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寒門貴子 作者:地黃丸 (連載中)

 
tanakh 2019-4-8 20:34: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2 106215
tanakh 發表於 2019-4-21 09:20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八章 定金丹


回到明玉山,徐佑見到何濡,說了跟孟行春的談話內容,道:“此人看似雍容,實則心胸狹窄,舉止顧盼,都拼了命想要裝扮出一幅名士風流的華門逸態,卻又好似邯鄲學步,沐猴而冠,簡直可笑之極。”

    英雄不怕出身低,安師愈也不是世族門閥,可連皇帝都做了,孟行春這樣的人,屬於典型的當了**還要立牌坊,難怪徐佑看不上他。

    何濡笑道:“觀其行而知其志,身為讀書人,卻甘願在司隸府做一隻咬人的黃耳犬,人品等而下之,不用多說。至於權欲心過重,倒不是什麼問題,水至清則無魚,喜歡權勢是男子的通病,無可厚非。但孟行春腹中氣始終難平,憑什麼付出了比門閥弟子百倍的艱辛,卻只能在司隸府謀個不被世人所重的職位和前程,這一點不可告人的心思,七郎要多加留意,日後可以藉此驅使他為我們所用。”

    徐佑眉頭一皺,道:“孟行春因出身卑微而自苦,這等人連自個賴以存身的宗族都瞧不起,有什麼可以利用的地方?”

    “出身卑微是尋常事,但出身卑微,卻嚮往華門的百年氣度,這就是把柄,可以授於人手的把柄。”何濡隨手掃去案幾上的浮塵,道:“譬如這張幾,用的是最上等的紅木,但只做幾案未免屈才,可它要是想做雕欄畫棟,除非打碎了重新過來,否則就是痴心妄想。”

    說來說去,還是要往造反的路子上靠,徐佑現在已經有些麻木,聽的多了,彷彿造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搖頭道:“你啊,不要看誰都可以拉進來入夥,孟行春未必有這個膽子……”

    “陳勝吳廣在大澤鄉揭竿為旗,斬木為兵,可是真有膽子?形勢所逼罷了!”何濡不屑一笑,道:“孟行春現在只是假佐,剛入流的末吏,不值一提,但司隸府卻是一個要緊的所在,藉此良機,先跟他交好一番,日後用,或是不用,都在我們的掌控之內。”

    徐佑不以為然,道:“就你我當下的身份,一文不名,說這些未免太遠了……不知道的人,還當你把牛皮吹到天上,沒得惹人嗤笑。”

    何濡斜眼道:“七郎,沒想到,你竟是妄自菲薄之人?”

    徐佑跟他扯不清,起身舒展下筋骨,道:“我去見詹文君……今日聽孟行春的口風,這件事很快就要塵埃落定了!”他走出幾步,突然回頭,道:“其翼,這段時日,你見過宋神妃嗎?”

    詹文君從房內出來,穿著紫色的刺繡袿衣,腰間裹著白色的圍裳,金銀鏤帶,長襳飄飄,纖細的腰身盈盈一握,足蹬五紋靴,頭垂墮馬髻,薄妝淡掃,眉目如畫。

    “妝鳴蟬之薄鬢,照墮馬之垂鬟!”徐佑笑著讚道:“夫人盛裝打扮,可是有喜事臨門?”

    《釋名?釋衣服》:“婦人上服曰袿,其下垂者,上廣下狹,如刀圭。”這種衣服形式在後世的繪畫中常常可以看到,徐佑並不陌生,不過他記憶中最深刻的,卻是《隋書?禮儀志》裡說的“袿大衣,蓋嫁衣也。”此時雖然還不是隋唐,袿衣就算不作嫁衣,也該是極其重要的場合才能穿戴的衣物。

    “郎君秀口雅言,文君拜服!”

    詹文君在徐佑面前尺餘處立定,身上的幽香若有若無,雙眸中透著難以遏制的驚喜,道:“我正要請你過來,神妃阿姊從吳縣傳來口訊,要我即刻啟程去見家舅……”

    徐佑一驚,道:“郭公有消息了?”

    郭勉自那夜在津口被抓,然後不知被關押到了哪裡,詹文君撒出去的人手始終找不到他的所在,應該不止一處關押地點,隨時都在轉移變換當中。

    “嗯,剛從刺史府的一處密牢中出來,阿姊陪著在吳縣的山郊別院安歇,身體無恙!”

    徐佑心思電轉,他竟然不知宋神妃幾時去的吳縣,尋思起來,好像自上次因說書人的事見過一面,  之後這一個多月,人跡渺渺,不現芳蹤。

    他眉頭皺起,道:“夫人可是信不過在下?”

    詹文君聽聞此話,頓時一愣,道;“郎君何出此言?”

    “宋神妃前往吳縣,必定是得了江夏王的允諾,才能有資格周旋在虎狼之間,跟柳權柳使君談條件,從而將郭公救出。茲事體大,為什麼不事先對我言明?”

    詹文君凝視著徐佑,點漆星眸,盈盈一脈,彷彿藏著無法言說的委屈,然後低垂著頭,往日清朗的聲線也變得柔弱起來,道:“記得曾與郎君說過,江夏王那邊我從來不插手,神妃去吳縣設法營救家舅,是通過十書牽上了江夏王的線,然後兩人暗中商議謀劃,具體如何實施,我從不曾問,就算問了,其實也無從知曉。並且神妃說過,她此去只是盡人事聽天命,能不能救出人,還要看時局……故而沒有特地跟郎君提起……”

    她嘆了口氣,道:“你也知道,府中內情錯綜複雜,我對船閣和泉井的掌控並沒有看上去那麼簡單。所以有些事,哪怕再重要,也只能忍耐。正好咱們的計畫開始推進,夜以繼日,分身乏術,就更是無暇過問了。”

    徐佑問出口就後悔了,以他跟詹文君如今的關係,不說親密無間,但至少要比其他所有人都親密的多,犯不著在這件事上有所隱瞞,乾咳一聲,道:“是我想的差了,夫人莫怪!”

    詹文君白了他一眼,道:“你不怪我就是好的,我哪裡敢怪你呢?”

    徐佑暗呼一聲厲害,女子不管性格如何,直爽也好,嫵媚也罷,生來就會這套糊弄男人的把戲,英雄難過美人關,難就難在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不勝涼風的嬌羞,哪個男子能夠抵擋的住?

    詹文君帶著萬棋和一百五十名部曲趕往吳縣,如果輕車簡從,駿馬疾馳,一日夜即可抵達。只是怕途中生變,所以帶了眾多部曲護衛,改乘舟船逆流北上,需三日才能抵達吳縣。徐佑沒有第一手情報,還無法猜測到底那邊發生了什麼事,讓郭勉能夠安全脫身,但至少,這是一個好消息。

    不過命運總是如此,福不雙至,好消息之後,就是壞消息了,第二日晚間,一名徒隸到明玉山拜見徐佑,或許是孟行春叮囑的緣故,執禮甚恭,毫無司隸府的囂張氣焰,歉然道:“職下王復,見過徐郎君。我等在林屋山中四處搜尋,並拷問了多人,並沒有席元達所用毒針的解藥。假佐深感不安,嚴令我等代他向郎君賠不是。”

    徐佑昨日在孟行春的住處見過這個徒隸,所以滿懷希望等他拿出解藥,好為左彣拔去毒性,恢復康健之身。乍聽在耳中,頓時如同晴天傾盆雨下,一時竟沒有反應。

    王復偷偷抬頭打量了徐佑的臉色,司隸府的人最會察言觀色,知趣的沒有做聲。

    “會不會在某些不為人知的密室中藏匿?或者,詢問下席元達的心腹,打聽出毒針的來處,何人所造,熬製的毒藥為何,也好對症下藥……”

    徐佑定住神,現在不是慌亂的時候,人生就是一個不斷解決問題的過程,既然尋不到解藥,知道毒藥的藥理,再自行配置也是可以的。

    王復搖搖頭,道:“問過了,查不到!”

    徐佑明白他的意思,如果世間還有司隸府找不到的東西,換了別人,更是痴心妄想。王復又道:“據席元達手下一名五百籙將的供認,這種毒是席元達的獨家秘術,用了多種不同的藥物熬製,藥性混雜在一起,著實難以辨明。就算召來三吳名醫會診,要窮究藥理,恐也得三五個月的時間……”

    左彣中毒已快月餘,要不是修為精純,只怕早就一命嗚呼,怎麼也不可能堅持三五個月。饒是徐佑智計過人,也覺得束手無策,頹然道:“如此,真的只能等死了嗎?”

    王復猶豫了下,趨前幾步,低聲道:“那個籙將在被拷問時說過一句:除非求來李長風大祭酒的定金丹,否則天下無人可醫。我看他瘋癲如狂,此話未必當真,想那李大祭酒遠在鶴鳴山,往返路途千里迢迢,遠水解不了近渴。而且,席元達畢竟是天師道的人,郎君想要找李長風求藥,無疑緣木求魚,所以先前不曾提到……”

    “定金丹?”

    “是!傳聞李長風有起死回生之術,在益州活人無數,黎庶百姓稱真人而不名之。煉製的定金丹千金難買,哪怕達官貴人,公子王孫,機緣不到,也無法求來一顆。”

    徐佑心中一動,想起那日李易鳳風塵僕僕的交給他三顆定金丹,做日後救命之用,當時也知道此丹必定貴重,只是沒想到這般無價。

    送走了王復,徐佑立刻取出定金丹,尋何濡詢問藥理。雖然那個籙將說定金丹能解毒,可畢竟片面之言,不可全信。何濡通曉陰符術,天文地理醫卜星象幾乎是全知全曉,有他做參考,把握會大一些。

    何濡拿起定金丹,仔細端詳了片刻,奇道:“七郎怎麼會有定金丹?傳聞此物可以肉白骨,活死人,是道家至寶,李長風殫精竭慮,不知損耗了多少天地至寶,才煉出十餘顆,你倒是大方的緊,囊中就夾裹了三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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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nakh 發表於 2019-4-21 09:21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九章 貴與賤


徐佑的身體狀況,何濡和左彣都不知曉,他們還以為只不過是舊傷未癒,將養段時日就會恢復原狀,誰也沒想到徐佑體內潛伏著一道陰冷歹毒的暗勁,不僅讓他武功盡失,且很有可能命不久矣。加之數次跟李易鳳的接觸,左彣都在遠處警戒,所以也不知道定金丹的存在,更別說一直在明玉山不曾離開的何濡。

    此時問起,徐佑斟酌一二,還是決定向何濡坦誠相告。兩人如今也算是相得無間,何濡想做什麼,他一清二楚,血海深仇得報之前,兩人不會成為敵人,告知他個中內情不會影響己身的安全。

    徐佑說了前因,道:“我這條命本就是從屍山血海中撿回來的,能活一日是一日,並不要緊。之前之所以沒有跟你明言,是因為沒找到合適的機會。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溫如泉曾說過我可以痊癒,但李易鳳卻認為藏有風險,或許將來某一日會突然發作,嚴重時危及性命。畢竟他也不能那麼肯定,我就沒有當真。”

    何濡這些年遊歷天下,見聞和經歷都無人可及,養的一手鎮定功夫,聞聽徐佑這番話,絲毫沒有動色,道:“溫如泉聖手之名,天下咸知,他金口玉斷說你無恙,必定會無恙。至於李易鳳,不過師從李長風學過幾天醫術,畫些符水矇蔽愚民罷了,危言聳聽,做不得數!”

    徐佑苦笑道:“你也不必安慰我,李長風著《論病》六卷、《脈訣》十二卷,醫術如何,遍佈益州的生祠已經說明瞭一切。李易鳳從小就陪侍左右,耳濡目染,沒學到李長風八成,也有五成的功力了,他擔心我的病,甚至不惜日夜兼程,從鶴鳴山求來三顆定金丹,想來不會是危言聳聽的無稽之談。”

    李長風靠著精湛的醫術,牢牢坐穩天師道七大祭酒的寶座,在民間聲譽之隆,幾乎連孫冠都不能比,尤其著書立說,以《論病》和《脈訣》兩本醫書被稱為張仲景《傷寒雜病論》之後最具有創造性理論的醫學論著。若說溫如泉可以救活人,李長風卻可以救死人,兩者至少是伯仲之間!

    何濡搖搖頭道:“我觀七郎面相,絕不是早夭之人,就算李易鳳所言非虛,你現在身染某種疑痾,也定會逢凶化吉,安然無恙。”

    他沈思了會,毅然道:“定金丹委實太重要了,至少可以救你三次危難……七郎,風虎的病不是急症,他內力深厚,還能維持一些時日,定金丹先不要用,多找些名醫來問診,說不定有誰就能解了他的毒性。”

    徐佑的眼眸亮若晨星,凝視著何濡,道:“其翼,若是你受傷,我同樣會用定金丹來救你。風虎跟我有同生共死之義,亦有約為兄弟之諾,能救他性命,別說一顆定金丹,就是三顆全都拿去,又值得什麼!”

    何濡起身,鄭重其事的整理好衣飾,然後雙手交疊跪地,正色道:“七郎,人生而有貴賤,你為主,我等為僕從,比之自當以主為先。我生平不曾有過朋友,但跟風虎這些時日相處,已然將他視為知交,若能救其性命,豈會吝嗇一顆定金丹?只是定金丹世存不過十餘顆,用了一顆,便少上一顆,真到了你內傷發作的時候,少了這顆定金丹,或許就會丟了性命。你若不在,萬事休矣,我等就是活著,又有何用?風虎如是,我也如是,日後若遇到險處,寧可一死,也不能用定金丹吊命!”

    “天地眾生如一,所謂貴賤,只是世人眼中的貴賤而已。其翼,你學究天人,這一點見識,卻連天師道也不如了。”徐佑沒有扶他,嘆了口氣,道:“事有輕重緩急,定金丹又不是什麼稀罕之物,先救了風虎的性命,日後若我真的需要,再去鶴鳴山求李長風賜藥好了……”

    “七郎,你以為定金丹是泥沙瓦礫,俯拾皆是嗎?李長風不過煉製了十餘顆,此次給你三顆,已是天大的恩惠,豈肯再行賜予?”

    徐佑微微笑道:“若論學問,我不如你,可說起做生意,你卻不如我了。天師道歸根結底,也是聚斂錢財的教派,定金丹是李長風壓箱底的本事,豈會真的只有十餘顆?你知否定金丹傳了多少年了?”

    “十餘年總是有的……我在魏國時已經聽聞過定金丹的大名。”

    “那就是了,這麼些年,每年煉製幾爐,廢的再多,百餘顆的存貨總是有的。不然遇到惹不起的貴人們來求藥,卻翻箱底拿不出來,天師道的門楣,孫冠的臉面往哪裡擱?況且,我雖不是妄自菲薄的人,但也知道,若真的存世只有十餘顆,僅僅憑我徐氏過往的情面,求不來這十之二三。”

    何濡啞口無言,仔細想想,徐佑說的很有道理,無商不奸,李長風雖然懸壺濟世,但也是天師道的大祭酒,只看這次杜靜之在揚州掀起的血雨腥風,就知道錢財對於天師道有多麼重要,不能為天師賺錢的人,也坐不穩大祭酒的寶座。所以對外傳言僅有十餘顆的定金丹,極可能是為了坐地起價,賣一個好價錢而已。

    既然如此,何濡也沒了阻止的理由,和徐佑一道去廂房看望左彣。履霜開的門,臉有憂色,徐佑以目示意,履霜低聲道:“比昨日更重了,口已不能言……”

    徐佑心中一沈,昨日來時還能說話,沒想到今天就失了語,走到近前,秋分正端著碗,送左彣服藥。他面如金紙,氣喘如絲,虎目緊閉,所幸牙關還能開合,意識尚算清醒,知道盡力服藥,只不過舌尖酸麻,喝進去的藥,有一半都流了出來。

    徐佑聽那些來問診的大夫說過,左彣中的毒似乎可以麻痺神經系統,五感五識會逐漸的消失,全身不能動,直到蔓延到大腦,然後死去,可謂惡毒的很。

    秋分聽到動靜,轉過頭來,看著徐佑已是淚流滿面。自從晉陵開始,左彣和她朝夕相處,惇厚以待,照顧有加,彼此間情同兄妹,目睹此情此景,豈能把持的住?

    徐佑輕輕撫摸她的發髻,柔聲道:“別哭,我已經找到救風虎的藥物了。”

    “啊?”

    秋分和履霜同時狂喜,徐佑來不及解釋太多,按照何濡的指導,讓秋分用樟樹葉煎水冷卻後,化開定金丹,分三次送左彣服下。

    當夜,左彣嘔黑血不止,到了翌日清晨,臉色終於恢復了正常,雖然慘白,但不再是金紙般的模樣,可以低聲說話。徐佑連定金丹都用了,自也捨得用老參湯給他補血氣,又過了三五日,終於排盡餘毒,可以下地走動,性命算是保住了。

    “鬼門關走一遭,有什麼感受?”

    這日陽光正盛,是冬日裡難得的好天氣,徐佑和左彣坐在廊下,任由溫暖的光線在身上游移,說不出的愜意和自在。左彣身上裹著厚厚的棉被,咳嗽了一聲,道:“我從軍多年,鬼門關走了不止這一遭,只是往日那些都是刀劍上的殺機,生死一瞬,躲過去也就過去了。可此次卻是一動不能動,腦袋裡什麼都清楚,可只能靜靜的等待死亡,那種感覺,說實話,這輩子我都不想再體驗第二次了!”

    徐佑哈哈大笑,道:“禍兮福所倚,此次大難不死,風虎必有後福。”

    “要不是郎君用了定金丹……”

    “好了,不要提了,跟你比起來,定金丹算不得貴重!”徐佑皺著眉道:“都是其翼這個大嘴巴,我叮囑過他不許告訴你,還是不聽吩咐。”

    何濡所處的位置不同,對他而言,徐佑做出了這麼大的犧牲,無論與公與私,都要告訴左彣知道。收買人心也好,示下以恩也罷,徐佑不願意,或者不方便去做的事,他都責無旁貸。用了一顆定金丹,固然可惜,但要因此讓左彣肝腦塗地,也算用的有些價值。

    “這個不怪何郎君,是我一定要問的!”左彣虎目湧動著難以言表的感激,道:“定金丹是郎君保命之藥,李靈官不知非了多少心血才送給郎君,卻不料浪費在我身上……”

    “區區定金丹,不必放在心上。老天爺真要收了我的命去,就是再多的定金丹,也無濟於事!”徐佑寬慰了兩句,正在這時,看到萬棋走了進來,立刻迎了過去,道:“不是說後日才到錢塘嗎?怎麼提前回來了?”

    “夫人和郎主還在船上,我中途換乘快馬,先行回來跟郎君通報消息。”

    徐佑知道詹文君肯定有事要告訴自己,見萬棋風塵僕僕,連唇瓣都起了裂痕,忙喚來秋分照顧左彣,和萬棋到房中說話。

    “先喝杯茶,潤潤嗓子。”

    徐佑親手給萬棋倒了杯茶水,看著她一飲而盡,滴落的茶水沾濕了衣襟,笑道:“慢點,別嗆到。”

    萬棋性子高冷,從不曾在男子面前這般隨性,只不過面對徐佑時,一切都有了變化,彷彿做什麼都理所當然,不必考慮會不會失儀,會不會露醜,會不會引得他人不快。無論怎樣,徐佑永遠是溫潤如玉的樣子,微微而笑,柔和的讓人想就此依靠在身上,不曾離去。

    註:《論病》和《脈訣》是晉代太醫王叔和的著作,此人收集古書,將張仲景遺失的《傷寒雜病論》整理成《傷寒論》,功不可沒。書中嫁接到李長風身上,達者不必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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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十章 碩人其頎,衣錦褧衣


“夫人有什麼交代?”

    “具體詳情,夫人也沒有言明,只是要我告訴郎君,提前做好準備。”

    “哦?”徐佑眉心一跳,感覺到幾分不妙,道:“準備什麼?”

    “夫人說事態有變,此次雖然沒有輸,卻也沒有勝!”

    無輸無勝?

    徐佑聽到這沒頭沒尾的一句話,根本猜不透詹文君的意思,瞧萬棋舟車勞頓,讓她先去休息,稍後再做詳談。又找來何濡,談起無輸無勝之語,道:“其翼,你覺得吳縣那邊發生了何事?”

    何濡想了想,道:“最壞的情況,可能是江夏王和太子談妥了條件,以釋放郭勉為由,放棄了一些東西……”

    徐佑點點頭,道:“也只能如此了,無論是太子,還是江夏王,都不到徹底翻臉的時機。妥協,是必然的結果!”

    “有這個結果在預料當中,我只是好奇,以江夏王的暴戾脾氣,到底會在太子的脅迫下放棄些什麼東西呢?”

    又過了兩日,詹文君一行抵達錢塘,卻過城門而不入,隱蔽行蹤,偃旗息鼓,直接從城外小道輾轉上了明玉山。簡單的梳洗歇息片刻,詹文君親自過來見徐佑,道:“家舅請郎君過去一敘。”

    徐佑和她並肩出門,低聲道:“情況有變?”

    詹文君環顧左右,道:“這會來不及細說,等下家舅要是問你有何求,你無論想要什麼,都直說不妨。”

    徐佑一愣,轉頭望著詹文君的側臉,似乎想要從她的臉上看出點什麼。不過詹文君神色如常,沒有想像中的異狀。

    “怎麼了?”

    沒聽到徐佑的回答,詹文君詫異的望了過來,兩人目光一觸,她立刻明白徐佑心中在想些什麼,眸子裡露出羞赧的神色,用極低的聲音飛快說道:“你……不要胡來……”說完竟不等徐佑,加快腳步,當先走向遠處的院子。

    徐佑心頭一陣狂跳,但也知道詹文君應該不是那個意思。楚國再怎麼開風氣之先河,也不會將自家兒媳作為報答的禮物贈送於人。想來詹文君是要他大開獅子口,不要跟郭勉客氣,能多撈點油水就多撈一點,日後好在錢塘安身立命。反正錢對郭勉而言,只是數字的多少而已,手指頭縫裡漏一點,就夠徐佑不用再為生計發愁了。

    這是《西廂記》裡富家小姐照顧窮書生的套路,哦,不,應該是《紅高粱》裡富家少夫人可憐男長工的狗血劇。

    徐佑看著詹文君的背影,搖頭失笑,心裡卻盤算著等會怎麼跟郭勉說話,才不會顯得吃相太難看了。反正他的臉皮比錢塘縣的城牆還厚,要是郭勉真的拿錢財作謝禮,可是來者不拒,多多益善,那種自恃傲骨,不屑阿堵物的人,都是腦袋被驢踢了的蠢貨。

    按勞取酬,什麼時候都不丟人!

    這不是徐佑第一次看到郭勉,上次在長河津,郭勉坐在那艘富貴逼人的金旌船上,隔著密密麻麻的船頭,徐佑遙遙看過一眼,只不過沒有看清楚臉面,印象中大腹便便,袒胸露乳,很有名士的派頭。

    這次在房中對面而坐,徐佑終於有時間打量這位郭大賈,四十歲許的年紀,面白無鬚,相貌堂堂,雙目平靜而有神,體態龐大,坐在椅中如同一座肉山,給人極大的壓力。

    碩人其頎,衣錦褧衣!

    “七郎,我同玉秀將軍是舊識,曾多次聽他提起你,今日一見,果然盛名無虛。”郭勉的聲音偏細,不像普通中年男子那般低沈,不過很多體胖的人聲音都是如此,倒也沒什麼奇怪。

    “郭公謬讚,佑實不敢當!”徐佑眼中的痛苦清晰可見,道:“五叔那夜手刃二十多人,身中十餘刀,猶自屹立不倒……”

    徐佑的五叔徐瑾,字玉秀,曾在荊州任職。荊州屬於江夏王的地盤,郭勉未必真的跟徐玉秀有舊,只是攀親帶故,說話的藝術罷了。

    郭勉一聲長嘆,道:“義興之變,實在是親者痛,仇者快!有些人為了一己私慾,不顧國家大義,雖禽獸亦不及也。”

    徐佑起身拜倒,泣道:“為我徐氏滿門冤魂,謝過郭公仗義執言。”

    郭勉趕忙起徐佑,寬厚肥膩的手掌力道十足,並非那些錦衣玉食的富商可比,雙目上下打量一番,道:“我觀七郎器宇不凡,十年內徐氏必然中興,玉秀將軍泉下有知,當可含笑。”

    徐佑垂首道:“佑自幼頑劣,才不過中人,恐傷郭公識人之明。但若僥倖有那一日,也全仰賴家中長輩的故交好友們的鼎力相助。譬如郭公,若非機緣巧合我入住了明玉山,只怕現在還在錢塘居無定所……”

    郭勉既然說他跟徐瑾是舊識,話語中又有替徐氏鳴冤的意思,徐佑自然打蛇順桿爬,一下子將他提升到故交好友的地位上來。

    郭勉明顯愣了楞,繼而灑然一笑,渾不將徐佑的這點小心思放在心上,道:“七郎若是不嫌,叫我一聲世叔吧。”

    徐佑從至賓樓介入鹿脯丟失案開始,最終目的就是為了和郭勉扯上關係,期間千辛萬苦,明刀暗箭,幾經生死,才有了今日來之不易的見面。沒想到三言兩語,就有了世交之誼。

    當然了,這也是因為先前的種種,才能水到渠成,不然剛來錢塘時就找上門,郭勉能搭理徐佑才怪。

    “世叔!”

    郭勉隨手從中指上取下一枚金指環,遞給徐佑,道:“不能讓你白叫一聲世叔,這枚指環跟了我多年,不算貴重,但可保你逢凶化吉。你遠離義興,暫居錢塘,日後少不得要歷些艱難,有了這枚指環,至少可讓魑魅魍魎不能近身。”

    指環也就是戒指,見面禮這規矩不知從何時起源,但徐佑卻知道金戒指這種玩意在漢代就已經存在了。《太平御覽》裡引用《後漢書》說孫程等十九人立順帝有功,各賜金釧指環。說明從那時起,已經將指環視為賞賜有功之臣的禮物,和古羅馬一樣,具有一定的文化象徵。

    郭勉以此相贈,其實正是為了酬功!

    一個不學無術的商賈,是不會有這等學識和巧妙的機心。

    所謂長者賜,不敢辭,徐佑只能接了過來,上手沈重,應該是足金打造,指環外側刻了兩條奇怪的魚形,魚唇相對,魚尾對接,線條明朗生動,雕工非同一般。

    此時金子是最貴重的貨幣,更別說這種堪稱藝術品的金子,價值遠超價格,屬於有價無市的收藏品。

    雪泥驚鴻郭狗奴,出手果然不凡!

    “佑受之有愧!”

    郭勉揮了揮手,道:“此次要不是你幫著阿娪,別說詹氏的家業,就是我這條老命也要壞在柳老賊的手裡。這點小玩意不算什麼,只是尚算精巧,給你做個玩物!”

    “阿娪?”

    郭勉目光一閃,見徐佑不似作偽,笑了笑,解釋道:“七郎有所不知,阿娪是文君的小字,她還在閨中的時候,我就認得了她,自那時起以小字呼之,累年日久,也就習慣了。”

    “原來如此!倒是我想的差了,以為這是郭公對宋女郎的愛稱……”徐佑猛然驚醒,郭勉這一問著實不易防備。他定是從宋神妃的口中知道自己與詹文君往來甚密,加上詹文君在他面前說了自己太多的好話,所以引得這位郭狗奴起了疑心。

    跟男子的字號不同,女子的小字除非親密的人,否則很少會被外人知曉。郭勉以詹文君的小字來進行試探是人之常情,任誰知道自家兒媳跟別的男子過往太密,都會勃然大怒,尤其他在詹文君身上寄託了太多厚望,絕不會允許她跟徐佑發生不可挽回的苟且之事。

    徐佑暗呼僥倖,他跟詹文君雖然偶爾有些曖昧情愫,但兩人相處時大都在商討正事,焦頭爛額之餘,已經沒有精力交流其他事宜。不然真不好說,詹文君會不會將小字告知。

    宋神妃是郭府的歌姬,雖得寵愛,但身份低微,徐佑這般說話有轉移話題,略作反擊的用意,不過也不算冒犯。郭勉果然並不為怪,大笑道:“神妃啊,我最喜她的股間雪,所以常稱她做雪泥!”

    六朝時名士談及風月,是雅事,別說股間,就是床底間,也常拿來取樂佐酒之用。徐佑也是一笑,道:“聽了郭公此言,今後不可再飲雪泥酒了……可惜,可惜!”

    “哈哈哈,七郎,七郎!”

    徐佑來見郭勉之前,想了許多,也猜測了許多,可眼前的郭勉,平易近人,和藹可親,沒有一點暴發戶的氣息和做派,言談舉止倒像是世族門閥才有的渾然天成。但再想想他那艘無比拉風的金旌船,還有在長河津口絲綢鋪地,侍女如雲的場面,反差之大,讓人幾乎要懷疑遇到了假郭勉。

    這個世界沒有分身術,郭勉當然不會有兩個,那就剩下一個可能性:土豪暴發戶式的張揚跋扈,只是一個假象,是為了演給外人看的幌子。眼前的郭勉,氣度內斂,沈穩如山,說話看似簡單,卻又處處暗含玄機。其實用腳後跟想也知道,一個能夠背負江夏王的重任,在三吳之地,一手建立起船閣和泉井的人,豈會真的是粗鄙無文,販粟逐利的商賈之徒?

    正如同暗夭,他有一張可以化作任何人的臉,郭勉沒有這個本事,卻能變成兩個性格完全不同的人。

    臉面只能瞞得過眼睛,可性格卻可以瞞得過天下人。

    比起暗夭,郭勉才是真正的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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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nakh 發表於 2019-4-21 09:22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十一章 逝將候秋水,息景偃舊崖


“聽阿娪說七郎善虐謔,果不其然!”

    郭勉體胖,說了這會話,大冷的天,竟然出了一頭的汗,輕輕拍了下手掌,一個體態窈窕,姿容甚美的婢女走了進來,拿著絲質的峨袍,左下角的衣面上繡著一隻金絲銀線的喜蛛。還有另一個婢女端著銅盆,盆底同樣是金銀雙色的喜蛛,裝著冷熱適中的溫水。

    徐佑眯了眯眼睛,覺得這只喜蛛有點面熟,卻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郭勉先用溫水淨了手臉,然後任由婢女解開了外衣,就這樣當著徐佑的面,擦拭了身體後重新換了一套袍服。

    雖說楚人風氣大開,有朋友上門,當面換衣的不在少數,但那些好歹都是美男,郭勉這一身肥肉,看起來實在不是那麼的賞心悅目。

    重新坐下,郭勉神清氣爽,看起來舒服了許多,眼中帶著幾分玩味的神色,道:“七郎可有想問我的事?”

    徐佑現在一頭謎團,自然有許多事情想要知道,但郭勉不直言,卻讓他來問,如何被抓,又如何被放,其中牽扯何止千頭萬緒?他要是問,頂多問上兩三個問題,不可能事無鉅細,追究個沒完,那樣就失了風度。可要是不問,就如同幫人打贏了一場賭局,卻連賭注和勝負都不知曉,未免太憋屈了點。

    徐佑自重生以來,遇到過各式各樣的人,其中不乏城府森嚴的老狐貍,卻不曾見過像郭勉這樣難纏的對手。他很擅長利用身體上的優勢,因為胖子的體態和笑容總會讓人在輕鬆愉快的氣氛中放鬆警惕,一不留神,就可能吃了個暗虧。但這種看似狡詐的手段又拿捏的恰到好處,或許會讓你感到棘手,感到難以應對,卻不會真的因此而生氣反目。

    “郭公日後有什麼打算?”

    不管前因如何,也不管結局如何,最主要的一個問題,是郭勉日後該如何自處。若是一切照舊,說明江夏王在這一波對抗中不落下風,若是有所變化,也可以根據具體情況分析因果。比起直白的問他如何被抓,又因何被放,既高明的多,也有趣的多。

    郭勉登時笑了起來,高手過招如同弈棋,你來我往才見其中真趣。其實他也非是故意刁難,只是隨性而至,考校一下徐佑,看看他的應對如何。要知道小處最易看出一個人的細節來,人有大智、小智和急智,徐佑能從沈氏的圍殺中脫身,可見小智;能在揚州這等迷亂的時局中破出一條血路,可見大智;今日於問答之中又見急智,無疑讓郭勉很滿意。

    對於人才,尤其跟太子有仇的人才,不管是江夏王,還是郭勉,都有興趣深入的結交一番。

    笑聲漸消,郭勉斜斜靠在背後的玉枕上,目光似乎要穿透屋頂,投射到九霄之上。不知過了多久,眸子裡浮上一絲難以名狀的落寞。

    “逝將候秋水,息景偃舊崖。我志誰與亮,賞心惟良知。陸緒的這首詩作,真是上品,極得我此時的心境。七郎,這揚州繁華地……以後就是你們的了!”

    徐佑渾身一震,他想了許多種結局,卻怎麼也沒想到,郭勉放棄的,竟然是整個揚州!

    “郭公,你……”

    郭勉嘆了口氣,雙手撐著案幾,如肉山般的身軀站立起來,道:“今日談興盡矣!七郎,既然你叫我一聲世叔,感謝的話就不多說了,你想要什麼,儘管開口,只要我有,定讓你歡愉而歸。”

    “實在不敢當,我只是蠅附驥尾而致千里,略盡了綿薄之力。郭公方才賜我的指環,若是酬功已經足夠了。”

    徐佑臨時改變了主意,郭勉的話中包含了太多信息,一時半會不能窺見全貌。不如先緩一緩,瞧瞧虛實再做決定。想來以郭勉的豪富,也不會真的就拿一個指環打發了自己!

    “富貴面前,能鎮定若斯,徐氏之興,指日可待!”郭勉轉身往內裡走去,道:“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去吧,阿娪在外面等你,心中不解之處,大可向她求證!”

    辭別郭勉出來,徐佑精神還是有點恍惚,山風吹來,冰冷刺骨,他搖了搖頭,試圖讓自己清醒一些。近處宮燈點點,好似天上繁星,卻是萬棋帶著幾名侍女從角落裡走了過來,道:“郎君,夫人在等你!”

    再見詹文君,跟之前大有不同,不僅兩人間隔開了青簾布幛,萬棋也陪侍左右,須臾不得離開。徐佑沒有問為什麼,似乎這一切都再正常不過,坐下後並不遲疑,逕自說道:“郭公可是要離開揚州?”

    “是!”

    詹文君的語氣中透著幾分壓抑的惱怒,道:“不僅人要離開,郭氏在揚州的所有產業也要交由司隸府處置,不得私自留下一處田宅。”

    徐佑悚然,敏銳察覺到此中的深意,道:“那,船閣?”

    詹文君沈默了一會,道:“船閣解散,所有船工放歸原籍,包括奴籍,也出籍變作齊民,交由各郡縣嚴加看管,並劃撥田地和宅院以安穩度日。”

    徐佑終於明白過來,太子針對郭勉,一來是要斷了江夏王的財源,三吳之地,商賈輻輳,是籌錢的不二之選;二來,正是為了船閣!

    宋明以前,間諜系統並不算發達,重要性也常常被人們忽視。比如楚國,雖有司隸府,但那是皇帝的耳目,調用的是全天下的人力物力才打造出來的監察機構,不具備可複製性和參考價值。以太子之尊,手下也沒有成型的間諜機構來為他刺聽朝野動態,更沒有這方面的人才和超出時代的前瞻性認知。

    可江夏王不同,或者說江夏王跟太子唯一的區別,不在於見識,而在於郭勉!

    十多年前,江夏王派郭勉前往揚州,目的只是為了聚斂錢財,並無其他的野心。但讓所有人驚訝的是,郭勉不僅僅是商業上的奇才,他真正的本事和價值,其實是搞一些不可見人的秘密組織。

    十餘年間,郭勉殫精竭慮,盡展才華,一方面將生意做到了楚國二十二個州,“凡有楚語,皆見郭船”,可謂貨通天下,富甲一方,成為江夏王最穩固也最得力的財源;另一方面,以超凡的嗅覺和組織能力,暗中建立起了船閣。

    船閣對外宣稱,只是普通的商業機構,為了打探各地糧米絲帛的物價行情。郭勉做的就是低買高賣的生意,所以起初並不引人注目。也正因此,船閣能夠在沒有干擾的情況下慢慢發展壯大,終至如今這般難以遏制的地步。

    太子必定是在跟江夏王的明爭暗鬥中吃了不少虧,這才發現船閣在其中起到的作用,故而定計用謀,讓揚州刺史柳權勾結天師道,想要從郭勉下手,一勞永逸的解決麻煩。當然了,要是能順帶再攀扯一下江夏王,那就再好不過。

    他們顯然已經接近成功,但徐佑的出現打亂了一切。白蛇顯聖後挖出的數十具白骨,直接拖累了天師道揚州治和杜靜之的名聲,引得皇帝有了插手的時機和藉口。孟行春奉旨東來,既是為了處置天師道,也很有可能是為了調和太子與江夏王的內鬥。

    “家財歸於主上,倒也沒什麼。錢財身外物,沒了可以再賺,這都無關要緊。可船閣倒了,家舅在揚州十年心血,毀於一旦……太子是龍子,江夏王也是龍子,主上這次未免太偏向了一點……”

    細聽詹文君說起緣由,徐佑的推測果然不錯。孟行春此來,一個重要任務就是解決太子和江夏王之爭。他在吳縣時去見過郭勉,當然不會直接說是皇帝的旨意,但大家都明白其中的含義。然後通過宋神妃,將消息傳遞給十書,再由十書稟告江夏王。江夏王權衡利弊,還有什麼好說的,只能忍痛放棄了揚州這個據點和數之不盡的錢財,以及曾給他多次立下過大功的船閣。

    “也不算偏向,江夏王沒有犯大錯,卻受此重罰,可想而知,太子一方的結果,只會更重,不會更輕。”

    徐佑由衷的佩服,道:“若論帝王心術,主上真是無可能及者。太子交接重臣,通好天師道,與兄弟鬩於牆內,主上先罰江夏王,等處罰太子時,足以讓他無話可說。”

    還有更深一層,徐佑沒有明言,安子道藉此良機,同時敲打太子和江夏王,說明這位在位四十多年的皇帝,開始對身後事不放心,太子是儲君,江夏王手握重兵,消弱了兩人,是為了日後朝中的局勢平衡,也是為了君臣間,能夠留下一分平安過度的餘地。

    “郭公既然平安,已屬萬幸,其他的不必介懷。想來要不了幾日,孟行春將會在揚州掀起一場大風雨,我們拭目以待就是了!”

    “嗯!”

    房間內突然變得寂靜起來,兩人都沒有做聲,隔著青簾布幛,看不到對方的容顏,可卻似乎能夠在有形無形之間聽到彼此的心跳。

    先是慢,然後急,最後交匯在一起,復歸平淡!

    “你……也要離開揚州嗎?”

    “嗯!”

    “去哪裡?”

    “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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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十二章 人間樂事唯有此


“金陵?不去荊州嗎?”

    江夏王坐鎮荊州,北拒元魏,西抗姚涼,龍盤虎踞,屏藩江東,郭勉忝為心腹,既被逐離揚州,自要回到荊州去。

    詹文君低聲道:“家舅多年在外,回荊州也無用武之地,況且江夏王府中派系林立,與其回去被排擠,不如在金陵另起爐灶。”

    徐佑默然片刻,輕笑道:“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比起荊襄等地軍寇橫行,戰火紛擾,金陵,確實是一個好去處!”

    他站起身,雙手交疊,作揖行禮,道:“願夫人此去萬里鵬程,春風得意!”說罷毅然決然的轉身離開,毫不留戀。行至門口突然聽到布幛後面響起詹文君的聲音,透著幾分急切,也帶著幾分黯然,道:“微之……”

    自從相識以來,不管人前還是人後,詹文君一直以郎君稱之,不曾踰矩,今日眼看分別在即,竟然一時情動,稱起了徐佑的字。

    徐佑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道:“夫人有何吩咐?”

    似乎感受到徐佑的冷淡,詹文君猶豫了一會,語氣也趨於平靜,道:“我與微之相逢於危難之時,承蒙援手,得脫困境,此恩沒齒難忘!日後若有機會來金陵一晤,自當……”

    “夫人言重了!”

    徐佑長身玉立,翩翩如千丈鬆,微微一笑,打斷了詹文君的話,道:“當其時也,合則兩利。我從夫人處受惠實多,談不上什麼恩情。此去金陵,關山路遠,只怕再見無期,山高水長,各自珍重!”

    言盡於此,緣盡於此!

    萬棋不懂男女間的情愛,不知道徐佑為何突然變得這般的決絕,滿臉茫然無措,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院落外,才猛然驚醒,望著青簾布幛,道:“夫人,要不要我追徐郎君回來……”

    “由他去吧!”

    四個侍女從內室中出來,撤去了遮擋在房內的布幛,詹文君眼眸中略帶著一絲的悲傷,淡淡的道:“如何,阿姊這下可以放心了吧?”內室中還有一人,赫然是一身白衣的宋神妃!

    “自古男兒多薄倖,妹妹今日算是見識了吧?”宋神妃走到近前,俏臉含笑,柔聲道:“徐佑之前對你怎樣,你心知肚明,不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至少也是曲意逢迎,大有討好之意。可方才聽到郞主失勢,在錢塘已經不可能再給他提供庇護和助力,立刻冷臉相向,毫不留戀。這等人固然有些許才幹,也懂得怎樣討女郎的歡心,但人品低劣,切不可託付終身。”

    詹文君容顏清冽,目光如水,低首道:“阿姊說這般話作甚麼,可是以為我是水性楊花的**不成?”

    宋神妃搖頭道:“女子再嫁,是平常事,如何說的這麼難聽?阿禮既然去了,不能真的誤了你的終身。我聽郞主的意思,似乎有意在金陵為你尋一富貴人家,不是皇室子孫,也會是門閥名士,到時候錦衣玉食,琴瑟和諧,豈不比跟了徐佑一介齊民要快活的多?”

    《三國志》的后妃列傳裡記載,魏蜀吳三國的皇帝都娶過寡婦,上猶如此,更別說其他人了。再到南北朝,思想解放啟蒙,社會風氣大開,比如宋主劉裕的女兒嫁過兩次,北魏北齊北周的公主都寡居不久另嫁別夫。所以說從宗室名門,到閭裡百姓,女子再嫁,非但不以為恥,反倒稀鬆平常,大受歡迎,跟後世理學大盛後的概況不可同日而語。

    詹文君漠然道:“家舅想的謬了,我既無傾城之貌,也無掃眉之才,篳門圭窬,蓬戶甕牖,豈能入得皇孫名士的眼中?此去金陵,為郭氏尋得立足之根,不管千難萬險,我自當殫精竭慮,死而後已,至於其他,再也休提!”

    這番話擲地有聲,當真巾幗不讓鬚眉。宋神妃眸光流波,似笑非笑,挽住詹文君的手,在她臉蛋上游弋不去,道:“其實以妹妹的姿色,就是陸半魚、袁青杞也大可一比,誰家的郎君能得妹妹青睞,都是三生修來的緣分。只是世間男子多是有眼無珠的蠢物,不懂得欣賞天地間至美的靈秀……”

    宋神妃如同畫師用工筆一筆一劃描刻而來的精緻容顏幾乎要貼到詹文君的臉頰,美人如玉,冰機勝雪,兩人的呼吸交織在一起,不知怎的,房內的氣氛突然變得曖昧起來。

    “袁青杞瑩心炫目,陸半魚香外生香,”詹文君眉心微微皺起,輕輕抽出了玉手,道:“都是江東數一數二的女郎,也只有阿姊這樣的美人,才能跟二女相提並論,才是天下人最喜歡的樣子。我生來醜陋,性子也倔,懶得去討男子的歡心,若老天真的要我獨守清淨,未必不能這樣過了此生。”

    “傻話!女子一生若無男子作為依靠,年輕時還好,有父兄為蔭,有錢財傍身,若是不忌人言,尋幾個面首也是平常,逍遙自在,何樂不為?可到了年老色衰,無可依仗的時候,孤老病死,身邊連個說話的知心人都沒有,又是何等的淒涼?”

    宋神妃款款而言,似在開導詹文君,又似在訴說自己的內心,道:“所以嫁一個良人,實乃我們女子的頭等大事,誤不得,也猶豫不得。阿姊是過來人,且聽我一句勸,等到了金陵,真遇到心儀的郎君……”

    詹文君緩緩起身,凝視著門外的虛空夜月,道:“我說了,此生不二嫁!阿姊苦心,文君心領了,不過今後不要再讓我聽到這樣的話,否則,莫怪我不給阿姊臉面!”

    說罷拂袖而去,萬棋冷冷的望了宋神妃一眼,緊跟在身後去了。宋神妃噗嗤一笑,秀手掩口,懶洋洋的打了個哈欠,轉身去見郭勉。

    郭勉褪去了身上的衣物,赤身露體的躺在床榻上閉目沈睡,不過奇怪的是下身還穿著一條及膝的絲絹褌褲。兩個清麗婢女僅披著薄紗,胴體若隱若現,跪在床尾,為他揉搓著腳心和小腿的肌膚。

    所謂褌褲,也就是男子貼身穿的內褲,跟開襠的絝褲不同,褌褲是一種合襠的衣物,讓人們不必再承受風吹褲襠涼颼颼的尷尬感。顏師古曾說“合襠謂之褌,最親身者也”,有長度及膝,也有長至腳踝的,是漢代在開襠褲之後的文明進步的體現。

    婢女們看到宋神妃進來,正要起身行禮,宋神妃輕噓一聲,揮了揮手,讓兩女悄然退下,然後曼解羅衣,褪去裙裾,一襲白襪包裹著的玲瓏玉體呈現在空氣當中,前後凹凸有致,上下起伏蜿蜒,胸前嫣紅如豆,股間肥膩賽雪,真是我見猶憐,迷倒眾生。

    她分開修長的玉腿,笑盈盈的騎在郭勉腰腹,青蔥玉指伸入褌褲中抹捻十數下,感覺到了反應,嬌笑一聲,將褲子脫到膝下,再用手下探輕扶,秀頸猛的揚起,從喉嚨中發出細若管弦的低吟,紅唇緊緊咬住,黑如瀑的長發披散肩後,映射著雪白的肌膚,迸射出耀眼刺目的光芒。

    芙蓉帳暖,被翻紅浪,

    人間多少樂事,哪及床笫之萬一?

    退到門外的婢女聽到裡面的動靜,忍不住小臉緋紅,心如鹿撞。她們正當妙齡,雖然聽的次數多了,可每次聽到宋神妃的嘶啞哀鳴,都會不由自主的春心萌動,慾念橫流。

    說來也怪,郭府這麼多美貌婢女,燕肥環瘦,應有盡有,郭勉也不是什麼道德君子,常常會對當值服侍的婢女動手動腳。可有一點,不管怎麼挑逗蹂躪,卻不曾真的臨幸過任何一人。大家都說郭勉懼內,唯恐宋神妃知曉,故而有賊心卻沒賊膽,私下裡傳為笑談。

    後來有個婢女叫桃夭,甚得郭勉喜愛,也多次脫衣侍寢,因為沒有真正的魚水交融,自也不能從卑微的婢女變作高人一等的侍妾,心中憤懣難平,常有怨言說宋神妃妒忌眾女,獨擅專寵。一夜等郭勉入睡,竟仗著郞主寵溺,主動以身相就,是夜有婢女聽到房內的桃夭一聲大叫,狀及驚恐,後來就被宋神妃命人剜掉了眼睛,拔去了舌頭,當眾杖斃在院子裡,拋了屍體到荒山喂了野狗。

    從那以後,再也無人敢拿自個的身體謀求進身之階,一個個緊守本份,郭勉要動手動腳,就由得他動手動腳,卻絲毫不敢動了別樣的心思。

    不知過了多久,宋神妃大汗淋漓的伏在郭勉身上,杏眼迷離,雙頰如桃花綻放,一動也不想動。郭勉輕輕撫摸著她的玉背,道:“阿娪跟徐佑之間,到底如何?”

    “郞主放心,文君縱然對徐佑有些許好感,也只是因為此子智多近妖,加上危難之時,對詹氏郭氏有援手之恩,所以才暗生感激,並非牽扯到了男女情事。今日得知郞主失意揚州,徐佑更是對文君冷眼相待,這些許好感,過了今夜,只怕也要煙消雲散。”

    郭勉點點頭,道:“阿娪心性堅毅,輕易不會動情,可一旦動了情,別說是你,就是我也拉不回來。幸好,徐佑困在錢塘,我們即將定居金陵,千里之遙,就是有情愫,慢慢的也就淡了!”

    他頓了頓,道:“徐七郎不是池中物,此次我能夠脫險,多虧他在錢塘運籌帷幄,不過酬謝功勞,錢財可也,想要以阿娪作謝,卻是萬萬不可的!”

    宋神妃沒有做聲。

    “雪泥,明日一早,你去見徐佑,將府中埋在山中的三萬兩白銀贈與他。”郭勉在宋神妃的雪股上重重一拍,道:“反正這筆銀子不可能運回荊州,司隸府那群黃耳犬鼻子靈敏的很,與其便宜了皇帝,不如送給徐佑,權當結一份善緣!”

    宋神妃挪動了下螓首,趴在郭勉的身上,舒舒服服的換了個姿勢,慵懶的道:“孟行春要在揚州常駐,明玉山中這筆藏銀,就算給了徐佑,他又如何瞞過黃耳犬的耳目,挖出來為己所用?”

    郭勉哈哈大笑,道:“那就要瞧他的本事了!坐擁寶山,卻不能肆意揮霍,想必徐七郎也頭疼的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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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nakh 發表於 2019-4-22 18:03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十三章 醉不成歡慘將別


    第二日一早,徐佑剛剛起床用過膳,宋神妃登門拜訪,兩人見過禮,分賓主坐下,徐佑笑道:“女郎孤身赴吳縣,周旋虎狼之間,終於大功告成救出郭公,實在可敬可佩!”

    宋神妃抿嘴一笑,美豔不勝方物,道:“郎君過譽了,若非你在錢塘定計用謀,將刺史府和天師道拉開好大一道口子,我哪裡有機會趁虛而入?歸根結底,我和郞主能夠脫險,還是全仰仗郎君的恩德。”

    “不敢!”

    徐佑謙虛了兩句,閉口不語,靜等宋神妃的來意。宋神妃卻好整以暇的打量下屋子裡的擺設,道:“簡陋了些,郎君可住的慣?”

    “破家之人,流浪至此,能有一隅安身,已經是大幸。何況貴宅鋪陳奢華,起居用度皆是上品,豈有不習慣的道理?”

    “那就好!我還怕郎君出身華門,這些普通的器具用的不慣……”宋神妃突然斂了笑容,一本正緊的問道:“郎君可缺錢嗎?”

    徐佑一愣,道:“世間沒有不缺錢的人,就是皇帝也常常感嘆國庫空虛,無盈餘之內帑。不瞞女郎,我現在最煩惱的事,就是如何賺取足夠多的錢財,以便在錢塘安身。”

    “既然如此,那我送郎君一場富貴,如何?”

    望著手中的絲絹,似乎還帶著宋神妃身上的幽香和體溫,上面用簡單明朗的線條標明瞭明玉山北麓的一處地方,若是屬實的話,那裡應該整整齊齊的放著三萬兩白銀。

    徐佑對六朝時的貨幣結構進行過深入的瞭解,簡單來說,黃金極少,一般用來收藏和朝廷賞賜功臣,白銀有一些,但很多時候只有在大額交易或者運輸不便時流通使用,真正具備一般等價物的貨幣,能且只能是銅錢。但銅錢又常常因為朝廷改革幣值,一夜間變得一文不值,民間物價騰貴,苦不堪言,故而除了京師附近各州郡,再往南,比如寧州、廣州、越州等地連銅錢沒有,市易多用鹽米布,偶爾也可以用肉脯代替。

    不過,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發行新幣極少,偶爾數次也都發行量不大,並且草草收場,大多情況還是使用古錢,也就是兩漢時的五銖錢。這種錢比例適當,價值穩定,跟唐代的開元通寶都屬於硬通貨,老百姓信任,所以一直很流行。

    但是,銅錢只是無奈的唯一選擇,如果有白銀的話,肯定還是儲存白銀的好。郭勉送給徐佑三萬兩白銀,換算成銅錢僅有三千五百萬文,不算太多,可從長遠來看,政治動盪、通貨膨脹等因素,它的價值,卻不僅僅只有三千五百萬。

    果然,送的好一場富貴!

    等何濡趕來,聽到徐佑的描述,登時一笑,道:“好,極好!郭勉不知搜刮了多少年才囤積了這三萬兩白銀,沒想到全都便宜了咱們。”

    “銀子雖好,可拿著卻有些燙手!”

    徐佑沈吟道:“孟行春估計要賴在揚州不走了,等於說司隸府明目張膽的將勢力擴展到了三吳,從此闔州上下,一舉一動,無不在對方的監察之內。三萬兩白銀,動靜太大,很難瞞過他們的耳目。”

    “此事確實有點棘手,尚需從長計議,不過七郎放心,司隸府沒有通天徹地的本事,想要瞞過他們不算難事。”何濡似乎胸有成竹,道:“先讓這筆銀子多在地下待上一段時日,等用錢時再來取出不遲。”

    又過了三日,孟行春查案完畢,具本上奏金陵,同時,刺史府和錢塘縣對外宣稱,白蛇案中發現的枯骨為多年來陸續失蹤的諸多良家女子,部分已經找到了家眷,尚未找到的,也將由縣衙撥錢修墳,以祭奠亡靈。此案元兇經查為天師道揚州治消災靈官席元達,他吃狼奶長大,暴虐凶殘,與禽獸無異,本該處以剮刑,念其已然伏誅身死,特鞭屍百下,懸於城門曝曬十日,以儆傚尤。

    席元達以下,涉案的有七個五百籙將,十一個百五十籙將,其他五十籙將、十籙將、籙生和道民若干,也皆按盜律處以斬、流、徒、杖、笞等刑罰不等。

    可以說這一判決讓天師道揚州治元氣大傷,但事情到此還不算完。緊接著從金陵傳來旨意,欽定杜靜之治下不嚴,以致妖人為害,屠戮黎庶,有違天師訓誨,命辭去揚州治祭酒,即刻啟程回鶴鳴山閉門思過。並裁撤揚州道觀七十三處,改建為佛寺,廣派高僧弘揚佛法,以革妖惑之風,還興淳樸之化。

    揚州為天師道上三治之一,向來是天師道的大本營,經營的鐵板一塊,水潑不進。佛教雖然在安子道有意無意的扶持下逐漸壯大,但想要入侵揚州,仍然千難萬難。只是誰也沒料到,這一次安子道不僅借題發揮,大大消弱了天師道的勢力,而且釜底抽薪,直接將佛教送進了揚州。

    教派傳播,就跟後世開門店一樣,想要拉攏民眾,必須跑馬圈地,滬上廣深不開店,怎麼輻射全國?佛道二教也是如此,揚州作為楚國最重要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誰能在此佔據上風,就能在這場綿延千年的鬥爭中取得先機。

    杜靜之去位,先前已經見了端倪,但改建道觀為佛寺,卻是神來之筆,充分體現了安子道的帝王心術,深不可測。

    “聽說前日杜靜之離開林屋山,送行的百姓不過數百人,場面淒冷,乏善可陳。還有不少文人落井下石,作詩相譏,並命僕從在杜靜之必經之路上張貼懸掛,縱覽揚州治百餘年來八位祭酒,屬此公聲名最隆,也屬此公最為可悲。”

    何濡頗有倖災樂禍之意,左彣身子也好了六成,聞言笑道:“都說杜靜之道法通神,可他只怕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有今日的下場。”

    履霜為左彣裹了裹大氅,以防沾染了風寒,輕笑道:“誰讓他惹到了小郎,能留得一條命在,已經是格外的僥倖了。”

    秋分在一旁伺候眾人飲茶,聽履霜口中的徐佑似乎是什麼人見人怕的大惡人,急忙辯駁道:“小郎心底良善,從不主動與人為難。要不是那位杜祭酒殺人奪財,威逼過甚,他也不會落到這樣可憐的地步……”

    徐佑微笑道:“還是秋分最懂事,我可是十足的好人。”

    履霜和左彣同時發出噓聲,何濡調侃道:“是嗎?聽說七郎在義興時好武任俠,尋釁鬥毆,不知讓多少人又恨又怕,莫非都是謠言不成?”

    “這……這……”往事不堪回首,秋分百口莫辯,憋紅了臉道:“那是以前的事了,現在的小郎是最善良的好人!”

    徐佑揮了揮手,道:“好了好了,你們幾個別捉弄秋分了,眼下最要緊的事,不是杜靜之,而是尋一處宅院!”

    “宅院?”

    “不錯!要不了幾日,郭勉處理完善後事宜,就要舉族遷往金陵,這明玉山也將收歸內庫,不復為郭氏所有。我們在此客居,等被人攆下了山,不買宅院,難道要露宿街頭不成?”

    履霜道:“既然郭勉要酬謝小郎,何不找他要一所宅院?郭氏家大業大,宅院何止百座,只要小郎開口,定不是問題……”

    三萬兩白銀的事只有徐佑和何濡知道,連左彣都沒有告知,倒不是信不過他,只是這筆錢太扎眼,少一個知道,就少一分風險。

    “郭氏的家業雖大,但大都已經造冊登記,嚴格來說,從旨意下達的那一刻起,不管田宅、商行、珍玩還是錢帛、奴僕、耕具和牛馬,都屬於皇帝所有。加之孟行春暗中盯的緊,咱們沒必要趟這個渾水,免得授人以柄。”徐佑神色平靜,道:“不過也沒必要擔心,我從晉陵帶了些錢,足夠大家買處宅院容身。只是……”

    左彣接過話,苦笑道:“只是尋一處合適的宅院卻不是易事,咱們剛至錢塘時,我就在外面跑了兩日,一無所獲。”

    “兩日不行就三日,三日不行就五日,我們可以先去逆旅中暫住,找到合適的宅院再搬過去不遲!”徐佑看了眼何濡,嘆了口氣,道:“只望逆旅中不會再有丟失的鹿脯,也不會再有不請自來的惡客!”

    何濡不屑道:“我是惡客?見過精通陰符術的惡客嗎?”

    流氓有文化,其實是更可怕的事,徐佑笑了笑,沒有搭理何濡,望著窗外陰沈的天幕,突然道:“要下雪了!”

    永安十一年的第一場雪,來得不早不晚,大雪紛紛揚揚下了三日,將明玉山銀裝素裹,裝扮的煥然一新。路上雖然泥濘難行,但郭勉接到孟行春催促啟程的命令,也不敢耽誤,依然在安排好的時間內動身,一行人浩浩蕩蕩,離開明玉山。徐佑帶著何濡、左彣、秋分和履霜送至山腳,和郭勉灑然作別,然後站在道左目送十餘輛車駕往西駛去。

    當詹文君的車駕經過的時候,垂下的帷幔遮擋了車中的人,萬棋坐在駕者身旁,望向徐佑時目光透著幾分難以言說的不捨,卻又很快消失不見。

    這個從來不知人間情愛的小丫頭,也第一次知道了離別苦,竟然如此的苦不堪言。
tanakh 發表於 2019-4-22 18:04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十四章 追思君兮不可忘


    詹文君端坐在牛車內,目光平靜而淡然。宋神妃扭頭看著她,意有所指的道:“不跟徐佑道個別?”

    自從那一晚詹文君隔著布幛和徐佑說了會話,兩人再沒有見過面,無論公開還是私下,彷彿一瞬間變成了兩個世界的人,庭院深深,不知所蹤,沒有目光的交集,更沒有軌跡上的重疊。

    “該說的已經說過了,見與不見,又有什麼分別?”

    宋神妃嘆了口氣,道:“妹妹,你或許恨我,但將來你總會明白,我這樣做,其實是為了你好!”

    詹文君搖搖頭,道:“阿姊錯怪我了,我心中並沒有恨,當然,也並沒有多麼的歡喜。只是……只是故土難離,心中不捨罷了,卻跟徐郎君無關。”

    寬大的襦裙繫著淡紫色的腰採,正好遮擋住了雙手,在宋神妃看不到的角度,彎曲的手指緊緊抓著裙下的肌膚,指尖因為用力變得發白,可身上卻感覺不到一點的疼痛。

    無數次,她想要掀開帷幕,再看一眼矗立在道邊的那個人,

    哪怕,只再看一眼!

    可是,這一眼,卻被家族、世俗、責任和一絲不確定,死死的壓住了,

    近在咫尺,又遠在天涯!

    車遙遙兮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忘!

    詹文君閉上了雙眸,耳邊傳來車軲轆滾過雪地的吱呀聲,至賓樓裡的初見,明玉山中的暢談,挑燈對坐時相視一笑,並肩負手時鼻息可聞,入死局,開血路,修棧道,度陳倉,殺人者生,被殺者死,終於入局破局,涅槃重生。

    可是這些驚心動魄,卻都比不了那一次在書房內的陰差陽錯,幾乎不可遏制的怦然情動!

    一樁樁,一幕幕,從腦海深處飛快卻又緩慢的閃過,認識了不太久,卻久的似乎已經攜手共度了一生。

    徐郎,珍重!

    車隊漸漸遠去,徐佑收回目光,帶著眾人轉身往錢塘城走去。郭勉一行要饒過錢塘,經武康,臨烏程,再北上當涂,入淮水而至金陵,正好跟徐佑的方向相反。

    他們留下了兩道不同的足跡,印著斑駁雪痕,往東西長長的蔓延開去,不過很快就被飛雪覆蓋,天際蒼茫一片,群鴉棲於寒枝,一切的一切,重新歸於寂靜和虛無。

    徐佑行至半途,突然看到道路邊站著一人,許是站的久了,臉蛋凍的嫣紅,他停下腳步,訝然道:“千琴,你怎麼在這裡?”

    千琴咬了咬唇,噗通一聲跪了下來,雙手奉上一封點了火漆的信,道:“這是夫人讓我帶給郎君的信。”

    徐佑接了過來,看了看封面,沒有字跡,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千琴應該不會說謊,因為在這件事上說謊沒有意義,隨手將信遞給了秋分,然後令履霜扶起千琴,道:“想必不是單單為了讓你送一封信,還有別的事嗎?”

    千琴垂首泣道:“司隸府要郞主交出船閣所有人的名單,然後按照各自情由,交給原籍縣府管束。而我出身孤兒,又是奴婢,早沒有家,也沒有籍,被孟行春點名要去臥虎司,若真的去了那裡,恐怕除死之外,再無第二條路可走。如此避無可避,也躲無可躲,夫人憐我惜我,不僅除了我的奴籍,賜我錢帛,又找顧縣令疏通,將我落戶在了錢塘,並託付郞主知會孟行春,終給了奴婢一條活路。”

    千琴執掌船閣,多年來功勛卓著,連徐佑也曾對她的能力動過心,更何況孟行春這個搞情報出身的假佐?想來點名要千琴去臥虎司,不是為了取人性命,而是見才起意,欲收為己用。不過千琴一個小女子,無錢無勢,在臥虎司這樣的狼窩虎穴,再有能力也是枉然,結局如何,可想而知。

    徐佑知道她話沒說完,面色如常,靜聽她的下文。其實對於千琴的來意,他已經猜到了一點。當初數次管教千琴,被詹文君看在眼裡,定然明白他的用心,所以順水推舟,送了他一個可造之材。

    “夫人知我一人孤苦,在錢塘無所依仗,天長日久,難免淪為他人的玩物。所以臨行之前,特命我來投靠郎君……我知道以前對郎君多有不敬,還望瞧在夫人面上,念及奴婢年幼無知,不與奴婢計較。從今而後,奴婢發誓跟隨郎君,鞍前馬後,不計生死,旦有二心,願受蟲蟻噬骨之罪!”

    千琴出身卑微,但自視甚高,遇到徐佑後多次吃虧,不僅鬥嘴鬥不過,就是學識、智計和為人處世的氣度和風華都大有不如,雖然嘴巴上依然不服氣,但心裡其實也有幾分實打實的敬重。所以面臨無所適從的境地,詹文君讓她選擇要不要投靠徐佑,幾乎想都沒想,立刻答應了下來。

    她固有才幹,但一個女子,沒有世族依託,沒有父兄仰仗,在這個亂世根本活不下去,一朝離開了郭氏,就如同無根之木,漂泊浮萍,早晚要被大浪吞沒。與其平淡苟活於世,還不如跟著徐佑,不定哪一日就會重回世族門閥,這點利弊,千琴還是能夠盤算的清楚。

    “既然脫了奴籍,孟假佐也不再來為難你,夫人又賜了你錢帛,何不置些田宅,尋一厚道人家嫁了,日後相夫教子,其樂融融,豈不比跟著我歷經艱險要好的多?”

    千琴聽出徐佑語氣鬆動,大喜過望,頓時屈膝跪下,額頭伏地,道:“一生不過數十年,寧為郎君府中奴婢,也不作那山中愚婦,圍著廚下坊間,渾渾噩噩以度日。”

    “你倒是有心氣的,只不過平淡是福,富貴未必是真!”徐佑笑了笑,道:“也罷,我同你一樣,也看不透這俗世的富貴榮華,總要憑著自個這股子心氣去掙一掙,鬥一鬥。說來咱們是同類人,我給了自個機會,不能不給你一個機會。起來吧,從今日起,你改個名字,就叫做冬至!”

    古人認為自冬至起,天地陽氣開始興作漸強,代表下一個循環開始,是大吉之日。徐佑賜了千琴這個名字,意味著讓她拋卻過往,從頭開始,既有開導撫慰之意,也有看重勉勵之。

    千琴能通《左傳》,自然明白冬至蘊含的道理,兩行清淚滴落雪中,盈盈再拜,道:“謝小郎賜名!”

    一行人冒著雪,走了半日才進了城,在一間不知名的逆旅住下,圍著火爐,由秋分三女安排晚膳,左彣和何濡在一旁對坐低聲交談。徐佑獨坐一角,拿出那封詹文君的信,凝視了良久,這才拆開取出,一張柔軟光滑的魚箋,八行秀麗疏朗的字跡登時映入眼簾。

    見字如晤:

    微之,你讀到信的時候,我們應該已經天各一方,恕我無法當面跟你作別,只能託付千琴代為傳書,失禮莫怪。不過,以你的性子,想來也不會太在意這些。

    昨夜的雪下的很大,我以為明日無法起行,心中尚有幾分竊喜,但終究還是沒有法子,司隸府逼迫甚急,要家舅必須在約定的時辰內離開錢塘。其實,諸般事了,留或不留,已經不那麼重要,我這點執念,讓你知曉一定會覺得很可笑吧?

    你是溫潤君子,就算覺得可笑,也不會露出來分毫,但也因此讓別人很難揣摩你的心思。那日你我最後一次相見,隔著布幛,是因為神妃在側的緣故,你冷且決絕,應該猜到了吧,只是……我不敢確定是不是如此,因而這幾日心中忐忑不安。

    錢塘的雪很少下的這般大,或許也是為了分別的緣故,每念相識之後的種種,誠不可忘,只是人來人往,本屬尋常,相聚時難,相別亦難,也是無可奈何之事。今果分別,各在一方,節同時異,物是人非,突生寒雲暮雪之慨。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此去金陵萬里,當晨夕遙拜,以祈郎君安康福壽。

    阿娪頓首!

    徐佑合上信,舉到燭火上,從左下角點燃,然後注視著魚箋一寸寸化成灰燼。三女互相對視,都不敢做聲,左彣也默然圍坐,只是望著徐佑的眼中透著幾分關心。何濡卻不會顧忌這些,笑道:“郭夫人的八行書都寫了些什麼,我還以為你要‘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呢,沒想到這麼冷靜。”

    八行書,因信紙每頁八行,故從南北朝開始八行書就成為書信的代稱。而“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出自毛詩《邶風?燕燕》,被譽為萬古送別之祖,最是情真意切,纏綿悱惻。

    “不過尋常問候罷了!”

    徐佑眸子裡掠過一道淡淡的哀傷,他對詹文君有情也有欲,那次肌膚相貼,要不是定力驚人,只怕早就成了好事。但是拋開情和欲而言,這種純由欣賞發展而來的喜歡,還遠遠達不到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地步,所以該放手的時候,可以放的灑脫,走的絕然。

    只是,看到這封信時,突然在眼前浮現出詹文君的俏臉。

    車遙遙兮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忘!

    “金陵而已,我們早晚有一日會踏進金陵城,到了那時,想再見郭夫人,也不是難事。”何濡難得安慰了徐佑一句,然後遞過來一杯酒。

    徐佑接過來,入口甘且澀,正如同跟詹文君的這一段風雲際會。

    是啊,金陵而已,我終究會去的!
tanakh 發表於 2019-4-22 18:04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十五章 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


    “小郎,這是錢塘縣專責田宅牛船米粟的牙儈,名字叫周英兒,據說是十里八村風評最好的牙郎!”

    周英兒是個男子,古時為了好養活,常給男子起女名以示卑賤。此人身材瘦弱,長的倒還端正,躬身施禮,說話不急不緩,並不是一幅急於做成這筆生意的模樣,第一印象並不招人討厭。

    “不敢當小娘一讚,小人吃的這碗飯,都是同行捧的,鄉親慣的,南來北往的行主賞的,說什麼好不好的,全憑一點良心做事。”

    左彣身體不適,出不得門,何濡寧肯躺床上睡一天,也不屑做這些瑣事,冬至剛從郭氏脫身,擔心司隸府那邊惦記,等閒也不出門,所以這幾日都是秋分和履霜結伴出去找宅院,不知哪打聽來的路子,找到了周英兒。

    “你是官牙還是私牙?”

    牙儈有官私之分,官牙持有縣府發放的牙貼,屬於合法經營,但抽稅抽的多些,成本高,價格自然就貴。而私牙屬於黑中介,收費低,可服務差,也沒有保障,遇上心黑的,坑蒙拐騙樣樣精通,不知做了多少惡事。所以才有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的說法。

    周英兒掏出牙貼,呈給徐佑,徐佑對這些不是很懂,不過上面有錢塘縣的印章,應該不是假貨,道:“你現在有幾處宅院?”

    “四五處總是有的,要是郎君不滿意,給我三五天時間,還可以再找來七八處。”

    “賣百萬錢的有幾處?”

    周英兒眼睛一亮,大生意來了,道:“有兩處!”

    “哦?”徐佑覺得有趣,錢塘雖然是三吳貨殖重地,經濟繁榮,但畢竟不是吳縣,不是金陵,有百萬以上的宅子並非易事,單單周英兒手上就有兩處,實在讓人難以置信。

    周英兒察言觀色,立刻知道徐佑誤會了,笑道:“郎君有所不知,這兩處百萬錢的宅子並非小人獨有,錢塘甚至周邊各縣的牙儈,都在幫忙尋找買主。說句不好聽的話,咱們錢塘,也就這兩處能值這個價錢。”

    “原來如此!”徐佑點了點頭,又問道:“那五十萬錢上下的有幾處?”

    周英兒臉上堆著笑,道:“五十萬錢的應有盡有,古拙的,奢華的,文雅的,幽靜的,任由郎君挑選。”

    他怕徐佑再接著問下去,就會是二十萬十萬錢的宅子了,生意越做越低,可不是好現象,忙道:“正好西城就有一處,主人賣的急,本來值七八十萬錢,現在只要六十萬錢就可以了,要不,這會陪郎君去瞧瞧?”

    左右無事,徐佑伸了個懶腰,道:“秋分,去喚其翼起床。告訴他,要是還不起來,午膳沒他的份,我說到做到!”

    何濡沒抵住吃飯的誘惑,滿心不情願的起了床。一行人也沒雇牛車,信步在錢塘街頭。周英兒是錢塘土著,嘴巴又能說會道,每經一地,都能說出個來歷和典故,道:“……郎君既是外地人,可知道這為什麼叫錢塘麼?”

    “說來聽聽。”

    “相傳漢時從靈隱山上冒出來無數的清水,流經的地方香氣撲鼻,引來百姓爭相痛飲,後來經過日頭一曬,水中竟然閃著金光,彷彿堆滿了金銀,因而起名錢水。錢水匯聚成河,連通江海,朝廷有官員華信,以一斛土一千錢為誘,騙百姓築堤成塘,這才有了錢塘的名號。”

    徐佑哈哈大笑,道:“傳說固然好,卻荒誕不經。秦統一六國後,已經在錢塘立縣,關華信什麼事。塘本來叫唐,無土。唐者,途也,取道至江東之途,因有錢氏居住,故名錢唐。”

    周英兒賠著笑,道:“郎君大才,小人聽的都是鄉野傳聞,做不的真。”

    “雖然做不的真,但說來解悶倒也不錯。”

    徐佑前世裡酷愛周遊各地,很多風景名勝本來已經足夠的美,偏偏還要畫蛇添足,捏造一些神話傳說名人典故來提高文化內涵,惹得方家貽笑。

    一邊閒聊,一邊享受著大雪初晴後的滿目清冽,眾人走走停停,好不悠閒,就是起床氣爆棚的何濡,也覺得興致頗高,跟秋分和履霜講起錢塘江的潮水來,他學識過人,口才便利,真是說的娓娓動聽,連周英兒也忍不住偷偷記了幾句,尋思以後好給客人溜溜嘴皮子。

    “郎君,就是這裡了!”

    周英兒在一處宅院門前停下,青磚藍瓦,粉牆環護,綠柳周垂,幽靜不聽鬧市聲,庭深只聞鳥清鳴,端的是怡人沁脾的所在。

    “主人在嗎?”

    “此地的原主人是位跑近海船運的大賈,為了方便生意,舉家遷往了廣州,所以才將宅院賤賣。郎君幸好趕的巧,這幾日來看宅子的人不少,要是遲一兩日,恐怕就看不到了。”

    自魏晉以來,所謂近海,就是指從廣州往東南亞的海上絲綢之路。徐佑笑了笑,但凡經紀人,都喜歡說這一套言辭,製造供不應求的假象,古今如一。不過聽說是商人的宅子,心裡的期盼值頓時降低了不少,已經做好了放眼望去,一片金碧輝煌、俗不可耐的準備,道:“進去瞧瞧吧。”

    這是一處五進的宅院,佔地三四畝,跟華門貴戚比起來不算大,但在普通百姓中也絕不算小了,格局佈置充滿了江南人家才有的獨特風情。過了照壁,眼前豁然開朗,亭台樓閣,池館水榭,映在青松翠柏之中;假山怪石,突兀嶙峋,藤蘿翠竹,依次點綴其間。等過了儀門,沿著抄手遊廊,蜿蜒向前,入目處佳木蘢蔥,清溪瀉雪,石磴穿雲,白石為欄,環抱池沿,說不出的意態萬千,曼妙如美人傾城之舞。

    逛了四進,無一處不合意,無一物不稱心,徐佑已經決定買下此宅,他無論如何想不到,一介商賈,竟能有如此審美和雅趣,果然不能小瞧了任何人。

    “會不會太大了點?”

    左彣低聲問道,他出身袁氏,大宅子見過不知多少,之所以擔憂,是怕樹大招風,給徐佑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何濡四處觀望的入神,聽了左彣的話,扭頭笑道:“不妨事,七郎是齊民,又不是奴婢,何況住在這裡,正好示人求田問舍之志,非但無憂,反而能夠少卻許多無謂的猜疑。”

    履霜急道:“哎呀,何郎君低聲,就是咱們想要買,也得挑挑不如意的地方,這樣才好壓一壓價錢。不然給周英兒聽去,說不定怎麼坐地起價呢。”

    秋分看了看周英兒的背影,湊到履霜身側,嗓音極低,道:“阿姊別擔心,我瞧周英兒不會武功,離了十餘步遠,絕聽不到何郎君說話。”

    徐佑打趣道:“既然聽不到,你還低聲輕語的說話做什麼?”

    秋分臉一紅,躲到履霜身後,履霜握著她的手,嗔道:“小郎就會欺負人……”

    周英兒趕在眾人前面開了拱門的鎖,又跑回來伺候著,道:“後面一進是花園,種了百餘株各地搜尋來的菊花,不乏名貴,十月花期來時,滿園芬芳,只可惜現在都敗了。”

    菊,花之隱逸者,陶淵明愛菊,愛的是菊花不與世爭的灑脫和淡然,這位不知名的商賈竟也有出世的志向,實在讓人嘖嘖稱奇。

    終於逛完了所有地方,徐佑看了看大家,都搖頭表示沒有異議,召來周英兒,直接問道:“房契地契可在你的手上?”

    “此宅主人將諸事託付給他的本家侄兒,現今房契地契都在其手中。郎君如果決定要買,最多五日,就可以辦妥一應契本,絕誤不了事。”

    所謂契本,也就是合同,雙方簽字畫押之後再到縣衙蓋上公章,變成紅契才具備法律效力。徐佑點點頭道:“親戚和四鄰都問過了吧?”

    自西漢開始,就規定房宅買賣只限於四鄰,意思是說不管你是想買還是想賣,只能選擇挨著自家房子周邊的鄰居進行交易,其他地方的人就是掏再多的錢也不行。後來至魏晉隋唐,商品經濟盛起,將限購令擴展到了親屬和外人,可以先問親,親屬不要再問鄰,鄰居的購買順序以東、南為上,次之西、北。若鄰居也不要,才可外召錢主,允許其他不相干的人來買賣。並且額外規定,宅舍內的諸般物色,也隨本業貨賣,不許另行加價。

    “郎君放心,契本上有親屬和四鄰的簽押。”周英兒猶豫了下,低聲道:“郎君可否借一步說話。”

    徐佑不知他要說些甚麼,隨著到了僻靜處,道:“怎麼?有問題嗎?”

    “郎君可知輸估?”

    “輸估……就是佐稅嘛。”

    南朝時凡買賣奴婢、牛馬、田宅,有文券契本的大買賣每一萬錢要抽稅四百,賣方出三百,買方出一百,叫做輸估。

    周英兒道:“正是,沒想到郎君也懂的這些。不瞞郎君,我等官牙賺的也只是點辛苦錢,大多都被朝廷徵收佐稅取了去。以此宅來說,六十萬錢,賣家得繳納兩萬錢的輸估,你也得出六千錢,並不划算。”

    “哦,依你之見,該如何才好呢?”

    周英兒觀察徐佑的神色,卻看不出好歹來,他自詡精明過人,一雙眼睛練得比誰都毒辣,等閒人物三言兩語就能看的通透。可徐佑貌似年幼,不諳世事,方才說起錢塘的來歷很有文人的酸腐味,但此時此刻,又彷彿城府森嚴,難以琢磨。

    他琢磨了一會,還是決定按照計畫行事,道:“若按我們行當裡的規矩,或能不經過縣府,由我作保,讓郎君跟宅主人簽了契本即可,這樣就免了郎君的輸估……

    徐佑笑道:“六千錢而已,算不得太多,還是繳納了吧,免得日後麻煩。再者,若是不簽紅契,所有的輸估就得由宅主人繳納,對方未必同意。”

    面對民間私下交易成風,屢禁不止,官府也制定了相應的對策。如果不經官府蓋紅章,房子賣出去了,這百分之四的佐稅就由賣方全部承擔,也稱為散佐稅。

    也就是說,你私下交易,先斬後奏,官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默認了這種行為,該收的稅不少一文,可要是將來買賣雙方起了糾紛,你們自個解決去,官府是不受理的。

    即便如此,也有很多人不願意經由官府,而是找了牙儈從中作保,買賣雙方一手交錢,一手交房,錢貨兩清,各自方便。究其根本,在於官方抽稅時往往會多加刁難,在稅金之外,還有許多見不得人的額外開支,並且拖延時日,有些鄰里親屬也會眼紅,然後從中作梗,導致很多交易要麼不能順利完成,要麼壓價低售損害了房主利益。所以才有了周英兒這種信譽度高的牙儈,從中收取報酬,擔保雙方交易完成,三方各取所需,堪稱古代商業模式的典範。

    “宅主人一方郎君不必擔心,他們急著出售,也樂意不簽紅契,雖然多了六千錢的輸估,但少了許多麻煩,兩相一較,並不吃虧。”

    見徐佑沈吟不語,周英兒以為他在擔憂日後,道:“至於其他,郎君更不用憂心。此宅賣出之後,宅主人遠在廣州,今生估計也不會再回來了,根本不會有什麼糾紛。況且有我作保,郎君可在城中打聽一番,我做牙儈這麼多年,作保的買賣沒有一起是非爭執,最是安全不過。”

    紅契與普通契本相比唯一的優勢,就在於官府提供了安全保障。如果真如同周英兒所說,不用擔心日後會有糾紛,既省錢又省時省力的私下交易更能得到老百姓的認可。

    “你說的在理,不過,我還是覺得經官府好一點。”

    周英兒說爛了嘴,沒料到徐佑油鹽不進,眼珠子滴溜溜一轉,道:“這樣吧,我再給郎君交個底。宅主人之前有話,若是錢主答應不簽紅契,可以降到五十萬錢。如何,少了十萬錢,再沒有比這更划算的買賣了。”

    “哦?”

    雖然知道房價裡面貓膩大,徐佑卻怎麼也想不到,還沒開始還價呢,周英兒就自降了十萬錢。要是天底下的牙儈都這樣做買賣,牙行也不會被罵了上千年。

    事有反常必有妖,周英兒到底想幹什麼?
tanakh 發表於 2019-4-22 18:05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十六章 靜苑


    要是別的宅子,徐佑掉頭就走,懶得多費唇舌,只是實在喜歡此地,由不得跟周英兒盤盤道,摸摸他的底細。

    “那……我就奇怪了,就算跟官府打交道要花費些錢財,加上兩萬錢的輸估,五六萬錢頂了天去。現今卻寧可虧上四萬錢,也要私下裡交易。周牙儈,你是行內人,知道深淺,可否告訴我是何道理?”

    “這個……”

    周英兒沒想到徐佑頭腦這麼清醒,面對十萬錢的讓利,依然要尋根問底,苦笑道:“也不怕告訴郎君知曉,此宅主人在三年前曾因商船停靠碼頭的事跟杜縣尉有過節,雙方鬧的很不愉快。若是走紅契,恐怕會被惡意刁難,沒有幾萬錢的疏通,想要用印是痴心妄想。再者,錢財事小,主要怕拖延日久,耽誤了南下的行程。”

    這個理由說的過去,並且這種事一打聽就能知道真假,周英兒不至於胡編亂造。徐佑問道:“杜縣尉?可是杜三省?”

    “不敢稱縣尉名諱。”

    “旁人我還做不得主,杜縣尉的話,我跟他是舊識,可以從中說項,用印蓋契,都不是難事。”

    周英兒吃了一驚,道:“郎君不是外地人嗎,怎麼會,會……”

    “哦,我是剛從外地遷來,但家裡長輩跟杜縣尉有點淵源,所以說的上話。”

    顯然這是預料之外的情況,周英兒遲疑了一會,支吾道:“要是郎君實在不願……那就作罷。等過幾日,我另尋一處比這裡更雅緻的宅子……”

    “不必了,我對此宅有意,你開個價,合適的話,立刻成交!杜縣尉那邊交給我去辦,絕不會誤了他們的行程。”

    “簽紅契就不是五十萬錢了!”周英兒垂頭思慮了半響,把牙一咬,道:“郎君確定要買,六十萬錢,一文不能少!”

    徐佑訝然,道:“一文不能少?”

    “六十萬錢本就虧了的,無論如何不能再少了!”

    “好,就按你說的價!”徐佑是生意場上混出來的人精,只看周英兒的眼神,就知道這個價應該是他的底線,再多墨跡一會,估計還能減個兩三萬,但也懶的跟他斤斤計較,道:“回去準備一下,明日到縣衙簽契本。”

    一行人回到暫時落腳的逆旅,履霜忍不住埋怨道:“小郎性子急了些,要我說,再跟周英兒商量商量,未必不能少一點錢。”

    她是清樂樓裡長大的歌姬,吃穿用度無不是極盡奢靡,後來跟了袁崢,更是錦衣玉食,享受榮華富貴,三五萬對她而言錢只是小數目而已。之所以如此錙銖必較,是因為她知道徐佑從袁氏弄來的只有二百萬錢,一處宅院就花了六十萬,並且這麼大的院子少不得要買一些家僕奴婢來伺候清掃,天長日久,恐怕支撐不了幾年。

    左彣也表示同意,道:“咱們現在人不多,五進的宅子確實大了點,也確實貴了些。不如先尋一處普通的宅院,日後有需要,再買大的不遲。”

    秋分一切唯徐佑馬首是瞻,反正小郎作甚麼都是對的,不會出言反駁。何濡雙手抄在袖中,噗嗤一笑,道:“你們兩個倒是會為七郎省錢,別小家子氣了,區區六十萬錢,算得上什麼。將來廣夏千間,良田萬頃,由得你們受用的時候……”

    他一貫吹牛皮,大家聽的多了,習以為常,全當耳旁風,聽過就忘,還是一眼不眨的看著徐佑,等他做決定。

    “烹羊宰牛且為樂,千金散盡還復來,錢是掙出來的,不是省出來的,此事我拿主意,你們不必憂慮。倒是周英兒這個人,有點奇怪!”

    徐佑將剛才周英兒的表現說了說,何濡對經濟事不太精通,也猜不出周英兒意慾何為,但想來不外乎從買賣雙方的手中牟取好處,只要到縣衙蓋了紅契,有官府做保,也不怕他搞什麼小動作。

    “是這個道理!”

    徐佑一笑,這段時日精神繃的太緊,竟然連一個牙儈都能讓他疑神疑鬼,吩咐道:“秋分,去拿馮桐的棨牌。”

    秋分應聲去了,片刻後拿來了一個棨牌,上面刻著晉陵袁氏大管事馮桐的字樣,徐佑接過遞給了左彣,道:“風虎,煩勞你走一趟,雇幾輛牛車去碼頭的盛豐商行將錢取回來。存放了這麼久,可以酌情給點酬勞致謝,具體你看著辦。”

    當初從晉陵離開,徐佑假死脫身,袁階送的一百五十萬錢隨了盛豐商行的大鯿送到了錢塘。後來徐佑上了明玉山,食宿無憂,輾轉數月,直到今天才有時間和機會去取錢。

    “諾!”

    第二日一早,徐佑帶著何濡和秋分去了縣衙,找到杜三省,由他全程負責和周英兒辦妥了所有手續,宅主人並沒有露面,但出具了委託文書,由他的侄兒代為處理。之後徐佑又取了六十萬錢,當面點清,交了房契地契,驗了真假,交易就算正式完成。

    周英兒看著一牛車的錢,笑逐顏開,道:“郎君真是爽快人,我做牙儈這麼久,第一次遇到郎君這般乾脆利落的,六十萬錢的買賣,一日夜就做成了。”

    買房子這種事,哪怕是個二手房,不管在哪個時代都是值得高興的,徐佑拱拱手,道:“承蒙關照!”

    他猜也猜得到,周英兒必然從這筆交易中抽了不少的好處,不過也無意計較,蛇有蛇路,蟹有蟹道,都是憑本事吃飯,怪不得人。

    兩下作別,回到逆旅,履霜和冬至已經收拾好了行禮,雇好的牛車候在門外,直接裝上剩餘的九十萬錢就往宅子行去。反正裡面的用具都是現成的,除了被縟等物需要購買,其他的完全可以先利用起來,有不習慣的再慢慢更換。

    “門匾要不要換一下?”

    冬至在郭氏長大,審美跟郭勉如出一轍,看到門楣上掛著的“明德惟馨”四個字十分的不順眼。

    徐佑奇道:“你想換成什麼字?”

    “嗯,我想想……小郎,清都紫微怎麼樣?再換個檀木的匾,描上金邊,日光下熠熠生輝,最是好看了。”冬至既然投靠徐佑,也就一心一意的視若郎主,雖已經不在奴籍,但還是下意識的跟秋分履霜看齊,稱呼起小郎來。

    “清都紫微,哈,你竟讀過《列子》!”徐佑誇了冬至一句,道:“不過,清都紫微太富貴氣了,天帝之所居,豈是我等凡夫俗子能夠僭越的?不妥!”

    “何止富貴氣?”何濡凝目冬至,譏道:“清都是帝王居,紫薇是三垣之一,無論哪一個用來都是大不敬,不要自作聰明,給七郎惹麻煩!”

    他跟冬至是從第一面開始就結下的梁子,彼此互相看不順眼,抓到機會嘲諷兩句是題中應有之意。

    冬至愣了楞,趕忙屈膝跪地,道:“何郎君訓斥的是,婢子無知,險些害了小郎!”

    何濡沒料到冬至這麼快就服了軟,知道她脫離了郭氏,心中無所依仗,又唯恐得罪了他這個徐佑的心腹之人,再不敢嚮往日那般爭鋒相對,頓時覺得無趣,轉過頭去,不再看冬至一眼。

    徐佑扶起她,道:“忘了告訴你,我府中有個規矩,輕易不得下跪!其翼的脾氣就是如此,你不必放在心上。”

    冬至站了起來,眸子裡透著感激的神色。她在郭府固然受重用,但身份卑下,郭勉頤指氣使,從不曾如此溫柔以待。而徐佑完全不同,他是那種你走的越近,越能感受到一股平和和厚重的氣場,讓人如沐春風,甘之如飴。

    “只是你說的沒錯,我不是聖人,也不是君子,當不起‘明德惟馨’的美譽,也不想禁錮在‘明德惟馨’的桎梏裡。”徐佑沈吟片刻,道:“秋道斂,萬物盈;冬道藏,萬物靜。咱們冬日入住此宅,也算時令得當,不如取個靜字,叫靜苑,如何?”

    “一言一事必求理義之必然,則雖緐勞之極而無紛亂,故曰靜!此字大善!”何濡邁步跨入大門,促狹的眨了眨眼睛,道:“你們慢慢走,我先去挑一個院子!”

    徐佑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身子越到前面,哈哈大笑,道:“我先來!”

    兩人如同小孩子一般,爭先恐後,打打鬧鬧的遠去。冬至看的目瞪口呆,履霜噗嗤一笑,星眸顧盼如秋水,道:“咱們也趕緊吧,晚了一步,還不知道被發落到什麼地方呢。”

    靜苑共五進,三十七間房,足夠眾人攤開來住,但為了安全起見,徐佑還是讓大家住到了緊挨著的兩個院子,中間開有側門,進出方便。秋分自然跟著徐佑住一間房,貼身照顧起居,冬至和履霜分別住在左右的廂房。何濡本想自個清淨,但也只能和左彣湊到一塊做個伴。畢竟城中不比明玉山有郭氏的精銳部曲守護,小心一點是應該的。

    安排好住處,左彣跟徐佑說起到人市上買一些奴婢僕從回來,既然要在錢塘常住,這個家也得有個家的樣子。徐佑對這些天生的反感,道:“咱們只有六個人,膳食由秋分她們準備,打掃的話,暫且這兩個院子好了,也不花費什麼時間。其他的你我可以自行解決,不需要奴僕,等日後忙不過來,再考慮這些不遲。”

    住進靜苑三日,徐佑信步所至,逛遍了每一處角落,心中也有了計較。對他而言,安全是第一位的,只有先活下去,才能謀求以後的發展。這裡空間太大,左彣一人根本不可能守住,所以需要一些部曲來看護,但問題在於,去哪裡才能找來精通武藝的部曲呢?

    突然,秋分慌慌忙忙的跑了進來,道:“小郎,門外有幾個婦人來鬧事……”

    婦人?

    鬧事?

    這可真是咄咄奇聞,徐佑笑了起來,道:“走,去看看。”
tanakh 發表於 2019-4-22 18:06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十七章 騙局


    門外站著五個女子,為首的是個三十多歲的婦人,容貌端正,衣褶華彩,臉蛋白皙光滑,不像農家百姓。她滿臉怒容,正跟履霜爭執:“……這處宅子,我家女郎早使錢買下了,你們是何許人,竟敢私闖民宅,難道不怕朝廷的律法嗎?”

    履霜凝眉打量著婦人,沒有說話,她自幼習琴棋書畫,品性高雅,不會像市井潑婦一般罵街。但冬至就沒這麼好脾氣了,道:“你這人好沒道理,何謂私闖?我們買的宅子,如何住不得?朝廷的律法可曾規定,住自個的宅子,還要不相干的人允許嗎?”

    婦人一聲冷笑,道:“好一張利口!我不與你一個奴婢說話,叫你家主人出來!”

    “我家主人身份尊貴,是你一個老嫗說見就能見的?”

    婦人雖然不算年輕,可無論如何稱不上老嫗,聽了冬至的謔言,簡直要氣的暈死過去,唇瓣發抖,指著她道:“你……你!”

    “好了,都少說一句!”

    徐佑走了出來,履霜和冬至趕忙行禮,說了緣由,今日一早,這個婦人就帶著幾個婢女來到門前鬧事,口口聲聲說宅子是她們的,言語十分的無禮。徐佑點點頭,走到婦人跟前,道:“我這婢子性子粗野,不知禮數,衝撞了女娘,還請見諒!”

    婦人見徐佑有高世之度,知道主人出面,也沒了先前的氣焰,福了一福,道:“見過郎君!”

    “進裡面說話吧!我瞧你是知禮的,就事論事,不要高聲當街起爭執,成什麼樣子?不管誰是誰非,宅子放在這裡,總不會自己跑掉,終究會給你一個交代!”

    婦人望瞭望門裡,庭院深深,陰森可怖,心中忐忑,膽怯不敢入內。徐佑笑道:“光天化日,還怕遇到歹人不成?你留兩個人在外面候著,若是半個時辰還不出來,由她們去報官。”

    “郎君說這般話,定不是歹人。”婦人想了想,又說了句:“反正我來這裡,女郎也都知曉,真有閃失,郎君也脫不了干係。”

    冬至聽著刺耳,撇了撇嘴,譏嘲道:“又不是碧玉華年,天香國色,犯得著這麼小心麼?”

    婦人知道鬥口鬥不過她,只當沒聽到,沈著臉和徐佑一道進了門。到了廳堂坐下,徐佑吩咐秋分上茶,然後目視履霜,她會意道:“你家主人姓甚名誰,哪裡人士,何時何地找何人買了此宅,花費幾何?可有地契房契,可到縣衙取了契本用印蓋章?”

    婦人說話倒也明白,道:“我家女郎閨名蘇棠,祖居博陵,隨父母南遷至此。十日前通過牙儈周英兒花了四十五萬錢買了此宅,有房契和地契,並無紅契。”

    “周英兒?”

    徐佑眉頭一皺,終於明白那日看房子時周英兒奇奇怪怪的表現是為了什麼,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穿越了千年的時空,竟然也遇到了一房多賣的齷齪事。

    “房契地契可帶在身上?能否借我一觀!”

    婦人猶豫了下,道:“契本都由女郎保管,再者,這等要緊物事,豈能輕易交到外人手中?”所謂小聰明,大約如是了,徐佑微微一笑,道:“你還是信不過我,也罷,防人之心不可無,情理之中。秋分,取契本來!”

    等秋分拿來契本,徐佑一張張指給婦人看:“這是房契,這是地契,經官府辨認無誤,我估計你們手中的應該是周英兒尋人假造的摹本。還有,瞧契本的紅印,是縣衙杜縣尉親手蓋上去的,也是見證人和保人。至於價錢,你家女郎花了四十五萬錢,我卻用了整整六十萬錢,區別在哪裡呢?區別就在於,有了這張紅契,就算官司打到金陵,你們也絕無勝訴的可能性!”

    “啊?”

    婦人花容失色,一下子慌亂起來,雙手緊緊抓住裙裾,身子猛的挺直,聲音高了八度,道:“不可能,周英兒是錢塘最出色的牙儈,風評大好,人品亦佳,絕不會騙我們的。”

    從古到今,人們被騙上當後的反應大同小異,徐佑眼中透著憐憫,但語氣卻很是淡然,搖頭道:“事實俱在,你不信也沒有辦法!”

    “不可能,不可能的!”

    “四十五萬錢啊,那可是我家女郎所有的積蓄了。”婦人顯然失了方寸,臉色煞白,癱軟在蒲團上,好一會眼睛驟然亮起,似乎找到了安慰自己的藉口,道:“周英兒世居於此,父母早逝,可妻兒尚在,購置的田宅也都在這裡,若是騙了我們,告到官府,他如何自處?再蠢笨的人都不可能做出這樣惹人唾棄的勾當來。”

    古代除了極少數人之外,普通老百姓幾乎很少有人真正懂得律法,也沒途徑和興趣去瞭解律法,一旦牽扯到相關事宜,都由訟師或牙儈從中代理,所以被騙者甚眾。

    徐佑嘆了口氣,道:“若我所料不差,周英兒估計已經離開錢塘,天大地大,無論如何是找不到了。”

    婦人騰的站起,怒道:“你休要胡說,周英兒昨日才和我家女郎做成了交易,現在怎麼可能消失不見?我看是你等強佔人宅,還要把髒水潑到別人頭上,簡直無恥!”

    冬至柳眉倒豎,挽著袖子上前一步,道:“你找打是不是?”

    婦人嚇的連連退後,幾欲摔倒,徐佑攔住冬至,道:“履霜,你和秋分一道送她出去,不得無禮!”然後悄悄使了個眼色。

    履霜心領神會,和秋分扶著婦人到了門口,道:“不管我家主人說的話你信不信,還是先去找周英兒問個清楚,最好抓了他來當面對質。”

    “對,小娘說的是!”

    婦人帶著婢女匆忙離開,履霜秀美微蹙,低聲叮囑了秋分幾句話,秋分一臉興奮,點點頭,悄無聲息的追著她們的背影去了。

    徐佑找來何濡和左彣,說了方才的事。何濡冷笑道:“周英兒好大的膽子,我看他是不要命了!”

    左彣性情穩重,可遇到這樣的事也不由的大動肝火,道:“世族門閥暫且不論,尋常人家用五六十萬錢來買宅院,無不是傾盡其財,周英兒不用出力,也不用出錢,只憑一張嘴上下通吃,中飽私囊,已經讓人不齒,竟敢行此天地不容之事,其罪當殺!”

    “風虎,你去碼頭打探一下,看看周英兒是不是已經離開了錢塘。此人遊街串巷,四處說合,認識他的人應該不少,就算再怎麼隱藏行跡,總會露出點馬腳。”

    等左彣離開,徐佑又吩咐秋分,道:“我和其翼去縣衙走一趟,你在家裡候著,不定那婦人會再次登門,切記好言以待,莫要難為她們。”

    “諾!”

    “對了,蘇棠的名字,你可聽過?”

    冬至執掌郭氏的船閣,消息最為靈通,仔細想了想,道:“不曾聽過,應該是個無關緊要的人!”

    何濡笑道:“七郎,反正咱們有紅契在手,宅子歸屬已定,不管縣衙還是郡府,都不會站在她們一邊,又何必管別人的死活?”

    “話雖如此,只是人家沒了錢,又沒了宅子,日日哭天喊地的鬧到門前,你想置身事外,怕也清淨不得。”

    徐佑嘆道:“那婦人口口只提蘇棠,卻不提及蘇棠的父母,想必家中已無長輩,一切事務都由這個叫蘇棠的女郎做主。因此才讓周英兒覺得孤女可欺,設了陷阱,騙取了她所有的積蓄。這等行徑與禽獸無異,既然讓我碰上了,總不能視若不見。”

    “好吧,閒來無事,就跟七郎去看看熱鬧!”

    至縣衙卻沒見到顧允和鮑熙,問了杜三省,才知道兩人被孟行春召去了吳縣,五日後才能回來。徐佑道明瞭來意,杜三省大怒,當即帶著一群衙卒,浩浩蕩蕩的往周英兒家裡去了。

    在胡同口遇到先前的婦人,她來了有一會了,但房門緊閉,怎麼也敲不開。杜三省派人問了周邊的鄰居,也沒人見過周英兒的妻兒。

    眼看真的如同徐佑所說,周英兒攜家眷逃之夭夭,婦人六神無主,撲通跪了下來,哭道:“求縣尉做主!”

    杜三省心下不忍,卻還是沈著臉道:“爾等私通牙儈,逃避朝廷佐稅,以致誤信匪人,有此遭遇,尚有何冤可訴?我念你婦人無知,被人所騙,欠下的佐稅不再徵收,快快回家去吧。”

    根據楚律,像婦人這種逃避稅賦而與人私下交易的,如果出現糾紛告到官府,首先要把輸估補繳然後再論是非。杜三省多年的老刑名,知道周英兒既然逃跑,必定早安排好了退路,單單憑一縣之力,三五年內不可能查到他的蹤跡。

    也就是說,婦人被騙錢財,只能自認倒霉,不加徵她的輸估,已經是法外開恩,寬宥之極了,更遑論破案!

    婦人涕淚齊流,如喪考妣,悲慼聲響徹鄰里,讓人不忍卒聽,道:“我家女郎賣了家宅才勉力湊夠了四十五萬錢,如今漂泊無依,連個落腳的地都沒有,縣尉要是不肯為我們做主,只怕明日錢塘湖中要多幾個冤死之人……”

    杜三省猛然變色,他身為錢塘縣尉,治下出了人命案,考績時難免要被仔細問詢,一不小心,就會定為下品,要是多次考績都是下品,將累及陞遷無望。擱到往日,婦人的威脅還不太放在心上,但這次白蛇案發,幾十具枯骨深埋院中,歷朝歷代,聞所未聞,要不是他帶人衝在最前,立有微功,顧允又一力作保,恐怕早被革職查辦。

    所以,當下對杜三省而言,穩定壓倒一切!

    “大膽!你敢威脅本官?”

    婦人以首叩地,額頭血跡迸現,泣道:“縣尉要是不為民女做主,我現在就死在你面前!”說吧起身往後側的牆壁撞去!

    身影淒淒,去勢決絕,真的存了死志!

    杜三省大驚,來不及反應,徐佑高聲道:“攔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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