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寒門貴子 作者:地黃丸 (連載中)

 
tanakh 2019-4-8 20:34: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2 106496
tanakh 發表於 2019-4-29 18:09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八十八章 貴者乘車,賤者徒行


    確認馬金等人真的離開,方繡娘吩咐下人關好了門,又不放心,加了兩根粗大的門閂,安排一個僕役日夜值守。回到樓上,憂心忡忡的道:“女郎,要不同徐郎君言語一聲?”

    蘇棠斷然拒絕,道:“不要麻煩他了,此事我自有主張。你不許私自去找徐佑,聽到了嗎?”

    “好吧!”方繡娘知道蘇棠剛跟徐佑起了爭執,拉不下臉子去求人,但真要是遇到危難,說不得還得厚著臉皮去找徐佑幫忙。如今的錢塘,似乎越來越不平靜,普通民戶想要安穩度日倒也容易,可蘇棠生的美貌,又不安分,總會莫名其妙的招惹是非,尋個依靠,總比孤獨一人要好些。

    她是蘇棠的乳母,從小喂她奶長大的,為了蘇棠,她可以做任何事,包括性命在內!

    徐佑並不知曉蘇宅發生的事,他一早就帶著山宗去了郊外的灑金坊,路上問起方斯年的進展,這兩天山宗一直待在四進的院子裡和方斯年喂招,說起進度十分的興奮,表示可能只要一年時間,方斯年就可以正式踏入九品的門檻。徐佑雖然看好方斯年,但沒有山宗這麼樂觀,武道難入更難登,打好基礎比什麼都重要。三年之內,方斯年能入九品,已經是僥天之悻,十年之內,成為小宗師,足可引以為傲了。

    說巧不巧,牛車剛進灑金坊的大門,正好趕上嚴叔堅買了耐火磚回來。徐佑上前查看了一下,磚的質量還可以,不能跟後世比,但也完全滿足建火牆的需要。當下也不歇息,帶著眾部曲一起動手,趕在天黑之前,冒著細雨將火牆內外三層基本的框架搭了起來。之後天光放晴,又用了兩天的時間,砌轉壘土抹泥,曬乾之後,火牆基本可以投入使用。

    經過試驗,徐佑將活動抄紙器的規格擴大了數倍,進一步改進了造紙工藝,砑光、拖漿、填粉、加蠟、施膠,一個不能少。比如施膠,當時造紙多用澱粉膠,澱粉膠的優點是受墨性好,但存放過久並反覆捲曲之後,會造成紙麵龜裂,並大片的隆起,使紙面上的墨跡脫落,沒辦法長時間保存。試想一下,寫好的字,抄好的書,畫好的畫,隔了段時日竟然變成了一團污漬,糟心不糟心?

    所以徐佑採用植物膠,主要是用松脂蒸餾後產生的固體,也稱為松香膠,經過紙張表面處理,完全可以克服這個缺點,並通過紙內施膠的法子,大幅度縮減纖維間的毛細孔,使紙質更加的緊致和光滑,具備了造大幅紙的條件。

    經過五天的研製,失敗了上百次,終於趕在錢塘湖雅集召開前生產出了九尺長、四尺寬的由禾紙,按楚國一尺約等於二十六釐米計算,接近後世六尺全開的宣紙規格。

    方亢雙眼發光,跪在紙面上,雙手摩挲著紙張不肯離開。他造紙多年,從來只根據工部的定製抄造大小紙,何曾想過有朝一日,竟能造出這等廣闊的紙來?

    嚴叔堅幾乎不能自已,拉著徐佑的手,不停說道:“郎君真是神人!真是神人!”

    蒼處等部曲不明白這張大幅紙出現的意義,但瞧著好奇,也圍攏過來,嘖嘖驚嘆。徐佑來不及享受眾人崇拜的歡呼,立刻讓方亢加急趕製了二十餘張,裝上牛車,帶著山宗回到了縣城。

    剛進家門,何濡遞過來顧允的信,拆開來一看,裡面簡單敘了別情,重點是雅集的種種注意事項。也是此時,徐佑才知道此次錢塘湖雅集,揚州大中正張紫華也要蒞臨,名為與士子同樂,實為三年一度的察舉觀人,顧允要徐佑好好準備,以便在雅集上大放異彩,一旦入得中正的法眼,對名聲和前途都大有裨益。

    “張紫華……”

    徐佑望向何濡,他對這個名字並不陌生。當初白蛇傳風行三吳,那首《錢塘湖雨後》的七言詩一出,更是人盡皆知,揚州大中正曾給予了相當正面的評價,間接助了徐佑一臂之力。

    只不過他對張紫華所知甚少,所以要何濡進一步介紹此人的來歷。何濡不愧是萬事通,道:“揚州大中正之前是由弘農楊氏的楊琨擔任,後來楊琨跟留在魏國的楊氏族人私通,獲罪入獄,現在還在金陵的黃沙獄中候審,大中正一職便空了下來。”

    “於是群狼環伺?”

    何濡大笑,道:“群狼環伺……七郎雖是謔言,可用來形容當時的局面再確切不過。揚州,國之根本,一州中正,品第人物,是入仕為官的第一道門戶,清濁自此而分,清者上,濁者下,一生際遇和前程,全握在中正官的手裡,因此各大門閥爭破了頭,說是群狼也不為過。”

    “一州中正必須是本地人,揚州大姓,僅顧陸朱張、孔賀虞魏,這個張紫華,想必是張氏的人?名聲如何?”

    “對,他是太傅張和的嫡子。張和死後,官至秘書監,正三品的貴人。時人論起張紫華,說他清才美望,博學善文,私底下跟司徒庾況交好。”

    “那就是了,大中正由司徒選授,張紫華能夠勝出,定是庾況大力舉薦的結果。”

    “張紫華是本地世籍,符合選授大中正的要求,加上張氏的助力,負責揚州九品官人的美差,雖是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徐佑沈吟不語,顧允的信中對張紫華極為推崇,說他為人最是公正,賢有識鑑,愛才憐才,不以門第輕易品定他人,話裡話外,都是在督促徐佑要看重這個機會,不能掉以輕心。

    “順其自然吧!”徐佑放下信,笑道:“飛卿太急躁了,我現在一介白衣,就是參評又如何,定個下下的品,還不如不定呢!”

    “只有定品才可被吏部銓選,張紫華真要肯給七郎定品,說明主上無意長久打壓七郎,這是好事!”何濡想的更長遠些,道:“就算為了試探主上的心意,七郎也要傾盡全力,讓張紫華不得不當場給你品狀。”

    徐佑長身而起,吩咐秋分收拾好信箋,道:“別忘了,孟行春讓我當眾折辱陸緒,如此張揚,想不讓張紫華注意都不可能了!”

    翌日,風和日麗,錢塘湖畔的牛車逐漸多了起來,帷幔通幰,垂綴絲穗,白銅為飾,清油為漆,無處不透著士族獨有的奢華,連跟在牛車旁的僕役童子,也個個衣著光鮮,神采飛揚。更不必說那些趕來瞧熱鬧的錢塘民眾,從白髮老者,到黃口孺子,從顫巍巍的老嫗,到青春洋溢的女郎,觀者如堵牆,將湖畔圍的水洩不通。

    徐佑帶著左彣漫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忍受著空氣中瀰漫的各種刺鼻的熏香,輕笑道:“貴者乘車,賤者徒行,你我沒有士籍傍身,只好安步當車了!”

    靜苑距離錢塘湖不遠,他懶得雇牛車,和左彣閒逛著就過來了,倒是頗有魏晉名士隨心所欲的風姿。

    左彣也是一笑,他跟隨徐佑多時,心態和見識比起從前不知高出多少倍,哪裡還會在意別人眼中的所謂貴賤?說也奇怪,徐佑很少跟他講什麼大道理,可不知不覺間,他所思所想的東西,已經超出了大多數人的理解範圍,譬如此刻,那些士族的貴介公子或立或臥,互相寒暄搭訕,舉止風度都幾乎無懈可擊,換做從前,說不得自慚形穢,連看都不敢多看,現在卻能坦然處之,並不以身份貴賤為恥。

    “走路也有走路的好,看這些人的牛車規制,半數踰矩,大中正真要追究起來……哈!”左彣幸災樂禍的道。

    “大中正豈會計較這等小事?”一名男子剛好從兩人身邊經過,聞言停下腳步,斥責道:“中正品人以灑脫自然為首要,牛車這樣的俗物,哪裡有什麼規制不規制?但憑喜好,肆意為之即可。”

    左彣知道徐佑今日要藉機揚名,不願多事,歉然道:“郎君說的是,在下失禮莫怪!”

    那男子瞥了他一眼,身姿威武,不像士子而像武夫,不再說話,反倒好心告誡徐佑,道:“此處人多耳雜,約束好你的部曲,莫要多舌。”

    徐佑笑著稱是,拱手道:“未請教?”

    男子搖頭,不耐煩的道:“果真俗物!相逢一語,再會無期,問名道姓又有何用?”說罷甩袖而去,留下徐佑和左彣面面相覷,忽而同時大笑,攜手相扶,差點連眼淚都笑出來了。

    “那就是孤山?”

    兩人分開人群,走到河堤上,徐佑指著湖心若隱若現的山峰問道。顧允說雅集的地點在孤山上,他雖然來錢塘日久,卻很少出門,更沒有遊覽過錢塘湖,連湖中的山是不是孤山都不確定。

    左彣點點頭,道:“我昨日特地找人打聽過了,那裡就是孤山,據稱山上有三亭一樓,梅花萬株,竹海更是綿延上下,遇到雪天,美如仙境。”他的話中透著遺憾,“前些時日大雪,山頭都冒了白,可惜這幾日接連陰雨,雪都消融的差不多了,無緣一睹。”

    “雪景有雪景的好,晴時也有晴時的妙,此山美,美在此山本身,而不在雪!”

    “郎君妙論!”

    聽到身後傳來擊掌的聲音,徐佑唇角牽動了一下,人多的時候就這點不好,說什麼話都會被人不經意的聽去。聽到就算了,這個時代的人還愛搭訕;搭訕也就算了,還不愛搭訕美女,只愛搭訕男子。

    這都什麼事?

tanakh 發表於 2019-4-29 18:09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八十九章 漫流橫渡


    不過,雅集就是一個古代的社交圈,無論如何不能失了禮數,徐佑無奈轉身,道:“郎君過譽了!”說完才有空打量眼前這人。他面容清俊,身穿青灰色的夾棉布服,跟周邊的華衣麗飾形成了強烈的反差,一雙眼睛熠熠生輝,讓人一見不忘。

    “山不在雪,無雪而自秀,素來論起孤山,妙語不知凡幾,但都不如郎君。”

    這人誇起人來沒完沒了,饒是徐佑厚臉皮也有點吃不消,道:“未請教?”

    說這三個字的時候,他在心裡默念,如果這人再來一句俗物,掉頭就走,可真是有一句媽賣批要講了。

    “在下諸暨張墨!”

    徐佑心中一驚,臉上卻恰到好處的露出幾分遇到名人的訝然和激動,道:“原來是五色龍鸞,久仰,久仰!”

    “區區薄名,何足掛齒!”張墨微微一笑,道:“敢問郎君名諱?”

    “在下徐佑!”

    張墨很認真的想了想,又問道:“可是錢塘人士?”

    “祖籍別處,年中來錢塘定居!”

    張墨歉然道:“請恕在下孤陋寡聞,沒聽過郎君的大名,得罪了!”

    左彣暗哼了一聲,覺得他輕視徐佑,心中極為不滿。但徐佑對張墨的坦誠卻升起了些許好感,笑道:“我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張郎君要是滿口久仰,那才叫得罪了我呢。”

    “名不見經傳……”張墨口中複述了幾遍,對徐佑更加的感興趣,道:“徐郎君同是來參加雅集的嗎?”

    “正是!”

    “若是不嫌,等下登山,你我同舟如何?”

    徐佑依然記得當初張墨的那番捧殺,何濡斷言此子人品低劣,不可為友。但兩次接觸,徐佑對他的觀感卻極好,思慮片刻,覺得是一個觀察其人的好機會,道:“能和五色龍鸞同行,是我的榮幸。”他頓了頓,笑道:“我還是初次參與此等盛會,眼前抹黑……莫非要乘船登山嗎?”

    話音剛落,聽到有人高呼:“開山門!”

    湧動的人潮頓時停了下來,簇擁在岸邊,爭相觀望。經過張墨的解說,徐佑才知道他們所處的位置叫西村渡口,種滿了蘆花,花期到時,滿目飛絮,如同玉屑點點,夾岸鋪就兩行寒霜,是錢塘一等一的賞景之處。渡口有一條簡易的木橋,連接河堤和孤山,當地人稱為西村橋,估計是後世西泠橋的前身。

    兩艘竹排從南北而來,竹排前面各有一隻肥碩的白鵝,羽毛潔淨,神情傲然,彷彿久戰沙場的將軍挾勝歸來,又彷彿學富五車的士子才名遠颺。沒過多久,竹排相碰,各自橫在水面,兩鵝相遇後,交頸纏綿,岸上的人群中頓時發出震天的歡呼聲。

    “雙鵝纏頸以御臘,竹排橫流拜水神。”張墨看徐佑一頭霧水,笑著解釋道:“這是錢塘的風俗,雙鵝若是交頸,預示著今冬瑞雪,卻無凍斃之野鬼;竹排若是橫流,象徵著來年風調雨順,再無餓死之孤魂。明日臘八,今日祈福,大中正將雅集選在今日,想必也是借士子們的文運為錢塘百姓盡一份心。”

    徐佑熟讀六朝史,從沒聽聞錢塘有這樣的習俗,想來歷史發生了變化,連最底層的民眾的生活方式也悄然有了改變。

    蝴蝶的翅膀輕輕搧動,個人乃至民族的未來,再也無法確定和估算!

    等白鵝散去,渡口劃來十艘輕舸,拋去船工,每舸只載五人,張墨挽著徐佑的手,道:“我們上船!”

    徐佑忙道:“我這部曲……”

    “雅集只准本人參加,所有下人都得在岸邊等候。放心吧,山上自有人服侍,不會怠慢了郎君。”

    徐佑來不及跟左彣交代,被張墨拉著上了最左側的一艘輕舸。說也奇怪,彷彿商量好一般,那些衣著華麗的士子大都聚攏在右側的輕舸上,連同徐佑他們這艘,緊挨著停靠在左側的三艘輕舸,共十五人,看上去都比較寒酸。尤其徐佑的船上有一人穿的袍子倒是錦緞,可惜一雙足履灰白破舊,估計傾盡家財才置辦好袍子,再無餘財置辦鞋子了。

    漢魏以右為尊,楚承魏制,很明顯,能夠登上右側輕舸的人出身必然比聚攏在左側輕舸的人要高貴。

    “哪位是陸緒?”

    正值隆冬,頭頂的太陽遮不住呼呼的北風,輕舸又無船艙,動搖西晃,站立都不穩當。徐佑不關心貴賤,生的貴又如何,此時此刻,無論貴賤,都只有輕舸上這寸許方圓立足。他極目遠眺,可惜隔得遠,看不清那些人的臉面。張墨奇道:“郎君不知嗎?像陸緒這樣早已定品的人,還有各大門閥的弟子早就上山去了……”

    “啊?還有這等事?”

    這時同船的另一人冷冷道:“就是有這等事,所謂漫流橫渡,只是針對次等士族和寒門子弟而已,那些華門的人,早從東面的段家橋登山了。”

    徐佑打量下他,三十歲許,雙目偏狹,面色陰沈,身材也過於短小,拱手道:“在下錢塘徐佑!”他之前跟張墨通報時只說名,沒說出身,累得人家還得再問一次,所以這次學乖了,直接把錢塘加上,免得麻煩。

    “桐廬陳謙。”

    沒聽過這名字,徐佑看向張墨,張墨微微搖頭,想來也在鬱悶,今日遇到的人,竟沒有一個出名的。

    “幸會幸會!桐廬自古靈秀,餘杭侯就跟郎君同鄉,也同姓,在下一直都很仰慕!”

    餘杭侯指的是東漢的陳惲,此人任餘杭令時做了許多好事,被當地民眾祭祀至今。

    陳謙浮上一點笑容,道:“那是先祖!”

    “沒想到郎君竟是餘杭侯的後人,失敬!”徐佑態度熱情,三言兩語就跟陳謙拉近了距離。陳氏早已沒落,同船還有兩人,言語不多,但有徐佑調節氣氛,很快就熟絡起來。

    “此次雅集,聽聞大中正要重新調整已定品之人的品級,似乎有些不妙。”說話的人叫白承天,來自新城,名字很霸氣,一旦混熟了,為人很有些幽默感。

    “為什麼不妙?”徐佑對八卦不感興趣,但同船的五人,屬他消息最不靈通,所以多問幾個為什麼,不至於事到臨頭還一臉懵逼。

    “大中正升品降級,每三年一次,可三年前揚州大中正還是楊琨……”白承天嘿嘿一笑,沒有繼續說下去。

    另一個叫紀英皺眉道:“不要胡說,以張使君的為人,豈會以愛憎奪其平,以人事亂其度?”

    白承天眉頭一揚,並不服氣,這個從句章來的紀英衣著錦緞,足蹬破履,顯得愛慕虛榮,絲毫沒有名士的怡然,還想被大中正看重,真是讀書讀的傻了。

    他剛要反駁,徐佑笑道:“紀郎君言之有理,承天你不要滿口胡言。”

    一個稱呼郎君,一個直呼其名,親疏遠近,一覽無餘。畢竟初次見面,徐佑摸不透紀英的為人,若是到了山上,告白承天的黑狀,未免陰溝裡翻船。

    “好好,我不說話就是了!”白承天知道徐佑的好意,對他拱拱手,坐到船頭,望著越來越近的孤山。

    徐佑尋思,白承天人極聰明,俗話說一朝天子一朝臣,走了楊琨,來了張紫華,前任品狀的後備幹部,自然不入現任的法眼。張紫華重新品狀,即可收買人心,也可培養屬於自己的門生勢力,這都是日後再朝堂和家族立足的根本,要不然也不會在金陵爭搶著做這個大中正。

    張墨挨著徐佑,低聲道:“我猜不會這麼輕易讓咱們上山,說不定還有關隘要闖……”

    “怎麼講?”

    “吳縣的西園雅集一般情況只有受邀的名士們才能參與其中,但偶爾也會廣開門戶,其他普通士子若想參與,必須連闖三關。初關叫聞香辯難,闖關者要在半柱香的時間內和守關人清談,獲勝或出彩都可以過關。次關叫踏水尋荷,挾名妓,飲美酒,乘鯿舟,游弋萬頃荷池之中,尋到最大荷葉者,前三名勝出。第三關才是詩詞唱和,盡情顯露才華,若得賞識,頓時身價十倍。”

    徐佑聽的真切,看似簡單的三關,其實設置者暗含深意。第一關辯難,考察你的基本學識和辯才,第二關尋荷,有美女美酒美景在側,考察你面對誘惑時的風度和儀態,能過這兩關,說明才情和人品俱佳,然後才是真正的品狀優劣。

    徐佑依稀記得,當初吳縣外的江面上初遇張墨,聽履霜說他就是在兩年前的西園雅集中嶄露頭角,被大中正楊琨定為八品,想必也闖了三關,所以知道的如此詳細。

    “這樣說來,今日第一關就是漫流橫渡了?”

    “不錯!他人可以經段家橋而入山,我等卻要在眾目睽睽下,乘坐輕舸橫渡,北風拂面,如刀刺骨,說不得驟起波瀾,船覆人落水,還有性命之憂。看看那些人,錦衣玉食慣了,何曾受過這等苦楚,臉上都多少有些不忿之意。胸中氣難平,恐怕下一關就要吃苦頭了!”

    張墨以目示意,果然旁邊的輕舸上有人面帶憤憤然,交頭接耳不知說些什麼,但總歸不是好話。

    徐佑啞然失笑,凡是淪落到船上的人,起跑線就已經輸了,若是還不能控制好心態,不等登上山頂,就要被淘汰出局。既然如此,剛才還以左右論尊卑,挑三揀四的選擇輕舸,真是可笑之極。他走到白承天身邊,負手而立,望著眼前的景色,孤山兀峙水中,後帶葛嶺,高低層疊,見遠不見近,見大不見小,又逢日光初照,與全湖波光相激射,璀璨奪目。

    山腳到了。

    又是一聲高呼:“登山嘍!”

tanakh 發表於 2019-4-29 18:10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九十章 吹夢西洲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

    西洲在何處?兩漿橋頭渡。日暮伯勞飛,風吹烏桕樹。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十艘輕舸抵達岸邊,在山腳下的渡口依次停靠。不等船停穩,船工麻利的躍下去,捲起縛褲的褲腿,涉水上岸,將繩子拴在凸起的短粗木樁上。

    “沒有跳板嗎?”白承天問道。

    船工搖搖頭,道:“輕舸狹小,沒安跳板,郎君們小心點,別掉到水裡了。”

    船頭離岸邊還有一點距離,徐佑畢竟是習武之人,身手敏捷,先跳下船,然後扶著張墨、白承天、陳謙依次下來,等到紀英,他拱了拱手,道:“不勞大駕,我自己來!”

    下了船,紀英獨自走到前面,徐佑知道他心存芥蒂,也不為意,和張墨並肩立在岸邊,山道崎嶇,青石蜿蜒向上,又被搖曳的竹海掩蓋了痕跡,不知深淺高低,正要商議是不是馬上起行。身後傳來嘈雜人聲,有一人高聲道:“讓開,讓開!”

    徐佑轉身,避往道左,張墨閃避不及,竟被人撞了肩頭。他是文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踉蹌後退幾步,身子側仰,要不是徐佑一把拉住,差點要栽倒湖水中去。

    這一行七人,正是坐在右側輕舸上的士族子弟,他們非但不道歉,反而顧笑之間,準備拾階上山。

    徐佑還沒來得及說話,紀英攔住了他們,高聲道:“且慢!”

    走在最前的男子停下腳步,愕然望著紀英,似乎難以相信有人敢擋住他的路,面帶疑問,,道:“你叫我?”

    張墨好不容易穩住身形,忙拉住了紀英,想要息事寧人,低聲道:“今日雅集,不要生事!”

    紀英凌然不懼,甩開張墨的手,道:“讀聖賢書,自然要管不平事。你們撞了人,休想一走了之,必須給張郎君道歉!”

    “道歉?”那男子和左右對視一眼,然後鬨然大笑,道:“我等著急上山,沒空跟你聒譟,快快讓開,免得誤了雅集的時辰。”

    徐佑冷眼旁觀,此地位於孤山西側,除了四十七名士子和十名船工,再看不到別人。這男子估計也知道大中正、顧允、諸名士和其他高門子弟早已登上了山頂,所以肆無忌憚,不再那麼注重言行舉止。否則的話,借他們十個膽子,也不敢如此粗鄙,傳到大中正耳中,今生定品無望。

    “不讓!”

    紀英臉色通紅,不知是氣的,還是緊張。張墨現在也不好再勸,畢竟別人為他出頭,一味示好,顯得羸弱無能。何況他是已經定品的人,此次前來雅集,若是能升品更好,不能升,以他的學識至少也不會被降品。所以無慾則剛,不想連累紀英,拉住他的手臂,自己站到最前,正色道:“胡郎君,我跟文錦郎君是舊識,若他在這裡,見你如此跋扈,定會惱怒!”

    男子呆了呆,道:“你跟我大兄認得?”

    “不錯,在下諸暨張墨,跟文錦兄是詩書之交。”

    “啊?張墨?”

    “原來他就是張墨!”

    “五色龍鸞……”

    “奇怪,他早就定品了,今日怎麼還同你我一般,要忍受寒風和顛簸來漫流橫渡呢?”

    “這你就不知了,張旦張晨生今日也來參加雅集,他可是張氏的心頭肉,肯定走段家橋上的山……”

    “原來如此……聽聞張不疑和張晨生乃一母同胞,卻命不同,可惜可嘆……”

    “這只是其一。其二,張墨兩年前定的八品,也就是下中,只比下下好一點,想從段家橋登山是可以的,可你們知道,陸氏那群人向來不服張墨的才名,絕對會嘲諷於他,要是我也寧肯坐船,不去受辱。”

    一眾人議論紛紛,徐佑聽的模糊,卻也不像之前那樣一頭霧水。張墨定力品,本可以經過段家橋登山,卻因為那邊有個不想見的人,又有文壇的敵人,所以才和這幫未定品、背景又不夠硬的士子們同船橫渡。

    那個被稱為胡郎君的人猶豫了下,但眾人面前,也不能服軟,道:“若非張郎君擋住了去路,也不會害得我等撞了上去。不過,一時不慎,本是小事,瞧在我三哥的面上,不會與你計較。可此人又算什麼東西,竟然吠吠發聲,簡直不知所謂!”

    這話說的極其難聽,無異於指著紀英的鼻子罵他是狗在狂叫。紀英下意識的望瞭望山道的拐角處,眼中閃過一道決絕的神色,然後憤然越過張墨,指著胡姓男子,厲聲道:“雌黃出自爾等唇吻!不想聖天子在朝,今日竟復見指鹿為馬!”

    徐佑心中一動,挪了挪腳步,來到紀英的身後右側,順著他的視線方嚮往拐角處瞄了一眼,雖然什麼也沒看到,但他何等樣人,立刻明白過來。

    聽了紀英的指責,眾人齊齊色變,湊在外圍看熱鬧的幾個人悄悄退開幾步。雖然楚國極少因言罪人,士子清議政事也被朝廷允許。可紀英一時口快,給胡郎君扣了指鹿為馬的帽子,什麼樣的朝代才會出現指鹿為馬的荒唐事?

    禮崩樂壞,荒淫殘暴,二世而滅的秦胡亥!

    千萬別忘了,當今皇帝安子道也是楚國的第二個皇帝!

    胡郎君同樣嚇了一跳,氣急敗壞,一步上前,揪住了紀英的衣領,惡狠狠道:“你再說一遍?”

    紀英兩股顫顫,口中卻依舊高喊:“指鹿為馬,見於當世。指鹿為馬,見於當世!”

    張墨急忙去拉扯,苦於雙手無力,分不開兩人,忙回頭找徐佑求救。徐佑沒有動手,只是淡淡的說了一句,道:“諸君,你們難道不想想,為何已經到了山下這麼久,卻無一人前來接引?或許正有人在高處暗中查看諸位的表現,所謂誠於中,形於外,君子慎獨。你們以為四下無人,就如此放浪形骸,恐已墜入萬劫不復之地。”

    一言既出,全場頓時鴉雀無聲。胡郎君僵持原地,拎著衣襟的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進退不得,終於露出後悔之意。兩個同伴反應夠快,疾步上前好言相勸,將他拽了回來,紀英也被張墨拉回,眾人紛紛舉目四顧,似乎想找出那個藏在山林密處的人影。

    正在這時,有數人從不遠處的山道拐角處走了出來,最前的赫然是錢塘縣令陸會,臉色陰沈的望著一眾士子,身後跟著兩個胥吏,一名胥吏手捧著紅線纏繞的細絹,另一名胥吏手捧著造工精美的漏壺。

    “胡信,你大膽!”

    胡姓男子原來名信,慌忙俯首,作揖道:“拜見明府!小子一時情急,失了禮數,還望明府見諒!”

    其他人也反應過來,知道眼前的人就是錢塘縣令,今日雅集的主人,趕緊作揖行禮,唯恐落於人後。

    陸會沒有搭理他,逕自走到張墨跟前,笑道:“你就是張墨?”

    “正是在下!”

    “好,方才大中正還問起你,沒想到你竟乘舸而至。”

    “在下來時的路上耽誤了時辰,沒有趕上卯時三刻的鵲橋開,只能辰時從西村渡口入山。有勞大中正和明府掛懷!”

    從段家橋入山被稱為過鵲橋,徐佑他們上船時喊的是開山門,一雅緻,一粗俗,聽起來就高下立判。對這種無時無刻都存在的貴賤之別,徐佑表示很無奈,也很無語!

    陸會點點頭,再看向紀英,眉頭微皺,霎時又舒展開來,溫聲道:“你很好,為友出頭,人品端正,我會在大中正面前為你分說。”

    紀英大喜,屈膝下拜,道:“謝過明府!”

    山腳下滿滿噹噹站立了四五十人,只有他一個跪拜於地。雖說禮數不虧,可這個諂媚的樣子惹得很多人心中鄙夷。當然,也有很多人十分的豔羨,能夠讓陸會在大中正面前美言,可不是誰人都能得到的機遇。

    機遇可遇不可求,錯過了就是錯過了,所以場面一時顯得很是詭異,半數人鄙夷紀英,半數人羨慕紀英。世事就是如此,毀譽參半,黑白難分,處在正中的紀英顧不了那麼多,對他而言,機會來臨時,就要死死的抓住,再不能放手!

    因為,他畢生的夢想,決於今日!

    “不過今後記住一點,就事論事,莫要言過其實,譁眾取寵!”

    紀英的喜色還沒斂去,就被陸會的這番話驚出了一身冷汗,頭俯的更低,道:“謹聽明府教誨,今後自當慎言慎行!”

    “好了,耽誤這許久,說正事吧!”

    眾人立刻把紀英拋之腦後,齊齊傾耳靜聽。徐佑暗道好手段,陸會先罵胡信,再和張墨閒談,又將紀英打一棒給了個甜棗,水波不驚的把這場鬧劇給壓了下去,緊接著就宣佈跟雅集有關的事宜,成功轉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和關注點。

    整個過程看似對胡信最嚴厲,其實毫髮不傷的把他從泥潭中拉了出來,不僅不惹人反感,而且還讓當事雙方一起感謝。

    舉重若輕,閒庭信步,徐佑向來不怎麼看得起陸會,可今日一見,才知道這人能夠脫穎而出,接替顧允出任錢塘縣令,並不僅僅會斂財,也很有幾分做官的手段。

    這沒什麼奇怪,很多人不會做人,不會做事,更不會做菜,但是很會做官,甚至比那些會做人又會做事的人在仕途上混的更好。

    這就是奇葩且扭曲的官 場,不同於任何一個行業,千百年來沒有絲毫的改變,規則始終如一!

tanakh 發表於 2019-4-29 18:10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九十一章 觀壺吟詩


    陸會從胥吏手中接過一塊絹布,拆開紅封,展示給眾人看,道:“這是大中正臨時命的題目,你們要在兩刻鐘內作答,通過者可登山。”

    這就是張墨方才擔憂的第二關了,徐佑看了題目,上面只有寥寥數字:以孤山為題作五言詩一首。

    古往今來,詩才最難,經義典籍只要遇到名師,寒暑苦讀,總能了然於胸,再不濟也會照本宣科,複述前人的見解。但詩不同,作得出就是作得出,作不出來,無論如何也作不出來。並且作得出,和作得好是兩個概念,所以二十四史多少讀書人,留得詩名的不過千分之一而已。

    “置壺!”

    那名胥吏將漏壺放在路旁的一塊平整石頭上,這種壺是受水型,有出水壺和兩個補給壺,三隻一套,也稱三級漏壺,每出水一升,算是一刻鐘。

    “計時!”

    胥吏打開出水孔,清水從滴管緩緩流出,代表著時間流逝。眾人再也顧不得別的事,或立在原地,或圍坐草間,或矗立水旁,或仰首凝望風吹葉動,或閉目沈思山明水秀,一個個挖空心思,力求作得出,還要作得好!

    張墨詩才敏捷,頃刻而成,只是不願出風頭,準備稍後一會再答題。他目視徐佑,詢問他作的如何,徐佑微微一笑,以手指胸,意思胸有成竹,張墨便放了心。

    他再看向陳謙和白承天,兩人正沈浸在構思當中,想來問題不大,然後去看紀英,卻見他雙手緊握衣袍,面色倉惶,大冷天的,額頭竟流出了汗滴。

    紀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他雖然沒什麼名氣,可私底下頗為自負,平時也常常吟詩,頗得鄉間好友的讚譽。誰知這會心潮浮動,難以平復,腦海裡一片空白,別說作詩,就是那些熟爛於心的經義也忘得一乾二淨。

    徐佑同樣發現了紀英的異常,就如同後世的高考,未必考得好就是平時成績好的,臨場發揮和心理素質都決定了考場上的勝負,紀英顯然還沈浸在剛才賣力的表演當中,從極度緊張到瞬間放鬆,導致心神不寧,徹底亂了方寸。

    不錯,別人都以為紀英為張墨出頭,真正是君子之風。徐佑起先也是如此認為,可當他發現紀英色厲內荏,另有所圖時,心如照鏡,立刻看破了一切。

    紀英此人,衣袍錦緞,而足上舊履,功利之心,昭然若揭。不過人生在世,所求無非名利,這一點沒什麼值得指責的,徐佑也不會幼稚到因為穿著而對紀英存有偏見。但張墨被撞,胡信一看就不是善茬,紀英本不該爭搶著出頭,尤其在張墨明確告知不要惹事後還不依不饒,似乎比事主還要上心。

    這不正常!

    徐佑從不憚以最大的惡意來揣測人心,紀英沒膽子,也沒必要為了沒什麼交情的張墨而去得罪胡信。唯一的理由,是他站的位置比眾人都要靠前,敏銳的察覺到有人從山上下來,所以故作仗義執言,目的很簡單,要出其不意,給來人留下一個不畏強權的良好印象。

    當然,他不知來人是陸會,可也猜得到必定是跟雅集有關的人,賭一賭,利大於弊,成了,有了名聲,今日定品的成算將大上數倍。

    紀英不像是輕車熟路的老賭徒,從他現在的精神狀態可以看出,方才那一幕搞得他直到此刻還心緒不寧,應該是第一次用計弄險。

    那麼問題來了,紀英為什麼非要冒險一賭呢?定品對士子而言是大事,卻也不是生死攸關的大事,今年不成,還有明年,明年不成,還有後年,徐佑猜紀英必定有不得已的理由,這次定品,對他而言關係重大,非同一般。

    因此,徐佑懶得揭破他的把戲,張墨沒有徐佑這樣毒辣的眼神,對紀英心存感激,見他越來越慌,趁陸會不備,走到近前,用只有兩人能夠聽到的聲音,道:“高山絕雲霓,深谷斷無光。晝夜論霧雨,冬夏結寒霜……”

    一首五言古詩,奇矯凌厲,紀英匆忙記下,正好聽到胥吏高喊兩刻鐘到,陸會命人依次上前,口述詩作,但凡詩意尚可,文字通暢,即可過關。五言古詩為詩中最難,倉促間能夠成詩已經不易,這一關重在考驗士子們的急才,並不刻意為難他們,所以不過於計較藻飾、用典、駢偶的嚴謹和出眾。

    大概一刻鐘,四十七人中有二十五人沒有作出完整的孤山詩,或者詞不達意,或者牽強附會,或者殘詩半句,或者照抄前人詩作,被陸會當場指出,羞的滿面通紅,恨不得鑽到地下去。

    陸會固然貪財,人品也不怎麼樣,但出身陸氏,學識可比這裡的普通士子們好的多了,想要矇蔽他不是易事。

    陸會從過關的二十二人中挑出了五人的詩作,讓胥吏抄寫在細絹上,準備呈給大中正雅鑑。這五人是張墨、紀英、胡信、譚樂、姬玉堂。張墨不必說,不選他的詩,難以服眾,紀英抄的張墨,自然也入了選,至於譚樂和姬玉堂都是那群次等士族的人,所作的詩徐佑聽了,只能說平平,跟張墨差了何止一籌,能夠入選,應該是陸會平衡士族和寒門的結果。

    讓徐佑大跌眼鏡的是胡信,不是因為他能夠入選,而是因為他的詩作在那幫士族子弟中竟然還算不錯,比不上張墨,卻好過其他人太多!

    其實剛才陸會輕描淡寫的拉了胡信一把,徐佑就明白這兩人必有貓膩,說不定是熟識或有別的交情。胡信只要完整的寫出孤山詩,必定能夠入選,只是沒想到他的入選讓任何人都說不出反對的話來。

    果然,看人不能看表面,紀英看似君子,實則心機深沈,胡信看似莽夫,卻又滿腹才情。人啊,真是複雜之極!

    張墨刻意聽了徐佑的詩,絕對不輸自己,卻沒能入選,反倒是譚樂等人的詩平平,反而被陸會看重,正要上前分說,被徐佑拉住,用他方才勸紀英的話勸了回去,道:“今日雅集,不要生事!”

    張墨見徐佑說的鄭重,也不好違逆他的心意,更佩服他寵辱不驚的修養,道:“郎君通機識命,遠在我之上!”

    徐佑微微一笑,通機識命?那你可就看錯我了。我這人,最不認的,就是命!

    張墨正要追問,聽到陸會說道:“你們這些人隨我上山,其他人從西村橋返回渡口!”

    陸會說罷,也不看那些落選者的臉色,轉身沿著山道緩行。從頭到尾,他都沒有看徐佑一眼,就連徐佑答題時也閉目養神,不置可否,彷彿並不認得這個人。

    徐佑不明白陸會的態度為何這麼惡劣,但他並不放在心上,此次雅集,重點是陸緒,陸會只不過是個閒雜人而已。

    只是徐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陸會竟是因為蘇棠的緣故遷怒於他。這段時日,他一直待在灑金坊,不知道劉彖派了幾波遊俠兒不分晝夜的去騷擾蘇棠。劉彖的打算,想著蘇棠忍受不了,會到縣府求救,然後陸會可以英雄救美,順勢奪了她的身心。誰知蘇棠寧可整日閉門不出,忍受外面的嘈雜和紛擾,也不肯到縣衙一唔,讓陸會又怒又氣,偏偏又愛死了她的小性子,或許這就叫求之不得,輾轉反側。

    後來聽劉彖匯報,說蘇棠的婢女揚言,遊俠兒再敢去胡鬧,就告訴靜苑的徐郎君,讓徐郎君教訓他們,還說徐郎君殺過人,連縣令都給他三分薄面。陸會聽了此言,又想起徐佑和蘇棠之間那些流言蜚語,滿腔怒火頓時化作熏死人的醋意,在今天雅集時徹底爆發出來。

    幸好他還存著幾分理智,知道徐佑參加雅集,是顧允舉薦的結果,無論如何不敢在第二關卡住他,但也故意不把他的詩選入前五,算是小小的打擊報復。

    徐佑要是知道前因後果,肯定要大哭三聲,這個鍋背的冤啊!

    胡信耀武揚威的瞪了張墨紀英一眼,和他幾個通過了關的朋友興高采烈的跟在陸會身後。紀英按捺不住,也急急要去,眼角餘光看到了徐佑和張墨都沒有動,想了想,停下了腳步。

    “承天,此次不成,下次再來,彆氣餒!”

    同船的五人,徐佑、張墨、紀英和陳謙都過了關,只有白承天落了選。在淘汰率幾乎高達百分之六十的考試裡,一船隻淘汰了一個人,屬於萬幸。

    但對白承天而言,卻是不幸的那一個!

    本來徐佑可以幫他,就像張墨幫助紀英一般。可白承天開始時表現的若無其事,和陳謙差不多,等到作答時卻東拼西湊,勉強成了四句,完全不知所云,被陸會淘汰在情理之中。

    “哎,我自己的底子自己清楚,就算混過了第二關,到了雅集中還不是丟人現眼?罷了罷了,打道回府嘍,能夠結識你們幾位好友,也算沒白來錢塘一趟。”

    白承天性情豁達,一時沮喪很快拋之腦後,抱拳道:“日後來新城縣,我做東,請你們嘗嘗那裡的栗酒,味甘醇,色澤青,聞之咂舌!”

    “好,若有閒暇,一定叨擾!”

    白承天夾雜在垂頭喪氣的人群中,沿著西村橋往渡口走去。有輕舸卻不讓用,自然是怕他們從別處登岸,可西村渡口還站著許多圍觀的民眾,這樣的安排無疑會讓這群士子顏面掃地。

    張紫華,真的這麼看不順眼揚州的士子嗎?

    還是剛剛上任,想要立威?

    或者往好處想,寶劍鋒從磨礪出,張紫華是想讓這群人知恥近勇,回家後好好讀書,學識沒有精進,再不敢擅闖各種雅集來混名聲?

    徐佑看不透!

    良久,他自嘲一笑,一州中正,何等的權勢,若是輕易讓人看得通透,也坐不到這個位子上。

    白承天走到橋中間,回身向徐佑揮手,徐佑同樣揮手致意,目送他消失在遠處的岸邊。

    “該動身了!”

    徐佑回過頭,身邊只有張墨和陳謙兩人,紀英已經不見了蹤影。他終究耐不住拿到門票的歡喜,急匆匆的追著陸會上山去了。

    “走吧,上山!”

tanakh 發表於 2019-4-29 18:11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九十二章 三層樓,三層人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

    孤山不算高,僅四十米左右,四面環水,東西由西村橋和段家橋連接陸地,所以有孤山不孤的說法。沿著青石小道,緩步前行,溪、潭、花、木、竹、亭、橋等佈置得疏密有致,參差有序,如同一幅山水畫,描繪時粗放,塗抹時精雕,遠看覺得心曠,近看頓時神怡。

    跟後世孤山那滿地的人文景觀和人造建築不同,此時的孤山屬於沒被世間打擾的乾淨的美,一路行來,除了聽濤陣陣的竹海和傲骨凌霜的雪梅,再沒有任何多餘的所謂的名人故居和文化景點,山澗的風,呼吸裡瀰漫的空氣,還有冬日裡難得的點點青翠,都讓人流連忘返。

    “好所在!”

    徐佑由衷的讚了一聲,張墨和陳謙走在前面,正扶著野藤往上行進,聞聲回過頭來,道:“好在何處?”

    “你又來考我!”

    徐佑停住腳步,指著滿山的景緻,道:“好在何處?在湖面時觀孤山,見大不見小,在孤山中觀此山,見小不見大,頗得圓林的真趣和意境!

    “見大不見小,見小不見大。妙,妙,妙!”

    張墨和陳謙同時連呼三句妙,張墨嘆道:“我生平所遇,只有吳縣緣鏘一面的那位郎君可與君媲美。你們說話的用詞都極其有趣,簡潔又飽含至理,細思量如醍醐灌頂,使人開悟。”

    陳謙奇道:“哦?誰人能得五色龍鸞這麼高的評價?”

    張墨似乎想起那一夜的場景,眼神中流露出幾分悠然神往,道:“我最恨之事,就是那夜急著趕路,沒有跟那位郎君促膝長談,也沒來得及問他的名諱。徐郎君,你或許不知,那首閭裡咸知的《錢塘湖雨後》就是此人的大作!”

    徐佑聽張墨語出真誠,對他推崇備至,並不像何濡推測的那般,以小人之心嫉恨別人的才華,欲捧殺而後快。

    不過,知人知面難知心,張墨未必說的是真話,徐佑並不著急,雅集整整一日,他還有足夠的時間來觀察這個人,到底是君子,還是偽君子!

    他們從西麓上山,繞過七八道山梁,終於看到了騎鶴亭。這裡號稱孤山第一亭,造型別緻,獨懸山崖邊,簷角如展翅,似乎要乘風而去,故名騎鶴。早徐佑他們上山的胡信,紀英等人也圍在亭子旁,只是不見了陸會,想必跟顧允他們回合去了。

    亭下有三五人對坐,或倚,或臥,意態悠然,正在辯詰玄學裡一個很有名的論題“有無”。“天地以無為本,陰陽恃以化生,萬物恃以成形,賢者恃以成德,不肖恃以免身,故無之為用,無爵而貴……”

    “不然,總混群本,宗極之道,是以生而可尋,所謂理也,理之所體,所謂有也,故濟有者皆有……”

    眾人紛紛發表各自的見解,但是大多拘泥在王衍和裴頠的有無論中,沒有跳出時代的束縛和固定的框架之內,沒什麼讓人耳目一新的論斷。

    圍觀的人聽得入神,徐佑卻懶得浪費時間,拉著張墨和陳謙正欲離開。胡信看到這一幕,腹中暗自冷哼,衝著徐佑三人的背影高聲道:“五色龍鸞好大的威風,怎麼,不屑跟諸位郎君清談嗎?”

    他一言既出,騎鶴亭內外頓時陷入了寂靜,連辯興正濃的五人也都暫時休戰,舉目四顧,尋找張墨的身影。

    所謂人的名,樹的影,五色龍鸞張不疑在江東士林的風頭,遠比徐佑想像中要厲害的多!

    張墨頓了一下,止住了身子,臉上隱有怒意,他不欲生事,可也不是任人揉捏的泥團,胡信三番五次挑釁,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剛要轉身相譏,徐佑先他一步,抱拳作揖,道:“方才陸明府有言,大中正曾問起不疑兄的行至,所以急著上山,恐大中正久等,並無對諸位不敬之意。”

    這番話不卑不亢,連消帶打,既點出了張墨的與眾不同,連大中正都特意詢問,又解釋了為何匆匆離開的緣由,讓大中正久等的罪責誰擔得起?

    陳謙毫不遮掩自己的敬佩,徐佑的才學在作孤山詩的時候已經見識過了,言談舉止更是出類拔萃,如今應對危機又彰顯了過人的急智,簡直不像是少年人該有的老練和精明。

    張墨同樣歎服,他固然可以跟胡信當場鬧翻,也有信心可以駁的他啞口無言,但是做不到徐佑這樣兩不得罪,又不動聲色的壓了所有人一頭。

    胡信張了張口,想要反駁,卻發現無論如何說都不合適,只好眼睜睜看著徐佑笑眯眯的做了個揖,和張墨陳謙揚長而去。

    “這人是誰?”

    “不認得,能跟五色龍鸞同行,想必不是等閒之輩。”

    “觀其氣度,尤在張不疑之上。”

    “瞎嗎?我怎麼看不出來?一身布衣,還沒張墨的好。”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況乎衣服?你這等眼力,估計今次定品要難……”

    “你說誰呢?”

    亭裡鬧哄哄的,辯詰的五人也辯不下去,隨著眾人一同上山,巳時整雅集舉行,算算時間也差不多了。

    又接連過了快雪亭和四海亭,終於抵達山巔的雨時樓。此樓分三層,立四柱,攢尖頂,純楠木結構,繞以廊、枋、椽、檁,屋簷生起,四望如一,脊飾豐富,栩栩如生。欄桿和門窗上雕刻有鳳凰、朱雀、玄武等圖案,還有各種雷紋、夔紋、水波紋,勾勒出濃郁的六朝風格,極具視覺衝擊力。

    樓分三層,人也分了三層,最下層是那些次等士族和寒門中未定品的人待的地方。比如胡信,出身臨海郡,說起臨海胡,當地人無不敬畏三分,堪稱鄉豪,可放到整個揚州,卻也只能和紀英陳謙一樣待在這裡。其實今日來參加雅集的人,幾乎沒有真正的庶民,陳謙是桐廬陳氏,家道中落,但也是士族。紀英出自句章紀氏,更是家徒四壁,但也位列士籍。有句話怎麼說,寒門寒門,至少也是門!張墨比他們兩個要強一點,家中算不上富裕,可畢竟跟張氏有點淵源,正面對上胡信,也絲毫不落下風。

    說到底,今日通過漫流橫渡和觀壺吟詩,最終得以登山參加雅集的二十二人中,只有徐佑一個地地道道的庶民。

    而他這個庶民之所以有資格,還是走得顧允的後門,要不然哪來的觀壺吟詩的機會,直接在漫流橫渡就唰了下去。

    這就是現實!

    中層是華族門閥未定品的人,最上層是張紫華、顧允、陸會等官員、各郡小中正、世家名人和已經定品的士子。定品代表著可以出仕為官,所以可以和張顧陸等人同坐。

    入得一樓,四根挺拔直立的金楠木盡顯氣派,大廳寬敞,擺放著數十張案幾、蒲團,周邊九隻銅鶴單足而立,薄煙從鶴口迤邐而出,香氣瀰漫,宛如仙境。

    眾人並不正襟危坐,而是三兩成群,隨性而為,或吟詩,或作畫,或清議,或從側門走到迴廊上,憑欄遠眺。大家雖是為定品而來,可要是畢恭畢敬的靜候大中正賞鑑,那是俗物,只有在群賢畢集的雨時樓中表現出融合萬物自然的灑脫和高邁不凡的風度,才能真正入得大中正的眼中。

    “今日雅集為何大中正親臨?”徐佑低聲道:“這樓內數十人,未經過小中正初評的不在少數,有些不合規矩。”

    按照程序,須各郡小中正先行察訪,根據鄉閭清議,再查閱薄閥,然後才能初定品級。再由小中正報於大中正備案,核查考評無誤後,方可正式定品。

    “我也不知,只是在家中接到縣令的通傳,所以趕來參加!”張墨搖頭道:“不過規矩是死的,大中正想要親自察訪賢才,也無不可之處。”

    陳謙接過話道:“這個我倒是知道點內情,好像大中正對各郡的小中正不甚滿意,數月前經過小中正初評推舉的一些士子被大中正發落了回去……要知道楊琨任大中正十數年時,可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事!”

    “原來如此!”

    徐佑更加確定張紫華要對揚州的九品官人進行一次大的變動,他的最終目的,或許是為了清除楊琨的遺毒。

    畢竟現在這些小中正官都是楊琨舉薦來的,跟他有著割不斷理不清的聯繫,楊琨通敵入獄,縱是牽連不到他們頭上,也得找個別的藉口,將這群人統統拿下。

    一朝天子一朝臣,張紫華想要坐穩大中正的位置,揚州十二郡的小中正必須全部換上自己的心腹。

    更甚者,張紫華很可能奉了上意。因為中正選出來的人屬於楚國的後備力量,經過吏部銓選就可為官,楊琨任揚州大中正十餘年,門生故舊不知凡幾,想要徹底清除影響,肯定得大動干戈。

    如果孟行春是皇帝的狗,來看守揚州的門戶,張紫華就是皇帝穩定揚州的另一把利劍!

    徐佑默然片刻,心中微微一動,抬起頭,正好看到有一人站在三樓的欄桿處,對著他解顏而笑。

    飛卿,好久不見!

tanakh 發表於 2019-4-30 18:42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九十三章 長短派


    顧允從三樓下來,快步直奔徐佑,絲毫不顧吳郡太守的顯赫身份,在眾人集體驚詫的眼神中,一把握住徐佑的手,激動說道:“瞻彼日月,悠悠我思。微之,別來無恙?”

    徐佑感其至誠,心中豈能不為所動?手上微微用力,同樣以《詩經?雄雉》中的詩句回應他,道:“道之雲遠, 曷雲能來?飛卿,多日不見,你清減了!”

    顧允挽著他的手,轉身往樓上走去,道:“事務繁碎,脫身不得,真羨慕微之在靜苑優哉游哉的神仙日子。”

    別人說這話,那叫得了便宜還賣乖,二十出頭就能任一郡太守,前途何止不可限量?累死也心甘情願。但從顧允的口中說出來,確是他的真實想法,要不是為家族的將來謀劃,不得已為出仕,他寧願整日待在莊園裡,過著閒雲野鶴的隱士生活,日日作畫吟詩,攜友同遊,何其歡快?

    “這人是誰?”

    “吳郡顧府君你都不認識?”

    “啊?竟是顧飛卿?今日一見,果然同傳聞中一樣的丰神俊朗!”

    一樓的人低聲議論,無不將視線在顧允和徐佑兩人身上來迴游弋,因為徐佑籍籍無名的緣故,視線停留在他身上的時間,甚至多過了顧允。

    之前在放鶴亭曾說徐佑的氣度猶在張墨之上的那個人略有些得意,碰了碰旁邊那位的肩頭,道:“我說如何?能與顧府君結交的人,豈會尋常?勝張墨一籌,合情合理!”

    身邊的人剛才被他罵了眼瞎,一路不服,糾纏了許久,這會證據確鑿,無力反駁,只好甘拜下風,54道:“沒想到你的眼力這般厲害!不如幫我瞧瞧,這次雅集能不能定品,定幾品……”

    “你啊,估計要聽天由命了!”

    “哼,我不信!”

    兩人又開始爭執,不過說的小聲,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胡信站在兩人身旁,呆呆的看著顧允和徐佑如此親熱,臉色變得青一片白一片,心中不知是失望,還是惶恐,一時起伏不定,連呼吸都要停滯了一般。

    雖然先後兩次被徐佑不軟不硬的碰了碰,但胡信一直沒把他放在心上,

    聽到樓下的動靜,二樓三樓走出來不少人,圍著欄杆下望,紛紛打聽,道:“那是誰家的小郎君,竟與顧允相交莫逆?”

    “不認得,看起來是個生面孔。”

    “揚州諸姓,今日赴約的大抵在二樓三樓,怎麼會到一樓去呢?”

    “莫非是張墨?”

    “或許是,張墨本該在三樓的,卻不知怎麼到現在還沒出現,顧明府去尋他也在情理當中。”

    正當眾人猜測徐佑的身份的時候,一人從三樓走到二樓的樓梯口,負手而立,擋住了顧允和徐佑的去路。

    “且慢!”

    “虞安仁,你做什麼?”

    擋路的人叫虞恭,字安仁,聽出顧允的不悅,不急不緩的拱了拱手,道:“顧兄,這位就是你一直唸唸不忘的義興徐佑?”

    顧允正要作答,徐佑站了出來,笑道:“在下徐佑,現居錢塘,不知虞郎君有何見教?”

    虞恭袍袖一甩,連看都不看徐佑,冷冷道:“雅集為士族唱和之地,何時允許庶民進來的?”

    顧允一力邀請徐佑,只想為他揚名,誰料還沒有登上三樓見到張紫華,就被虞恭中途羞辱了一番。他向來豁達,若是針對他個人,只會一笑了之,可這樣來說徐佑,立刻肝火大盛,道:“虞恭,微之是我好友,你若辱他,就是辱我!可要仔細想清楚了!”

    虞恭放聲大笑,道:“顧兄好大的官威!在錢塘做縣令時,輕而易舉的讓賀正丟了官,也除掉了你仕途上最大的對手。現如今踏著會稽四姓門閥的榮寵,得償所願,高昇了吳郡太守,誰敢辱你?嗯,誰又敢得罪你?你們說,是不是?”

    “對,顧太守可是要做宰輔的人,我們這些寒門小姓,誰敢惹你?”

    寒門這兩個字用處極多,高門大姓自謙時可以說自己是寒門,別人罵高門大姓時也可以說對方是寒門,有時褒義,有時貶義,運用之妙在於一心。

    顧允望瞭望跳出來說話那人,剛要說話,徐佑拉住了他,微微搖了搖頭。今日的局面顯然是對方安排好的,後面說不定還有什麼後手,得罪人的事,現在還不能讓顧允出頭。

    顧允的背後站著顧氏,又是吳郡太守,更是此次錢塘湖雅集的召集人,身份尊貴,地位尊崇,跟這些小角色鬥口,不管輸贏,氣勢上先輸了三分。

    最重要的是,徐佑太瞭解顧允,書畫雙絕,人品厚重,若論才學,自然不怕任何人,但要是論起辯詰,卻差了太多。

    因為有時候,辯詰並不僅僅侷限於學識和思維,而是逞口舌之利,以偏概全,抓住對方話語中的一點破綻,死追猛打,直到完全勝利!

    後世裡網絡上的論戰,套路大抵如此!

    徐佑低聲問道:“這人是誰?”

    “東海郡王途!”

    為了參加雅集,徐佑師從何濡和履霜,惡補了一番氏族志,對楚國大多數士族和名人總算有了一個大體的概念,不至於兩眼一抹黑,鬧出人在跟前,卻不識廬山真面目的笑話。

    “東海郡王氏,跟吳郡四姓相比,本就是寒門小姓。你能混跡二樓,暗中竊喜就罷了,竟敢瞽言妄舉,簡直讓家門蒙羞。”

    徐佑言辭如刀,旁人哄笑起來,那人羞慚滿面,悄悄退到了房內再不肯出來了。又一人道:“東海王氏入不了顧府君的眼中,那我餘姚孔氏又如何?”

    徐佑淡淡的掃了他一眼,道:“餘姚九子,孔參軍為首,餘者皆不足道!你是何人,報上名來!”

    餘姚有九子社,為首的叫孔驤,現任鎮東將軍府參軍,跟三吳第一才子陸緒齊名。徐佑斷定此人不會是孔驤,拿餘姚九子的名頭壓住他,看他如何作答!

    “我……”這人果然支支吾吾,口不能言,在眾目睽睽之下,連耳根子都紅的通透。

    張墨待在樓下,抬頭正好望到這人的臉面,竟是諸暨清歌社的孔瑞,沒想到他也來了今日的雅集。心中暗覺可惜,孔瑞雖然驕縱,但一直對他不錯,還幫過他一個大忙。那次清歌社結社時他與其他人一言不合,中途離開,兩人再沒見過面,頗有虧欠對方之處。今日孔瑞被徐佑一句話搞的顏面盡失,想要定品,幾乎不可能了。

    雅集並非單純的詩詞唱和、你儂我儂的宴會,互相辯詰屬於平常事,有辯就會有勝負,勝了固然可喜,敗了其實也無關緊要。但在辯詰之中所顯露出來的急智、巧思、才學和風度,正是大中正賞鑑人才的依據和根本,孔瑞先行發難,卻不是徐佑一合之敵,敗了後又手足無措,儀態盡失,這一趟錢塘之行,恐怕只能做一個看客了。

    “我自是不如孔參軍,不過,我……我……”

    孔瑞不甘心,正要自報家門,可轉念一想,這樣豈不是正中徐佑下懷?因為他尚有幾分自知之明,這裡聚齊了大半揚州才俊,知道他名字的人絕不會太多,這時說名字只是自取其辱。

    徐佑微微一笑,道:“哦,這位郎君礙口識羞,待言又止,嬌滴滴的模樣,旁人或要以為是孔氏的女郎呢!”

    齊刷刷的目光投射在孔瑞的臉龐上,紅的幾乎要滲出血來,確實如同嬌羞的婦人一般無二,立時惹來哄堂大笑。

    孔瑞又慚又怒,胸膛憋著氣,似乎要炸開來,怒道:“你算什麼東西,也配跟我說話。顧允,你堂堂太守,就坐視他恣意侮人嗎?”

    “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你若是對自己有信心,何苦連名字都不敢說?不過狐假虎威,蛇憑霧積,藉著餘姚孔氏的聲望來為你揚名罷了。這等下作的小人,也配與我說話?”

    顧允和徐佑並肩而立,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和立場,哪怕面對整座雨時樓裡的所有人,也絕不會畏難而退讓一步。

    徐佑從來沒見過這個樣子的顧允,張揚奔放,以直報怨,,從眼神到肢體,充滿了旺盛的鬥志,彷彿護著小雞的母雞,面對四周蜂擁而來的危險,張開寬大的翅膀,將小雞牢牢的護在羽翼之下。

    他的心,突然有些感動!

    孔瑞再無顏站在外面,和王途一樣躲到了房內。接連兩人被徐佑搞的名聲俱損,再沒人敢出頭支援虞恭,虞恭赫然變色,道:“都說顧飛卿特達弘雅,今日一見,才知傳聞不可輕信!”

    “三人成虎,傳聞向來不可輕信!”徐佑笑道:“虞郎君,你莫非連《戰國策》也沒有讀過嗎?”

    三人成虎的典故出自《戰國策》,虞恭反唇相譏,道:“《戰國策》並非信史,權於謀詐之弊,終無信篤之得,乃叛經離道之書!只有好讀書不求甚解之輩,才會將戰國策裡的言論奉為道,以此壞人心術,禍亂家國。”

    他森然冷笑,道:“只是我怎麼也想不到,你一介武夫,竟然也是長短派的人!”

    《戰國策》由於“捐禮讓而貴戰爭,棄仁義而用詐”,歷來為儒家所不齒,但這種不齒隨著時代的發展也在發展,並不是一成不變。譬如當下,時人講究越名教而任自然,儒家勢微,所以興起了一股為《戰國策》反案的潮流,其中最有影響力的莫過於袁氏的袁淮。

    袁氏是南北儒宗,偏偏門內出了袁淮這個異數,此子公然宣稱:“少年時讀《論語》《老子》,又看《莊》《易》,此皆是病痛事,當何所益邪!天下要物,正有《戰國策》!”他認為老莊孔孟都喜歡說些不痛不癢的小事,沒有一點益處,天底下最重要的書,只有《戰國策》。

    這種偏向於極端的言論在楚國大有市場,很多士子望風景從,摒棄儒家的仁義道德,以權籍為萬物之率,以時勢為百事之長,崇計重利,形成了一股不容忽視的流派,被稱為長短派,也稱為新縱橫家!

    虞恭聽徐佑提到《戰國策》,立刻將他跟長短派聯繫了起來,再加上徐佑曾經跟袁氏聯姻,更加坐實了這個推測。雨時樓內寂靜無聲,有人惶恐,有人色變,有人躍躍欲試,想跟傳說中長短派的人辯詰問難,也有人滿臉厭惡,恥於共處同一屋簷之下。

    不管別人心中如何想,徐佑敏銳的感覺到,自從他進入雨時樓之後,這才是遇到的第一場危機!
tanakh 發表於 2019-4-30 18:42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九十四章 唇舌


    徐佑既然決定以文名立足當世,儒家是最不能得罪的一個派系,治世時站於台前,亂世時隱於幕後,可無論治世還是亂世,無論朝堂還是民間,儒家就像打不死的小強,一遇風雲變化龍,生命力強大的超出所有人的想像。

    而長短派,是張儀、蘇秦、公孫衍、陳軫、李兌所倡導的合縱連橫之術,孟子說一怒而諸侯懼,安居則天下熄,將縱橫家的可怕之處形容的淋漓盡致。

    儒家使人敬重,縱橫家使人畏懼,以徐佑現在的身份地位和面對的外部環境,走儒家的路數,要比縱橫家安穩且實際,所以虞恭給他扣一個長短派的帽子,徐佑堅決不能戴,而且要堅決的反擊。

    “虞郎君,此言差矣!”

    徐佑負手前行,青衫無風而動,說不出的意態悠閒,緩步登上了二樓的台階,和虞恭對面而立。虞恭被徐佑先前的言辭所懾,竟不發一言,眼睜睜看著徐佑這個庶人和他站在同一個樓層,這要是以前,幾乎不可原諒。

    “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涂。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為治者也,直所從言之異路,有省不省耳。嘗竊觀陰陽之術,大祥而眾忌諱,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勞而少功,是以其事難盡從;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禮,列夫婦長幼之別,不可易也。墨者儉而難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彊本節用,不可廢也。法家嚴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名家使人儉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實,不可不察也。道家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其為術也,因陰陽之大順,採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此六家皆有優點,也皆有缺點,卻仍為世人所重,《戰國策》同樣如此!”

    徐佑先以司馬遷評價六家的觀點入手,借用了辯證法的原理來評定《戰國策》的利弊,先聲奪人,言之有物,也讓人無從反駁,且迫不及待的想聽後文。

    “其文辯麗恣肆,文辭極勝,扶急持傾,運亡為存,是亂世之書。亂世當中,人命賤如草芥,故而誕生了縱橫家,因勢為資、據時為畫,都不過是順應時勢的進取之道。譬如虞郎君,從會稽千里迢迢,舟車勞頓而至錢塘,豈不是也想在雅集之上揚名?這是盛世時你的進取之道,卻又為何厭棄亂世時別人的進取之道呢?道無高下,殊途同歸,張儀、蘇秦、公孫衍等,無不是高才秀士,儒、道、墨、法、陰陽之學,全都爛熟於胸,若論才識,郎君恐不及他們之萬一!今日又有何顏面妄議先賢?正如子貢說夫子,‘夫子之牆數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你站在牆角下,身高不及六尺,不得其門,怎麼能夠看到《戰國策》裡縱橫家的絢麗人生呢?哈,他們泉下有知,或許會氣的重返人間也說不定!”

    雨時樓裡響起了竊竊私語,人人望著侃侃而談的徐佑,心中千思百慮:他的話不無道理,也藏著詭辯,但言語生動有趣,引經據典,又博採眾長,充滿了說服力。辯詰本來就該如此,三分道理,三分詭辯,三分風姿,還夾雜著一分的個人魅力。

    徐佑已經佔了全部!

    虞恭臉色鐵青,他長相還過得去,但身高是硬傷,真的不足六尺,徐佑以此來諷刺他,是一語雙關的意思,既嘲諷他個矮,也嘲諷他學識不足,卻又不讓旁觀者覺得刻薄,反倒為他的急智感染,會心一笑。

    虞恭起先自以為得計,給徐佑扣上長短派的惡名,激起所有人的同仇敵愾之心,當可立於不敗之地。不成想徐佑的利口比預料中的更加厲害,把心一橫,冷哼道:“先前說六家有優劣之分,可你卻極言長短派的優點,不肯說長短派的缺點,還敢否認你跟那些見利忘義的所謂縱橫是一丘之貉嗎?”

    “虞郎君性子如此急躁,沒聽過欲抑先揚嗎?哦,也對,你不讀《戰國策》,自然不知馮諼為孟嘗君狡兔三窟的文章,那篇文章用的欲揚先抑的手法,我反其道而行之,用的是欲抑先揚!”

    按照慣例,先進行人身攻擊,好好的損了虞恭一番,然後轉過身,面對樓內上下三層的所有人,跟後世高台演講差相彷彿,高聲道:“固然,縱橫家也有許多違背忠孝節義的地方,論詐之變而諱其敗,言戰之善而弊其患,其學說頗多淺陋,不足為百世師,更不足為天下法。所以需要有識之士精研縱橫長短說,譬如《戰國策》,從中挑出可堪一用的道理,去除惑於流俗的妄言,也就是所謂的去蕪存菁。如此,才是真正的治學之道,卻不能像虞郎君一葉障目,而不見泰山之高,難道因為得了癰、痤之症,就要割掉整個直中嗎?”

    直中就是肛 門,俗話說的菊花。古人常得痔,在楚國這種風氣大開的朝代,倒也並不忌諱在公開場合談論這個話題。比如山宗就有這個毛病,還被何濡好好的捉弄了一回,到現在還不能釋懷。

    縱橫家是最愛用寓言和比喻的派系,徐佑有樣學樣,駁的虞恭啞口無言,手足微顫,雙目盡赤。

    徐佑始終都在打量虞恭的神色,見狀趁勝追擊,不給他喘息的時間,道:“非我是長短派,為縱橫家美言。諸君試想,若無那些縱橫捭闔的長短之士,波瀾壯闊的戰國時代必定會少了許多可歌可泣的華彩篇章。正如當今之世,若無雨時樓內的諸位賢達,我大楚的士林,也必定會少了無數傳頌於世的錦繡詩文。”

    他慷概激昂,猛然指著虞恭,道:“若無被虞郎君唾棄的《戰國策》,今人又如何得知千百年前,竟有這等詭譎相軋、權謀傾奪的時代?又怎麼能夠體會當今聖明之主,面對索虜的狼顧野心,為江東百姓營造的這方盛世的可貴和艱難?鑑於往事,有資於治道,虞郎君能傳百萬言,卻不能覽古今,只知道守信師法,言辭再多,也不能稱為博學多聞!”

    由始至終,虞恭都被徐佑逼得說不了三句話,卻又被他譏嘲為廢話多,學識淺,真真氣死人不償命。徐佑眸子裡適時的透出輕蔑,道:“長短派不可以臨國教,卻是救危的權宜之術,真當索虜兵臨荊襄,劍指江東的時候,保境安民,匡亂反正,十個只會誇誇其談的虞郎君,未必比得上一個縱橫家!”

    虞恭怒火中燒,徹底失去了理智,指著徐佑的鼻子,大罵道:“徐佑,豎子爾,名行無聞,狡猾反覆,竟敢在雨時樓中大放厥詞。區區賤民,粗鄙武夫,自詡通曉古今,與顯聖比肩而論道,卻不低頭看看自己,身著青衣,頭戴小冠,義興徐氏,本就是三世不讀書的蠻子,爾何知?中壽,墓之木拱矣!”

    爾何知?中壽,墓之木拱矣!

    最後一句徐佑聽的真切,出自《左傳》,是秦穆公罵蹇叔的話,翻譯過來就是:你知道個屁,若是你死的早,現在墳頭的樹都雙手合抱那麼粗了。

    徐佑陷入了短暫的恍惚,他的目的就是逼虞恭發瘋,可也沒想到會聽到這麼親切的罵詈之言。有那麼一瞬間,他似乎重新回到了大學時代,天天泡在網絡上和各種噴子論戰,那時候大家最常說的一句話跟這個極其相似:我有個朋友跟你一樣叼,現在墳頭的草已經一米多高了。

    樓中霎時陷入了讓人窒息的沈寂,彷彿大風雨即將來臨前的壓抑感,充斥著每個人的心口。顧允怕徐佑震怒之下,作出不可收拾的事來,忙大步上前,厲聲斥道:“虞恭,還不退去?互相辯詰,是考究你的才學,不是讓你滿口污穢,沒得辱沒了這座雨時樓,辱沒了這座孤山!”

    “顧允,你還要包庇他不成?”

    虞恭辯不過徐佑,只能拿他的庶民身份說事,直挺著脖子,毫不退讓,道:“賤民向來無資格參與雅集,要不是你徇私,他又怎麼在此小知間間,小言詹詹?難道不怕污了大家的耳朵嗎?”

    “你!”

    顧允滿面怒容,道:“雅集,雅集,何謂雅?正而有美德謂之雅!門第固然要緊,但才學人品同樣要緊,你虛有門第,卻無才學人品,辱沒家風,尚不知羞恥,有什麼臉面說別人小知間間,小言詹詹?”

    徐佑拉住了顧允,對著他微微搖頭,然後舉起手,潔白如玉的修長手指熠熠生光,淡淡的道:“或許虞郎君不知,我自幼修習家傳白虎九勁玄功,十六年來,死在這隻手下的賊子多達三十七人。你我辯詰,道不同,本是尋常,卻無端辱我家門,真以為我不敢殺你嗎?”

    虞恭乍然想起,徐佑不是他們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而是凶名在外的六品高手,聽聞義興之變的那個晚上,他殺人無數,血染重衫,形如厲鬼,望之可怖。

    “你……你敢?”

    徐佑緩緩踏前了一步,道:“我孑然一身,了無牽掛,你辱我宗族,已成仇讎,殺了你,又如何?”

    虞恭被他的殺氣所激,兩股戰戰,幾欲先走,腳下卻彷彿長了根,挪動不了分毫,隨著徐佑的逼近,渾身的膽氣喪盡,上下齒發出撞擊聲,遠近清晰可聞,舉頭上望,泣聲高呼:“青符,救我!”
tanakh 發表於 2019-4-30 18:43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九十五章 論詩


    虞恭的喊叫聲在樓宇間來回激盪,徐佑恐嚇他時故意壓低了嗓音,很多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就聽到虞恭在喊救命,眼中不由自主的露出鄙夷的神色。周圍的人或許能聽到大概,卻也不相信徐佑當真敢在大庭廣眾之下殺人,尤其殺得還是會稽四姓裡的虞氏子弟,豈不是天大的笑話?也正因如此,虞恭的過激反應實在讓人啼笑皆非,嗤之以鼻。

    虞恭卻是有苦說不出,身臨其境,感受著徐佑身上傳來的凌冽殺氣,眼睛裡滲漏出來的冰冷無情,絕對是局外人感受不到的。他不敢拿自己的命去賭徐佑敢或不敢,生死關頭,什麼也顧不得了,保命要緊!

    一個身材頎長的男子出現在三樓樓梯口,身穿淡紫色的織錦寬袍,袍擺繡著雅緻的金絲銀魚,面如冠玉,神采英拔,正是號稱三吳第一才子的陸緒!

    陸緒,字束之,小字青符,據說這個小字是天師孫冠親自賜的,非貴人不能用。青符,《雲笈七簽》卷三里記載薄錄中最上品為不死之錄,又名玉簡青符,可知這兩字在天師道而言,非同小可。

    “飛卿,大中正等的急了,讓你過去說話。哦,對了,你身邊那位朋友,大中正也要見一見。”

    陸緒的聲音不急不緩,居高臨下,讓人仰視,跟戰戰兢兢的虞恭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人中龍鳳,大抵如此!

    徐佑沒有做聲,仍舊死死的盯著虞恭,虞恭鼓足勇氣,顫聲道:“徐……徐佑,大中正召見,你不要因小失大……”

    顧允同時抵近徐佑,勸道:“微之,不可!”

    徐佑突然大笑起來,道:“虞郎君,我說笑而已,你怎麼當真了呢?失禮,失禮!”說完再不看一眼,挽著顧允的手,瀟灑登上了三樓。

    這一次,沒人攔路!

    陸緒對著顧允淡淡拱手,顧允忙道:“束之,這是徐……”他想介紹徐佑和陸緒認識,兩人同樣的才華橫溢,若是能夠結為朋友,無疑是文壇的一大盛事,更對徐佑日後的前途極有裨益。

    在他想來,陸緒之前拒絕徐佑參加雅集,只是因為貴賤有別,是對事不對人,如果真的瞭解了徐佑的為人和學識,一定能夠消除誤解,成為意氣相投的朋友。

    不過現實澆滅了顧允的熱情,沒等他說完,陸緒轉身先行,徹底無視徐佑的存在。那種無視並不是屬於門閥的輕慢,而是那麼的理所當然,就如同飛龍看不到螞蟻,不是螞蟻太小,而是螞蟻根本沒有在飛龍的世界裡存在過。

    徐佑並不惱怒,目送陸緒消失在不遠處的房間內,唇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顧允嘆道:“束之什麼都好,就是性子太高傲了些,你別跟他一般見識,等我稍後和他分說,總歸都是自家人,不至於生份的。”

    “飛卿和他私交很好嗎?”

    “我們兩人見面的機會不多,關係不算十分親密……”顧允照顧徐佑的面子,還有話沒有明說。他和陸緒雖然不算親密,但吳郡四姓本是一體,互相之間很少發生衝突。此次起爭執,也僅僅因為徐佑的庶民身份,並不涉及其他。

    “陸緒快二十歲了吧?”

    “對,明年五月,整整二十歲!”

    “二十歲,可以入仕了……”

    根據楚制,士族子弟二十歲起可以做官,寒門子弟三十歲才可以從小吏做起,落後整整十年,再有才具,也很難追得上士族的官位。

    顧允面帶疑惑,沒明白徐佑的意思,徐佑低聲道:“這位陸郎君心思深沈,不像飛卿純淨無暇,今後要多加提防。”

    顧允自然不會認為徐佑在挑撥離間,兩人的友情沒有那麼脆弱,道:“他?不至於吧…束之就算入仕,對顧、陸而言也是好事,吳郡門閥列於朝堂的人越多,互為助力,可以掌控的權勢越大,於國於家,有利無弊!”

    徐佑不急於扭轉顧允對陸緒的看法,輕笑道:“飛卿以為,虞、孔、王等人為何要出頭阻擋你我登樓?”

    “啊,微之莫非認為是束之在背後指使?不會的,束之乃坦蕩君子,不會行此下作事,他若有不同意見,只會當面提出,就像在吳縣時明確反對我邀請你參加雅集,絕不會背後弄鬼。至於虞恭,微之有所不知,他跟賀氏的賀正是知己,賀正本是山陰知縣,仕途看好,曾被好事者拿來和我比較,聽說還開了偌大的賭局,賭我與賀正誰先升做太守……後來的事你也知道,賀正因賀捷連累,辭去了山陰令,虞恭今日發難,不是針對你,而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想要我難堪罷了!”

    顧允對這一點,自信看的比徐佑通透,畢竟徐佑不瞭解這些門閥子弟的具體情況,道:“還有孔、王二人,只是虞恭的馬前卒,搖旗助威,並不足道。”

    徐佑卻不作如是想,虞恭在最危機的時候找陸緒救命,還能喊出他的小名青符,說明兩人關係匪淺。從心理學上講,他下意識的以為陸緒必定會救他,交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則是把陸緒當成了他的同謀和靠山。

    虞氏,會稽名門,虞恭跟陸緒不說平起平坐,至少在身份上差距不大,憑什麼把陸緒當靠山?歸根結底,還不是因為今日的事,兩人是同謀?

    不過,這些話沒必要跟顧允說的太細,陸緒既然跳出來,總會有露出真面目的那天,徐佑點點頭,道:“飛卿心中有計較就好!”

    “走,我帶你去見大中正!”

    張紫華年過四旬,體態適中,留有短鬚,唯有臉龐略顯圓潤,散發著健康的紅光,不像是清才美望的大中正,反倒跟郭勉那樣的商賈有一拼。

    “你就是徐佑?”

    “徐佑拜見張公!”徐佑不是士子,大中正的稱呼不方便,叫張公恰到好處。

    張紫華微微頜首,道:“方才聽你言辭之利,似是讀過多年的書,師從何人?”

    “不敢瞞張公,我在義興時師從蒿川先生,蒙先生不棄,教誨十年有餘。”

    徐佑思考過這個問題,他若是不打算繼續隱藏鋒芒,必須給滿腹的學識找一個合理的出處。之前何濡問過他,他搪塞說家傳,可今後會面對越來越多的人問這個問題,有些人是搪塞不了的,比如張紫華。

    沒有人生而知之,孔子也說他自己好學勤敏,徐佑不敢跟孔子比,學識沒有來處,總歸惹人疑竇。

    徐佑苦思冥想,加上何濡提點,找了在距離義興不遠的蒿川村隱居的顏爍做了便宜師傅。顏爍是大儒,卻也是大隱,世間知道他名聲的人不多,不過此人學富五車,才高八斗,是一等一的飽學之士。最主要的是,顏爍一年前病逝,無親無故,連墳墓和棺木都是村民幫忙置辦的,選他做師傅,無人能夠查出端倪。

    “蒿川先生……可是顏爍?”

    徐佑眼中露出驚訝的神色,語氣帶著幾分感激,道:“沒想到張公竟然聽過家師的名諱!”

    微表情管理是門技術活,多了顯得浮誇,少了不能打動人,只有不多不少,才能在微妙之間,博取對方的好感。

    張紫華果然受用,撫鬚笑道:“怪不得你能駁的虞安仁啞口無言……嗯,顏先生大才,我在金陵時多有耳聞,只是關山路遠,緣鏘一面,先生可安好?”

    “家師壽滿天年,年前仙逝!”

    “啊?”張紫華頓足道:“可惜,可惜!如此賢達,尚未有倖把手言歡,竟已駕鶴西去,實在是憾事!”

    徐佑跪地俯首,泣聲道:“能得張公的讚譽,家師泉下自當含笑!”

    “起來吧!”

    張紫華對顧允道:“你極力舉薦此子,眼光獨到,頗有識人之明!”又目視徐佑,道:“聽聞蒿川先生詩才最盛,你即從先生多年,可有詩作?”

    這是考校,也是給徐佑表現的機會,房內或坐或立,不下於十數人,有幾個年輕的士子,眼中已經嫉妒的要冒出火來。

    “拙作不敢辱張公清耳……”

    “無妨,吟來我聽!”

    “那,小子斗膽!”

    徐佑漫步走到窗前,側身望著遠近的湖光山色,單手按住窗楹,雙目傾射出難以言表的哀傷,道:“去秋三五月,今秋還照梁。今春蘭蕙草,來春復吐芳。悲哉人道異,一謝永銷亡。簾屏既毀撤,帷席更施張。游塵掩虛座,孤帳覆空床。萬事無不盡,徒令存者傷。”

    滿屋皆寂,張紫華撫掌嘆道:“人道悼亡詩以曇千為首,哀而不傷,冠絕一時,江東無可匹者。今日聽你這首悼亡詩,卻越過了曇千,到達了哀傷並茂的境界,後生可畏,後生可畏!”

    徐佑連稱不敢,悄悄的給顧允示意。顧允立刻反應過來,道:“此詩情狀交現,悲愴靡加,真率誠摯,蘊意頗深,雖不及曇千,卻也差相彷彿了!”

    曇千是江東名僧,一言評點,可使人身價百倍,也就是說,這人的粉絲無數,人脈複雜,輕易不要得罪。張紫華誇獎徐佑勝過曇千,未免為他招惹禍事,顧允將曇千和徐佑並列,甚至壓低半頭,自是為了補救。

    徐佑若是士族,大可不必如此謹慎,但庶民的身份是一道不可踰越的天塹,步子跨的太大,容易扯到蛋,還是穩紮穩打,小心為上!

    “陸緒,你覺得如何?”

    張紫華突然將視線移向陸緒,讓他品評。陸緒跪坐在西側的蒲團上,雙手交疊胸腹間,身姿挺拔如千丈鬆,仍舊是那個雲淡風輕的樣子,道:“比曇千大有不如,但在雨時樓內,除過諸位使君,當在前十之內!”

    陸緒的話也不能說有失偏頗,這首悼亡詩是南朝的沈約為紀念亡妻所作,徐佑之所以盜用,是因為詩中的簾屏帷席、座位床榻都可以假託顏爍日常起居的器物,但始終多了份柔情,少了份敬重,作為悼念師尊的詩,不能說上上品。

    張紫華笑道:“你向來眼高,不過前十,是不是評得低了點……”

    陸緒撩起袍擺,站了起來,抱拳躬身,道:“若是大中正不信,可否容我找來十人,與這位徐郎君當場論詩,有大中正、顧府君、陸明府和諸郡小中正、各位先生在,詩品高下,一試便知!”
tanakh 發表於 2019-4-30 18:43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九十六章 神相觀人


    聽了陸緒的提議,房間內的人表情各異,有的是吃瓜群眾,事不關己,只等著看好戲;有的皺著眉,察覺到陸緒此舉有些小人之心,十人戰一人,未免勝之不武;也有的跟陸緒一樣,看不慣徐佑以庶民的身份混跡雅集,且高居三樓之內和他們平起平坐,存了折辱他的心思,立刻鼓掌叫起好來。

    張紫華略一躊躇,還沒有下決定,一個隨從悄然走了進來,稟告道:“大德寺上座竺法言、天師道揚州治祭酒都明玉已至樓下!”

    張紫華騰的站起,環視左右,笑道:“終於來了,諸位隨我相迎!”

    徐佑垂著頭,眼中閃過一道莫測高深的笑意,昨晚他讓冬至打聽清楚都明玉下榻的地方,然後安排山宗悄悄給他送了一份禮物,希望他今天可以用得著。

    關於都明玉,徐佑所知不多,但他危急關頭,忍辱負重,終於如願以償,接替杜靜之成為了揚州治的祭酒,應該不是那麼容易服輸的人。只要有機會,面對佛門的步步緊逼,絕對會做出適當的反擊!

    竺法言和都明玉並肩走進雨時樓,身後分別帶著兩個人,似乎商量好一般,誰也不壓誰一頭。張紫華跟竺法言很是熟絡,寒暄時言笑不禁,聽口風,兩人在金陵時常有往來,交情尚可。再對都明玉,也絲毫不見疏遠,張氏和天師道的關係向來不錯,雖然出了杜靜之的破事,但孫冠及時調整了戰略,和揚州各門閥積極溝通,目前來看,張紫華並沒有因為竺法言而怠慢都明玉的意思。

    雨時樓內外三層,大廳內,欄桿處,樓梯口,聚集了不少人,他們是當下的揚州最有希望入品和入仕的讀書種子,或者信佛,或者信道,或者信儒,或者只信名利,但在此時此刻,他們的信仰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親眼見證了儒、佛、道三家在揚州這座重鎮最後的和諧相處的一段時光,哪怕這種和諧只是所謂的表面文章和人心間的虛與委蛇。

    “那個就是都祭酒……”

    “人說都祭酒美姿儀,好神情,果然名不虛傳。”

    “自古都姓多出美男子,古人不欺我啊!”

    “比起顧府君如何?”

    “春蘭秋菊,各擅勝場……”

    “不然,依我看,都祭酒清綺,顧府君秀爽,兩相比較,顧府君更勝一籌!”

    “竺法師又如何?”

    “這……我們討論下別的吧,比如竺法師和都祭酒會不會在今日雅集互相辯詰呢?”

    張紫華居中,竺法言和都明玉分站左右,三人沿著木梯邊說邊上,時不時的發出笑聲,旁人看來一團和氣。徐佑待在人群裡,他是小人物,沒資格上前,暗暗打量竺、都二人。都明玉如眾人議論的那般,容貌俊美,風度翩翩,不知是不是修習了天師道功法的緣故,舉止之間,自帶幾分飄渺曠遠的仙氣。竺法言則顯得老態龍鍾,瘦骨嶙峋,雙眉垂在眼角,眸子裡渾濁如剛剛淋過雨的泥水,渾然沒有一丁點的得道高僧的氣派。

    單以容貌,都明玉秒殺竺法言,但世間最靠不住的就是容貌,竺法言身為竺道融的大弟子,在楚國佛門位高權重,又擔負著在揚州弘法,與天師道正面廝殺的重任,豈會是易於之輩?

    人不可貌相,徐佑腹中默念了一遍,再看跟著竺法言的兩個和尚,沒有那日碰到的俊俏傢伙,哦,聽冬至說叫什麼來著,竺……無漏,對,竺無漏!

    徐佑本以為竺法言會把竺無漏帶來見見世面,或者混點人脈,沒想到竟然只帶了一老一壯兩個名不見經傳的和尚。

    他心中不知是可惜,還是鬆了一口氣,竺無漏的笑容再次浮現腦海,揮之不去。

    上了三樓,張紫華沒回先前的小房間,帶著眾人去了靠北側的一個大廳,這裡可以容納三四十人,三面通透,盡覽孤山和錢塘湖的山水之妙,是雨時樓中觀景最好的所在。

    依次入座,張紫華指著陸緒,笑問道:“上座,認得此子嗎?”

    竺法言抬起耷拉的眼皮,眯著眼看了看陸緒,搖搖頭道:“不認得!”

    “哦?”張紫華驟然興起,道:“聽聞上座胸懷觀人術,今日有倖,能否指點指點老夫?你看此子,日後貴乎?”

    “大中正賢有識鑑,天下咸知,哪裡需要和尚來多嘴?”

    張紫華擺擺手,斜靠在柔軟的繡枕上,灑然笑道:“我的名聲是騙來的,當不得真。”

    陸會坐在下首,臉上堆滿了笑,湊趣道:“聽大中正的話,似乎別有一番趣事,不如說出來讓大夥聽聽。”

    “也好!”張紫華見眾人都翹首期盼,給了陸會一個面子,道:“那我就跟大夥說說!”他坐直了身子,道:“有一年在金陵,我同幾位友人遊春,至北山腳下,見一人赤足短縛,揮汗如雨,躬耕於田頭,信手指著說:‘此背龍虎相吞,乃貴人也!’。眾人不信,上前一看,竟是長沙王他老人家……後來,此事經過長沙王的宣揚,天下人以為我善於識鑑,其實則不然!”

    滿屋子的人聽得仔細,竟至鴉雀無聲。張紫華頓了頓,似乎想起了往事,眼中流露出幾分頑童才有的狡黠,道:“我之所以認得出長沙王,是因為他在腰間別了一把蒲葵扇,扇面上是我親自手寫的四個字‘與古人居’。因此得知!”

    竺法言沒有做聲,伺候在側一個老年和尚卻笑道:“大中正原來與長沙王交好……”

    “放肆!”都明玉端起杯,喝了口茶,站在他身後的中年道士立刻斥道:“你是何居心?暗諷大中正交結宗室嗎?”

    老和尚道:“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長沙王兩年前薨逝,貧僧何來的暗諷?只不過我心未動,而居士心已動矣!”

    中年道士頓時語塞,偷偷望向都明玉,眼神慌亂又恐懼。都明玉頭也不抬,飲茶依舊,似乎杯子裡的茶水比周邊所有的人和物都吸引他。

    宗室和朝臣結交,在楚國從來不算什麼大事,上至太子,下至郡王,幾乎都跟朝中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安子道睜隻眼閉隻眼,極少過問。但長沙王安子懿不同,他是安子道的哥哥,年輕時曾和安子道為了皇位明爭暗鬥。後來安子道繼承大統,安子懿俯首稱臣,幽閉府門,輕易不外出,也不會客訪友,幾乎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直至去世。

    老和尚或許真是言者無心,但這樣的話總歸是個忌諱,能不提還是不提的好。再者說,要不是長沙王一命嗚呼,不再是今上的障礙和眼中釘,交結朝臣的罪名傳到安子道耳中,張紫華的仕途很可能岌岌可危。

    徐佑聽何濡講過當年太極殿佛道論衡,天師道一敗塗地,今日一看,果然佛門的嘴皮子比道門利索多了,老和尚稍打機鋒,中年道士就無還手之力,高下立判!

    看來孫冠這些年只顧著賺錢,卻忘記給門人弟子好好培訓下語言的藝術和辯論的方法。要明白傳道的本質是一種精神洗腦,沒有口才,不能讓人口服,如何能夠心服?心不服則心不誠,又怎麼跟佛門爭地盤,搶人頭?

    兩人的爭辯,聽在張紫華的耳中並不以為意,若是小心忌諱到這種地步,這個官做來也乏味,不如辭去,解釋道:“長沙王幾十年不問世事,更別說交好朝臣,我跟他素未謀面。這把蒲葵,是我一鄉人運到金陵販賣,卻苦無門路,一日賣不出三五把,最後連回家的盤纏都沒有,無奈求到了我的門前。念及同鄉之誼,總不能見死不救,於是我找到了袁燦袁侍郎,請他出入朝堂和坊間時手中拿著蒲葵扇,不出三日,立刻風行京都,人人爭相搶購,我那鄉人賺足了錢,剩餘最後一把贈與我。那扇子透著蒲葵的葉香,做工樸實古拙,倒也惹人喜愛,誰知我剛寫上‘與古人居’四字,他又哭喪著臉跑上門來,說長沙王也要買扇,可他手中再沒有餘貨,想來想去,只好厚著臉央求我這把去交差……”

    顧允撫掌道:“原來如此!大中正雖不認識長沙王,卻認得這把蒲葵扇,因此斷定這個農夫是貴不可言,這就是所謂騙來的名聲!”

    張紫華捧腹大笑,道:“正是!世人皆說我長於識鑑,哪知個中真味啊!哈哈哈!”

    所有人陪著大中正笑了起來,張紫華雖然說的有趣,但只能當作名人軼事聽聽而已,正如他所說,當不得真。

    等笑聲停下,張紫華又道:“上座精通神相經,比我這個濫竽充數的南郭先生厲害得多,且以此子為例,指點一二!”

    竺法言推辭不過,道:“大中正謙遜,那,和尚獻醜!”他再次開眼,審視陸緒片刻,道:“神相觀人,不論肉,不論骨,也不論相,道能生形,而形不能生道,肉骨相是形,唯有神才是觀人之至道。這位郎君如日東昇,神氣清靈,自然是貴人!”

    他話鋒一轉,道:“不過,諸士子中,他還算不得極貴!”雙眼驟然全開,如光如電,直視徐佑,道:“石中美玉不須辨、一點神光照太初,座內諸君,以之為貴!”
tanakh 發表於 2019-4-30 18:44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九十七章 上座取人,遠勝三聖


    無數道目光齊刷刷的盯著徐佑,要不是他前世裡見慣了大場面,光這一下萬眾矚目,很可能嚇得當場失態。

    陸緒的手悄悄地緊了一緊,旋即又鬆弛下來,表情十分淡然,似乎沒有把竺法言的品評放在心上。他出身陸氏,才名盛於江東,明年入仕後,前程不問可知,就是瞎子聾子也知日後自會貴不可言,竺法言賣弄什麼神相經,故弄玄虛,不值一哂。

    至於徐佑……呵,笑話!

    顧陸朱張,孔賀虞魏,除了賀、魏受掠賣良人案牽連,門內子弟不得參加定品,而朱氏是苦主,近來韜晦,也沒一人前來。揚州八姓足足到了五家,還有其他各姓士族,家世顯赫,才俊輩出,何時才輪到徐佑這個破落莽夫來人中稱貴?

    顧允擔心的看向徐佑,今日的局面似乎比他想像中要複雜的多,從虞恭冒出來開始,王途、孔瑞阻攔於道,好不容易登上三樓,先是陸緒突然發難,要十人戰一人,接著竺法言又毫無徵兆的將話題引到徐佑身上,彷彿有一張無形的大網,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悄然灑落,不知何時就會束緊,再也掙扎不得!

    徐佑跪坐蒲團,雙手交疊放在腿上,身子未曾晃動分毫,臉上掛著淺淺的笑,不見喜怒,也不見悲歡,如山之穩,如淵之深。顧允心中也隨之大定,認識至今,徐佑從沒有讓他失望過,如此坦然,肯定早有應對的策略,坐觀他見招拆招,化鋒鏑於無形!

    “上座果然不流於凡俗,此子布衣革帶,觀面相併無過於出奇之處,又何以得知座中諸君,以其為最貴呢?”

    張紫華興致更濃,似乎並沒有感覺到徐佑已經成為眾矢之的,對廳內諸人分說道:“你們或許不知,我對竺法師的神相經覬覦已久,苦於沒有機會一窺門徑。當初在金陵時不知言語激過他多少次,這老和尚卻吝於顯露,讓我好不煩惱。今日不知吹得那門子風,竟開了金口,你們且認真聽了,必會受益匪淺!”

    張紫華所問,也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問題。文人相輕,自古已然,能來雅集混名聲的,無不是追名逐利的世俗中人,乍然聽聞有一人將來會壓過所有人一頭,尤其這人還是庶民,誰能真正的心悅誠服?

    徐佑雖然氣宇軒昂,長身玉立,但在顧允、都明玉、陸緒等人面前,只能算是平常,如何入得竺法言的眼,實在讓人匪夷所思。

    眾人翹首凝視,屁股抬離蒲團,伸長了脖子而不自知,大多憋著一口氣,只等竺法言說出他的理由,若是不能服眾,立刻群起而攻之!

    大德寺的上座又怎樣?

    惹了眾怒,也叫他顏面無光!

    竺法言重新合攏了雙目,形如槁木,輕聲道:“佛曰不可說,不可說!”

    “哎,上座莫打機鋒,今日是佛不可說,你也非說不可!”張紫華難得擺出一副潑皮無賴的架勢,看到諸人目瞪口呆。

    竺法言苦笑道:“你啊,作了揚州大中正,卻還是這個性情!”

    “性情若是輕易改變,那就不叫性情了!”

    張紫華不依不饒,纏著竺法言非得問個明白。竺法言執拗不過,道:“有心無相,相逐心生。有相無心,相逐心滅,這位郎君雖無相,也無神,卻有心,故而更貴!”

    要不是這裡人多,徐佑忍不住想翻個白眼:你大爺的才無相,這具皮囊好歹也是個美男子,是不是因為自己長的醜,所以看別人都不看臉啊?

    “哦,何謂有心?”

    “心為神主,五行之先。世人執形而論相,不過管中窺豹,落入下品,唯離形,不拘法,先觀神,後觀心,才可識人!”

    “這是譏我呢!”張紫華哈哈大笑,道:“我觀人只知五官十二宮,卻不知心、神二字!”

    竺法言搖頭道:“你自有識人術,只是嘴上不認罷了!這位郎君心如止水之淵,驚之不懼,折之不回,得失不足以暴其氣,喜怒不足以驚其神,其為君子,福祿永壽,豈能不貴?”

    張紫華仔細打量徐佑,不易察覺的點了點頭,道:“聽上座所言,莫非此子的貴相已臻無暇至境?”

    徐佑一凜,天下至貴,無非君王,張紫華這句話到底什麼意思?這位大中正笑容可掬,言語和善,沒有絲毫位高權重的架勢,甚至有點點的詼諧,但他的心思,卻無論如何捉摸不透。

    “那倒不然!先前那位郎君有神而無心,這位郎君有心卻無神,只有心、神兼具,才是無暇!”

    張紫華大讚,道:“神相經名不虛傳!今日聽上座論相,才知平常的所謂識人,都是井底之蛙,不可語海!陸緒、徐佑,你二人還不謝過上座?”

    徐佑雙手交疊,俯身到地,道:“矇上座雅鑑,徐佑實不敢當,日後必將勤學苦思,以不負上座神相觀人的美譽!”

    竺法言微微頜首,輪到陸緒,他端坐身子,僅僅抱拳施禮,淡淡的道:“昔堯取人以狀,舜取人以色,禹取人以言,三聖取人,尚且取之於皮相,而上座遠勝於三聖,以心、神取人,我輩歎服!”

    圍繞在陸緒身邊的一群人笑了起來,有人叫嚷道:“正是,上座取人,遠勝三聖!”

    “上座取人,遠勝三聖!”

    他們年少輕狂,背靠門閥,講究越名教而任自然,就是皇族也敢取笑,何況區區一竺法言?陸會先是一驚,剛要厲聲阻止,眼角的餘光看到張紫華撚鬚含笑,並無不悅之意,起來的身子又緩緩坐了回去。

    竺法言同樣老神在在,沒有一點不悅,更沒有惱怒,坐禪練出的修養,可不是幾個毛頭小子能夠輕易破去的。正在這時,不知誰問了句:“都祭酒,竺上座說了這許多,你怎麼一言不發?是跟我等一樣歎服上座的觀人術呢,還是根本不屑他的神相經呢?”

    這個問題問的刁鑽,徐佑暗暗點贊,支起耳朵,聽都明玉怎麼回答。都明玉還在飲茶,聞言放下茶杯,笑道:“神相經原名鬼眼經,是天師道第七代天師陳瀧所著,星宿、富貴、貧賤、壽天、窮通、榮枯、得失、流年、休咎,備皆周密,所相於人,萬無一失。後來輾轉流入民間,不知怎麼就改名成了神相經,哦,也就是竺上座引以為傲的觀人術。既然上座借用的是道門的典籍,小道豈敢不屑?又怎能不歎服呢?”

    這番話連消帶打,不僅說明瞭神相經的來歷,還嘲笑竺法言身為佛門大德,卻修習道門典籍來招搖撞騙,真是字字如刀,剜人臉面。

    “啊?原來還有這麼一個來歷!”又有人問道:“竺上座,都祭酒所言可是真的嗎?神相經竟是道門的相書?”

    竺法言默然無聲,站他身後的那個老和尚道:“神相經來歷神秘,無正史記載是陳瀧所著,都祭酒一家之言,不可盡信!況且我佛超三界而獨高,截四流而稱聖,神相經不管出自何處,都不及我釋門大藏經之萬一!”

    “狂妄!”

    都明玉身後的年輕道士走到廳子正中,清新俊逸,神采不凡,指著老和尚斥道:“依你之見,佛教獨大,那儒、道二教如何?”

    老和尚答道:“孔老二教,法天制用不敢違天;諸佛設教,天法奉行不敢違佛。試問郎君,高下可分了麼?”

    “狂悖!”

    “好大的口氣!”

    “唯我獨尊,這就是佛教的本心!”

    “可這本心,卻是胡人的,將置我華夏正教於何地?”

    佛教自入東土,雖然如雨後春筍,生機勃發,但也一直被儒道兩教所詬病,三者之間,衝突不斷,每隔數十年就會發生大的爭鬥,連累死傷無數。

    “法師所言差矣!天師道雖尊老子為教主,卻是自老祖天師張公道陵創教伊始,你瞧不上孔老二教,莫非連天師道也瞧不上?”

    老和尚雙目朝天,以唇鼻示人,道:“五斗米道,何足道哉?”

    先前曾被老和尚一言敗退的中年道士受此羞辱,國字臉氣得變成了赭色,雙目噴火,恨不得撲上去飽以老拳。反倒年輕道士風度翩翩,不因對方的言辭亂了自己的方寸,正色道:“天師以正一明威之道,統領三天正法,化民受戶,以五斗米為信,此為各教慣例。譬如孔聖,收弟子十條臘肉的束修,可被稱為十臘肉教了麼?”

    這是要把儒教也拖下水的節奏,儒教雖然在這個時代比較式微,但大廳裡的人都是讀書人,也有不少摒棄佛道,只尊儒教的純正儒生。眼看兩人的論辯要往群毆的路子上走,而真正的正主竺法言和都明玉都不說話,張紫華拍了拍手,站起身道:“來人,設宴!今日雅集,一為聚賢,二為訪才,不為三教高低,兩位暫且休戰,先填一填五臟廟可好?”

    年輕道士不再說話,拱拱手,退了回去。老和尚不知是不是嘴炮打的興起,竟一口回絕了張紫華的提議,道:“事涉佛道真偽,無心用膳,請大中正稍待,由我等二人各陳名理……”

    張紫華面露不豫,道:“上座,你的意思呢?”

    竺法言微笑道:“無覺說的在理,事涉佛道真偽之辯,吃飯事小,論衡為大!不過,這是佛道兩家之事,總不能因此害得諸位郎君腹中空空。這樣吧,徐郎君,不如你教教和尚,到底該論衡呢,還是該吃飯?”

    徐佑自答謝竺法言品評之後,一直龜縮在人群中,力圖讓自己消失無形。看到年輕道士出頭與老和尚舌戰,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心中剛鬆了一口氣,沒想到竺法言擺明瞭不放過他,輕飄飄一句話,硬生生的又把他拉到了台前。

    再次齊刷刷的萬眾矚目,尤其陸緒的目光如有實質,徐佑想起一句挺現代的話,如果眼神可以殺人,估計他已經死了十次了!

    “該吃飯!”

    徐佑把心一橫,不管竺法言打的什麼鬼主意,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難不成他能吃了自己?

    崩了他的大牙,當然,如果他還有大牙的話!

    竺法言終於睜開了眼,老臉的褶皺都快要編成一朵花了,道:“願聞其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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