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寒門貴子 作者:地黃丸 (連載中)

 
tanakh 2019-4-8 20:34: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2 106225
tanakh 發表於 2019-4-27 09:56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六十八章 大賊小賊


“陸明府想幹什麼?”徐佑開門見山,沒有跟杜三省兜圈子。大家好歹共過患難,說話直白些,顯得不那麼見外。

“撈錢!”

杜三省一點沒有為尊者諱的意思,兩個字擲地有聲,簡潔明瞭。起身為徐佑倒了一杯酒,他是粗人,府中不備茶,只有酒,慇勤勸道:“嘗嘗,自家釀的梨兒酒,外面喝不到。”

“梨兒酒?聽起來很好喝的樣子!”徐佑笑著飲了一口,有點後世果酒的味道,作為解饞的飲料還是不錯的,作為酒呢,差了些意思。跟杜三省幹了一杯,又道:“只為財?”

“只為財!”

杜三省回答的斬釘截鐵,再起身倒了一杯酒。徐佑仰起脖子一口飲盡,淡淡的道:“那就好,能用錢解決的問題就不是問題!”

他一直擔心陸會這時候對詹泓動手,背後會不會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陰謀。雖說他是陸氏的人,顧陸朱張四姓一家,跟顧允對著幹的可能性不大,但保不準受人蠱惑,一時利益熏心做出背叛家族的事來。

“縣尉給個實數,七百萬錢實在太多了,殺了詹泓也湊不出來。不如各退讓一步,如何?”

杜三省跟詹泓沒什麼交情,卻在李定之做起縮頭烏龜之後,主動出面幫忙說項,肯定得到了陸會的授意。他跟李定之不和,新縣令來了,大家自然各憑本事拍馬屁,積極向領導周圍靠攏。目前來看,杜三省的水平比李定之的水平要高一些,更得陸縣令的歡心。

“我估計,是我估計啊,未必說的確鑿,明府的底線應該在五百萬錢上下。你看,至賓樓前後三進,僦舍數十間,至少值一百萬錢吧?詹泓的九品、士籍、奴僕、佃客,還有其餘的田舍財物,怎麼也值個四百萬,明府要五百萬錢,說少不少,說多真的不算多!”

五百萬錢!

徐佑對陸會真是刮目相看,當初徐氏向袁氏提親,聘禮也不過一二百萬錢,他區區一個六品縣令,俸祿不過八百石,按每石米糧二百八十錢計算,剛剛上任就想幹一票,撈足二十年的俸祿,胃口大的超乎想像。

“詹泓的家底你是知道的,之前在詹氏不受重視,後來分家,大頭被詹天和詹熙拿去,分得多是田地和宅院等死物。滿打滿算,或許有數百萬的家當,但手中實際攥著的帛、米、錢不足百萬之數。”

徐佑儼然成了詹泓的大管家,將他分說的馬上就去街頭要飯了。杜三省聽得無言以對,論口才,十個他也趕不上徐佑的一顆小白牙,道:“郎君,不是我不肯通融,你心裡也明白,我只是個傳話的,至於明府那邊同不同意,還得看他的意思。要不,這樣,你給顧府君去封信,看看顧府君怎麼說?”

杜三省的語氣中帶著幾分試探,好像在評估徐佑和顧允的關係,有沒有隨著職務和地點的變化而發生變化。

徐佑微微一笑,道:“飛卿剛剛蒞任,昨日還收到他的來信,說起吳縣種種,感嘆百廢俱興,忙得不可開交。這點小事,我想就不必麻煩他了。”

“是是,郎君說的是!”

顧允的影子站立在徐佑的背後,杜三省躊躇了半響,十分為難,道:“這個,具體多少合適?郎君交個底,我好給明府回話。”

“二百萬錢!”

徐佑一口咬死,不給杜三省討價還價的空間,道:“這是最高價了,如果陸明府還是不同意,那我也沒法子。詹泓的姊姊詹文君是郭勉的兒媳,郭勉的實力如何,縣尉也是經歷過之前那場動盪的人,知道其中的深淺,也知道其中的利弊。”

杜三省忙點點頭,表示充分理解徐佑的意圖,並承諾盡力勸說陸會。等送走徐佑,在院子裡思忖一二,備車去了縣衙。他跟徐佑算是可交的朋友,但朋友終歸只是朋友,陸會卻是掌控他仕途前程的上司,夾在其中,叫人左右為難。

徐佑和左彣回靜苑時特意繞路經過至賓樓,曾經熱鬧的逆旅如今門前冷落,幾乎看不到天南地北的商賈的身影,跟當初剛來錢塘時的盛況不可同日而語。

“郎君,你說陸會到底想幹什麼?”左彣眼中滿是疑慮,道:“陸氏好歹也是吳中門閥,陸會應該不缺錢,甫一上任就盤剝治下的士族,傳出去不怕污了他的名聲嗎?”

“皇帝還有幾門窮親戚呢,陸氏豪富不假,卻不見得宗族內人人皆是豪富!”徐佑嘆了口氣,道:“二百萬錢,詹泓要傾盡家財了……只是可惜了這座至賓樓……”

山宗百無聊賴的趴在地上,一手拿個布罩,一手拿著尖草,翻著牆角樹根的土洞找促織。秋分跟在後面瞧著熱鬧,道:“山郎君,捉到了嗎?”

“噓!快,取水來!”

秋分將手裡灌滿水的竹筒遞過去,山宗對著洞口傾瀉,不一會就溢了出來,卻不見促織的蹤影。

“咳……”

山宗頗覺尷尬,又不肯在秋分面前丟了臉,信口說道:“許是別處還有出口,被這狡猾的小蟲跑了。不急,咱們慢慢找,院子這麼大,總找得到!”

“嗯!”

秋分從來沒見過捉促織,貌似極好玩,興致勃勃的跟著山宗將滿座院子的土洞翻了個遍,眼看著兩個時辰過去了,別說捉到,就是促織的叫聲也沒聽到一次!

徐佑從外面回來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山宗的衣服沾滿了泥土,腦袋朝下,撅著屁股,正用尖草在洞裡攪和,別提多狼狽了。秋分蹲在旁邊,使勁探著腦袋,也不知怎麼搞的,白生生的臉蛋濺了數點污漬,看上去固然可愛,但也有些莫名其妙。

“你們幹什麼呢?”

“別吵,別吵!”

山宗不耐煩的揮揮手,猛的撲向草叢,鼻子先觸地,摔了個狗啃泥,卻毫不介意,一骨碌爬了起來,高興的攤開手一看,空空如也!

“好小蟲,跑的挺快!”

秋分看到徐佑,臉上一紅,略覺不安,道:“小郎,山郎君說要帶我捉促織……”

“促織?這大冷的天,外面哪裡還有促織?”徐佑瞪了山宗一眼,道:“跟我來!”

山宗嬉皮笑臉的將手中的器具交給秋分,偷偷囑咐她藏好了,明日繼續捉,跟在徐佑屁股後面,道:“七郎,是不是要給我派點事做?之前朱凌波要來靜苑,我天天躲在後花園的柴舍裡,結果趕上你受傷昏迷了幾天,她也就沒來成。現在朱凌波已經回富春去了,我總不必東躲西藏了吧?”

一路聒譟,徐佑沒搭理他,來到何濡的院子,他正在讀書,手中捧的還是那本從宅子裡找到的無名古卷,笑著問道:“山宗,找到青頭將軍了嗎?”

促織以白色為下,青色為上,尤其冠以將軍名號的青頭,更是萬人敵。山宗垂頭喪氣,道:“青頭將軍?連白尾小卒都沒見到一隻。”

“序屬三秋,時維七月,稟受肅殺之氣,化為促織之蟲,白露旺生,寒露暫絕。如今已經是大雪節氣了,哪裡尋的來活蟲?”徐佑的眼神宛如看著一名智障,道:“你跟其翼打賭了吧?賭注是什麼?”

何濡欣賞了一下山宗的神色,慢悠悠的道:“賭注就是由他作方斯年的師傅,等斯年練氣小成之後,教授諸如拳腳兵器等進階的武藝。說不定要不了幾年,七郎麾下又多了一名九品高手。”

徐佑哈哈大笑,山宗的身手偏向小巧騰挪,機變百出,正適合方斯年這樣的小女娘,道:“恭喜山郎君收一佳徒兒,今晚我做東,擺酒慶祝慶祝!”

山宗仰天長嘆,道:“我算是上了你們的賊船了!”

“你小小抄賊,不上賊船,還想上官船嗎?”

大家混的熟稔,開點小小的玩笑無傷大雅,山宗不以為杵,反倒更喜歡這個樣子的徐佑,道:“原來郎君這裡也是賊船,我昨夜做夢還以為自己改邪歸正,從此青雲直上,衣食無憂,可以睡個安穩覺了呢……”

“賊有大小,小賊只能聚嘯山海,持刀劍,劫人財,今日不知明日事,渾渾噩噩的等著被剿滅的那一天;大賊卻能一呼百應,率萬眾,封王侯,老天爺不肯給的,就自個拿命去取,取得到,是天命,取不到,也不白來世上一遭!”

何濡說的平淡,聽在山宗耳中,卻彷彿晴天響起的驚雷,好一會才小心翼翼的問道:“那,兩位郎君是要做小賊呢,還是做大賊?”

徐佑沒好氣的道:“做良民!其翼喜歡說笑,你不必當真!”

山宗拍了拍胸口,後怕道:“嚇死我了,這樣的玩笑,何郎君以後少說為妙。”

何濡微微一笑,隨口轉移了話題,道:“杜三省怎麼答覆七郎的?”

“千里做官只為財,陸會沒有別的心思,只是想發財而已!”

“價錢呢?”

“五百萬!”

山宗大怒,雙目露出凶光,道:“我們辛辛苦苦在海上打劫一年才搞來多少?區區一個小縣令動動嘴巴就要五百萬錢,簡直喪心病狂,無恥之極!”

不患寡而患不均,山宗對貪官未必有多麼仇恨,只是貪官賺錢如此容易,跟抄賊的營生比起來,顯然更加具有吸引力和性價比。

“十幾年埋頭苦讀,出身,門第,機會,人緣,缺一不可,然後才可能在諸多候選人中出任錢塘縣令,其實也不比當抄賊來的容易。”何濡譏嘲了兩句,笑道:“七郎怎麼還價的?”

“只給二百萬錢,詹泓還有一大幫子人要養,總不能真的讓他傾家蕩產。”

“陸會不同意怎麼辦?”

“不同意?”徐佑露出讓山宗不寒而慄的笑意,道:“錢塘不是陸會的私宅,想要稱王稱霸,他還不夠資格!”

tanakh 發表於 2019-4-27 09:57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六十九章 聖哉斯言


陸會接受了徐佑的報價,就如杜三省所說,他只為求財,不想逼得詹泓鋌而走險。不過,少收了錢,售後服務就沒有那麼到位,詹泓私藏蔭戶的事可以不予追究,但多餘的蔭戶必須清理出去,重新編戶落籍,不得再託庇士族門中,逃避朝廷的稅法和雜役。

詹泓又來找徐佑,徐佑本以為他要借錢,正尋思著怎麼才能不傷感情的婉言拒絕,說明自己手頭拮据的現狀。沒料想詹泓在意的不是錢,而是那些即將被掃地出門的蔭戶。

“郎君,不是我不識好歹,他們大都跟隨詹氏十幾年,有些往上三代都在為詹氏做事,現在子孫無能,累及家門中落,可這些老實巴交的蔭戶卻不該受此劫難。一旦被官府編戶,每年的租調力役將成為他們沈重的負擔,家不成家,人不像人,我實在於心不忍。”詹泓言辭懇切,懊悔自己的無能,哀求道:“萬望郎君再費心說合,請陸縣令高抬貴手。”

徐佑對蔭戶制向來不以為然,南北百年戰亂,人口凋敝,良田荒蕪,拋開數量巨大的部曲和佃客,自由民本就少的可憐。朝廷因此收不來稅,窮的要死,基建、墾田、水利、糧儲、武備樣樣落後,做什麼事都捉襟見肘。而士族卻把屬於朝廷的自由民豢養在私人的莊園裡,耕種、做工、服役,一個個富的流油,還不用交稅,最終中央弱,地方強,尾大不掉,難以控制。

藏富於民是好事,可當下的情況是藏富於士族,老百姓的日子照樣不好過。自由民越來越少,朝廷收的稅越來越重,於是造成惡性循環,紛紛自願賣身為士族的佃客,如此反覆。

不過,這是百年積弊,徐佑一時也沒辦法解決,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道:“陸縣令並不好說話……”

他找杜三省傳話,甚至說了些威脅的言辭,陸會心中肯定不悅,只是礙於種種原因,沒有發火而已。要是再得寸進尺,後果不問可知。

詹泓忙道:“我明白,要是陸縣令答應網開一面,我會每年奉送十萬錢作為酬謝。”

十萬錢買幾十個佃戶,這樣的買賣確實划算。徐佑沈吟不語,他對陸會的為人不算很瞭解,目前來看,貪財是肯定的,但是這個人重不重視面子呢?會不會覺得兩次命令都被頂回來,傷了一縣之長的自尊,從而無視這區區十萬錢,招致更凌厲的反擊呢?

貪小利而無視大局,徐佑對詹泓的印象大打折扣。聽詹文君說,她的兄弟中只有這個詹泓還算成器,沒想到處事如此不堪。詹氏的沒落,外因五成,內因五成,也怨不得別人。

“這樣吧,我試著說合看看,未必能成,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送走詹泓,徐佑讓左彣奉了拜帖,請杜三省過府飲酒。杜三省此次居中傳話,既為陸會賺了二百萬錢的進項,也在徐佑這邊留下了好大的人情,兩頭討好,心中得意,高高興興的來赴宴,徐佑卻提出要詹泓保留現有的蔭戶不變,臉色頓時變得難看起來。

“郎君,這是你的意思,還是詹泓的意思?”

徐佑給他斟了杯酒,道:“有區別嗎?”

“當然有區別,要是郎君的意思,我拼著被明府責罵,也得厚著臉皮去說情,明府怪責下來,由我一力擔著。可要是詹泓的意思,我只能說這小子豬油蒙了心,太不知進退,明顯要把郎君架在火上烤,。”

徐佑輕笑道:“沒那麼嚴重,明府那邊說句話,詹泓每年會有十萬錢的孝敬。大家各取所需,再好不過。當然了,縣尉這幾日東北西走,勞苦功高,詹泓稍後也會備有禮物送到府上……”

“好說好說!”

杜三省是聰明人,口中從不提酬勞,心裡知道徐佑不會忘了他的好處,道:“這些蔭戶想要繼續當詹氏的附籍,估計明府絕不允准。”

楚國的戶籍制度跟六朝區彆不大,也分黃籍和白籍。合法的蔭戶都要在黃籍上登記,但是沒有獨立的戶籍,而是寫在主人的戶籍後面,稱為附籍,也就是所謂的“客皆注家籍”。

“想想辦法,我曾聽一位飽學的老先生說過,只要用心,辦法總比困難多!”

杜三省想了想,道:“只有一個辦法,讓這些蔭戶自願賣身為奴。做了詹氏的奴僕,自然沒有了蔭戶制的拘束,詹泓想養他們多久,就能養他們多久。”

轉為奴籍是一個法子,只是大多數蔭戶未必願意放棄半自由民的身份,從此世世代代生死操於主人的手中。雖說詹泓待他們不薄,從不苛待,也不暴虐,但誰能保證日後的主人也是這樣的君子?

“還有別的辦法嗎?”

“若是有人不想轉為奴籍,可以從蔭戶裡挑出幾個伶俐的作為衣食客。衣食客不同於佃客,不同於典計,既不必從事耕種,也不交租調,類似於家主的隨從,供給衣食、署理雜務。”

徐佑對衣食客略知一二,絕對數比蔭戶還要少,品級以上的士族只能擁有一至三人而已,杯水車薪,無濟無事。

“這倒是可行的法子,不過,詹泓的名下多了三十多戶,僅僅靠著衣食客,填不滿這個窟窿!”

“詹泓的蔭戶裡不是有許多流民嗎?這些流民一部分從北魏逃難過來,一部分是別處州郡的逃民。依據大楚的律法,士族可以廕庇九族之內的親屬,反正這些流民的籍貫無處可查,讓詹泓認他們作遠房或分支的親屬,如此避免了蔭戶制的人數要求,又能合法的避過每年的檢籍!”

杜三省不愧是老刑名,沈浸官場多年,深知各種情弊,轉眼間就給了徐佑切實可行的法子,鑽律法漏洞的本事無人能及。

“縣尉果然厲害,來,我敬你一杯!”

杜三省仰頭一口,醇香又不失勁道的酒氣順喉而下,渾身立刻暖洋洋的,忍不住大讚道:“好酒!”

“這是北魏的鶴觴酒,飲十杯,經月不醒。”

杜三省大驚,道:“可是劉白墜所釀?”

“正是!北都名酒,以此為最。飛卿臨行時送我的,一直沒捨得喝,今天特意拿出來供縣尉品嚐!”

“好好好!”杜三省激動的手在顫抖,端著酒杯放到鼻端,深深聞了聞,一臉的沈醉,道:“郎君,今日得嘗此酒,詹泓的事,無論如何我都為你辦妥當!”

“來,乾杯!”

“幹!”

是夜,杜三省在靜苑大醉,第二日徐佑派人送他回家裡後,又倒臥一日夜才醒了過來。自此逢人就說鶴觴酒的好話,成為最忠實的擁躉,多年後還唸唸不忘。

詹泓的家事最終得到妥善解決,作為佃客、衣食客和假託九族內親屬的,共計十八戶,六戶自願賣身為奴,另有十一戶解除了跟詹氏的租佃關係,成為編戶齊民,恢復了自由身。詹泓在徐佑的指點下,備了厚禮答謝杜三省。杜三省對喜歡找麻煩的人沒有好感,但看在錢的份上還是和和氣氣的招待了他,辭別時耳提面命了幾句,道:“你的事原本不可能辦妥當,幸好徐郎君出面斡旋,你懂我的意思嗎?”

“明白,明白,我知道怎麼做!”

過了數日,詹泓又再次到靜苑拜訪,這次他來,沒有提出難題,反倒送給徐佑一個大禮。徐佑看到厚疊疊的名單時愣了愣,道:“這是什麼?”

“這是詹氏三十名部曲的奴籍文書!”

“我知道,我是問你給我看這些文書做什麼?”

“因為從今日起,他們都是郎君的人了,!”

徐佑將手中的名單放在案几上,目視詹泓,良久不言。詹泓起先還能保持容色不變,臉上透著恭謹,只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的變得有些尷尬,眉宇間流露出幾分不安。

他認知裡的徐佑,溫和,大度,言談如沐春風,可此刻的徐佑,依舊是他,卻不怒而威,讓人戰慄。

終於,徐佑打破了沈默,笑道:“詹郎君,你不要誤會,我幫你,不是為了索取酬勞。”

詹泓這才感到自己的舉動有些突兀,徐佑跟陸會不同,跟杜三省也不同,兩人間之前沒有往來,也沒有任何交情,可人家二話不說為了他的事四處奔走,甚至不惜開罪錢塘縣令,看得自然是詹文君的面子,而不是這區區三十名部曲。他以之酬謝,不僅落了下乘,還顯得太過功利,實在是個俗物!

詹泓撩起寬袍下襟,雙手交疊伏地,自責不已,道:“泓少不更事,行事莽撞,以致冒犯了郎君,死罪死罪!”

徐佑扶了他起身,道:“不是我拒絕你的好意,這些部曲都是你門內的老人,這樣送出,未免傷了他們的心,也有違忠義之道。”

詹泓滿面羞慚,不敢直視徐佑,道:“好教郎君得知,這些部曲本不是我的人,先君尚在時,指派他們跟著詹珽做事,一個個武藝精湛,都是難得的人才。後來出了那樣的事,詹珽被流放從軍,詹氏又分了家,他們落得無處可去的境地,幾位兄長都不願意收留,於是結伴求到阿姊府上。阿姊心軟,憐惜他們平素裡也是受詹珽所累,並不是什麼壞人,所以親自交代我務必善待他們,不得因詹珽遷怒於人。我豈敢不從?每月的俸錢按時發放,衣服食物盡好的供應,只是他們善武而不善耕作,在我這裡除了日常巡視府邸,別無它用,天長日久,武功生疏,人也廢了。”

徐佑嘆了口氣,道:“既然不想耽誤了他們,赦免了奴籍,放他們自謀生路就是,何苦送來我這裡?”

“自謀生路,談何容易?”詹泓身殘之後,用功讀書,心思和視野比之以前發生了極大的變化,並不是那些錦衣玉食、不知人間疾苦的士族子弟可比,道:“現在這世道,真的放了他們出去,不到半年,除了落草為寇,也只能重新投入別人門中為奴,說不定遇到居心不良的主人,反而被人利用,最終壞了性命。”

“難為你有這份見識!”

從農、從商、從政,從賊,世人謀生無非這四條路,然而前三條路對這些只會武藝的粗人們都行不通,沒農具沒土地沒技術,當農民連自己都養不活,從政更是別想了,至於從商,沒本錢沒門路做什麼生意?到頭來,還不是只有從賊而已?

詹泓見徐佑的沒有先前那麼大的牴觸,心中的忐忑也去了一半,說話更加通暢,也更有說服力,道:“我知曉郎君是要做大事的人,手中正好缺人使喚,所以私下揣摩,想給他們尋個既可以謀生,也可以做些功業的去處,說不定將來還能脫了奴籍,光宗耀祖。當然,沒了他們這些武夫在家裡惹是生非,我也能少點麻煩。這點點私心,為我,也為他們,萬望郎君體諒。”

徐佑當然不是傻子,這些部曲跟隨詹珽有些年頭了,詹泓恐怕沒有本事降服他們,與其放在家裡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引起禍亂,還不如做個順水人情送給徐佑。至於徐佑能不能降服他們,就要看他的本事了。

“好吧,既然你這樣說了,我再拒絕,顯得不近人情。不過,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詹泓大喜,道:“謝過郎君!”

送走了詹泓,回來時見何濡正在翻看名單,他扭頭笑道:“七郎好手段,收人的禮物,還讓送禮的人感恩戴德。詹泓沒有城府,竟看不出七郎其實早動了心,還苦苦哀求著你收下,真讓人笑破肚皮。”

錢塘看似平穩,其實暗中不知藏了多少兇險,上次山宗偷偷潛入,虧得他沒有壞心,否則,憑左彣一人,護不了所有人周全。徐佑早有心招些部曲,充實靜苑的防禦,只是一時去哪裡找會武功,又沒主人的人為奴呢?從人市買些好苗子,慢慢交給左彣*,有個三五年,未必不能培養出一批精銳的部曲,可那畢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詹泓今日登門,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頭,看來運氣依然站在徐佑這一邊。

“悠著點笑,真的笑破了肚皮,看你怎麼享用天下數不盡的美食!”

徐佑沒好氣的道:“這三十人下午就會過來,你和風虎一同去,從中挑出十個武功不錯的,留下來充作靜苑的守衛。其他人送到紙坊,跟著方亢熟悉造紙的流程……”

“咦,我還以為七郎會先勘驗他們的忠心?”

“忠心?”

溫柔如女郎玉手的日光,透過窗楹投射在徐佑的足尖,他的身子正好隱在光與暗的分界處,聲音彷彿從幽冥中傳來,溫和卻冰冷:“我對他們既無恩德也無威勢,論身份,只是新換的主人而已,何來的忠心?若是剛一投靠,立刻表現的忠心無二,這樣廉價的忠心,我又何必在意呢?”

何濡緩緩擊掌,道:“聖哉斯言!”

tanakh 發表於 2019-4-27 09:57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七十章 御意至得無為


正說話間,山宗興沖沖的來找徐佑,道:“奇才,真是奇才!七郎,你絕對想不到,我們撿到寶貝了……”

徐佑笑道:“什麼事值得大驚小怪?莫非方斯年感應到了真氣麼?”

山宗的驚喜僵在臉上,好一會才悻悻然的道:“七郎已經知道了?”

“真的啊?”

徐佑吃了一驚,道:“我隨口說笑,她真有了氣息流動?”

“對,今日我幫她內視,閉塞在陰交、氣海、石門、關元的關隘已經衝開……”

這就是之前左彣說的通關展竅,唯有通了此四關,丹田門戶大開,才可吸納天地元氣而為己用。武道沒有終點,大小宗師之上,是不是別有洞天,現在無人知曉,但千百年來,武道的起點就在陰交、氣海、石門、關元這四關,又稱水火關。不通水火,永遠無法成為真正的武道中人,頂多學些粗淺的拳腳功夫,看門護院,打架廝混而已。

二百七十年前,大宗師李知微定下九品榜,但凡能夠入榜的武者,幾乎都經歷了通關展竅這個起點,偶爾有些天生神力的奇葩,或者生具異象的非人,能夠打破規則躋身九品榜中,但也成就有限,全部止步於小宗師的天塹之外。

因此,通關展竅是入門的第一步,之後再練氣固本直至陰陽交會,才有望向著武道巔峰艱難的攀登。千萬不要以為通關展竅是平易事,生逢亂世,習武多過修文,會些武功的人如恆河沙數,然而能夠通關的萬里無一。

方斯年修習菩提功不過旬月,竟能連通四關,感應天地元氣,就連被譽為少年天才的徐佑也做不到。

“走,瞧瞧去!”

方斯年穿著白色戎服,腰間繫著革帶,正以無比怪異的姿勢盤坐在蒲團上。右手繞過前胸,以拇指和無名指扣住肩井穴,左手結印在丹田處,呼吸吐納頗有規律,微微能夠聽到胸腹間低沈的雷鳴聲。

保持這個姿態半炷香的時間,然後將身體右傾,用右手拇指輕觸耳後的翳風穴,左手卻變了另一種結印,高於丹田三寸,整個轉換過程圓潤流暢,沒有一絲阻礙,呼吸猛然急促,急呼急吸,反覆百餘次,透著奇妙的節奏感。

再半炷香,轉身左向,右手掌心的勞宮穴貼緊缺盆穴,上身俯曲,雙腿前後交疊,左手再變一次手印,又高三寸。

如此連著展現了七種怪異的盤腿姿態,盤腿也稱為身印,七種變幻無端的手印,七種精妙入微的吐納法門。方斯年左手結印,抵住昇陽府,右手分三指抵住絳宮,左足尖輕觸丹田,呼吸驟滅,彷彿無形無識,遁跡虛空,再也無法觸摸。

“受想滅定?”何濡腹中萬卷書,無人可比,一眼看破方斯年正在用佛門最頂尖的禪定心法進入了空明之境。饒是他鎮定過人,這會也容顏大變,道:“山宗,你從何處學來的佛家法門?”

山宗莫名其妙,抓了抓腦袋,道:“這是我家傳的息停脈住功,跟老和尚的什麼受什麼定,可沒有半文錢的關係。”

何濡繞著方斯年行走觀望,眸光異芒流動,越看越是歡喜,竟然不住手舞足蹈七郎,口中接連道:“好,好!怪不得,怪不得!”

山宗雙腳輕挪,湊到徐佑身旁,悄聲道:“其翼郎君是不是魔怔了?”

徐佑搖搖頭,示意山宗噤聲,等何濡興奮之意漸去,道:“其翼,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當然是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何濡望向方斯年的眼神,彷彿在看著一件稀世珍寶,道:“知道她為什麼能夠這麼快就通了水火關嗎?只因山宗誤打誤撞,教她的是佛門幾乎失傳的受想滅定禪功。這門功法與武功無關,只有助於僧人入定冥思,開證四禪。東漢時傳入中土的《安般守意經》裡有過記載,論及七身、七手、七安般,共有三百四十三種變化。只是經書中淺嘗輒止,沒有詳細的敘述,誰想今日有倖一睹真容,果然妙不可言,妙不可言!”

安般守意經?

徐佑問道:“可是安那般那的六妙門?”

安般,是佛教的一呼一吸之法,也是安那般那的略稱。何濡笑道:“七郎學識似海,連六妙門都知曉?安世高譯《安般守意經》,將出息意、入息意和守意分為數、隨、止、觀、還、淨六道妙法,是三世諸佛入道之初門,內外之根本。後來無數人精研此經,卻往往不得其門而入,雖有幾代高僧編註釋義,號稱六妙之妙,盡在其中,在我看來,也只是讀通了皮毛,沒有覓得經文真意。究其根本,正是丟失了至關重要的受想滅定禪功,不能受想滅定,如何安般守意?”

“啊?”

山宗張大了嘴巴,道:“我曾聽先阿翁閒聊時說過,東漢時山氏在洛陽顯赫,有子弟與安世高交好……莫非息停脈住的訣妙,原來竟出自佛家的受想滅定?”

“定是如此!否則的話,方斯年再怎麼天資聰穎,也不可能在旬月間衝破水火關。誰能想到,數百年前失傳的安般守意之法,結合師尊自悟的菩提佛功,竟有這等意想不到的妙用。這要不是因果,還有什麼是因果呢?”

何濡跌坐於地,神色如痴如醉,道:“當初師尊從經書中悟出菩提功,哦,那時候還不叫這個名字,並沒有秘而不宣,而是廣傳同門和弟子,作強身健體之用。十數年後,眾人中有些成了入品的武道高手,有些只是身強體健,不易生病而已,這種分歧,因人的資質和心性有別,實屬正常。可不正常的是,靈智大和尚起先的修習並不顯眼,進度平平,可過了七年,卻將所有人遠遠的甩在身後,入九品,破天塹,晉位小宗師,那時候的他,才不過三十五歲……”

“那時候的靈智,野心還沒有彰顯,對師尊侍奉恭謹,對門人和藹可親。我私下問他,十年內修行至小宗師的境界有何心得,他回答我說先靜心後悟法,我又問他如何靜心,他說了六個字……”

山宗聽的入神,道:“哪六個字?”

“御意至得無為……我年紀尚幼,對佛經領悟不深,難解其意。現在想來,靜心悟法,無非是通過受想滅定的玄妙神通,將菩提功修煉到了極致。至於‘御意至得無為’六字,安名清,般名淨,守名無,意名為,御意至得無為,即是安般守意經!”

徐佑嘆道:“原來靈智早告訴你了,要想通過菩提功得窺武道至境,必須尋到受想滅定之法。”

山宗傻乎乎道:“這樣說來,靈智大和尚為人還算不錯……”

何濡撲哧一笑,道:“他只是欺我年幼無知,又或心中藏著這樣的大秘密,著實忍不住,所以才吐露給我知道。要是他能算出來,有朝一日我從你身上破解了這個秘密,恐怕會後悔說過這番話。”

“靈智就算明白告訴其翼也無妨,受想滅定失傳數百年,他應該是機緣巧合才得到了這門功法,旁人再無可能窺得一二,所以才有恃無恐。”

徐佑沈吟片刻,突然道:“你說靈智是南北兩國最有可能成為一品大宗師的人,如此說來,方斯年的將來……”

“猶未可知!”

何濡的雙眸深不可測,大放光華,一字字道:“所以我說,這是天大的好消息!”

徐佑微微一震,眼角瞥了下山宗,雙手食指輕輕跳動,心中掠過濃烈的殺機!

親手培養一位大宗師,這是世間無人可以抵禦的誘惑,眼下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確保方斯年的絕對安全,以及確保這個大秘密不會洩露。

只有死人,才會守住秘密!

何濡立刻明白了徐佑的心意,道:“山宗,方斯年學全受想滅定的所有變化了嗎?”

“學全了!”山宗還沒有反應過來,高興的道:“她比我聰明,當年我被先君揍的半死,用了半年才勉強學全了所有變化!她只是聽一遍,我再教一遍,立刻學的分毫不差。”

何濡不動聲色的笑了笑,道:“方斯年未必比你聰明,只是她心無雜念,性情如初生嬰兒,不染一點塵埃,學起佛家的法門比大多數人進境要快,有事半功倍之果。”說著起身往外走去,道:“你們在這裡稍待,我去找風虎來,此等盛事,不能缺了他……”

“且慢!”

何濡猛的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眼中透著不解。徐佑阻止了何濡去暗中佈置,走到山宗面前,目光如有實質,道:“山宗,你願不願意修習菩提功?如果願意,其翼可以傳你訣要,結合你多年的受想滅定功,說不定再過二三十年,武道絕頂之上,將有你的一席之地!”

山宗一愣,然後瘋狂的擺手,道:“郎君別拿我說笑了,我這人憊懶之極,學文不成,這才無奈學武,能有今日的修為,已經榨幹了所有的氣血和精神。這輩子不說多了,能夠站到小宗師門外的尺許之地,於人可以誇耀,於己足慰平生,不敢稍有奢望,覬覦大宗師的無上境界!”

他苦笑道:“何況菩提功適合初學之人,我要重新習練,必須散去一身真氣,其中兇險頗大,一不留神,很可能經脈寸斷而亡。就算僥倖不死,經脈受傷,氣竅大損,哪怕菩提功可以活死人,受想滅定功可以肉白骨,也絕無可能向大宗師邁進一寸。如此得不償失,弊大於利,我固然愚鈍,卻也不肯去做的!”

“你想好了?這種機會,可能一生只有一次!”徐佑緩緩說道:“我言而有信,你點頭,立刻就可以修習!”

“不用想了,我知道七郎是為了我好,可我這個人就是爛泥扶不上牆,得過且過的性子!”

徐佑轉身行至窗前,雙手推開窗戶,凝視著天上的雲,沈默許久,道:“山宗,我向你致歉!”

山宗愕然,道:“七郎……”

“我為方才的殺機致歉!”

徐佑仰起頭,感受冷厲的寒風吹入肺腑,道:“我知道,你其實察覺到了,所以說了那番話想要打消我的殺機。”

他嘆了口氣,似乎有些意興闌珊,道:“信任,果真是世間最艱難的事!”

山宗臉色大變!

tanakh 發表於 2019-4-27 09:58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七十一章 驚蟄三候


“相對可能成為大宗師的誘惑,散功的危險性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你向來膽大包天,有勇有謀,絕不是畏首畏尾的性情。至於憊懶,能夠在溟海盜裡混出名堂,能夠不遠千里找柳權的麻煩,豈會真的喜歡得過且過?”

山宗額頭滲出細細的汗珠,饒他急智過人,這一刻也著實找不到破解僵局的辦法。動手?徐佑的名聲放在那,雖然前不久剛剛舊傷復發昏迷了幾天,但也沒有把握可以拿下他做為人質。最重要的是,拿下徐佑於事無補,他是假死的人,天下之大,除了靜苑,根本無處可去。

徐佑回過頭,招呼山宗坐到身前,兩人之間的距離觸手可及,輕笑道:“你不用緊張,事無不可對人言,既然說開了,我就不會再起殺心。何況在這方寸之間,我不是你的對手。”

山宗默然,好一會才抬起頭,唇角露出幾許苦澀的笑意,道:“不瞞七郎,剛聽到其翼郎君的話,我確實動了心。但我對天發誓,絕沒有背叛七郎的意思,也沒有想要洩露這個秘密的打算。”

“世上能夠坐懷不亂的聖人只有柳下惠一個,面對誘惑,動心是人之常情。”徐佑嘆了口氣,似乎有些自責,道:“我自認不是暴虐的人,平時處事也算得上淡然,但剛才那一瞬間仍舊沒有控制好自己的貪念,這是我的錯!我本該給你充分的信任,而不是妄加猜忌,以至於動了殺心!”

“七郎……”

徐佑踞坐於地,臀部壓住腿背,雙手交疊前伸,伏地下拜,沈聲道:“我自家滅以來,從來沒給人行過如此大禮。今日之事,是我負你在先,請受佑一拜。”

山宗急忙跪行退後,同時俯身回禮,虎目微微泛紅,聲音變得有些沙啞,道:“不敢!七郎言重了!”

“當日你欠我一命,所以許下了為我效力三年的血誓。今日我既然動了殺心,你那條命就算還給了我,從今兩不相欠。山宗,你自由了!”

徐佑的言辭誠懇之極,道:“我之前說的話依然有效,你若想學,其翼可以將完整的菩提功教給你,我再贈你一些錢財,找個人跡罕至的山村隱居十年。待武功小成之後,天下無處不可去,哪怕被朱氏知道你的身份,到了那時,也已經無關緊要。”

山宗從一世家子弟淪為抄賊,經歷了常人難以想像的痛苦折磨,每次夜深人靜之時還會從噩夢中驚醒。那些背叛、謊言、欺騙輪番上演,曾經的愛憐和溫柔化作無情徹骨的恨意,幾乎將他自幼讀聖賢書學來的對整個世界的認知徹底的摧毀。後來入了溟海,從了抄賊,身邊圍繞的是天下最殘忍狡猾的惡人和兇徒,稍有不慎,就會被嚼碎了骨頭,和著血肉吞噬的乾乾淨淨。

信任,對他來說,好遙遠,也好陌生的字眼!

不過徐佑的一番話徹底打動了山宗塵封的心,他眼光毒辣之極,不然也不會在方才那頃刻之間,察覺到徐佑的殺機。正因如此,山宗可以真實的感受到徐佑此刻的真誠和毫無保留的信任。

久旱之人,乍逢甘霖,先是驚慌,然後就是無可遏止的感動,

君以國士待我,我以生死報之!

山宗叩首三拜,淚落如雨,道:“宗,漂泊四海,孤零無依,蒙七郎不棄,先義釋於長河津,後度厄於錢塘城,不以抄賊為忌,不以卑賤為恥,折節下交,推心置腹。此恩,生不足以報,死不足以還,若七郎不嫌我資質駑鈍,願甘附驥尾,終生不負!”

“好!”

徐佑伸出雙手,和山宗緊緊一握,道:“你我江湖相逢,他鄉再遇,緣分使然,更難得意氣相合,願禍福與共,終生不負!”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放聲大笑,說不盡的豪氣干雲。也是在此時,山宗才真正歸於徐佑的麾下,而不再是單純的感激和報恩。他日鞍前馬後,肝腦塗地,不知遇到了多少驚濤駭浪,再沒有退後半步。

何濡在一旁沒有說話,望著徐佑的雙眸透著由衷的欽服,他自詡智計無雙,可只能作為謀主,不能居於上位。上位者,必須有心胸、氣魄和使人歸附的獨特魅力,就比如他可以輕易的設局殺掉山宗,但沒有辦法讓山宗心悅誠服。徐佑的過人之處,就在於能人所不能,看似行險,卻偏偏出奇制勝,看似不按規矩,卻恰恰直指本心,不拘泥於形式,不糾纏於末節,所謂君子不器,大概就是這個樣子。

解開心結,彼此坦蕩,山宗經過慎重思考,最終還是放棄修習菩提功。畢竟散功存在風險,並且成為大宗師只是大多數武者遙不可攀的夢,天資、努力、機遇和時間缺一不可。他有自知之明,天資尚可,卻並不出眾,努力也有,但不下苦功,機遇固然放在眼前,可要耗費數十年的時間去追求一個不知道能不能成功的夢,他沒有那樣決絕的勇氣。

“我這個人心性跳脫不定,佛門的心法從骨子裡就不適合我,勉強為之,只會捨本逐末,得不償失。到頭來兩手空空,一無所成,還不如照著現在的路子走下去,真有我的緣法,也未必不能在武道上有些成就。”

山宗這是聰明人說的明白話,菩提功有受想滅定功的加持,雖具備了參透造化的神通,但也不是什麼人都可以窺得登上絕頂的門徑。方斯年如同未經雕琢的璞玉,山宗卻在這塵世中沈浮了太久,兩人天份或者區別不大,但這份心性,卻已經是天壤之別。

佛門最重心性,從佛經中悟出的菩提功更是如此,既然山宗想清楚了其中的利弊,徐佑也不強求,凝視著正在滅定狀態中的方斯年,道:“其翼,七身、七手、七安般之後,她又如何行氣的?”

“出息不隨萬緣,入息不居陰界。行氣走督脈,通尾閭、夾脊和玉枕三關,經上鵲橋接連任脈,在沿胸腹還至丹田,此為取坎填離之道。周轉運行七次,即可完功。”

“任、督?”

徐佑記憶中的白虎九勁,行氣的訣竅與何濡說的不同,但也十分重視任督兩脈的通暢,道:“任督為人身之子、午,乃丹家陽火陰符升降之道,坎離水火交媾之鄉,如此說來,佛道兩家的功法大有相通之處。”

“正是!所謂萬變不離其宗,世間的功法不管出自何教,本源其實大同小異。”

方斯年忽然有了氣息,給徐佑的感覺,就像一個人破開了虛空,乍然出現在這個房間裡。何濡大為振奮,道:“眼為神之門,耳為精之門,口為氣之門。視之不息,則神從眼漏;聽之不息,則精從耳漏;言之不息,則氣從口漏。受想滅定的妙用,可以在取坎填離時封了眼耳鼻舌身意的六識,以最大限度將‘數息’匯聚的元氣納入丹田之內。”

簡單來說,別人吐納時,吸十分,最多入三分,而方斯年卻能吸十分,入十分,比起別人多收三倍的奇效,怪不得靈智和尚能夠在短短十年內甩開眾多同門,一枝獨秀,獨佔鰲頭!

何濡進一步解釋道:“丹田藏精,絳宮藏氣,昇陽藏神,菩提功先練丹田,再練絳宮,復練昇陽,然後三者一體,融會貫通,由此生成的真氣無比精純。譬如師尊,他一點武功不會,可要單比真氣,恐怕連三大宗師也毫不遜色,正是數十年如一日修習菩提功的結果。”

“菩提功又分十六重:知息入、知息出、知息長短、知息遍身、除諸身行、受喜、受樂、受諸心行、心作喜、心作攝、心作解脫、觀無常、觀出散、觀離欲、觀滅盡、觀棄捨。修練到知息遍身的境界,可入九品,至觀無常,可晉小宗師,若能達到觀棄捨,應該就是傳說中的大宗師,一品絕巔!”

徐佑和山宗聽的入迷,他們都是習武之人,聞聽這世界一等一的內功心法,豈能不心馳神往?要不是個頂個的聰慧,知道貪多嚼不爛的道理,更明白佛門只渡有緣人,沒有方斯年的心性和緣法,冒然修習,只會誤入歧途,等到青絲變白頭的時候,將悔之晚矣!

方斯年睜開了雙目。

不知是不是心理原因,徐佑感覺她的眼神比之以前凌厲了許多,但也僅僅是一瞬間,方斯年跳了起來,拉著徐佑的手,道:“小郎,我腹中有小蛇在動,特有趣,我讓它去哪,它就去哪,只是不肯出來……”

徐佑微笑道:“蛇百年變虺,虺五百年成蛟,蛟一千年化龍,你腹中的小蛇現在還在長大,等到化成龍的時候,就會出來陪你玩了!”

“真的啊?”

方斯年很開心,不過馬上皺起眉頭,道:“小郎騙人,一千五百年,我早死的連屍骨都找不到了,就算小蛇真的化作龍,又怎麼陪我玩呢?”

“所以你要努力用功,聽從山宗師傅的教誨,日夜兼顧,好好修習,如此,小蛇要不了幾年就能出來了。”

“嗯,我聽小郎的,一定好好修習!”

徐佑笑著摸了摸她的腦袋,自從某次摸秋分的丫髻被方斯年看到,她也強烈要求同樣的待遇,所以徐佑的惡趣味得以擴大到兩個小丫頭身上了,算是成倍增長了。

安撫好方斯年,徐佑想起一事,對山宗道:“稍後會有三十名詹氏的舊部入駐靜苑,雖然不太可能有人認得你,或者聽過你的名字,但為了安全起見,最好還是改一個!”

山宗鄭重其事的點點頭,道:“我之前也思考過這個問題,不如請七郎賜名!”

他背棄祖宗,加入溟海盜,也不肯改名換姓,自然是為了堅持心中那點僅餘的世家子弟的驕傲。這時卻任由徐佑賜名,前後的改變,可見他確實將徐佑視為自己效命的郞主。

徐佑也不推托,想了想,道:“正月啟蟄,言發蟄也。萬物出乎震,震為雷,故曰驚蟄。從今日起,你的名字,叫驚蟄!”

何濡解釋道:“驚蟄有三候,一候桃始華;二候倉庚鳴;三候鷹化為鳩。鳩,《章龜經》裡記載,仲春之時,林木茂盛,口啄尚柔,不能捕鳥,瞪目忍饑,故名曰鳩。等到了秋時,蕭殺氣盛,鳩振翅化而為鷹,搏擊長空,無與倫比。”

“化者,反歸舊形之謂。驚蟄三候,鷹化為鳩,指的是收斂氣息,蟄伏於春時,重新歸於起始。等到將來,秋風起,鳩又能復化為鷹。”

“理有常有變,然有變而常者,有變而變者。其在於物,雀變為蛤,鷹變為鳩,此應氣之變,變之常也。你要體會七郎的深意,身為鳩,心中常有化鷹之志,不讓此名蒙羞!”

“謹受教!”

山宗一改平時的嬉皮笑臉,撫衣下拜,道:“驚蟄參見七郎!”

tanakh 發表於 2019-4-27 09:58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七十二章 畫眉墨


改名字只是第一步,徐佑找來履霜,給山宗簡單的做下偽裝,不求改頭換面,至少讓他的個人特徵看起來沒有那麼的明顯。

履霜仔細端詳之後,抿嘴笑道:“山郎君雙眉入鬢,最是英武,也最引人注目。若想不為人知,首要去掉天眉,以畫黛之,方可稍顯平常。”

《楚辭?大招》裡有“粉白黛黑,施芳澤之”的詩句,可見女郎畫眉之樂,在春秋戰國時就已經出現了雛形。到了魏晉,黛眉已經成了家常便飯,上至貴婦,下至婢女,居家外出,必須修飾眉形。

山宗忐忑道:“黛眉會不會太偏陰柔了些?”

“江東風氣,男子以陰柔為美!恕小女子大膽,山郎君的容貌固然俊偉,卻算不得陰柔,若畫以缺月或撫雲眉,必定可與子都、宋玉競一時之秀。”

山宗苦笑道:“你可別取笑我了,就我這幅尊榮,晚上出門,能讓小兒止啼。”

徐佑提了點小意見,道:“黛眉不能持久,遇水就會散開,況且每日都要涂描,遇到危機時刻,恐怕來不及……可不可以紋上去?”

關於紋身,古人並不陌生,《史記》裡曾記載古越國的人“斷髮文身”,作為宗族的信仰。後來逐漸發展成黥刑,先用刀刻出字跡,再用墨窒之,墨痕甚至可以入骨,人死不消。

履霜偏著螓首,蹙眉思索,側臉如同泛起了玉光,煞是好看,道:“小郎要給山郎君黥面嗎?”

黥面往往針對逃奴和賊盜,刻“逃”或“劫”的字樣,對身體的傷害不大,可對心理上的折磨和羞辱堪比宮刑。

山宗縮了縮肩膀,可憐兮兮的望著徐佑,徐佑笑道:“黥面?也好,我想想看,刻個什麼好呢?不如刻兩隻雁,就叫你雁子都?”

雁子都的典故出自唐末,鄆洲朱瑾選募驍勇壯漢數百人入伍,黥雙雁於額,號稱“雁子都”。朱溫為了對付他,同樣選出精銳死士,臉上黥以“落雁都”三字,專門對付朱瑾,也是一時趣聞。

山宗呲牙咧嘴,臉頰沒來由的一陣疼痛,咬咬牙道:“好吧,隨小娘放手施為,只要能夠瞞過別人的眼睛,別說黥面,就是刖了雙足,我也答應了!”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黥面刖足都不可取,早晚要廢除了這些無人道的肉刑!”徐佑收了笑意,道:“只是事急從權,僅僅紋兩道眉,履霜,你能不能辦到?”

“可以!我在清樂樓時,若有婢女好顏色,善妝容,常有主人去其眉,以刀挖去血肉,再在骨頭上鑿出形狀,然後填滿銅青。曝曬三日後,銅青和皮肉凝結,眉如厲鬼,不忍目睹!”

履霜說的隨意,聽在徐佑耳中,卻不免多了幾分憐憫。青樓雖不乏重情重義的奇女子,可大多數隨波浮沈,早就沒有廉恥之心,所見所聞無不是人世間最醜陋的一面,連帶自身也變得冷血無情,種種陰私手段,何止不忍目睹,更加不忍猝聽。

“不必如此麻煩,來,我教你!”徐佑前世裡交過女友無數,對化妝品見過的多,認識的少,但紋眉的過程還是知道的,道:“取針!”

“針?”

“對,縫衣針!”

用針刺代替刀鋸來黥面,是梁朝之後才有的事,一直延伸至趙宋,才全面廢棄了刀鋸,所有人犯改用針刺。至於以針刺青,唐朝就開始民間化了,甚至出現了以鬻刺為生的手藝人,街頭的遊俠兒都是熟客,動物、人物、花樹、佛像、文字,什麼新奇刺什麼,比起後世有過之而無不及。

履霜生在楚國,自然沒有聽過這些,也不明白小小的縫衣針能有什麼用,但她沒有多話,忙回屋去取。過了片刻,提著一個小小的木匣進來,身後跟著明顯來看熱鬧的秋分和冬至。

打開木匣,裡面分了上下兩層,做工精巧,佈局合理,小小的空間放有細細長長的眉筆,十數粒胭脂豆,幾十錢的香粉,還有一塊鵝卵石大小的墨色塊狀物,不知是何用途,其他林林總總,不下十幾樣妝品,稱得上琳瑯滿目。

徐佑掃看了一眼,奇道:“這是細柳筆,聽說寫小字最佳,你竟然用來黛眉……還有這個,這是什麼?”

他拿起那個墨色塊狀物,放到鼻端聞了聞,沒什麼特別的氣味。履霜笑道:“這是集香石,也是青羅黛,放入水中研磨開,用細柳筆潤一潤,就能直接在天眉上著色。”

原來是畫眉墨,徐佑恍然,黛眉要用墨,也就是一種黑色的礦物質,被稱為石黛、青黛、墨丹等,男子用來書寫,女子用來黛眉,所以也叫畫眉墨。用的時候放到特製的硯台裡研成粉末,然後調水使用。沒想到楚國已經出現了替代石墨的製成品,不用費力研碎,直接調水即可!

“集香石……好名字!”

等履霜將集香石調好水,散開的墨汁不算太黑,介於綠和黑之間。徐佑取出縫衣針,就著燭火消了毒,示意履霜用細柳筆蘸了墨,然後在山宗的眉角上輕輕一點,針尖隨即在墨點上刺了進去。

血跡滲出,墨痕旋即印入了肌膚表層,清晰可見。徐佑只是給履霜做示範,把針交到她的手裡,道:“就這樣來,先去了他的天眉,再用針一點點刺出眉形,缺月也好,撫雲也罷,或者小山、垂珠都可。只要讓他的臉型變得柔和些,不那麼出眾就是了!”

履霜驚訝的望著徐佑,道:“小郎,你怎麼懂的這麼多?這種紋眉法子,我還是第一次見。”

“其實跟黥面沒什麼區別,黥面要先刻字,再染墨,但刀鋸鑽鑿對人的傷害太大。用針的話,能夠減少不必要的傷害,不過針尖太細,受不住墨,要先染,再刻字。”

接下來的事交給履霜,徐佑出門時吩咐道:“對了,以後不要再叫山郎君了,忘記山宗這個名字,他現在叫驚蟄!”

離開了房間,冬至匯報了一件事,道:“郎君,還記得之前你讓我打探大德寺的那個和尚嗎?”

“記得,怎麼,查出他的身份了?”

“嗯,我找了一個伶俐的眼線,混進大德寺的建造場地裡作工,陸續傳回來一些真真假假的情報。因為大都比較瑣碎,就沒有及時向小郎稟告,不過昨日又送來一份情報,對那個和尚的來歷終於有了一個籠統的認知。”

“說來聽聽!”

“他叫竺無漏,竺法言的弟子之一,平時很低調,身著白衣,極少拋頭露面,也很少參與辯難,不知佛法修為深淺。”

“無漏?”

佛門的本無宗以竺道融為尊,目前活在世的道字輩的高僧不多,接著就是法字輩,這次派到錢塘住持大德寺的是竺道融的大弟子竺法言。然後是無字輩,竺無漏能成為竺法言的親傳弟子,必定有過人之處,不會像情報裡說的那麼簡單。

“漏在佛經裡是煩惱的意思,無漏既是無為法。你可知道無為法怎麼釋義嗎?”

“婢子不知!”

冬至每次跟徐佑對談,都能從中學到許多道理,聽的認真,問的也認真,道:“請小郎指點!”“一切無為法,如虛亦如空,如如心不動,萬法在其中。這是比有為法更高的境界,竺法言給弟子取這樣的法名,心中對他的期盼和厚望,可想而知!”

冬至領悟道:“小郎是說竺無漏在韜晦?”

“應該差不多,但問題在於,他已經是竺法言的弟子了,且得到了師尊的賞識,為什麼還要小心翼翼的韜晦呢?”

冬至興奮起來,道:“他有敵人,或者說,他有對手!”

“正是!對手的勢力估計遠在他之上,所以要韜晦以避其鋒芒,達到麻痺對方的目的。”徐佑笑道:“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麼嗎?”

“明白!”

見冬至還不離去,徐佑關心的道:“是不是還有別的事?”

“嗯……這個……”冬至扭扭捏捏,不肯直說,跟她平時的性格大不一樣。

徐佑心中詫異,道:“說吧,是不是犯錯誤了?沒關係,我之前說過,允許你犯錯誤,凡是摸索著來,不能一蹴而就。”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犯錯誤!”冬至咬著唇,道:“是,是沒……沒錢了……”

“沒錢了?”

徐佑眨了眨眼睛,道:“不是批給你十萬錢嗎,這麼快就花完了?”

冬至沒敢回話。

徐佑微微笑道:“別緊張,不是怪你花錢,只是好奇花到哪裡去了?”

“我養了幾個人,有街巷裡的小乞丐,也有酒肆裡的侍者,還有廝混鬧事的遊俠兒。這些都還好,主要是往唐知義的手下安排人的時候花費大了點……”

培植情報網需要花錢,徐佑是知道的,只是沒想到剛剛起步,開銷就這麼大,道:“這筆錢本來就是給你支配的,用到什麼地方,你自己心裡有數就成。”

“我記著賬呢,小郎可以讓履霜阿姊來查賬……”

徐佑搖搖頭,道:“我將最重要的事情託付給你,難道還信不過你的忠心?賬目不用查,你今後也不要再記,等下回去馬上把以前的賬簿銷毀,別留下一點痕跡。”

“諾!”

聽了徐佑的話,冬至差點落淚,低垂著頭,不讓他發現異樣,心裡恨不得馬上培植出一張堪比船閣的情報網,讓小郎今後行事不至於兩眼一抹黑。

“這樣吧,我再給你五萬錢,去履霜那支取,先支撐一段時日。”

徐佑雙手攏在嘴邊,哈了口熱氣,道:“過了這個冬天,咱們應該就有錢了!”

tanakh 發表於 2019-4-28 09:49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七十三章 志之所向


三十名部曲送過來的時候已經接近黃昏時分,詹泓沒有多停留,向眾人介紹了徐佑這個新主人,遞上他們的奴籍文書,立刻告辭離開。

部曲在家族中的地位比奴婢高一些,但身份一致,都屬於奴隸,生死榮辱操於人手,沒有一點的人身自由。站在院子裡,他們神色各異,站姿懶散,有人好奇張望,有人吊兒郎當,有人低垂著頭,不知所措,也有人冷笑連連,目透不屑,嗡嗡閒談聲不絕於耳。徐佑站在正堂前的台階上,只掃了一眼,就明白了詹泓迫不及待想要將這群人送出去的心情。

不好管束啊!

他們長年跟著詹珽,不管在詹氏內部,還是在錢塘城,一向耀武揚威慣了,走路都喜歡橫著走,無人敢惹。後來詹珽敗落,成了無根之萍,在詹泓處估計也不怎麼被信任和待見,前後的落差巨大,很容易滋長逆反心理。現在又被送貨物一樣送到了靜苑,要說沒有怨氣,真是鬼都不信。

徐佑冷冷一笑,道:“看你們的站姿和精氣,就知道為什麼詹珽落得流放戌邊的下場,為什麼詹泓像出穢污一樣把你們掃地出門。既不能保前主人平安,又不能討後主人歡心,百無一用,要你們做什麼,浪費衣食嗎?左彣!”

“在!”

左彣從徐佑身後走上前,腰間挎劍,目光如電,雙腳不丁不八,身形筆直似長槍,久居軍旅的蕭殺之氣周身瀰漫,讓人顫慄。

“這位左郎君曾是陳郡袁氏的一等軍候,領過兵,打過仗,當然,砍下來的人頭估計比你們親手摸過的都多。可你們看看他,行止坐臥,可有一絲的憊懶?”

徐佑聲音不高,可唇邊含著譏笑,字字刺骨,道:“軍人,赳赳武夫!帶長劍,挾秦弓,首身離,心不懲,剛勇而不可欺,百戰求一死,魂成神靈,魄作鬼雄,就你們,也配嗎?”

台階下的部曲們騷動起來,這樣的羞辱就是普通人也不能忍,何況一向信奉武力的他們?不少人滿面怒火,死死盯著徐佑,不知是誰高聲道:“我們又不是軍人!”

左彣雙目精光暴漲,再上前一步,厲聲道:“說話的是誰,站出來!”

無人應聲!

“不敢承認?”左彣冷冷道:“從現在起,一直到找出說話的人,你們全給我站在這裡,不能動,不能臥,沒有吃的,也沒有喝的,敢違抗者,有如此樹!”

劍光閃過,石階旁一棵碗口粗的垂柏從中間斬斷,眾人面面相覷,大都露出了懼色,不少人悄悄垂下了頭,生怕被左彣的眼神瞧見。

一個年輕人從隊列中走了出來,昂首挺胸,惡狠狠道:“是我說的,與他們無關,要殺便殺,我皺下眉頭,就不叫蒼處!”

蒼處身材不高,也就到徐佑肩頭的位置,約莫二十多歲,皮膚黝黑,長相粗獷不似漢人,雙目大如銅鈴,炯炯有神,透著一股子難以馴服的野性。他傲然站立,並不以奴婢的身份而顯得卑微,直視著徐佑,沒有避讓。

“你是盤瑤,還是山子瑤?”

蒼處愣了愣神,垂下頭去,道:“什麼盤瑤、山子瑤,我們徐家人都是五溪蠻。”

蒼姓並不多見,起源也多,但有一說出自蒼梧氏,後多為漢族、壯族和畬族等所有。中之地沒有壯族,但畬族卻有不少,畬族跟瑤族關係密切,分為盤瑤和山子瑤,所以徐佑隨口一猜,沒想到他竟然矢口否認。

“五溪蠻?”

武陵郡有雄溪、樠溪、辰溪、酉溪、武溪,多蠻族居住,每當勢大,就寇掠各地州府,是東漢以來的地方大害。

徐佑打量著他,道:“你自稱徐家人,肯定也會說山哈話,應該是出身畬人的五溪蠻,怎麼到了詹氏為奴?”

蒼處的眼眸中閃過一道不易察覺的悲傷,轉而化為冷冰冰的漠然,道:“那也沒什麼好瞞的,徐家人打不過南蠻校尉府的兵,我在砍柴的山路上被擒,官賣為奴,後來輾轉到了詹府。”

“你的官話說得不錯,甚至比揚州有些漢人說得都要好,是這幾年才學的,還是自幼就學的?”

“我……我到詹府幾年了,學會說官話有什麼奇怪?”

徐佑笑了笑,沒有繼續追問他的來歷,道:“說的是,這沒什麼奇怪的!你叫蒼處,為什麼說你們不是軍人?”

“我們是詹氏的私兵,看家護院的狗,又不上陣殺敵,當然算不上軍人!”

蠻子就是蠻子,說話直白淺顯,其他人或許跟他同僚多年,知道他說話的風格,並不以罵詈之言為意。

不過看家護院的狗也代表了當下很多世族部曲們的心態,他們雖然享受的待遇較高,但面臨的危險也大,身負武藝,命運卻跟最下賤的奴僕一樣,不甘心,卻無可奈何。

“人先自重,而後人重之!”

徐佑臉色一沈,道:“當狗還是當人,全看你自己的本事!詹氏如何對待你們,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在義興徐氏,所有的部曲都是鐵骨錚錚的軍人,卸甲成為私兵,足以令宵小喪膽,保一姓寢食無憂,披甲即是悍卒,進可攻城略地,退可保境安民。李斗,建武將軍,起初也不過同你們一樣,身份卑賤,沈淪下寮,但他又同你們這些蠢貨不一樣——他,心中有壯志!”

“有人要問,什麼是志?志,氣之帥也!人活著為的就是這一口氣,氣若散了,先是沒了神,接著就沒了命。這口氣是氣血、是氣脈、是氣節,而不是刻在你們臉上,讓人作嘔的喪氣、暮氣和死氣!”

原先還恨不得頂撞徐佑的人一個個聽的入了神,齊齊仰著頭,被徐佑的一言一行所吸引。他們奉命看家,聽令護院,該打架時打架,該欺凌時欺凌,卻從來沒人跟他們講過,一個低賤的部曲,到底該怎麼書寫自己的人生和未來。

志?

跟牲畜等價的部曲,也可以立志嗎?

蒼處的眼睛放出了光,他站出來時已經做好被鞭打的心理準備,沒想到徐佑非但沒有責罰他,反倒說出這樣激盪人心的話來。

眼前的少年似乎跟詹珽不同,跟以前服侍過的所有的主人都不同,蒼處心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

也許,跟著他,將來有一天,能夠重新看到五溪水從雙足間流淌!

“李鬥不想再做奴僕,不想再讓自己的命隨意的掌握在別人的手中,更不想子子孫孫世世代代都成為任人驅使踐踏的狗!”

“所以他拚命,努力,奮發,守軍紀,學戰陣,不惜死,跟著我徐氏的先祖縱橫南北,立下戰功無數,身上的傷疤多達數十道,終於脫了奴籍,成為威震一方的將軍!”

“志之所趨,無遠勿屆,窮山復海不能限,故志之所向,無堅不摧。今日,我送你們一句話,能領會多少,決定你們日後的前程。”

“莫為一身之謀,而有天下之志!讓你的心裡蹲著一頭蠢蠢欲動的猛虎,雖然是種殘忍的酷刑,但等到刑期滿時,虎嘯之聲,天下皆聞!”

徐佑說完這番話,堂前密密麻麻的人群再沒有發出一聲雜亂的喧嘩,也沒有人左顧右盼,心思不屬,全都呆呆的站在原地,腦海裡沈睡的志向彷彿被什麼東西觸碰到了,卻一時沒辦法掙脫禁錮,那頭被無數荊棘纏繞的猛虎眯著眼,搖著尾,掙紮著想要站起來!

徐佑毫不留戀的轉身離開,左彣高聲道:“給你們一夜時間去想,想明白的,留下,只要你不怕死,總有機會出一頭地。想不明白的,大門開著,奴籍也在這裡,自己拿著另投良主也好,任你撕了自行謀生也好,從今往後,是貴是賤,是官是盜,都跟靜苑無關。記住了,明天天亮之前,凡是留在原地的,我不會把你們當人,也不會把你們當狗,你們是我左彣的部下,也是我左彣的兄弟,有我一口飯吃,你們就餓不死,絕不失言!”

門開門合,徐佑和左彣的背影先後消失在遠處,院子裡靜悄悄的,不知過了多久,有人走到蒼處身邊,碰了碰他的肩頭,道:“大眼,你覺得呢?咱們走,還是留?”

蒼處唾了口吐沫,輕蔑的看了看他,一言不發,走到方才站立的位置,手腳貼合,肅然而立。周邊幾人下意識跟著學,於是有樣學樣,很快有七八個人都保持肅然而立的姿態,談不上多麼的挺拔,但比起方才的散漫已經有了明顯的進步。

有堅定心意的,自然有三心二意的,幾人席地而坐,反正時間尚早,天亮之前作出最後的決定還來得及,現在不如歇一歇,喘口氣。

“餓不餓?你說郞主也真是的,好歹先給口飯吃,太摳門了吧。”

“誰說不是呢,我這會前心貼後背,說話都沒力氣了,在詹氏再不好,至少能吃飽啊!”

“沒力氣就閉上嘴,當心點,再多言語,說不定等下衝出人來抽你三十個耳光!”

“你……你是怕了吧,怕就跟那邊幾個狗才學學,站那別動,坐什麼坐?”

徐佑給他們的震撼只維持了片刻的時間,長久的習性很難一下子改變過來,院子裡除了蒼處等八個人外,其他人幾乎或坐或臥,或低聲,或高談,夜晚降臨,四處靜謐,只有這座院子,嘈雜如市。

不過剛一入夜,嘈雜聲逐漸降了下來,不是他們轉變了心意,而是冬夜實在難熬。寒風呼嘯著從耳朵邊刮過,如同利刃一絲絲的切入了肺腑,吐出的氣息幾乎要凝結在口鼻間,手腳麻木的動也不能動,腹中的飢火撩的整個人心虛氣短,彷彿下一刻就會死在這裡。

到了半夜,又冷又餓,有一人實在熬不住了,騰到了站起,大聲道:“還沒入門呢,就這樣虐待咱們,如此狠心腸的郞主,老子不伺候了!”走到台階上,找出自己的奴籍文書,雙手一撕,碎片隨風遠去,哈哈大笑,道:“大不了上山為盜,老子一身武藝,難道還能餓死不成!”

說完掉頭離開,幾雙眼睛死死盯著大門,看著他揚長而去,並沒有想像中的刀斧手之類的陷阱出現——徐佑果然說到做到,真的肯放他們離開!

立時又站起三個人,撕了文書,藉著黑夜遠遁而去。他們都是部曲中的老油子,瞧出徐佑不是好糊弄的主,留下來說不定會被往死裡操練。這些年又習慣了混日子,受不了這樣的苦,與其將來做逃奴,還不如這會拿了奴籍,早點離開為妙。

寒風愈刮愈厲,接連有人昏迷倒下,蒼處全身凍的僵硬如柱,只有眼珠子還能左右活動,但他的心頭,卻彷彿著了火,越燒越旺!

只是,從來沒有一夜,像今夜這樣漫長!

tanakh 發表於 2019-4-28 09:50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七十四章 改良


    天邊升起第一道璀璨的金光,驅散了徹夜的嚴寒,整座靜苑如同一幕動態的畫,從東至西,一寸寸,一分分的明豔了起來。

    最好的時光,最美的畫,

    在錢塘!

    左彣站在門外,小聲的向秋分詢問,道:“郎君醒了麼?”

    “剛醒,還沒起床呢!”

    “那我再等一會……”

    “風虎,進來吧!”

    徐佑的聲音從裡面傳來,秋分吐吐舌頭,俏皮一笑,側身讓過,請左彣先行。左彣對她和善的笑了笑,進了外間等候。過了片刻,徐佑掀開簾子從臥室走了出來,頭髮隨意披散在肩後,懶洋洋的伸了伸腰,笑道:“還剩幾個人?”

    “二十三人!”

    “哦,只走了七個?挺好,比我預料中的要好的多!”

    “不過,剩下這些人的身體不算強健,一夜時間竟然凍的昏迷了五個……”

    寒氣入骨,最是無情,沒有通過水火關的人,就算會些武藝其實也很難抵擋的住。徐佑關心的道:“怎麼樣,不礙事吧?”

    “不礙事,等下請秋分去廚下熬點薑湯,讓他們喝了,出身汗就行!”

    “最好找大夫開張風寒的方子,既然肯留下來,今後就是咱們靜苑的人了,要儘量避免非戰鬥減員。”

    左彣一臉懵逼,徐佑解釋道:“每名部曲都是一筆巨大的財富,死在戰場上,是他們死得其所。可要是死在操練中,就屬於非戰鬥減員,得極力避免。”

    “諾!”

    接下來的事徐佑沒有再參與,交由何濡和左彣去辦。他倆通力合作,先論神骨,再看剛柔,觀其色而察其心,兩天內篩選出了八人。這八人的修為不算部曲裡最好的,但為人忠厚,心思單純,甘於服從命令,盡忠職守,在部曲中的口碑尚佳,所以用來護衛靜苑的日常安全。其餘十五人隨徐佑前往郊外的紙坊,在那裡要開始他們人生的第一場巨變!

    紙坊裡的景象已經跟上次來的時候大不相同,不僅兩側的十七間房舍做了翻修,周邊也建起了柵欄,將沿著溪流南北十餘畝的地全都圈了下來。

    紙坊原先掛著的門匾也摘了下來,改成了灑金坊三字。世人以金為貴,灑金,自然是紙中最最上品。四寶坊雖被徐佑買下,又暫時歇了業,但嚴叔堅彷彿煥發了年輕時經商的衝勁,將所有的精力都投到紙坊的改造中來,短短月餘,成效顯著。只是招不來技藝精湛的老紙匠,為了此事,嚴叔堅頭髮都快愁白了。

    “錢塘本地的紙匠不敢接受咱們的聘請,連毗鄰的西陵和婁縣也得到了消息,就算給出三倍的酬勞也沒人敢冒險前來。我又到諸暨、烏程、海鹽等地去請人,沒想到仍舊空跑一趟。不僅如此,別說紙匠,就是打下手的學徒也請不來,周邊村落的少年幾乎都受到了遊俠兒的逼迫,傳出話去,不許到這裡做工……哎,都是受我連累,唐知義這是擺明不要咱們好過……”

    徐佑心生疑惑,道:“唐知義不過錢塘一縣的行主,充其量帶著一幫遊俠兒在本縣作威作福,其勢絕不可能囊括五縣,橫越兩郡。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劉彖……只是,劉彖區區商賈,怎麼擁有這麼廣泛的人脈,或者……所謂商賈,只是一種掩飾……”

    言外之意,劉彖的身份可疑,徐佑目光清淨,若有所思。嚴叔堅沒有聽清他的喃喃低語,,道:“七郎說什麼?”

    “沒什麼!找不到熟練的紙匠不要緊,方亢一人足可頂十人,至於學徒,我來想辦法。再者,改良後的造紙術也不需要太複雜的手藝,只要手腳利索,隨便找人來教兩天就可以操作。”

    “改良?”

    嚴叔堅驚的張大了嘴巴!

    造紙術的發展其實極其的緩慢,自東漢蔡倫發明以樹膚、麻頭、敝布及魚網等造紙之後,這種技術堅挺了數百年,直到六朝時期才有了進一步的發展。徐佑之前問過嚴叔堅,楚國的造紙業只是在蔡侯紙的基礎有了少許的提高,諸如桑皮紙、藤皮紙等的出現,促進了經濟文化的流通,但抄紙器跟漢魏時沒有區別,固定的尺寸,固定的模板,效率極其的低下。

    方亢之所以被徐佑說服出山,就是被他口中各種新穎的奇技淫巧所吸引,嚴叔堅卻是第一次聽他提起要改良造紙術,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徐佑笑道:“沒你想的那麼誇張,譬如蔡侯紙之後又有左伯紙,只是改良一點小技巧,大的方面並沒有區別……對了,老薑呢?”

    “在坊裡給新造的由禾紙砑光,他也閒不住,這個月已經造了百餘張新紙。”

    “走,瞧瞧去!”

    方亢正在埋頭砑光,沒有注意到徐佑他們進來。桌面上放著木板、襯紙、砑石、角刀等器具,將要砑光的由禾紙平鋪在木板上,執角刀輕輕颳去紙面上的細小顆粒和雜物,使其平整光滑,上面鋪一層襯紙,然後再用砑石從右至左,從下至上,輕輕碾壓。每一次都可以往左邊移動寸許,保持受力均勻,不可或輕或重,讓光痕銜接完美。每砑一段,都要停下來檢查,如有明暗相間的地方,則要重新砑過,直到肉眼看不出破綻。

    “這就是砑石?”

    徐佑站在方亢身後良久,等他連續砑了兩遍,準備收工的時候開口問道。方亢嚇了一跳,轉身看到徐佑,忙屈膝下跪,道:“郎君!”

    “快起來!”

    徐佑溫聲道:“看你專心,沒敢驚擾。”他拿起砑石,入手稍沈,不過能夠感覺到一絲潤氣,應該常年被人握在手裡:“就是這種石頭給新紙砑光的嗎?”

    砑石就是卵形、元寶形或弧形的石頭,巴掌大小,方便把握。方亢回道:“郎君說的沒錯,這是碧幽石,石質堅硬,紋理簡單,用來砑光十分的順手。”

    “碧幽?倒是好名字!”

   

   

    方亢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哪能取來這樣的名字,都是老掌櫃給取得!”

    旁邊的嚴叔堅解釋道:“坊後的那座山叫小曲山,山澗有清泉飛流直下,繞著紙坊往東流入錢塘江水。此泉水碧清幽,因此被稱為碧幽泉。老薑的砑石是他潛入山腳的深潭裡千挑萬選才尋來的寶貝,所以叫碧幽石。”

    “原來是有來歷的石頭,果然不同凡響。”徐佑打趣了一句,道:“砑石的選取也有講究嗎?”

    “那倒不是!”方亢道:“石頭不能太圓,周身光滑就好。只是碧幽石在泉裡沈的歲月久了,似乎有了靈性,用它來砑光,由禾紙更緊密,也更亮眼。”

    “山石皆有靈,老薑此言,技進乎道了!”

    徐佑誇讚了兩句,手指在砑光好的那張由禾紙上輕輕撫過,入手緊致、潔淨、柔軟,比起在四寶坊看到的左伯紙更勝一籌,怪不得嚴叔堅大力推薦。

    “好紙!可惜,竟被剡溪藤埋沒了!”

    方亢的老臉泛起了光,由禾紙是他一生人最大的成就,得到徐佑的欣賞,比任何事都讓他開心,道:“總歸事因為造起來太慢,黑藤皮比起紫藤皮要韌,由於加了秘法紙藥,浸塘要十餘日,蒸煮還要十餘日,舂搗更費時費力,一張黑山藤紙造成要比剡溪藤紙張多用半數的時間……”

    時間意味著成本,成本增加直接影響售價和市場佔有率,方亢雖然不知道彼此間的經濟聯繫,但也本能的意識到,不解決產能,很難跟剡溪紙正面交鋒。

    “所以,要改良造紙術!”

    話題又繞了回來,見嚴叔堅和方亢都急不可耐,徐佑賣了個關子,道:“先不急,來,我給你們介紹幾個人認識!”

    蒼處帶著十五名部曲候在院子裡,沒有徐佑的命令,他們一動都不動。昨夜的風霜刺骨,即是去蕪存菁的考驗,也是這群人跟在徐佑麾下的第一課:令行禁止!

    當然了,並不是所有人都心甘情願,只是無處可去,又知道徐佑這個新郞主不好糊弄,從眾心理,暫時不願被當做出頭鳥而已。

    “嚴掌櫃,這是蒼處,今後紙坊這邊的安全都由他負責。”徐佑指著蒼處,道:“若我不在,掌櫃有事可找他商議,他的決定,就是我的決定!”

    嚴叔堅立刻明白此人在徐佑的心中十分要緊,他是讀書人不假,但也經商多年,迎來送往首先要態度親善,走上前去,施了一禮,笑道:“鄙人嚴叔堅,灑金坊的大掌櫃,以後請蒼郎君多多指教!”

    不論南北,軍人都為賤役,罵人時說的老革,指的就是老兵,都入選罵人的詞彙裡了,可想而知地位多麼的低下。

    蒼處被徐佑當眾視為腹心,饒是他為奴多年,心如木灰,這會也難禁潮思湧動,抱拳道:“不敢,今後當聽從大掌櫃的吩咐!”

    兩下熟識,徐佑又指著方亢對蒼處說道:“這位是方亢,灑金坊的大匠,你們歇息一晚,明個起跟著他學造紙。記著了,要以師禮敬之”他臨時起意,給了方亢一個大匠的職稱,日後想要把灑金坊作大,籠絡住匠人的人心,必須給他們設置合理的晉陞途徑。也就是說,職務分高低,層級有順序,以此來調動下面人的積極性和主觀能動性。

    “啊?”

    蒼處沒有做聲,身後的部曲裡卻不知誰人發出了驚呼。由部曲轉為紙匠,徐佑料到他們不會那麼老實,雙手負後,踱前兩步,微微笑道:“誰有意見,出來說話!”

tanakh 發表於 2019-4-28 09:50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七十五章 冗食浮費


    這個人明顯沒有蒼處的勇氣,徐佑等了十息,也沒敢站出來回話。

    “有意見就提,想不通就說!我或許跟你們以前跟隨的郞主不同,從不因言罪人。那日蒼處算是大大的不敬,可結果如何,他受到懲處了嗎?沒有!”

    徐佑隨意的站在眾人身前,俊美的側臉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唇角透著若有若無的笑意,道:“若是平時,命令下達之前,允許每個人提出意見,我會儘量和你們討論。但命令下達之後,就要無條件的執行,有功者賞,有過者罰,絕不容情!”

    蒼處雖是蠻人,但沐浴漢風已久,已經逐漸學會揣摩上位者的心意,適時的捧了個哏,沈聲道:“若是遇到緊急之事呢?”

    “緊急時,令行禁止!不管對命令如何的不理解,都要先執行,等事後再逐級進行彙報。”徐佑正色道:“若是提出的建議有益,則重賞,若是一己之見,也不加罪!”

    這樣的帶兵方式從來沒人聽過,也沒人見過。古往今來,當兵打仗,都是活不下去混口飯吃,擊鼓進,鳴金退,至於行軍佈陣,攻城略地,那是將軍和幕僚們的事,誰曾見過將軍下達軍令時跟小兵卒子商議的?

    眾人的目光茫然,徐佑不指望頃刻間他們就能明白其中的深意,千百年的思維定式,需要慢慢糾正。

    他不著急,反正困在錢塘,無處可去,有的是時間!

    蒼處轉過頭,指著一人,喝道:“祁華亭!”

    “諾!”

    一人上前一步,走出了隊列。

    徐佑承認,聽到劉華亭這個名字的時候,內心毫無波動的笑了笑。華亭鶴唳詎可聞,千古絕唱,誰人不知?只是楚國的歷史發生了改變,再無陸機,也沒有了華亭鶴唳,可惜可嘆。看到人時,卻嚇了一跳,祁華亭聽起來很詩意,長相卻只有一個字形容:丑!

    不知是不是楚國多美男的緣故,徐佑穿越以來,很少遇到太醜的人,而且他歷練紅塵,從不以貌取人,更不會對外在的美醜評頭論足,祁華亭算是第一個。

    因為實在是太醜了!

    兩隻眼睛細小狹長,偏偏緊緊的湊在一處,凹陷在眼眶深處。眉毛短且淡,若有若無,好像兩顆發育不良的黃豆,生生鑿進了眉梢。雙頰還算圓潤,卻在腮骨處突然收攏,下巴上翹起一個微妙的弧度,幾乎和鼻尖相連,乍眼看去,猶如鬼怪。

    那天晚上光線不好,這兩日徐佑把挑選的事交給何濡和左彣負責,沒怎麼關注,今日又乘的牛車,一路上多跟蒼處交流,竟忽視了部曲裡有祁華亭這樣的醜漢。

    “剛才是你發聲?”

    “回郎君,是我!”

    “可是對造紙有什麼不滿?”

    祁華亭噗通跪了下來,額頭伏地,戰戰兢兢,道:“小人不敢!只是從來拿慣了刀棒,怕做不來造紙的輕巧活……”

    徐佑溫聲道:“起來說話!不要怕,我說過了,但凡有意見,事前說出來都不為罪!”

    祁華亭站起身,低垂著頭,不敢直視徐佑。徐佑瞧他著實緊張,笑道:“你是婁縣人?為何取這個名字?”

    “小人是婁縣人,家住華亭谷邊,父母因此為我取了賤名。”

    婁縣也就是後世的崑山一部分,華亭位於婁縣境內,由於陸機臨死一聲哀嘆,華亭之名享譽了千年不絕。

    “華亭谷真的可以聽到鶴鳴嗎?”

    祁華亭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道:“沒有聽聞……不過,谷中多長生鹿,可以聽到鹿鳴。”

    長生鹿就是梅花鹿,古人也稱為斑龍。華亭自古多鹿,號稱十鹿九回頭,聽到呦呦鹿鳴不算稀奇。

    只是華亭沒有鶴,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看你說話明白,說理清晰,怎麼賣身作了奴僕?”

    祁華亭臉露羞愧,道:“因幼時貌醜,被族人所輕,累及親眷也幾乎無法在族內容身。家父無奈,將我送給婁縣的士族為奴。後來跟著一位師傅學了點粗淺的武藝,偶然被詹氏看重,買去作了部曲。”

    果真是因為長得醜被家人賣了,徐佑還能說什麼,好言寬慰道:“男兒重才不重貌,晏子長不滿六尺,身相齊國,名顯諸侯;王粲貌寢而體弱,卻成建安七子之冠冕。可知容貌對男子來說無關緊要,你苦練武藝,跟著我盡心做事,早晚一日,讓你重歸宗族,衣錦還鄉!”

    祁華亭咬著下唇,幾乎流血,雙目熱淚盈眶,俯首下跪,道:“敢不為郎君赴死!”

    “起來!還有你們,都記著了,作為徐氏的部曲,要有傲骨,等閒不許下跪。”

    “諾!”

    眾人又齊齊下跪應諾,徐佑嘀笑皆非,知道新規矩不是一朝一時能立起來的,道:“華亭,你說說,是不是不願意做造紙的活?”

    經過剛才的交談,祁華亭對徐佑不再那麼的懼怕,壯著膽子道:“稟郎君,我們這些人在詹氏向來只負責看家,極少幹農活和雜務。聽聞造紙要用嫻熟的紙匠,有人造了數年還常常出錯,我們只怕做不好,誤了事,惹來郎君責罰。”

    “僅僅如此,沒有偷懶的意思?”

    “也有,平時懶散慣了,若是像佃客一般辛苦勞作,心裡會牴觸,就是勉強作了,也不會盡心盡力!”

    祁華亭這是完全放飛自我了,對徐佑毫不隱瞞,有一說一,有二說二。部曲裡有跟他交好的,眼中滿是擔憂,唯恐他說話不謹慎,觸怒了徐佑,惹來殺身之禍。

    徐氏七郎,可不是只會動嘴皮子的文弱書生!

    “好,說的好!”徐佑拍了拍手,目光掃過人群,笑道:“我要的就是直言無忌!祁華亭說的,是不是也是你們的心裡話?”

    眾人低垂著頭,不敢和徐佑對視。徐佑漸漸收斂了笑意,道:“我知道,你們心裡其實看不起做工的佃客,手裡有刀,總覺得比拿農具的高一等。不過,你們應該想一想,為什麼詹泓寧可把你們這些部曲送給我,卻不是那些你們瞧不起的佃客呢?”

    “道理很簡單,佃客可以耕種,可以養禽,可以織布,要活在世上,這些東西誰也離不開。而你們呢,遇到南北戰亂,人少力弱,頂不了大用,最多對付些小賊小盜。可現在江東大治,縱有賊盜,輕易也不敢入城為惡。宜量入為出,汰冗食浮費,這是治家之道。而你們,就屬於冗食浮費,因此被詹泓淘汰!”

    宜量入為出,汰冗食浮費,是《明史》裡的話,雖然不好聽,但說理直白,倒讓部分人陷入了沈思。徐佑又道:“我跟詹泓不同,雖然你們的武力對我暫時沒用,但我不會把你們掃地出門,而是再給你們找一條出路,不至於吃冗食,花浮費,成為主家的累贅。說的誅心點,每個人都有價色,包括我在內,想要贏得一席之地,首先要讓別人看到你值不值這個價色!”

    價色,也就是價值,凡人在世,長相、才華、家世和可上升的空間,決定了每個人的價色。價色不同,所處的階層就會不同。

    “我懂了!”祁華亭雙手緊握,露出堅毅之色,道:“別說造紙,就是掃院子,也決不能成為郎君的冗食浮費。”

    其他人也想明白了,拿刀的手跟拿農具的手,誰的價色更高,要看誰對主人更有用,當下而言,他們這些部曲比不上種田的佃客,想在靜苑混飯吃,必須從造紙做起。

    “我等願為。”

    眾人的聲音堅定有力,徐佑笑道:“當然了,你們部曲的身份不會變,造紙有例錢,部曲也有例錢,做的好,另外有賞!”

    打一大棒,給個甜棗,是御下的不二之術。一聽有雙份例錢拿,就是剛才回答的不那麼心甘情願的人,也立刻笑逐顏開,恨不得立刻扔掉刀,跑去搗弄紙漿。

    見眾人的精氣神完全調動了起來,沒有之前那麼大的牴觸,徐佑讓蒼處將十五人分成三隊,每隊設一伍長。三名伍長都是那夜最先肅然站立,不動如山的八人之一,他們先比別人認識到服從命令的重要性,自然要得到獎勵。

    接下來安排巡夜和防衛,徐佑沒有插手,交給蒼處負責,存心看看他的能力。回到房間,山宗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雙手抄在袖子裡,到:“七郎好脾氣,還跟他們苦口解釋,要是在溟海,敢這樣質疑盜首的命令,早被扔進海裡餵魚了!”

    徐佑笑了笑,他要做的事豈能跟溟海盜相提並論,不過也懶得跟山宗廢話,道:“一路上沒尾巴吧?”

    “沒有!風平浪靜!”

    山宗比徐佑遲了片刻出城,一直跟隊伍保持數里的距離,道:“連那兩名黃耳犬也懶懶的待在城裡,沒有跟著咱們。”

    “臥虎司的人知道我來的是紙坊,已經沒了興趣。經商賺錢,不合他們的胃口!”徐佑打趣了一句,道:“你做好準備了嗎?”

    山宗深吸一口氣,點點頭,道:“總得拋頭露面,對了,你看我現在的容貌怎麼樣?”

    “變得沒有那麼扎眼了!”徐佑由衷誇獎,道:“履霜的手法真了不得,竟把你一個兇神惡煞的抄賊妝點成了普通人的樣子。”

    山宗跟之前大變了模樣,兩道入鬢的劍眉化作了彎彎卻月,頓時讓整張臉的輪廓柔和了無數倍,眼角或許塗抹了暗影的緣故,狹長的雙眸不再那麼桀驁,反而露出了幾分溫潤,平日裡披散的長髮,也沒有了放蕩不羈的瀟灑,規規矩矩的束成了髮髻,戴著時下最流行的突騎帽,加上刻意斂去了身上的江湖氣,畏手畏腳,跟普通的部曲奴僕沒什麼區別。

    除非對他知之甚深,或者溟海盜的老朋友當面碰見,單單憑著別人的口述和畫像,已經很難分辨出山宗的本來面目。

    正在這時,蒼處進來彙報,徐佑淡淡的指了指山宗,道:“這是驚蟄,我的家僕,以後你們多多親近。”

    突然多了一個人,蒼處並不為異,只當是之前就在紙坊坐鎮的徐佑的心腹,對山宗抱拳道:“見過郎君!”

    山宗抱拳回禮,沖蒼處一笑,表達和善之意。

    蒼處彙報完巡夜的安排,走出房門,心想跟著徐佑做事,雖然苦點累點,但不知為什麼,卻感到由衷的安心和愜意。

    夜深人靜,遠處溪水淙淙,紙坊裡漸漸歸於沈寂,蒼處握著刀,帶著五人,踏遍了紙坊的每一處角落。

    這是他的新家,也是安身立命的地方,不能有一絲鬆懈!

tanakh 發表於 2019-4-28 09:51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七十六章 天工開物


    一夜無話!

    第二天一早,嚴叔堅的家奴嚴成風塵僕僕的趕到紙坊,帶來的依然不是好消息。他在東市轉悠了幾天,還是沒有找到合適的匠人和願意投身的幫工。最可恨的是,連花錢買人都買不到,唐知義一夥已經完全霸佔了東市,不許商賈賣奴隸給四寶齋的任何人。

    嚴叔堅焦慮道:“你沒有報徐郎君的名字嗎?”

    “報了,我說不是給主人買,是給徐郎君的灑金坊買人,可還是沒人敢私下賣給小的。”

    “可惡!可惡!東市是朝廷的東市,又不是他唐知義的東市,憑什麼如此囂張?不行,告於市令,治他個欺行霸市,凌踐平弱之罪!”

    “我聽人說唐知義跟市令的關係匪淺,就算告發他,市令說是東市的商賈不願賣,或者商賈推托說手中沒有餘貨,導致無法交易,這都是有的。無憑無據,縣令來了也是無用。”

    “哎,錢可通神,錢可通神吶……”嚴叔堅唉聲嘆氣,自從劉彖重回錢塘,他的厄運接撞而至,不止何時才是個盡頭,轉頭望見一旁沒有說話的徐佑,突然眼睛一亮,道:“郎君,不如你去找縣令說合,唐知義再大的膽子,也不敢違背縣令的意思。”

    “陸縣令這個人,不是很好說話!”

    這就是所謂的一朝天子一朝臣,要是顧允尚在,東市市令知道他跟徐佑的關係,借十個膽也不敢使絆子。現在陸會當權,人又貪財,劉彖說不定早把銀子送上去了,所以市令才會為虎作倀。

    徐佑深諳人心,人走茶涼尋常事,並不以為意,道:“現在不缺人手,招人的事可以先放一放,至於劉彖和唐知義,你不必擔憂,他們只會暗中搞些小陰謀,妨礙不了大局,慢慢來,總有跟他們算賬的那天。”

    “也只能這樣了!”嚴叔堅不敢質疑徐佑的決定,看他胸有成竹,慌亂的心也漸漸安定下來,問嚴成道:“對了,讓你找的廚娘,找好了嗎?”

    靜苑那邊有秋分,加上冬至和履霜打下手,操持十餘人的飯菜沒有問題。但紙坊這邊二十多名健壯部曲,又要出力做工,吃用不是輕易可以打發的,至少也得兩個廚娘,四個僕婦才能支應一日三餐。

    “帶來了兩個廚娘,一個是咱嚴府的人,跟著郞主十幾年了,比較可靠,我同主母講了,她命我帶來,好仔細伺候郞主。還有一個剛死了丈夫,沒兒子,孤身一人也不怕遊俠兒滋擾,我又許了高價,她才肯跟著來的。”

    上門幫廚的,要麼是兒女已經長大的婦人,要麼就是這種無依無靠的寡婦,現今因為唐知義的緣故,連廚娘都不好找,嚴成能在今日帶過來兩人,已經算是很不易了。

    徐佑抽空見了見兩個廚娘,一個叫樊氏,三十多歲,體胖腰圓,粗手粗腳,說話爽朗,是嚴府僕役的老婆,看起來挺實誠的人。另一個叫余氏,容貌清秀,身姿曼妙,回話時輕聲細語,臉色緋紅,低首垂眉的樣子頗讓人憐惜。

    “現在人手緊張,你們兩人辛苦些,例錢嘛,照四人份給。等過段時日再找幾個僕婦,廚下的活會輕鬆一點,不會太累。”

    四人份,就是一人領兩份錢,樊氏大喜,跪下給徐佑連連磕頭。余氏有些不安,什麼還沒幹,就領這麼多錢,會不會有什麼貓膩?她是寡婦,長的又好看,平時有些打她主意的浪蕩子,就會使出些小恩小惠,存的卻是齷齪的心思,所以遇事總會多想一想,但是見樊氏沒拒絕,也不敢開口,同樣跪著謝了恩。

    等兩人退下,徐佑又吩咐嚴成到城裡採購米糧、肉蛋和蔬菜,至少囤積半個月到一個月的用度,然後讓蒼處帶著人重新加固了灑金坊的院牆,加高加厚夯土層,又堆疊了一層石頭,限於人力,沒有建成塢堡的結構,但比起以前紙一樣薄的防禦,卻是天壤之別了。

    在蒼處忙於這些的時候,徐佑和嚴叔堅、方亢一頭鑽進了一個隔離出來的封閉的小院子,開始研究造紙術的改良計畫。徐佑知道造紙術發展的歷史和大體輪廓,或者說可以提供一個領先時代的創意,但細節部分需要嚴叔堅和方亢這樣的行家來拾遺補缺。就這樣搞了十幾天,失敗了很多次,終於把活動簾床抄紙器造了出來。

    活動簾床的出現,說難也難,說易也易。要說難,難在設計理念,沒有幾百年的積累和發展,不可能發生質的飛越;要說易,易在工序簡單,不需要太複雜的技術含量,只要瞭解基本原理,像方亢這樣的老匠人,就能近乎完美的複製出來。

    但不管怎麼說,從固定簾床到活動簾床,是造紙術突飛猛進的一大變革,直接影響了後世一千多年的紙業發展,具有舉足輕重的重要作用。

    活動簾床抄紙器多用竹,三年以上的細竹最佳。江東多竹林,錢塘也有不少,灑金坊後面的小曲山上就有成片的毛竹。毛竹又叫青龍,將其刨去青皮,也就是民間常說的去龍皮。然後劈成六七分左右的寬度,捨棄篾黃,採最細嫩的蔑青製成厚度不足寸許的薄片。再經過反覆抽刷,把薄片變成細若毫髮的竹絲。用布把竹絲包捆,放在石板上,再用腳踩住滾動,除去竹絲上的細毛和凸起。

    數尺長的竹簾,需要連接成的竹絲約千餘根,普通四五天可以完工,徐佑他們直直搞了半個月,才勉強搞定了第一床竹簾。這種活動抄紙器一般由竹簾、木架和簾尺三部分構成,再用兩根邊柱讓它們緊貼在一起,可合可拆,修補和清理都很方便。

    方亢十分激動,握著架子的手輕微有些顫動,如果真像徐佑描述的那樣,由禾紙必定能夠加大產量,早晚有一日超過剡溪紙,成為藤紙中的最上品。

    畢生心血,全仰仗今日!

    他走到事先準備好的水槽邊,深深吸了一口氣,慢慢的將簾床放入紙漿,全神貫注,雙臂舒展,來回反覆蕩料。

    蕩料入簾,是最考校技術的一道程序,所有的紙匠區別於其他幫工的地方,就在於此。

    整張簾床加上紙漿,約有二十斤左右,手勁小了,連握都握不住。但也不是越用力越好,用力猛了,抄出來的紙張太厚,用力弱了,抄出來的紙張太薄,只有不多一分,不少一分,才能抄出厚薄粗細均勻的好紙。

    少頃,方亢撈出抄紙器,濾水後將竹簾反過來,其上的濕紙掉落在木板上,再將抄紙器放入水槽,重行撈紙。

    如此重複,不到一個時辰,已經抄出來幾十張紙,這樣的數量,放在以往,至少要十幾天。技術的進步,歸根結底是縮減人力,縮減時間,縮減工序,以達到提高質量、縮減成本的目的。

    這就是活動簾床抄紙器的妙用!

    一直忙到天黑,仔細數了數,竟抄出來七百一十張紙,要不是紙漿準備的少了,估計可以達到千張。嚴叔堅徹底呆在當場,他從事紙業幾十年,自家也開著紙坊,卻從來沒想過一人一日可以抄紙過千數。

    這是什麼?

    道家的法術嗎?

    方亢老淚縱橫,屈膝跪在地上,摸著厚厚的由禾紙,彷彿撫摸著世間最珍貴的寶物。

    山宗一直站在徐佑身後,親眼目睹了這神奇的一幕,心中的震撼不亞於嚴叔堅和方亢。他出身河內山氏,世代書香,對紙的感覺和認知要遠遠大於一般人。也是在此刻,他終於明白,為什麼徐佑要放下靜苑的一切,委身待在這個四處透風,寒冷無比又簡陋破敗的紙坊裡。

    以這樣的效率造紙,就算山宗不懂商賈事,也知道一個新的時代即將來臨了!

    不過,讓徐佑驚訝的是,首先意識到需要防止這種抄紙器洩露的是五溪蠻蒼處。

    他湊到徐佑近前,低聲道:“郎君,此物妙奪造化,謹慎起見,要不要讓所有人封口?”

    徐佑眼眸深處閃過一道異芒,不過蒼處低垂著頭,沒有發覺,他微微一笑,道:“造化說不上,不過是個小玩意,沒必要太過小心翼翼!”

    蒼處恭聲道:“諾!”他已經領會了徐佑的意思,不要太過小心,但該有的防範還是要的。

    山宗離得近,聽到了兩人的對話,對蒼處大感好奇。一個蠻子,就算在士族門下做了多年部曲,可一不識字,二不讀書,這份玲瓏剔透,究竟是天生,還是後來養成的?

    怪不得徐佑對他這麼的看重,確實是個難得的人才,至少連他都沒有想到活動抄紙器會被別人盜取,尤其外面還有個劉彖在虎視眈眈——那個傢伙不僅是敵人,還是同行!

    抄好了紙,接下來就要榨乾水份,將疊在一起的濕紙上面放置一塊同樣大小的席片,席片上放置木板,木板上放一粗橫木。另將數米長的梯桿一端插入千斤樁,再壓上橫木。在梯桿另一端堆上七八百斤重的板石,壓一夜即可。

    弄好了這些,樊氏和余氏也做好了豐盛的晚膳,這是徐佑為了今天慶功特意讓她們準備的。天寒地凍,以酒助興,徐佑先飲了三杯,然後碗口下扣,不再多喝,任由眾人暢飲,一直鬧騰到午夜才盡歡而散。

    山宗既然對蒼處有了興趣,開始暗暗的觀察他,發現此人雖然嗜酒,但極其節制,學著徐佑的樣子只飲了三杯,然後帶著輪值守夜的小隊在外面巡視,不曾有絲毫的大意。

    有趣!

    實在有趣!

    七郎呢,是不是也覺得此人很有趣呢?

    山宗合衣躺在徐佑臥室的外間床上,明月被烏雲悄然遮蓋,隱去了最後一點光亮,慢慢的合上了眼睛。

tanakh 發表於 2019-4-28 09:52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七十七章 藋籊竹竿,以釣於淇


    翌日,天公不作美,下起了淅瀝的小雨,有雨則無法曬紙,方亢瞧的心焦,一會工夫,出去了三趟,想看看幾時會雨停,可這雨偏偏越下越大,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

    方亢的臉上始終愁雲密佈,徐佑坐在廊下,目光陷落在遠處的煙雨縹緲,道:“曬紙沒有炕道嗎?”

    “炕道?”

    方亢搖搖頭道:“曬紙一般用曬紙架,有立的,有臥的……”

    “是那些嗎?”

    坊裡的西北角放著一排排的木架,都是楊柳木從中劈成兩截,約有五尺長,三寸高,中間安上托木,以托住濕紙,接受陽光曝曬。

    “對,那就是曬紙架!”

    “除此之外呢,遇到雨天怎麼辦,就像今日?”

    “雨天還有牆道子,郎君請看,那邊的兩道牆就是,內壁用白灰抹平了,頂上蓋住稻草和麥稈,一來可防止曝曬過度,二來也可防雨淋濕。不過今天的雨太大,牆道子也擋不住……”

    徐佑放眼望去,兩道平行的牆壁,相距九尺有餘,高六尺左右,笑道:“風牆嘛,這個我知道。牆上要刷一層稀麵糊,然後貼上濕紙,等風乾了再揭下來,是不是?”

    方亢也跟著笑了起來,道:“郎君才真正的是大行家,我說這些實在是獻醜了。”

    有紙架,有風牆,卻偏偏沒有炕道。徐佑搓了搓手,驅除好像要從衣服鑽進骨頭裡的寒氣,站起身,道:“風牆怕雨,那就造個不怕雨的火牆吧!”

    火牆跟風牆的外形差不多,都是用兩道平行的土牆形成一個夾巷,唯一的區別是不需要那麼高,上面封頂,烘乾時在夾巷內裡生火,然後用銅鑷將濕紙攤在牆上,利用從空隙裡散發的熱氣來烘乾。

    建火牆需要三層,裡面用青石板,中間夯土,外面用磚,徐佑問了嚴叔堅,知道在北邊西陵縣有燒製磚瓦的作坊,讓蒼處派了兩個部曲,和嚴叔堅一道去買些空心耐火磚回來。

    國人用耐火磚的歷史其實很早,著名的秦磚漢瓦,已經具有很高的耐火性,比如南陽瓦房莊遺址出土的耐火磚,耐火強度達到1463℃~1469℃之間,完全滿足焙紙的需求。

    西陵縣距離不遠,但一來一回也得兩天的時間,徐佑留下蒼處看守灑金坊,帶著山宗回了靜苑。

    剛進院門,秋分從雨中飛奔著迎了過來,雙眸泛著淚光,抓住徐佑的衣袖,咬著唇道:“小郎!”

    徐佑嚇了一跳,以為出什麼事情了,將手中的雨傘遮住她的身子,道:“怎麼了?不要怕,有我在,誰欺負你了?”

    秋分低垂著頭,依偎在徐佑身邊沒有說話。冬至舉著傘,提著裙裾,從走廊拐角跟著跑了出來,口中喊著秋分秋分,別淋到雨了,一抬頭看到徐佑,放慢了腳步,俏皮的笑了笑,道:“小郎,可沒人欺負她。是秋分天天盼著你回來,每天都要去大門口翹首望一望……”

    原來如此。

    徐佑心中浮起一絲柔情,他跟秋分自義興之變後相依為命,流放千里,無處容身,惶惶如喪家之犬,可分開的時間從來沒超過一天。這次去灑金坊住了快一個月,兩人沒見過面,難怪她無法自抑,眼淚止也止不住。

    “我不是好端端的嗎?別哭,哭花了妝,就醜的沒法子見人了!”

    “小郎!”

    秋分不依的扭了下腰,仰起頭,梨花帶雨,清秀之極的小臉不知何時,已有了幾分淡淡的嫵媚。

    徐佑伸手揉亂了她的發髻,刮了下鼻子,道:“我餓了,快別哭了,去做點吃的!”

    “嗯!”秋分趕緊抹去眼淚,道:“我馬上去!”

    “等等,給你傘……”

    “郎君,我跟秋分同去!”山宗摸著肚子,道:“餓的等不及,先去廚下弄點吃的墊墊肚子!”

    “也好,去吧!”

    山宗將傘斜斜的舉在秋分頭上,自己的大半個身子暴露在雨中,這點照顧女郎的風度,就算溟海盜的抄賊也是有的。冬至陪著徐佑往內進走去,低聲道:“嚴成四天前和唐知義密會,具體說了什麼無從知曉。兩人密會之後,唐知義派了兩個心腹出城,去向我還在打聽。不過唐知義很小心,一點口風不漏,估計很難打聽出來……”

    “我最近跟老薑在研製新的造紙術,故意支開嚴成,讓他留在城中照看四寶齋的店舖,輕易不許到坊裡來。這會他跟唐知義會面,無非說得此事。”

    “吃裡扒外的東西!小郎,要不要把嚴成抓起來?”冬至冷笑道:“我保證,不出一個時辰,讓他竹筒倒豆子,做過的所有壞事都交代的一乾二淨。”

    “先留著他,這個人我日後還有用!”徐佑沈吟一會,道:“洩密的事不用擔心,這次改良的造紙術只是在細節上做了輕微的調整,早晚會流出去,就是嚴成不出賣咱們,等時機成熟,我也會主動把這門技藝廣傳同行。”

    生意的事,冬至最清楚不過,她在郭氏時,一半的精力就在處理各種各樣的商業情報,聽徐佑這麼說,大吃了一驚,道:“傳給外人?小郎,古往今來,但凡秘法皆不外傳,若是這……這樣做生意,怎麼能賺到錢呢?”

    徐佑目光悠遠而深邃,輕聲道:“造紙術意義重大,早推廣一日,對整個華族而言,都是天大的好事,至於賺錢與否,卻不是那麼的重要了!”

    冬至似懂非懂,賺錢要是不重要,那又何必從事商賈之事呢?既然要做生意,商人逐利,眾所周知,那也沒什麼丟臉的,何苦沽名釣譽,將自家的秘密技藝傳授給外人?

    但不管怎樣,她能夠感受到徐佑寬廣博大的胸懷,這有別於很多商人,也有別於很多讀書人,更有別於那些為了生計奔波忙碌的庸庸世人。

    她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某種精神層面的力量,不像權勢和金錢那麼的*裸,卻直指人心深處。

    “我都聽小郎的……不過想到劉彖和唐知義也能從中發筆橫財,我心裡就不舒服!”

    徐佑哈哈大笑,道:“我雖然想為這個國家做點小事,可也不是視眾生如一的孫冠。劉彖這樣的人,不知進退,步步緊逼,現在沒出手對付他已經留了情面,想從中分一杯羹?做他的春秋大夢!”

    冬至眼睛一亮,道:“我就說嘛,小郎不是迂腐之人……”

    “我回來時蒼處已經做了安排,灑金坊的人不許外出,出則必須三人成行。外面的人也不許進來,送米送糧至大門而返。包括嚴成在內,也不能接觸到最機密的部分,如此,保密個三兩個月不成問題。等三個月後,賺錢的路數有很多,不再需要依靠改良的造紙術。”

    說話間兩人走到了三進,何濡坐在院中的小池塘邊,手中持著魚竿,穿戴著竹笠和蓑衣,悠閒的垂釣。冬至笑道:“今日一大早,天公剛落了幾滴雨,何郎君就喊著要雨中垂釣,享受怡樂。左郎君執拗不過,只好親自幫他做了竹竿,又買來笠帽蓑衣。這不,從辰時坐到未時,連午膳都是在這裡用的。”

    徐佑對著冬至噓了一聲,然後躡手躡腳來到何濡身後,正好看到荻梗作成的浮子上下微微晃動,說明有魚在觸碰釣餌,撿起一塊拳頭大小的石塊,猛的砸了進去。

    撲通!

    魚兒驚跑了不說,濺起的水花灑了何濡一身,他沒有動怒,頭也不回,嘆了口氣,道:“七郎何苦擾人好事?”

    以他的智計,不用回頭也知道整個靜苑,敢在他背後用石頭砸魚的人有且只有徐佑了。

    徐佑負手而立,打量著池塘中泛起的層層漣漪,笑道:“我今日才知其翼原來有此雅趣!”

    何濡收了竹竿,交給冬至放好,凝視著徐佑,道:“藋籊竹竿,以釣於淇。豈不爾思?遠莫致之!”

    “淇水滺滺,檜楫鬆舟。駕言出遊,以寫我憂!”

    這是《詩經?衛風》裡的詩句,寫的是衛國一女子遠嫁他鄉,在淇水垂釣時不由的想起遠方的親人,何濡藉此表達思念之情,徐佑回以重逢之喜。兩人對視片刻,同時大笑,好一會才止住,何濡戲謔道:“七郎清減了,看來那位余氏的廚藝比不上她的美貌……”

    徐佑忍住翻個白眼的衝動,無奈道:“冬至在呢,說些甚麼瘋話!”

    冬至吃吃笑道:“我什麼都沒聽見!”

    徐佑瞪了她一眼,指著何濡故作正色,道:“灑金坊裡兩位廚娘,一個樊氏,一個余氏,你偏偏拿余氏來說事,是不是看上人家了?要是真的有意,我可以做主,為你說了這門親!”

    何濡頓時敗下陣來,道:“我一個受了誡的和尚,說什麼親?別惹佛祖發怒,反累及七郎!”

    “哈,這時候你倒承認自己是個和尚了?”

    “不管和尚,還是道士,都講究與人方便,與己方便。方便的時候,別說承認是個和尚,就算承認是個道士,我也坦然處之!”

    “說好聽點,這叫隨機應變,說不好聽,這叫厚顏無恥!”

    何濡微微一笑,道:“是嗎?七郎回來早半個時辰,顧府君從吳縣來了信,於十日後在錢塘湖邊舉辦冬日雅集,邀請七郎列席。七郎去還是不去?若是去了,位居名士之列,可又要行商賈事,豈不是和我一樣,一會和尚,一會道士?”

    徐佑知道他鬥嘴從來不吃虧,這會也懶得繼續胡扯,眉頭皺起,道:“雅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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