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寒門貴子 作者:地黃丸 (連載中)

 
tanakh 2019-4-8 20:34: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2 106489
tanakh 發表於 2019-4-25 18:50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四十八章 何以為報


“喪盡天良?哼,何止,這樣的人早就沒了人心!”何濡看了看一旁的秋分和方斯年,猶豫了下,道:“你們兩個女娘先出去吧,這裡沒事了!”

秋分擔心的望著徐佑,方斯年有樣學樣,也跟著沒動。徐佑猜到何濡想問什麼,道:“去吧,外面候著就是了,不會有危險!”

等兩人離開關上了門,何濡直接問道:“朱凌波還是不是完璧?”

四個大男人聚在房間裡討論一個小姑娘是不是完璧之身,場面一度十分的尷尬。山宗木然看著徐佑,徐佑乾咳一聲,道:“有什麼就說什麼吧。”

“可能,或許……是完璧……”

“不要說可能,給我一個準確的答案!”

“是!絕對是完璧!”

何濡和徐佑齊齊鬆了口氣,只要還是完璧,事情就沒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任何時代,女子的名節都是最重的,儘管楚國風俗大開,失了貞不需要像後世那樣自盡,也不會影響嫁人和在家中的地位,可害得她失貞的人,卻一定不可能活下去。

山宗發現被囚禁的女子之後,沒有聲張,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想要暗中探探這幫不知底細的村民口風。不過他們警覺性極高,牽扯到機密的東西一問三不知,反倒對山宗起了疑心。又過了幾日,風聲越來越緊,村民們也知道突圍無望,只能鋌而走險,殺了朱凌波毀屍滅跡,或許還能僥倖逃脫朱氏的盤查。

既然動了殺心,人性的醜惡面立刻暴露無遺。但凡劫掠來的女子,處子比非處子要貴幾倍,為了賣上一個好價錢,這個組織有極其嚴厲的規矩,不許任何人以任何手段*糟踐處子。也曾有人控制不住褲襠裡的玩意,結果被生生折磨而死,死狀甚慘,從那以後在,再沒有人敢動歪心思。

不過,既是要死的人,死前讓兄弟們發洩發洩慾望,正可謂物盡其用,免得浪費了大好皮囊。領頭的來請山宗,說什麼尊者為先,著實可笑,其實是要他以獸行來表明無二心。

山宗笑不出來,他本想嚴詞拒絕,可看領頭的神色,如果拒絕的話,恐怕連自身的安全都無法保障。漁村這裡被經營的如同一個小小的塢堡,佈滿了各種機關和陷阱,二十七個人雖然修為不高,但貌似精通戰陣協作,悍不畏死,他可以打五個打十個,甚至能夠在平曠地帶的正面交戰中殺光這二十七人,可面對漁村複雜的地理環境,對方遠比自己熟悉,未必能夠在混戰中取勝,終究還是一死。

他還有許多未了的心願,不想死,也不能死,所以只好曲意委蛇,答應下來,盤算著要不要告訴朱凌波實情,然後共同演一出瞞天過海的好戲。可領頭那人也不是好糊弄的,安排一幫人在旁邊候著,一等事了,立刻進去驗身。如果朱凌波破了身子,就讓別人輪流享用,如果沒有,那麼連帶山宗,兩人都是死路一條。

山宗頓時陷入了絕境,哪怕被墨雲都的人堵在郭勉船上,他也沒有像此刻這般束手無策。左彣聽到這裡,道:“你當時為什麼不直接去找朱氏,引著他們圍攻漁村,不說示恩,至少可保性命無虞。”

山宗苦笑道:“一步錯步步錯,等我發現事情不對,已經來不及了,被幾個眼梢盯得死死的,根本無法出村。稍微露出點異狀,朱凌波馬上就會被處死。更何況我是溟海盜,惡名在外,在門閥世族的眼中賤如螻蟻,朱凌波一死,朱氏必然遷怒所有涉案的人,哪裡會相信我的話,輕易饒了我的性命?”

“那倒也是!”

貴賤之分,善惡之別,是一道永遠不會彌合的鴻溝,山宗這種人的死活,朱氏一點都不會放在心上。左彣感慨道:“名聲這東西,說無用也無用,說有用,卻比世間大多數東西都要有用的多了!”

徐佑淡淡的道:“你要是獨自跑了,朱凌波一死,那群賊盜必定會在村子裡留下直指溟海盜的線索。你要是不跑,被朱氏抓住,更加坐實了溟海盜參與其中的罪證。反正你如何抉擇,都不能改變這一點!”

山宗無奈道:“是,這是一個死局!我當時沒有想的那麼深,只是心中明白,投靠朱氏是死路,留在漁村也是死路,不如放手一搏……”

他下了決心,想要自救,朱凌波一定不能死,但要救出朱凌波,必須讓村民們放鬆對他的警惕。所以答應領頭那人,親自去破朱凌波的身子。他進了事先準備好的房間,命人給朱凌波鬆綁,說自己不喜歡不動彈不反抗的女人,然後一臉淫笑,直接撲了上去。

朱氏是武力強宗,朱凌波自然身手不弱,跟山宗廝打起來,鬧的動靜不小。守在一旁觀望的眾人笑嘻嘻的看熱鬧,有些迫不及待的傢伙甚至解開了下裳,晃蕩的醜陋玩意早早挺立起來。畢竟朱凌波容貌甚美,出身又高貴,他們從來沒有試過玩弄這樣的貴介女郎,一個個興奮不已,等著排隊享受這一輩子都難遇的風流。

兩人交手十餘回合,山宗將朱凌波臉朝下壓在地上,一把撕爛了她的上衣,露出了肩頭和背部的雪白肌膚,起伏有致的身材一覽無餘。不少人雙眼圓睜,忍不住吞嚥著口水,山宗大笑,剛要去解腰間的襦裙,被朱凌波勾起一腳踢在兩腿中間,霎時渾身酸爽,慾望全消,惱怒之下,反手一掌,砍在她的脖頸,徹底昏死過去。

山宗裝作大怒的樣子,攔住了蠢蠢欲動的其他人,宣稱休息一晚,等明天一早身體恢復,朱凌波這個胭脂馬的紅丸必須由他來取。領頭的沒有異議,對他而言,由山宗來做這件事,正好合意。

當晚,山宗身邊的暗哨就撤走了,白天的表現讓他贏取了足夠的信任,要害又受了傷,動彈不得,外面正是用人之際,實在沒有多餘的人手來監視他。山宗抓住時機,在三更天大多數人熟睡的時候避開守衛,潛入暗室,劫持了朱凌波,借住溟海盜的神器水龍引,從富春江深處悄無聲息的離開。

他剛剛逃走不到半個時辰,朱氏的百餘名精銳部曲趁夜攻了進來,整個漁村殺聲震天,火光燒紅了夜幕。山宗後怕之餘,找了一個僻靜的山洞,向朱凌波解釋清楚緣由,表明自己屬於無辜牽扯進來的倒霉蛋,請她高抬貴手,原諒則個。無奈朱凌波被他白天做戲時欺負的太狠,又見過漁村眾賊對他畢恭畢敬的態度,如何肯信這番言辭,叫嚷著要把他千刀萬剮,不得好死。

山宗也覺得此事太過巧合,渾身是嘴也解釋不清,不敢在原地多待,也不敢放了朱凌波這個護身符,於是一路劫持,一路北逃,繞圈子,躲追兵,每日還跟朱凌波解釋三四遍,最後嘴皮子都磨出繭子了,還是不能奏效,終於輾轉到了錢塘。

左彣嘆道:“朱凌波還是世族女郎的脾氣,若是略通世故,先假裝相信你,等回到朱氏,怎麼處置你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其實我後來想明白了,朱凌波就算答應放我一條生路,我也騎虎難下,不敢由著她離開。”山宗跟著嘆了口氣,道:“朱氏家大業大,為了門閥的臉面,哪裡會管我是不是真的冤枉,也不會在意我救了朱凌波的功勞,最大的可能是殺了我一了百了,讓這件事徹底湮滅在漁村的火光中,權當從來不曾存在過。”

何濡讚賞的看著山宗,道:“你這才叫看的通透,不管救不救朱凌波,你是溟海盜,所以只有一死。朱氏絕不會讓牽扯進朱凌波被劫持一案的溟海盜活著,這是門閥的底線!”

山宗頹然道:“是,溟海盜,溟海盜,全是被這個身份所累!到了錢塘,帶著一個不安分的女郎,簡直身心俱疲,已經無力再逃了。眼看著朱氏的人就要追過來,要不是那日在東市碰巧看到郎君,我估摸著這會就該束手就擒了……”

左彣訝道:“怪不得這兩日有人在暗中窺探我們,原來是你!”

既然知道山宗逃難至此,他能摸到靜苑,肯定是跟蹤所至。徐佑方才已經猜到了,沒有左彣那麼驚訝,道:“你在東市做什麼?”

“想看看能不能買點喬裝用的衣物和吃用的東西……也幸好去了東市,不然怎麼發現徐郎君仗義出手、扶危濟難的英姿呢?”

徐佑微笑道:“諂媚不管用,你如實說,為什麼想到找我幫忙?”

“說心裡話,那日在船上被郎君抓住,剛開始很不服氣,覺得自己中了計。可後來想想,我也使詐,也不安好心,可還是輸了,輸在技不如人。郎君能夠不計前嫌,放我離開,這份氣度遠勝於我,宗甚是感激!”

山宗說的真誠,道:“前日又遇到郎君,原是想跟著找你道謝,卻在靜苑附近發現了司隸府的黃耳犬,這才知道郎君不是一般人。”

“於是你就費心打聽了一下?難為你逃難途中,還有這樣的雅興!”

山宗笑道:“也不算費心,靜苑的主人在街頭巷尾有很多傳聞,我稍一打聽,發現郎君竟然是義興徐氏的七郎,被譽為年輕一輩的習武天才,最有望在二十歲前突破小宗師境界的少年英傑……”

“好了好了,別說廢話!”徐佑打斷了他的馬屁如潮,道:“要不是我跟顧允有幾分交情,你也未必看的上我這個少年英傑。”

山宗訕訕一笑,道:“郎君言重了……”

徐佑不再言語,心中開始權衡利弊。何濡先開的口,說的直白,道:“山宗,救你可以,但不能白救。你身上有什麼可以回報七郎的?”

tanakh 發表於 2019-4-25 18:51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四十九章 以偽亂真


山宗有些懵,雙手下意識的摸了摸衣袋,真應了那句話,兜裡比臉乾淨,訕訕的道:“我離開溟海時走的急,多年來積攢的財物都分給了弟兄們,身上只帶了數千文以備不時之需。等到了會稽郡後衣食無憂,更是連這幾千文都賞了下人。此次從漁村逃出來,沿途全靠捉鳥捕魚進食,實在沒有什麼能夠報答郎君的。”

何濡眼神透著玩味的神色,道:“哦,是嗎?身無分文,那你前日怎麼去東市買東西的?”

“這個……這個……”

山宗嘿嘿一笑,道:“錢塘富庶,不比荒山野嶺,我找了一家富戶借了些許銀錢,日後發達了,再加倍換回去就是了!”

這不算什麼大事,可提醒徐佑要謹記,山宗出身河內山氏不假,尚存幾分禮義廉恥也不假,只是他的思想、行為和對世界的認知已經深受溟海盜的影響,不知不覺的情況下就會暴露出惡念的一面,需要慢慢的加以疏導,以防惹禍生事。

至於他會不會投靠,徐佑其實並不是很在意,此刻收留他,冒的風險太大。但何濡看中的不是山宗這個人,而是他曾經在溟海盜裡的資歷、人脈和關係網絡。

任何一個有野心的人,都不會忽視溟海盜的力量。他們長年盤踞海上,與朝廷為敵,驍勇善戰,尤其精通水戰,要不是現任盜首安於現狀,恐怕早就發展壯大到可怕的地步。

“其實,你也不是身無長物!”

山宗愕然道:“有嗎?好,但凡我身上有郎君看重的,盡可拿去!”

“你的命呢?”

山宗眉鋒一聚,彷彿用刀斧刻鑿出來的輪廓,道:“郎君想要我死?”

何濡微笑道:“我不要你死,我要你活著,然後把命賣給七郎!”

山宗的頭搖的好似小船遇到了狂風,舔著臉笑道:“我的命不值錢!”

“貨賣於識家,傅說版築時,膠鬲販魚時,百里奚困於市時,他們的命都不值錢,可後來得逢英主,立刻身價翻騰,你是聰明人,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山宗插科打諢,卻不是傻子,當然知道何濡想要什麼。世間事歸根結底都是一筆買賣,有人願意買,有人願意賣,只要價錢合適,親情可以漠視,家國可以背叛,甚至連性命都可以不要。他跟徐佑打過交道,那可是奸猾似鬼的主,跟這樣的人做買賣,脫三層皮都是輕的,不過也正因如此,他才相信徐佑說話算話,利益的結合雖然不好聽,但總能讓人放心,也只有將自己這條命死死的綁在徐佑身上,他才可能使盡全力來保障他的安全。慢慢收斂了笑意,認真的想了想,道:“我不殺婦孺!”

“我們也不殺婦孺!”

“我不姦淫!”

“男兒連慾望都控制不了,談何做一番大事?”

“我不跟河內山氏為敵!”

“山氏早已經遠離了朝野的中心,應該做不了我們的敵人!”

“我不……”

何濡抬起手,打斷了他的話,淡淡的道:“山宗,這筆買賣我們也不是非做不可,你的一條命還不配提出太多的條件!”

山宗仰著頭,嘆了口氣,道:“郎君說的對,我這人最大的好處,就是有自知之明。既然要賣命,總得定一個期限,否則的話,這筆買賣對我可不大划算!”

徐佑接過話題,道:“三年!三年內為我做事,之後願走願留,隨你高興!”

山宗來靜苑之前已經想好了,哪怕付出再大的代價,也要說服徐佑出手幫忙。他絕不能死在錢塘,尤其不能現在就死,還有許多事需要他去完成,現在死了實在不甘心。以目前的形勢來看,徐佑提出的要求不算過分,道:“好吧,只要這次能夠從朱氏手中逃出來,我可以跟隨徐郎君三年。”

“一言為定!”

山宗整了整衣襟,屈膝跪下,神色莊重,雙手交疊以額頭觸地,道:“三年之內,惟郎君之命是從,令行禁止,絕無二心!”

他頓了頓,舉起剛剛凝固了血跡的手指,可憐兮兮的道:“要不,我再發一次血誓?”

“不必了!”徐佑上前扶他起來,笑道:“誓言這種東西,說的多了,就沒了約束力。你雖然看起來不像什麼好人,但我願意給予你適當的信任!”

山宗笑的很是諂媚,道:“我是面噁心善,郎君日後相處的多了,就會發現我其實是個大大的好人!”

一旁的左彣聽不下去了,低聲對何濡道:“那日在長河津口的船上,山宗桀驁不馴,機智百出,頗有江湖巨盜的灑脫和豪情,今日才知看走了眼!”

“溺水之人好不容易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說幾句恭維的話,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何濡不以為意,左彣太過方正,有山宗這種沒臉沒皮的高手在側,有時候會更好用一些。

咕嚕!

肚子發出轟鳴聲,山宗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道:“我好幾天沒有吃飽飯了……”

徐佑拍了拍山宗的肩頭,表示同情,道:“秋分,去廚下做碗麵。”

門外的秋分應聲要走,山宗伸長脖子喊道:“大碗,大碗啊!”

何濡打趣道:“風虎,教你兩句話:一,千萬不能沒錢;二,千萬不能得罪惹不起的人!否則的話,逃難路上吃麵也只想吃大碗的!”

“見笑了,見笑了!”

山宗拱拱手,看不出一點不好意思。左彣深感吃驚,一個人究竟有多少面孔,得意時張狂,失意時卑怯,也或許這些都不是真正的他,偽裝,掩蓋和流於世俗表面之下的,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山宗。

吃完了宵夜,山宗又洗了個熱水澡,愜意的躺在床榻上,四肢大字放開,十分的放鬆和隨性。徐佑從不介意朋友或者下屬的相處方式,只要彼此舒服,明面上的規矩和禮數都不重要。他席地坐在蒲團上,和何濡計較如何來應對朱氏。很快,兩人達成一致,叫來山宗,徐佑問道:“你將朱凌波關在哪裡?”

“東市!”

“哦,東市……大隱與朝,中隱於市,你倒是會選地方!”何濡心中一動,道:“我來猜猜,是不是你盜取錢財的那戶富人家中?”

“這都猜得到?”

山宗震驚莫名,對何濡敬佩不已,道:“何郎君,你真是神機妙算。我先在那個坐商的櫃銀裡取了一千錢,故意弄出聲響,然後藏在暗處,等主人帶著僕從搜查了一遍後,排除了有人入室偷盜的嫌疑,誤認為是某個下人手腳不幹淨,將其鞭笞了一頓,從家中趕了出去。這才帶著朱凌波藏到了夏天用來存冰塊的地窖裡,那裡僻靜,沒人打掃,住個十天半月,不怕有人發現。”

左彣摸不著頭腦,道:“你要藏身,直接躲到地窖裡就是了,為什麼還要故意驚動對方呢?”

何濡解釋道:“這是江湖中常用的伎倆,先設計讓對方起疑心,從內到外仔仔細細的搜查一遍,不管抓到抓不到賊人,都會自然而然的放鬆警惕,以為短時間內不敢再有人上門偷盜。如此,藏身其中,反倒比平時更加的安全。”

左彣久在軍陣,對江湖中的勾當瞭解的不多,聽聞後大搖其頭,道:“其翼郎君不僅學識勝我百倍,見識和經歷也勝我百倍,與你相比,我真是羞愧難當!”

“各有專精,我要是跟你比拳腳,比劍術,還不是要被打的鼻青臉腫?”何濡望著山宗,道:“你出來這麼久,朱凌波要是掙開束縛,逃脫了怎麼辦?”

“不會!”

山宗很有信心,道:“我給她服食了一種秘藥,渾身痠軟乏力,頭也昏昏沈沈,沒辦法集中思考問題,更沒辦法強行掙開捆綁的繩索。不管你是智計過人,還是武力出眾,都只能成為刀俎上的魚肉。”

“那就好!”

何濡不再多說一字,似乎對山宗口中的秘藥絲毫不感興趣。山宗本來打算獻寶,這種秘藥的製法極其保密,要不是他和那個人堪稱溟海盜裡最好的兄弟,否則也不學到這一手獨門絕技。區區一粒藥丸價值萬錢,很是珍貴,常被用來對付那些劫掠到島上的貞潔烈女,一粒藥喂下去,保留著身體的感覺和大腦的認知,卻只能做些輕微的無謂的掙扎,簡直妙絕人寰。

不過他向來鄙夷這種淫*女的行徑,這次為了對付朱凌波,還是第一次使用,效果挺不錯。所以想巴結下剛剛拜過的新郞主,主動說了出來,沒料到絲毫不受重視。

徐佑正色道:“山宗,我跟其翼商量過了,朱氏受了這樣的奇恥大辱,就算找顧允出面說項,也不可能饒了你的性命。所以,要想救你的命,只有讓你先死一回!”

“啊?”

山宗不明所以,道:“我雖然長的凶了點,可也是只有一條命的苦人兒,老天爺全沒偏半點的心腸。郎君要我先死,莫非有起死回生的奇術不成?”

“奇術是沒有的!”徐佑笑的蕩漾,道:“不過,以偽亂真的手段,還是有那麼一點的……”

tanakh 發表於 2019-4-25 19:08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五十章 涅槃重生


五更時分,冬夜裡最黑暗的時候,三個人影悄無聲息的出現在一片荒蕪陰森的山丘邊。四周是起伏不定大小不一的墳頭,插著東倒西歪的爛幡,風聲淒切,楚烏嘶鳴,讓人不寒而慄,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這是哪裡?”赫然是山宗的聲音。

“亂葬崗!”

山宗猛然停下,顫悠悠的道:“左郎君,我怕鬼!”

另一個黑影正是左彣,道:“殺人都不怕,怕死人?”

“死人倒是不怕,怕鬼!”

第三個黑影噗嗤笑道:“子不語怪力亂神,你是山氏的子孫,世代儒門,怎麼,信這世間有鬼啊?”

“當然!沒有鬼的話,儒家為什麼重視祭祀?”山宗左右顧盼,低聲道:“論語說‘祭鬼如鬼在,祭神如神在’,對於鬼神,聖人可是虔誠的很吶!”

鬼通歸,也就是祖宗的意思,孔子對鬼神向來比較矛盾,重視其價值,卻忽視其實體,或者說認為鬼神是虛無縹緲的存在,不應該貫注太多的精力和時間去追逐。

“祭者,志意思慕之情,忠信愛敬之至。在君子,以為人道,在百姓,以為鬼事!”黑影語帶譏嘲,道:“聖人定儒禮,是讓後世子孫懷念先人,不忘其本。並不是認為先人還存活在某個活人去不了的地方,所以君子只是盡人道,而愚民卻當成了鬼!”

山宗喘了口氣,道:“何郎君,你說的有理,但我還是怕!”

能夠有雅興在亂葬崗這樣的地方發表長篇大論的怪人,只有何濡了,他笑了笑,道:“你不是怕鬼,而是心中有鬼,所以膽氣不旺。日後少做點虧心事,養一養浩然正氣,自會鬼神不侵!”

山宗混跡在溟海盜裡,多多少少做了點見不得人的事,午夜夢迴,豈能真的無愧於心?他沒有反駁,也第一次體會到何濡的言辭如刀,忍不住反問道:“何郎君,你這一生,從來沒有做過虧心事嗎?”

“沒有!”

何濡回答的斬釘截鐵,沒有絲毫的猶豫,道:“我為了一個終極目標而活,所作所為,俯仰天地,或有愧於人,卻無悔於心!”

山宗無言以對,他不覺得真有人能夠做到如此坦然處世,可又不知道為什麼相信何濡的話,一時思緒混雜,竟呆呆的站在原地,等左彣找到了墓穴,回頭叫喊,才驚醒過來。

“就是這裡?”

“對,冬至說的,左手三行第四個,上面插有木碑,碎石壘了一圈,跟旁邊的墳頭略顯差池。”

“既然找到了,那就挖吧!”

山宗拿著鐵鍤就要動手,何濡阻止了他,道:“從東南入手,那是生門,此人生前含怨氣而死,非生門難以平其恨。你從死門挖,當心挖出一具厲鬼來!”

陰符術雖只有四相,卻包羅萬象,風水八卦葬經青烏,何濡都很是精通。山宗被他一嚇,身子都哆嗦起來,連著呸了三口,道:“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墳墓的凍土堅硬如鐵,幸好埋的不深,左彣和山宗又是武藝高強,挖了小半個時辰就看到了屍體。沒有棺材,只是用竹蓆裹了扔了進去,時隔不久,尚未完全腐爛,身上錯落的傷痕隱約可見。

“就是他?天師道的五百籙將?”山宗探著頭看了看,嫌棄的捂著鼻子,道:“好臭!”

“拉出來!”

左彣跳進去,托著竹蓆縱身躍出,平放在地上,道:“確是黃祁的屍體!”

何濡用事先準備的布團塞了鼻子,戴上特製的手套,從頭到腳仔細檢驗了一遍,沒有發現肢體殘缺和明顯的印記,道:“你身上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嗎?”

山宗想了想,突然露出猥瑣的表情,道:“內痔算不算?”

“咳……咳……”

左彣乾咳了兩聲,轉過頭去,不敢看何濡的表情。何濡將黃祁的屍體翻了過來,查了下魄門,淡淡的道:“想治好嗎?”

山宗知道何濡神通廣大,說不定真的可以治療此疾,狂喜道:“想,當然想,郎君是不是有方子?”

“讀過莊子的列禦寇嗎?妙方就在其中!”

山宗是儒門,從小讀五經,對老莊不感興趣,一時難以明白何濡的意思,追著問了幾句,不得要領,尋思著等會回去,立刻找書來讀一讀。

左彣瞧何濡驗的認真,不放過一處可疑的地方,忍不住問道:“那個……那個內痔沒影響的吧?朱凌波又不可能知道……”

“那可未必!他們兩人朝夕相處這麼多天,不定什麼時候山宗露出過破綻卻不自知!既然要以偽亂真,必須從細節著手,不露出一點破綻!”

何濡指著胸口,道:“來,這裡砍一劍!”

左彣依言施為,山宗摸摸胸口,道:“我這也得挨一劍?”

“當然!”

何濡摘下手套,點火焚燒,遠遠望去,如同在亂葬崗飄起了星星鬼火,極為瘮人!他的目光在黃祁屍體和山宗身上打量數次,看的山宗毛骨悚然,道:“你們身形差不多,只是黃祁偏壯碩,你偏瘦弱,不過習武之人,骨骼體態勁道有力,差別不算很大,應該可以遮掩過去。”

說罷在屍體周邊撒了一些黃褐色的粉末,沾著身體就化作無影無形,山宗奇道:“這是做什麼?”

“除去屍臭的味道,要不然你怎麼偷偷潛入東市?”

“是是,郎君考慮周到!”山宗被何濡各種神奇的手段震的五體投地,湊過去聞了聞,道:“這是用什麼製成的?聞起來竟然有點香……”

“蛇蒿葉研磨成粉,加一些硃砂和雄黃,調醋和稀,再晾曬之後放入一些秘藥即可。”何濡吩咐左彣將屍體裝進布袋裡,用同樣的粉末淨了手,笑道:“至於放了什麼秘藥,你感興趣的話,可以拿你的東西來換!”

山宗急忙拒絕,道:“我沒興趣,真的,沒興趣!”之前跟何濡做了筆生意,代價是賣命三年,他哪裡還敢接這個話?

“別怕,不要你的命。只須用那種讓人痠軟無力的藥來換,我就教你如何造這個幽篁!”

“幽篁?好名字!”山宗一臉懊惱,道:“我這種藥叫醉癲,聽起來不怎麼雅緻!”他眼神一亮,道:“何郎君,跟你交換不難,當初我那朋友也沒說此藥不可外傳。不過麻煩你幫幫忙,也給起個響亮點的名字。”

“既然是你的藥方,不如跟著你的姓氏,叫……山鬼!”

“山鬼?我喜歡!”

填好了墓穴,從表面上看不出動過的痕跡,三人沿著錢塘江從防守薄弱的東水門遊回城內,多虧了水龍引,才能避開守城的衙卒,沒被發現行蹤。山宗趕在天亮前,急往東市的藏身之所,準備下一步的行動,何濡和左彣回到靜苑找徐佑覆命。

“找到屍體了?”

“嗯,冬天寒冷,沒腐爛,還可以借來一用。”

徐佑嘆道:“古人云入土為安,我們這樣掘墓盜屍,總歸有傷天和!”

何濡不以為然,道:“死則死矣,皮肉遭蟲蟻啃噬,終將歸於塵土,還不如為人所用,煥發點最後的價值。若是七郎良心不安,日後可遣山宗尋到黃祁的老母親,贈以金銀,讓她安享晚年可也!”

“對,黃祁尚有母親在世。”徐佑也知道自己這樣太矯情了,利用死人又不是什麼天大的罪過,但心中一時邁不過那道檻,轉頭問道:“冬至,黃祁確實是自殺的嗎?”



“是!”冬至不解徐佑為什麼要再問一次,道:“黃祁被左郎君抓到後,在泉井中受遍了刑罰,卻始終不肯開口指證席元達。後來白蛇現世,席元達被殺,黃祁得到消息後,竟趁人不備,一頭撞死在石壁上,之後由我派人埋到了亂葬崗……”

“此人雖然冥頑不靈,但對席元達尚算忠心,你記得派人尋訪下他母親的下落,找到後送些錢財過去……”

“諾!”

太陽緩緩從東方升起,當第一縷陽光投射進錢塘城,這座沈寂了一夜的城鎮瞬間恢復了生機和活力,一輛牛車從城門駛出,載著徐佑、左彣、秋分和方斯年,前往四寶紙坊的方向。

過了午時,牛車從紙坊折返,行至半途,天色漸暗,紅日低垂,路上行人已經不多。經過一座小小的石拱橋時,從對面急駛來一輛牛車,趕車人穿著蓑笠,看不清楚長相,高呼讓開讓開。可橋面狹窄,徐佑等人乘坐的牛車來不及躲閃,來車已經衝到了近前,轟隆一聲,重重的撞在了一起。

嘩啦!

車轅斷裂,瘋牛奔馳遠去,過了片刻,車廂隨之傾覆,竟從裡面滾出來一個紅衣女郎,頭髮散亂,臉上污穢不堪,看不出年紀和樣貌,渾身似痠軟無力,又似碰撞時傷到了骨頭,躺在地上只能以明眸望向徐佑等人,充滿了乞求和希翼之色。

“小郎,你怎麼樣,受沒受傷?”

徐佑等人反應夠快,及時從車上跳下,都沒有受傷,只是免不了跌坐地上,看上去頗有幾分狼狽。

“沒事!”

徐佑在秋分攙扶下站了起來,拂去身上的灰塵。左彣往前一步,厲聲道:“你怎麼趕的車?要是撞傷了人,負得起責任嗎?”

趕車人並不言語,轉身背起紅衣女郎,低垂著頭就要從徐佑等人身邊走過。左彣臉色一變,伸手攔住,道:“我問你話呢,撞了人就想一走了之?”

“舍妹重病數月,我帶其來錢塘就醫,無奈家母心中掛念,召我回家問詢,故而急著趕路,得罪莫怪!”那人語氣很是恭謹,又帶了幾分惶急,道:“只是身上的錢財已經花光,實在沒辦法賠償各位,還望郎君開恩!”

“好了,風虎,讓他們走吧。出門在外多有不易,又帶著病人,不要為難他們!”

左彣仍然怒氣難消,不過徐佑發了話,不敢違背,哼了一聲,道:“我家郎君心寬仁厚,不與你計較,以後趕路時要謹慎,切莫再魯莽了!”

“是,謝謝,謝謝兩位郎君!”

那人背著女郎就要離開,擦肩而過時,女郎用盡全身力氣,張開紅唇呢喃了兩個字,卻沒人聽的清楚。

“且慢!”

徐佑突然發話,那人腳步一凝,停下了身子。

“風虎,剛才這位女郎是不是說了句‘救我’?”

“沒有吧,郎君是不是聽錯了?”

徐佑慢慢走了過去,道:“我沒聽真切,可看女郎的口型,似乎說的正是‘救我’二字!”

“郎君看得懂唇語?”

“不懂,但寧可多一事,也不能聽之任之!”徐佑盯著那人的後背,道:“我再問你背上的女郎一次,如果是我聽錯了,向你賠禮道歉。”

那人沒有回頭,道:“舍妹患了怪疾,不能說話言語,郎君定是聽錯了!”

“不能言語?無妨!”徐佑轉到那人身前,望著女郎的翦水春眸,道:“我問你,剛才說的是不是救我?如果是,請眨一下眼睛!”

女郎果然眨了下眼睛!

“郎君小心!”

那人突然暴起,伸手抓向徐佑。左彣站在左側,早已嚴陣以待,寶劍鳴叫出鞘,攻向後心必救之處。

徐佑同時後退,秋分和方斯年份站左右,一把雷公弩不知何時已經上好了箭支,弓弦輕顫,激射而出,直指那人的前胸。

那人怒喝一聲,蓑笠炸裂開來,正好擊打在弩箭的箭頭,讓它偏離了數寸,撲哧扎進了水中。然後足尖在拱橋的石欄上一點,飛起數丈,飄然如燕,躲過了左彣的一劍。

他沒了偽裝,看的出來正是山宗,也不戀戰,用布帶綁住紅衣女郎,盡展身法,往北邊逃竄。左彣仗劍追了上去,徐佑他們的牛車受損不大,也掉轉車頭緊追而去。

好不容易在一處破舊的茅草房屋前面趕上了激鬥中的兩人,徐佑站在安全的距離,讓方斯年裝好雷公弩,尋覓時機,又讓秋分一旁掠陣,隨時準備出手。

“我們道左相逢,井水不犯河水,郎君何必苦苦相逼?”

鏘!

刀劍相擊,左彣不退反進,劍光直取心肺要害,道:“作姦犯科的狗賊,掠人至此,被我遇到了,自不能放你離開!”

山宗哈哈大笑,狀極不屑,猛然轉身,將後背的紅衣女郎衝向劍光。左彣大驚,來不及收手,倉促間變換劍招,堪堪擦著女郎的臉頰一劍劃過。

山宗抓住機會,一刀橫劈在劍身處,趁左彣腳下不穩,從極其詭異的角度砍向他的肋下,嘲笑道:“你想救人?殊不知投鼠忌器!”

左彣被逼開了三步,臉色鐵青,道:“區區碩鼠,何足掛齒!看我三招擒你!”

劍光大盛,映著落日的餘暉,彷彿將這人世間照射的流光溢彩。山宗大驚失色,一時睜不開雙目,全憑著感覺出刀。

左下,右上,身後,腿側,一劍,如同千萬劍!

“先破器,再逐鼠,我看你還怎麼投鼠忌器!”

山宗只覺劍風壓迫,手腳都慢了少許,匆忙中捆綁女郎的布帶被一劍削斷,緊接著身上一輕,竟真的被他搶了人去。

“秋分,接著!”

左彣將女郎扔向秋分,秋分張手借住,牢牢的抱在懷裡,低聲安慰道:“別怕,你平安無事!”

女郎渾身不能動,可一雙俏目,無聲的流出了兩行冰淚!

“啊?”

山宗突然發出慘叫,卻是被左彣一劍傷到了胸口,跟黃祁屍體上的傷口幾乎一致。紅衣女郎躺在秋分懷裡,也看到了這一幕,眼中的恨意傾盡三江五湖的水也洗不去。

左彣越戰越勇,寶劍光華流轉,美不勝收,轉眼間山宗落在了絕對下風,情急之下,一頭鑽進了茅草房中。

左彣跟著闖入,一陣激烈的打鬥聲中,捂著口鼻倒飛而出,肩頭流出血跡,顯然中了暗招。徐佑高聲問道:“發生了何事?”

“他有*!”

紅衣女郎聞聲焦急起來,眼睛使勁的眨動,似乎想要告訴秋分,山宗的*有多麼厲害。秋分輕輕握著她的玉手,柔聲道:“沒事,左郎君修為幾近小宗師,一點*傷不了他!”

左彣等*稍稍散去,再一次進入房內,卻依舊沒有佔到便宜,等再次現身,腰間也被砍了一刀。雖然不知傷的有多重,可流出的鮮血侵染了衣服,看上去很是淒慘。

山宗瘋狂的大笑,道:“來啊,再來啊,你劍法厲害,可在房內施展不開,繼續吃我三包*,讓你有來無回!”

“這樣不是辦法!”

徐佑當機立斷,命方斯年從牛車上搬出幾個裝滿了胡麻油的罐子,砸向茅屋。眨眼功夫,整個房子就充斥著麻油的味道。不等山宗反應過來,親自點了火石,扔到了屋頂上。

《三國志?魏書》記載,魏將滿寵在抵禦孫權進攻合肥的時候,“折鬆為炬,灌以麻油,從上風放火,燒賊攻具。”可見古人已經知道胡麻油可以助燃,遇風更盛。

“你們?卑鄙!”

山宗想要往外面沖,一次被方斯年用弩機逼了回去,一次被左彣用劍重傷,無奈退回。茅草本就易燃,加上麻油助陣,天公作美,適時的颳起大風,噼裡啪啦的聲響中,整座房屋轟然倒塌,大火引燃了每一寸土地,恍惚間,紅衣女郎看到有一人形渾身是火,手舞足蹈,發出淒厲的慘叫,讓人不忍猝聽。

火勢燒了不知多久,紅衣女郎直直盯著那個人影倒在了火海裡,眼眸中的恨意稍減。徐佑走了過去,屈身蹲地,溫和的問道:“你是誰?”

女郎或許吹了寒風的緣故,也或許過了這麼久,藥性正在褪去,顫顫巍巍的說道:“朱……凌波……找顧……允……”

tanakh 發表於 2019-4-25 19:08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五十一章 欠君一命


“人怎麼樣?”

錢塘名醫李復從內堂走出來,等候在外面的朱睿馬上迎了上去,神態中難掩緊張。李復躬身施禮,道:“郎君莫急,女郎無大恙,只是氣血虧虛,神迷意亂,導致渾身痠軟無力。我開幾副藥,按時服用,再調理將養數月就可恢復。”

“先生辛苦!”

朱睿道了謝,不等送客,快步進去看望朱凌波。顧允吩咐鮑熙付了診金,並多有加賞,然後禮送出府,對一旁安坐的徐佑說道:“幸好無恙!”

“那賊人把朱女郎當作護身符,等閒不會傷人,只是好像喂她服食了一種*,最好找信得過的大夫再看一看。”

顧允點點頭,道:“朱三伯和朱四叔正帶人往這裡趕來,朱四叔號稱江左諸葛,有他在,一切都會迎刃而解。”

徐佑有些心虛,能不跟朱智碰面最好,站起身子,道:“那我先走一步,人也送到了,任務完成。”

“別,你可是救回凌波的大功臣,子愚肯定要當面好好謝你的。”顧允挽著徐佑的手,親熱之極,彷彿這樣露臉的事是他自個做下的一般。朋友到了這個地步,因其喜而喜,因其悲而悲,也算是掏心掏肺的至交了。

“我只是趕巧遇上,談不上功勞。他們兄妹團聚,敘說離情,我一個外人,待久了不合適。”

“沒什麼合適不合適的,要是就這樣放你走了,子愚等下出來,怪我怠慢了你,要跟我翻臉怎麼辦?再者,如何救回凌波,如何剿滅了賊人,尚需微之當面向朱氏的人說明一二。”

“好吧!”徐佑推辭不過,只好坐等,和顧允閒聊起來,道:“我想開個造紙坊,飛卿覺得怎樣?”

“紙坊?”

顧允難掩臉上的詫異,道:“做那個幹嗎?我還想過段時日找個三吳的大儒,推薦你拜入門下,苦讀兩年書,熬點資歷和名聲,然後舉孝廉入仕。微之,固然一時艱難,卻不可自甘墮落。操此賤業,既辱沒了家風,也累的自己沈溺下流,有百害而無一利。”

徐佑不反駁,也不辯解,端著杯子淡然自若的喝茶。顧允瞧著奇怪,猛的一拍額頭,道:“是不是缺了用度?”他隨即自責道:“是我的疏忽!你從義興遷到錢塘,又買了宅院,手裡就算有點錢財也用的差不多了。這樣吧,你也別開造紙坊,每月從我的用度裡支出一半給你……”

“不必了,飛卿的好意我心領,但靜苑一大家子人,總不能都靠你的接濟度日。”徐佑笑著拒絕,道:“造紙不同於其他商賈,此乃雅事。譬如飛卿作畫,苦於沒有大張好紙,只能沿用舊時的縑帛,大大影響畫作的質感和意境,保存起來也十分的不便。等紙坊運作起來,我可以為飛卿奉上適宜作畫的好紙,包你愛不釋手!”

“這個……”顧允確實有點動心,道:“真能做出這樣的紙嗎?”

徐佑點點頭,道:“自蔡侯紙面世之後,數百年來,造紙術的發展實在太慢了些。我有些想法,不一定對,但試著去改進,總能造出比現在好得多的紙張,並且能夠大量生產,降低售賣的價錢,讓更多的人能夠買的起紙,買的起書。”

普及識字率對一個民族是多麼重要的事情,顧允對此毫無概念,也不認為世間所有人都應該識字、讀書和明理,這是屬於時代的侷限,無可厚非,也無須責備。

徐佑重生到了這個時代,想做的事情很多,造紙,只是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見無法說服徐佑,又被他描繪的優質畫紙弄的動了心,顧允暫時放棄了挽救這位失足少年,道:“說起來這些奇技淫巧,你上次留給蓮華的那個方子,我找人做了出來,果然淨口十分的合用,比起凝脂鹽更佳。你在義興到底讀的什麼書?涉獵廣泛,無所不知,幾乎在年輕一輩中不做第二人之想。”

徐佑說家中藏書太雜,看的學的也就比較雜,反正義興現在一片廢墟,瞎扯也找不到證據。正在這時,朱睿從內堂出來,神色沒有剛開始那麼緊張,顯然朱凌波的身體狀況不是太糟糕。他走到徐佑跟前,眼中透著誠摯的感激,雙手交疊平伸,高於胸前,以示敬禮,然後一揖到地,沈聲道:“我朱睿,欠你一條命!”

“言重了!”

徐佑側身讓過,表示不敢受,道:“我只是適逢其會,路見不平,沒想到救的恰巧是朱氏的女郎。歸根結底,還是朱女郎吉人自有天相,就算沒有我也會安然逃出賊人之手。”

“話雖如此,但七郎將凌波救出虎口卻是不爭的事實。”朱睿拍了拍徐佑的肩頭,大笑道:“以前人人都說你武功在同輩人中為第一,我心中不服,要不是家中約束,恐怕早到義興找你一戰。現在我欠了你一條命,打是打不成了,只盼以後有機會,你我切磋一下,點到為止,如何?”

朱睿號稱武痴,一身修為在吳郡名氣不小,但跟徐佑這種聲名動於全國的狠角色還不能相提並論。徐佑苦笑道:“我受了傷,至今未癒,不是朱郎君的對手。”

“不急,等你養好傷,咱們再戰。”

說話間朱禮和朱智也到了錢塘縣衙,顧允他們迎了出去,來不及寒暄,朱禮忙著去看女兒,留下朱智和徐佑說話。

朱智身量瘦小,還不到朱睿的肩頭,長相也跟黑面長髯的朱禮相差甚多,尖嘴猴腮,雙眉倒垂,既不威嚴,也不莊肅,反倒有些戲虐,只是一雙眼睛平靜如海,讓人不敢小覷。

“七郎援手之恩,朱氏上下沒齒難忘!”朱智面帶微笑,言語中透著親近,吳郡朱氏和義興徐氏都是以武力立足當今的豪族,兔死狐悲,難免會有點惺惺相惜。

徐佑稽首拜見,道:“道謝的話,剛才子愚郎君已經說了很多,微之不敢居功,真的是僥倖而已。朱侍郎要是再多禮,小子惶恐不安,受之有愧。”

“謙謙君子,自該如此!”

朱智似乎對徐佑很是欣賞,誇讚了幾句,道:“不知七郎是怎麼碰上劫掠凌波的賊人?那人樣貌和身手如何,知不知曉他的出身來歷?七郎不要怪我心急,實在是耽誤了這麼久,找不到此人的線索,朱氏上下顏面盡失,我也焦慮不成寐。”

“朱侍郎遠道而來,想必身心疲憊,那我長話短說,昨日去郊外查看造紙坊,回來的路上途經一石橋……”

朱智在朝中任散騎侍郎,是皇帝的顧問之臣。不過由於面目不討喜,又多加諷諫,不得君心,所以掛著侍郎的職務卻多在富春老家讀書習字,極少過問朝事。

“原來如此!”

聽徐佑說完經過,朱智沈吟片刻,心中梳攏出幾點疑問,道:“那賊子極為小心,擅長隱匿行蹤,帶著我在山水間兜了無數次圈子。不知道之前藏身錢塘何處,又怎麼突然要出城北逃,還大膽雇了輛牛車,讓人難以置信……”

徐佑搖搖頭,臉上充滿了疑惑,道:“這個我就不知道了,等朱女郎醒來,侍郎可向她詢問,應該會有答案!”

“也對!”朱智笑了笑,道:“七郎若是無事,不如在此稍歇,等我三哥出來,好再當面道謝。”

徐佑哪裡還肯逗留,藉口有事告辭離開,顧允和朱睿送他出了府門。朱睿先行回轉,顧允又送了一程,道:“你也累了,先回去休息,我估計明天朱三伯還會登門拜會。”

這是題中應有之意,徐佑知道推脫不得,道:“貴客臨門,掃榻以待,只是陳設簡陋,別慢待了人家!”

顧允眨了眨眼,低聲道:“朱四叔最愛聽曲,讓你家那個履霜準備一下,唱幾首拿手的西曲,包管賓主盡歡。”

徐佑微微一笑,道:“履霜不是我的歌姬,她想唱則唱,不唱,我也使不動的。”

顧允指著徐佑,笑道:“就你憐香惜玉!不過這樣也好,免得朱四叔動了心,和你討要履霜,倒成了我的不是!”

此刻天已近午時,朱禮得知愛女無恙,終於放下了憂思,走出內堂,左右看了看,道:“徐佑人呢……四弟,四弟,想什麼呢?這麼入神!”

“哦……,三哥,凌波的身子無大礙吧?”

“沒大礙,這會剛醒,氣血差了點,但已經能說的出話了!”朱禮摸了摸長髯,道:“剛才叫你幾聲都沒聽到,想什麼呢?”

“我在想徐七郎的話……”

“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朱禮皺起眉頭,道:“他武功高強,打敗賊子救出凌波,應該不是吹的大話……”

“他在義興之變中受的傷勢還沒有痊癒,這次並沒有出手!”

“咦?你不是說那賊子很不好對付嗎,若是徐佑沒出手,怎麼將凌波完好無缺的救出來的?”

“我也好奇!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必須找到賊子的線索,找到他的來歷和幕後的指使者,才能將這個掠賣良人的組織連根拔起,消滅殆盡!”

朱智站起身,正好朱睿從外面回來,道:“子愚,你陪我先問問凌波這段時日的經歷,然後再去城外走一趟!”

tanakh 發表於 2019-4-25 19:10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五十二章 死人開口


東市!

一群如狼似虎的衙卒闖進了屠姓商戶的後院,屠商戶嚇的不知所以,家眷和下人躲在一側不敢言語,杜三省冷哼一聲,道:“屠經,你好大的膽子!”

屠經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伏地顫顫,道:“縣尉,小人一向安分守己,不知犯了何罪?”

“不知何罪?”

杜三省揮了揮手,黑著臉道:“搜!等搜出來證據,你就知道犯了何罪!到了那時,我看你還怎麼狡辯!”

“慢著!”

說話的是朱智,後面跟著朱睿和十幾個朱氏的部曲,他走到屠經跟前,溫聲安慰了兩句,道:“官府搜捕盜賊,若與你們無關,自然不必害怕!”

“盜賊?”屠經叫起屈來,道:“我絕不敢窩藏盜賊,就是小人家裡,前段時日還被盜賊偷走了千錢。”

“哦,有這等事?”朱智不會輕易相信他的話,賊子在錢塘或許有落腳點,這裡很可能就是其中之一,道:“杜縣尉,你先問他的口供,記住了,不許用刑!宅子裡的其他人集中關押,等我稍後來問話!”

他深知衙門裡的情弊,為了盤剝百姓,捕風捉影都能羅織出一大堆罪名,因此不願杜三省大動干戈,免得屈打成招,壞了大事。

“是是,郎君放心!”

打開地窖,裡面簡單的堆放著一些雜物,一目瞭然,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唯有牆壁上橫著十幾道交錯的痕跡,深入數寸,觸目驚心。

朱智用手掌拂過,似乎能感受到裡面蘊藏著澎湃的力量和不甘的怒火,朱睿站在身後,神色訝然,道:“指力?”

“能憑指力在石壁上劃出這麼深的印痕,至少也要小宗師以上的修為。”朱智搖搖頭,道:“真是小宗師,豈能被咱們一步步逼到錢塘?早該跳出合圍,遠走高飛了。”

“那倒也是!”朱睿蹲下來,仔細察看一番,道:“不是刀劍,內凹而外翻,成齒狀,或許在指頭上套了鐵器。”

“凌波說他前夜外出,直到凌晨時分才回來,突然暴跳如雷,罵罵咧咧說了許多話。只可惜她神思不清,沒有聽明白幾句。”

朱智轉頭打量四周,笑道:“若我所料不差,那賊子出去找接頭人,但被告知不能在錢塘久留,且無法給他提供更多的庇護,因此怒火中燒,不可遏制,才在牆上大肆發洩。”

“凌波形容此人言行古怪,難以捉摸,但被圍捕了這麼久,不管形勢如何迫急,從來沒有露出過絕望或暴躁的情緒,應該是個性情堅毅之輩。驟然狂怒,肯定發生了大的變故。”

朱睿精神一震,道:“四叔的推斷極有道理,我們逐步加大了圍捕的力度,又聯合顧允的官府勢力在錢塘結成一張大網,只要不是蠢貨,都知道遲早會搜到屠商戶的家中。藏在幕後的主謀見事不可為,立刻丟卒保車,棄他如敝履,那賊子無奈中改變了以往晝伏夜出的習慣,在白天冒險離開地窖,搶了牛車倉惶逃竄,再顧不得像以往那樣小心的掩蓋行蹤。如此,就解釋了我們先前的疑慮,為什麼他突然逃離錢塘,還膽大妄為的坐起了牛車……畢竟白天帶一女子多有不便,只能把凌波安頓在車內,才好避人耳目。”

“不過,這些都只是推測,不排除尚有其他情形,咱們手中掌握的有用訊息還是太少了……”

“這些就足夠了!”

朱睿興奮的道:“一旦沒了生還的希望,就會犯錯,犯錯就會留下破綻,再搜搜看,說不定能找到此人的出身來歷!”

眾人又細緻檢查了一遍地窖,不放過任何一處死角,卻再沒發現任何有價值的線索。朱睿大感失望,扭頭看向朱智,見他站在角落裡不言不語,有點不明所以,道:“四叔,發現什麼了嗎?”

“此人出身士族,可能後來家道中落,這才做了賊寇。”

朱睿摸了摸腦袋,道:“四叔,就這巴掌大的地,什麼東西也沒有,你怎麼看出來那賊子是士族出身?又怎麼就家道中落了?”

“瞧,這是什麼?”

朱智指著角落裡擺放的一個竹籩,朱睿走過去看了看,裡面放著一些白色的粉末,用手研磨一下,道:“鹽?”

“對,鹽!並且不是市井中常見的粗鹽,而是上好的臨海鹽。”朱智唇角溢出笑意,道:“知道臨海鹽運到錢塘賣多少錢一兩嗎?”

“這個……”朱睿雖然不知詳情,可也明白價格肯定十分的昂貴,眼中疑慮揮之不去,道:“他又不生火做飯,吃用的東西都是偷來的,要精鹽做什麼?”

“淨口!”

朱智淡淡的道:“此人逃亡途中,不忙著準備食物和錢財,反倒唸唸不忘用精鹽來淨口,定是少年時在家中養成的習慣,輕易改不了的。”

“不錯!那些下賤的齊民向來不淨口,就算有些干淨的,一般也咬咬樹枝,很少捨得用鹽,更別說臨海鹽,此人確實出身士族無疑!”朱睿向來佩服朱智的智計,由衷的道:“四叔見微知著,神乎其神,真不愧是江左諸葛。”

朱智有意培養朱睿,所以才不厭其煩的為他解說明白,只是聽他又稱呼齊民為賤,頓時沈著臉,斥道:“說過你多少次,不要輕視齊民,更不可惡言相向。朱氏乃至江左門閥,為什麼能夠高高在上,正因為有你口中的這些賤民來耕種、勞作、紡織和服徭役,沒了他們,我們就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何來的百年華族,不敗基業?”

朱睿心中未必服氣,但也不想跟朱智爭辯,道:“四叔教訓的是,侄兒謹記在心!”

“回去讀一讀《三國志》,羽剛而自矜,飛暴而無恩,最後都是什麼下場!但願我的話,你真的謹記在心才是!”

朱智搖搖頭,沒再多說什麼。他跟朱禮一樣,看好朱睿多過朱聰,但大哥朱仁更器重他的嫡長子朱聰,身為兄弟,也不好明著反對。所以私下裡對朱睿多加照顧,希望他早日成熟起來,能夠在適當的時候接過宗主的大權。

只是……朱睿什麼都好,志向遠大,有勇有謀,不過他自認血統高貴,敬君子而輕黎庶,看不起門閥世族之外的所有人,從齊民到奴隸,任打任罵,肆意鞭撻,難說會不會重蹈關張的覆轍。

離開了地窖,朱智簡單問詢了屠經一家老小,心中有了計較,對杜三省道:“不必再盤問了,放他們出來,日後也不得以今天的事為緣由來驚擾他們,聽到了嗎?”

杜三省覺得屠經有很大的嫌疑窩藏盜賊,但來之前顧允交代,一切事宜都聽朱智吩咐,他也懶的得罪人,道:“諾!”

“今日衝撞了地方,一應損失由我朱氏負責。還有,諸位衙門的隸卒也有賞,不能讓他們白跑這一趟。”

會做人的上位者,總能得到下面人最大的敬意,杜三省嘿嘿一笑,道:“都愣著做什麼,還不謝過朱郎君?”

“謝過朱郎君!”

喊聲震天,人人興高采烈,朱睿冷冷的望著眾衙卒,滿是不屑之意。如何籠絡人心,他在需要的時候,甚至做得比朱智更好,但這些衙卒不過最下等的賤役,犯不著對他們浪費這點心機。

四叔實在太喜歡照顧方方面面,事無鉅細,瑣碎如婦人,難怪空有無雙的智慧,卻在家族和朝廷中都始終無法佔據主動,掌控大權。

朱睿心知肚明,以朱智的心性,只適合做一謀士,而他卻是要成為郞主的人,所以有些東西可以聽他的教誨,有些卻要堅持自己的方式。

離開了東市,根據朱凌波的回憶,在北城門外數裡的一個樹林裡找到了被反綁了雙手的牛車主人。賊子就是埋伏在這裡,趁牛車經過時打暈了主人,扔到樹林隱蔽處,然後將朱凌波放到車內,駕車北逃。而牛車的主人出門辦事,五六天才回,所以家人沒有報案,正好給了賊子逃跑的時間。

沿著道路往北,然後毫無徵兆的轉向西邊一條人跡罕至的小道,這是故佈疑陣,甩掉跟蹤的好辦法。從小道出去,就到了另一條路,順著這條路抵達了發生衝突的那座石橋,清掃橋面上覆蓋的積雪,可以看到當時打鬥的痕跡,並從水中找到了射空的弩箭以及碎裂的斗笠。

再從橋往北行進數裡,看到被燒燬的茅屋,顧允知道朱氏必定回來勘查,昨夜就派了人趕過來保護現場,立了布棚遮擋風雪,賊人被燒燬的屍體埋在砸落的灰土中,沒有移動分毫。

“此地依然在錢塘北邊,這個人心思縝密,中途幾次轉向,看似雜亂,其實目的一直很明確,就是往北,再往北!”朱智道:“要不是湊巧碰到了徐七郎,說不定真被他逃之夭夭……”

“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他劫掠牛車,是為了不讓凌波被人發現的無奈之舉,可也因此犯了大忌,沒辦法隱匿行蹤,只要露出蛛絲馬跡,總會被咱們抓到的。到了那時,哼,留個活口,不會就這樣一死便宜了他!”

“是啊!”朱智嘆道:“他一死,倒是省事,卻給咱們留下了許多謎團。幸好屍體還在,有時死人也會開口說話,甚至比活人更可信!”

tanakh 發表於 2019-4-26 18:18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五十三章 角生鼻上中作弓


將屍體清理出來,等候多時的仵作聽從朱智的吩咐,從頭開始驗起,直到腳後,一點都不放過。由於火燒的太劇烈,屍體幾乎沒有了人形,加上天寒,凍縮的硬如石頭,太過複雜的驗屍做不了,只能從表面上察看死因和傷痕。

“……死者俯臥,口中有灰,系火燒致死,具體時辰不詳。左額角有一處刃傷,胸前有四五處刃傷,尤以胸前貫穿一處為致命。皆縱向,深入骨,長四寸許,寬一寸許,傷口間凹,外溢,疑利劍所為。地面堅硬,未見兇手痕跡,血障分佈多處,顏、胸、腹下和四肢前側,皸裂四開,可知屍體未曾移動……”

仵作這一行在秦時叫令吏,驗屍的程序為封診式,“封”即查封,“診”是勘查,“式”就是司法規範。驗完之後還要寫爰書,也就是驗屍報告,報告的格式和內容都有具體要求,可不是想怎麼寫就怎麼寫。比如這個地面堅硬,未見兇手痕跡,不單燒死案如此寫,吊死案也是如此,只要不是溺死水中,發生在地面上的案子,都要有這個句式。

鑑於驗屍理論和檢驗工具的侷限性,做仵作的人經驗最重要,顧允派來的這人是錢塘最厲害的仵作,家中三代都是從事仵作的行當,所以連一具燒的面目全非的屍體,他夜能看出許多外人看不到的東西。

比如血障,即屍斑,嚴重燒傷時會出現皮膚皸裂的現象,若是死時是俯臥的,血障多分佈在臉、胸腹和四肢前側。若是仰臥的,多見於枕、項、背、腰、臀部及四肢的後側。可據此判斷是不是第一案發現場,和屍體是否被人移動。

“口中有灰就是被燒死的?”朱睿只是好奇,並不是起了疑心。

“回稟郎君,三國時有吳人張舉,為句章令,有一*夥同他人殺死了親夫,然後縱火燒舍,告官稱丈夫死於大火。張舉取兩*豬,一殺,一活,取薪燒之,活者口中有灰,殺者口中無灰。由此可知,此人是被活活燒死,而不是被人殺後扔入火海!”

朱睿奇道:“你叫什麼名字,祖上可有郡望?竟然讀過史?”要知道史書不是一般的書籍,非世族門閥不傳,普通齊民根本沒有這方面的資源,也找不到解析釋義的老師。何況仵作是他認為的賤役,略識字,卻不讀書,有些許經驗也都是從歷年聽聞或者親自經歷的案子中積累的,卻不料此輩人竟然能夠從古代記載裡整理出驗屍的法子,真真出乎他的意料。

“小人鄧甲,錢塘人士,三代操此賤役,隨父讀過幾年書。至於這等驗屍的手段,都出自家父手書的《甘棠事集》。”

一聽不是史載,而是家傳的學問,朱睿立刻沒了興致,一直在觀察屍體的朱智卻咦了一聲,抬頭望著仵作,道:“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你父親好學問!”

朱睿雖不如朱聰那樣滿腹學識,但詩經也是讀過的,知道朱智吟的是《詩經?召南?甘棠》裡的詩句,不過好讀書不求甚解,並不知道其中暗含的深意。

“四叔,取了甘棠二字做書名,也算不得好學問吧?”

“甘棠枝幹高大,葉圓而花紅,常被種在社前,又稱社木。以前的社,是聽訟斷獄的地方,傳說召公曾在甘棠樹下斷案,公正無私,人們都很愛戴他,所以唱誦這首甘棠詩作為紀念。”朱智沒有斥責朱睿不學無術,要做朱氏的宗主,不需要學富五車,他對鄧甲褒揚了兩句,道:“你的才幹,足可為一郡之令吏,今日用心做事,將來自有你的機遇。”

鄧甲大喜,跪下謝過,然後驗的愈加仔細。他本來尚有些疑慮,總感覺這具屍體哪裡不對勁,似乎不像是剛死了一兩天的樣子,只是被大火損毀的太嚴重,找不到切實的證據支持這個懷疑。如果朱智沒有對他承諾,無慾則剛,還可能說出心中的疑點,反正信不信由你。可現在有了念想,不願意節外生枝,於是就此定了性:身中利刃之傷,大火焚燒致死!

正在這時,有部曲從厚厚的草木灰中找到了一枚銀製的方形棨牌,上面空無一字,僅僅畫著一隻異獸,青皮利爪,紫須紅毛,好不猙獰!

“這是何物?”朱睿問道。

“角生鼻上,中作弓,樣似貊,應該就是司馬相如提過的角端。”

“角端?”

朱睿有些抓狂,今日遇到的事幾乎超出了他的認知,道:“角端是什麼厭物?”

“角端是白澤獸,喜食虎豹,不傷人,多被愚民視為靈獸。”

“世間哪來的靈獸?”朱睿對鬼神事向來嗤之以鼻,道:“不過此獸形貌罕見,四叔能不能從中查出這人的來歷?”

朱智笑道:“我又不是孫天師,具無上神通,明達方外幽遠之事。單單一隻角端,一枚銀製的棨牌,短時間內無法斷言其來歷。不過,比起昨日的一無所知,今日的我們已經查到了太多線索,我有預感,要不了多久,幕後的主謀就會浮出水面。”

屍檢再無其他發現,也就沒了利用的價值,朱睿想要挫骨揚灰,以解心頭之恨。朱智阻止了他,讓人就地掩埋,給了冒著苦寒看守屍棚的衙卒大量賞錢。僅僅一日時間,朱氏在錢塘縣衙的口碑簡直爆表,以至於很久之後,還有衙卒懷念跟著朱智辦事的那兩天,賺到了一年也賺不到的外快。

回到縣衙,朱禮問起經過,朱智一五一十的說了,道:“應該就是劫掠凌波的賊子無誤,他先是中了左彣幾劍,尤其胸口一劍穿過了肺腑,後被大火燒的沒了面目,辨認不出底細。”說著掏出那枚銀製的棨牌遞了過去,道:“三哥,你見多識廣,可認得此物?”

朱禮放在手中摩挲了一下,道:“角端?”

三叔竟認得角端,朱睿難掩眼中的驚訝,他一直認為自己跟朱禮最像,豪放粗野,不拘小節,甚厭讀書,遇事才知遠遠不及。

“正是角端!”

朱智不以為異,他這個三哥重武輕文不假,可年輕時遊走天下,遍訪名山秀水,耳聞目睹了無數的奇人異事,胸中溝壑之深,猶在他之上。

“角端雖然是靈獸,但多被山野村夫豢養,作為護衛之用,跟犬狗沒什麼區別,因此極少被人作為祥瑞或信物。”朱禮將棨牌遞還朱智,道:“有利有弊,用的人少,查起來固然難,可一旦查到,就可斷定無疑。”

朱智點點頭,道:“我也這麼想,所以準備立即啟程,趕回富春,請二哥出手訪查角端的來歷。”

“嗯,二哥的朋友滿天下,三教九流,無所不包,由他出面再好不過!”

正在這時,侍女從後院過來,說朱凌波醒了,要諸位郎君過去。三人走出房間,正好遇到顧允忙完公務,結伴去見朱凌波。

朱凌波氣色有些好轉,臉蛋不再是煞白煞白的樣子,讓侍女在身後疊了個靠枕,半坐起身子,聲音還是柔弱無力,但至少聽的清楚,道:“阿父,查到那個小賊的底細了嗎?”

朱禮坐在床邊,握著她冰涼的柔荑,虎目泛著愛憐和心疼,道:“還在查,有你四叔幫忙,就是死了十年的鬼也能查出來生前的名姓。你放寬心,好好靜養,阿父答應你,此事終歸要有人付出慘痛的代價,為你出了這口惡氣!”

“女兒一人不足惜,只是這伙賊人四處劫掠良家女郎,不知壞了多少人的名節和性命,阿父早一日抓到主謀,也好早一日結束這一切!”

“凌波,我保證,所有參與此事的賊人,我會一個不剩的將他們的人頭扭下來,送給你踢著玩!”

要是往常朱睿這樣說話,朱凌波肯定要翻臉,可經過一劫,倍覺親人的呵護是世間最溫暖的情意,星眸裡閃爍著晶瑩的淚花,泣聲道:“六兄,我……我……”

朱睿平日最寵朱凌波,沒少被她捉弄和頂嘴,卻從來笑呵呵的由著她的性子,這會見一向刁蠻的妹子如此無助,心都要碎了,笨手笨腳的安慰道:“乖,別哭,別哭!”

好不容易等朱凌波情緒穩定,朱智問道:“凌波,你再想想,能不能記起地窖裡那個賊子盛怒時說了什麼話?”

朱凌波茫然道:“很重要嗎?”

“很重要!”朱智聲音很輕,可聽在朱凌波耳中,卻彷彿千鈞之重,道:“可能比我們從屍體上搜到的棨牌更重要!”

朱凌波閉上眼睛,靜靜的回憶那天凌晨,道:“賊子從外面回來,心情十分的不好,先是罵罵咧咧的踢翻了木板,又瘋了似的衝著牆壁亂砍亂劈,口中說些什麼……什麼來著?”

她努力的想,“好像罵誰是無恥羌狗,還有陷阱、背叛什麼的……對了,他提過一個人的姓氏……”

朱智和朱禮對視一眼,尋尋覓覓,答案卻在身側,立刻追問道:“什麼姓氏?”

“姓……他說的聲音好大,震的我耳朵都在嗡嗡的響……姓什麼呢,我,我怎麼記不起來了……”

“不急,慢慢想,將腦海裡其他聲音都去掉,只想著那個人,他在發洩,罵人,擊打石壁,他說了什麼?”

“他說,他說……姓魏的,你害了我,此仇不報,誓不為人……我記起來了,他說姓魏的!”

朱禮眉頭一皺,望向朱智,朱智同樣震驚莫名,朱睿眼中精光暴漲,惡狠狠的道:“魏?會稽魏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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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五十四章 先手


朱禮第一個搖頭,道:“不可能!魏氏也算是會稽名門,怎麼會墮落到做這種事?”

名門與做壞事之間沒有必然聯繫,但當世的門閥大都愛惜羽毛,輕易不會作姦犯科,更不會幹和掠人口這樣的惡行。從概率學的角度看,確實比普通人犯罪的幾率要低。

可是幾率低,不代表不可能!

朱智沈吟道:“我與魏氏常有往來,不管是現任宗主、中郎將魏文暄,還是文采斐然的黃門侍郎魏文曜,都堪稱謙謙君子,人品出眾。有這兩人秉持家風,實在難以想像門下子弟會做出如此喪盡天良的勾當!”

“魏姓是揚州大姓,除了會稽郡,臨海、吳興和新安等郡,包括我牧守的永嘉郡,也都有魏姓旁支居住,那賊子口中提及的人,或許……跟這些地方有關?”

“是不是有關係,查一查就清楚了!姓魏的人不少,可同時跟角端棨牌攀扯上的人應該不多,兩者結合即可斷定誰是幕後真正的主謀!”

朱智站起身子,不想繼續耽擱,道:“想要真相大白,終究要從這枚棨牌著手。我立刻趕回富春,三哥可在錢塘住段時日,等凌波養好身子再回來不遲!”

“朱四叔且慢!”

顧允猶豫了片刻,白皙如玉的俊美容顏變得陰沈的可怕,道:“我似乎知道角端喻示著何人……”

“嗯?什麼?”

朱智停下腳步,詫異的望著顧允,平靜如海的雙眸乍起微瀾,剎那間蘊含著無數雷暴,道:“賢侄請說!”

“我入仕前,曾在隨會稽郡的岳鬆先生求學一載,跟魏氏的魏桓同窗,相交莫逆。某次尋山漫步,月夜閒聊,偶然談起古往今來的天生異象,他說過一件事,要不是今日看到角端,又牽扯到了魏姓,我幾乎已經忘記了。”

“魏桓,魏文暄的第三子?”

顧允短暫的失神,彷彿陷入了往昔求學時光的美好回憶裡,聽到朱智的聲音才驚醒過來,道:“對,魏家三郎,他跟我說他的八弟魏度出生時天降了半月暴雨,會稽全郡大澇。更怪的是,魏度母在孕中曾夢到角端遊走周身,發出似牛哞的吼叫聲。族內長輩多認為此夢不詳,從不對外宣揚這件奇事。魏桓他們小時候也因此常常欺負魏度,私底下叫他春牛,後來逐漸大了,魏氏宗主嚴厲禁止再用這種帶侮辱性的稱呼,除了魏氏的族人,很少為外界所知。”

古代有送冬寒、迎新春的風俗,《周禮?月令》說"出土牛以送寒氣",這裡的土牛也叫做春牛,開春時驅趕到城門外,號召士民圍觀,上位者用鞭子抽打三下,含有勸促農耕的美好寓意。

只是世家子被叫做牛畜,還是年年被鞭打的春牛,就一點都不覺得美好了,對魏度來說何止是侮辱,簡直算得上精神摧殘。他自小不合群,脾氣古怪,跟家中兄弟們關係極差,大概跟此有關。

“魏度?”

三人齊齊一驚,朱禮剛剛還說魏氏的可能性不大,這會一時說不出話來。他倒不是畏懼魏氏的權勢,會稽四姓,孔賀虞魏,固然也是一時望族,但跟吳郡四姓比起來尚有不如。

“沒聽過,不是魏文暄的嫡子麼?”朱睿皺著眉頭,搜刮了一遍腦海,沒找到對這個名字的任何印象。

“魏度是關中侯魏文遠的兒子,無甚才名,別說在江左,就是魏氏族內,也是默默無聞之輩。”朱智腹中藏有江河,連魏氏一個默默無聞的子孫都能隨口道來,朱禮最瞭解這位四弟的深淺,並不覺得驚訝,道:“關中侯?魏文遠是不是那個自稱和莊子無異的狂徒?”

“對,魏文遠一向不讀書,有次附庸風雅讀莊子,開卷一尺就放下了,說‘了不異人意’,在會稽傳為笑談!”

“了不異人意”說白一點,就是“和我的意思完全相同”,老莊玄學在楚國興盛,但無一人敢自比老莊,魏文遠不讀書就罷了,還狂妄自大,難怪被人嘲笑。至於關中侯的爵位,只是受蔭虛封的,沒有實權,也沒有俸祿,所以向來不為人重視,估計是想說些妄語以揚名,卻弄巧成拙,可憐可嘆。

朱智慢慢坐了下來,道:“《後漢書?鮮卑傳》裡記載,有禽獸異於中國者,野馬、原羊、角端牛。角端雖是靈獸,可向來被認為是異族、胡人的東西,體壯如牛,醜陋不堪,為漢人所不齒,魏家對此諱莫如深,可以理解。只是……既然魏度為角端所累,又為什麼會用它製成棨牌,作為聯絡交通的信物呢?”

“能做出掠賣良人的惡行,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朱睿大恨,道:“我這就去會稽,取了魏度的首級!”

“不要衝動!”朱智皺著眉頭,道:“僅憑我們手中的證據,無法坐實魏度的罪名,真鬧將起來,有理也變得沒理了!”

“四弟說的是老成持重之言,若是昨日那賊子未死,我們大可從長計議。但現在人已經成了死灰,要不了多久就會傳到魏度的耳中。他若是銷毀證據,解散賊眾,將劫掠各地的良人埋殺或運走,自個摘的乾乾淨淨,更不可能坐實他的罪名。”

朱禮久任太守,又兼任建武將軍,上馬管軍,下馬管民,看待問題的角度跟多為皇帝參贊之臣的朱智大為不同,道:“子愚的做法看似粗魯,卻暗含兵家出其不意的奇效。沒有證據,就去魏度的口中要,去他的家中搜,郡中的田宅,山澗的別院,做下這樣的大事,必定會有文書賬簿往來,我就不信他有通天的手段,竟不漏出一點的破綻?”

“可是,現在不能確定魏度就是幕後的主謀,要是弄錯了人,魏氏那邊不好交代……”

“四弟,其實你我心裡都清楚,哪會有這麼巧的事?魏姓,銀製的棨牌,角端的孕夢,魏度肯定脫不了干係!”朱智直指問題的核心,道:“有棨牌在手,魏度生母的孕夢又不是無人知道的秘事,耗費些時日總能查出來。魏度估計也是這個想法,以為自己還有時間來安排後路,幸好有顧賢侄提醒,咱們已經佔據了先手,先手不能失,寧肯冒點風險,大不了事後我向魏文暄負荊請罪!”

朱智長於謀,卻疏於斷,況且朱智說的也有道理,不再堅持自己的意見,道:“就算要對魏度動手,也不能明火執仗,最好佈局誘他出來,悄悄的拿了審問。這樣進可攻退可守,不至於跟魏氏徹底撕破了臉!”

“好,按你說的辦!”朱智毅然道:“我跟子愚隨你一同回去,魏度或許豢養有高手。凌波……她不能舟車勞頓,先拜託顧賢侄照料吧,等會稽事了,再接她回去。”

朱顧雖為兩姓,實則一體,顧允跟朱睿一樣,都是他的子侄輩,也不用多說什麼感謝的話。顧允就差拍著胸口做保證了,道:“三伯和四叔儘管放心,凌波在我這一定將養的白白胖胖,過段時日,還你個秋水明眸的女郎!”

“對了,徐佑那裡由你代我致歉,事態緊急,我就不去拜訪他了,日後再來錢塘登門道謝!”

“好,侄兒記下了!”

第二日一早,送走朱氏等人,顧允沒回衙門,直接去了西城的靜苑。徐佑迎到正門口,笑道:“明府大駕光臨,陋舍蓬蓽生輝啊!”

“好你個微之!”

顧允捶了下徐佑的胸口,道:“弄出來好大的動靜,結果雙手一甩,躲到宅子裡做起了活神仙,讓別人在外面好一通忙碌!”

小拳拳捶胸口?多虧我有胸肌,徐佑腹誹一句,挽著顧允的手往院子裡走去,道:“我一介齊民,又幫不上什麼忙。怎麼,朱氏的人昨日去勘查屍體了?”

顧允怕徐佑多心,道:“不是信不過你,朱家叔叔想從屍體上找到對方的出身來歷……”

“找到了嗎?”

“找到了一枚銀製棨牌,刻著角端靈獸……”

顧允將事前的經過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遍,徐佑適當的表現出驚訝的神色,道:“魏度?就是將西湖邊的元陽靖廬送給杜靜之的那個魏氏子弟?”

“就是他!”

徐佑冷笑道:“怪不得,杜靜之折磨致死的那些良家女子,竟都是魏度送給他的玩物。看來兩人的勾結要比你我想像的更深厚!”

“啊?”

昨夜只顧得盤算魏度是不是漁村賊盜的幕後主謀,卻沒想到這一層,顧允憤然道:“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該死的人,死一次就足夠了!”

徐佑眯了眯眼睛,低聲道:“朱氏打算怎麼辦?”

“先悄無聲息的抓了魏度,秘密審訊,若能找到證據,再跟魏氏攤牌!”

“有勇有謀,果斷,決絕!”徐佑誇讚了兩句,道:“我還當朱氏有顧忌,不能抓住時機先發制人,沒想到……哈,厲害了!”

過了二進的院門,眼前豁然開朗,顧允打量著四周,他還是第一次來,見週遭自有一番妙趣,嘆道:“早知道商人的宅子也能修得如此雅緻,我就趕在微之前面買了去!”

“你是仕途中人,各地遷任,今日不知明日事,要是每任職一地,就買一所宅院,恐怕將來這蕩蕩四海,儘是吾家了!”

顧允大笑,道:“君子豈能奪人所好?我又不跟你搶,別緊張!”

到了房內,秋分奉上茗茶,侍立左右。顧允知道她是徐佑心腹,說話也不避忌,笑道:“朱三伯本來要親自上門拜訪你的,為了處理魏度的事,只能先行離開,由我代為道謝,還望微之見諒!”

“朱將軍太客氣了,正事要緊!不過,這次的案子,未必只有一個魏度牽扯其中……”

顧允面露訝色,道:“微之何出此言?”

tanakh 發表於 2019-4-26 18:19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五十五章 鳶墮腐鼠,虞氏以亡


徐佑歉然道:“飛卿,我先向你賠罪,有件事一直瞞你。當初抓到周英兒,他曾招認白烏商李慶餘在江東各地劫掠良人,然後私賣至魏國境內,被達官貴人囚養在家宅內以供淫樂。這個李慶餘,似乎跟會稽賀氏有什麼關聯……”

砰!

杯子跌落地面,瞬時粉碎,四濺的茶湯流了一地。顧允驚的站了起來,目光中透著難以置信的詫然,似乎沒聽清徐佑的話,下意識的反問道:“什麼?”

徐佑沒有做聲,他當初聽到這個消息時也是渾身冰冷,賀氏若真的牽扯進來,將要面對的壓力,數倍於魏氏。

不知過了多久,顧允緩緩坐下,神色變幻不定,道:“丹崖先生知道此事嗎?”

“鮑主簿當時也在場,他擔憂你樹敵太多,成了孤臣,不好在仕途立足,囑咐我和杜縣尉先瞞著你,本想等到日後時機成熟,再尋求解決之道……”

“好,好一個丹崖先生!”

顧允勃然大怒,道:“我敬他如師,他就是這樣對我的?”

徐佑勸慰道:“飛卿,你捫心自問,就算告知你實情,除了徒生無明業火之外,還能做些什麼?賀氏跟魏氏不同,魏氏在揚州不過次等世族,真打上門去,他不佔理,拿朱顧沒有法子,吃再大的虧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可賀氏呢,賀氏和主上是兒女親家,要是跑到金陵去哭訴一場,你讓主上幫理還是幫親?”

“繩不繞曲,法不阿貴,主上治大國,只應知道有賞罰而不知個人喜怒。賀氏真做下這樣的禍事,哪怕到了赤烏殿上,我也要為被劫掠的女郎們伸冤!”

“繩不繞曲,法不阿貴,商鞅最後得了什麼下場?法家重謀國,不重謀身,你要想在仕途上多有作為,就一定要審時度勢,量力而行!”

徐佑厲聲道:“鮑主簿學究天人,受令尊相托,豈會害你?我與你一見如故,早許為生死之交,又豈能害你?”

顧允從未見過徐佑發火,一時呆住了,過了片刻,臉上的怒色逐漸的斂去,長長嘆了一口氣,道:“微之,是我衝動了,你們處心積慮都是為了我著想,剛才實在不該說那些傷人的話!”

徐佑對一旁的秋分使了個眼色,她急忙上前將摔碎的茶碗湯漬清掃乾淨。徐佑親手斟了杯茶遞過去,道:“喝口茶,沈住氣,天塌不下來!”

顧允接過杯子,一口飲盡,惆悵的望著庭外的景色,道:“難道沒別的辦法了嗎?既能保全自己,又能除惡務盡?”

“之前瞞著你,是怕你獨木難支,不過現在有了朱氏,似乎可以試試看了!”

顧允大喜,湊過來道:“微之有何妙計?”

朱智一行正在趕路,突然後面馬蹄陣陣,一人疾馳而來。朱睿勒馬回頭,道:“是顧允身邊的部曲!”

朱智同時翻身下馬,望著來處煙塵滾滾,面色略帶憂慮。朱禮扭頭看了看他,道:“怎麼了?”

“我們剛跟顧允分開不久,他卻快馬派人過來,應該出了要緊的事。”

“要緊的事?”

朱禮從馬上躍下,身手乾淨利落,眉頭微微皺起,道:“會不會是凌波……”

朱智搖搖頭,道:“凌波的身體確認無大礙,住在縣衙有顧允保護,安全不成問題,那就不會跟她有關。我擔心的,是不是魏度那邊又有什麼新的狀況?”

來人緊拉馬韁,灰塵飛揚,人已跪在地上,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呈交朱禮,道:“朱將軍,郎君有交代,此信看過即焚!”

“知道了,還有沒有其他事?”

“沒有,郎君只說務必將信交到將軍手中,然後等將軍一句回話。”

朱禮拆開了信,臉色微微一變,轉手遞給了朱智。朱智看到後神色平靜,道:“回去告訴顧賢侄,信收到了,至於指點他讀書,倒是不敢當。前幾日讀《淮南子》,有《人間訓》一篇,說理清楚明白,可再三研讀,以長學問。”

“諾!”

來人縱馬而去,朱睿從朱智手中取過信,見上面寫道:從江東劫掠女郎,私賣到魏國為犬妓,恐有賀氏子弟參與,詳查白烏商李慶餘。他悚然一驚,道:“這……當真?”

魏度牽扯其中,已經足夠觸目驚心,要是再牽連賀氏的人,想想都不寒而慄。朱禮陰沈著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朱智嘆道:“顧允不是不知輕重之人,既然發出了這樣的警訊,肯定有充足的證據證明這一點!”

朱睿狠狠一拳砸在身旁的山丘上,石土紛紛而落,道:“怕什麼!管他是魏氏,還是賀氏,只要跟凌波有關,一個都不能放過。否則的話,會讓外人覺得朱氏可辱可欺。三叔,四叔,咱們朱氏以武強宗,靠什麼繁盛百年?靠的不是忍讓,而是三千甲兵和不死不休的血性!”

“好,說的好!”

朱禮最喜歡朱睿的豪氣,換了朱聰,肯定要說從長計議,謀定後動之類的廢話,雙目暴起神光,道:“朱氏向來以德報德,以直報怨。敬我者,我亦敬之,不敬我者,殺之可也!”

朱智卻沒他們這麼樂觀,苦笑道:“若賀氏真的牽扯進來,我們肯定不能善罷甘休,只是……大哥正尋思讓朱氏由武轉文,唯恐多生事端,未必同意大動干戈……”

朱禮負手而立,遙望遠處的富春江,唇角抹過一絲冷意,道:“四弟,大哥老了!”

接到部曲回報,顧允對徐佑笑道:“朱四叔看來信不過我這個部曲,竟然借《人間訓》來傳遞消息。”

“事以密成,語以洩敗,提防點是對的!”徐佑沈吟道:“淮南子,人間訓……”他也是偶然發現,自己對前世裡所有看過的書籍都記憶深刻,彷彿將那浩瀚書海全部儲存在腦子裡,需要的時候,立刻字字句句清晰的浮現眼前。不過《人間訓》洋洋灑灑萬餘字,一時找不到朱智暗示的是哪一部分,所以光有大數據沒有用,還得有雲計算平台。

“聖人敬小慎微,動不失時,百射重戒,禍乃不滋!”顧允從三歲開始接受正統的士族教育,苦讀各家典籍,不說倒背如流,至少精準搜索這方面比徐佑來的快,道:“朱四叔的意思,他會小心應對賀氏,絕不魯莽行事,以防招來禍端。”

“飛卿別忘了,《人間訓》裡有個故事,所謂‘鳶墮腐鼠,而虞氏以亡’……”

顧允愣了愣,道:“正是,我怎麼疏忽了這個?”

鳶墮腐鼠,而虞氏以亡,說的是梁地一大富人家虞氏,錢財多得無法計算。虞家在大道路口邊修建了一座高樓,經常在樓上設置酒席,擺排樂舞,宴請賓客,玩弈棋遊戲。有一次一群遊俠結伴而行,經過樓下,樓上玩博棋遊戲的人,下注賭博,有人獲勝而大笑。正在這時,一隻飛翔著的老鷹將嘴裡叼著的一隻死腐鼠掉落下來,正好落在一個遊俠兒頭上。遊俠們聽到樓上的喧嘩聲,以為是虞家人故意扔下死鼠來戲弄他們。那位被死腐鼠擊中頭頂的遊俠就對同伴說:“虞家富貴享樂的時間已很長了,平時對人常輕慢無禮,還有一種侮辱人的心志。我們平時不敢冒犯他們,今天虞家竟然用死鼠來侮辱我們。此仇不報,我們就無法在天下樹立我們的英勇之名。”當晚,眾遊俠合力攻打虞家宅院,把虞家給滅了門。

徐佑眼臉低垂,大有深意的道:“或許朱侍郎想告訴我們,賀氏和李慶餘,未必真的跟朱凌波被劫一案有關,說不定同這只腐鼠一樣,僅僅是巧合呢?”

顧允沈默不語,思索徐佑的話是不是朱智的真實用意。

“空口無憑,要不將周英兒送過去?有了人證,朱侍郎應該會拋卻僥倖之心……”

顧允斷然道:“不用,周英兒留在我們手中,表明顧氏跟朱氏並肩作戰的心志!若是什麼都給了人家,我們置身事外,未免讓人寒心。”

朱武、張文、陸忠、顧厚,只有叫錯的名字,沒有叫錯的外號,顧氏為人厚道,果然名不虛傳!

他頓了頓,道:“微之算無遺策,不過此次可能不太瞭解朱氏,也不太瞭解朱三伯和朱四叔兩人的脾性。凌波被劫,無疑朱氏的奇恥大辱,不管牽扯到誰人,必定會追查到底,不放過任何一處疑點。何況,你想沒想過,魏度不過中人之資,在家族中並不被看重,既沒才幹,也沒錢財,更沒助力,如何運作這麼大的私賣人口的勾當?朱四叔雖然沒有提過,但他心中絕對有此疑慮,現在我們知道賀氏也有人涉案,正好解釋了他的這個疑慮。”

徐佑點點頭,道:“是我誤解了朱侍郎的決心!不管腐鼠是不是虞氏所扔,仍然為虞氏惹來滅門之禍,有時候,只看結局,不問經過。賀氏和魏氏可能從來沒想過要劫掠朱凌波,可偏偏讓朱凌波撞到了漁村的羅網中。似乎冥冥中自有天意,死了這麼多無辜女郎的冤魂,註定要朱氏來替她們清算這一筆血債!”

“不錯,血債血償,這才是真正的道!”

tanakh 發表於 2019-4-26 18:20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五十六章 柏舟貞,南山亂


上虞縣位於會稽郡北部,毗鄰錢塘瀆,向來有“五山一水四分田”的美譽,境內四季分明,濕潤多雨,是揚州主要的糧食產區,也是魏氏的根基所在。

上虞縣的西南有一座羅裙山,因形似美人裙裾而得名。山下有百思湖,相傳東漢時魏氏的祖先隱居此湖邊耕讀傳家,後出仕為官,這才創下了魏氏一脈。楚國定鼎後,魏氏仗擁立之功,在百思湖畔大肆擴建莊園,幾十年來封山佔水,將包括羅裙山在內的土地納入囊中,各種屋舍從山腳綿延到山頂,飛簷畫棟,亭台林立,蔚為壯觀!

魏度成親後很少住在這裡,一般都在鳳鳴山的別院居住,此次漁村事發,他也不是真的傻子,立刻蜷縮回祖宅閉門不出,打算觀望下風聲再說。

接連十餘日,消息逐漸傳回,山宗在錢塘被大火燒死,朱凌波安然無恙,朱氏的人回到富春後也沒了動靜,似乎一切都照著好的一面發展。魏度慢慢安了心,這一日終於按捺不住寂寞,帶著二十多個部曲大搖大擺的下了羅裙山,到上虞城中尋花問柳。

城內有家醉鳳樓,樓內的歌姬鳳九姿色出眾,歌喉亦佳,很得魏度的喜歡。不過此女被他的哥哥魏桓看中,曾有意贖身養在私宅內,但被其父魏文暄所阻,說好的承諾自不敢再提起,甚至不敢再涉足醉鳳樓一步,鳳九也因此傷透了心。

魏度自幼就嫉妒魏桓,什麼都想跟他爭一爭,卻什麼都爭不過,唯有在女人身上,自認頗有些手段,三五不時的到醉鳳樓點鳳九唱曲,賞錢給的多,出手毫不吝嗇。鳳九不想得罪魏氏子弟,紅唇淺笑,曲意逢迎,倒讓魏度心癢難耐,只是苦於尋不著下手的機會,這次好不容易進城享樂,坐在牛車上暗中尋思怎麼才能把她吃進肚子裡。

進了醉鳳樓,二十多個部曲立刻佔據了二樓的所有位置,將喫茶的聽曲的顛龍倒鳳的全都趕了出去,醉風樓的老闆娘李阿母習慣了魏度的做派,一邊跟客人們賠罪,一邊趕緊讓鳳九出來安撫。

鳳九僅穿了薄紗,白皙如玉的雙腿在開合中若隱若現,青絲如瀑垂於肩後,好像剛剛綻放的桃花,散發著誘人的香氣。魏度玩弄過許多美貌的女郎,有些比鳳九好看的多,可鳳九對他的吸引力,不僅僅來源於軟玉溫香的身子,而是佔有魏桓的女人的那種禁忌的快感。

“八郎,這幾日去哪裡風流了,竟狠心不來醉鳳樓找阿九……”

魏度頓時酥了半邊,伸手去勾鳳九的下巴,道:“被父親關在家中讀書,你不是最喜歡讀書人嗎?我怕再不加把勁,你這小美人就投到別人的懷裡去了。”

鳳九故作不依,轉過臉去,正好躲過了魏度的手,施施然走到琴具後坐下,雙手輕輕一撫,婉轉低沈的琴音似細雨輕打芭蕉,淒淒冷冷的訴說著女兒家的心緒。魏度聽不出琴音的妙處,只知道拍著手問道:“彈的好,這是什麼曲子?”

“回郎君,這是《邶風?柏舟》!”

鳳九低聲答道,手指突然急速的捻撥著琴弦,若急雨敲階,又似朔風吹雪,仿若一位清麗佳人舞著飛旋的衣袂與玄妙的身姿,在大雨中,大雪中,流淌出兩行惹人心碎的淚。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

“日居月諸,胡迭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曼妙的歌喉如泣如訴,魏度卻有些不喜了,他是出來找樂子的,哭哭啼啼的多影響心情,咳嗽了幾聲,道:“今個我略有些焦躁,阿九可否唱個歡快的曲?”

《邶風?柏舟》又被稱為匪石之詩,喻義貞女不二之心。鳳九藉此曲直抒胸臆,向魏度表明堅貞不渝之志,可惜魏度是個草包,既不解風情,也不解詩意,只顧著那些床底間的骯髒事,如何比得上謙謙君子的魏桓?

鳳九心中鄙夷,可臉上卻不能露出分毫,對魏度柔柔一笑,指尖迴旋,曲風頓時大變,唱道:

“南山崔崔,雄狐綏綏。魯道有蕩,齊子由歸。既曰歸止,曷又懷止?”

“葛屨五兩,冠緌雙止。魯道有蕩,齊子庸止。既曰庸止,曷又從止?”

這是《齊風?南山》,出了名的亂倫詩,齊襄公在妹妹齊姜出嫁後暗中保持著通姦的關係,後被齊姜的丈夫魯國君主魯桓公知曉。於是襄公設宴,灌醉了桓公,命人送他回國時扼死在車裡。時人故作《南山》來諷刺此事。

牽扯到了淫靡的閨房情趣,此詩的曲風自然輕佻許多,用詞也淺顯直白,魏度聽的心花怒放,立時忍不住了,道:“這個我知道,齊人兄妹相淫,最是刺激不過,沒想到阿九你好這一口!”撲上去就要行苟且之事。

鳳九身在青樓,應付這些有的是法子,並不慌亂,也不劇烈的掙扎,只是輕扭著身子,恰到好處的擋住瞭解開腰帶的色手,楚楚可憐的道:“八郎,你對我可是真心的麼?”

“當然!要不是會死,我真想把心掏出來給你看!”

“我怎捨得你死呢?”

鳳九伸出芊芊玉指,貼在魏度的嘴上,細若蕭管的輕吟撩動了不知誰的心弦,道:“若是真心對我,就不要在這裡……我,我會記起他……”

魏度的心火頓時漲了三寸,喘著粗氣,道:“他?是不是魏桓?正好,我也在這張床上收了你,兩相比比,看誰更讓你*!”

“不要!”

鳳九眉眼淒清,紅唇緊咬,似要滴出血來,猛然推開魏度,退到窗口,一字字道:“你口口說真心,可又拿那負心人來羞辱我。八郎,我雖是青樓女子,可也不畏一死,你要不要試一試,看我有沒有跳下樓去的勇氣?”

魏度一直沒有對鳳九用強,一是存了跟魏桓較勁的心思,想憑真本事收了她的人;二來,也怕逼的急了,鬧出人命不好收場。此時見鳳九眼神冷冽,彷彿天上的仙子,神聖不可侵犯,渾不似平日裡的柔軟嬌美,不知為何竟然瞬時有了反應,眼睛幾乎要冒出火來,強忍著吞嚥了幾口口水,道:“別衝動,萬事好商量,你不想在這裡,我們換間屋子,或者我帶你去鳳鳴山,那裡有我的鳳鳴別院,風景秀美,園林修的也雅緻……對了,魏桓從來沒去過那,你要是去住上幾日,肯定會把他忘的乾乾淨淨。你,你先窗戶遠一點,我怕閃失……”

“好,就去鳳鳴山!你去跟阿母言說,准許我到鳳鳴山暫住半月,半月後我就回來。”

魏度此刻被迷得魂不守舍,鳳九說什麼就是什麼,馬上叫來李阿母,說要帶著鳳九離開半月。李阿母面有難色,不過看在魏度扔過來的錢財份上,半推半就允諾了,偷偷叮囑鳳九,道:“多長點心,別被迷住了雙眼,魏八郎可不如魏三郎厚重,你伺候他幾日,找到藉口趕緊回來,阿母這裡離不開你!”

“知道了,謝過阿母關心!”

離開醉鳳樓,為了表現君子風度,反正美食到了嘴邊,遲些早些沒多大區別,魏度安排鳳九單獨乘坐了一輛牛車。行至半途,鳳九下車小解了一次,由她的貼身侍女陪伴,去了大概半柱香的時間,回來時魏度笑謔道:“怎麼這麼久?”

鳳九頭戴著幕籬,看不到臉上的表情,估計緋紅了一片,加快腳步返回了牛車內。魏度哈哈大笑,沒有起疑心,畢竟女子內急,不好宣之於口,他想著等下回到別院的種種畫面,又嘿嘿樂了起來,渾不知大難臨頭。

鳳鳴山在上虞東南,屬於四明山餘脈,山陡谷深、急流疊瀑,在東漢時曾是道家祖師魏伯陽的煉丹寶地,也是在此山中寫下了道家經典典籍《周易參同契》。沿著山道往上,松林茂密,古木重蔭,蒼山翠綠,流水潺潺,亭台樓閣掩映其間,真可謂人間勝地。

別院坐落在半山腰,門楣上不知由何人書寫“鳳鳴”二字,張揚中透著輕浮氣,跟此山此景格格不入。再到院子裡,假山石刻,奇珍異寶,一步一奇,一詠一嘆,鳳九四顧週遭,卻始終不曾言語,魏度當她為這裡的奢華震懾,心中洋洋自得。等進了房間,鳳九低聲道:“八郎,讓外面守著的人都出去,我……不想被人聽到……”

魏度聽出鳳九有些顫抖,聲線似乎跟在醉鳳樓裡不同,但也只以為是緊張所致,調笑道:“聽到什麼?我等下輕著點,小美人不要怕,不會弄疼你的。”

鳳九頓了頓足,羞惱的轉過身去,不再搭理魏度。魏度哪裡受得了,馬上走到門口吩咐道:“你們這些時日也辛苦了,去,今晚院子裡的美人美酒,任由你們享用,沒我的命令,誰也不許到這裡來!”

“諾!”

部曲們齊聲答應,嘻嘻哈哈的去了,不過卻也不會真得走的一個不剩,還是安排了兩人守在院門口,同時外圍的警戒絲毫沒有鬆懈,任誰都不可能悄無聲息的摸上山來。

是夜,鳳鳴別院裡的丫鬟侍女歌姬全都遭了殃,被魏度的部曲徹夜姦淫,聚眾褻玩,哀嚎哭叫聲遮掩了所有的動靜和異響。

直到第二天正午,天光大亮,他們才發現魏度失蹤!

tanakh 發表於 2019-4-26 18:20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五十七章 審訊


魏度睜開眼睛,只覺得渾身疲憊不堪,眼皮子似乎黏在一起,勉強能夠透過微弱的光線,看到身前站著幾個朦朧的人影,不耐煩的斥道:“誰讓你們進來的?要是驚擾了美人,看我怎麼收拾你們!”

嘩啦!

一盆冷水從頭澆了個通透,一個女聲帶著譏嘲,道:“呵,好大的威風,也不看看你在什麼地方,還擺魏氏子弟的臭架子呢。”

數九寒天,冷水澆在身上,就跟生生扎進了無數根銀針似的,魏度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嚎,猛然掙扎的時候才發現全身動彈不得,雙手雙腳被粗麻繩綁在十字木樁上,身上也只剩下貼裡的內衣物。

“你們……你們是什麼人?想幹什麼?”

魏度立刻從渾渾噩噩中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被歹人劫了,臉上瞬時堆出笑容,道:“有話好說,不要動粗!要錢是吧,諸位隨便開口,我是魏氏的嫡子,不管要多少錢,家裡都會同意的!”

“識時務者為俊傑,魏郎君家學淵源,在下很是佩服!”

魏度望著說話的人,跟他差不多的身高,一襲黑衣,幕籬遮面,看起來十分的神秘。不過只要肯談條件就好,有的談至少說明沒有性命之憂,心氣一鬆,笑道:“不敢不敢,我跟江湖上的豪傑們有過來往,誰都有手頭不寬裕的時候。以後不用這麼麻煩,諸位但凡有難處,儘管來上虞找我,鄙人一定盡力幫忙!”

“你出身魏氏,雖然門第差一些,但好歹也算是江左排得上名號的世族,沒想到聖賢書沒讀幾本,江湖上的切口學的倒不少!”

說話的女子整個人罩在寬大的黑衣裡,臉面也跟那個男子一樣,被厚實的幕籬遮掩的嚴嚴實實,唯有露在袖子外的一雙手,修長,挺直,泛著玉石的微光,在黑色衣服的映襯下,白的如同江岸邊的初雪,純淨無暇。

不過跟這雙完美的手比起來,說出口的話卻十分刻薄,魏度對付女人向來有辦法,正色道:“女郎錯了,讀聖賢書的未必都成了聖賢,江湖上也未必學不到真正的學問。就比如你們,我一看就知道是了不得的人物,若是有倖跟你們交上朋友,別說學幾句江湖上的切口,就是八拜結交也沒二話!”

女子輕笑道:“我以為你是個廢物草包,原來真的錯了!這張嘴巴伶俐的很,可惜,可惜!”

“可惜?為什麼可惜?”

女子手中多了一把閃著寒光的利刃,慢慢劃過魏度的臉頰,頂在唇上,一寸寸的探了進去,道:“我要是用力一攪,魏郎君的辯才恐怕再無用武之地了……”

魏度眸子裡滿是驚恐,舌頭感觸著利刃的冰涼和鋒利,支支吾吾的發不出聲音,只能求救的望著方才說話的男子。

他懂女人,更懂得女人都不可理喻,所以把希望寄託在男子身上,盼著他能夠阻止這個瘋女人——沒了舌頭,將失去所有的尊嚴。魏氏可能不會虐待一個廢人,可也絕不會給一個廢人太多的關注和培育。

他的野心,決不能埋葬在這裡!

“好了,刀收起來!”

女子聽話的收回利刃,卻用刃身拍了拍魏度的臉,充滿了威脅和戲虐的味道。魏度大口喘著氣,死裡逃生的感覺糟糕透了,可又不知為什麼精神卻驟然放鬆,想提勁也提不起來。

“魏郎君,我們就別繞圈子了,錢,我不要!”

不要錢,莫非要命?

魏度一驚,想要凝聚心神應對眼前的危局,可喉嚨裡殘存的冷意讓他始終集中不了精神,道:“那……郎君想要什麼?”

“我想跟你談一場生意!”

“生意?”

“對,聽說魏郎君現在經手的生意能夠日進斗金,我們看著眼紅,想分一杯羹,不知郎君意下如何?”

“說笑了不是?你去上虞打聽打聽,我充其量也就是一紈袴,仗著家中權勢,多狗馬聲色、飲酒六博及鐕核持籌之習,往來皆狎朋暱友優伶娼交之輩,哪裡會做什麼生意?日進斗金?郎君定是受了別人的矇騙!”

“是嗎?認得這是什麼嗎?”

男子亮出一枚銀製的棨牌,上面畫著猙獰的角端,道:“你要說不認識,我就讓她砍掉你一根手指。放心,斷了手指死不了人,最多疼一點,忍著就過去了!”

“我……”

魏度看得出,這人沒有說笑,張了張嘴又吞了回去,眼神閃爍不定,道:“我在某本書中見過,好像是角端靈獸!”

“你看,開誠佈公,對大家都有好處!”男子淡淡的道:“現在來說說你的生意吧,魏郎君,明人面前不說暗話,你的事我都清楚,說謊沒有意義。或者,你想試試看,我敢不敢將你的手指一根根的砍下來,然後寄給令尊作為禮物?”

魏度不想試,心思電轉,試圖拖延時間,道:“你從哪裡得來的這枚棨牌?”

“我猜這種銀製的棨牌應該數目不多,你送給了幾個人,難道自己心裡沒數?”

魏度其實早看出來這是送給山宗的棨牌,當時是為了讓他能夠在漁村裡取得眾人的信任和尊重,然後發號施令,坐實溟海盜牽扯其中的假象,以達到禍水旁引的目的,只是沒想竟然落入了這人的手裡。

真是蠢貨,既然逃出去了,幹嘛不把這個東西處理掉?

不過,被別人拿到棨牌並不要緊,這東西上面沒有一點私人印記,除非通曉所有內幕的人,而且對他知之甚深的人,否則的話,根本不可能猜到跟他魏度有關。

那問題來了,眼前這個人,到底是誰?

魏度陷入了不安的沈默!

利刃重新出現在女子手中,男子的聲音低沈,充滿了讓人窒息的壓迫感,道:“將從你鳳鳴山中帶出來,浪費了不少的時間。八郎,天光將亮,你的時間有限,我的耐心也很有限!”

“我說,我說,是山宗,這是山宗的棨牌!”

魏度還沒察覺真正的危機在何處,只當這幾人不知從哪裡聽來了私掠人口的秘事,想從這筆日進斗金的生意中分一杯羹去,眼見女子拿著利刃迫近,也顧不得其他了,忙道:“這是宋嘉義的棨牌,那個蠢貨辦事不利,被活活燒死在錢塘,你們既然搞到了他的棨牌,應該知道我沒有撒謊!”

“山宗?”

男子看了眼另外一個一直沒有說話的人,見他搖了搖頭,應該沒聽過這個名字,示意女子收起利刃,笑道:“這是一個好的開始,這個叫山宗的人應該是你的心腹吧,不然也不會在朱氏圍村正急的時候派他過去挽救殘局……”

“我不養這樣的蠢貨!”

魏度提起山宗滿是不屑,道:“他是別人介紹過來寄食的門客,剛認得沒多久,一身修為還算不錯。正趕上朱氏圍了漁村,死馬權當活馬醫,派過去碰碰運氣,結果……媽的,就是一個蠢貨!”

“別人介紹來的?”

男子似乎對山宗的來歷極感興趣,魏度猶豫了下,還是決定實話實話,道:“他是溟海盜!”

“魏度!”

何濡坐在院子裡,欣賞著滿天的月色,道:“聽說此人在魏氏很不成器,你到底吃了人家多少迷魂藥,竟然被這樣一個不入流的人糊弄的顛三倒四?”

山宗撫胸長嘆,道:“當初我離開溟海,無處容身,魏度不僅收留我,還待之甚厚,這才一時大意,沒有看清他的面目。其翼郎君,拜託你一件事,以後這茬不要提了,實在丟不起這個臉!”

山宗既然明白了魏度的險惡用心,那點報恩的心思早就沒了,自然也犯不著為他隱瞞身份,所以按照徐佑的計畫,先是在藏身的冰窖裡故意發火,洩露了片言隻語給朱凌波聽,然後又在火燒的茅屋裡留下了棨牌,將線索指向魏氏,終於引得朱氏的視線轉向會稽,也暫時靠著假死之計脫離了必死的棋局。

左彣突然道:“其翼郎君,你說朱氏的人,這會抓住魏度了嗎?”

山宗插嘴道:“哪能這麼快?魏度不好對付,看他派我送死就知道,此人城府極深,長於謀斷,不會輕易墜入一般的陷阱……”

何濡笑道:“朱智可是一般人,他號稱江左諸葛,陰謀詭計正是其擅長的伎倆。魏度在明,朱氏在暗,真要時機巧妙,用計大膽,未必不能今晚就抓了他!”

徐佑從偏門進來,讚道:“其翼料事如神!”

三人同時站起,何濡問道:“送走顧允了?”

“嗯,飛卿此來告知我一件事,朱氏已經在上虞的醉鳳樓安排好了盛筵,只等魏度自投羅網。你剛才說用計大膽,說的沒錯,朱智打算在鳳鳴山別院將魏度悄悄的劫走!”

“鳳鳴別院?我就是住在那的,魏度的父親關中侯魏文遠在家族內沒什麼產業,只有當初分給他的這座鳳鳴別院,後來又傳給了他的獨子,也就是魏度。”山宗回味了一下在鳳鳴別院裡的美好時光,咂巴咂巴嘴,意猶未盡,道:“這座院子建在鳳鳴山的半腰處,守備森嚴,依據山勢成弧月形,除了山前一條小路,別處沒有道路通行。朱智就是通天的能耐,也不可能悄無聲息的從別院裡劫走魏度……”

“一般來說,確實極難,可別忘了,朱智不是一般人!”徐佑借用了何濡的話,眨了眨眼睛,道:“朱睿的朋友裡有一個妙齡女郎,體態輕盈,攀山越嶺如履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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