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寒門貴子 作者:地黃丸 (連載中)

 
tanakh 2019-4-8 20:34: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2 106232
tanakh 發表於 2019-5-2 18:37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一十八章 救人救己


    聞訊而來的冬至和秋分一起跪下,求徐佑饒恕履霜這一次。徐佑見履霜著實知錯了,潔白如玉的額頭滲著鮮血,看上去很是悽楚,念及這段時日以來的情份,微微嘆了口氣,示意秋分扶她起來,語氣變得平緩,道:“尋常的事,如衣物膳食器具開銷花用,我可以容你們自作主張。但一府之中,以人最重,牽扯到人事,我如何說,就如何去做,不要添枝加葉,更不要陽奉陰違。這不是為了我,也不是為了你們個人,而是為了靜苑裡所有人的性命和前程負責,懂了嗎?”

    眾人齊齊應是,徐佑使了個眼色,冬至心領神會,拉住履霜低聲道:“阿姊,我先幫你處理下傷口,免得結痂留下疤痕。”

    履霜俏臉含淚,小心翼翼的望向徐佑。徐佑點點頭道:“去吧!”

    “謝過小郎!”

    等她倆離開,秋分也跟著而離去,左彣垂首道:“郎君,都怪我……”

    徐佑臉色凝重,道:“與你無關,我只是借題發揮,試一試她。”

    “啊?”左彣一臉震驚,好一會才道:“郎君還是信不過她?”

    徐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似笑非笑的道:“風虎,我記得當初在吳縣城外,你獻上、中、下三策,可是要將履霜殺了沈河的。怎麼,這會倒是心軟了嗎?”

    聽徐佑打趣,左彣苦笑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那時跟履霜只是陌路人,可現在大家同甘苦共患難,親如一家,真要再殺了沈河,我……我怕下不了手啊!”

    “我說笑而已,不必當真!”

    徐佑沈吟了片刻,道:“你去看看履霜,她敬你如兄,你的話她還是聽的,多開導開導,不要讓她自怨自艾,落下心病。”

    左彣剛要離開,徐佑又道:“額頭的傷如果處理好了,讓冬至過來一下!”

    “諾!”

    冬至進了屋,徐佑背對著她站在窗前,負手望著院子裡的景色,他的背影孤單又冷峻,跟往日的溫和大不相同。

    “小郎!”

    冬至直接跪在地上,低垂著頭,雙手交疊胸腹間,心中有些不安。徐佑從來沒有發過脾氣,不管再難再兇險的局面,都是雲淡風輕的樣子,談笑中帶著她們這些奴婢和部曲度過一次又一次的難關。可以說徐佑的不動如山,是她們在這個亂世最大的依靠和信心的來源。可今日履霜擅自買了三個人,竟氣得他動了真怒,莫非……那婦人和孩子的來歷有什麼問題麼?

    “起來吧!”徐佑沒有轉身,低沈的嗓音在幽閉的房間內聽起來有些陰森,道;“你們今日是如何到了人市,又如何遇到奴隸商人,又怎麼多買了三人回來,不管細碎繁瑣,一五一十的告訴我!”

    冬至站起身,倒了杯茶,端到徐佑身後,輕聲道:“小郎,先喝杯茶吧!”

    徐佑回過頭,眼神終於多了分暖意,接過杯子,感受著熱水流過喉嚨和胸腔的生命力,走到胡床邊坐了下來,笑道:“來,坐下說吧!”

    冬至鬆了口氣,忐忑的心放回肚子裡,在徐佑身側的蒲團跪坐,道:“風虎郎君、履霜阿姊和我結伴出門後沒有去別的地方,逕自到了東市。在東市西北角,那裡是買賣奴僕的地方,也是我通過養的那些閒人找的商賈,名叫刁黑,手裡的奴僕雖沒有別的商賈多,但大都是從官府流出來的犯官家眷,整體的素養比較高。所以刁黑帶著我們看了幾十號人,從中選了二十個身體還算健碩、言語比較伶俐的,正要付錢的時候,他說看我們做買賣爽快,願意額外奉送兩人。阿姊本來是不同意的,說小郎吩咐了二十人,只是我多嘴說了句看看也好,反正又不花錢,刁黑便引了那婦人和小女孩過來……”

    “然後呢?”

    “我一看是婦人,帶著七歲的小女孩,相貌還如此可怖,立刻就拒絕了刁黑。可刁黑說這婦人身世可憐,先是在荊州軍府的營戶裡充當營妓,後來不知是脾氣太壞,還是容貌醜陋,被管事的轉賣給了當地的商人,後來又經過多次轉賣,流落到了揚州。”

    “荊州的?”

    “對,荊州營戶!她經過多個商賈轉賣,具體的情況已經不甚了了,但人是從荊州營戶流出來的,應該確鑿無誤!”

    荊州處在跟北魏的最前線,那個婦人的相貌明顯具備鮮卑人的特徵,或許是在兩軍陣前俘虜來的,沒入軍府成了營戶,供兵士褻玩取樂。

    “嗯,接著說!”

    “我當即拒了刁黑,不管她多可憐,我們又不是大德寺的禿驢,沒空四處做善事。但刁黑說,若是今次再送不出去,就要趕她們出城,這種鬼天氣,又是婦人孩子,十有八九會凍斃在野外。履霜阿姊因此動了好心,執意收留她們,我想著反正多兩張嘴吃飯而已,就同意了,又要刁黑多送了一個奴婢。只是沒想那麼多,惹的小郎動怒,實在該死!”

    “送不出去?難道之前送過人嗎?”

    “嗯,那婦人好像不會說漢話,長的醜陋,外加笨手笨腳,洗衣做飯這些雜務都作的不好,又帶著一個小女孩,按人頭賣錢,根本無人問津。刁黑每日供養她們吃喝,卻無法變賣生錢,早就心懷不滿,後來也送過人,但是只要有誰敢接近那小女孩,婦人立刻就跟瘋了似的,見誰跟誰拚命,連主人都敢咬傷,於是又被送了回來,還害得刁黑賠了不少錢。”

    “哦,都這個樣子了,刁黑還沒把她們掃地出門,看來人品不錯!”

    “刁黑雖然做的奴隸生意,但為人還算有些良心,極少虐待手中的奴隸,所以小郎也看到了,這次買來的人身體各方面都還可以。他也是看我們良善之人,因此才尋思著把婦人和小孩送給我們,好為她們謀個活路。”

    徐佑的手指輕輕敲打著桌面,冬至的話合情合理,沒有什麼破綻,難道真的是他想多了?冬至奉命組建情報機構,對這些事十分的敏感,似乎從徐佑不同尋常的舉動中察覺到了什麼,道:“小郎,阿姊她不是有意的,你消消氣,如果這婦人有問題,我馬上趕她們出城。”

    這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如果婦人真的是陷阱,送走她擺明了打草驚蛇,接下來會從哪個方向射來暗箭,危險性無法估量。

    徐佑搖搖頭,道:“刁黑區區商賈,還知道兩條人命,殺之有傷天和。既然將人接到了府中,再趕出去,未免讓街坊鄰里背後罵你我黑心爛肺。”

    他正是沽名養望的時候,豈肯授人以柄?何況這件事雖然透著詭異,但正因為太詭異了,容易引人警覺,又不像是專門針對他設下的陷阱。把婦人留下,既能將暗箭化作明槍,也好進一步探明真相。

    “那也無妨,給她點錢,足夠過去冬天就是了。至於明年如何,那是她們的事,與咱們並不相干。”冬至其實還另有盤算,如果婦人留在靜苑,真惹出了事端,履霜再脫不了干係,就是徐佑不趕,她也無顏繼續待在這裡。所以長痛不如短痛,直接把婦人和小女孩趕出去就是了。

    徐佑不置可否,道:“還有一人呢,怎麼來的?”

    “哦,那個是刁黑半賣半送,他看我們肯收留婦人孩子,一高興半價多賣了個健碩的男子……”

    徐佑微微笑道:“這人倒是會做生意……好了,事情的經過我知道了,去把履霜叫來!”

    “好,我這就去。”

    冬至走到門口,回過頭來欲言又止。

    徐佑笑道:“不用擔心,今日是我不對,以後不會再對你們發脾氣了。”

    冬至心頭湧上感動,奴僕做錯了事,輕則斥責,重則刑罰,更有甚者被杖斃扔到荒郊野外, 也不會有人為他們多說一個字。徐佑這樣的郞主,不說絕無僅有,至少難能可貴,本來對她們極好,今日發脾氣也是事出有因,結果還跟她認錯道歉,真是

    沒過多久,履霜的腳步聲響起在門外,應該是接到冬至的傳話,立刻一路小跑了過來。她在門口停留了片刻,等急促的喘息聲漸漸平復,才低聲說道:“小郎!”

    “進來吧!”

    履霜推開門,逕自跪在地上,徐佑沒有讓她起身,道:“念及這段時日的情份,我給你機會解釋一下,明知那婦人來歷不明,很可能是鮮卑異族,為什麼仍舊要堅持帶回府中?”

    “小郎,我自知此事不該做,辜負了你對我信任。”履霜低聲道:“可當時在人市裡,那婦人跪在籠子里拉著我,她一言不發,目光滿是哀求,不是為了自己的性命,而是為了身邊剛剛髫年的女兒。若是刁黑趕她們出城,除非將女兒賤賣了,否則的話,不出七日,兩人必死無疑。”

    婦人容貌盡毀,言語不通,無力謀生,除了賣女沒有別的路好走。可根據刁黑所說,女兒明顯是她的逆鱗,無論如何都不會允許任何人傷害她。所以履霜,成了她在絕望時唯一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

    “多年以前,我的父母死在途中,要不是齊阿母收留,連我也成了孤魂野鬼,哪裡還有倖能夠陪伴在小郎左右?”履霜無聲的流下眼淚,比起嚎啕痛哭更加的觸動心弦,道:“我看到那個一言不發,呆坐在籠子裡的小女孩,似乎看到了多年前那個同樣被餓狼和兀鷲圍住的自己,小郎,其實我不是救別人,而是在救自己……”
tanakh 發表於 2019-5-2 18:38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一十九章 謂虎於菟


    徐佑一時無言!

    履霜向來是聰明人,說話做事幾乎沒有出現過紕漏,行至有度,絕不踰矩,這次冒然違背徐佑的命令,將婦人和孩子帶回來,歸根結底,不是突發奇想,也不是心懷叵測,僅僅是因為她從小女孩的身上,看到了曾經的那個自己。

    飄零無依,孤苦無靠,徬徨在生死關頭的殘忍和絕望,她救的不是小女孩,而是她對記憶中那段悽慘過往的救贖和重生!

    有人說,生死之外,再無可怖;

    也有人說,真正可怖的,是靈魂深處對生死的印記和顫慄!

    徐佑沒有理由再責備她,默然了一會,道:“起來吧!”

    履霜猛然抬頭,清淚淺淺,痕跡猶在,眸子裡迸射出難以置信的驚喜,屈膝跪行五步,緊緊拉住徐佑的袍擺,道:“小郎,你原諒我了麼?”

    “我又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徐佑心生憐惜,扶著她起身,指了指身旁的蒲團,道:“坐下吧!”

    等履霜入座,徐佑為她倒了杯茶,有意調節兩人間的氣氛,略帶調侃的道:“傷口沒事吧?笨不笨?叩頭就叩頭,那麼用力幹什麼?”

    履霜想笑又不敢笑,低垂著頭,道:“冬至幫我上了傷藥,過幾天就好了。”

    “那就好,不要留疤,免得將來嫁不出去!”

    履霜雙手捧著茶杯,呆了半響,柔媚的嗓音透著絲絲堅定,道;“那我就不嫁人了,願意終生隨侍小郎身邊!”

    “那怎麼成?”

    徐佑笑道:“女郎總是要嫁人的,尋個好夫婿,有了歸宿,膝下兒女成雙,才算人生圓滿,不枉來世間走一遭!”

    履霜久經塵世,對男女情事其實早看的淡了,雖然午夜夢迴時還有些許的憧憬,但並不孜孜以求,道:“心隨意定,只要心安,何處不可圓滿呢?”

    這話裡透著幾分禪意,可一個女郎悟了禪,本來就不是吉利的事,徐佑寬慰道:“韶光似水,如玉華年,不要這麼自苦。緣份到了,自然會尋到如意郎君,你放心,等將來嫁人了,我一定送份大大的彩禮,不會讓你在夫家受委屈的!”

    履霜當然知道徐佑的用意,想要藉助這些輕鬆的話題沖淡之前的不愉快。她心中不敢有怨望,畢竟自己有錯在先,徐佑能夠原諒她,已經感恩不盡,何況這會還顧忌著她的臉面,隨著話頭,笑道:“小郎說的,可不許賴!”

    “不賴!我說的話,從來都算數!”

    兩人對視一笑,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消弭無蹤,但接下來還得處理那婦人和孩子。徐佑苦惱道:“當務之急,得找一個精通北語的人,錢塘商賈輻輳,應該有這方面的人才吧……”

    他不敢確定,南北至今沒有互市,商貿往來都是通過地下途徑,明面上有沒有翻譯,真的不好說。

    北語也就是鮮卑語,因為北魏王朝由鮮卑族拓跋氏建立,所以以北語指代。

    “我會點北語,不會書寫,但基本的交流還是可以的。”

    “嗯?”徐佑對履霜刮目相看,任何一個時代,會多國語言的人都是搶手貨,沒想到她精通音律,熟讀經史子集,竟然還會北語,奇道:“你從哪學來的?”

    “以前在吳縣清樂樓,從西域、南洋、百濟遠道而來的行商都會在樓裡停留休憩,我認識一個西域的胡商,經常去涼國、魏國做生意,會各地七八種語言,一時好奇,跟著他學了幾種,只是鬧著玩……”

    徐佑更加吃驚,道:“啊,你還會幾種?”

    “柔然的雖然跟北語接近,但融合了鮮卑和匈奴的音節韻調,比較難,只能聽幾句,不會說;百濟的會兩句簡單的問候;南洋的學的多一些,會說會聽也會寫;西域的太雜亂,說不會,還被那胡商嘲笑說太笨了呢!”

    “這要是笨,天下哪裡還有聰明的女郎?”徐佑大笑道:“藝多不壓身,總有需用時,走,去會會這位碧眼黃髮的鮮卑婦人!”

    婦人和女孩被單獨安置在五進的一間偏房內,看到徐佑進來,婦人安坐於地,並不驚慌,只是碧波蕩漾的眼眸透著謹慎小心和一定程度的防範。

    這種防範不是抗拒,也不是反擊,而是在審視眼前的主人到底屬於哪一種,是暴虐的,冷酷的,溫和的,還是討人厭的,至於是不是善良,婦人在楚國這些年,早已經忘記了還有這個詞。

    “你叫什麼?”

    婦人沒有說話。

    “你會說漢話,對不對?”徐佑開始例行忽悠,不管真假,先詐一詐她,道:“你來楚國有三年了吧,就算摀著耳朵,也該聽得懂漢話,簡單的姓名、來處、年齡豈會不知道怎麼說?”

    婦人仍然保持方才的模樣,沒有絲毫的表情波動,直直的望著徐佑。徐佑笑了笑,此女能夠在軍府營戶中保住性命,流轉千里,被多個主人買進賣出,還能保護女兒不至於分散兩地,絕對不是簡單的運氣可以解釋的。所以也沒指望這麼輕易讓她開口,示意履霜用鮮卑語再問一次。

    以徐佑對鮮卑語,也就是北語的研究,應該和蒙古語、突厥語近似,都是阿爾泰語系的分支。他前世裡有個朋友是蒙古族,聽過對方說蒙古語,但也只是聽個稀奇,並不真正懂得其中的意思。況且古時候的阿爾泰語肯定和現代的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不具備可參考性。

    履霜明顯要比他這個西貝貨靠譜的多,蹲下身子,語氣輕柔,用北語安慰婦人的情緒,讓她不要怕,問了婦人的姓名。婦人的眼眸有了些許波動,似乎沒想到履霜會說北語,又或者太久沒有聽到家鄉話,一時有些恍惚,過了好久才微微點了點頭,同樣用北語作了回答。

    “她說她叫于菟。”

    “於菟?”徐佑皺眉道:“楚人謂虎於菟,這是《左傳》裡的典故……難道我猜錯了,她原來不是鮮卑人?”

    履霜又以北語問婦人,道:“她確實是胡人,但不是拓跋家的鮮卑族,而是西涼的羌人……”

    “羌人?哦,我倒忘了,羌人以虎神為圖騰,五胡亂華之後這百餘年,很多羌人都被漢人同化,取名於菟,也在情理之中。”

    “小郎學究天人,竟連胡人的東西都知道。”履霜由衷的感到敬服,徐佑的才學就如同天上明月,每次登的高些,總感覺離月近了幾分,可越攀越高,卻發覺明月越來越遠,高不可觸。

    站在徐佑身後的左彣和冬至同樣覺得不可思議,世間還真的有徐佑不知道的東西嗎?

    “西涼國主姚琰的父兄有七人都死在北魏元氏的手裡,兩國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這些年來一直對我大楚曲意交好,平狄邊市和持節使者往來頻繁,徐氏曾有人前往涼國增廣見聞,所以我略知一二。”

    徐佑解釋了兩句,又道:“她既是西涼的羌人,楚、涼這些年並未交兵,怎麼成了俘虜?”

    履霜以北語問於菟,她已經對履霜信任有加,並不隱瞞,一五一十的說了經過。原來這於菟生於普通羌人之家,屬於西涼羌族東女一支,因貌美成為西涼公主的侍婢,陪嫁到了柔然汗庭,後來經公主指婚,和柔然鬼方軍的一名幢帥成親。七年前柔然和北魏爆發了著名的雲中之戰,她的丈夫戰敗後依軍法被石頭捶首擊殺,她也被魏軍俘虜,其時已經懷了身孕,後分給了洛州一個戍主為妾室。三年前楚、魏邊境發生小規模衝突,她的戍主不幸戰死,本人和剛滿四歲的女兒都成了楚軍的俘虜,臉蛋也在大火中燒燬了大半,猙獰可怖,沒有將領願意收為奴婢,只能沒入營戶,成為那些身份最下等的兵卒們發洩的玩物。之後的經歷跟刁黑說的差不多,從營戶到了商人手裡,四處漂泊無依,始終沒能安定下來。

    聽完履霜的轉述,徐佑也不知說什麼好。這個叫于菟的婦人不僅命硬剋夫,而且命大的很,兩次被俘,沈淪四國,竟然沒有缺胳膊少腿,僅僅毀了容貌,實在是傳奇中的傳奇。

    接著履霜又問了北地的風土人情,地理地貌,於菟有問必答,只是一牽扯到朝廷和軍中,就只搖頭不說話,陷入倔強的沈默裡去。

    見接著問也問不出什麼,徐佑轉身離開,冬至從外面關上門,吩咐看守的兩名部曲提高警惕。等回到二進,徐佑微笑道:“都說說,於菟所言有幾分可信?”

    左彣思索了一會,道:“我們大都對北邊的情況不甚了了,於菟所說幾分真,幾分假,不好斷言。但從我心裡來說,我是相信她的。”

    “理由呢?”

    “從普通羌人到公主侍婢,再到柔然的幢帥妻,敵國的邊鎮妾,然後淪為大楚的營妓,商人的貨物,豪貴的奴僕,這樣匪夷所思的怪事,沒有真實的經歷過,我想,單憑她一個婦人,絕對編造不出來!”

    徐佑點點頭,道:“說的有理。冬至呢?你執掌船閣,對南北諸事瞭解的最多,覺得於菟可信嗎?”

    “我也不知可信不可信, 但她的話至少有幾處是真:第一,西涼的東女羌盛產美貌女郎,是西涼姚氏選妃和選宮女最多的部落。柔然的鬼方軍是汗庭僅次於金翼軍的主力,軍中領千人者為軍將,領百人者為幢帥,她先為公主侍婢,後嫁給幢帥為妻,應該是真事;其次,西涼的樂浪公主嫁給柔然可汗的弟弟扶突,是七年前南北皆知的大事,扶突用了三千匹上好的駿馬為聘禮,足足讓楚國的朝臣們眼羨了好一陣子。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柔然軍法,以巨石捶首殺之,魏國的鎮戍兵裡確實有戍主,為一郡的領兵將領,若不是真的在兩國軍中都待過,正如風虎郎君所說,區區婦人,絕對編造不出!”

    這就是冬至的天賦所在,記得當初詹文君說過,冬至可以從千頭萬緒、浩瀚如海的情報中準確篩選出真假、優劣、緩急,今日一看,果然不是虛誇!

    細節決定成敗,冬至能從細節處入手,結合已知信息,辯證的分析於菟的可信度,比起左彣更勝一籌。

    “嗯,有理有據,我已經被你們兩個說服了六成。履霜,你呢?”

    “我……”履霜秀美的容顏透著幾分難以察覺的哀傷,低聲道:“我願意相信她!因為她說話時既不顯得慌張失措,也沒有迫切想要得到我們認可的不安,她只是平淡的講述自己這七年來的磨難,那種刻在骨子裡的麻木,只有真正經歷過的人才知道。”

    徐佑笑道:“風虎是大處入手,冬至是小處著眼,而你是由表入裡,直指人心,聽了你們三個的話,我總算有八成把握了。”

    左彣問道:“那還有兩成呢?”

    “驚蟄!”

    徐佑低喝了一聲,山宗從屏風後走出,他極擅長隱匿行蹤,一向待在徐佑左近,並不輕易露面。

    “速去灑金坊,接其翼回來,路上小心!”

    “諾!”
tanakh 發表於 2019-5-2 18:38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二十章 位卑不敢忘憂國


    何濡趕到錢塘已經過了戌時,城門緊閉進不來。山宗無奈去周邊農舍偷了繩子,縛何濡在背上,然後攀爬翻過了城頭。

    錢塘縣的城牆不高,身處三吳腹地,亦非戰略重鎮,防範盜賊的作用遠大於防範敵軍,也沒必要修建太高,所以山宗背著一人攀爬並不費力。等避過巡街的衙卒和更夫,偷偷溜回了靜苑。

    秋分做好了大桌子菜,這會也都涼了,回籠加熱一番端上來,聞著撲鼻的香氣,何濡食指大動,顧不得用筷子,直接手捏了放到嘴裡,嘆道:“詩有云: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一日不吃你做的菜,簡直如隔了三世!”

    被食客喜歡,是所有廚師的夢想,秋分笑的極其開心,道:“郎君若是想吃,我每隔幾天做好了,給你送到灑金坊去……”

    “那可不行,別說一來一回費時費力,就是這路上也不太平。昨個才有村裡的女娘在山間被掠走的事,等慌裡慌張的尋回來,早丟了大半的性命,家人哭的死去活來,可惜了。”

    何濡此言一出,頓時引起大家的好奇,冬至訝然道:“有這等事?查出誰做的嗎?”

    山宗接過話,道:“沒有,杜三省派了賊捕,帶著一大幫人正在搜山。我估計那賊子早跑了,難不成還蹲在原地等著被抓嗎?”

    “也對!”

    眾人議論了兩句,畢竟這是小事,都沒往心裡去。等何濡祭滿了五臟廟,徐佑說起了於菟,道:“她的經歷如此複雜,委實不好判斷。風虎、冬至和履霜都傾向於相信她,你覺得此女的言辭有幾成可信?”

    眾人的目光都看向何濡,他喝了口餐後茶,滿足的靠在背枕上,手伸入袍中抓著癢癢,慢悠悠的道:“全不可信!”

    左彣他們齊齊一驚,面面相覷,怎麼也想不到何濡竟會給出這樣一個截然相反的答案。履霜始終對自己將於菟帶回府中覺得不安,聞言再忍不住,道:“其翼郎君,她是哪裡露出了破綻嗎?”

    何濡笑道:“你放心,不管她所言是真是假,這件事都與你無關,也不會引來什麼了不得的禍事。”

    白日的那場風波,山宗見到他時已經通報過了,何濡先給履霜吃了顆定心丸,道:“你們分析的都很有道理,卻忽視了一個基本問題:於菟到底會不會說漢話?”

    冬至一向對自己在情報方面的眼光很有自信,但何濡是什麼人,在靜苑的地位僅次於徐佑,而在某些時候智計猶有過之,他的意見往往就是左右徐佑最後決斷的最大的籌碼,所以立刻在心裡將所有的細節又過了一遍,試圖找出被她忽略、卻被何濡發現的某個破綻,口中說道:“我問過刁黑,自從荊州軍府開始,她就從來沒說過漢話,一個人或許可以忍耐一時,卻絕不可能忍耐數年之久。尤其她身在楚國,而不是北地,周邊所有人都說漢話,如果她會漢話,總會受到影響,總會有不留神的時候……”

    這不是針鋒相對,而是儘可能將手中掌握的訊息完整的告訴他,以便他更好的做出分析判斷,不至於有所疏漏。

    “你說的情形只是針對普通人而言,可這世上總有一些人能超出常理和普通人的範疇,做些別人做不到的事。”何濡似乎想起了什麼,抬頭望著屋頂,神色複雜難明,半響後幽幽的道:“我在北魏時,曾經遇到過一個女娘,裝聾作啞七年,賣身為奴,卑躬屈膝,受盡旁人的侮辱和嘲諷,低賤的不能再低賤,最後卻當著數十名甲冑長刀的部曲,將一位大人物刺死於三寸金鈿之下。”

    “啊?”

    履霜摀住了口,駭然道:“天下竟有這麼厲害的女子嗎?”

    秋分卻聽的悠然神往,雙手抱膝,下巴放在腿間,道:“肆意任俠,恩仇必報,這位阿姊很有古俠客的風姿呢。”

    冬至關注點跟她們不同,疑道:“其翼郎君,這女子是誰?我在船閣時從來沒有聽過此事!”

    “她沒有名字,報了仇之後自盡而死。元氏上下為了遮醜,坑殺了所有在場的部曲和奴僕,將這件事徹底遮掩了下去,你不知道,再正常不過!”

    何濡不想多說,將話題轉回到於菟身上,道:“西涼姚氏,雖是羌人,但這百年來跟江東走的極近,和漢人也沒什麼區別了。東女羌的普通人家,不會說漢話,我半信半疑,但被選入宮中,作了公主的侍婢,還不會說漢話,這絕無可能。既然口中能言,卻故作不知,其心必異。心有異,其言是不是可信,你們心裡難道沒有計較嗎?”

    冬至眼睛一亮,旋即羞慚不已,道:“正是,我怎麼沒想到這一層?姚氏慕我漢風已久,宮中內外皆說漢話,於菟若是不會漢話,如何能成為公主的侍婢?”

    徐佑問道:“姚氏都說漢話的嗎?那北魏元氏呢,是不是也說漢話?”

    “北魏的事要比西涼麻煩百倍!西涼與北魏為世仇,所以遠交近攻,拉攏柔然和楚國互為犄角之勢,從姚氏皇族到底層的羌民,都對漢人有依仗之心,推行漢化不是難事。而北魏立國百年,家大業大,魏主元瑜登基以來,雖有心向漢人學習,但族中許多權貴崇尚胡人的祖制,跟他不是一條心,遇到的阻力頗大,甚至在朝堂上出現過皇帝說漢話,大臣說北語的可笑場面,因此朝中會說漢話的人不算多,民間就更少了。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元瑜此人,我隨師尊見過兩次,乃天縱英主,雄才偉略,早晚能夠壓下族內反對的聲音,將北魏治理的日趨強大,到了那時,安氏的大楚會面臨滅頂之災。”

    何濡的話中帶著嘲諷,但也有一絲痛苦。他痛恨安氏,十幾年來,朝思暮想,只盼著有朝一日成為楚國的掘墓人,可家仇之外,尚有國恨,他的身上流著漢人的血,當漢人的江山被胡人踐踏,終歸是錐心刺骨的不捨和同仇敵愾的憤怒。

    “元瑜……”徐佑憂思道:“上有英主,下有名將,北魏終究是楚國的心頭之患!”

    何濡乜著眼,道:“怎麼,七郎困居錢塘,卻要開始憂國憂民了嗎?”

    “位卑不敢忘憂國,生為漢人,死亦漢鬼,真到了危急關頭,總不能眼睜睜看著胡人的鐵騎再次蹂躪江東二十二州。”

    “好一句‘位卑不敢忘憂國’,七郎既有這樣的志向,許多事就不再是難事!”何濡眸子裡冒出了瘋狂的光芒,對他而言,國是漢人的國,而不是安氏的國,若為了應對魏國的威脅,推翻腐朽不堪的安氏正是理所應當之事!

    徐佑若有憂國心,正合他意!

    說完了魏國,話題再次回到於菟身上,左彣不解道:“就算於菟會說漢話,可她一人帶著女兒,淪落異國他鄉,出於自保,或者其他原因,裝作不會說,應該可以理解。其翼郎君因此斷定她的話全不可信,是不是太草率了?”

    “此話粗聽有理,但反過來想,若她真的只是為了自保,一個會說漢話的奴婢,總比滿嘴北語的奴婢更容易受到主家的賞識和任用,也可以更好的融入江東,改善自身的處境,讓自己和女兒溫飽無憂,何必顛沛流離,被人四處轉賣,以至於朝不保夕?”

    “這……”

    左彣開始動搖,何濡的話很有說服力,道:“或許她……她恐懼南人……”

    “風虎,你對女人的瞭解實在太淺薄了點,以後有機會,我帶你多出去見識見識,看看真正的女人到底是什麼樣的。”

    左彣老臉一紅,沒想到這麼嚴肅的場合何濡竟然說這樣的話,扭捏道:“我……我還是算了吧……”

    何濡哈哈大笑,徐佑沒好氣的道:“你個花和尚,這麼懂女人算怎麼回事?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趕緊說正事,再胡言亂語,今後別想吃秋分做的飯了!”

    何濡的死穴在口腹之慾,立刻笑容一斂,道:“恐懼,是有的,但不是恐懼南人,而是恐懼無法再回到北地。有些女人,被俘虜,被折辱,被蹂躪,起初或許會掙扎幾日,等殘酷的現狀消磨了所有的勇氣和希望,就會認命,然後心甘情願的成為異國的附庸,敵人的奴隸,忘掉了故國,忘掉了故鄉,忘掉了故人,只求活著,直至卑微的死去。但有些女人,卻不會那麼的甘心,也不會那麼的情願,既不想客死異鄉,也不想屈身事賊。狐死首丘,葉落歸根,哪怕受到再多的磨難,也會始終想著要逃離……”

    “逃離?”左彣嚇了一跳,道:“你是說,於菟想逃走?”

    “不錯!只有被四處轉賣,顛簸於途中,才有可能尋覓到逃走的機會。否則的話,被囚在某個豪貴的家中,奴僕管束之嚴格,逃走極難,就算僥倖逃走,也成了官方搜捕的逃奴,跑不了多遠。”

    冬至的思路被何濡徹底打開了,猛一擊掌,振奮道:“是,商賈運送奴隸多用舟船,若是於菟水性佳,足可佯作落水,給人假死的跡象,然後安然脫身。此計雖不能確保她能逃回北地,卻是唯一可以避開官府搜捕的法子,也是她唯一的選擇和機會!”

    履霜聽的滿腹疑問,道:“若是冬至猜的對,那從荊州至錢塘,千里之遙,路途中應該有多次逃走的機會,她為何沒有呢?”

    冬至笑道:“我的好阿姊,你可別忘了,於菟不是獨自一人,她還有一個女兒,三年前剛到荊州,小女孩不過四歲,江河之中,四歲的孩童不可能活得下去。所以於菟在等,等她長大一些,也等她學會了水性,然後才有機會策劃逃生的事。”

    何濡打了個哈欠,道:“不如明天你去問問刁黑,於菟前幾個主家為什麼不要她?若我所料不差,她每到一處,肯定會故意生事,惹些小麻煩,但這些小麻煩又不會威脅到她和女兒的性命,畢竟擅殺奴婢也是有罪的,只要讓主人感到厭煩,將她們轉賣出去,就達成了目的。”

    冬至點點頭,眼神變得凌厲起來,道:“讓主人厭煩,又不至於喪命,這是極其危險的作法,一個不慎,就會玩火*。於菟三年不曾失手,可見心機城府都非等閒,我提議,不必再查了,直接送給她們錢財,放出府去,至於出府之後,是留是逃,悉聽尊便。”

    左彣附和道:“這倒是個解決的法子,於菟既然想走,放她們離開就是了。”

    何濡笑而不語,望著一直沒有說話的徐佑,徐佑沈吟片刻,道:“不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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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二十一章 女曰雞鳴


    “我與七郎所見略同,於菟不僅不能放,而且要好好養在府內,不能讓她受委屈,也不能讓她太自由!”

    徐佑和何濡相視而笑,那種從眼界到智計再到靈魂的高度契合,感覺十分的美妙,彷彿在看著另一個不那麼完美的自己,活生生的站在眼前,彼此互補,又彼此依靠,讓這個冰冷的世界,不再那麼的孤單和寂寞。

    “為什麼?”

    不僅冬至想不明白,左彣和履霜也不明白,三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每一次面對徐佑和何濡,都有種智商跟不上的挫敗感。

    徐佑沒有解釋,目光轉向秋分,笑道:“秋分,你說,讓她們留下來,好還是不好?”

    “我……我不知道……”

    “沒事,你怎麼想的就怎麼回答,說錯了也不打緊!集思廣益,兼聽則明,無論什麼看法,都會對最終的決斷有益!”

    “小郎,我不懂這些,但我覺得不管那婦人如何,是好是壞,至少小女孩是無辜的。我瞧著她太可憐了,這麼丁點的人,眼眸裡卻沒有一點髫年該有的生氣,真的放她們出去,這天寒地凍,無親無故,連性命也未必保得住。”

    徐佑嘆道:“你我百般算計,卻都不如秋分看的明白。說的是,不管怎樣,小女孩總是無辜的!放她們出府,只不過讓自己心安理得,卻於事無補!”

    冬至忍不住勸道:“小郎,這可不是發善心的時候。於菟如果真的不安分,留在府裡恐怕多生事端,到時候放也難,不放也難,不如快刀亂麻,一了百了。”

    “給了你五十萬錢,卻怕看不住一個婦人和孩童嗎?”

    冬至一呆,這是質疑她的工作能力啊,忙拍著胸口作保證,道:“豈會看不住她們?小事一樁,我敢立軍令狀!”

    “那就是了,我主意已定,留下於菟二人。”徐佑結束了這個議題,道:“履霜,這次不是新買了五個婢女嗎?讓於菟和另外兩人到後廚幫工,月錢一樣,也不要限制她的自由,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只要在靜苑之內,她同別人沒有任何區別。”

    “諾!”

    “對了,再分一個婢女給其翼,隨他到灑金坊照顧起居。那邊都是些粗糙大漢,笨手笨腳的,這才去了幾日,看看我們風流倜儻的何郎君,都快變成西域來的胡人了。”

    何濡不修邊幅,邋遢慣了,無論如何說不上風流倜儻。履霜忍著笑,道:“記下了!”

    何濡哼了一聲,翻了個白眼,自顧自的抓癢癢,懶得搭理徐佑。冬至促狹心起,指著他叫道:“快看,快看,其翼郎君這神情更像西域的胡人了!”

    這下大家再忍不住,哄堂大笑,徐佑笑的最大聲,畢竟調侃何濡,可是靜苑的保留節目:“還有一人去照顧風虎,你啊,沒事多跟女郎們聊聊天,免得被一個和尚嘲笑一點都不懂女人……”

    又是哄笑聲大起,剛剛被笑的主角何濡更是笑的前仰後合,眼淚都快出來了。

    “我就不要了吧?”左彣急忙拒絕,道:“郎君,我軍伍出身,一個人這些年早習慣了,驟然身邊多一個人,做什麼事都彆扭,還是留在郎君身邊服侍好了。”

    “也罷,不難為你!這最後一個婢女就給冬至,你常出門辦事,身邊不能沒有心腹跟著,吳善、李木他們都是男子,有些事不方便出面。”

    “好啊,我早想找小郎討個人使使,總算得償所願!”冬至在郭氏時執掌船閣,手下多的時候有數百人,正如韓信將兵,多多益善,她只嫌少,不嫌多。

    “咚——咚!咚!”

    一慢兩快,四更天了,更夫粗獷的嗓音響徹街鄰:“防賊防盜,閉門關窗!平安無事嘍!”

    “四更了,大家勞累一天,都回去睡吧!其翼你留下,我還有事和你商量。”

    等眾人依次離開,秋分關上門,點了白燭,悄然退到裡間的小屋,徐佑久久不語,看著燭光搖曳,突然道:“你覺得於菟的身份……”

    “非富即貴!”

    何濡眸光大亮,在昏暗的夜晚,倒映著燭火,彷如星辰,道:“她或許是西涼人,或許不是,但跟柔然汗庭和北魏王族一定有莫大的關係。”

    “理由呢?”

    “人心有時候很複雜,有時候又很簡單,無非是趨利避害,攀龍附鳳八個字而已。如果於菟僅僅是個卑賤的婢女,生死操於人手,榮辱全憑天數,照她所說,從西涼到柔然再到北魏,無不安於現狀,恭謹順服,卻為何偏偏來到江東如此的不安分呢?”

    “南北有別,終歸是不同的!”

    “這點點不同,難道還能大過西涼、柔然與北魏的血仇嗎?西涼的羌人寧可向江東的漢人稱臣,也要跟北魏的鮮卑人死戰到底,柔然的東胡虛弱時遠遁漠北,只要強盛,就立刻驅兵南下,寇掠北魏的軍鎮。南北之別,比起這樣的深仇大恨,實在不值一提。更何況,北地的奴婢地位最為低下,任由主人隨意打殺,而不會受到律法懲處,江東這邊好歹制定了許多保護奴婢的條文,遇到良善之家,日子過得不比普通庶民的差。”

    徐佑再次陷入沈思,道:“你的結論?”

    何濡冷笑道:“於菟之所以費盡心思,都要帶著女兒亡命逃走,說明她在北地的身份非同小可,只要回去,立刻就能享受旁人難及的榮華富貴。換作你我,也不肯甘心在江東作一個奴婢!”

    徐佑把玩著手中的茶杯,白玉似的陶瓷沾染了肉眼不可見的黑點,沈聲道:“我需要更多的證據,你認為要從哪裡開始著手查驗?”

    “第一處要查的,也是最重要的,就是她如何從荊州軍府的營戶裡脫身?”何濡壓低嗓音,道:“向來作了營妓的女子,要麼被粗暴蹂躪至死,要麼受不了折磨而自盡,極少有人能夠生離,別說她的身邊還帶著一個小女孩。”

    徐佑點點頭,目光深邃而悠遠,道:“我也如是想,軍府中必定有人發了話,才能保她安然無恙。這個發話的人,就是我們要查的重中之重!”

    “七郎不肯放於菟離開靜苑,想來早猜到她的身份非同小可。”何濡笑著調侃,道:“既然留她在府中,不如好生籠絡,以收其心。說不定將來奇貨可居,再現呂不韋遇見子楚的驚天際遇!”

    徐佑瞪了他一眼,道:“於菟雖是女子,卻有堅忍不拔之志。這樣的人,傾盡全力也未必能窺探一二,還想收其心?痴人說夢!”

    “對別人或許是說夢,七郎卻不是別人,只要你想做,總會有辦法的!”

    徐佑敏銳的察覺到何濡的打算,瞪了他一眼,道:“此事不急,你不要胡來,且從長計議!”

    何濡笑呵呵道:“諾!”

    送走何濡,徐佑直到五更天才入睡,正做夢時,聽到履霜的聲音:“小郎,該起來吃早膳了。”

    “昨夜太乏,容我再睡會……”

    “可其翼郎君、風虎郎君,還有驚蟄、冬至他們都在外面候著,小郎要是不去,他們也不敢用膳!”

    徐佑無奈的睜開睡眼,打了個哈欠,翻身下床,問道:“秋分呢?”

    履霜拿著準備好的衣物,服侍徐佑穿好,又端著銅盆為他淨了手臉,一邊束髮,一邊說道:“秋分在教於菟怎麼應付廚下的活,北地很多習俗跟我們不同,多教教她,也好在府中安心做事!”

    說著她突然俏臉一紅,竟停下梳篦,身子低低的挨著徐佑的肩頭偷笑起來。徐佑沒有回頭,望著鏡子裡的履霜,奇道:“笑什麼?於菟在廚下出醜了嗎?”

    “沒有沒有,我不是笑於菟,而是,而是……”

    履霜少見的滿臉嬌羞,徐佑更加好奇,道:“那是怎麼了?”

    “剛,剛才……我叫小郎起床,突然想起《詩經》裡的一首詩……”

    徐佑何等聰明,立刻明白過來,也是一笑,道:“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是不是?”

    “是!”

    這首詩名叫《女曰雞鳴》,是《詩經》裡很有趣味的一首生活詩,意思是說女子叫丈夫起床,丈夫卻懶著說讓我再睡會,跟徐佑和履霜剛才的對話十分的相似,怪不得她會笑不可遏。

    至於為何羞澀,因為此詩講的是夫婦幃房事,套在履霜和徐佑身上並不合適。徐佑打趣了兩句,沒在這個話題上糾纏,道:“那個小女孩呢,帶她過來,一起吃飯!”

    小女孩跟在履霜身後走進來,徐佑認真打量她,發現除了雙眸是碧色的之外,頭髮卻是濃郁的黑色,皮膚很是白皙,鼻樑高挺,有點像後世所說的洋娃娃。不過她的眼神木訥呆滯,缺乏孩童的天真和靈動,想想也可以理解,任誰從小過著那樣的日子,都會喪失活潑的天性。

    這很殘忍,卻無可奈何!

    “你叫什麼嗎?”徐佑給她夾了菜,柔聲問道。

    小女孩低頭吃飯,並不說話,履霜道:“我問過於菟,她說女兒叫紇奚醜奴。”

    “紇奚醜奴……好聽的名字!來,多吃點肉,你太瘦了些,吃肉可以長胖點。”

    徐佑話音剛落,紇奚醜奴突然滿臉驚恐,扔掉了碗筷,倒地抽搐不止,口作六畜之聲。履霜大驚,顧不得失儀,撲過去跪在地上,將她緊緊抱在懷裡,急道:“怎麼了,你怎麼了?”

    “看著似是癇症,不用太緊張!履霜,你放開她,讓她平躺地上,不要碰觸她的身子,頭側向一邊。冬至,拿軟衣物塞她口齒間,以免咬傷了舌頭。左彣,讓吳善速去請大夫來,就說可能是癇症,備好方子和藥,拿來給其翼看一下。”

    古代癲癇是分開的,大人為癲,小人為癇,直到北宋才將癲癇合二為一。吩咐完眾人,徐佑俯身觀察醜奴的臉色,只要不吐沫嗆了氣管,危險性應該不大,至於掐人中之類的做法,並不適當,也不科學,還是儘量不要使用。

    正在這時,秋分和於菟前後走了進來,看到房裡的情況,於菟猛然變色,一手推開秋分,衝了過來,秋分不知她發什麼瘋,剛想伸手去攔,聽到徐佑說道:“讓她過來,醜奴發病了!”

    於菟口中嘰裡呱啦的說著北語,想把從地上抱起醜奴,徐佑阻止道:“別動她,可能會傷了四肢……”

    “啊!”

    於菟的碧眸露出凶光,呲牙咧嘴,如同發狂的母獸,隨時都可能撕咬徐佑。冬至頓時怒道:“彆不知好歹,小郎是為了救人,你再遲延阻擾,等她咬斷了舌頭,有你哭的時候!”

    於菟置若罔聞,依舊死死盯著徐佑,生怕他傷害了醜奴。舔犢之情為人性大愛,徐佑並不在意,讓履霜以北語勸她稍安勿躁。

    如此折騰了一會,醜奴漸漸恢復平靜,等大夫趕到,把了脈,開了定癇熄風,祛痰開竅的方子,服用之後,就沈沈睡去。

    於菟當然不是傻子,看得出徐佑是真心在幫忙醫治女兒,跪在地上磕了頭。何濡在背後對徐佑眨了眨眼,言外之意,彷彿在說:

    如何?收其心,對七郎並不是難事!

    徐佑再次瞪了瞪他,以示警告,不得胡來,伸手虛扶於菟,道:“既入我靜苑,都是家人,不必見外。醜奴的病不算大病,大夫說了,此病因在母腹中受了驚嚇,氣上而不下,以至於精氣並居,所以發而癇症。只要按時用藥,精心看護,一兩年中自可痊癒。”

    履霜將話複述了一遍,於菟又重重的磕了頭,徐佑正色道:“我說過了,不要多禮。靜苑中有個規矩,等閒不要下跪,你若有不懂的地方,可找履霜、秋分她們問詢,只要勤勉做事,這裡沒人苛待你,好自為之!”

    他點頭欲走,又回頭吩咐道:“家裡沒有孩童的衣物,明天去趕作幾件冬衣給醜奴,天寒地凍的,她穿的太薄,容易受激發病。”

    履霜伸手扶起於菟,柔聲道:“小郎人極好的,你不要怕,以後有事回稟,直說即可,不用動不動的下跪。還有,是我昨個疏忽了,我看咱們身形差不多,等會找幾件我的冬衣給你穿上,可能舊了些,不要嫌棄才好。”

    於菟感激的道了謝,卻不經意的抬頭,看了眼徐佑消失在迴廊盡頭的身影,碧色雙眸裡卻無比的冷靜和堅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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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二十二章 暗夭再現


   “小郎,你叫我麼?”

    徐佑單獨把冬至叫到房內,道:“嗯,有件事想麻煩你一下。”

    冬至嚇了一跳,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事,小臉煞白,聲音也顫抖起來,道:“小郎,我,我……”

    徐佑拍了拍她的腦袋,笑罵道:“慌什麼,又不是罰你!坐,我慢慢說給你聽!”

    冬至誇張的做暈死狀,道:“我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拉著徐佑的袖袍,不依道:“小郎,以後有事能不能一起說完,我年紀小,受不得驚!”

    徐佑忍俊不禁,道:“你比秋分大了幾歲?還小麼?”

    “我是年紀大,可童心未泯……”

    “好了,好了,打住,再說下去我午膳都吃不下!”

    徐佑和冬至說笑了兩句,提到正事時欲言又止,似乎有些猶豫不決。冬至察言觀色,小心翼翼的道:“小郎,若有事的話,你儘管吩咐,無論多為難,我都會用心去辦。”

    “你……跟郭夫人還有聯絡嗎?”

    冬至先是一愣,白嫩的小臉瞬間通紅,急急辯解道:“我自從跟了小郎,絕無二心!郭夫人遠在金陵,如何聯絡得上?是誰在小郎面前饒舌了麼,我願當面對質,如有半句虛言,寧可撞死在這樑柱前!”

    徐佑無奈道:“跟誰學的毛病,小小年紀尋死覓活的?這是靜苑,不是郭府的船閣,沒人在我面前饒舌。我只是想問問你,郭夫人在金陵可有住處?若派人前往,能否聯絡的上?”

    冬至被徐佑訓斥,不僅不惱,反而心裡很受用。因為她已經逐漸瞭解徐佑的脾氣,只有對自己人,才會略微露出喜怒之色,外人看到的,永遠是微微笑著的樣子,卻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被甩在了身後,再也望塵莫及。

    “郭氏在金陵有多處產業,夫人肯定住在其中一處,只要打聽一下,絕對找得到。”

    “好,這幾日你抽空修書一封,替我問夫人好!”

    “啊?”

    冬至心中閃過許多念頭,徐佑跟詹文君之間那若有若無的情愫,她執掌船閣,身在其中,又豈能不知?尤其後來宋神妃多次插手,更是逼得詹文君倉促離開明玉山,連跟徐佑道別的機會都沒有,她終究沒忍住,低聲道:“小郎思念夫人了嗎?”

    徐佑笑了起來,溫聲道:“說不上思念,只是夫人對我不薄,臨近年關,想知道她的近況罷了。”

    冬至見徐佑沒有生氣,壯著膽子,道:“不如小郎修書可好?夫人必定會從心底覺得歡喜。”

    徐佑嘆了口氣,道:“歡喜又能如何?過去的事不必提了,你和她畢竟主僕一場,恩情深厚,逢年過節問候一下理所應當,不要有什麼顧慮。”

    冬至猜不透徐佑的真實心意,只當他真的僅僅想跟詹文君問候而已,道:“好,我馬上寫信,然後派人送到金陵。”

    “不必,信寫好了交給我便是,其他的你不用管了,送信的人,我自有安排!”

    冬至心中奇怪,卻不敢多問,應了聲是,恭敬的退了下去。徐佑跪坐在蒲團上,端著茶杯輕飲一口,眼前似乎坐著一個英姿颯爽的女郎,正雙手交疊腹下,對著他盈盈淺笑。

    於菟的事暫時告一段落,她的一舉一動自有冬至暗中盯著,短時間內不懼會鬧出大的事端。徐佑和何濡一起動身,左彣和山宗隨從護衛,帶著新買的十六個男子前往灑金坊。在坊裡看了最新的進展,大家熱火朝天,幹勁十足,源源不絕的大紙訂單也帶動了小紙的熱賣,由禾紙的名聲算是真正打響,雖然還不能把剡溪紙踩在腳下,但至少可以相提並論,成為三吳並駕齊驅的名紙。

    更重要的是,剡溪紙成名多年,剡溪紫藤幾乎消耗殆盡,原材料成為制約紙張產量提高的最大難題,而由禾紙則不然。由禾紙用的黑藤藏在深山裡無人問津,百年來的瘋狂生長足夠滿足灑金坊五年內不停的採伐造紙,只要紙藥的方子不流出去,別人想模仿也仿不來。

    徐佑讓方亢把控好質量關,不能因為趕工降低良品率,現在正是建口碑的時候,量固然要緊,質才是長久之道。然後交代蒼處,方亢配藥的時候,房外四人值守,不得放外人進來,坊內的人要外出,需三人成行,按時歸來,彙報行至和具體事宜。至於嚴成,何濡藉口他不是灑金坊的匠人,讓嚴叔堅留他在城中的四寶齋裡照看生意,等閒不得到坊裡來,基本杜絕了洩密的可能性。

    制度嚴苛,這是威,反正這些人都是徐佑的私人部曲,無親無故,也沒什麼地方好去,沒人心中不滿。但話是這樣說,福利也要跟上,恩威並施,才能讓下面人心服口服。所以徐佑當場拍板,每人每月另加三百文俸錢,而且三天有肉食,七天有酒喝,衣服也都是現做的棉衣,一人三套,厚實柔軟,保溫又好看。

    人活於世,無非衣食住行,徐佑的豪爽引得部曲們大聲叫好。他們都是詹氏的老人,就算詹老侍郎在位時,也沒有這樣好的福利,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加上徐佑不是軟弱可欺的主,自然讓人又敬又畏,衷心擁護。

    鑑於這幾日仍然源源不絕的有人來大量購紙,嚴叔堅向徐佑申請再購買十輛柴車,方便從由禾山運送黑藤。柴車是民間常用的牛車的一種,跟貴族的牛車不同,這種車雙*板,沒有遮擋,多用來運輸重物,灑金坊本來有三輛,已經滿足不了現在的需求了。

    徐佑過去看了看,柴車做工簡陋,效率較低,但他現在也沒精力進行改良和重新設計,腦海中依稀記得明代有種柴車的造型比較科學,略作改進,交代嚴叔堅,新買的柴車要將車身的前後板做成網格狀,這樣可以有效減低車身自重,增加載貨量,且能起到固定貨物,防止滑動的作用,保證穩定性和安全性。

    這種小變革雖然不能讓柴車跑的比汽車快,但也是千百年民眾智慧的結晶,權當聊勝於無。嚴叔堅聽的入神,再次刷新了對徐佑無所不能的認知,火急火燎的辦正事去了。忙完了灑金坊的雜務,何濡繼續留下來負總責,山宗貼身保護他,徐佑則帶著左彣等人打道回府。

    到了半途,繞過一處山腳時,突然聽到有女子虛弱的呼救聲,左彣跳下牛車,見兩男子黃巾黃裳,肩頭扛著一少女往山上的竹林裡鑽,回頭望向徐佑,徐佑點點頭,道:“去看看,小心!”

    “嚴陽,注意警戒!”

    左彣叮囑隨行的嚴陽等人保護好徐佑,縱身追了上去。那兩男子像是慣走山路的,身形極快,轉眼功夫消失在茂密幽深的林子裡。左彣藝高人膽大,毫不遲疑,跟著入林,徐佑他們只聽到幾聲暴喝和兵刃相擊,過了沒多久,看到左彣抱著一個女郎走下山來。

    “那兩個賊子熟悉周邊情形,交手兩招,立刻鑽到一處山洞裡去了,我怕郎君留在這裡不安全,沒追太遠,只匆忙救回了人。”

    “無妨,人沒事就好!”

    女郎容貌平常,膚色微黑,年不過十六,粗麻布服,應該是附近的村民。問起經過,她口齒尚算清晰,說自己叫齊黃花,距離此山十里外的桑村的農戶,因去舅家送過冬的油鹽,回程路過這裡,那兩個黃裳男子突然出現劫持了她,要不是徐佑他們恰巧經過,恐怕清白受辱,讓家人蒙羞。

    徐佑見齊黃花說話時一直垂著頭,身子瑟瑟發抖,估計嚇的不輕,柔聲道:“桑村怎麼走,我們左右無事,不如送你歸家。”

    “不……不敢勞煩郎君,我已經沒事了,可以自行回去。”齊黃花屈膝貴地,叩頭道:“今日多虧郎君相救,請告知名姓,日後稟告父母,定當登門答謝。”

    徐佑婉拒道:“答謝倒是不必,遇到這樣的事,誰都會出手相助。你既然無恙,就快些回家去吧,路上小心些,天色漸晚,莫要耽誤!”

    看她身上衣服很多處都破了,露出裡面雪白的肌膚,可能是剛才被劫持時撕扯的緣故。徐佑脫掉身上的大氅,正要俯身為她披上,左彣跨前一步,接過了大氅,道:“我來吧!”

    徐佑知道他小心,女郎畢竟是陌生人,不可離的太近,微微笑道:“好吧,給你!”

    狐裘大氅裹在身上,暖意立刻蔓延五臟六腑,齊黃花滿臉惶恐,辭不敢受,道:“我……我不冷……”

    “你一個小女娘,總不能破著衣服回村子,被人瞧到難免風言風語。”徐佑寬慰道:“穿上吧,今冬酷寒,就算你不冷,也可拿回去給父母暖和身子。”

    齊黃花眼淚流出,重重的叩地不起,道:“郎君真是我見過的最好的人!”

    徐佑讓左彣扶她起來,轉身上了牛車,道:“世間好人多的很,我哪裡敢說是最好呢,快走吧!”

    牛車吱呀呀離開,左彣扭頭回顧,見那齊黃花仍舊站在原地,目視著他們的背影,不由笑道:“這女娘挺知禮的,膽子也大,尋常村婦遇到這樣的事,早就六神無主,哪裡還能言語如此流利……”

    徐佑笑了笑,沒有說話。牛車又行了一會,左彣忍不住問道:“郎君,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昨日其翼說有個女郎在山間被人劫持,辱了清白,人雖然找到了,可跟死了也差不多。杜三省派了賊捕帶著人滿山搜尋,要說風聲正緊,今日竟又出來犯案,真是色膽包天了不成?”

    “郎君莫非認為,這是同一夥人所為?”

    “時機巧合,地點近似,應該是一夥人無疑。”

    左彣以手拍腿,怒道:“早知如此,我該追進山洞,擒住此二人,免得還有別的女郎遭殃。”

    “逢林莫入,更別說洞深不可見,貿敵暗我明,貿然進去太過危險。”徐佑沈吟道:“回城之後,你去見杜三省,將方才的事告訴他,只要能夠基本斷定兩個賊子的活動範圍,想抓捕他們不算太難!”

    “好,聽郎君的!”

    正在這時,徐佑突然道:“停車!”

    趕車的御手立刻勒緊繮繩,牛車慢悠悠停下,徐佑的神情從未有過的嚴峻,道:“風虎,你可記得齊黃花的容貌?”

    “記得啊,眼睛不大不小,眉毛短且淡,唇略薄,膚色有些黑,臉頰嘛,臉頰……咦,我怎麼覺得她的臉有些模糊呢?”

    徐佑的目光透著幾分陰冷,道:“上一次有這樣的感覺,是什麼時候?”

    左彣猛然驚覺,失聲道:“晉陵,篦箕巷……暗夭?”

    徐佑起身,站在車轅上,往來處回望,天地蒼茫,一片蕭瑟,哪裡還有齊黃花的影子。左彣縱身下地,警惕的環顧四周,低聲道:“我現在去追,或許還追的上,但又怕那暗夭一路尾隨,誘我離開後再來行刺。不如立即回城,然後再想對策!”

    徐佑點點頭,道:“方才暗夭沒找到機會動手,這會肯定早就遁走了,先回城,明日派人去桑村一查便知。齊黃花,好名字,好手段!”

    一行人再不停留,牛車疾馳,宵禁前回到了靜苑,左彣一刻不歇,馬上安排吳善帶著四人住到徐佑的院子裡,加強戒備,嚴陽帶著兩人徹夜巡視,不得懈怠。秋分拿了雷公弩在徐佑的床榻邊睡下,並置了銅鑼,一有風吹草動,擊鑼為號。

    一夜無眠,安然度過,

    等紅日初升,迎來了進入十二月後難得的好天氣,徐佑興高采烈的站在院子裡舒展筋骨,左彣卻無論如何高興不起來,暗夭的修為不算太高,可鬼神莫測的易容易骨之術,卻讓人不寒而慄,防不勝防。

    尤其暗夭有耐心和膽魄,昨日山下那樣的好機會,沒有一擊必殺的把握,他也寧可放棄,不肯冒險。

    這樣的刺客,如芒在背,實在頭疼的很。
tanakh 發表於 2019-5-5 18:01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二十三章計中計


人手不足!

左彣之所以頭痛,很大原因是手中可用的人只有八個,要是給他五十個袁氏府中那樣彪悍的部曲,別說暗夭,就是十個暗夭,也讓他無處下口,

“郎君,如果早一日察覺到暗夭的存在,那十六個奴僕應該留下來幾個看護靜苑的外圍,現在只能設一道防線,還是在你的臥室周邊,我有些不放心……”

“有何不放心的?當初在晉陵,只有你我二人,不照樣讓暗夭身受重傷,落荒而逃嗎?”

“不一樣的!那次要不是郎君先一步察覺到他的禍心,誰勝誰負,真的不好估測!”

徐佑笑道:“記得我曾跟其翼說過一句話嗎?”

左彣疑惑的搖搖頭。

“天命,在你我這邊!”

左彣張大了口,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天命若是不在我,昨天在那山腳下,我已經死了!”

左彣心頭一顫,忙道:“不會,暗夭就算動手,也未必能得逞……”

徐佑嘆道:“從你上山救人開始,我們其實已經墜入了暗夭的陷阱。只要我手拿大氅,親自為她披上,哪怕修為尚在,也絕擋不住她的致命一擊。暗夭來錢塘的時日應該不會太短,對我的為人、性情和處事風格做過周密且詳盡的調查,知道我是個濫好人,愛管閒事,所以對癥下藥,以受害人的身份來接近我尺許之內,要不是看你嚴加防備,沒有片刻掉以輕心,恐怕早就動手了。”

左彣憂心忡忡,道:“暗夭如此處心積慮,她又躲在暗處……郎君,必須加大人手,仔細防範,否則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只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人越多,看似嚴密,其實破綻也越大,你敢保證,暗夭不會夾雜在奴隸中混進靜苑嗎?”

“這……”

左彣苦惱道:“可也不能什麼都不做,等著她來行刺啊!”

“不急,沈住氣。暗夭既然現身,說明她的耐心也到了極致,當下誰先失去耐心,誰就失去了先機,今晚把吳善他們撤下去,外鬆內緊即可,不要如臨大敵的樣子,若是被暗夭窺測到,豈不正中她的下懷?”

左彣心領神會,道:“郎君可是要唱空城計?”

空城計並不是諸葛亮的發明,裡記載的是曹操和呂布交鋒時兵不過千,以婦人布疑兵,唱了出空城計。

徐佑輕笑道:“虛虛實實,讓暗夭摸不著門路,她心中必生疑竇,足可拖延一段時日。有了這段時日的拖延,冬至或許能夠找到暗夭的藏身之地。到時候,敵明我暗,我們再跟她老賬新賬一起算!”

“好!那我馬上動身,前往桑村打探消息。”左彣當機立斷,道:“說不定齊黃花已經回家,我們虛驚一場呢。”

“但願如此吧!”

暗夭一事,性命攸關,左彣必須親自走一趟才放心,徐佑也是相同的想法,目光透著深切的關心,道:“小心些!”

左彣離開了一個多時辰,徐佑有些心緒不寧,又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強迫自己靜下心來寫字,履霜在一旁研磨,瞧出不妥,道:“小郎,可是墨研的不勻嗎?”

徐佑搖搖頭,剛提筆蘸墨,手突然一顫,豆大的墨汁沿著柔順的兔毫滴在白紙上,瞬間浸染了大團的污跡。

“啊,小郎,怎麼了?”

履霜呆了呆,忙去準備另換新紙,徐佑扔掉筆,轉身走到門口,沈聲道:“吳善!”

吳善從院門口的陰影裡跑了出來,身形站得筆直,經過左彣日夜操練,臉上已有彪悍之氣,道:“郞主!”

“你再帶一人,找詹泓借兩匹駿馬,然後兵分兩路,一人速去灑金坊,命令驚蟄不惜一切代價,立刻趕往桑村去救左彣。一人直接到桑村去,如果還來得及,要左彣萬分小心,告訴他桑村是個陷阱。如果……如果有什麼意外,等驚蟄趕到,你們也不要停留,更不要試圖報仇,馬上回來覆命。去吧!”

吳善大驚,道:“左郎君他……”

“磨蹭什麼,快去!”

“諾!”

吳善急匆匆的帶著人離開,徐佑讓履霜備了茶點,坐在院中空曠顯眼處,以此希望引誘暗夭現身,雖然知道希望不大,但要是不做點什麼,又實在放心不下。

左彣雇了輛牛車,問明瞭路,於午時前抵達桑村。這裡是典型的江南水鄉的格局,跟百畫所在的周村沒有什麼大的區別,只是人煙更稀少些,大概十來戶人家。在村口遇到一個老嫗,左彣道:“村裡可有姓齊的人家?”

“齊?我們村幾乎都是齊姓,你要找哪一家?”

“哦,他家裡好像有個小女娘,名字叫黃花的……”

老嫗唉聲嘆氣,道:“你來的晚了,齊家的阿花自昨天去舅舅家走親不見了人,現在還沒找到,大夥正商量著準備去縣衙報官。”

左彣本以為齊黃花是暗夭隨意捏造出來的人物,包括名姓、家世、住所等身份都是假的,沒想到桑村竟然真有這個人,而且確實是昨天去了舅舅家。

“能不能帶我去看看,我是從錢塘縣來的,或許能幫上忙!”

“好好,我帶你去!”

見到齊黃花的父母兄長,都是老實巴交的鄉下人,聽左彣說曾在十裡外的山腳下遇到過女兒,立刻帶著全村的人隨他前往。

左彣大概猜得出來事情的經過,暗夭跟蹤發現徐佑去了灑金坊,又正好遇到齊黃花,加上之前附近確實發生過女子被劫持的事,不會引人疑心,覺得是個天賜良機,所以動了下手的念頭。

以暗夭的手段,自然能夠輕而易舉套出齊黃花的底細,然後將之打暈,假冒了她的身份,從容佈置了昨天的陷阱。只是不知道那兩個負責劫持的男子是和暗夭一夥的幫兇,還是她故意勾引來的剪徑山賊。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左彣相信,齊黃花應該沒有死,暗夭固然兇名在外,但卻從來沒有殺過除目標人物之外的任何一個人。那次在晉陵,暗夭也僅僅打暈了秋分和梳篦店的老闆娘,並沒有壞了她們的性命,不像其他三夭殺人不眨眼。

以山下遇到暗夭的地方為起點,往周邊撒開三百米方圓的範圍進行搜索。人多力量大,只搜了半個時辰,在一處低矮狹小的山洞裡找到了真正的齊黃花。

她的身上蓋著徐佑那件狐裘大氅,因此躲過了昨夜的嚴寒,沒有凍斃當場。雙手雙腳被麻繩縛緊,口中塞著塊破布,頭髮披散著,右臉烏青,左臉有血跡,顯見得受了不少的折磨。齊黃花母親第一個撲過去,死死抱住女兒,父親和哥哥也是老淚縱橫,嫂子多長了心眼仔細打量小姑子的身子,除了衣服破損了幾處,倒不像被蹧蹋過了,走上前拉開婆婆,扶著齊黃花讓她自己站起來,有意無意的給其他村民看到身上的衣服大致完好,避免日後有人在背後饒舌,編排閒話。很多女子其實不懼怕受苦,只怕流言蜚語可殺人。

左彣站在一邊,看他們家人團聚,一個個真情流露,心中也有些感動,不過更多的卻是對再次消失不見的暗夭的憂慮。

齊黃花既然被綁在這裡,昨日遇到自然是暗夭無疑,確認了這一點,先前來時的僥倖心理頓時沒有了。他畢竟是血海裡殺出來的人,一旦認清事實,心志倒變得堅毅無比。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是徐佑常說的話,左彣牢牢記在心裡,不管天命在不在己,也絕不能讓暗夭傷了徐佑一根頭髮。

“女娘若是無大礙,我能不能問你幾句話?”

齊黃花看了眼左彣,沒有言語,依舊垂著頭低聲啜泣。齊阿爹道:“這位是左郎君,多虧了他我們才這麼快找到你。阿花,來,給恩人跪下磕個頭!”

“不必多禮!麻煩女娘回答我幾個問題,可好?”

齊黃花不易察覺的點了點頭,看起來十分的羞澀和怕見生人。

左彣儘量讓聲音柔和一些,免得驚擾了她,道:“我們昨天見過嗎?”

齊黃花微感詫異,又看了眼,搖搖頭,道:“沒……”

“那,你昨天遇到了什麼人,是不是這個人把你囚在了洞裡?”

說起這個,齊黃花又哭了起來,肩頭聳動,不能自已,她嫂子溫言勸了好一會,才斷斷續續的道:“我……我從舅家回來,走到半道遇上了一個女郎,她向我問路,說要去桑村探親……我聽是桑村的客人,就準備帶她一起走……沒,沒想到,她突然從後面打暈了我,將我關在這裡,還,還……”

左彣見她實在羞澀的說不出話,道:“還借了你的衣服,可過了沒多久,又回來還給了你,並且多了一件大氅,是不是?”

齊黃花睜大了眼,彷彿在想左彣為什麼知道這麼清楚,道:“嗯,是……是的……”

“她長什麼樣子?有沒有特別顯眼的地方,比如黑痣、疤痕,或者別的缺陷?”

一直以來,沒有人見過暗夭的真正面目,要麼都死了,要麼看到的是易容之後的假臉,左彣相信,齊黃花看到的暗夭也不可能是真的,但問清楚一點,以後說不定會用得上。

“普普通通的樣子,眉毛和眼睛就跟我差不多,不長也不圓的臉,鼻子不高,嘴唇略薄,胖瘦適宜。反正看上去就跟村裡的女娘沒什麼區別,不過……奇怪,現在我再想想,也有點想不起她的樣子了……”

這就對了,暗夭,真的來了錢塘!

左彣心急回去向徐佑匯報,對眾人抱拳道:“我還有事要辦,諸位就此別過。你們回家後稍事休息,明日一早,可到縣衙告知此事的經過詳情。對了,杜縣尉正在抓捕另外一個女娘被劫持案的賊人,或許跟這件事也有關係,你們出入小心,最好多人為伴,不要一個人跑的太遠。”

齊黃花走上前來,低垂著頭,屈膝跪地,哀聲道:“謝過郎君的救命之恩,這輩子不敢或忘,願在家中為郎君建生祠,日夜燒香祈福。”

左彣忙伸手虛扶,道:“我說過了,不必多禮……”

“風虎,快躲開!”

身後傳來山宗的高聲呼喊,話音未落,齊黃花猛然抬頭,雙目冰冷無情,浮現森森鬼氣,口中激射出一道寒光,同時左手指尖夾著鋼針,針尖泛著幽藍的光芒,右手持著短匕首,衝著下陰和胸口閃電般刺來。
tanakh 發表於 2019-5-5 18:03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二十四章 山門開,見宗師


<死亡是種什麼感覺?

痛苦,恐懼,坦然,留戀,或者徹頭徹尾的迷茫?

是不是對生命所有的體驗都在那一瞬間完全的停滯,人世間的美好和不美好再也與你無關,連個無足輕重的看客都做不成,一切的一切,重新歸於萬年的沈寂和永恆的虛無。

如何生,又如何死,

這是自人類直立行走以來,始終都無法解決的一個難題,所以開始孜孜不倦的求道!

道是什麼?

天道、人道、儒道、佛道、武道,無論強調精神的力量,還是重視肉身的突破,都是一個目的:超脫生死!

只是千百年來,能夠最終邁出最後一步的人寥寥無幾。究其根本,在於生者不知死,死者不知生,兩不相知,又如何從生到死,然後再超越生死呢?

凌厲無匹的殺氣刺激著身上的每一寸肌肉,死亡的陰影再次籠罩心靈深處,就如同錢塘湖被席元達重傷頻死的經歷一樣,左彣再次來到了生與死的臨界點。

唯一的不同,那次始終徘徊在生死邊緣,而這一次,生死只是一瞬間!

突然,左彣頓悟了武道的奧秘!

道可道,非常道,

道既無常,如日之光。如日之光,光照無方!

涓涓細流,匯入丹田,以難以想像的速度凝聚成河、成江、成大海,然後洶湧澎湃,帶著九天雷音的轟鳴充斥著奇經八脈。

天地在眼前驟然明亮了起來,吹過衣角的微風,回轉著無窮無盡的曲線,掠過樹梢的雀鳥,以契合自然的軌跡在俯瞰群山,爬過草叢的蟻蟲,發出只有蟲類才能聽懂的低鳴,這一切,全都清晰無誤的倒映在他的腦海裡,沒有遺漏,沒有缺憾,幾乎接近了臻美!

擎劍的右手不見如何動作,幽黑深邃的劍鞘豎在了身前,不偏不倚,不多不少,恰巧擋住了暗夭的毒針和短匕。同時張口微微吹了一口氣,急射而來的那道寒光彷彿碰到了虛空中無形存在的屏障,以數倍的速度倒飛了回去。

撲哧!

寒光洞穿了暗夭的左肩,嵌入後面的山壁內,山石粉碎四濺,放眼望去,竟是一粒光滑圓整的銅豆。

那日在晉陵城中,同樣的寒光阻止了左彣的身形,給他造成了極大的麻煩,今時今日,卻猶如螢火與皓月爭輝。

越品如登山,山高不可見!

血跡從肩頭流出,暗夭雙手巨震,渾身的勁氣似乎被抽光,又似乎被牢牢的黏在了那柄平平無奇的劍鞘上,進不得,退不得,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哪裡還有一分縱橫江湖的頂級殺手的風采?

接著一股迫人窒息的殺伐之氣湧來,身子砰然退開五尺,碰到山壁才停了下來,胸口憋悶,再忍不住,猛的吐出一大口鮮血。.org雅文吧

“你……你竟然……”

左彣微微一笑,低頭凝望著匣中寶劍,粗糙有力的指節輕輕撫摸著鞘身上的雕紋,慨然道:“不錯,我在六品上停留了八年之久,久得以為今生今世再也無望步入到五品的境界。要不是你這驚心奪魄的一刺,又怎能推開這扇門,跨過這道檻,成為武人夢寐以求的小宗師?暗夭,你我雖是敵人,卻還要謝你這一刺之恩!”

暗夭劇烈的咳嗽了幾聲,手捂著胸口,顫聲道:“小宗師,小宗師!哈,你六品的時候,我殺不了徐佑,現在晉陞小宗師,我更殺不了徐佑。既然如此,不如一死!”

左彣搖頭道:“你不能死,我家郎君要你活著!”

暗夭仰頭大笑,道:“我打不過你,卻不會連死也死不了!”說著以手做刀,劈向頸側,滿是決絕之意。

左彣欺身近前,右手後發先至,擋在了暗夭的手刀和脖頸之間,單以身法和速度,已經遠遠將這個曾經的對手甩在身後。

暗夭的眸子裡溢出絲絲冷笑,步法飄忽,身子側旋,以後背撞向左彣懷中,同時雙手握拳,胳膊如同折斷一般,從詭異之極的角度擊向他的腎關要害。

這是不要命的打法,兩敗俱傷!他身為殺手,不到最後一刻,豈會輕易的放棄反擊,不過以自殺為誘餌,騙左彣中計。

鬼音驟起!

當初在晉陵,左彣就是被暗夭這種淒厲的鬼音所懾,反應慢了一步,導致她逃之夭夭。這次在兩人緊挨著的方寸之地,鬼音的威力更大,震盪在耳鼓中,似乎要把人心都捏成粉碎。

山洞中的村民被眼前的變故驚呆了,一時想不明白好好的齊黃花怎麼變成了什麼暗夭,還要出手殺人。等這會剛剛轉過神來,又被鬼音折磨,一個個捂著耳朵大叫起來。有些身子弱的,直接倒在地上翻滾不停,撕扯衣物,抓的臉和身上都破了。

左彣卻面色不改,絲毫不受鬼音的影響,左手伸出一根食指,不快不慢,不急不緩,破開旋轉如鬼魅的層層假象,正好點在暗夭後心。

時光凝結在此刻,暗夭向來以身法絕妙自傲,這會只能一動不動,雙拳停留在距離腎關一指的地方,再無寸進!

“沒用的,放棄吧!”

絕對的力量,完全無視任何陰謀詭計,這是暗夭聽到的最後一句話,後心微微酸麻,頓時昏死過去。

從晉陵到錢塘,從楓葉紅透到大雪翻飛,

千里之遙,數月之久,

終於抓到你了!

山宗這時趕了過來,緊張的抓住左彣的手臂,問道:“沒受傷吧?”

左彣笑道:“要不是你出言示警,估計這會連屍體都涼透了!”

“好,會說笑就沒事!”山宗這才放了心,眼珠子一轉,奇道:“不過,這種說話的語氣可不像你,什麼時候開始學我了?”

左彣一笑,衣袖輕輕甩出,還被鬼音控制的幾人立刻停止了哀嚎,跪爬在地上嘔吐起來,臉色雖然都不太好,但基本沒有大礙。山宗張大了口,滿臉的驚訝,道:“你,你升品了?”

山宗和左彣交過幾次手,未分勝負,兩人之間縱然有差距,但這種差距可以衡量,可以計算,也可以藉助外界條件來彌補和追趕,但現在山宗明顯感覺到左彣不一樣了,說不出來具體的緣故,可就是知道,他已經從此山到了另一山,山高可望,卻不可攀!

“僥倖,得以入五品!”

得到心中猜測,卻不敢置信的答案,山宗久久沒有做聲。武道之難,只有越往上走才越清楚。從九品到六品,是絕大多數武人一生都走不完的路,更別說從六品邁入五品,一看天資,二看機緣,缺一不可,哪怕是世間少有的奇才,天資過人,可機緣不到,仍舊困在五品外的絕境裡,無法找到通天的路。

山宗的心情十分的複雜,不知是喜是憂。錢塘多事,有一位小宗師坐鎮,遇到危險,所有人的性命都能得到極大的保證,這是天大的喜事;可在喜悅之外,他難免會想起自己,從觸手可及的左彣的後背,如今只能遙遙的眺望著他的背影,這種反差,一時有些失意!

不過山宗豈是自怨自艾的人,短暫的胡思亂想,立刻放下心裡那點小九九,衷心的向左彣表達祝賀,道:“今日回府,一定要不醉不休!”

男人的友情,除了血染的戰袍,還有穿腸而過的烈酒!

告訴不知所措的村民實情,讓他們明白,眼前這齊黃花只是別人假冒的西貝貨。易容易骨術雖然神奇,但事實擺在面前,也由不得他們不信。但齊父母好不容易找到女兒,怎麼都不肯接受,等山宗上前撩開暗夭一直垂著的頭髮,用沾了山泉水的濕布擦去臉上的斑斑血跡,還有故意抹黑膚色的不知什麼藥物,才發現這個人跟女兒只是略有相似而已,只是剛才慌亂心急,加上沒有仔細辨認,竟被她矇蔽了過去。

那真正的齊黃花呢?

齊父跪在地上,不住的磕頭,道:“郎君神通,求你幫我們找找女兒!”

其他人也紛紛跪下哀求,左彣心底良善,況且此事也因他們而起,齊黃花受了池魚之殃,自不能一走了之,腳尖輕點暗夭,她又從昏迷中慢慢醒過神來,不過除了目能視,口能言,其他地方都不能動。

山宗蹲下去,寒光閃閃的短劍橫在暗夭脖頸,道:“說,齊黃花被你藏到哪裡去了?”

暗夭冷冷的眸子,似乎比短劍還要冷上三分,如果他還能動,山宗已經是個死人。

“哈,有骨氣!”

短劍上移,劍尖對準臉頰,柔軟的皮膚和鋒利的鐵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山宗笑道:“我再問一次,你若不答,就在這張臉蛋上劃一道,若再不答,就繼續劃,一直劃到你回答為止。小美人,你身為女子,死或許不怕,但怕不怕長了一張人憎狗厭的醜臉呢?”

暗夭眼眸中露出譏誚之意,道:“誰告訴你,我是女子?”

“呃……”

山宗手一顫,短劍差點掉地上,他傻傻的看著暗夭,眼睛鼻子嘴巴眉毛,說不上多好看,但秀氣的樣子怎麼著也不可能是個男子,但說這句話的聲音卻實實在在的跟男子無疑。

有那麼一刻鐘,山宗覺得整個世界都坍塌了,天地、男女、陰陽、乾坤,顛倒錯亂,全部失序!

“小子,夠可以的!不僅骨頭硬,而且口齒好,竟能仿男子的聲音。不過不要緊,耶耶我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口技這種小伎倆,說穿了不稀奇!”

“脫掉我的衣服!”

山宗的世界觀再次崩塌,愕然道:“什麼?”

暗夭唇角上揚,滿臉嘲諷,不屑說第二次。山宗收了劍,頭搖的跟個智障似的,道:“你厲害,你厲害。”

山宗雖然機靈,但就像徐佑所說,他受家風影響太大,儒家思想根植在血液裡,看似玩世不恭,其實頗有操守,對付暗夭這種不懼死的殺手,有些力不從心。

“你會說的!”左彣突然道。

暗夭閉上了眼,擺明懶得搭理。

左彣輕聲道:“暗夭,知道我為什麼佩服你嗎?”

暗夭眼珠微微一動,還是沒有做聲。

“四夭箭出道以來,總共刺殺了七人,但飛夭、月夭和殺夭每次動手都不計後果,殺人無算,只有你除了目標外並不多殺一人。齊黃花是你用來迷惑我等的工具,是死是活對你無關緊要,現在勝負已分,君為階下囚,又何必多早殺孽?”

暗夭睜開了眼,看著左彣,保持著沈默。

“說出齊黃花的下落,我給你武人該有的尊嚴!”

過了片刻,暗夭開口,道:“此處往西一里,有處枯幹大樹,齊黃花就在樹洞中。”

左彣鄭重施禮,道:“多謝!”
tanakh 發表於 2019-5-5 18:04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二十五章 慕容僅存的公主


“你就是暗夭?”

洗盡了所有的偽裝,暗夭的真實面目終於呈現在徐佑眼前,跟預估的差不多,這張臉太過平淡無奇,不好看,也不算醜,沒有特色,不,是沒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地方,就算擦肩而過五百次,也很容易無視他的存在。零點看書

徐佑笑道:“這是第二次見面了,挺好。大家可以認識下,說不定還能做個朋友!”

山宗心中大為敬仰,徐佑跟暗夭不說仇深似海,至少也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可套起近乎來那無恥的勁頭,實在讓人不能不服。

暗夭跪在大堂正中的地板上,抬起頭仔細打量徐佑,似乎想把他的容顏牢牢的記在心裡,不過眼神平靜,並沒有想像中的視若仇讎和恨不得食汝肉的急切。

徐佑站起身,端了杯茶水走到近前,半蹲著身子,和他視線平視,不至於居高臨下,道:“你答應我好好說話,不要孟浪行事,我就讓風虎解開你的穴道。”

山宗忙勸阻道:“郎君,這……暗夭是刺客,無信無義,還是小心為上!”

“有小宗師護衛身側,還有什麼可擔心的?你啊,要適應我們的新處境,大可放十二分心。”徐佑心情極好,一併把左彣和山宗都調侃了。抓住暗夭倒在其次,左彣能夠破開山門,成為小宗師,才是真正的大喜,道:“再者,刺客也未必都是無信無義之輩,古時刺吳王僚之專諸,刺慶忌之要離,都是至勇至誠的壯士。”

暗夭突然道:“你信得過我?”

“不殺婦孺,不殺無辜,我覺得你跟其他三夭不同,故而可以信你一次!”

暗夭默然一會,道:“好!”

徐佑對左彣點了點頭,左彣屈指如風,放開了對暗夭的禁制。

“來,喝口水!”

暗夭接過茶杯,低頭喝了口水。徐佑轉身離開,重新坐在主位,笑道:“不怕我在水裡下毒?”

“不會!”

“哦?”徐佑反問道:“為什麼?”

“你跟我也不同,下毒的事我做得,你做不得!”

徐佑大笑,道:“暗夭,你比我想像中要有趣!”

山宗沒徐佑這麼輕鬆,如臨大敵,他見識過暗夭的出手,鬼神莫測,這麼短的距離,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小心防備為上。

左彣對他微微搖頭,示意山宗不必緊張,打開了五品的山門,看到的是另外一片天地,此刻的暗夭在他面前,那些手段不過是小孩子的玩物,不值一提。

放下杯子,暗夭盤腿而坐,雙手平放在膝蓋上,神色不悲不喜,道:“你不立即殺了我,是不是想知道什麼?”

“是!我有很多問題想知道,你可以選擇回答,或者不回答!”

山宗眼瞼低垂,道:“你問吧,能告訴你的,我知無不言!事已至此,如果能為你解惑,我希望可以選擇一個有尊嚴的死法!”

“好!”徐佑沒有繞圈子,直接問道:“四夭箭的背後,到底是什麼組織?”

暗夭微微一驚,這是從他出現在徐佑面前後,唯一一次的表情變化,道:“你知道多少?”

“不多!”徐佑從懷裡掏出一枚青色令牌,道:“這是從月夭等人身上拿到的,有六座巧奪天工的宮殿,還有將軍、夫人的字樣,具體含義卻絲毫未知。”

暗夭伸出手,徐佑示意山宗送了過去,他拿在手中,輕輕的摩挲,眼神透著不可名狀的柔軟,道:“這是慕容貞的令牌……”

“慕容貞?”

“也就是你們說的月夭,她的本名叫慕容貞,是後燕末帝慕容尚的十七女,也是慕容王族僅存於世的骨血。”暗夭將令牌遞還給山宗,方才一閃而逝的溫情彷彿從來沒有出現過,淡淡的道:“死在你手,慕容氏一脈就此斷絕,北魏的元氏總算鬆了口氣。”

後燕的公主?

徐佑眼前浮現月夭取掉面巾時的美麗容顏,那時候就覺得她不是漢人,沒想到竟然是慕容鮮卑的公主。在錢塘這段時日,徐佑一方面被何濡惡補過本朝前後百年的歷史,又找了許多書來看,知道後燕被同為鮮卑族的元氏滅了國,王族三千餘人,被沈入平城外的如渾水中,導致如渾水混濁三月,七日不流,到如今經過河水兩岸,還能聽到陣陣鬼哭。

“你,喜歡她?”

徐佑何等眼力,暗夭這樣的人,生活在黑暗和陰影當中,心性如何不得而知,但至少不會跟普通人一樣多愁善感。他的心底,或許藏著部分柔軟,但這份柔軟只有極少數的人才能看得到,慕容貞就是其中一個。

山宗忍不住道:“郎君,暗夭可是個女娘……”

雖然暗夭現在說話的聲音一直都是個男子,但山宗堅決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徐佑接下來的一句話,徹底讓他無語了。

“女娘也沒什麼,喜歡一個人,與男女無關!”

山宗張大了嘴巴,比在山洞時聽到暗夭的男聲更加的震驚,道:“郎君,你……你平時都讀的什麼書?我也想找來看看……”

不理已經精神錯亂的山宗,徐佑望著暗夭,又問了一遍,道:“你喜歡她?”

暗夭搖搖頭,笑容有些苦澀,道:“喜歡她的是殺夭,我只是……對她有些感激!”

“感激?”

“是,當年我孤身一人,快要餓死荒野的時候,是她經過救了我,給了我一件新衣,一口飯吃……”

徐佑若有所思,道:“所以你跟著她加入了四夭箭……你的武功,也是她教的嗎?”

暗夭默然不語。

徐佑笑道:“不想說,就不說好了。我只是好奇,並不是非要知道答案!”

暗夭搖頭道:“不是!”

徐佑確定暗夭沒有撒謊,他看過月夭動手,兩人不是一個路數,應該沒有師承關係,道:“那是遇到慕容貞之後,她為你另外介紹名師了麼?”

暗夭的武功來歷始終是迷,尤其那讓人又驚又懼的易容易骨之術,徐佑深感興趣,試圖從隻言片語的對話中找出端倪,推測出其中蘊含的秘密。

“我從三歲習武,十三歲小成,遇到慕容貞時已經十五歲了。”

徐佑大感驚奇,道:“以你的修為,怎麼會差點餓斃荒野?”

“身無長技,又不能去偷去搶,人到落魄時,百事不順,找不到餬口的營生,餓死的豈是少數?命該如此,不可強求!”

徐佑對暗夭的印象完全改觀,弱者落魄,除死無他,可對強者而言,能夠約束以武犯禁的衝動,戰勝求生的**,並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

“如果僅僅感激,可以有很多報恩的法子,為什麼要幫她殺人?親手扼殺一條鮮活的性命,會讓你感到歡喜嗎?”

暗夭凝視著如雪白的雙手,道:“沒有歡喜,只有折磨!從殺第一個人開始,我就知道,自己不喜歡殺人。”

“那,你為何不離開?”

暗夭語氣中充滿了寂寥和落寞,低聲道:“我無處可去!”

無處可去!

世間還有什麼比這四個字更淒涼的呢?

徐佑沒有再多問什麼,道:“驚蟄,找間屋子安頓他,讓廚下做點熱飯送過去。”

山宗手持短劍,如臨大敵,架在暗夭脖子上,道:“老實點,跟我走!”

暗夭不為所動,緊緊盯著徐佑,道:“你不殺我?”

徐佑老老實實的道:“我還沒想好!殺你,有殺你的好處,畢竟你一心要我的命,殺了你,從此可高枕無憂!”

“那你還猶豫什麼?”

“因為,我也不喜歡殺人!”

徐佑笑了笑,溫和的側臉說不上多英俊,卻讓人不由自主的受到吸引,道:“不容易,咱們兩人終於有了一個共同點!”

左彣給暗夭下了禁制,除了能夠正常走動,丹田的真氣無法動用分毫,又在房屋周邊設了兩個明哨,兩個暗哨,確保萬無一失。

不過暗夭沒有任何異動,吃飯睡覺,甘之如飴。就這樣過了一晚,第二天何濡從灑金坊趕回,見面第一句話,問道:“七郎心裡到底如何打算?”

徐佑笑道:“你說呢?”

“七郎是不是動了惜才之念?”

“知我者,其翼也!”

何濡卻表示反對,道:“暗夭身份來歷都不可知,留在身邊太過冒險,何況四夭箭有三條人命死在你手中,此仇不共戴天,他肯定不會輕易的臣服!”

“我知道,只是……殺之可惜!”

徐佑顯然經過深思熟慮,道:“暗夭的真實修為跟驚蟄差相彷彿,不算太厲害,但各種刺殺的手段層出不窮,將來或者對我們大有裨益,不為殺人,至少可以防範別人的刺殺。更重要的是,他的易容易骨之術,實乃天下奇術,若是殺了他,此術失傳江湖,才是真正的可惜!還有,記得我之前跟你說過,四夭箭的背後藏著一個神秘的龐大的組織,暗夭是我們唯一探查這個組織底細的機會,放過了,我不甘心!”

“易容易骨……”

何濡沈吟了許久,道:“我遊走天下,遍覽古籍,聽師尊將各教的秘事,確實從未聽過這樣的奇術。好吧,七郎所慮也有道理,如果真的能把暗夭收歸己用,再好不過;若實在不行,可先用酷刑逼他交出易容易骨術的訣竅和那個神秘組織的底細,再殺之不遲。哈,冬至在郭勉的船閣待了那麼久,想必泉井裡的手段也學了不少,正好派上用場。”

“酷刑倒是不必,昨日跟暗夭談了談,我看此人並非心思狠毒的惡徒,言行舉止像是從小讀過書的。而且,他跟飛夭和殺夭的交情似乎不太好,僅僅因為月夭才加入了四夭箭。現在的難題,是暗夭對月夭的感情到底有多麼深厚,是不是非殺我報仇才肯如願?如果不是,那就有談一談的可能性。”

徐佑微微笑道:“相信我,我從暗夭身上感覺不到太大的敵意!”

何濡翻了個白眼,道:“我們又不是女子,不能憑著感覺做決斷。對了,暗夭到底是男是女?驚蟄信誓旦旦的跟我說,暗夭絕對是個女子,如假包換,可聽左彣說,他其實是個男子?”

徐佑愣了愣,苦笑道:“不瞞你說,我觀察的很仔細,卻仍舊沒看出來男女。易容易骨,有多麼的神奇,你現在總該相信了吧?”
tanakh 發表於 2019-5-5 18:05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二十六章 殺,師


暗夭的性別問題,成為靜苑最大的八卦,履霜和秋分、冬至等人藉著送飯的機會近距離研究了一下,結果三人得出三個結論:

履霜認為是實打實的男子,秋分認為是女子的可能性更大,而冬至的話,就很讓山宗接受不了,她說,暗夭非男非女!

可憐山宗盤踞溟海多年,經歷了多少大風大浪,僅僅一日間,三觀盡碎,很是憔悴的挪到左彣身邊尋找安慰了。徐佑聽了冬至的看法,饒有興致的道:“昨日忘記問你,你在船閣時,有沒有收集四夭箭的情報?”

“四夭箭出沒的地方大都在金陵往西的荊雍之間,刺殺的七人也不是揚州本地的士族,船閣對他們沒有過多的關注。不過,四夭箭的名聲在外,多多少少積累了一些情報,比如月夭是胡人,飛夭是寧州蠻,殺夭瘦弱,武功卻剛猛之極,可能是益州豪族文氏的子弟。至於暗夭,要不是今日見到此人,我一直以為暗夭只是四夭箭故意放出來的誘餌,根本就不存在……”

冬至對四夭箭所知僅是皮毛,內幕情報瞭解並不多,甚至還不如徐佑。至少徐佑知道這四人並不是簡單的僱傭刺客,而是某個神秘組織的成員,所作所為必定另有所圖。

“那你為什麼覺得他非男非女?”

“以小郎和風虎、驚蟄兩位郎君的眼力,在最簡單的觀人男女一事上竟然沒能達成一致,這本身就是奇談。既然是奇談,何不往奇處想?”

履霜算是女子中見過世面的,卻也不知說什麼好,道:“就是再奇再怪,世間也不可能有非男非女的人吧?”

“不然!這種人確實是有的!”

冬至正色道:“我以前隨郭公行商寧越兩州,曾親眼見到一件奇事;當地山寨裡有一個小女娘,名叫唐寧,年八歲,漸化為男,至十七歲,而氣性成,正是非男非女,雌雄同體的怪物!”

“啊?”

莫說履霜、冬至,就是徐佑、何濡也來了興致,道:“真有這樣的奇事?”

“我親眼所見,假不了的!”冬至嘻嘻一笑,低聲道:“要不午膳加點藥,把暗夭迷倒,然後查驗一下?”

“不可!”

“不可!”

徐佑和左彣同時阻止,左彣懇聲道:“小郎,為了盡快找到齊黃花,我曾答應給暗夭該有的尊嚴。殺他不是難事,一刀即可,但還是不要折辱他……”

“放心,你答應的事,就是我的承諾!”徐佑指著冬至,叮囑道:“咱們自家人說笑即可,對付暗夭絕不能用這種手段,聽到了嗎?”

冬至吐吐舌頭,道:“知道了!”

關於陰陽人,徐佑前世裡讀史書,見過很多的記載,可不是野史裡的胡言亂語,那都是堂而皇之的寫在正史裡的。所以冬至所說的怪事也不是不可能,但若因此認為暗夭類似這種,未免失之偏頗。

讓左彣將暗夭再次帶到跟前,徐佑笑道:“昨夜睡得可好?”

“鼾聲如雷!”

徐佑嘆道:“昨晚我一夜未睡。”

“心無所求,自然安寧。”暗夭淡淡的道:“郎君心事太重,睡不著!”

“哦,那你猜一猜,我究竟有什麼心事?”

“郎君是不是還在猶豫,要不要殺我?”

徐佑輕輕鼓掌,道:“不錯!那你說,我是殺你好,還是不殺你的好?”

暗夭笑了,這是他第一次笑,道:“若我是郎君,殺了好!”

“可你畢竟不是我……”

“所以,殺不殺操於郎君之手,何必問我階下之人呢?”

徐佑莞爾,道:“有理!”

“履霜,上茶!”

履霜端著茶,放到暗夭身前,他微微前傾,竟然表達了謝意。這樣一個人,跟徐佑之前想像中的暗夭區別很大。

“你讀過書?”

暗夭答道:“是,從三歲習武開始,同時一直在讀書。”

“師承何人?”

婉轉,扯皮,拉攏,示好,表達善意,消減敵意,最終的目的就落在這四個字上:師承何人!

房內的氣氛一時有些凝固,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在暗夭臉上,他閉了上眼,露出痛苦的神色,似乎回想起了什麼不堪的往事,道:“一個死人!”

徐佑只怕暗夭避而不答,只要他肯說話,總能一步步套出底細,道:“死人?這倒讓我好奇,死人也能教人讀書習武嗎?”

“教會你之後,再殺了他,豈不是一個死人了嗎?”

左彣、履霜、秋分、冬至、山宗五人齊齊色變,望著暗夭的眼眸裡或畏之如虎,或如惡惡臭,不由自主的往旁邊挪開了數步,彷彿恥於和他站在同一個屋簷下。

天、地、君、親、師,荀子說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是禮之三本。在這個時代僅僅對師父不敬,就可能遭萬人唾棄,更別說殺師這樣的惡行,有悖人倫,神鬼厭之。

暗夭說的輕描淡寫,渾不在意,也是這個時候,才有了些許混跡江湖的刺客該有的薄涼和冷漠。

左彣皺著眉頭,道:“你為何殺師?”

暗夭還是閉著眼,並不理會何濡,彷彿這個問題根本不值得回答。山宗譏嘲道:“不敢回答?尊師教你習武強身,讀書明理,卻被你狼心狗肺,恩將仇報。原來,你也知道這是無恥下作的禽獸行徑!”

暗夭藏在袖袍裡的手指動了動,臉上不見怒火,但在場的幾人無不是通了七竅的玲瓏心,哪還不知山宗已經觸碰到了他的底線。

何濡終於開口,道:“孟子說君王無道,尚可殺之,何況師父?若暗夭的師父行事不義,rénmiàn獸心,殺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暗夭猛然睜眼,眸子底部青光瀰漫,顯得無比的詭異,仰頭大笑道;“何郎君所言最合心意!我那位師尊雖然不是披髮左衽的戎狄,卻是真正的rénmiàn獸心之輩。我不僅殺了他,而且剝皮抽筋,挫骨揚灰,撒在廁中最污穢的地方,咒其永世不能翻身。”

三分癲狂,三分陰毒,三分鬼氣,還有一分的驚怖不可名狀!

徐佑開始動搖,他試圖將暗夭收歸己用的想法,或許真的是戴著鐐銬在刀尖上跳舞,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傷了自己。

何濡的大半生,無不在違逆世間所有約定俗成的規則。漢人叛逃成了胡人,將軍子剃髮成了小沙彌,然後又從胡人再次叛逃成了漢人,扮演者各種各樣的角色,遊走在錯綜複雜的勢力之間,開始了轟轟烈烈的造反大業。

循規蹈矩和奉公守法,從來與他絕緣,看到暗夭同樣的不容於世俗,反倒高看了他幾分,開始真正盤算著將他納入徐佑麾下的可能性。

左彣嘆惜道:“若對你不仁不義,殺了即可。人死萬事休,何苦辱及屍身?”

何濡笑道:“風虎,你這就有些痴氣,人都殺了,一具肉身又有什麼打緊?埋入土中,還不是便宜了蟲獸,早晚煙消雲散。留給暗夭消消恨意,豈不更好?”

他站起身,走到暗夭跟前,眼眸神采奕奕,攝人心魄,道:“我叫何濡,想必你之前已經打聽清楚了。昨夜七郎問你,四夭箭背後的組織到底什麼來歷,你避而不答。今日我再問你,希望你能給我一個不帶隱瞞和欺騙的dáàn!”

暗夭再次陷入沈默。

何濡鼓動三寸不爛之舌,道:“我們雖是敵人,但沒有私仇。你拿錢辦事,殺rén只是筆買賣,我們理解,所以既沒有嚴刑折磨你,也沒有無故的羞辱你。現在問你的這些問題,也不會危害到你關心的任何人,不如再看成一筆買賣,你用這些問題,換得在靜苑的干凈的衣食和暖和的住處,如何?”

“好,這筆買賣很划算!”

暗夭抬起頭,看著何濡,道:“dáàn就是,我不知道!”

“嗯?”

“我不知道!”暗夭加重語氣,重複了一遍,道:“我跟飛夭、殺夭並不算朋友,每次要殺rén,都由慕容貞聯絡我,給我一份完整的計畫,我只需按照約定的時間出現在約定的地點,配合他們殺掉該殺的人。事成之後,分給我那一份酬金,彼此再無來往,只有等下次刺殺才會再見面。”

何濡仍有疑問,道:“以你的身手,飛夭為何沒有見獵心喜,將你收入他們的組織中呢?”

“是慕容貞,她不想我跟她一樣,受到組織的嚴密控制,求去不得,所以和飛夭私下交涉,約定我只接受僱傭殺rén,而不加入他們的組織。至於用了什麼交換條件才讓飛夭答應下來,慕容貞沒說,可我明白,必然代價不菲。因此我不能辜負了慕容貞的好意,讓她付出的代價變得毫無意義,他們背後的組織,我一無所知,也從來沒有打聽過,不知道,才可以置身事外,才可以安然活命!這就是我的dáàn,你信也好,不信也罷!”

何濡的陰符四相,最善觀人,凝神不放過他一處表情細節和語氣裡的起伏變化,道:“我信!”

“第二個問題,我要你的易容易骨之術!”

“拿衣食來換,這筆買賣對我不太公平。”

“那就拿你的命來換!”何濡斷然道:“交出易容易骨術,我保你不死!”

暗夭搖搖頭,道:“這對你不公平!”

何濡奇道:“為什麼?”

“因為拿去也沒用,你學不了!學不了就是無用之物,用來換我的命,對你自然不公平。”

“有趣,有趣!”何濡對徐佑笑道:“七郎說的沒錯,這個刺客果然比想像中有趣的多!不過,我要是不試試,怎麼知道學不了呢?”

暗夭冷冷道:“當初飛夭對我說了同樣的話,結果我給了他修煉的法子,卻連試試都不願意。何郎君,你固然比飛夭聰明百倍,但是他做不到的事,你同樣做不到!”

何濡笑道:“我這人性子最倔,受不得激。還是剛才的買賣,你交出易容易骨術,我保你不死。至於公平不公平,由我來判斷,不需要你做決定!”
tanakh 發表於 2019-5-5 18:06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二十七章 青鬼律


“我那個死人師父,名叫陳蟾,你們肯定沒有聽過這個名字,不過他的祖父赫赫有名,就是曹魏時的大堪輿家陳蜃。”

眾人齊齊倒抽一口冷氣,陳蜃的大名,世人皆知,百年來朝堂、市井、鄉野各處不知流傳著多少關於陳蜃的傳說,幾乎是神仙中人。

徐佑和左彣對視一眼,那日晉陵城中暗夭刺殺不成,負傷逃走,兩人說起易容易骨,左彣曾提及陳蜃,只是沒想到他們之間真的關係匪淺。

“陳蜃得神人授予,你們都知道,被奉為堪輿聖典。不過你們不知道的是,除了之外,陳蜃還被授予了一本。就是這本書,讓陳蟾和他父親陳焎耗盡了兩代人的心血,試圖從中找到窺探武道至境、超脫生死的法門。”

暗夭的眼眸裡藏著深深的諷刺和譏嘲,道:“只是裡記載的法門極其的詭異,陳焎沒有膽量自己修煉,於是通過各種手段威逼利誘,騙來別人充當替代品,從修為深厚的九品高手,到不懂武功的無知少年,或男或女,或老或幼,前後不下數十人,結果無一例外,要麼始終不得其門而入,要麼剛剛入門立刻血脈盡斷,暴斃而亡。五十年間,耗費無數人力物力財力,卻終成黃粱一夢。”

“陳焎在四十歲那年,再也按捺不住,自行修煉。起初進展很順利,畢竟他用幾十條人命換來的經驗教訓,可以規避很多修煉中的風險。如此五年,他從一個入不了九品的普通人,突飛猛進變成了六品上的高手。也就在這一年,他的修為一日千里,開始觸摸到五品的山門。正當他以為可以推開這扇門,成為夢寐以求的小宗師的時候,厄運再次來臨,跟之前那些人一樣,陳焎全身血脈盡斷,暴斃而亡。”

“臨死前,他叮囑陳蟾,無論想什麼辦法,都要破解青鬼律的法門,不然死不瞑目。陳蟾當時已經二十歲,從小目睹其父的所作所為,知道很多內情,所以更加的謹慎小心,足足用了十年的時間,將陳焎留下來的註解,一個字一個字的研習參悟,終於發現了藏在其中的秘密。”

徐佑聽的入神,道:“什麼秘密?”

“詳細內情我也不知,這是陳蟾最寶貝的東西,絕不會告訴任何人。但我推測,應該和陰陽和合有關,一陰一陽之謂道,青鬼律最大的秘密,就是陰陽!”

關於武道,現在最大的權威是左彣,他已經走的比在場的所有人,甚至比一命嗚呼的陳焎都遠。見徐佑問詢的目光,左彣略帶慚色,道:“我的武功是從殺伐中得來,帶著天生的戾氣,並不通曉陰陽,恐怕不能參透青鬼律的秘密!”

“武道如登山,山路雖有千萬條,但到了五品的山門外,卻殊途同歸。你的武功殺伐暴戾,所以停在六品上八年之久,這些時日先後歷經生死,戾氣消磨大半,逐漸的圓潤溫和,這才能夠破開山門,晉位小宗師。說到底,還是陰陽和合起了作用。”

徐佑被譽為年輕一輩的天才高手,對武道的理解和認知遠在左彣之上,一番話說的鞭闢入裡,讓左彣這個剛剛成為小宗師、還沒有徹底開悟的高高手茅塞頓開。

徐佑又道:“老子說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陰陽和合,乃生萬物。青鬼律如果真的可以窺探武道至境,必然要陰陽二元互為奧援,新新不停,生生相續。之所以那麼多人都無端暴斃,很可能是沒有找到陰陽之間的和合之處,也就是那個只存在於聖人典籍中的‘炁’。”

何濡雖然不通武功,但學識似海,眼光獨到,對徐佑的看法表示贊同,道:“我也這麼認為,易曰:天地氤氳,萬物化醇;兩情交媾,萬物化成。萬物皆歸於一炁,炁有先天后天,先天一炁,人生而自得,若想真正的求道,需陰陽和合,煉化後天一炁,返還先天,永葆不失,然後人與道合,才能一窺至境,超脫生死。”

暗夭看向徐佑和何濡,好一會才道:“兩位郎君從未看過,卻能頃刻間推測的八九不離十。若讓陳蟾知道,他費盡心智悟出的青鬼律,竟如此輕易的被人窺破,估計在廁中的幽魂也要不安穩了。”

提到陳蟾,暗夭語氣中總帶著說不盡的恨意,可見兩人之間發生的事,必定慘絕人寰。山宗嘀咕道:“被你挫骨揚灰,墜入廁池,這倒霉鬼的魂魄就從來沒有安穩過好嗎?”

暗夭視山宗如無物,請徐佑提供筆墨,然後執筆在白紙上畫了一個圖,還沒講解此圖的來歷,徐佑滿臉訝然,道:“水火匡廓圖?”

暗夭身子微震,竟一時失神,手中的筆墨滴在圖上而不自知。徐佑忙挪開紙張,道:“小心!”以暗夭的定力,那是何等的波瀾不驚,手中就是拿著火炭也未必會顫抖分毫,此時卻被徐佑這句話搞得心緒大亂。

“郎君之前見過此圖嗎?”

水火匡廓圖的出處已經不可考,後世各有各的說法,有說是彭曉所畫,有說是陳摶所傳,也有說是裡原本就有的。但可以確認的是,不管裡到底有沒有相關的記載,至少水火匡廓圖跟關聯緊密。

所謂水火匡廓圖,是黑色雙色的半圓圖形,屬於太極圖的一種。太極圖並不是單指後世廣為人知的陰陽魚圖,相反,太極圖有很多種。伏羲女媧交尾圖、先天圖、周敦頤太極圖、三五至精圖等等,都是太極圖,分五層圖形、空心圓圖形、黑白半圓圖形,形狀不一,但本質相同,那就是陰陽互化,乃至無窮!

“雖然沒見過,但坎離匡廓,運轂正軸。坎卦,陰中有陽。離卦,陽中有陰。坎離,即是陰陽,也是日月,日月為易。讀明白了,自然認得此圖!”

徐佑隨口糊弄了兩句,暗夭徹底被折服了,道:“通天智計,無雙才情,徐郎君,難怪我殺不了你!”

他不再多話,提筆寫下了全文,字數不多,不過九百三十七字,可字字珠璣,高深莫測,讀來仿若天書。尤其功法訣要,更是匪夷所思,跟當世的武學體系完全不同。什麼以乾坤為鼎器,以陰陽為隄防,以水火為化機,竊幽陰之宮,居神靈之主,有點偏向天師道的功法,卻又不盡相同,所有的東西似是而非,讓人摸不著頭腦。

“天書?我看此乃鬼書!”

何濡神色凝重,道:“堪輿天下山川氣脈,足可明辨日月、陰陽、人鬼和清濁,卻籍此神通,試圖以陽世之陽,和合陰世之陰,怪不得多人暴斃,無端橫死,簡直泯滅人心,狂妄之極!”

徐佑初始還不太明瞭,聽何濡一番高論,立刻想到了青鬼律的終極秘密所在。左彣讀書不多,但一理通百里明,也隨之恍然。只有山宗稍遜一籌,迷迷糊糊的問道:“以陽世之陽,和合陰世之陰,這句話怎麼解?”

徐佑解釋道:“我輩苦修武道,感應天地元氣而通奇經八脈,只為將身內先天之炁和身外的後天之炁融會貫通,也就是所謂的陰陽和合。這裡的陰陽,泛指體內的先天之炁和後天之炁,但不論先天還是後天,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至少都是人間世存在的萬物和變化。則不然,它將人間世的先天后天之炁統稱為陽,然後從陰間世的百千鬼物身上吸取陰氣,然後再來陰陽和合,走的是前人從未走過的路,求的也是前人從未求過的道!”

山宗愕然,道:“這哪裡是什麼大道?分明是邪道,是鬼道!暗夭,你一身鬼氣,原來跟鬼同流合污!”

正在這時,秋分突然自語道:“竊幽陰之宮,居神靈之主……竊幽陰之宮,居神靈之主……”雙目呆滯,眼神渙散,口中接連重複裡的字句。徐佑神色微變,道:“風虎!”

左彣同時發現異狀,袍袖輕拂,柔和如春意的真氣侵入秋分體內,壓制住接近失控的丹田,然後口中低叱,道:“呔!”

煌煌之音,驅散鬼氣,秋分身子一歪,倒在了履霜懷中。何濡屈指扣脈,脈象平和安穩,對徐佑點頭示意無妨。徐佑再次看向案幾上的,眉頭緊鎖,沒有言語。左彣心中惱怒,道:“這等惑人心神的鬼書,留之何用?郎君,不如燒了它,以絕後患!”

徐佑搖搖頭,道:“先不急,聽暗夭說一說修習之法!”

共九百三十七字,多為總序提綱,言簡意賅,對具體修習的法門卻沒有敘說的十分詳盡。如果不是精通,僅僅得到這本書毫無用處。並且陳焎的遭遇也說明,就算精通,其中還藏著萬分的兇險,走錯半步,立刻就是死路一條。

徐佑和何濡都是天縱之才,一眼就能看透的秘密,但看透跟學會是兩個概念,就比如人人都知道一加一等於二,可一加一為什麼等於二,會推理的人少之又少。

“陳氏一族雖然在武道上天賦不高,但對堪輿之學的認知世間無人可比。而陳蟾的造詣遠勝陳焎,很可能也超越了陳蜃。經他十年苦熬,終於參破了的修習之法。而首要之務,他需要找到一個合適的鼎器……”

“鼎器?”

“以乾坤為鼎器,乾升而為男,坤落而為女!他要找的鼎器,是乾坤合為一體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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