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寒門貴子 作者:地黃丸 (連載中)

 
tanakh 2019-4-8 20:34: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2 106216
tanakh 發表於 2019-4-23 17:57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二十八章 歸案


    將顧允推到前台,確實是為了讓他多積攢一點功勞,日後考績的時候也能評個上上,這是為朋友計,也是為了自身計的兩全之策。道理很簡單,顧允的地位越穩固,徐佑在錢塘就越安全,只有人身安全不受到威脅,才可能繼續其他的謀劃。只是沒有料到顧卓會主動來加柴添火,有了這位侍中的參與,事情的發展似乎有超出預期的可能性。

    正如何濡所說,顧卓的目的,或者顧氏門閥的目的,不會僅僅積攢功勞那麼簡單,肯定會利用這個難得的時機,讓顧允在官場上再進一步,不管是吳郡,還是會稽郡,都是數得著的上郡,能做一任太守,對將來的陞遷大有裨益。

    入仕時間短,缺乏執政經驗,資歷不夠,政敵阻攔,這些問題,只要運籌得當,對顧氏而言,都不是大問題。畢竟每一個朝代,超擢的人都不再少數,到了後世,也有一個意思相近的詞:破格提拔!

    弄巧成拙啊……

    要是顧允離開了錢塘,再換個新的縣令,徐佑未必能有現在這樣的自由自在。不過現在也沒有後悔藥好吃,既然走了這步棋,就要繼續走下去,短期看,或許有弊,但從長遠看,只會有利無害。

    遷州治的事塵埃落定,具體操作起來比較麻煩,先要在金陵建成官署,然後再逐漸的把官吏配置到位,至少還得一兩個月的時間才能完成。也在這時,顧允派去青州的部曲帶回了好消息——抓到了周英兒。

    徐佑是在錢塘縣衙的獄中見到周英兒的,隔著牢固粗大的木製牢門,這個膽大包天的牙儈渾沒了往日的伶牙俐齒,看到徐佑、鮑熙和杜三省一同出現,身子抖篩子似的顫個不停,臉上烏青,嘴唇破裂,眼角也沾著血跡,顯然從青州回錢塘的路上很是受了點苦。

    “還記得我嘛?”

    周英兒撲通跪下,額頭伏地不敢稍抬,聲音好像破碎的喇叭,發出茲茲刺耳的聲音,道:“徐……徐郎君……”

    “很好!發了財沒忘記老朋友,說明你的為人過得去。”徐佑笑吟吟的蹲下身子,道:“當初你自稱整個錢塘縣最受人信任的牙儈,我至今記憶尤深。”

    “是……我,我做牙儈幾十年,一直沒犯過錯……”

    “除了這次!”

    “對,除了這次!”

    周英兒突然大哭起來,徐佑笑容滿面卻讓他不寒而慄,心理防線頓時崩潰,道:“徐郎君,你饒過我吧!我欠了一身的賭債,要是不還,全家老小都不得好死。走投無路才動了壞心,可……可我也沒敢騙你啊,房契地契都是真的……”

    “哦,你的意思,我既然沒上當,就不該多管閒事,是不是?”

    “我不敢……不敢……”

    徐佑搖搖頭,道:“你能騙走五六十萬錢,還有什麼事不敢做?”

    周英兒瘋狂的磕頭,腦袋在地上咚咚直響,不一會就鮮血四濺,其狀慘不堪言。不過站在他面前的三個人都是鐵石心腸,臉色平靜的如同死水無波,徐佑靜靜的看他血流一地,悠悠說道:“饒了你也行,可總得有點東西交換……”

    周英兒馬上明白過來,跪地爬行幾步,雙手扶著柵欄,急道:“有,我有!我離開錢塘只帶了三十萬錢,還有二十萬埋在一個隱秘的地方。”

    “咦!”徐佑奇道:“你幹嘛不都帶走?留二十萬錢準備造福父老嗎?”

    “我,我想著以後要是沒什麼事了,再……再回來。畢竟北邊都是戎狄,跟禽獸沒兩樣,我怕,怕待不慣……”

    徐佑差點笑出聲,周英兒做的勾當比之禽獸都不如,還嫌棄北魏的胡人文明程度不高,真是無知無畏,外帶十分的蠢!

    杜三省出身胥吏,修身差的多,一聽二十萬錢,眼中閃著貪婪的光,道:“在哪裡?”話才出口就後悔了,周英兒想用這些錢來換命,不會輕易透露,他這樣急切,看在徐佑和鮑熙眼中成什麼樣子。

    “咳,你這狗才口裡沒一句實話,想談條件也得拿出點誠意。”杜三省一邊說著,一邊偷偷觀察鮑熙,發現他不以為意,心裡才鬆了一口氣。

    “是是,我說,我被抓到時身上只有十萬錢,二十萬給了白烏商,其中十萬是渡錢,還有十萬是委託白烏商在魏國買籍和田宅的用費。那幾位郎君可以作證,他們搜了我的行禮,也跟白烏商說過話,知道我只有這三十萬錢,剩餘的二十萬埋在城外,除了我誰也不知道。”

    周英兒雖然身處絕境,但還保留著牙儈的狡獪,杜三省冷哼一聲,目光卻不由自主的落到鮑熙臉上。鮑熙知道他的意思,淡淡的道:“白烏商的二十萬錢追討回來了,他身上的十萬錢,因為天黑亂糟糟的,可能掉到水裡去了,沒有找到。”

    十萬錢,就這麼掉水裡了?

    周英兒驚訝的抬起頭,瞬間又垂了下去,比方才垂的更低,他也是混跡街頭巷尾的市井中人,太清楚衙門裡的門道了。

    杜三省乾笑兩聲,心裡也理解,顧允派了家裡的部曲馳騁數百里,趕在周英兒私渡前將其捉拿歸案,不說功勞,單單這份辛苦就不是一般人能夠忍受的,十萬錢做個慰勞之資,只是小事了。

    徐佑跟杜三省想的又不同,以顧允的為人,不會侵吞治下百姓的這點血汗錢,肯定是那幾個部曲私下裡分了,回來覆命時信口雌黃。不過他們騙得過顧允,卻騙不過鮑熙,只是鮑熙裝作不知罷了。

    或者在他看來,動用顧氏的關係去拿人,也追回來二十萬錢,收點報酬理所當然!

    在場的四人全都心知肚明,卻沒人說破,徐佑沈吟一下,道:“杜縣尉,周英兒詐取、潛逃、私渡,諸罪並罰,依律該怎麼處置?”

    “依盜律,凌遲!”

    周英兒猛然張大了嘴巴,眼珠子鼓出來,像是被抽走了空氣的死魚,全身僵硬如石,然後砰然四碎,整個人癱倒了地上。

    杜三省嚇了一跳,忙走上前去,用腰刀捅了捅,道:“別裝死啊,明府還沒過堂”

    “這本是衙門的事,我一個外人不該多嘴。不過,我好歹也算是苦主,鮑主簿,你不知道,那個蘇棠帶著十幾口子人現在還住在我家,天天聒譟,煩也快煩死了。”徐佑大吐苦水,道:“不如讓周英兒把藏起的二十萬交出來,若是求得蘇棠諒解,就饒他一命可好?”

    鮑熙笑道:“我是無所謂,要看杜縣尉能不能網開一面。”

    杜三省明白徐佑的用意,冷著臉道:“不行!周英兒私渡魏國,是大逆之罪,遇赦不赦,要生受三百刀剮刑。徐郎君,不是我不給你面子,國法森森,我也沒有辦法。”

    周英兒把牙一咬,惡狠狠道:“大不了一死,可那二十萬錢,你們休想找到了!”

    杜三省嘿嘿一笑,看上去陰森可怖,道:“是第一次進牢房吧?三木加身,什麼英雄好漢都得張口。死,也沒那麼容易!”

    周英兒額頭滲出汗珠,臉色煞白,卻死死咬著唇,不再多說一句話。

    徐佑看的通透,周英兒方才服軟求情是為了活命,這會聽到杜三省不肯通融,耍勇鬥狠也是為了活命。他能在錢塘混出名頭,其實也是個狠角色,前後變臉如翻書,真不愧是車船店腳牙中的一員。

    “杜縣尉說的有理,二十萬錢買一條命,你的命也恁不值錢了。”

    徐佑循循善誘,道:“這樣吧,你還有什麼貴重的東西嗎?舍財不捨命,人死了,藏著掖著也沒用了是吧?或者有什麼秘密也行,當然了,不是蜚短流長的那種秘密,要對明府,對朝廷,對黎庶有益處的,你做了這麼多年牙儈,經歷豐富,總不會一點秘密都沒有吧?”

    “我,我……”

    周英兒苦思冥想,幾乎要把腦子挖出來找找,突然啊的一聲大叫,道:“我想起來了,那個白烏商,對,叫李慶餘,他的船隊從揚州拐賣良家女子,然後偷偷運到魏國給達官貴人們作犬妓,好多都被折磨死了!”

    徐佑和鮑熙面面相覷,誰也沒料到會逼問出這等事。杜三省主管刑獄,對這些事情最為敏感,聞言色變,道:“周英兒,你要是為了活命編排謊話,老子真活剮了你!”

    周英兒喊道:“我不敢有半句虛言,李慶餘明面上是買賣錦緞絲帛的白烏商,其實背地裡幹的是拐賣犬妓的勾當,獲利有數十倍……”

    “什麼是犬妓?”徐佑聽周英兒兩次提起這個詞,一頭霧水的問道。

    “就是將美貌女子訓練成犬一樣的東西,光著身子跟牛羊同吃同住,任由主人欺凌霸辱,我聽人說這些犬妓沒有一個能活過一年,所以要經常從揚州購買。”周英兒口唇顫抖,也被這種有悖天倫的人間慘事嚇的不輕,道:“只有揚州女子水潤如花,賣的上價錢,其他地方的都不行!”

    杜三省抽出腰刀,隔著柵欄對準周英兒的心口,猙獰的道:“我再問你一次,是不是編排的謊話?”

    周英兒兩股顫顫,強撐著道:“若有一字虛言,讓我死無葬身之地!”

    “好了,收起刀!我們都看得出來,他沒說謊!”

    鮑熙對徐佑示意,轉身往外走去。徐佑跟了出去,聽到鮑熙低沈的聲音:“李慶餘跟賀氏有關係!”

    外面陽光如春,可徐佑的身上卻一陣陣的冰冷!
tanakh 發表於 2019-4-23 17:58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二十九章 風門


    會稽四姓,孔賀虞魏!

    雖然跟吳郡四姓顧陸朱張不能比,但也是詩禮簪纓之族,門楣僅僅次一等而已。其中魏氏的魏度,也就是將祖宅送給天師道的紈褲子弟,徐佑已經領教過了。至於賀氏,徐佑離開晉陵的那天,和袁青杞在風絮亭裡的相遇,也是從她的口中,知曉了衡陽王妃、賀氏女郎的自殺內幕。

    還有孔氏,徐佑雖然沒有直接打過交道,但張墨張不疑聽春水唱《錢塘湖春行》的那天,孔氏的孔瑞正在堂中,也算是間接有了接觸。

    可是誰又能想到,堂堂賀氏,會稽名門,竟然還幹起了拐賣人口的醃臢事,尤其將南人賣給北人為玩物,簡直喪盡天良,豬狗不如。

    “主簿作何打算?”

    鮑熙目視徐佑,反問道:“郎君有什麼想法?”

    徐佑雙手負後,望著遠處那堵用來警醒官吏的照壁,上面的蓮花照月圖在陽光映射下熠熠生輝,彷彿活過來一樣。

    清如水,直如蓮,明如月!

    鮑熙明白他的意思,來回走了幾步,道:“周英兒說的話未必是真,他區區一個牙儈,就算跟李慶餘有些往來,那也只是看在錢財的份上。像這等隱秘事宜,最多從船工的口中聽些不著天的醉話,根本做不得準……”

    徐佑搖搖頭,道:“正因為如此隱秘,周英兒才編造不出來。其實你我都知道,這事有九成可能是真的!”

    也不知是不是八字不合,徐佑和鮑熙在每一件事上的看法從來沒有一致過,爭執成瞭解決問題的唯一途徑。

    鮑熙突然急躁起來,多次跟徐佑交鋒失敗,讓他在顧允面前的話語權直線下降,很難再保持平時的冷靜,怒道:“就算是真,可你想沒想過,賀氏現在受主上看重,十年來倍加拉攏,先後有兩位王爺、三位公主與賀氏聯姻,恩寵之隆,無與倫比,連蕭、袁、柳、庾四家都望塵莫及。明府剛入仕途,根基尚淺,可白蛇案得罪了天師道,得罪了太子,得罪了魏氏。遷州治又得罪了揚州刺史府的同僚和吳縣當地的士族,也得罪了朝中的部分大臣。這次要是再貿然行事,得罪了賀氏,你……你是想讓飛卿做一個鯁骨孤臣嗎?”

    徐佑冷冷道:“白蛇案死了多少無辜的女郎?飛卿為民除害,聲名鵲起,門閥中年輕一輩誰能相提並論?既然入仕,早晚要有敵人,有對手,明刀暗箭,血雨腥風,與其將來有一天被動的陷入殺伐之中,不如現在入場,磨練心志,至少能把先機握在自己手裡,或進或退,遊刃有餘。”

    “先機?”

    鮑熙說不過他,無奈道:“我只看到死路!”

    徐佑發現鮑熙一個很大的缺點,那就是多謀少斷,瞻前顧尾,謹小慎微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不過想想也可以理解,他輔佐顧允的父親,治理不過一郡,見識和胸懷都侷限在了小小的東陽郡裡,或者說還留在東陽郡裡沒有脫離出來,一旦牽扯到了全局,前怕狼後怕虎,猶豫不決,跟何濡的貪功冒進,眼睛泛著綠光撲上去就咬的狠勁形成鮮明的對比。

    “死中求活,由來不知凡幾!何況也談不上死路,飛卿因白蛇而入元陽靖廬,然後發現了廬中枯骨如山,又不是有意針對太子等人,天下明眼者眾,談什麼得罪?至於遷州治,連顧侍中都親來錢塘進行說項,他是天子近臣,飛卿的長輩,還能故意坑害不成?要說風險,肯定是有的,可相比得到的好處,這點風險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這些道理淺顯直白,鮑熙其實心知肚明,只是他給顧允設計的路,是穩紮穩打,按部就班的傳統門閥子弟的入仕之路,就跟顧允父親一樣,不出錯,不冒險,也不做出頭鳥,現在完全打亂了計畫。

    “誰是誰非,以後自然明瞭。”鮑熙不想再費口舌,反正兩人誰也說服不了誰,道:“賀氏買賣女子的事,你還是要讓明府知道嗎?”

    徐佑搖了搖頭,道:“我並無此意!”

    鮑熙愣了楞,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好一會才略帶猶疑的問道:“你……”

    “正如你所說,賀氏集榮寵於一身,輕易不能得罪。飛卿剛剛因為遷州治在主上面前大大的出了風頭,要是上書參了賀氏,會惹來數之不盡的麻煩。”

    徐佑不是莽撞衝動的愣頭青,想做好事,也得先保住自己。捨己為人,以身飼虎,那是聖人的做法,他不行,顧允同樣不行。

    不過兩人還是有區別的,徐佑只需要瞬間就可以做出忍讓退避的決定,顧允卻會天人交戰一番,受到良心不安的折磨,然後在家族大義的壓力下黯然屈服。

    所以,與其透露賀氏的醃臢事讓顧允左右為難,不如佯作不知,日後再做進一步的打算。徐佑拱拱手,道:“主簿,周英兒為了活命,過堂時定會信口胡言,若想飛卿不陷入此泥沼中,必須讓周英兒閉嘴!”

    鮑熙這才相信徐佑真的無意插手,心情頓時疏朗起來,道:“這個不用擔心,我有法子讓周英兒忘記方才說過的話!”

    “那就好,不過,有一件事,主簿要答應我!”

    “你說!”

    “周英兒必須活著!”徐佑的口氣不容置疑,道:“讓他交出藏匿的十五萬錢,換取活命的機會!你要說服飛卿,僅以詐取錢財定他的罪,所謂通敵叛國一說,不要再提了!”

    鮑熙臉色微變,知道徐佑仍然沒有放棄,心中糾結了半天,道:“好,我答應你!”

    離開縣衙,徐佑回到靜苑,說了周英兒的口供。履霜自幼入了青樓,所見所聞無不是人間慘事,心理素質鍛鍊的十分強大,可聽了犬妓二字,仍然涕淚齊流,道:“從揚州買女奴,然後賣到江東各地為妾為婢,此事由來已久。只是四處掠賣良人,將之私渡到北魏,還是第一次聽聞,更別說什麼犬妓……人言索虜披髮左衽,於禽獸無異,果然如此!”

    秋分抱著履霜的腰身,輕輕撫摸後背安撫,抬起小臉,眼巴巴的看著徐佑,道:“小郎,這樣的惡事,難道就沒人管嗎?”

    左彣嘆了口氣,道:“拿什麼管呢?賀氏一門出了兩位王妃,三位駙馬,遍觀江東世族,只賀氏有此殊榮。皇親國戚,法外之人,如何能忍住不去作惡?要我說啊,被掠的女郎,只能自認倒霉了!”

    冬至忙點頭道:“以前我在船閣時,曾聽說衡陽王妃病逝後,主上仍然有意要從賀氏挑一女郎作他的兒媳,要不是衡陽王極力反對,現在怕是又要多一位王妃了。也真是怪,其他世族家的女郎出眾的不在少數,主上卻偏偏瞧中了賀氏,莫非有什麼講究不成?”

    “講究是有的,不過不是你想的那樣,與鬼神、吉凶、禍福都無關!”何濡笑道:“揚州有吳郡四姓,顧陸朱張,也有會稽四姓,孔賀虞魏,賀氏在八姓中排行靠後,無論底蘊,還是實力,都要遜色不少。主上有意與賀氏聯姻,正是要在揚州嵌入一枚棋子,以王權讓賀氏飛速的發展壯大後,好平衡其他諸姓在揚州這道大棋盤上的佈局。此為一!”

    “其二,賀氏依附於皇室,短短十年,走完了其他世族需要百年才能走完的路。想一想,整個江東像賀氏這樣的世族有多少個?但凡有點野望的人,又豈能不動心,不垂涎?主上好手段,僅僅用了兩個兒子、三個女兒,就能讓數十個像賀氏一樣的世族跪伏在皇家的腳邊祈求垂憐,將他們玩弄於股掌之上,這就是千金買馬骨,示之以利,誘掖人心!”

    左彣歎服,道:“天下事,皆在其翼腹中!要不是聽你一言,我到現在還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秋分的眼中全是仰慕,道:“何郎君,你連主上的心思都猜得透,一定比主上還要厲害!”

    小女孩的囈語,何濡並不為此得意,和善的對她笑了笑,轉頭看著徐佑,道:“七郎是不是不肯放手?”

    徐佑悄然眯起了眼睛,食指輕輕點著案幾,口中喃喃道:“賀氏,賀氏,當真是老虎屁股摸不得……”

    幾人面面相覷,不敢做聲,只有何濡淡然飲茶,悠閒自得。過了半柱香的時間,徐佑抬起頭,一字字道:“其翼,我需要你的情報!”

    何濡放下杯子,開懷大笑,眼眸中精光四濺,道:“七郎,我等你這句話等了許久了!”

    從第一次見面時,徐佑就知道何濡有他自己的情報來源,所以能夠得知詹文君和郭勉的種種內情,也能及時截住他和左彣等人的行跡。前段時日周英兒潛逃,他出去轉了一圈,就得到了具體的消息,情報來源之準確,之迅速,縱然比不了船閣,也差不了多少。

    “先說清楚,我的情報都是花錢買來的,七郎不要抱太大的希望。”何濡微微笑道:“我只是從北邊逃過來的和尚,手中的錢財再多,也禁不住養那麼多人去收集情報……或許只有郭勉那樣的大賈才有這樣的魄力和財力。”

    這是徐佑意料中事,單憑何濡一人,不可能組織起大規模的情報機構,道:“趕緊說,哪來這許多廢話!”

    “那是一個藏在黑暗中的社,它的名字叫風門。風門中有各種各樣的人,只要價錢得當,可以滿足你任何需求,情報只是其中之一。忘了給你講,我和師尊能夠從魏國安然逃脫,也跟風門大有干係……”
tanakh 發表於 2019-4-23 17:59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三十章 佛門北宗


    聽到“社”這個字,徐佑首先浮現腦海的是南宋初年的義軍首領鐘相。這個人成立了一個很有名的組織——鄉社,然後利用鄉社糾集了大批民眾,揭竿而起,先是抗金,後來割據,最後被岳飛帶兵給滅了。

    也就是說,社,是秘密組織的代稱之一!

    徐佑曾經很喜歡獵奇,讀過許多雜七雜八的書,比如國外的共濟會、郇山隱修會、薔薇十字團等等,有些是真,有些是假,有些真假難辨,不好說到底存不存在。而國內的各種秘密組織就更多了,從秦至清,幾千年的中國史,就是統治階級與被統治階級之間的鬥爭史,諸如太平道、天師道、彌勒教、白蓮教、摩尼教、鄉社等民間教派都十分擅長鼓動下層對現實不滿的被統治者,暗中結社成黨,聚眾謀事,反抗統治者的壓迫,掀起過無數次的滔天巨浪。

    這些屬於有影響力的組織,史書上有清楚的記載,或者民間口口相傳至今。除此之外,肯定還有一些秘密組織不為人們所知,就像何濡提到的這個什麼風門,徐佑連聽都沒有聽過!

    當然,也可能是因為時空走向了一個完全不同的軌跡,徐佑從後世穿越而來,沒有聽過風門是正常情況,可看左彣、履霜,包括冬至的表情,全是大寫的迷茫!

    左彣是袁氏的軍侯,履霜是清樂樓裡的名妓,冬至掌管過船閣,他們無不是消息靈通之輩,可也從來不知道世間竟然還有個“風門”!

    “風門很……怎麼形容呢,很奇妙!”何濡仰著頭,手中的茶杯無意識的晃動著,目光深邃而清幽,道:“我接觸的也不多,但給我感覺,他們就像……就像是山中隱士,不問胡漢,也不分南北,誰來做天下的主人,其實都無關緊要,該如何生活就如何生活,對外界的紛擾漠不關心。可有時候又像是經營逐利的市井商賈,如果價錢合適,時機恰當,也可以不分貴賤,不論男女,生殺予奪,操於手中。江東也好,中原也罷,在他們的眼中,都是標明瞭價錢的生意,談成了就出動,談不成就蟄伏,是不是很奇妙?”

    徐佑輕聲道:“嗯,很奇妙,但也很奇怪!”

    “不錯!”

    何濡將杯中茶一飲而盡,目光轉為疑惑,似乎有什麼東西阻擋在眼前,看不到內裡的真相,道:“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有目的,風門奇怪的地方很多,一聚斂錢財,二收集情報,三蓄養部曲,四羅織人情,凡有四點中任兩點,已足以讓人警惕,我估計風門所謀甚大,遠遠超出我們的想像……”

    左彣問道:“前三點我都明白,可羅織人情是什麼意思?”

    “我剛才說同師尊逃離北魏,依仗得正是風門的勢力。可我也說了,和尚哪裡來的錢財去請託風門出手相助?他們的要價可不低啊!”

    “那……”履霜好奇道:“是不是郎君想法子賺了錢?”

    何濡的神色頗為玩味,道:“這次私渡堪稱北魏元氏最大的恥辱,個中的風險和難處可想而知,但風門卻一文未取!”

    何濡的師尊是誰,徐佑一直沒有問過,冬至卻聽出了弦外之音,驚訝的嘴巴都快合不住了,指著他支吾道:“你,你是曇讖大師的弟子?”

    何濡默然半響,淡淡的道:“難為你竟然知道師尊的法號!”

    冬至心神巨震,久久不能做聲,道:“原來曇讖大師南渡是真的……那洛陽承光寺裡閉關的又是誰?”

    “自然是假和尚!”

    說起這個,何濡前仰後跌,大笑道:“拓跋瑜,哦,現在該叫元瑜。他氣得吐了血,怕傳出去傷了元氏的顏面,命人假扮師尊,對外宣說於承光寺中閉關苦修,其實早就是個西貝貨了。”

    冬至結巴道:“我看到情報時,說有可能從北邊來了個佛門的大人物,但是很不確定,只是偶然聽到傳聞。因為此事跟郭氏的關係不大,也就沒有進一步關注,沒想到竟然……竟然是真的……”

    連左彣這個對北魏佛宗不怎麼熟悉的人,也聽說過曇讖的大名,同樣震驚的無以復加,道:“令師不是被元瑜奉為國師嗎,怎麼會逃到南方來呢?”

    何濡譏笑道:“國師?元瑜表面上尊崇我師,只是看重他在佛宗裡的地位,卻從不聽其一言,真正的心腹是靈智和尚。”

    “靈智?”

    冬至似乎對魏國佛宗瞭解頗多,道:“靈智和尚不是曇讖大師的師弟嗎?”

    “師兄弟又如何?”

    何濡面帶鄙夷,對這位靈智和尚極其的厭惡,道:“師尊潛修佛法,只知道深居簡出,編譯佛經,多次勸勉元瑜不要擅殺非罪之人,被其疏遠在意料之中。只是沒有料到的是,靈智此人以方術變幻為引,趁師尊自外於人,迷惑聖聽,逐步得到了元瑜的信任,常尊稱大和尚而不呼名字。此消彼長,魏國的國師,其實早就是靈智了。”

    “就算如此,佛宗在北魏依然得勢,你們為什麼要干冒大險,私渡回楚國呢?要是路上出現任何一點差錯……”履霜想都不敢想,柔聲道:“幸好郎君和令師都安然無恙!”

    “是啊,幸好安然無恙!”秋分拍了拍胸口,一臉的後怕,道:“風門不收錢,事情卻做跟收錢一樣滴水不漏,看來也是肯做好事的嘛!”

    “目前來看確實屬於無私,可將來如何,還待觀望!”何濡看了眼徐佑,見他一直安坐靜聽,沒有說話的意思,笑道:“七郎肯定以為是我慫恿師尊逃走的……”

    兩人已經極為熟稔了,彼此的心思一望即知。徐佑笑著反問道:“難道不是嗎?”

    “其實真不是,我在北魏不過是個小和尚,雖然跟著師尊出入過幾次宮廷,可左右都有無數隻眼睛盯著,想要暗中結交權貴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平日裡困在寺中,哪裡也去不得,又如何找到可以相信的人幫忙逃離國境?至於師尊,除了譯經講經,收徒授法,其餘的事從來不過問也不關注。慫恿他,還不如我自己想法子……”

    “以你的手段,只要肯用心,總能想出法子的。”

    “不一樣,不一樣!七郎沒有去過北朝,不知那裡的風俗,不同於楚,甚至不同於以往任何一個朝代。北魏以胡人為尊,漢人呢,跟牲畜等價,有時候甚至連牲畜也不如。當然,也有漢人受到元氏重用,可那只是鳳毛麟角的一小撮,大部分人在胡人眼中都是奴才。”何濡望了眼冬至,當著她的面,有些事還不能說的太透徹,不是不信任她,而是沒必要拿秘密來考驗一個剛剛投靠的小女娘的忠心,道:“我是孤兒,卻也是漢人,就算肯曲意逢迎,折節下跪,也不會有胡人高看你一眼。所以再有通天的手段,也無用武之地!”

    履霜摸著雪白的下頜,突然想了個法子,道:“郎君既然師從曇讖大師,何不精研佛法,成了高僧,連胡人都敬仰,想做什麼還不容易?”

    “高僧不是那麼好當的……”何濡毫無慚愧之心,笑道:“我學佛二十多年,卻連一本佛經都讀不通,想做高僧,還不如老死異國來的容易。”

    秋分聽得咋舌不已,頓時覺得高僧們都是神仙中人,要不然何至於連何濡學問這麼好的人都學不成佛?

    “不會吧?”

    冬至問出了秋分心裡的疑問,道:“郎君的學問,就是神妃阿姊也讚不絕口,區區佛經,又怎麼讀的不通呢?”在冬至的見識裡,學問最好的人是宋神妃,連她都誇獎的人,至少不會讀不通一本佛經。

    “讀不通,是因為我有讀不通的心魔!”

    何濡沒有繼續解釋,道:“七郎應該明白,你們以後可以問他去。”

    徐佑當然明白,何濡心中有恨,不能也不願被佛經束縛了復仇之心,所以刻意沒有用功去學,很可能曇讖講法的時候,這位仁兄正摸著光頭昏昏欲睡。怪不得剛認識時,何濡對楚國的佛宗沒有一點歸屬感,連竺道融都是張口就罵,毫無崇敬之意,原來平時的戲言是真,他就是個假和尚。

    不過,這些話徐佑不會告訴冬至,岔開話題,道:“既然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又沒什麼迫在眉睫的禍事,你們怎麼突然想要離開了呢?”

    “具體情由,我也不知道。”

    何濡嘆了口氣,道:“那天晚上,師尊要我和師兄準備行囊,三更時分出了承光寺,加入一個從西域來的胡商車隊,然後輾轉到了西部和益州接壤的邊境。那裡沼澤成片,荊棘密佈,百餘年無人煙,更沒有路徑通過,一不小心就會被泥沼吞沒。可怎麼也想不到,有人竟用了三千匹布在滿山荊棘中鋪出了一條道路,讓我們安然度過這段天塹,也因此躲開了追兵,抵達了楚國境內。”

    三千匹布,首尾相連大概有九十公里,就算層層摺疊,也有三十公里遠,要不是何濡親眼所見,徐佑相信他不會說謊,幾乎要以為耳朵出了問題。

    什麼樣的財力,什麼樣的組織,才能為了一個曇讖,動用這種匪夷所思的手段來暗度陳倉?

    風門,風門!

    徐佑默念了兩次,和何濡對視一眼,對這個名不見經傳的社,驟然警惕到了極點!

    “所以上至令師,下至你們師兄弟,都欠了風門大大的人情!日後若是風門開口讓你們做事,就拒絕不得了!”

    何濡苦笑道:“如果是小事,做也就做了,要是太麻煩,我也犯不上為風門賣命。不過師尊為人最重信諾,我恐怕他會受人利用……”

    徐佑終於察覺到何濡的軟肋,他心中無父無君,手段無法無天,甚至沒有夷夏之防,在生命走向盡頭之前的所有精力,全都用在報復安氏王朝的造反行動中去。這樣一個人,不懼生死,不求名利,也不要臉面和尊嚴,偏偏聰明無比,智計無雙,等閒誰能控制的住?

    老和尚可能是唯一一個讓何濡牽掛的人了!

    “好了,說了這麼會話,口乾舌燥,履霜,你去廚下熬點糖水。”

    履霜忙應了一聲站起來,秋分跟著站起,道:“我也去吧,阿姊可弄不好這些!”

    “小看我是不是?等下你在旁邊瞧著,不許幫我,我偏要弄好不成!”

    冬至知道接下來的話她們不能聽,也乖巧的跟著兩女去了。等左彣關上門,徐佑微微皺起了眉頭,何濡頓時明瞭他的心思,搖搖頭道:“風門應該沒那麼神通廣大……五年前我在北魏的寺廟裡默默無聞,除了師尊誰也不知道我的身世,風門不可能未雨綢繆,佈局如此深遠可怖。再者,想要通過師尊來逼我就範,只是痴心妄想,我既然什麼都捨下了,就不會再因為任何人亂了心神!”

    話雖如此,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何濡未必是無情人,只是為了復仇將本性壓抑住了而已。他在寺中二十五年,每日聽佛講經,無論如何不是人性泯滅的惡貫滿盈之徒,真到了抉擇關頭,未必能夠放下養育教誨自己長大的師尊。

    並且徐佑有一點不能苟同,風門如果真的心懷叵測,謀劃深遠,也未必不能在何濡身上進行提前投資,反正對風門而言,投入的成本極低,未來可期的利益極大,他們不懂投入產出比,卻也會算經濟賬。

    “你從兩歲起被王守送到承光寺,拜入曇讖大師門下,應該不知曉自己的身世,後來是怎麼知道的?是令師在逃離北魏那夜告訴你的嗎?”

    “關於我的身世,在逃離北魏的十年前就已經知曉了。”何濡面色如常,彷彿在說別人的往事,道:“十年前,我記得很清楚,是上元節,滿城張燈結綵,不必宵禁,王守連夜來拜見師尊,兩人密談時我偶然經過,聽到了一切。”

    “他們發現你了?”

    “嗯,我失魂落魄,一頭撞到了門框上,不過師尊也沒打算繼續瞞我,因為王守來找師尊,是想讓我還俗娶一個妻室,好為何氏留下血脈……”

    “這個王守倒是知恩圖報,正如漢人中有小人,胡人中也有君子!道德道德,心中有道,自然有德,卻跟胡漢華夷無關。”

    “是,王守縱然受過先君恩惠,能冒著族誅的危險救下我,其實也足夠報答了。眼看過了十年,無人知曉我就是何將軍的遺腹子,所以想著讓我還俗,延續何氏。”何濡眼中掠過一絲感激,道:“只是師尊拒絕了,我也不願意接受,家仇不能報,生了孩子也是何氏的羞恥。從那天起,我夜夜難眠,閉上眼就似乎看到全家人被屠戮的畫面,整整受了十年的折磨,十年啊,再也聽不進去一句經聲佛號……元瑜曾召開多次無遮大會,任由僧人辯經,我登台三次,三次敗北,從此再無一人多看我一眼,於是偷來閒暇開始學了陰符四相……”

    “對了,陰符四相你是從何處學來的?”徐佑對此一直好奇,陰符術失傳已久,何濡困在承光寺,大門都出不去,又怎麼學來這等具備傳奇色彩的秘術?

    “是王守給我的,他說那是從何府搜出來的寶物,藏在鎏金飾玉的錦盒裡,一看就很貴重,幫我保存了十年,終於可以物歸原主了!”

    徐佑點點頭,這個解釋合情合理,道:“徵北大將軍權傾朝野,能夠尋來陰符術當在情理之中。或許冥冥中自有天意,要讓你靠著家傳秘術,來報血海深仇!”

    “陰符術只是一把刀,可要是沒有握刀的手,報仇不過痴心妄想罷了。”

    徐佑願意作握刀的手,但也得小心刀刃太利,傷到了自己。他抬起頭,目光如有實質,道:“令師急匆匆的離開北魏,到底因何緣故?”

    適才履霜三女都在,何濡推說他不知道,可徐佑卻看的通透,就算當時確實不知道,過了這五年,何濡也該有些眉目了。

    “靈智得勢後,引誘元瑜大造佛塔,窮極奢靡,勞役黎庶,受到朝中大臣的強烈反對,地位有不穩的傾向。加上左光祿大夫崔伯余引了嵩山道人康靜入朝,和靈智鬥法爭寵,師尊感悟沙門將有大變,勸之不聽,諫之不從,只好倉惶南顧,以求北宗不絕。”

    嵩山道人?

    徐佑立刻想起了寇謙之,這個康靜,不知是不是這個時空裡的寇謙之,如果是的話,曇讖的感覺是對的!

    “還有,令師南顧之後,楚國為什麼沒有大力宣揚,這難道不是一個打擊北魏顏面的好機會嗎?”

    何濡搖搖頭道:“元瑜很可能派了密使和安子道達成了協議,只要付出足夠的代價,不怕安子道不同意。師尊又不愛名利,只要有尺寸地可以安身譯經,正好隱於寺中,懶得拋頭露面,應酬俗務。不過,據我猜測,最大的原因應該是竺道融。”

    “嗯?”

    “竺道融想做楚國佛門的僧主,也得到了六家七宗的認可。但師尊要是頻繁露面,得了聖寵,那僧主的歸屬,尚未可知。”

    將威脅扼殺在萌芽狀態,這像是竺道融的手段。於是在南北雙方有意無意的配合下,北魏國師,佛門北宗僧主曇讖,就如同一枚沈入大海的石子,再掀不起一絲的波瀾!

    這,便是權勢!

    這,便是利益!
tanakh 發表於 2019-4-23 17:59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三十一章 家無餘財


    “其實我早該想到,若非佛門裡的重要人物,也不敢接受王守的託付,更不能將你養在身邊達二十多年不為外界所知。”

    徐佑笑著說了一句,心裡卻在想著魏國的佛道之爭。靈智架空了曇讖,成了佛門的僧主,可擺在他面前的是道門的強勢反擊,左光祿大夫崔伯余和嵩山道人康靜聯手,未必不能從魏國皇帝元瑜的手中分走一杯羹。正如楚國目前的形勢一樣,竺道融步步緊逼,孫冠又不甘束手就擒,兩虎相爭,不定是怎樣的血雨腥風!

    皇權的更迭固然殘酷,宗教的鬥爭也不遑多讓,甚至更加殘酷幾分。因為皇權只是剝奪了對方的肉體,可宗教卻是要徹底洗滌你的靈魂!

    南北兩國的國情不同,上層結構組成不同,風俗、文化和信仰也不同,無獨有偶,卻同時發生了佛道兩教的激烈對抗和爭奪。只能說明一件事:推動歷史前行的是歷史本身,並不以任何人的意志為轉移。

    佛門和道門,終於開始了自誕生以來的第一次大規模交鋒!

    徐佑悠然神往,參與歷史的感覺,比起美人醇酒,比起權力錢財,更符合他的心性和口味。

    “是啊,師尊的恩德,今生今世也還之不盡!”

    何濡低垂著頭,摩挲著手中的杯子,眼眸中是從未見過的溫和與平靜。只有對著徐佑和左彣,他才會表露出心中的一點真實情緒。之前說的無情話,什麼敵人拿著曇讖也威脅不了他云云,顯然是給冬至她們聽的,在他內心深處,已經把曇讖當成了父親和導師,既是心靈的寄託,也是靈魂的歸宿。

    要不然,這麼多年過去了,他早被刻骨銘心的仇恨熬盡了所有的生命力,吞噬的乾乾淨淨!

    “還不盡,也要還!”

    徐佑拍了拍何濡的肩頭,道:“先從風門的人情債還起!”

    左彣一臉的困惑,道:“我們對風門瞭解的太少了,連他們想要其翼做什麼都不知道,怎麼才能主動還上這個人情債呢?”

    “你啊,別小看了其翼,他既然跟風門做了這麼多次買賣,豈能不往裡面安排幾個眼線?”

    左彣啊了一聲,道:“真的?”

    何濡笑道:“正如七郎所說,我這五年來先後跟風門打過十一次交道,也收買了裡面幾個人,並通過適當的時機送進去了幾個……不過,這些人目前都是外圍的人員,接觸不到太多的機密……”

    “不急!我們有的是時間,只要眼線埋的夠深,早晚會將籠罩在風門頭上的幕籬揭開。”徐佑沈思一下,問道:“你覺得冬至可以信任嗎?”

    何濡想都不用想,直接回道:“可以!她的身世清楚明白,又是詹文君臨行前指給七郎的婢子,應該不會包藏禍心。”

    徐佑看向左彣,左彣點點頭,道:“我也這麼想,詹四娘絕不會害郎君的!”

    “這是其一!其二,詹文君讓冬至留在七郎身邊,既是為了讓冬至有個地方容身,也是為了讓她和七郎之間的線不至於就此斷絕,日後說不定機緣到了,還可以再見面!”

    徐佑皺起眉頭,道:“就事論事,不要扯到詹文君身上。”

    何濡和左彣對視一笑,聰明的不糾纏這個話題,道:“是,不說詹文君,單說冬至。冬至有野心,偌大的錢塘也只有靜苑能給她提供庇護和實現野心的基石,除此之外,要麼乖乖的嫁給農夫商人作妻作妾,要麼被司隸府收入囊中做狗做馬,要想做一個將自由和未來握在手裡的人,只能跟著七郎,別無選擇!”

    “好!”

    徐佑下了決斷,道:“既然如此,你將風門中的眼線逐步交到冬至手裡,跟那邊的聯絡和打探都由她負責。咱們坐困錢塘,耳目閉塞,必須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情報機構,才不至於後知後覺,進退失據。不過現在沒錢沒人,那就慢慢來,先從風門練練手,也順便再考驗一下冬至……”

    忠誠是線性的,要在一個很長的時間段裡進行延續,所以今天的忠誠,明天可能就是背叛,徐佑信任今天的冬至,可明天呢,誰又說的清呢?

    估摸著徐佑他們談的差不多了,履霜端著剛做好的姜蜜水直接推門進來,之所以不敲門是因為那樣會顯得太刻意,笑道:“三位郎君口渴了吧,嘗嘗我親手煮的姜蜜水,其翼郎君,給點薄面,要是不好吃,千萬不要罵我罵的太狠了。”

    徐佑訝道:“從不下廚的履霜女娘也肯動一動玉手了?好嘛,我們就是吃毒藥也會吃的滿口餘香,其翼要敢罵你,我跟風虎第一個不答應!”

    何濡哼了一聲,道:“既然七郎這麼急切,請你先飲一碗!”

    “飲又不是灌,一碗太多了,我嘗一口!”徐佑嘴上說的霸氣,實則也肚裡打鼓,對初次下廚的人沒法有信心,戰戰兢兢的端起瓷碗,輕抿了一下,頓時笑逐顏開,道:“履霜,沒想到你還有做廚娘的天份,太好喝了!”

    何濡奇道:“真的?我嘗嘗……”他不像徐佑那麼矜持,仰頭大喝了一口,抹著嘴嘖嘖道:“嗯,不錯,確實挺好喝。履霜這個手藝,已經不下於秋分了。”

    左彣坐不住了,說了半天的話,嗓子都要冒煙了,忙端起碗一飲而盡,突然臉色僵住,眉眼都要擠成川字,終究沒嚥下去,噗的一口吐了出來,濺的案幾和衣服上四處都是,道:“這……太苦了……”

    徐佑和何濡同時大笑,何濡指著他道:“風虎,你還是太年輕,我一看七郎的表情浮誇就知道他在故意使詐,你竟然真的喝了那麼多。”

    左彣懊悔不已,履霜吐吐舌頭,道:“有這麼難喝嗎?我看秋分就是這樣煮的啊……唔……”話音未落,她已經捂著嘴跑了出去,緊接著聽到乾嘔的聲音。

    徐佑打趣道:“你是不是把鹽當做了沙飴?”沙飴就是顆粒微小的麥芽糖,家中沒有蜂蜜,徐佑是知道的,要煮姜蜜水,只能用沙飴。這種麥芽糖成色跟揚州常用的海鹽顏色差不多,都不算白,有點發青,色度不夠純淨,不經常下廚的人很容易搞混淆。

    履霜從外面回來,神情沮喪,做廚娘的心思立刻淡了,道:“比海水都咸,定是我放錯了沙飴……”

    這段小插曲讓眾人的心情都舒暢了許多,聽何濡的經歷總是沾染了太多的陰謀和黑暗,讓人負能量爆棚。

    徐佑張望了一下,道:“秋分和冬至呢?”

    “正好方阿姊來請,讓她們去取剛蒸的蓬糕,還有二色蜜漬藕片、。”

    徐佑似乎這時才記起隔壁還住在一位才華橫溢的貌美女郎,道:“好些時日沒有吃到方繡娘的糕點了,今天怎麼想起送吃的過來?”

    正說話間,秋分和冬至捧著糕點回來,剛進了房間,冬至嘻嘻笑道:“小郎,你可知方阿姊要找我們何事?”

    “哦,難不成她們知道周英兒被抓了?”

    冬至拍下手,道:“小郎猜對了!她們從杜縣尉那裡聽說抓到了周英兒,眼見時辰晚了,不能去衙門裡問詢,特地找我們過去問一問具體情況。”

    “這是正事,我也要跟蘇女郎說起的。咦,她們怎麼不過來直接問我,找你們做什麼!”

    秋分將蓬糕仔細擺好,先拿了一份放到徐佑的面前,忍著笑道:“方阿姊私下裡談起過,說小郎總是不苟言笑,每次她過來都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你。像這等事也只敢找我們婢子,不敢驚擾小郎。”

    “有嗎?”

    徐佑摸了摸下巴,他見方繡娘的次數屈指可數,更別提蘇棠,僅僅見過一面而已,哪裡談得上不苟言笑,道:“方繡娘當我是青面獠牙的鬼怪嗎?”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方繡娘境界不到,難免要失之郎君了!”何濡最喜歡拿徐佑說笑,夾起蓬糕咬了一塊,讚道:“不過論起廚藝,卻沒話可說,當真可餐!”

    “好啊,你是說我跟子羽一樣容貌醜陋了?”

    眾人大笑,徐佑雖然比不上顧允的美姿容,但也稱得上玉樹臨風,尤其長年習武,身段高挺緊致,不像儒生弱質芊芊,別有一番魅力在,怎麼也稱不上醜陋。

    “有件事好教小郎知曉,蘇女郎家中已經沒有餘財了。”冬至站在徐佑身後,壓低聲音,小心的稟道。

    “哦?方繡娘講的?”

    履霜和秋分都面露訝色,她們也時常跟方繡娘接觸,卻從沒聽過她說這些話。尤其秋分今日剛剛從隔壁回來,所見所聞,無不是普通富裕人家的做派,不曾有破敗之象。

    “不是,她肯定不會跟我說的,只是我偶然聽到蘇棠的侍婢要去城裡尋一針線好的女工,將破損的織雲錦衣拿去縫補。”

    “縫補衣物難道不是常事嗎?以前在義興時,家中女娘的衣物也不是日日如新。”

    “縫補衣物是常事,但這件織雲錦衣是蘇女郎外出、宴客和會友時穿的,之前我見過一兩次,都是做的新裳,連一絲褶皺都沒有,。”

    徐佑不置可否,轉頭望向履霜。對女子的瞭解和認知,冬至遠不及她,履霜點點頭道:“冬至說的沒錯,蘇女郎是好顏面的人,若不是囊中金盡,絕不會願意穿破衣出門。”

    徐佑嘆道:“反正都是針線縫製的衣服,破了重新補好,只要不留痕跡,跟新衣沒什麼兩樣。不懂你們女郎,介意這些做什麼?”

    “破了就是破了,怎麼能一樣呢?”

    履霜和冬至異口同聲,對徐佑的想法很是不解。只有秋分年幼,還不是真正的女人,懵懵懂懂的道:“是啊,破了再補好,當然可以作新衣來穿啊!”

    冬至心中對秋分在義興徐氏的生活待遇表示同情,暗自決定以後要多教教她,道:“除此之外,今日的蓬糕小郎有沒有察覺到不同?”

    徐佑還沒吃,聞言嘗了一口,道:“沒什麼不同啊,還是酥甜可口,鬆軟滑膩。”

    “其翼郎君呢?”

    何濡一直在不停的吃,聽到冬至的話剛要抬頭,卻一不小心噎到了。旁邊秋分眼疾手快,端起姜蜜水遞了過去,直接送到嘴邊。入口之後,他神色大變,不過畢竟做過和尚,禪定工夫一流,硬是忍著嚥了下去,臉都齁的綠了。

    “怎麼了?”

    冬至莫名其妙,看著徐佑和左彣一臉憋笑,還以為自己惹了什麼禍事。履霜臉紅著解釋道:“沒什麼,剛才我煮的姜蜜水,好像放錯了沙飴,有點咸……”

    秋分聽明白了,忙去倒了茶,何濡一口飲盡,這才回過氣來,無奈道:“何止是有點咸,整個錢塘的鹽都被你揮霍光了!”

    履霜羞慚道:“我明日就找方繡娘,好好學下廚藝!”

    “術業有專攻,學廚就不必了!”徐佑又重新問了冬至剛才的問題,道:“其翼,蓬糕你都要一個人吃完了,感覺到異常了嗎?”

    “要不是冬至提醒,我還真沒察覺,不過仔細回味,發現這個甜,不太對……”

    冬至興奮的道:“是,郎君太厲害了!我去廚下取蓬糕的時候,看到她們用的是餳糟,而之前用的卻是稻飴。蒸蓬糕以飴為上,餳硬而澥,難以入味,更別說餳糟了——那是極貧苦的人家為了老幼嘗鮮,才偶爾捨得用餳糟來做糕點。並且以前每隔兩三日,方繡娘都要送點吃食過來,這次隔了半月才做了蓬糕……”

    “見微知著!”

    徐佑讚了冬至一句,道:“你在船閣看來學到了真本事,既然這樣,我有件重要的事交你去辦。”

    冬至得徐佑誇讚,心花怒放,忍不住想要繼續表現,道:“請小郎明示,不管何事,我保證辦的不出紕漏!”

    就像初入職的小年輕,被上司賞識的激動心態,徐佑再瞭解不過。這種心態利用的好,可以事半功倍,但也有一個顯而易見的缺點,那就是會貪功急進,冒失壞事。

    “先不急,稍後由其翼給你詳談。記住了,此事是為了長久計,不再一時,也不再一地。辦的不好,我們有機會彌補,所以不要有壓力。當然,辦好了,我重重有賞!”

    冬至明白,這是一件耗時長久的差事,心情平復了一些,但也因此體會到徐佑顧全她的心思。因為只有長久,才能讓她不至於充滿朝不保夕之感,才能讓她安心在徐佑的羽翼遮蓋下逐步的實現自我價值。

    “諾!”

    “秋分,去請蘇女郎過來一敘!”徐佑起身,讓履霜和冬至收拾案几週邊的殘漬,和何濡左彣前後出了內堂,往見客的二進大廳走去。

    雖是冬日,可院內種植了一些垂槐、桂樹、香樟等四季常青的植被,依然存有少許淡淡的綠意,縱使不再蓬勃而且疏淡,卻彷彿點燃了溫和陽光中的廣袤青蔥,不見一絲荒涼破敗的景象。

    房子貴,有貴的緣故啊!

    何濡隨手折下一根槐枝,褪去青皮,作個口哨吹了兩下,突然笑道:“蘇棠跟杜三省看來交情匪淺。”

    “理由呢?”

    “剛開始我也沒想到,但結合之後的種種事宜,可以這樣推斷一番。其一,方繡娘在周英兒家外見到杜三省,哭鬧時並不懼怕這位錢塘的縣尉,跟她現在懼怕七郎的性子大不相同。”何濡將青皮遠遠拋到了池中,道:“再次,蘇棠來靜苑借住,曾找杜三省打聽七郎的名聲。我一直在想,會不會是杜三省給蘇棠出的這個主意。只要跟七郎瓜葛不斷,宅子的事就不算完,早晚衙門要給她一個說法。”

    徐佑腳步一停,道:“方繡娘不是潑辣的人,那日是被形勢所逼,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何況是人?且在衙門時也被杜三省的官威嚇得不輕,不能以此判定蘇棠和杜三省的關係。不過,你說蘇棠住到靜苑,是為了不讓衙門倦怠辦案,卻極有道理。”

    他頓了頓,眼中浮現出笑意,道:“我一直對蘇棠借住一事想不明白,無論什麼理由,都不能解釋她到一個陌生男子家中求助解厄。還是你的思路通透,這樣一來,就能說的清了。”

    “是啊,七郎跟顧允是好友,家中住著外人總不是長法,早晚得督促著衙門將案子破了。蘇棠一個小小女郎,絕無這樣的見識和心計!”

    徐佑認同何濡的推斷,但在時間線上進行了微調,道:“杜三省是愛錢的人,蘇棠之前應該跟他沒有什麼來往。最大的可能,是方繡娘從衙門回去後將經過告訴了蘇棠,她膽子大,也不怕跟男子交往,暗中去拜會了杜三省,說不定還送了許多錢財,兩人的關係從那時起才真正熟絡起來。”

    “不錯,是我想的差了,七郎所言更接近真相!”

    徐佑搖搖頭,道:“你何等心思,怎麼會犯這樣的錯誤?不過是想循循善誘,讓我自行體悟其中的情由。這樣也好,讓我時不時的動動腦袋,免得太依賴你這個謀主,變得昏庸無能。”

    何濡笑而不語,他確實是這樣的心思,但當著徐佑的面,無論如何不會承認,道:“這次周英兒被抓,七郎不知費了多少口舌,才讓鮑熙勉強同意將周英兒偷偷藏起的二十萬錢中的十五萬錢還給蘇棠。雖然沒有明言,但剩餘的五萬錢,自然裝進了杜三省的囊中。按理說杜三省肯定以追錢為首務,等這五萬錢的賄銀到手,再知會蘇棠不遲。偏偏你前腳剛回來,後腳就派人去見蘇棠,若非關係匪淺,我看不出杜三省是如此急公好義的人。”

    “拿人錢財與人消災,要想收錢收的不壞名聲,就得拿錢辦事。”徐佑以後世的眼光來看,貪污受賄是權力集中的必然,再怎麼監督都不可能天下無貪,唯有退而求其次,只要拿錢辦事還算有點良心,所以比較理解杜三省這種人的行為,道:“從白烏商處追回來二十萬錢,再從周英兒處挖出來十五萬錢,共計三十五萬錢。蘇棠買宅子被騙了四十五萬錢,兩下相減,也只損失了十萬錢而已。固然可惜,但也不是不可承受,杜三省貪財,那就拿錢餵飽他,交好一位縣尉,總比兩手空空,一文錢追不回來的好!蘇棠不僅文采斐然,而且是個聰明人,此女真不簡單!”

    過了盞茶時間,秋分帶著蘇棠來到二進,幾人見過禮,徐佑直接問道:“杜縣尉跟你說周英兒被抓到了?”

    “是!”蘇棠也不隱瞞,道:“就在前不久,縣尉派了人過來,說周英兒在青州被擒,已經押解在牢房裡,等候縣令審訊。他讓我做好準備,這幾日不要遠離,隨時過堂作證。”

    徐佑道:“我剛從縣衙回來不久,見到了周英兒,他對詐取錢財一事供認不諱,來日過堂縣令定會還你一個公道,女郎莫急,靜候就是了!”

    蘇棠眼眸流波,清澈見底,抬頭望著徐佑,誠懇的道:“說不急是謊話,但有顧縣令、徐郎君和杜縣尉,我心中並不惶恐。周英兒騙了女弟四十五萬錢,人證物證俱在,他想抵賴也無從賴起。只是……”

    “女郎但說無妨,只要我知道的,一定知無不言!”

    “只是,杜縣尉沒有說究竟追回來多少錢,我知道周英兒欠了許多的賭債,又逃亡了這麼些時日,怕是早就揮霍一空……”

    原來方繡娘找冬至她們打聽的是這個,錢不是萬能的,可沒錢是萬萬不能,要不是山窮水盡,囊中羞澀,蘇棠未必會放下身段,來計較追回了多少錢。

    徐佑笑道:“具體錢數我不太瞭解,要等顧縣令問案之後才能定奪。但有一點請女郎放心,周英兒騙到錢後立刻離開了錢塘,賭債沒還,也不會去還。一路上藏身舟船間,晝伏夜出,狼狽如喪家之犬,想要揮霍也沒地方由他的性子。因此損失不會太大,二三十萬錢總能回到女郎的手裡。”

    “那就好!”蘇棠雖然少經世事,但讀書甚多,不是那些天真無邪的小女娘,根本就沒想過能夠將四十五萬錢一文不少的收回來,對她而言,能有七成就已經萬幸了。

    “謝過郎君!”

    “不必了!你若是不安,可明日親自到縣衙裡去問杜縣尉。不過,我建議你先不要急,辦案需要時間,反正一個兩月都等了,再等等也無妨!”

    送走蘇棠,徐佑拉著左彣、履霜、秋分一起喝茶,何濡去找冬至單獨談話,將風門的種種對她全盤托出,無一隱瞞。

    做情報不比別的事,一定要讓主管者知道所有的前因後果,然後才能在浩瀚如海、雜亂無序的訊息中找到真正的情報!

    從側室出來,冬至的臉蛋浮現異樣的粉紅色,那是心情過於激動所致。徐佑勉勵了兩句,道:“第一件事,去打聽白烏商李慶餘,重點在他跟賀氏的關係,船隊近三個月的蹤跡,交往的朋友和性格喜好,不要怕花錢,去秋分那支取十萬錢作你負責此事的花費。”

    “諾!”
tanakh 發表於 2019-4-23 18:00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三十二章 大德寺


    很快,不需用刑,周英兒經過鮑熙開導,俯首招供。杜三省立即帶人在西郊一處被雷擊過的大槐樹下挖到了藏起來的二十萬錢。

    用油紙裹了裝進罐中,鋪墊了乾草,加上冬日少雨乾燥,銅錢嶄新如初鑄,幾乎看不到鏽跡,連衰衣草編織的錢串子都好好的,提起來噹噹作響,聽的人心花怒放。

    顯然,周英兒之前沒有說謊,他準備的如此精細,確實做好了日後再私渡回來的準備。鳥飛返鄉,狐死首丘,禽獸尚難離故土,何況是人呢?

    杜三省大手一揮,扣下了五萬錢,拿出兩萬錢打賞給了手下的衙卒,其餘的一分不少交到了縣衙的錢庫。他自認愛錢,可世間誰人不愛錢?只要取之有道,獻一份於上,分一份於下,再留一份給自己,不算虧了良心!

    顧允昇堂審訊之後,聽從鮑熙的意見,僅僅以詐取錢財論罪,判了周英兒十年監禁,杖八十下,罰沒全部家財,妻、子連坐貶入奴籍。周英兒得到鮑熙的保證,但求留一條命在,要是將來運氣好,遇大赦還能重見天日,倒也緊閉著口,沒在公堂上將賀氏的事供出來。

    至於蘇棠,她雖是苦主,卻因小利而無視國法,顧允念其婦人無知,受人矇蔽,故而從輕處置,罰五千錢以儆傚尤,當堂加以斥責後,發還被騙的三十五萬錢,勒令西城的裡正嚴加管束。

    回到靜苑,蘇棠欲拿出五萬錢當做酬謝,道:“我也知道這點錢不及郎君恩德之萬一,只是現在有心無力,容日後另作圖報。”

    徐佑婉拒,笑道:“你我因為周英兒而相識,也算是一段難得的際遇,談錢太俗,難不成吃了繡娘許多的糕點,也要給女郎算錢的麼?”

    “是我失言!郎君雅量高致,有古仁人之風,區區錢財,沒得污了郎君的出塵性情。”

    “都是俗世中人,哪裡來的出塵性情,女郎過譽了!”馬屁這麼技術活能夠流傳千年不衰,就在於不管真假,聽到耳中都會覺得心曠神怡,徐佑沈吟一下,道:“有句話可能交淺言深,不知,該講不該講?“

    “郎君請直言!女弟洗耳恭聽!”蘇棠的眸光充滿了少女獨有的熱情,認真的盯著徐佑,讓人忍不住心頭一跳  。

    “你孤身一人,持家不易,眼下又沒有什麼特別賺錢的營生,不如早些尋處宅子,再買些田地,也好為長久打算。”徐佑正色道:“我這不是攆你走,只不過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蘇棠眉角一挑,江南女子的溫婉容顏竟流露出幾分北國雪地的清冽和決絕,打斷了徐佑的話,道:“郎君教誨的是!宅子、田地,然後是不是再尋一個男子嫁了?從此就能高枕無憂,相夫教子,攜手白頭了嗎?”

    徐佑嘆了口氣,跟女人講道理無疑是自取其辱,何況交淺言深,他本不是多嘴的人,也沒興致和她辯論依附與獨立精神的區別,雙手舉在胸前做投降狀,道:“女郎巾幗不讓鬚眉,凡事自有計較,我收回剛才的話!”

    “我知郎君好意!”

    也許是徐佑的舉動太過搞怪,蘇棠突然收斂了鋒芒,抿嘴盈盈一笑,屈身下拜,道:“有勞郎君牽掛!不過,我雖是女子,一無所長,可想要在錢塘安身也不是什麼難事。至於宅子,明日就讓姊姊去找,耽擱不了幾日。只是這樣一走,想要再聆聽郎君的教誨,恐怕難之又難了。”

    蘇棠住在靜苑月餘,和徐佑只見過兩次面,沒說幾句話就差點吵起來,無論如何不敢再有所謂的教誨了,他站起身,拱了拱手,送客道:“女郎珍重!”

    三日後,蘇棠找好宅院搬了出去,讓徐佑大跌眼鏡的是,這所宅院竟然位於靜苑的正對面。兩家隔了寬寬的織錦溪,往西行三十餘步,有座石橋橫跨,可以讓行人往來兩側。秋分履霜去串門後回來說,那是一所兩進的宅子,跟靜苑比小了三四倍,沒有賞玩的園子,也沒有假山石刻,更沒有什麼格局講究的地方。好像是某位官宦人家養在這裡的外室,年中的時候搬去吳縣扶正,宅子就空置下來,由於要價比較高,一直沒有賣出去。

    “多少錢?”

    “聽方阿姊說,要十萬錢!”

    徐佑再不知道楚國的物價水平,也明白這個價格確實太高了一些,怪不得都掛了半年還在尋找接盤的人,誰要肯買,要麼是傻瓜,要麼是蠢蛋。

    蘇棠不像是又傻又蠢的人,徐佑十分詫異,道:“她幹嘛買這樣的宅子?”

    履霜想笑又不敢笑,臉蛋憋的通紅,支吾道:“或許跟那日與小郎的話有關……”

    “什麼?”

    徐佑幾乎忘了跟蘇棠說過的話,履霜瞧了瞧他的臉色,大著膽子,道:“小郎說她不夠仔細過日子,花錢似流水一般,卻又不去置辦田宅……哦,還說讓她早點嫁人……”

    徐佑叫屈道:“天地可鑑,我幾時說過這樣的話?讓她省點錢用,買田宅好安身,這是有的!可嫁人……我管她嫁不嫁人?這句話可是她自己說的,怎麼安到我的頭上來了?”

    “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小郎又不是不知道!”履霜柔聲道:“蘇女郎心性高傲,連拜帖上都要自稱女弟,可知是一股不服輸不認命的性子,故意住到對面,恐怕是給小郎看的……”

    “給我看?”徐佑哭笑不得,這可是好心沒好報,他招誰惹誰了?

    “我估計是想讓小郎親眼看看,她蘇棠不用嫁人,不用節儉,也可以過的很好!”

    “有志氣!”

    徐佑誇了一句,就將這件事拋卻腦後了,他需要在意的,是即將來錢塘縣主持大德寺奠基大典的竺法言。

    安子道之前頒布諭旨,將揚州七十三處道觀改建佛寺,經過將近兩個月的準備和長途跋涉,佛門六家七宗派出的數十位高僧終於進駐揚州,根據事先分配好的數額和地點進行了蝗蟲式的瓜分。幾乎一夜之間,偌大的揚州,就從天師道一家獨大,變成了佛道兩教平分秋色的新局面。

    而竺法言,是綽號黑衣宰相、本無宗宗主竺道融的親傳大弟子,在沙門中地位顯赫,由他親來錢塘,主持開建大德寺,表明了竺道融強勢推動佛教在揚州發展的決心。

    左彣和何濡從外面回來,天氣冷的如同掉進了冰窟窿,又開始飄起了鵝毛大雪,左彣內力深厚,面色還能保持紅潤,何濡的臉已經凍成了青色。

    “這麼冷?快來烤火暖一暖!”

    房間修建的時候設有火牆取暖,但燒柴也是一個體力活,靜苑缺少僕役,只能簡單的用火盆燒炭,為了防止中毒,還要開一個小窗口通風,所以保暖效果並不是很理想。

    “這鬼老天……一日比一日冷,稻田裡的雪積得有寸許厚,要是再不停下來,一旦倒伏,今年的收成就糟了!”

    左彣在袁氏是軍職,但也沒少跟莊園裡的佃戶打交道,農事略微知道一些。由於今年冬天來的早,秋稻比往年推遲了十五天左右,這會正是收穫的時節,雪厚一分,收割的進度和成本就會成比例加大,蔓延到老百姓身上,可能造成大面積的恐慌和騷亂。

    徐佑對農事所知不多,問道:“冬雪來了兩次了,稻田裡幾乎還有一半沒收割完,這種情況常見嗎?”

    “很少!通常十月十五日左右,也就是下元節,水官度厄開始收割,到現在應該已經打稻揚簸,入甕封存了。”

    徐佑敏感起來,皺眉道:“會出現饑荒嗎?”

    左彣其實也是一知半解,猶豫道:“應該不會吧?一歲歉收影響不大,就算有少量飢民,官府也會平糴,絕不會出現大範圍的饑荒!”

    徐佑看向何濡,他想了想,道:“自三次北伐失敗之後,安子道兵車勿用,民不外勞,役寬務簡,氓庶繁息,已經有二十多年了。民間餘糧棲畝,戶不夜扃,可算是南北極盛,百年未有。正如風虎所說,一歲之飢,斷不至有太大的影響。”

    “那就好!”徐佑不再考慮這個問題,道:“見到竺法言了?”

    “那和尚在元陽靖廬外面立了蓮台,盤踞萬人之上,周邊供奉弟子百餘,真是想不看到也難!”何濡語帶嘲諷,眼中卻滿是笑意,道:“竺道融簡直想把孫冠活活氣死,竟然挑了元陽靖廬來作大德寺的寺址,擺明瞭要狠狠的羞辱天師道一番!哈,有趣,實在有趣!”

    “想笑就笑吧,別憋出病來!”徐佑拿他沒法子,畢竟佛道斗的越厲害,楚國的局勢越動盪,道:“竺法言都說了什麼?”

    “說了很多,都是佛門那一套蠱惑人心的痴語妄言,重點只有一句:白蛇本為至聖,被賊道所殺,怨恨成妖,他以慈悲心,建大德寺,既為了鎮妖除魔,也為了度化白蛇往生極樂!”

    徐佑微微一笑,神色清冷,淡淡的道:“好說辭,也好霸道!他法口一開,指誰為妖,連一條死蛇也成了妖!”
tanakh 發表於 2019-4-24 17:53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三十三章白髮朱提



不管真假,由於白蛇顯聖的緣故,錢塘乃至三吳的老百姓心中已經把元陽靖廬當作了老子修行的地方,是天師道的道門重地,根基所在。竺道融以斬妖除魔為口號,派大弟子竺法言在元陽靖廬之上建造大德寺,就是市井中的愚婦,西湖邊的乞兒,也都知道遠在鶴鳴山的孫冠孫天師恐怕要氣的抓狂了!

但是氣歸氣,孫冠沒有第二個選擇,想反抗也不過自取其辱。安子道明詔天下,改揚州道觀七十三處為佛寺,卻沒有指定具體改建哪些道觀,操作起來就給了佛門很大的餘地。竺道融或給孫冠留點薄面,或者步步緊逼,不給對手喘息之機,都由得他一心所念,獨斷專行!

這也許是信任,但在何濡看來,又是安子道帝王心術的體現。現在扶持佛門,打壓天師道,是為了朝野局勢的平衡,可他也不想養虎為患,親手再弄一個權勢熏天的佛門出來,所以最得罪人的事都交給竺道融去做,自己則留下了一分餘地,日後形勢逆轉,一個加恩,還不是讓孫冠感恩戴德?

威自上出,恩也要自上出,這就是所謂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都誰去捧場了?”

“揚州長史胡謹、州府諸曹,錢塘縣令顧允、縣衙諸掾史,司隸府的孟行春,吳郡四姓來了朱、顧,還有幾家次等士族的宗主。對了,都明玉也來了,至於圍觀的人,不計其數!”

“哦?”徐佑疑惑道:“都明玉是誰?”

竺法言是竺道融的代表,大德寺是此次道改佛的重頭戲,揚州上下齊齊出動不足為奇。奇怪的是,都明玉是誰,值得何濡特地點出他的名姓。

“天師道揚州治的正治之一,也是時下最有可能接替杜靜之的人!”

徐佑一愣,繼而恍然。元陽靖廬想要改建大德寺,也不是說改就改,必須得天師道的人來和佛門的人做個交接,然後才能名正言順的進行改建事宜。

孫冠依然沒得選,這是天師道必須表現出來的一種態度,表明對皇帝的詔令恭順從命,心甘情願,沒有怨尤之意。

有時候,王權至上的年代,心懷怨尤這四個捕風捉影的字,甚至比很多載明律法的大罪都容易惹來殺身之禍!

左臉被抽腫了,右臉還得乖乖的送過去打臉,難為都明玉了!

徐佑嘆道:“此人倒是能屈能伸,真可謂大丈夫!”

何濡撲哧一笑,道:“他全程黑著臉,少言寡語,估計心裡不怎麼高興。”

“這是奇恥,如何高興的起來?多少年後別人當作談資,前因後果可能都不記得了,但一定記得是誰將元陽靖廬送給了大德寺,洗之不盡啊!”

徐佑想起後世那些不平等條約,簽訂的時候,誰也不想在上面簽字,怕的就是遺臭萬年。只有李鴻章身負家國之重,於艱難困境中掙扎求存,常常以裱糊匠自嘲,為了彌補清帝國這個破船的窟窿,簽訂了多少引人痛罵的條約,蓋棺定論時卻沒有受到太大的苛責,歷史評價尚算中肯,也是萬幸。

都明玉或許想要效仿李鴻章,在這個時空裡忍辱負重,支撐起搖搖欲墜的揚州治,但不知道有沒有同樣的幸運!

“杜靜之離開後,揚州治群龍無首,孫冠也沒有立刻指任接替他的祭酒,所以這種事大家都是能避則避,都明玉能夠在這種時候決然的站出來,說不定會受到孫冠的垂青和重用!”

何濡跟徐佑的看法一致,板蕩識忠臣,越是危難時節,越是能看出一個人的擔當和魄力。都明玉本來就是正治,杜靜之去位,需要在兩個正治之間選一個出來接任祭酒,如果他此次能夠在交接時不卑不亢,保留住天師道最後一絲顏面,就算立了大功。

只是話雖如此,孫冠究竟如何想的,缺乏必要的情報,徐佑和何濡也不能完全確定。不過對他們而言,由誰出任揚州治祭酒不是太要緊的事,真正需要分析的,是佛門在揚州的擴張所帶來的影響和變化!

正被徐佑和何濡討論的都明玉卻沒有他們想像的那麼坦然受之,完成了一系列繁瑣的儀式之後,他婉拒了胡謹和顧允到縣衙一聚的邀請,帶著眾道人回轉林屋山。行至半路,在一個偏僻的岸邊登陸,騎著早備好的駿馬疾馳三十里,來到一個僅僅只有十餘戶居民的偏僻小村落。

一個普通農夫打扮的男子迎了上來,牽過馬韁,低聲道:“客人已經來了,在北邊第三間房內等候!”

都明玉點了點頭,臉色陰沈,快步行至房前,屈指輕敲了兩下,然後推門而入。這是一間只有三五米見方的小儲藏間,罈罈罐罐擺了一地,沒有坐的地方,一人著青衣戎服,戴黑色襆頭,背對著他,道:“正治何苦來錢塘受氣?這樣的事,讓楊乙來做不是更好?”

楊乙是另一名正治,素來跟都明玉不合,也瞅著祭酒的寶座垂涎三尺。其人在鶴鳴山有深厚的背景,都明玉沒有十足的把握爭過他,所以才會暗中前往富春縣,尋求朱氏的幫助和合作!

都明玉疾行數十里,氣息沒有絲毫紊亂,神態漠然,但也聽得出話語裡暗藏的對孫冠的不滿,道:“天師讓我來,我敢不來麼?”

那人轉過身,赫然是朱氏的朱聰,他搖搖頭,惋惜道:“要做揚州治的祭酒,今日就不能在錢塘露面!大楚定鼎以來,天師道被封為國教,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羞辱,被人瞧在眼裡,正治的威嚴掃地,將來誰肯服你,又怎麼可能統率揚州治?”

都明玉收起情緒,淡淡的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世人如何看,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師會如何看我!”

朱聰笑了笑,沒有跟他爭執,道:“正治說的是!”

都明玉走前了兩步,直視著朱聰,道:“朱郎君,我們約定的合作還有沒有效?”

“當然有效!我連竺法言的蓮臺說法都沒有聽,偷偷潛至此地,難不成是為了看沿途的風景麼?”朱聰正色道:“本來上次約好,下元節時我去吳縣面見正治,後來州府下令,因故取消了水官度厄的慶典,正治也不再拋頭露面,所以遺憾沒有成行。這次瞞過司隸府的耳目,選在這裡碰面,就是要跟正治仔細商議此事!”

“那就好!”都明玉的眼眸裡透著一絲焦急,道:“我需要朱氏的援手!”

朱聰跟都明玉交鋒數次,第一次感覺一切盡在掌控之中,不急不緩的笑道:“你說!”

都明玉來回踱了幾步,突然轉過身去,背對著朱聰,讓他看不到自己臉上的表情,道:“天師派了陰大祭酒來揚州造訪各大門閥,極可能問詢下一任祭酒的人選,朱氏是吳郡四姓之首,各大家唯朱氏馬首是瞻,若能為我說幾句好話,想必天師也要認真考慮……”

天師道能在楚國勢大,連安子道都如鯁在喉,根本原因是它在蠱惑了萬千螻蟻百姓之後,又越過了高墻厚壁,蔓延到了許多世族門閥的血液裡,無分彼此,一榮俱榮。世俗間的權力和宗教的神化結合之後,產生的化學反應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因此揚州治的祭酒,不單單屬於天師道,從某種意義上說,也要得到揚州各門閥的同意和支持,才能在如今這樣四面楚歌的危局中維繫住天師道的道統不滅!

至於朱氏顧氏在白蛇案中起的作用,那只是針對杜靜之的胡作非為,並不是針對天師道,孫冠再不智,也不會在這種關鍵時候跟揚州的兩大門閥起衝突,相反還要盡力安撫,以示通好之意。所以都明玉來找朱氏,是再聰明不過的選擇了。

朱聰一驚,道:“陰長生竟然來揚州了?不可能,我怎麼沒有收到一點消息?”

都明玉冷冷道:“陰大祭酒應該於五日前離開了鶴鳴山,僅僅帶了兩名隨從,沒有驚動任何人!”

朱聰沒有問都明玉是怎麼知道的,他在天師道裡要是沒有點門路,也不可能在揚州這樣的重鎮擔任正治多年。

“白髮朱提……”朱聰喃喃道:“難道,孫天師要殺人了嗎?”

陰長生,在被孫冠收服之前,是縱橫寧越之地的大盜,殺人盈野,剖人肝,吃人心,作惡無數。後來屠戮了天師道駐紮寧州的道觀,闔觀道人被剝皮抽筋,懸掛觀門曝曬十日。終引得孫冠震怒,親自出手,在寧越兩州的千里大山裡追殺了陰長生七天七夜,最終在寧州朱提郡圍堵住他,約好只用三招,若不勝,就放他離開,若是勝了,要他放下貪嗔痴怨,凝神聽三天道法,然後還可以饒其一命。

陰長生縱橫天下,從無敵手,豈能怕了孫冠,當即答應下來。沒想到三招之內,他連招架之力都沒有,敗的乾脆利落。折服於孫冠的氣度,陰長生甘願聽了三天道法,竟幡然悔悟,烏髮皆白,然後自廢武功,拜入道門,從此隱居鶴鳴山,號朱提道人,專心符藥濟世,普度眾生。可聲名非但不墜,這些年經過好事者的一再渲染,反倒更添威盛,人稱白髮朱提而不呼其名。

“陰大祭酒早已不諳武事,再也殺不得人了。”都明玉搖搖頭,道:“只是他跟張大祭酒交厚,而楊乙是張大祭酒的弟子……”

陰長生位列鶴鳴山七大祭酒第三位,都明玉口中的張大祭酒名叫張長夜,在大祭酒中行四,兩人前後腳入的道門,交情自然比別人深一些。

“原來如此!”朱聰皺眉道:“莫非孫天師已經打定了主意?”

都明玉微微垂下眼瞼,道:“天師的心意,我不敢妄自揣度……不過陰大祭酒向來公正,未必就喜歡楊乙,故而朱氏的意見就顯得十分的重要。”

朱聰差點拍著胸脯給予保證,道:“正治放心,揚州門閥,自朱氏始,皆願推你為祭酒!”

都明玉明顯鬆了一口氣,道:“謝過郎君!”

朱聰暗忖,都明玉平日何等的桀驁不馴,遇到切身相關的利益時還不是方寸大亂,心裡頓時多了幾分鄙夷。要不是為了大局著想,真的想諷刺他兩句。

“對了,來的路上沒有洩露行跡吧?”

朱聰自信滿滿,道:“我換了三輛牛車才至此地,替身也安排了兩個,絕無人跟的上。就是黃耳犬,也只能聞著味跑到西陵縣去了。”

都明玉放下心來,又跟朱聰商議了具體的聯絡方式和後續配合的詳細計畫,眼見天色已晚,分手作別,各奔東西。

孟行春參加完縣衙的聚會,回到住所,一名徒隸走上前,低聲稟報導:“據查,朱氏的朱聰,天師道的都明玉,兩人在錢塘城北五十餘裡的趙村密會,所談內容尚不知曉,要不要繼續跟進?”

孟行春微微一笑,道:“都明玉想當揚州治的祭酒,朱氏想要繼續擴張在揚州的勢力,這些想法都很好,可他們也不想想,孫冠吃了這麼大的虧,豈會再讓人牽著鼻子走?咱們瞧著就是了,嗯,把人撤下來,不用在他們身上浪費時間。”

“諾!”徒隸心中奇怪,本以為假佐會嚴令追查兩人的行跡,沒想到會撤的一幹二凈,連個監視的人都不留。不過奇怪歸奇怪,打死他也不會問出口來。

“徐佑那邊有什麼動靜嗎?”

“沒有!自從住進了靜苑,徐佑深居簡出,幾乎沒露過面,連今日大德寺的熱鬧也沒來看,見過最多的外人只有蘇棠一個。”

“蘇棠?”孟行春想起來了,道:“是那個姿容甚美的女郎?”

“是!”

孟行春笑道:“年少慕艾,人之常情。”他頓了頓,在徒隸以為即將進行下一個議題的時候,突然聽到聲音,道:“再加派三人去靜苑四周,一定要搞清楚徐佑到底在做什麼!”

“呃?”徒隸腦子差點沒轉過來,徐佑實在沒什麼可查的,可假佐偏偏還要加派人手,這是什麼道理!

“嗯?”

孟行春抬起頭,望了徒隸一眼。徒隸後背猛然滲出冷汗,急忙跪伏於地,大聲道:“諾!”

tanakh 發表於 2019-4-24 17:54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三十四章 諸惡莫作,眾善奉行


    冬雪紛紛灑灑,時斷時續,天氣始終沒有放晴。織錦溪兩岸的垂柳如同枯木煥發生機,銀裝素裹,妝點的整條巷子都炫目起來。

    左彣從外面回來,用撢子拂去積雪,臉色有些不豫,道:“郎君,臥虎司的徒隸又多了幾個,張揚的很,也不避諱,就在周邊來回走動,時不時的找四鄰打聽靜苑的情況。”

    徐佑正在練字,這段時日他很少出門,打發時間將之前四處奔波落下的字體又撿起來。書法一道不進則退,他要安身立命,就不能荒廢了一筆好字。

    “黃耳犬聞異聲而動,是不是你們誰撞翻了碗筷?”這話透著調侃,卻是有出處的。司隸府的臥虎司有次辦案神速,嫌犯被抓時還在收拾細軟準備跑路,苦著臉說你們這群黃耳犬怎麼來的這麼快,一個徒隸答道吾輩聞異聲而動,你這老狗的囊中銀錢一響,我們就知道了,被傳為笑談。

    秋分和履霜分侍左右,春蘭秋菊,各擅勝場,一人研磨,一人鎮紙,同聲說道:“沒有!”

    “沒有?”

    徐佑收了筆鋒,對剛才的字略有些不滿,不知是手中的中山毫筆質量太差,還是這張左伯紙失了韻光,反正怎麼看怎麼彆扭,嘆了口氣,道:“看來孟行春還是不放心我啊!”

    一旁躺著的何濡翻看著一本發黃的古籍,不知誰人所作,從靜苑的某間灰塵密佈的書房裡找到的。此間宅院的前主人跑近海行商,竟從天南地北收集了許多古籍藏在家中,不過看書頁上的灰塵,應該沒怎麼翻看過,純屬附庸風雅而已。他合上書,翻身坐起,笑道:“蘇棠離開了靜苑,你依舊閉門不出,孟行春當然想知道你在幹什麼!”

    之前不出門,還可以當作貪戀女色,跟蘇棠胡天胡帝,不知日月流逝,現在沒了這個理由,徐佑想清淨也不可得了。

    “好吧,去叫冬至一起,現在就出去走走!”徐佑扔了筆,將紙揉成一團,轉身問道:“誰知道哪裡有賣紙筆的,要好紙,好筆!”

    大雪中的錢塘城少了一絲煙火氣,多了幾分曼妙禪意,一行人走過了柳樹巷,繞過了三里坊,遠遠能看到西湖邊上的元陽靖廬,哦不,現在改叫大德寺,數十名工匠打著赤膊,頭上還冒著白汽,正冒著雪將原先的房舍一一拆除。

    建大德寺所需不菲,州府撥了部分款項,再由錢塘縣拿出來一部分,剩餘的差額由佛門去自籌。但是揚州作為天師道的大本營,信佛的普通居士不算多,籌錢也籌不了多少,因此在帝都某些人的授意之下,竺法言派了門人弟子到一些中等士族的家裡去化緣,給多給少都不是事,至少讓佛祖看到了你的向佛之心。

    不信佛也沒關係,佛門講究平等教化,比起儒家的有教無類更激進了一步,只要你有善心,就可以結善果。

    何謂善心?給大德寺捐錢就是最大的善心!

    這些中等士族惹不起佛門,只好忍氣吞聲乖乖的交錢。當然,其中也不乏想要投機的人,主動送巨資給佛門示好。於是連哄帶騙外加牆頭草的投靠,竺法言很快就籌夠了初期的錢款,因此今日做好交接之後,立刻破土動工。

    不能怪竺法言急切,竺道融給他的時限,只有四個月,明年四月初八浴佛節必須完工,為此不惜人力,不惜錢財,不惜一切!

    “大德……梵語稱為婆檀陀,是不是?”徐佑涉獵甚廣,精通佛儒道三家的各種典籍,尤其重生之後,前世裡讀過的許多書,不管翻爛了的還是淺嘗輒止的,都越發清晰明白的出現在腦海裡,並沒有隨著時空的穿越而遺失在記憶的長河中,反倒像是經過了歲月的洗滌和錘煉,變得愈發的牢固。

    “佛言今日後,小下苾蒭,於長宿處,應喚大德!大德的梵語正是婆檀陀,喻義年長德高,七郎當真好學識!”何濡談起佛經來頭頭是道,可語帶不屑,神色譏誚,毫無一點大德名僧的風采。

    苾蒭也是梵語,譯過來的意思就是比丘,出家的佛弟子。徐佑對這點還是瞭解的,扭頭望著左彣履霜等人,道:“誰知道《易》中的‘大德’作何解?”

    左彣慚愧道:“我沒通讀易經,這個,實在不知該如何解釋。”

    履霜雙手負後,倒退著踩在雪地裡,嬌美玲瓏的身材顯露無疑,蹙眉想了一會,突然面露喜色,道:“我記起了,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不息謂之易!”

    徐佑啪啪的鼓掌,笑道:“對極了!”

    秋分自幼不愛讀書,跟著徐佑也沒讀書的條件,學識上要差履霜太多,壓抑不住心底的崇拜,拉著她的裙袖,讚道:“阿姊,你懂的真多!”

    冬至雖然讀書,但跟左彣差不多,對《易》瞭解的太少,聽了履霜的話,心有所感,道:“儒家所說的大德,可比佛家要通透的多了。大德曰生,真是簡單明瞭,卻又直指天地間最深刻的道理。小郎,那道家的大德又是什麼呢?”

    “《易》雖被儒家奉為六經之一,卻也不完全算是儒家的典籍。道家也學《易》,並從天地大德引出對生的理解,生生者未嘗生,其所生者即生,這是生命繁衍,孳育不絕的意思。再說這個德字,孔子認為德就是合、和,也就是仁愛。老子則認為天下萬物由道而生,合於道則必有德。至於佛門,有一個很出名的七佛通戒偈,諸惡莫作,眾善奉行,這就是釋迦牟尼的大德,也不能說就比儒道兩家的差了!”

    “老子的德是順其自然,無為而無不為,孔子的德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胡僧的德是逆來順受,打了我也得忍著。”冬至撇撇嘴,道:“說來說去,還是佛門最不要臉!”

    徐佑苦笑,冬至聰慧是有的,但鑑於年幼和閱歷,見識偏激了一些,道:“佛門要求諸惡莫作,戒具之禁,清白之行;眾善奉行,心意清淨;自淨其意,除邪顛倒。又稱諸惡莫作,眾善奉行,是有漏善,為善去惡,並不是終極,所以有所遺漏。這才又講自淨其意,祛除無明煩惱,超越了善惡對立的無漏善,將內裡的道德心性和外裡的道德本質合為一體,其實是很有道理的,不能簡單說人家不要臉。”

    冬至對佛門的看法充滿了個人的偏見,但這種偏見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揚州本地人對這個從西域傳入的佛門的初步認知。

    經受天師道一百多年孜孜不倦的傳道和洗腦,很多人的思想和精神都桎梏在一個狹隘的世界裡,不管你信道還是不信道,都本能的對另一種宗教覺得反感,同時還有一種微妙的被侵犯的不安全感。

    這是宗教的排他性所決定,但神奇的是,在這個文明昌盛的國度,再多的宗教,再不同的信仰,都能被慢慢的同化和融合,然後沿著相愛相殺的戲碼一代代的傳下去,不曾消亡,也不會一直獨大。

    竺法言任重而道遠啊!

    “冬至,你罵和尚不要臉,”何濡大笑,道:“可是當面在罵我呢……”

    冬至總是不自覺的忘記何濡曾經是個和尚的事實,吐了吐舌頭,乖乖的躲到一邊不再言語。徐佑洋洋數百言都不能讓她閉嘴,何濡一句調侃,嚇得她連反駁都不敢,可見論起嘴炮的功力,何濡才是無敵。

    其實何濡並不介意別人罵和尚,因為他自己罵的最多,不過跟別人不同的是,他沒有立場,只要看不順眼,不僅僅罵和尚,儒生和道士都罵。

    “冬至說的也沒錯,和尚是不要臉……”

    “阿彌陀佛!不知檀越因何要罵比丘眾?若是門內有比丘言行不當,敬請指教,有,則促而改之。”

    眾人回頭,卻見身後七八米外站著三個白衣僧人,為首的約有四五十歲,鬚髮黑中帶著灰色,慈眉善目,寶相**。徐佑不欲生事,攔住何濡,怕他口無遮攔,躬身行禮,道:“朋友戲言,本是無心,得罪莫怪!”

    僧人雙手合什,口唸佛號,臉上浮現笑容,道:“既是戲言,談何得罪?是老僧唐突了,莫怪,莫怪!”

    “不敢!”徐佑側身讓開道路,恭謹的道:“請法師先行!”

    僧人行禮,邁步而去,跟在他身後的兩名年輕和尚中有一人,鬢若刀裁,眉如墨畫,臉如夭夭桃花,眼波流盼,競發姿媚,比起容色更勝婦人的顧允也不遑多讓。

    如果說顧允是春曉之花,這個和尚就是中秋之月,光頭白衣,更添幾分飄逸儀態。經過徐佑身邊時微微含笑點頭,從容之極。

    等眾僧遠去,徐佑問道:“是不是竺法言?”

    何濡搖搖頭,道:“不是,竺法言比這老禿驢年輕!”剛才要不是徐佑阻攔,他定要跟老和尚好好說教一番,這會嘴巴上也不肯客氣。

    左彣自責道:“是我失職,被人近了身側,竟然沒有發現。”

    自從上次中毒,命懸一線,左彣就傷了精氣,將養了這麼久,功力仍然沒有回覆舊觀。不過今日雪厚,他們又在高談闊論,身邊也不時有人經過,沒有特別注意身後,讓三個和尚聽了罵詈之言,確實有點尷尬。

    “七八米遠,任誰也聽不真切,風虎無須自責!”徐佑寬慰了兩句,話頭一轉,道:“冬至,你記下那個英俊和尚的樣子,改日去查一查他的來歷!”

    何濡奇道:“我怎麼沒發現有英俊的和尚?七郎,你莫不是想要效仿龍陽?”

    冬至心中奇怪,不過她也知道何濡說笑,徐佑沒有龍陽之好,道:“諾,我明日就去查!”不管怎樣,查英俊男子,哪怕是個和尚,也總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

tanakh 發表於 2019-4-24 17:54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三十五章 山中名紙


     徐佑不知道什麼要讓冬至去調查那個和尚,當然不是因為他長的俊秀。真說風姿,顧允絲毫不遜色,只是一種很微妙的感覺,彷彿冥冥中有什麼神奇的東西在兩人之間發酵,吸引他去瞭解對方的虛實。



前世裡徐佑曾看過一本書,講的是人的磁場,就好像你總會在某個地方遇到或者聽別人口中存在一個跟自己長相很相似的人,磁場也是如此。有些人一見如故,就跟認識十多年的老朋友一樣,是磁場合得來,有些人從未謀面,可第一眼就視若仇讎,也是因為磁場不對付。



先不說這個理論的正確與否,至少在這一刻,徐佑順從了心裡的想法,向和尚投去了好奇的一瞥。



“走,去四寶坊!”



筆墨紙硯,文房四寶,想要買到最好的筆,最好的紙,坐落在東市一處熱鬧地段的四寶坊就是錢塘城裡獨一無二的選擇。入了坊內,滿鼻的紙墨香,店主是個清瘦的老者,身材挺拔,年輕時應該是個美男子,聽了徐佑的來意,將店中各類名紙都拿了出來,有些徐佑認得,有些是歷史錯亂之後新出現的,他就不怎麼認得了,聽店主介紹道:“……左伯紙妍妙,白鹿紙瑩澤,古田紙堅致,桑皮紙牢韌,半魚箋勁挺,藤紙有青有白,潢紙美且透,皆為上品……”



他隨手取出一張左伯紙,取筆蘸飽墨,輕輕一點,墨跡聚而不散。徐佑讚道:“妍妙輝光,一點如漆,左伯紙採用砑平而造,名不虛傳。”



“郎君是行家!”



店主大為驚訝,道:“許多士子只知挑貴的買,卻不懂得紙也是有性情的。有的溫和,有的性燥,溫和適於墨染,燥烈適於疾書,比如左伯紙,有壽、繁、古、韌四大性情,不同凡俗,是我最鍾愛的紙品!”笑著又取了一張潔白如霜雪的紙,執筆寫了一個“魚”字,橫豎之間,鋒芒暗斂,雖然不算極好,但一看就知在書法上下過苦功。



“郎君再看這張半魚箋,覺得如何?”



細膩、勻密、色澤鮮明飽滿不失真,對著日光看不到清晰的紋路,不知加了什麼紙藥,或者填了膠料。徐佑聽的真切,道:“半魚箋?跟平常八行書用的魚箋有什麼區別嗎?”詹文君臨別時托冬至帶給他的書信,用的就是魚箋,這種紙柔軟光滑,如處子肌膚,所以常被楚國的女郎們用作傾訴衷腸的必備之物。



“這是宮中陸掌使用寒冬薄冰敲碎之後,借用益州魚箋的製法,加以技藝上的改進造成的新紙,月前才從金陵那邊流傳到揚州來,不日就風行四郡,為文士所追捧。陸掌使小字半魚,故而人稱半魚箋,市井間也叫碎冰紙!”



陸掌使?



徐佑記起來,曾在袁氏的府邸見過內府掌書使陸令姿臨摹的《賀捷表》,此女被名僧曇千稱為“韻外生韻,香外生香”,跟瑩心炫目的袁青杞齊名。



“原來是陸半魚親制的紙,那倒要多買一些。秋分,將左伯、藤、潢,還有半魚,這四種紙各取五百張。”徐佑跟店主吹的不亦樂乎,其實對這些紙都不是很滿意,比如左伯紙,還是舊工藝,以破布、樹皮和破舊漁網為原材料,耗時漫長,程序繁瑣,且造左伯紙最好的名家都在青州,錢塘這裡的水平要差的遠呢。



店主命下人陪同秋分去取紙,別處一張紙根據青白大小不同,三到五文錢,四寶坊的紙最便宜的十二文一張,貴的要十八文到二十五文錢,算的上騰貴!他也看出徐佑是真的大行家,不是嘴上說說而已,斟酌一二,道:“其實錢塘最好的紙是由禾紙,我這間四寶坊能夠做足二十年生意,原先靠的是起家早,信譽好,可這兩年面對越來越多的同行保持聲名不墜,靠的就是由禾紙。只不過郎君來的不巧,最後幾匹由禾紙被一位熟客買了,現下店裡再無由禾紙可賣。”



“由禾?”



“是,三吳的藤紙天下知名,人皆道會稽郡剡溪藤最為名貴,卻不知吳郡也有由禾藤。”



徐佑聽過由拳的名字,也就是日後的嘉興,卻沒聽過由禾。不過既然是吳郡的地方,發現了適合造紙的野藤並不讓人驚訝。



“由禾山深處多野藤,用來造紙為上上品。山腳下是由禾村,村中有一紙匠,名叫方亢,由禾紙就是他造出來的。”



“哦,這位方匠人在何處謀生?”



“之前在老朽的坊中做事,不過……”



徐佑見他為難,誠懇的道:“店家請直言無妨,在下只是想尋幾匹好紙,並不想打聽貴坊的密事!”



店主苦笑道:“也不算什麼密事了……看到街道對面的那間鋪子了嗎?”



徐佑來的時候就看到對面的臨街商舖正在裝潢,大大的牌匾還沒有掛上去,聞言和店主一同走到門口,看到匾額上寫著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聚寶齋!



“我叫四寶,他就叫聚寶,薈聚天下文房至寶,口氣大的很吶!”



徐佑明白過來,原來是競爭對手要打擂台,笑道;“不礙事,店家做了二十多年,老主顧眾多,未必就敗了去。”



店主嘆了口氣,有些落寞的道:“我老了……況且也沒人家那麼多的錢財,他出了兩倍的價錢雇走了坊裡所有手藝好的匠人和機靈能幹的侍者,要不然今天郎君來坊裡,咱們也是見不到面的。”



徐佑前世裡見慣了商業競爭,互相挖人的伎倆屬於最基本的操作範疇,但那可是幾千年後的商業模式,誰曾想在這個時代就已經有人通過加薪挖人來打擊對手了?



古人雖有奸商,但大多還是要臉面的,畢竟沒有那麼多的流動人口,做的都是熟人生意,需要靠口碑取勝,不講誠信,不擇手段的商戶蹦躂不了幾天。



“貨殖雖是逐利的行當,可也要講究仁義道德,對方這麼做,就不怕受人指責嗎?”



店主又嘆了口氣,道:“聚寶齋的主人叫劉彖,原是我的鄰居。他的父親劉正陽是我好友,早年曾一起遊學四方,尋訪名師,交情頗厚。不料在一次山林賞玩時劉正陽失足滾下山崖,連屍骨都沒有找到,留下孤兒寡母,致使家道中落。劉彖後來不知從誰的口中聽了些風言風語,說我覬覦其父隨身攜帶的金銀,暗地謀財害命,從此就結了仇。”



徐佑只是聽,並不發表議論,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就明白了一個道理,知人知面不知心,眼見未必是實,耳聽也未必是真,人心反覆,最難捉摸,這個店家或許是被冤枉的,也或許真的害死了劉正陽,都在兩可之間。



不過,這件事跟他沒有關係,姑妄聽之。店主繼續說道:“劉彖長大後先是跟那些遊俠兒廝混,後來不知得罪了誰,被逐出了錢塘縣,流落到廣州去了。”他搖了搖頭,似乎有什麼內情不方便透露,道:“也不曉得做了什麼營生,竟然在三五年內積蓄了一大筆錢財,回錢塘那日足足載了三船的米糧,轉手就賺了幾萬錢。後來的事你們也看到了,他買下對面的商舖,改成聚寶齋,將我的人全都雇走,只留下四寶坊一個空名號而已……我知道,他是要報仇了……”



“鐺鐺!大雪封門,奉上令,今日東市將於半個時辰後閉市,望周轉咸知,早作行程!”街道上幾名門卒敲著銅鑼,高聲宣讀:“……望周轉咸知,早作行程!”。



店家驟然從一個人的喃喃自語中清醒過來,略顯尷尬的望著徐佑,道:“老朽昏聵,對郎君說這些陳年舊事做什麼?對了,剛才提到的方亢,他對我有義,不願去聚寶齋做事,可又被劉彖請了遊俠兒威逼,所以乾脆辭了工,回由禾村去了。郎君若是能找到他,讓他為你造幾匹由禾紙,比起今日這些,都要好用的緊!”



“謝過店家!”



問明瞭方亢的住址,離錢塘城往西北三四十里,徐佑趁著興起,道:“閒來無事,你們想不想踏雪尋梅?”



何濡笑道:“既然七郎有興致,敢不從命?不過這可不是踏雪尋梅,而是踏雪尋方亢!”



秋分和冬至齊齊叫好,她們少女心性,悶在家裡著實無趣,若能趁著雪景出去遊玩,何樂而不為?履霜無可無不可,要她選擇,寧可就著雪,坐在溫暖的房中讀書撫琴,不過她是玲瓏剔透的心,不會因為自己掃了大家的興,自然跟著答應。



左彣老成一些,考慮比較周到,道:“現在路上積雪不深,趕往由禾村不難,但無法在城門關閉前回來,要是滯留途中,夜間冰寒,恐她們三個小娘的身體承受不起。”



“實在趕不回來,就在由禾村借宿一晚,明日再動身不遲!”徐佑打定主意,命左彣找一車行租了兩輛牛車,一行人冒著雪出了城,迤邐往由禾村駛去



一路顛簸,兩輪牛車乘坐起來實在不夠舒服,徐佑心中有了計較,不過沒有對何濡他們說。關於牛車的技術改良並不是難事,他在後世裡研究過這方面的知識,難的是要找一個合適的時機,才方便去做這件事。



沿途談天說地,賦詩唱曲,徐佑和何濡都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達人,跟他們在一起就是待上三五日什麼都不做,也不會感到無聊。四十餘裡不算太遠,但也不算太近,加上雪路不好行進,一直到了未時末才抵達由禾村。



天寒地凍,村裡沒什麼人在外面走動,履霜敲開一家農戶的大門,村民十分熱情,引著徐佑等人直接去了方亢的家。方亢約有三十多歲,長年勞作,臉上刻著深深的褶皺,身形也微微佝僂,一雙手青筋暴起,枯瘦如柴。揚州號稱魚米之鄉,富饒繁華,可底下的老百姓依然身受生活的折磨,固然餓不死,卻也未必活的多麼幸福。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方亢先是緊張,生怕又是那些遊俠兒追來逼迫於他,聽徐佑道了來意,這才鬆了口氣,迎著眾人進屋。屋內擺設陳陋,都是些尋常家用的器物,地上擺放著兩張髒兮兮的胡凳,徐佑沒有絲毫嫌棄,掀起袍襟坐下,笑道:“先生也請入座!”



方亢從出生到現在,沒聽人叫過他先生,侷促不安的道:“郎君說笑了,小老兒算什麼先生,那是秀才們才當得起的。”



徐佑卻沒有一點說笑的意思,道:“先生能人所不能,另闢蹊徑,在剡溪紙之外再造由禾紙,那些只知玩弄嘴皮子的秀才們如何比得上?當得起的!”



方亢深感惶恐,支支吾吾的不知該如何回話。他做慣了人下之人,被人指使呼喝都覺得正常,,可受到如此尊重,反倒渾身不對勁。



還是左彣瞭解他們這些人的心態,扯了幾句家常,又問了今年的莊稼收成,三言兩語聊下來,方亢放鬆了不少,道:“……村裡人因我吃飯時喜歡佐幾滴薑汁,都喊我老薑,郎君若是不嫌,叫我方老薑就行了!”



“也好!”



徐佑不難為他,道:“老薑,你為什麼不去聚寶齋做事呢?”



“唉,老掌櫃對我不薄啊,我雖然沒讀過書,不懂那些大道理,可也知道做人不能忘恩負義。聚寶齋的劉彖是老掌櫃從小看著長大的,他那時家中無隔夜糧,要不是老掌櫃時不時的接濟,恐怕早餓死了,現在倒好,剛發了財就要找老掌櫃的麻煩。”



“聽掌櫃的說,你跟他也不過這兩三年的光景,怎麼知道這些事的?”



方亢愣了愣,道:“老掌櫃說的,總不會有假吧?”



偏聽偏信,是很多人的壞習慣,徐佑無意糾正他,也知道糾正不了,笑道:“對,不會有假。”



“是啊,老掌櫃多心慈的人,怎麼會殺了劉正陽?那都是別人瞎說的,做不得真。”方亢發自內心的感激道:“當初認識的、不認識的人都笑我得了失心瘋,這才想把後山那些連燒材都嫌無用的黑山藤變成紙。只有老掌櫃支持我,相信我,給了我機會,這份恩情我就是死了也還不盡!”



徐佑好奇的就是這一點,道:“老薑,當初你怎麼想到用黑山藤造紙的?”



“造藤紙需要野藤的莖下嫩皮,而且必須是綠嫩新發的枝條,老的莖皮不能用,所以耗費巨大,一般的野藤造不了幾張紙就被砍的斷絕。只有剡溪的紫藤,莖下嫩皮佔了整隻枝條的十之四五,最受造紙坊的喜愛,慢慢的讓大家誤以為只有剡溪紫藤可以造紙,其實不是那麼回事!”



說起專業性的問題,方亢彷彿換了一個人,黝黑乾瘦的臉上發著光,充滿了自信,道:“至於黑藤,也有人試過,但木椎椎治出來的漿水不夠純淨,抄造出來的紙張算不上潔白,紋理粗厚,於是就被棄用了。殊不知在抄造之前,往紙漿裡加入幾種紙藥,黑藤紙絕不亞於紫藤紙,甚至更好!”



徐佑對這段時期的造紙術所知頗多,大都以麻、樹皮和藤皮三種,但藤紙確實如方亢所說,由於原材料的問題,產量一直上不去。最出名的軼事,莫過於謝安曾向王羲之求藤紙,王羲之號書聖,家中存紙最多,謝安練書法沒了紙,也沒地方買,只有找王羲之求助。王羲之也沒掉鏈子,一口氣給了謝安九萬張藤紙,按照當時的物價,大概有二百多萬錢,這交情很過得去了!



而方亢所謂的紙藥,最早出現的記載是南宋時的《癸巳雜識》,“凡撩紙,必用黃蜀葵梗葉新搗,方可以撩,無則佔粘不可以揭。如無黃葵,則用楊桃藤、槿葉、野葡萄皆可,但取其不粘也。”黃蜀葵梗葉汁就是紙藥,但紙藥的作用並不僅僅用於撩紙,還可以調節濾水、改善上簾、使紙張纖維均勻、提高成紙率等等,也就是說,但凡手工造紙,紙藥是必不可少的一道工序,也是這個時代的匠人們賴以謀生的最大的依仗,誰掌握了紙藥的添加方法,就獨家掌握了某種紙的造法。



由禾紙,就是方亢的獨家秘方!



“你用的青桐梗汁,還是羊桃藤汁?”徐佑突然問道。



“啊?我,我用的羊……不,不可能,這個東西我連老掌櫃都沒告訴,你,你怎麼知道的?”方亢猛然摀住嘴,望著徐佑如同鬼魅,再說不出一句話來。他生性純樸,沒經過多少世事,所以被徐佑一詐,就詐出了真話。



其實也不算使詐,製作藤紙多用的這兩種紙藥,後世記載的甚為詳盡。六朝時除了剡溪的紫藤外,還有雞血藤,南蛇藤,青藤,黑藤都可以造紙,所用的紙藥無非青桐梗汁和羊桃藤汁兩種而已。方亢或許還用其他的藥讓黑藤紙的紙品更勝紫藤紙,但萬變不離其宗,最根本和主要的,定是兩者之一。



“你不用怕,黑藤紙屬於你所有,我不會用,也不會告訴別人!”徐佑先給他吃了一個定心丸,道:“我今日來,是想請你出山,為我造紙。當然,造的既不是麻紙,也不是藤紙,而是竹紙!”



“竹紙?”方亢如聽天書,渾然不信,道:“竹子硬而無皮,怎麼可能造的出紙來?”



“蔡侯紙之前,誰想麻可成紙?剡藤之前,誰想藤皮可成紙?”徐佑笑道:“我信你的為人,可以先告訴你竹紙的造法,共有五步,斬竹漂塘、煮楻足火、蕩料入簾、覆簾壓紙、透火焙乾。”



其他至於抄紙器、紙面處理技術,以及最重要的,也是超出當時人們認知的染色工藝,紙張的生、熟之別等等,徐佑淺嘗輒止,挑了幾樣隨口一說,竟讓方亢聽的如痴如醉,幾乎將他視為蔡倫、左伯那樣開創出造紙術的一代宗師級的人物,差點跪下了頂禮膜拜。



“你在村子度日苦寒,隨我到城裡去,月俸一千文,逢年過節另有賜予,可好?”



方亢幾乎沒有猶豫就應諾了徐佑的邀請,他跟著四寶坊的店家做了三年紙匠,也有點不太適應村子裡的生活了。



“郎君,我還有一個女兒,年方十六,沒有嫁人,不知能不能隨著同去?正好在郎君府上做個粗使丫頭,不要俸錢,只要管口飯吃,有衣穿就行了!”

   
tanakh 發表於 2019-4-24 17:55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三十六章 賜你名姓


冬日天黑的早,徐佑一行未時末到的由禾村,說了這會話,已經接近申時中了,外面雪花飄灑,陰沈昏暗,不到伸手不見五指的程度,可能見度卻也極低。

環顧四周,沒見到房中還有其他人,這是獨進一室的結構,一目瞭然,藏也藏不住。方亢看出眾人的疑惑,道:“我老婆子狠心,死的早,留我跟一個女兒相依為命。她自幼懂事,見我這幾日身子不好,說去山中捉野兔給我補補,這時辰應該快要回來了!”

徐佑等人面面相覷,這樣的雪天,就是平路上走路都怕摔倒,一個小女娘去深山裡別沒捉到兔子,反倒陷在裡面出不來。

“郎君,要不我進山去看看。”左彣低聲道:“這個時辰了,會不會有意外?”

徐佑皺眉道:“你不熟悉山勢,不安全。這樣吧,從村裡找兩個常進山、年輕力壯的男子做嚮導……”

“幾位郎君誤會了!”

方亢忙道:“我就這一個女兒,要是進山有危險,怎會捨得?她從小跟著村裡一位獵戶學了點翻山越嶺的本事,由禾山看起來高深林密,但沒什麼大的野獸,只要認熟了上下山的小路,不會有什麼危險。並且野兔只在晚間出來覓食,雪地裡跑不快,又愛走老路,仔細找到它的行跡,下個活套就能套住了……”

話音未落,聽到外面響起一個清脆的女郎聲音:“阿耶,我回來,今天好福氣,捉到一隻肥的快要爬不動的懶兔子,不知盜了誰家的草料,吃的比阿滿叔都要碩大呢。”

她說話又快又急,倒豆子一般,時不時的夾雜幾句吳儂軟語,讓人聽起來如同冬日飲了一杯溫酒,頓覺心情舒暢。方亢迎了出去,斥道:“野丫頭,家中來了貴客,不要胡說!快進來……”

瞧你,手腳都凍的腫了,不讓你去,偏不聽!”

“這點凍礙不得事,我不是好好的回來了嗎?阿耶,這兔子到底像不像阿滿叔?”

說話間一個女郎推門進來,穿著粗布衣衫,不施粉黛,眉眼清秀,長長的黑髮隨意挽了個髻,看上去簡簡單單,乾淨清爽。只是膚色黝黑,不像平常江南女子那麼柔弱白皙,透著一股子健康活潑的生機勃勃,充滿了感染力。

她也不認生,打量了徐佑幾人一眼,將手中的野兔扔到角落裡,高興的道:“你們好福氣,等會我燒一盤兔肉給你們嘗嘗,保管連舌頭都要吞下去的!”

何濡這個吃貨本來昏昏欲睡,一聽有好吃的立刻來了興致,道:“有兔斯首,炮之燔之,那就有勞小娘了!”

有兔斯首,炮之燔之,出自《詩經?瓠葉》,講的是主人宴客,炮就是裹了黃泥炮製,燔是燒,何濡學富五車,張口即來,既應景又有趣。

女郎歪著頭,如墨的眼眸清澈見底,沒有沾染一絲塵世滄桑,道:“你說話我聽不懂,什麼炮之燔之,切碎了肉用火烹就是了……”

這真是掉書袋掉成了呆子,徐佑微微一笑,尚算矜持,履霜和冬至卻沒他那麼能忍,噗嗤笑出聲來。她們倒不是嘲諷女郎的意思,只是調侃何濡,看他尷尬屬於靜苑的保留節目。

秋分也聽不懂,小聲問了冬至,才明白小郎他們在笑什麼。不過她是心地通達的人,不會覺得聽不懂這些就要暗自神傷,或者就得趕緊用功讀書去彌補差距,對她而言,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位置,她只需要陪在小郎的身側,生死不離就足夠了!

何濡聽到燒兔肉的做法如此簡單,立刻沒有了期盼,懶洋洋的靠著牆,再次閉上了眼睛神遊物外。女郎卻不放過他,道;“還有,不要叫我小娘!我有名字,我叫方斯年。”

噗!

徐佑的笑容僵在臉上,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詩經有“於萬斯年,受天之祜”的句子,寓意國運綿長,等閒誰敢用這樣的名字?更別提一個山野村落裡的小女娘了。

何濡估計也是聽了這個奇特到極點的名字按捺不住,饒有興致的睜開了眼,道:“誰給你取的名字?”

方亢不像讀過詩經的人,由禾村裡總共二十多戶人家,更不可能藏著一個飽學之士。雖然這個飽學之士取名的水平太低,但至少是個讀書識字的人。按照這個年代的識字率,這種概率實在太低。

“啊,是我求老掌櫃給取的名,是不是哪裡不好啊?”

方亢只有這一個女兒,心中疼愛的很,不想跟村裡其他小女娘一樣隨便起個狗啊奴啊的名,雖然不盼著長大後變成什麼貴人,但做父親的,還是希望女兒能嫁個好人家,不受苦、不受累的過一輩子。

取個好名字,或許看起來會多少知點禮數,不那麼像是山裡的野丫頭了!

“你是不是沒告訴掌櫃的是給女兒還是兒子取名字?”

方亢老臉一紅,道:“郎君怎麼知道的?我怕老掌櫃嫌棄給女娘取名辱了身份,不敢直說,所以……所以……”

何濡哈哈大笑,道:“你做的對,對付那些高高在上的讀書人,就得用點無傷大雅的法子!方斯年,方斯年……好名字,我很喜歡!”

方斯年頓時笑上眉梢,道:“你是好人!這名字我也喜歡的緊,等下做好了兔肉,給你分一隻兔腿!”

方斯年沒有吹牛皮,將這盤兔肉做的超水準的好吃,配上兩三碟不知名的野菜,暈素搭配,爽膩可口。收穫意外之喜的何濡獨自分享了一條大兔腿肉,吃的油光滿面,不亦樂乎,時不時的跟徐佑炫耀一番,直把徐佑氣的牙癢癢。吃完了飯,天色已晚,方亢告訴方斯年關於徐佑的來意,方斯年聽說要跟方亢一起進城,起初有點不開心,她在山裡長大,從沒離開過由禾村周圍十里的地方,乍然聽聞,難免思緒不定。但少年心性不知愁滋味,很快就將這點不快拋之腦後,因為她發現了一個新的玩伴——秋分!

說實話,兩人的性情和經歷都不太相似,秋分柔而彌堅,從義興流血夜的屍山裡爬出來,如同斷金重鑄,再無所懼。方斯年質樸如新,生養在這片未受玷污的村落裡,彷彿璞玉未琢,天真無邪。但除此之外,兩人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同樣的本性通達,輕易不為外物所動,比起履霜遍歷風塵,隨波逐流,比起冬至浮沈濁世,汲汲富貴,只有她們才是真正的同類!

“你叫什麼?”

“秋分!”

“奇怪的名字。我叫方斯年!”

“我知道,你叫方斯年,可秋分也沒什麼奇怪的啊?”

“你沒有姓氏嗎?”

秋分愣了下,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剛想說自己從小在義興長大,沒有姓氏。奴婢除了主人,一無所有,又怎麼會有姓氏?履霜在旁邊怕她傷心,剛要過來打個圓場,卻聽到徐佑溫和的聲音響起,道:“她姓徐!”

秋分身子一震,轉過頭,呆呆的望著徐佑,雙眸中慢慢浮現出瀅目的水痕,清晰的倒映出那個少年郎君的模樣。

他微微笑著,似遠似近,又如父如兄!

履霜握著秋分的手,感受著她的顫抖和無所適從,一句話也不說,輕輕的把她攬在懷裡,撫摸著柔軟的青絲,臉頰貼著額頭,給予這個妹妹最堅定的支持。

冬至站在一邊,既為秋分感到由衷的高興,也有點小小的氣餒。畢竟在三個人裡面,小郎最喜歡,也最心疼的還是秋分。

不過她很快收拾心情,秋分跟了小郎十幾年,從小陪伴,又一起經歷生死,那份情感和機遇羨慕不來,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想必終有一天,小郎也會像對秋分一樣對待自己。

“好了,有外人在,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打罵你呢。不要哭了,從今天起,你就隨我的姓,再有人問你姓氏,就說姓徐!”

徐佑從不覺得賜人名姓是多麼高尚的事,也不需要靠這個收買人心。但對秋分而言,十三年無名無姓,只有一個供人喊叫的代號而已,現在竟然得以在名字前冠上徐姓,那真是莫大的榮寵。其實也不能怪她激動,連鄭成功何等英雄,被南明皇帝賜了國姓,人皆以國姓爺名之,至於原先的鄭姓,一點都不重要了,黎庶認知如此,也無可奈何。

“徐……徐秋分,現在聽起來就不怪了。嗯,好聽,跟我的名字一樣好聽!”方斯年拉著秋分的手,興高采烈的道:“今晚我們一起睡!”

方亢大感丟臉,道:“野丫頭,當著眾郎君的面說什麼胡話!”罵了女兒兩句,對徐佑不好意思的說道:“徐郎君,我這邊只有一間房能夠住人,不如我帶你們到周邊的鄰居家裡借住……你們寬心,這裡的村民都很熱情好客,不會慢待諸位的。”

“不用太費事了,隨便尋一處宅院,再借三床被子,然後弄點柴火來,湊合一晚上即可。”徐佑吩咐秋分取了五百錢交到方亢手裡,道:“鄉親們恐怕也沒有多餘的棉被,今晚天這麼冷,這點錢就當我的一點心意。”

方亢推辭不過,只好接了錢,帶著方斯年剛要出門,突然柴門外傳來紛雜的腳步聲,接著聽一人道:“是這裡吧?”

“是,是……方老薑就住這裡……”

“你這婢子養的狗才先別走,要是說謊,看爺爺不拔了你的舌頭!”

“不敢,不敢!”

“行主,你說這麼冷的天,咱們累死累活的跑這趟差事,就不能等幾天放晴了再來嗎?”

“錢主等了一兩個月了,為的就是不惹人耳目,等城裡的事情淡了,再將這個方老薑悄悄的控制起來。正好趕上雪天,這不著村不著店的,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咱們綁了人就走,神不知鬼不覺,累點算什麼?都聽好了,打起精神來,等完了事,一人賞五百錢喝酒!還有,去竊香樓的花費,老子都包了!”

“謝行主!”

“謝行主!”

眾人聽到竊香樓,登時來了精神,恨不得立刻抓了方亢,好回那些青樓妓女的床上享受一番。

砰!

柴門被一腳踢開,插在門後的閂木也斷成了兩截,七八個人走了進來,裲襠縛褲,手中拿著短殳,典型的遊俠兒打扮。領頭的人就是所謂的行主,渾身積雪,惡形惡狀,看著眼前的方亢父女,眯著眼睛問道:“你就是四寶坊的方亢?”

方亢急忙把方斯年護在身後,道:“你……你們是什麼人?”

行主獰笑一聲,不多言語,把手一揮,身後的遊俠兒立刻就要擁上去拿人。

“住手!”

聽到動靜,徐佑幾個跟了出來,左彣不等吩咐,縱身上前,輕輕一推,衝在最前面的那個遊俠兒蹬蹬倒退三步,撲通一聲,屁股著地,疼的站也站不起來。

行主臉色一變,重複了方亢剛才的話,道:“你們是什麼人?”

tanakh 發表於 2019-4-24 17:56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三十七章 尋故人


行主的臉上陰晴不定,他叫唐知義,名字雖好,可脾性極差,吃喝嫖賭的爛人一個。今天帶著手下跟徐佑他們前後腳出現在由禾村當然不是湊巧,對他們這些遊俠兒來說,想要無聲無息的綁人有得是法子,冰天雪地,凍的卵蛋都要縮成米粒了,誰他媽的肯出這種苦差?

因此,劉彖加了三倍的價錢!

有錢能使鬼推磨,唐知義看在錢的份上,爽快的答應了劉彖的要求,趕在所有人之前將方亢帶回錢塘。

沒錯,唐知義口中的錢主就是聚寶齋的劉彖。四寶坊裡侍者其實也早被劉彖收買了,所以當店家告訴徐佑關於方亢的事,被侍者偷聽到立刻通知了劉彖。

按照之前的計畫,劉彖本打算再過一段時日,等聚寶齋準備好一切,方亢也看清楚了形勢,再威逼利誘慢慢的把這個狗骨頭一般硬的陳年老薑收服,好為自己造紙賺錢。他的由禾紙獨一無二,論質地、潔度、色澤、韌性尤在剡溪紙之上,只不過四寶坊那個老革只知道守著錢塘縣這點蠅頭小利,不肯大量抄造往周邊售賣,浪費了多少賺大錢的機會,簡直蠢不可言!

誰成想聚寶齋還沒開業,就接到徐佑一行要來由禾村的消息,劉彖以己度人,以為又是同行挖牆腳,馬上派了跟他交好的唐知義前來搶人。

“沒事吧?”徐佑扶著方亢的手,關心的問道。

“沒事……徐郎君,他們,他們不知是什麼人……啊,李七,是你帶他們來的?”

唐知義身後走出了一個濃眉大漢,眼角斜著有一條刀痕,道:“你這老狗不認識咱們行主,總認得耶耶我吧?”

“啊,是你!”方亢指著他,退後了三步,驚惶道:“就是你逼我離開四寶坊的!”

濃眉大漢哂笑道:“正是耶耶我!今給你個選擇,跟我們走,可享富貴,跟他們走,”突然怒目圓睜,猙獰如鬼厲,手中短殳指著方亢的脖子,大喝道:“死!”

話音未落,大漢的身體凌空飛起,短殳撒手甩到了地上,身後三五人齊齊驚呼,忙不迭的伸手去接,卻被沛然不可御的怪力衝撞的東倒西歪,幾聲慘叫之後,橫七豎八摔倒了一地。

左彣拍了拍手,彷彿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站在方才大濃眉大漢站的位子,冷冷道:“趕緊離開這裡,不然,揪你們去見官!”

唐知義身手不算太好,但眼力勁比濃眉大漢強的太多,只看左彣第一次出手就知道這差事怕是沒法幹了,可出來混丟什麼不能丟了面,所以任由濃眉大漢再次出頭,至於結果,並不出乎他的預料,也讓他斷定差事是真的沒法幹了!

扭頭看看躺在地上的幾個手下,左彣僅僅一招,就讓這群打架如同吃飯的潑皮傷了筋骨,頭破血流,疼的忍不住叫出來。唐知義膽氣頓消,強撐著僅剩下的一點勇氣,道:“見官?我們犯了哪條律法?”

遊俠兒橫行鄉里,魚肉百姓,何時把律法放在過眼裡?這會倒是跟左彣論起律法的條陳來了,實在可笑之極。

徐佑不想多生事端,拱了拱手,道:“錢塘杜縣尉是我的朋友,今日勞煩行主給杜縣尉一個薄面,大家就此罷手,如何?”

唐知義色厲內荏,道:“你說是就是了?我還說錢塘顧縣令也是我的朋友呢,你給顧縣令一個薄面如何?”

徐佑笑了笑,給你台階你不下,實在太不上道了,也沒了息事寧人的心思,淡淡的道:“可以!等明日咱們一道回錢塘,到縣衙拜見顧縣令,若他賞你這個面子,我自然別無二話!”

唐知義有幾個膽子,敢進縣衙去見顧允,被徐佑拿話頭逼得騎虎難下,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一張還算白淨的臉頓時憋的通紅,似乎寒氣也隨著離開了體內,手掌心慢慢滲出一絲絲的汗漬。

“走!”

唐知義決定屈服,好漢不吃眼前虧,等回了錢塘再做計較。轉身拉起那幾個不頂用的手下,讓他們互相攙扶著剛要離開,徐佑在身後喊道:“慢著!”

唐知義身子一僵,臉上的肉都在無聲的抖動,心中思慮萬千,想著等會被打了之後怎麼服眾,要是傷在臉上,家中的婆娘會不會鬧離婚,一時竟沒有做出回應。

“行主,行主……”

第一個被左彣打翻的遊俠兒受傷最輕,反應也最快,不然剛才也沖不到最前面,瞧著氣氛不對,湊到唐知義身側,悄然呼喊了兩聲。唐知義猛然驚醒過來,千難萬難的轉過身,陰沈著臉,眼中已經露出懇求的神色,道:“怎麼,郎君反悔了不成?”

徐佑笑道:“反悔?行主不要誤會,我只是想托你給劉郎君帶句話,他開他的聚寶齋,跟四寶坊的私人恩怨我也不管,但方亢從今往後是我的人,讓他死了心吧,切莫再打什麼壞主意!”

唐知義跟劉彖打過幾次交道,隱隱知道這個人並不像表面看上去那麼簡單,但凡能夠在廣州那樣各方勢力混雜交織的所在打出一番天地,手段必定不是吹出來的。徐佑要真的跟他叫板,將來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好,我一定原原本本的將話帶到!”

目送這幫遊俠兒冒著雪夜遠去,何濡百無聊賴的打了個哈欠,道:“他回去之後肯定添油加醋,跟劉彖大說郎君的不是,要我說就在這裡殺了扔到後山一埋,永絕後患!”

“由得他去!”

徐佑並不放在心上,也知道何濡是在說笑,讓秋分去關了柴門,嘆了口氣,道:“錢塘的遊俠兒自從竇棄那夥人沒落之後,真是越來越不成器了!”

左彣深有同感,道:“是啊,竇棄那幫手下好歹會一些陣法武藝,短殳使得有模有樣,不怎麼好對付。還有曹曾,就是抓百畫家人那個,將一群無聊調 教的也還不錯。今天這幾個就差的遠了,不僅沒能耐,也沒那股子狠勁!”

這又是殺人滅口,又是評頭論足,方亢在旁邊聽的心驚膽顫,看著徐佑等人的眼中存了幾分實打實的敬畏。別的不說,竇棄的大名他是知道的,那可是整個錢塘最無法無天的遊俠兒,吐口吐沫,錢塘湖都要翻三翻的滾刀肉,後來不知為什麼犯了律法,被官府流放了三千里,估計死在路上今生無法再回錢塘了。沒想到徐佑他們竟然跟竇棄鬥過,聽起來似乎還贏了,有這樣的靠山,再不用怕這些潑皮無賴,真是再好不過!

方斯年一直沒怎麼關注過左彣,畢竟論風姿,他不如徐佑,論言辭,他也不如何濡,總是站在一側不怎麼做聲,現在才明白真正的高人都是不顯山露水。她走過去,好奇的用食指觸碰一下左彣的手臂,似乎好奇裡面蘊藏了什麼樣的力量,能把那群兇神惡煞的遊俠兒打的人仰馬翻。

“你會擲石子嗎?”

左彣沒明白方斯年的意思,方斯年比手劃腳解釋了半天,左彣才勉強聽懂,原來她跟村裡的獵戶除了學一身打獵的本事,還學了一手擲石子的絕技,三十尺內指哪打哪,絕不會出錯。所以也以為左彣在袖子裡藏了石子,趁大家不注意擲出去打人!

“哦,我這個是內勁……內勁就是……就是調和陰陽,神入氣中,下照坤宮,真炁自生!”

方斯年眼睛眨了眨,道:“不懂!”

左彣從來沒發現跟一個小女娘對話是如此的讓人頭痛,求助的望向徐佑,徐佑裝作沒看見,對方亢說道:“今晚還是不要分開了,準備能燒一夜的柴,在你家裡坐一宿,免得再有人來搗亂。”

一夜無話,第二天一早,天空仍然飄著雪花,方亢唉聲嘆氣,道:“今年村裡的收成要完了,不知道家裡的存糧能不能熬到來年開春……”

徐佑管不了那麼多人,也不能確定今年是不是真的要絕收,拍了拍方亢的肩膀,笑道:“別人的我不敢保證,但你和斯年熬過來年開春絕對沒有問題。”

方亢心中感激萬分,收拾好包裹,踏出門的時候,再次回頭看了眼住了一輩子的房子,縱有千萬種不捨,也該放下了。不為他自個著想,也得為女兒想想,到了城裡,總能找一個好人家嫁了,日子再苦,也比由禾村要好的多。

“丫頭,來背行李!”

“哎,來了!”方斯年正纏著左彣教她用肚子裡的氣打人的技巧,聞聲跑到方亢身邊,一把提起幾十斤重的兩個大包裹,往後背一甩,就跟沒重量似的,又噠噠噠的跑了回去,笑嘻嘻的道;“左郎君,你的行禮呢,我幫你背好不好?”

左彣真的要吐血了,苦著臉道:“斯年,我的內力只能男子修煉,不適合女子。這樣吧,等回到錢塘,我幫你打聽打聽,看看有什麼適合女子修煉的功法……”

“左郎君,不要這麼小氣嘛,你昨天還吃了我一大隻兔腿呢。”為了表明兔腿之大,方斯年努力把兩隻手臂伸到最開,清澈見底的大眼睛滿是渴望,讓人不忍拒絕。

秋分和冬至一直跟在方斯年身後看熱鬧,冬至最怕天下不亂,拍著手道:“對對,昨晚我們都沒吃,就你吃了一條大大大的兔腿,難道就不應該報答人家嗎?”

秋分抿著嘴笑,卻不願意看左彣的窘態,道:“斯年,左郎君從不會說謊的,他說不適合你練,也是為了你好。女子練男子的功法很容易出現問題,不如到了錢塘,讓左郎君幫忙,定讓你遇到一位名師,好嗎?”

方斯年想了想,點點頭道:“嗯,秋分,我聽你的。左郎君,那可說好了,你不能耍賴!”

左彣終於鬆了一口氣,道:“不耍賴,不耍賴!”

來時的牛車只有兩輛,回路多了兩個人,不能再按先前的分配乘坐,最後徐佑拍板,四個男子擠一輛,四個女子擠一輛,眾人抗議無效,只好從命。

行至半途,道路被滑坡所阻,牛車無法通行。幸好方亢熟悉這裡周邊的地形,引著牛車從另一條小路繞行過去,只是偏離了原來的路線,需要多走半日才能抵達錢塘。也幸好他們一大早就立刻出發,天黑前足夠趕到,要不然又得露宿野外,不定出現什麼狀況。

又走了一個多時辰,冬至咦了一聲,讓牛車停下,站在車轅處望著路邊的一處村落。後面的牛車跟著停下,徐佑問道:“怎麼了?”

冬至忙應了一聲,跳下牛車跑了過去,指著隱在霧茫茫中的村子,道:“小郎,這裡就是百畫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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