沐浴,那場面真是古往今來無比之宏偉、壯觀、華麗,再沒有第二個可以相提並論。

    竺法言上香、展具、頂禮,三拜之後,有沙彌站在台階上,示意殿前眾信徒下跪。徐佑他們站在最前,不跪顯得太扎眼,何濡冷冷的性子,說不跪又能如何,徐佑拉了拉他,低聲道:“跪天地,不是跪如來,且忍一忍,今日絕不能惹事!”

    開玩笑,浴佛節要是跟大德寺起了衝突,從今以後,跟整個江東佛門都是死敵,這個代價誰也承擔不起。

    何濡明白個中輕重,他只是過過嘴癮,心中並不執拗,悻悻然隨著徐佑跪了下去。徐佑真是有些啼笑皆非,何濡在北魏當和尚時不知跪拜了多少次佛祖,可來了楚國,對佛門的牴觸竟然這麼大,也算是異數!

    他們兩個既跪,其他人更不會有異議,一時山呼海嘯,皆跪伏於釋迦太子像前。殿中傳來煌煌梵唱:“稽首皈依大覺尊,無上能仁,觀見眾生……”

    殿外的信眾顯然不是第一次參加浴佛節,同時跟著唱道:“皇宮降跡,雪嶺修因。鵲巢頂,三層壘,六年苦行。若人皈依大覺尊,不墮沈淪。”

    梵唱的音調跟平時說話不同,低音更重,鼻音更濃,但又充滿了穿透力和感染力。徐佑等人縱然不信佛,當此時此刻,也被這千百名信眾發自肺腑的誠心和敬意所打動。

    由此可見,棕教對人的影響有多麼的厲害!

    三唱完畢,竺法言將太子像置於殿正中特別製造的蓮華金盆座內的浴床上,口誦沐浴真言:

    唵 底沙底沙 僧伽 娑訶,然後手持金勺,灌以香湯,浴太子身。

    徐佑鼻中聞到香氣,低聲道:“這是什麼湯,這麼香?”

    說起佛門的東西,何濡最是精通,道:“用牛頭旃檀、白檀、紫檀、沈水、薰陸、龍腦香、零陵、藿香放於淨石上磨作香泥,以水沖泡後灌入金盆內,俗稱天香湯。”

    “天香湯……好名字!”

    九浴之後,竺法言再唱贊偈,繞太子象數週後回歸本位,浴佛儀軌基本結束。對那些遠道而來的信眾而言,下面的活動才是來參加浴佛節的真正意義。徐佑還沒來得及起身,就被後面的人群衝撞的差點摔倒,全靠左彣等人盡力護著,艱難的挪到了一旁的亭柱下,望著眼前幾乎瘋癲的人群,秋分滿臉的驚訝,道:“他們……他們怎麼了?”

    “為了討口浴佛水喝,傳說浴佛水可以百病消災,無憂無慮!”何濡的眼中流淌著不屑和蔑然,道:“佛祖真有這樣的神通,世間哪裡還有災病折磨?不過愚民愚己,誘掖人心罷了。”

    話音未落,四個沙彌抬著金盤到廊下,十八名比丘站成一團,手中湯勺入盆中撈起少許,準確點講,大概只有幾滴的數量,依次放入信眾的雙手掌心。但凡有倖領到天香湯的人,立刻湊到嘴邊,伸出舌頭添的一幹二淨,唯恐遺漏地上,影響了自己的福緣。舔完之後,再次跪地叩首,虔誠的姿態,彷彿連靈魂都獻給了佛祖。而那些沒有領到天香湯的人,一個個如喪考妣,趴到地上哀哭啼嚎,簡直比墜入阿鼻地獄還要傷心難過。

    徐佑有些震驚,久久無話。履霜小聲說道:“小郎,咱們走吧,呆在這裡,我覺得身上涼颼颼的,很不舒服!”

    左彣也忍不住道:“不過是一盆加了香料的藥水,何至於此?”

    何濡極盡嘲諷之能事,道:“對他們而言,這可不是普通的藥水。《浴佛功德經》裡詳盡的記載了佛祖的法諭:若受湯水者,能令其人天大眾,現受富樂,無病延年;於所願求,無不遂意;親友眷屬,悉皆安隱;長辭八難,永出苦源;不受女身,速成正覺。這樣的好事,不必受苦受難,不必清心苦修,只要喝上一口水,就能一人得道雞犬昇天,不拚命去搶,如何對得起今日浴佛節的恩典?”

    冬至咋舌不已,道:“若不是親眼所見,我無論如何想不到,佛門竟有讓人失去理性的神通,恐怕天師道也比不過……”

    何濡卻一改剛才的戲謔,神色慢慢變得凝重,道:“這話你說錯了,佛門這點小恩小惠的伎倆,最多只能讓信眾舍家舍財,可天師道的本事,卻能讓人舍性捨命。真比較起來,天師道要比佛門可怕的多!”
tanakh 發表於 2019-5-9 19:07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不如寺內雪堆柱


    爭搶浴佛水的鬧劇在一番吵鬧後終於落下帷幕,不少人頭破血流,衣發散亂,卻還是沒有能夠如願以償。徐佑正準備帶著眾人離開,卻見數十名白衣僧魚貫而入,在院中高塔前的空地上用木頭瞬間搭起精美的蓮台,然後圍著蓮台盤膝而坐,手拈念珠,口吐佛號,一派*。

    片刻之後,一人白衣白袍,施施然登台,赫然是久未露面的竺無漏。

    “雪僧,是雪僧!”

    “原來他就是竺無漏!”

    “常說雪僧乃人中龍鳳,我尚且不信,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山中都,吳下顧,不如寺內雪堆柱。連歌謠都出來了,豈會有錯?”

    旁邊人低聲議論,無不是誇讚竺無漏的風姿。徐佑聽的好奇,問冬至道:“什麼山中都,吳下顧?”

    “好事者寫的歌謠,說的是林屋山的都明玉,吳縣的顧府君,論樣貌都不如大德寺的竺無漏。柱和竺同音,雪就是雪僧。”

    徐佑噗嗤笑出聲來,道:“有才氣!”

    冬至撇著嘴道:“我看是眼瞎,顧府君可比另兩人美多了!”

    “你這叫偏愛。說起樣貌,三人各有千秋,可你不要忘了,竺無漏是和尚,沒有頭髮的,細究起來,確實是他最美!”

    陽光透過高高的佛塔,匯攏在竺無漏的身子周圍,彷彿綻開的佛光普照,玉面朱唇,俊美無雙,名震江東的雪僧並沒有因為之前的事有所消沈,反而一靜一動之中更顯雲淡風輕。他隨意的坐在蓮台上,身子半躺,單手支頜,清澈不見底的雙眸往台下一掃,若有若無的笑意如春風拂面,嘈雜的人群就像被施了法咒一般,逐漸安靜了下來。

    “今天是我佛誕日,居士們從四方而來,小僧願藉此良機,為眾生說法。”竺無漏的聲音綿軟多情,似有淙淙泉水淌過青石,聽在耳中十分的舒服。

    “恭請法師說法!”

    “……在極西之地,據此十萬萬三千大千世界,有一極樂國,國內有七寶池,佛主將八功德水注滿其中,池底純以金沙布地,四邊階道,金銀琉璃玻璃合成,上有樓閣,亦以金銀、琉璃、硨磲、赤珠、瑪瑙裝飾。池中蓮華盛開,大如車輪,青色青光,黃色黃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潔。……”

    除此之外,竺無漏還描繪了一個滿地是黃金,遍地是珍獸,沒有憂慮,沒有貧富,沒有生死的極樂世界,他的語調不急不緩,不揚不抑,卻能直入人心,將眾人從大德寺帶到這個臆想中的美妙國度。

    身不能至,心嚮往之!

    “……諸菩薩眾,聞我名字,壽終之後,常修梵行,至成佛道。發菩提心,一向專念無量壽佛,修諸功德,願生彼國。”竺無漏緩緩坐起,星眸燦若朝陽,道:“此等眾生臨壽終時,無量壽佛與諸大眾現於身前,即可隨佛主往生其國。”

    這種既美好又省事的修行方法吸引了所有信眾的注意力,不知誰先喊了一聲“無量壽佛”,一時間從者無數,佛號聲大作。

    有人高聲問道:“法師,我等只要口誦佛號,就可前往極樂世界了嗎?”

    “也不盡然!”

    竺無漏舌燦蓮花,闡述經義,一心稱唸佛名,一心觀佛之相好,一心觀法身之實相,從因行和果成諸多方面講述了如何往生極樂。究其根本,他結合般若、禪定和淨土三種理念,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稱頌“令心明見,以見諸佛”,提出了“唸佛三昧”的修行方法。

    何謂三昧,專思寂想之謂。通過觀想的方式,啟發靈智,從而定慧雙修!

    “佛子,佛子!”

    又有人高呼佛子,眾人跟著齊呼。徐佑和何濡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無比的震驚和凝重。如果說之前的竺無漏還蜷縮在本無宗的窠臼裡四處碰壁,尋求突破的那扇門,今時今日,他已經跳出了困守心神的那道壁障,重新站到了另外的高度,足以俯瞰江東佛門的眾多高僧。

    “這絕不是竺無漏能夠做到的……”

    何濡深通佛理,更懂得佛門裡的潛規則,沒有經年累月的苦修,沒有皓首窮經的苦讀,沒有十年數十年以上的枯坐,根本不可能別出蹊徑,推陳出新,更別說自成一家。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竺無漏年少卓識,或許真是佛子也說不定。”

    佛子是應佛口說法而生,從寂滅證入而成,能繼承如來覺世的大業,是至高無上的尊號,等閒不可輕用。就算剛才領頭高呼的人,是大德寺事先安排好的托,可竺法言何等人物,總不會無的放矢,輕易為竺無漏塑造佛子這樣偉光正的形象。

    形象工程很重要,不管哪個時代,不管哪個行業,但有時候過於激進的形象工程反而會累及己身。竺道融尚在,竺法言尚在,竺無漏哪怕腦袋抽風也不敢自稱佛子,這樣說來,今日發生的事,必定得到了竺道融的首肯。

    “不可能!竺無漏或有天份,但唸佛三昧的佛理精義,絕不是他能夠獨自領悟的。要我說,這應該是竺道融或者竺法言的本事,傳了他,並借他之口宣之於眾而已。”

    徐佑突然看向冬至,道:“你說,竺道融想幹什麼?”

    這句話問得沒頭沒尾,連山宗左彣都一時沒明白過來,履霜倒是若有所思,但她並沒有說話。冬至已經適應徐佑時不時的突如其來的拷問,腦海飛快的運轉,猛然擊掌道:“竺無漏正式進入本無宗下一任宗主的備選之列了。”

    何濡笑道:“你倒是真的長進了!”

    冬至做了鬼臉,道;“諸位郎君都是天上月亮似的人物,我這樣的小星星要是再不長進,怕是早晚要墜入塵土,不見微光了。”

    徐佑他們皆大笑,引來旁邊正虔誠膜拜竺無漏的信徒怒目而視,忙收了聲,從後面悄悄的離開。到了寺外,很多人擠於山門兩側,比起寺內更加熱鬧,山宗踮著腳瞧了瞧,道:“我去看看!”他身手靈活,游魚般滑了進去,過了一會,手中捧著煮熟的豆子回來,嘴裡嚼的起勁,道:“別的不說,這些和尚做的一手好齋飯。大家都嘗嘗!”

    徐佑就著他的手抓了幾顆,熱氣騰騰,應該是剛煮的,放到眼前端詳,笑道:“這就是和尚唸經時用來記數的豆子嗎?”

    履霜秋分冬至她們都抓了來吃,聞言好奇道:“記數的?”

    “是,僧人唸佛號時常捏豆子來記其數,每到浴佛節,煮熟後微撒以鹽,與道左邀人食用,每吃一粒,就和佛祖結下一分的緣份。”

    冬至正吃的起勁,聽說是僧人捏過的,呸呸呸的吐了出來,道:“髒死了,都不知道被那些禿驢捏了多少次。驚蟄,你自己吃就好了,害我們做什麼!”

    山宗無奈道:“我哪知道是和尚記數的……”

    正在這時,從寺內發出無數人的驚恐和怒喝聲,如雷在天,震的人耳鼓發麻。徐佑停下了腳步,扭頭回顧,正在寺外煮豆的僧人也匆匆的往裡面趕去,目示左彣,他點點頭,身影一閃,消失在遠處。

    “發生了何事?”

    履霜和冬至都往徐佑身邊挪了挪,秋分和山宗分站在左右,警惕的望著四周,護住徐佑和何濡他們。

    徐佑平靜的道:“天師道找麻煩來了!”

    除了何濡,其他人都是一臉的震驚,履霜忍不住問道:“小郎怎麼知道的?”

    “大德寺今日假借浴佛節之名,為竺無漏開壇揚名,恐怕要不了多久,雪僧在揚州的影響力將會給佛門帶來數不清的好處。天師道不甘束手,自然要做出反擊!只是……”

    “只是反擊也要講究策略,太過火,讓雙方立刻兵刃相見,並不符合整個揚州的局勢。可要是不痛不癢,天師道丟的是自家的臉面。所以既要戳痛,又不能戳的太痛,若我所料不錯,來的人,必定是三河村高家的那個高惠!”

    冬至小嘴微張,道:“其翼郎君,你這樣太神了吧,竟然連誰人來搗亂都猜的到?我不信,敢不敢打賭?”

    “賭什麼?”

    “賭……嗯,就賭方繡娘的玉屑餅!”

    何濡側目道:“自從上元夜之後,你不是跟鏡閣那邊斷了往來嗎?又怎麼討要人家的玉屑餅?”

    “那郎君就別管了,我有我的法子,大不了掏錢買就是了,難道有錢好不掙嗎?”

    想起玉屑餅的美味,何濡食指大動,道:“好,賭了!”

    看著冬至高興的樣子,徐佑嘆了口氣,道:“傻丫頭,你輸了給他玉屑餅,他輸了給你什麼東西?”

    “啊?”

    冬至傻了眼,對啊,剛才一時激動,只說了她的賭注,何濡的賭注還沒說呢,秀眸一瞪,道:“其翼郎君,你壞死了!”

    何濡老神在在,道:“你說什麼,我聽不見!”

    冬至拉著徐佑的手不依,道:“小郎,你看看他,就欺負我!”

    說笑間,左彣從寺內出來,走到近處,低聲道:“高惠突然出現,衝上了蓮台,將一桶穢物潑了竺無漏滿頭滿身。”
tanakh 發表於 2019-5-9 19:08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六十六章 光明所及,儘是暗色


    今日出現在大德寺,高惠抱著必死的決心!

    錢塘湖雅集之上,竺法言藉故殺了竺無覺,但是他心裡清楚,妹妹絕不會說謊,真正的兇手必定是竺無漏。只是竺無漏聲名顯赫,為佛門所重,故而推了竺無覺做替死鬼而已。

    他要報仇,可這個仇,如何才能報?

    竺無漏的背後是權勢滔天的本無宗,是隻手遮天的佛門,而他,不過是錢塘縣一個身份低賤的區區齊民,兩者間的差距彷彿螻蟻比之巴蛇,無論個人實力還是人脈關係,根本不在一個層面。

    高惠心裡清楚,單憑一己之力,今生今世都沒有可能殺了竺無漏,所以這段時日待在天師道的某處秘密據點裡,被數十人嚴密保護,不見天日,他求助無門,見不到都明玉,幾乎快要絕望。直到有一天,突然有人告訴他,四月初八,浴佛節當日,竺無漏將會登台說法,這是奠定其在本無宗內部無上地位的一次決定性的機會,如果搞砸了,對他將是致命的打擊,甚至比殺了他還要解恨。

    高惠想都不想就同意了,在浴佛節當日大鬧大德寺,聽起來似乎是個笑話,他固然有恐懼和怯懦,可一家三口的性命足以讓他忘記所有的不安,哪怕殺不了這個淫 僧,至少也要讓他的日子過得不是那麼的舒坦。

    他落了發,穿了和大德寺僧人一模一樣的白衣,趁著浴佛節的混亂,在一些人的掩護下,提了滿滿一桶的穢物,從塔後面衝上了蓮台。

    七步外,望著竺無漏有若天神的高大風流之姿儀,高惠雙目盡赤,狀若瘋癲。他本想用短匕貼身刺殺,可被天師道的人否決了,竺無漏雖然從來沒有顯露過武功,但他的身手就算比不上竺法言,也差相彷彿,高惠這樣的齊民,不可能將短匕刺入他的身體,更不可能一刀斃命。

    比起短匕,潑灑穢物要簡單的多,也有效的多!

    不過竺無漏沒有躲閃,從頭到腳,被穢物淋了一身,潔白如雪的僧衣散發著撲鼻的臊臭,不僅台下的僧人們驚呆了,連圍觀的人群也徹底失聲。

    嘈雜如鬧市的大德寺出現了暫時的詭異的靜寂,如同時間在這一刻偷偷的停頓,所有人的大腦裡一片空白,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以為自己陷入了無法掙脫的噩夢裡。

    “抓住他!”

    “快,抓住那個和尚!”

    “不對,他不是大德寺的……”

    蓮台下的沙彌終於反應過來,一個個怒火衝天,蜂擁而上,將高惠撲到在地,雙手反扭到身後,腰部被膝肘死死頂住,幾乎脫臼和折斷的痛苦讓高惠的臉看起來十分猙獰。

    “殺了他!”

    “殺了他!”

    上千的民眾也從噩夢中清醒,不知誰高喊了一聲,立刻群情激動,嘶聲力竭的要處死高惠,彷彿跟他們有殺父辱母之仇,恨不得生啖其肉,渴飲其血。

    殊不知,真正揹負著血海深仇的可憐人,正被看似正義的人們宣判了死刑!

    “阿彌陀佛!”

    眼看局勢即將失控,竺無漏緩緩起身,口喧佛號,制止了眾人。他滿目慈悲,玉面安詳,絲毫不以身上的穢物為意,走到高惠身前,柔聲道:“放了他!”

    “這……”領頭的知事頓了頓,見竺無漏目光掃來,心神一凝,立刻垂首道:“是!”回身喝道:“放開他!”

    眾沙彌鬆了手,高惠從地上慢慢爬起,腰臂間的劇痛絲毫掩蓋不了眼中的快意,他仰頭大笑,道:“竺無漏,你也有今日!”

    “今日如何?”

    竺無漏聲音輕快靈動,渾不似剛剛遭受人生最大的羞辱,他雙手合什,一派高僧風範。

    “今日……今日你污了身子,還有臉自稱雪僧嗎?”

    竺無漏微微一笑,道:“身在濁世,何來似雪之潔?無論沐浴香湯,還是跌入廁池,與我,與你,與眾生,其實並無分別。”

    高惠呼吸一窒,他不讀書識字,論起口舌怎麼比得過舌燦蓮花的竺無漏,見他越是平靜,心中越是焦躁,終忍不住破口罵道:“畜生!你辱我阿妹,殺我父母,就你這樣人面獸心的惡徒,還敢在此妄談佛法?佛陀若是這樣顛倒黑白,泯滅人心,這個佛,就是邪道,就是偽神,不拜也罷!”

    全場寂靜無聲!

    對信仰而言,信則生仰慕之心,仰慕過度,就會失去自我,剛剛為了爭搶浴佛水,讓這些佛門的信眾醜態百出,現在聽到高惠辱佛,先是一愣,繼而氣不可遏,人人高聲怒罵,爭相往高台擠去,那勢頭,非要親手撕碎了他不可。

    “阿彌陀佛!”

    這次不僅竺無漏,所有在蓮台上的沙彌齊齊低頭,共喧佛號,梵音滌蕩,充斥台下信眾的耳鼓和心田。

    “佛陀降生後,大千世界突然震動,顫抖,搖撼……所有地獄的烈火都熄滅……許多人的病霍然而愈……所有樂器不奏自鳴;……浩瀚海洋的水變成甘甜……凡此種種神蹟,有三十二處,其後佛陀在婆羅雙樹間涅槃悟道,在鹿野苑開始傳教說法,整整四十九年,清淨妙理,開闡無遮,度諸疑謗。詢苦海之慈航,作眾生之慈父……”

    竺無漏前行三步,護在高惠身前,面對幾乎失去理智的人潮,雙目微微閉合,手指拈花,豎立胸前,清澈如水的聲音響起:“然而光明所及,儘是暗色,五濁塵世,豈無邪魔?此人受外道迷惑而謗佛,卻非他本心的緣故,你們且息怒,不可妄動傷人!”

    見竺無漏庇護高惠,很多信徒心中不解,臉上露出猶豫的神色,似乎有些懷疑高惠所說的事是不是真的。這時人群中有人問道:“竺法師,我聽此人說,你辱其妹,殺其父母,可是真的?又聽人說當日孤山雅集,也是因為此人告發,貴寺的竺無覺法師咬舌自盡,莫非他也牽扯其中?三條人命,家破人亡,其實,也怪不得人家要罵你們邪道。”

    這問題問的刁鑽,看似求個答案,其實已經將答案告訴了眾人。徐佑他們也從寺外趕回,正好聽到這人發聲。左彣遁聲望去,目光如電,從千百人中準確撲捉到說話的人,低聲道:“會武功,腳下不停的移動,唯恐暴露行跡,應該是天師道安排的。”

    徐佑沒有左彣的神通,根本發現不了那人的所在,點了點頭,沒有做聲,靜觀其變。

    “高家的三人和無覺師兄,只因前世裡有所糾葛,故而今生前來了斷,這是他們的宿緣,誰也無法阻擋。不過宿緣既了,四人往生極樂,此乃莫大的功德。至於說我,究竟有沒有牽扯其中,只問這位高郎君便知!”

    另有一人高聲道:“高郎君,你大膽的說,無漏法師是不是兇手?不要怕,此間這麼多人,都可為你撐腰!”

    “是,就是他!我妹妹親口說的,那日登門的僧人里根本沒有竺無覺。他只是替死鬼,為了幫竺無漏脫罪……”

    台下的人議論紛紛,猜疑是最猛烈的病毒,會在不經意間傳染所有人,白衣沙彌們面面相覷,臉上露出憂色,轉首望向竺無漏,想讓他拿個主意。

    山宗幸災樂禍,道:“竺無漏就算渾身是嘴,怕也解釋不清了。這種事大家都是寧可信其有,何況高惠這個苦主瞧上去十分可信……”

    何濡淡淡的道:“那可未必,佛門推竺無漏出來,若是連這樣的場面都應付不來,豈不是辜負了竺道融和竺法言的一番苦心?”

    暗夭也道:“是啊,鬧到現在,竺法言還待在殿內沒有露面,想必對竺無漏的急智和辯才很是放心。”

    山宗吧唧吧唧嘴,悻悻然道:“我又猜錯了?”感覺到衣袖動了動,扭頭看到秋分帶著安慰和關心的眼神,心頭一暖,調侃道:“秋分,這裡也就咱倆是耿直人,跟他們這些擅長陰謀詭計的人沒話說。”

    “哎,驚蟄,你這句話我就不愛聽了,我和履霜阿姊也是耿直人好麼……”

    左彣笑道:“加我一個!”

    幾人正在笑鬧,徐佑的眼神一直盯著竺無漏,突然低聲道:“噤聲!”

    眾人同時閉口,順著徐佑的目光看著蓮台。

    竺無漏神色如常,來回走了七步,契合佛陀降生時的神蹟,盤膝跌坐,靜聲道:“我再為諸位說佛陀十惡業!”

    “佛陀十惡?”

    “佛陀也有惡嗎?”

    “不知道啊,且聽他說說看。”

    不理會已經動搖的人心,竺無漏的聲音再次傳揚開來:“戰遮女受外道蠱惑,悄悄潛入佛陀所在的祇園精舍。每當人們前往聽法時,就故意從裡向外走,人們朝她問安,她回答說夜宿在精舍的香殿內。如此七八月,當佛陀居高說法時,她大腹便便,立於眾人中,責問佛陀:‘你的辯才無礙,可既然和我有了夫婦之實,卻為何棄我不顧,真真是無情無義之人。聽她這般說話,結合之前的所見所聞,就是對佛陀最為崇仰的信徒,也無不大驚失色,心中發生了動搖。佛陀卻威嚴不動,安坐法座之上,正在這時,從戰遮女的衣服中掉落一個木盤,原來她用布帶將木盆繫在腹部,裝作受孕誣賴佛陀。’……”

    “好狠的用心!”

    聽著竺無漏說法,激憤的人群漸漸的恢復了平靜,有人問道:“那女子什麼下場?”

    “佛陀沒有任何的責怪,任由那女子離去,仍舊為眾生說法。這樣的事,卻不僅此一次,外道不肯甘心,先後驅使孫陀利謗佛、奢彌跋謗佛、被木槍刺腳、被擲石出血等十次惡業,佛陀尚如此,況乎小僧?”

    山宗瞠目結舌,忍不住搖頭嘆道:“厲害,厲害!好一張利口,怪不得竺法言安坐不動,辯才如此,確實沒什麼可擔心的!”

    左彣眉頭緊鎖,道:“竺無漏已經如此了得,可以想見佛門中還有多少龍虎蟄伏,天師道要想挽回頹勢,無疑比登天還難!”

    跟隨徐佑日久,被靜苑的朝氣感染,暗夭的性情變了許多,不再那麼的陰鬱可怖,反倒有意無意中主動的參與交流,道:“天師道有備而來,不會這麼輕易放棄,肯定還有殺招!”

    話音未落,還是先前那人,嘲諷道:“不是說佛陀無事不知、無事不聞、無事不見麼,怎麼有人謗他、詆譭他,卻不能事先預見,防患未然呢?”

    冬至頓時驚呼,道:“殺招來了,一言就將竺無*到了死路,佩服,佩服!”
tanakh 發表於 2019-5-9 19:08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六十七章 生從何來,死往何去


    一言既出,滿院皆驚。

    佛陀既然具有無上神通,為何又會屢次受人陷害,這樣簡單的道理,沒人指出來之前,被洗腦的信眾從來不曾懷疑過,可一旦有人捅破了這層窗戶紙,立刻在眾人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浪潮。

    心有所想,顯露於外,臉上的猶疑如同初夏的陽光,飛快的融消著佛門賴以生存的信仰基石。竺無漏絲毫不為所動,玉面春風,揮灑如意,平緩的語調徐徐道來:“佛陀成佛之前,曾於五濁塵世歷經了萬萬劫,譬如孫陀利謗佛,自有前因。且聽我說與你們,安坐靜聽……”

    孫陀利謗佛,是佛門影響比較大的一件事,也是對佛祖一生清譽最大的質疑。孫陀利是當時天竺諸邦的花魁,美色絕世,艷名廣播,無數貴族和修行者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佛陀證道之前最有名的通力自在大仙人就為了這個女子放棄了修行。

    而外道中人忌憚佛陀說法勢大,重金聘請孫陀利去魅惑佛陀,無果後孫陀利開始四處散播她和佛陀的風流韻事,後來還假裝懷孕謗佛,在皈依信眾和普羅大眾間引起了巨大的震動。外道怕事情敗露,也為了嫁禍佛陀,悄悄的殺了孫陀利,將她屍體埋到佛陀的精舍附近,但不久因為洩密,導致真相大白,佛陀這才逃過一劫。

    “雖然如此,可仍有人質疑,比如舍利佛,他問的問題和你們一樣:既然佛陀神通廣大,為何還會被孫陀利栽贓陷害呢?”

    竺無漏滿臉穢物,可唇角的笑容,眼眸裡的清淨,說法時淡然自若的神態,卻能讓人們忘卻那些不幹淨,凝聚著心神,靜靜的聆聽。

    “佛陀是這樣回答的:往昔過去世中,波羅奈城內有一博戲人,名叫淨眼,巧於歌戲。城內有一妓女,名叫鹿相,端正姝好。淨眼邀鹿相共出,求於好地以貪歡行樂。淨眼答應後身穿華服,嚴駕好車,與鹿相共載出波羅奈城,來到樹園裡。一夜之後,淨眼看鹿相衣服珍妙。便生貪心,殺此女取其衣服。而此園中恰好住著一位辟支佛,叫樂無為,乞食外出不在園內,於是將屍體埋於他住的廬舍內。後有人發現鹿相不見了蹤跡,稟告國王,國王嚴令全城內外搜尋,經過波折,還是抓到了樂無為。樂無為沒有為自己辯解,被判處了死罪,即將行刑時,淨眼深感愧疚,供述了自己的罪過。所有人都向樂無為作禮懺悔,樂無為心知不宜在此城乞食,入火中*滅度,之後舍利被大眾供奉於四衢道。當時的淨眼便是佛陀,鹿相是孫陀利,舍利佛就是國王。淨眼造這罪惡,無數千歲在泥犁中受煮及上劍樹,無數千歲在畜生餓鬼中受罪,至今成佛尤殘殃未盡,受孫陀利當眾謗佛的報應。”

    竺無漏舌顫蓮花,娓娓道來,將這段融合了佛門因果的往事說的充滿了震懾人心的神異色彩,他的目光掃過台下的眾人,一字字道:“如是因,如是果,如是報!我和高惠一家,同樣如此,我是淨眼,高蘭是鹿相,高惠是舍利佛,前世有因,故而今世要受此報,你們要懷慈悲心,饒恕了他吧!”

    連佛陀都要承受因果報應,竺無漏被高惠誣陷自然是理所應當,人人眼眸泛淚,俯首下跪,同聲高呼佛子。如果說之前還有人口不對心,認為竺無漏尚不能當得起佛子的稱號,現在卻無不頂禮膜拜,虔誠的姿態更勝旁人萬倍。

    有意無意之間,通過孫陀利謗佛的類比,竺無漏在他們心中,似乎已經成為佛陀在當世的化身!

    徐佑遙遙的望著蓮台上的竺無漏,他閉眼合什,彷彿有佛光透頂,一瞬間,心神幾乎為之所奪!

    “郎君!”

    左彣的呼聲傳入耳中,徐佑猛然清醒,看著左彣關切的眼神,眉頭微微皺起,道:“這是什麼邪功?竟似能夠攝人心魄……”

    左彣搖搖頭,他雖然進階小宗師,但全靠機緣巧合,並無名師傳承,對世間武學,尤其是佛門武學所知不多。何濡臉色嚴肅,目不轉睛的打量著竺無漏,道:“瞧不出來……不過本無宗有竺道融這個位居一品的大宗師,奇門絕技不知凡幾,竺無漏會邪功也不算什麼。他今日蓮台說法,用此邪功迷惑信徒,又借高惠的出現,將佛子的稱謂落到實處,真是妙不可言,厲害,厲害!”

    能得何濡衷心稱讚,可想而知竺無漏今日的表現有多麼的驚艷,徐佑記起那日在西湖畔雪中偶遇竺無漏,也許從那一刻起,註定兩人間將會發生許多的故事。

    只是,眼下的竺無漏已經踏上登天之路,而徐佑還在門外費盡心神的尋找敲門的那塊紅磚!

    “饒恕我?”

    高惠獨立高台,遍觀四周,渾身一片冰涼。他看到的,是憐憫、是憎惡、是搖頭嘆息、是自以為同情的高高在上,這大德寺內千萬人,只有他孤獨一人,站在懸崖邊,面對人世間的所有責難!

    心口猛然劇痛,腳步踉蹌,差點摔倒,高惠顫抖著舉起手,指著黑壓壓的人群,淒厲喊道:“你,你們……你們好慈悲!好慈悲!可是,這樣的慈悲我不要,不要你們假惺惺的可憐我!我沒罪,有罪的是他,是竺無漏!”

    “阿彌陀佛!你所言原也不錯,眾生皆有罪,而我亦然!”

    “胡說,我沒有罪,我沒有……有罪的是你,是你們!”

    “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

    先是竺無漏,然後是幾個知事,再然後是一眾白衣僧,繼而是那些跪拜在地上的信徒,所有人齊齊唱著佛號,面相肅穆,滿眼悲憫,一聲高過一聲,一浪高過一浪,如梵音大呂,蕩漾九霄雲外。

    高惠臉色煞白,神情從激動難復逐漸的平靜下來,漠然看著眾人,想起出發時天師道的人問他的一句話:

    你怕死嗎?

    不怕。

    若是事不可為,可敢一死?

    有何不敢?

    好,若你赴死,我答應你,日後必定手刃竺無漏,為你雪此深仇!

    記得你的話,我去死!

    我去死……

    生不易,死亦難!

    究竟將人逼得何等的絕境,才會如此從容的說出我去死這三個字,高惠手中多了一把短刀,寒光奪目刺骨,邁步走向竺無漏。

    佛號聲戛然而止。

    “佛子,小心!”

    台下大呼,有人想要衝上去保護竺無漏,卻被白衣僧給攔住了,竺無漏微笑著面對高惠,坦然道:“你來吧,將刀刺入我的胸膛,讓鮮血了卻這段往世的劫。”又吩咐道:“等我死後,舍利無需供奉,可撒入江水中,永生永世庇佑錢塘百姓。”

    “佛子,不可,千萬不可啊!”

    “是啊,佛子,我們若是沒了你指引,又怎麼前往極樂淨土呢?”

    “佛子,你跟高家是前世的因,今生受謗已經了卻,豈能再為了受劫,舍了天下的萬萬信眾?”

    苦求聲,哀怨聲,哭鬧聲,呵斥聲不絕於耳,竺無漏絲毫不為所動,笑望著高惠,抬手褪去了僧衣,光潔的上半身流淌著完美無暇的曲線,不胖不瘦,不增不減,沒有肌肉隆起的壓迫感,也沒有弱不禁風的虛弱感,從肩頭到腰腹,如同金座上的佛身,在陽光沐浴下熠熠生輝,不可直視。

    高惠一步步接近,站在竺無漏身後的知事僧悄然握緊了拳頭,對身邊幾名僧人使了個眼色,無論如何,一旦高惠真的動手,一定要在他傷害到竺無漏前阻止。

    五步,三步!

    高惠停了下來,他貪婪的盯著竺無漏的心口,然後目光上移,似乎要把他的臉牢牢的記載腦海裡。

    他笑了笑,笑的輕蔑又高傲。

    “竺無漏,你勝了,但你終究會死。我要在九泉下等著你,等你來受那千刀萬剮之苦。”

    刀尖倒刺,破開胸口的肌膚,劃過骨頭時嘶啞的雜音,高惠沒有感覺到疼,他仰著頭,用盡生命最後的力氣,道:

    “天無道,地絕收。胡不死,水斷流。心宿下,孟章休。觜參起,照鬥牛。”

    短刀沒柄,生機立絕。

    高惠直挺倒地,轟隆聲中,塵歸塵,土歸土,至此高氏一門四口與這人間再無一絲牽扯。是非善惡,因果報應,誰說的明白?

    滿園寂靜無聲,良久之後,竺無漏星辰般閃耀的雙眸流下一行清淚,取僧衣蓋在高惠屍身上,然後轉身,微笑,道:“他往生極樂了!”

    初始的震驚過後,眾人感動不已,歡呼道:“佛子,佛子!”

    生從何來,死往何去,

    儒家的身死留名,道家的羽化昇天,佛家的極樂淨土,可在徐佑的心裡,全不是人最後的歸處。

    歸處?

    徐佑轉身離開,容色冰冷如冬雪,我既無來處,亦無歸處,只有立在這來和歸之間,不折腰,不屈膝,不苟全。

    佛也好,道也好,都是繫在腳上的布履,專為登天之用,合腳時可以穿,不合腳時可以扔,唯有站在絕頂之上,才能真正擺脫佛道的桎梏和影響,那時候再問問歸處不遲。

    再問歸處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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