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寒門貴子 作者:地黃丸 (連載中)

 
tanakh 2019-4-8 20:34: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2 106454

寒門貴子

寒門貴子


【作者概要】:地黃丸,17K小說網與起點作家。閒來弄筆書幻夢,醉時潑墨做文章。

【小說類型】:歷史軍事 > 架空歷史

【內容簡介】:

  徐佑從昏迷中睜開眼,看到胸腹間滲出的一絲血跡,茫然四顧,卻見證了一個永遠在流血的時代!
  ——看前世縱橫金融界的狐帥如何在這個亂世立江左,踏青雲,算廟堂,定乾坤,平南北,開盛世,這是一本關於日月、陰陽、君臣、南北、佛道、貴賤的書,冷靜中審視歷史,惶恐中評點人物,很輕鬆,也很有趣!

【其他作品】:《重生之平行線

本帖最後由 bpd 於 2019-4-11 22:25 編輯

未曾清貧難成人,不經打擊老天​​真。自古英雄出煉獄,從來富貴入凡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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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nakh 發表於 2019-4-8 20:37
第一卷 蒼雪孤城

第一章少年的油紙傘

陰雨綿綿,淅淅瀝瀝的沒有停歇的樣子,還不到酉時,街道上已經沒了行人,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人撐著一把油紙傘,踏著青石板路,慢慢的從另一頭走了過來。

兩側紅磚綠瓦,遠處飛簷畫棟,河岸邊的垂柳輕拂,幾隻來不及歸巢的燕子從枝椏間低旋飛過,如同一寫意的詩句,伴著點點墜落塵泥的雨滴,將這個世界的本來面目,清晰的展現在徐佑的面前。

茶坊、酒肆、腳店、肉鋪、公廨……

來到這裡二十七日,他還是第一次出門,雖然早就知道不知為何轉換了時空,穿越到了這個朝代和如今的這具身體上,但真正走上街頭,呼吸著前世裡不曾有過的清新空氣,還是從心底深處感覺到一絲無奈和茫然。

“郎君,微之小郎君……”

身後傳來一個女子焦急的呼聲,少年人置若罔聞,緩步走到河岸,輕輕的捉住一根搖擺的柳枝。

入手冰涼,寒意徹骨,已然是深秋了哦!

他的胸腹間又是一痛,低著頭劇烈的咳嗽起來!

“郎君,你怎麼樣,要不要緊?”

一隻纖細白嫩的小手從後面伸過來,攙扶住了少年的手臂,從輕微的顫抖中,似乎能感受到對方自內心的擔憂。少年扭過頭,眼神迷惑了片刻,才認清了來人,溫和的笑了笑,道:“秋分,沒關係,我身子已經大好了,這點雨還受得住!”

他終於想起,自己現在名叫徐佑,字微之,是江東豪族義興徐氏的子弟,眼前的女子叫秋分,是他的貼身侍女,據說是秋分時節出生,所以起了這個名字。

秋分年不過十三,柔順的青絲二分開來,於頭後梳成奴婢專有的環髻,一身翠綠色的對襟衫裙,加以絳色的束腰,足穿玉華風頭絲履,眉眼清麗動人。

“溫大夫走之前千般交代婢子,說郎君腹間的刀傷初癒,一定不能再染了風寒,你要是……要是……嗚嗚嗚!”

秋分說著便掉下淚來,晶瑩的淚滴順著潔白光滑的臉頰流下,讓徐佑不由心生憐憫,屈指擦去她臉上的淚水,柔聲道:“好啦,我不是好好的嗎?這就隨你回去!”

“嗯!”秋分用力的點了點頭,接過徐佑手中的雨傘,將大半傘面都遮擋在他的那邊,道:“小郎君,當心腳下……”

主僕二人相攜而行,秋風蕭瑟,伴著落雨,如同一幅迷人的水墨卷,給這本就古色古香的街道又增添了幾分意境。

回到家中,秋分去打熱水來給徐佑洗了手臉,又忙著去做晚飯。徐佑走到窗前,雙手一推,望著這座寒酸的農家小院中蕭敗的景緻,沈默不語。

他前世本是一名孤兒,靠著好心人的資助和個人的努力上完了大學,後來進了一家上市公司做到了高層以後又跳槽去了全球最著名的一傢俬募基金,以金融為媒介攪動世界經濟風雲,憑藉靈敏的嗅覺和過人的膽識很快闖出了好大的名氣,被業內譽為狐帥——意思是指既有狐貍的狡詐詭譎,也有領袖的魅力和決斷,卻不料一場車禍讓他的靈魂來到這個世界,和頻臨死亡的徐佑融合在了一起。

幸好,他不僅繼承了徐佑的身體,也繼承了徐佑所有的意識,所以臥床不起這二十七日,他看似渾渾噩噩,一言不,其實在腦海裡逐漸消化有關這個世界的知識!

這裡是古代無疑,但又不是他前世裡的那個古代,歷史在曹魏正始十年,也就是公元249年生了奇妙的轉折。這一年正月初六,曹芳與曹爽三兄弟前往高平陵拜祭魏明帝曹叡,準備多時的司馬懿在洛陽動政變,卻沒想到正中曹爽算計,調集禁軍滅了司馬氏三族。魏祚得以延續,之後又傳十一帝,共計二百多年,也算長壽。

但歷史又帶著無法迴避的慣性,將軌跡拉回它本來該行走的路線上。至魏朝末年,由於吏治**,上下奢靡,加上門閥政治導致皇權旁落,及罷州郡兵,大封宗室等原因,各地動亂頻繁,國力日衰,終於引得“西北諸郡,皆為戎居”的胡人飲馬東顧,先後有匈奴、鮮卑等五族入侵中原,竟時隔百年後,又重演五胡亂華的慘劇。

期間以匈奴勢力最大,攻入洛陽俘獲魏憫帝,魏亡。隨即大量漢人從黃河流域遷入長久流域,主要有庾、柳、袁、蕭、詹、邱、何、胡等八姓,史稱衣冠南渡。另有郡望士族如瑯琊王氏等意圖扶持曹魏宗室東海王曹潁到江東重建魏室,但行至彭城被匈奴輕騎截住,曹潁及王氏一族被屠殺殆盡,然後匈奴軍分三路南侵江東荊楚等地。

其時人心惶惶,江南各地豪族世家結成塢堡,堅壁自守,但因各自為戰,根本無力抵抗匈奴人。神州6沈,華夏滅亡的危難之時,雍州刺史麾下左中軍參軍安師愈在刺史戰死之後,收拾殘兵,後撤至荊楚之地,利用廣袤的戰略空間,串聯豪族和各塢堡及流民兵,先後十三戰,無一敗績,將匈奴軍阻擋在長江以北。

而後設南都霸府,組建南都軍,以水、步、車協同作戰,連克連捷,收服失地,將戰線推到黃淮之間,但因糧草不濟,再無力北進。而匈奴也因南侵大傷元氣,被鮮卑、羯等胡族趁虛而入,幾方在中原地區展開混戰達三十年之久,先後成立了秦、燕、涼等七國,最終鮮卑族拓跋氏獲得最後勝利,除了姚氏困局一隅的西涼,已經從實際上一統北方,。

一來,拓跋這個姓氏源自黃帝後裔,而黃帝源地在戰國時的魏國,故而建國號為“魏”,立都平城。另一方面,以魏為國號,也是為了表明跟曹魏一脈相承,比起南方更為正統,以收攬天下士人之心。

同時,南方既定,安師愈找來一個曹魏旁支遠親立為傀儡皇帝,自己把持朝政,經過二十餘年的養望,於北方魏國建立的後一年,在建康受禪稱帝,建立了楚國,改建康為金陵,立為國都。

自此南楚、北魏隔河對峙,兩分天下!

徐佑穿越來的此時,已經是楚國第二任皇帝安子道在位,作為這個時期最危險職業之一的皇帝,安子道已經六十七歲,在位四十四年,稱得上近百年來第一長壽。

前世裡的徐佑雖然從事的金融業,但酷愛讀史,尤其對魏晉南北朝十分的著迷,為名士風流撫掌,也為生靈塗炭赤目,閒暇之餘,也曾幻想如果自己回到那時,又是怎樣的一副景象,會不會做出什麼驚天大地的偉業來。

只是,真到了這一天,卻現歷史已經變得面目全非,更讓他無語的是,他附身的這個人,包括所能依靠的徐氏家族,剛剛遭遇了一場滅頂之災!

徐佑望著窗外風捲殘葉,臉上浮現一絲苦笑,低語喃喃的道:“好好的世族大家日子不過,非要爭什麼權,賭什麼氣,現在可好,一拍兩散……”

“郎君,用餐了。”

秋分清脆的嗓音將徐佑從沈思中喚醒,他關上了窗,走到外間,看到食案上擺著四碟小菜,有蒪羹、干魚、缹茄、蜜姜,外加一碗麥飯。以徐氏現在的處境,能張羅起這樣的飯菜,恐怕是秋分在外面不知費了多少心才籌措來的,徐佑屈膝跪坐蒲團上,望著秋分輕笑道:“坐吧,一起吃。”

秋分急忙搖頭,道:“不,這不合規矩……”

徐佑拉著她坐了下來,道:“時至今日,還有什麼規矩不規矩的,我受傷這段時日,家中奴僕逃逸殆盡,只有你留下來照顧我,一起吃頓飯有什麼打緊。”

秋分急促不安,手腳都有些不知該怎麼擺放。徐佑看了看秋分消瘦的臉蛋,將自己面前的麥飯推到她的跟前,遞了筷子過去,眼中浮上一絲柔意,道:“我不是太餓,這碗飯你吃吧。”

“我也不餓……”

話音未落,聽到腹中出咕嚕的聲音,秋分大羞,從臉頰到耳根都紅若晚霞,低垂著頭,再不敢望徐佑一眼。

徐佑伸手揉了揉秋分的腦袋,差點將她的環髻弄亂,笑道:“快吃吧,溫大夫不是說了嗎,我剛剛恢復,要少食。”

秋分身子微微一顫,頭垂的更低,好一會不見徐佑說話,偷偷的抬眼瞧去,卻見他夾了一塊小魚乾,放到嘴裡認真又細緻的嚼著。

可這些東西,要是放到以前,他是連看都不看一眼的。

“郎君,都是婢子沒用,”

秋分眼眶一紅,心口疼了起來,道:“我找周嬸王嬸她們求了好久,也只求來這些食材,等明天,明天我就去想辦法,一定做道你最愛吃的乳釀魚……”

徐佑抬起頭,目光澄凈,唇角的笑容讓人沒來由的感覺到心神安寧,道:“已經很好了,有茄有姜,有魚有蒪,別的人家想要吃這些怕也需費上幾百錢,夠奢侈了。”

南人尤愛食魚,徐佑記得《齊民要術》裡光魚的做法就有數十種,魷鱧鮒,鱒鯇鰱鯿,魴鮪鰱鱖,鱨鯉鯔鱣,種類繁多,烹飪精細之處更令人乍舌。小竹提到的乳釀魚,是徐佑這具身體的原主人最愛的一道菜,做法後世已經失傳,只知要以牛乳入味。

說起牛乳,牽扯到了胡人遷居的影響,漢人本沒有飲食乳製品的習慣,但魏晉南北朝時期,胡人多舉族內遷西北諸郡,加上五胡亂華,某些特色食物也漸漸的被漢人融化結合。徐佑前世裡讀《魏書》,就有“常飲牛乳,色如楚子”的記載,可見非但乳品已經廣為流傳,並且現了其中的美容功效。

但與這些做工講究的魚菜相比,干魚則是選取寸許長的小魚醃製而成,時人有“鮮魚千尾,干魚最賤”的說法,貧寒之家吃不起鮮魚,常常會去魚市撿來這些賣不出去的小魚回家打牙祭。

像這樣的東西,以徐氏之顯赫家世,徐佑何止是不愛吃,根本是沒吃過!

但今時不同往日,能填飽肚子就是福氣,徐佑不想秋分為此自責,刻意轉移話題,指著蒪羹笑道:“你可知這道菜很出名嗎?”

秋分茫然搖頭,徐佑道:“曹魏時有位名士張衡,從吳郡至洛陽為官,秋風起時,突然想起家鄉的蒪羹鱸魚膾,說‘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乎’,於是辭官而歸,蒪羹鱸魚隨之名噪天下。”

蒪,即是蓴菜,也叫馬蹄菜,在魏晉南北朝時十分的流行,許多達官名士都甚愛之,作為配菜調羹,最是美味。但一般大戶人家做蒪羹,往往要佐以燻肉絲、雞絲、筍蕈絲、小肉圓等等,再講究些,則要像張衡一樣以蒪羹膾鱸魚,哪裡會是徐佑現在吃到的,僅僅是蒪菜熬製成湯,連調味也沒幾料。

他這樣說,只是安秋分的心!

秋分呆呆的望著徐佑,看的他愣了下,問道:“怎麼了?”

“沒,沒什麼!”秋分慌忙扭過頭去,過了一會,忍不住道:“郎君,你跟以前有些不同……”

徐佑心中苦笑,他既然繼承了這位徐氏嫡系子弟的身體和記憶,當然知道他以前是個什麼樣子,人雖然不壞,但好任性為俠,脾氣急躁而易怒,下面這些奴僕沒少挨打挨罵。也就是秋分從小就跟他一起長大,情份深重,輕易沒有黑過臉,但也何曾見過他如此溫潤款款,細語柔聲?

“經過了這樣的事,差點連性命都丟了,也該有些不一樣了。來,吃飯吧,食不言寢不語,這碗飯不吃完,不許說話!”

秋分端起碗,乖乖的吃了一口麥飯,大麥苦澀,吞嚥起來有些刺喉,遠遠比不上平時吃的稻米香甜,可這個時候吃來,卻不知為何感覺到滿滿的快樂、

或許吧,是因為小郎君從未有過的溫柔的笑,和他說話時不急不緩的姿態……


tanakh 發表於 2019-4-8 20:38
第二章品色服之制

雨打芭蕉聲聲震,一夜無眠。

徐佑合衣臥躺,想起了前世今生許多事,在快天明時才沈沈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院子外面傳來爭吵聲,徐佑朦朧中驚醒過來,上身反射般的坐起,眼眸中充滿了驚恐之色,胸腹間的傷口被這一拉扯,彷彿撕裂似的疼痛,幾乎頃刻之間,額頭出了一層冷汗。

他這時才知道,二十多天前的那個血腥的夜晚,刀光火光中的猙獰,親人部曲們的慘叫,被鮮血染紅了整個徐氏塢堡的場景,已經深深的刻在他的心底深處,不曾因為換了靈魂而有所減弱。

“秋分,秋分?”

徐佑喊了兩聲,沒有聽到外間秋分的回應,疑惑中起身下床,散開的髻也不梳理,往院門口走去。

“去去去,都滾的遠一點!你,你,還有你,給我聽好了,徐氏謀逆,本該族誅,賴主上仁慈,才放過餘者不究。爾等勉強撿回一條小命,還敢偷偷的給徐佑這個逆賊送吃的?不想活了是不是?”

徐佑走出院門,看到門口圍了許多人,都是周邊的鄉里鄉親,一個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背對他而立,頭戴漆紗高冠,班雲錦的朱色寬衫,手持馬鞭,對眾人頤指氣使,姿態囂張之極。在他的兩側站了十名腰挎長刀的侍卒,身穿灰暗的龜背紋甲,腰束革帶,下穿大口縛褲,目光炯炯,虎背熊腰,看上去十分精悍。

一個須皆白的老漢癱坐於地,身前魚簍側翻,一條肥碩的鯉魚無力的躺在地上的水漬中,有一下沒一下的吐著泡沫。秋分站在老漢面前,正對中年男子,清秀的小臉滿是怒意,分辨道:“我家小郎已經被主上下詔赦免了罪名,現在居此養傷,哪裡還是什麼逆賊?你們簡直信口雌黃……”

“放肆!”

中年男子臉上閃過一道怒色,手腕一抖,馬鞭夾雜著呼嘯聲直衝秋分的臉蛋抽去,瞧那力度,真要抽實了,必定皮開肉綻,說不定容貌就此毀了。

徐佑前世裡身居高位,早就習慣了喜怒不形於色,可乍然看到這一幕也覺得目呲欲裂,剛要大聲阻止,卻見秋分毫無懼色,眸光清冷,等鞭子前梢堪堪觸及鼻尖的時候,身子微微一側,竟是躲了開去。同時伸出纖細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成剪刀狀,不差分毫的夾住了馬鞭。

中年男子顯然沒想到這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小女孩會有這樣的身手,呆了一下,立刻用力回撤,可馬鞭彷彿被鐵水灌注了一樣,夾在手指尖一動不動!

圍觀的人群出哄堂笑聲,毫不遮掩自己的嘲諷之意,中年男子氣的臉面通紅,扔開馬鞭不要,怒道:“徐氏賊心不死,連一個婢女都敢違命不尊,且煽動百姓鬧事,給我統統抓起來!”

十名侍卒齊齊上前一步,唰的抽刀出鞘,冰冷的刀刃映著初升的朝日,將院子門前閃現出一片奪目的寒光。

秋分倔強的咬著下唇,面對這些悍卒一步不退,可眼眸中已經有了絲絲後悔。是啊,郎君剛剛脫罪,要是因為自己一時衝動連累了他……

秋分,都怪你,被人打就打了,為什麼要躲,為什麼不忍讓?

“住手!”

當此千鈞一之時,一個平和低沈的聲音在眾人耳邊響起,中年男子怒不可遏的回頭望去,看清來人後,臉色頓時大變,蹬蹬後腿了兩步方才站穩。

“是徐郎……”

“真的是啊!”

“微之郎君身體大好了?”

“能起床,想必是無恙,大喜,大喜。”

“哎,也不好說,你看徐郎的臉色和儀姿,哪裡還有以前那樣的神秀偉岸?”

“聽,好像在咳嗽了,看來傷還沒好……”

“哪裡有容易好的?聽說那晚他一人殺了沈家十一個七品上的高手,自己被刺了三十多刀……”

“啊?是嗎?真是……哎,江東之豪,莫過沈、徐,沈氏還能耀武揚威,可徐氏怎麼到了這步田地!”

週邊人群議論紛紛,中年男子臉上陰晴變幻不定,擺明是忌憚徐佑過人的身手。秋分卻不管這些,急忙衝了過去,扶住徐佑的胳膊,道:“小郎,你怎麼出來了,早上寒氣重,我先送你回房休息……”

“無妨!”徐佑強壓下咳嗽的衝動,拍了拍秋分的小手示意他沒有大礙,低聲道:“生了何事?”

“我一早起來,想著要給小郎做乳釀魚,便到魚市去找找看。”秋分身上無錢,到魚市去也只是哀求告借,徐佑心中憐惜,卻沒說話,聽她繼續說道:“可魚市沒有合適的鯉魚,回來路上正好碰到餘老伯,他夜裡出河打漁,賣了後還餘一尾就送了我,並好心用魚簍裝了幫我送回來。不想剛到門口,遇到這幫惡人,問了我們幾句,就把魚簍掀了,還要抓餘伯問罪……”

徐佑聽明白緣由,走到倒地的老漢身邊,將他扶起,溫聲道:“餘伯,傷到了嗎?”

餘老漢惶恐莫名,道:“不敢勞煩徐郎,我沒事,沒事。”

安頓好餘老漢,徐佑長身而立,盯著中年男子,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道:“你是何人?可有中書省的棨牌?”

楚制,以中書省掌刑事,而以徐佑過往的身份以及犯下的罪名,本地州郡法曹無權過問,只有中書省有權力派人監管。而所謂棨牌,是一種用木頭製成的信符,用來作為表明官員身份的證據,類似於後世裡的各種證件。

中年男子這會才回過神來,現在徐氏已經不是當初的那個徐氏了,自己還怕這個小霸王做什麼,膽氣一壯,冷哼道:“你如今不過一介編戶齊民,有什麼資格動用中書省的人?實話告訴你,我是沈使君府上的三等管事陳牧,受命來此探望徐郎君,順便看看有沒有不長眼的東西來打擾郎君靜養。”

一聽沈使君這三個字,徐佑心中浮上一股暴戾的情緒,恨不能夠生食眼前這人的血肉,他繼承了徐佑的記憶,自然也繼承了他的情感,對於滅了徐氏宗門的沈氏,那是傾斜吳江之水也洗刷不盡,再看向陳牧的眼神如同高山上終年不見陽光的積雪,變得冷冽又無情,不過聲音仍舊平靜無波,道:“這裡是義興郡,若有人打擾自會報於府君知曉,不勞煩你們吳興沈氏替我操這個心。”

陳牧森然一笑,道:“忘了告訴郎君,再過一些時日,義興郡就不復存在了。”

“什麼?”

“他這話什麼意思?”

“義興郡,沒了?”

“難道主上要裁撤本郡嗎?”

此時人們尤重籍貫,義興郡作為江東徐氏的郡望之地,立郡百年,孕育了幾代人,那種植入骨髓的情感,就是徐佑不能體會,也能從周邊人群臉上的驚愕表情感觸一二。

不得不說,沈氏這一手實在險惡,徐氏雖然在那一夜後已經一蹶不振,但只要義興還在,最多將養數十年,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可一旦郡望被裁,從今往後,再無徐氏矣!

“你胡說,不可能,這不可能!”秋分杏眼圓睜,眼眶中有淚水打轉,根本不相信陳牧的話。

“哼!”

陳牧並不解釋,還記得剛才被秋分羞辱之仇,把手一揮,道:“把這個女婢抓起來,帶回去審問。”

徐佑伸手將秋分攔在身後,十名擎刀侍卒對視一眼,望著徐佑全都徘徊不前,也是被他曾經的威名所懾,故而遲疑。

徐家七郎,雖然年方十五,但自幼修習徐氏威名赫赫的白虎九勁玄功,一身修為在九品榜上可以排到六品上,被稱為最有可能在二十歲前突破五品,邁入“小宗師”境界的武學天才。

陳牧唇角露出一絲陰毒,似乎還帶著幾分得意,道:“上,我就不信他敢反抗!”

徐佑能在金融界混到頂層,本就是玩弄人心的高手,立刻猜到了陳牧的心思。他這是逼自己動手,要是能殺幾個侍卒更好,因為一旦鬧起來,不管有理沒理,在這個敏感時刻,真是百口莫辯,說不定剛剛塵埃落定的徐氏謀逆一案又會有什麼反覆。

要是按照以前這個身體主人的脾性,肯定不會忍下這樣的惡氣,什麼時候,大名鼎鼎的徐家七郎君,會被一個管事欺辱?陳牧也定是料到了這一層,所以才故意挑起事端。

不過這次他註定要失望,又有誰能知道,眼前的徐七郎,已經全然換了個人呢?

徐佑微微一笑,道:“敢問陳管事可曾出仕,定為幾品?有何狀語?現居何職?”

楚國上承魏制,以九品中正品鑑人物,選舉人才,由各州、郡、縣大小中正官經過查訪,結合門第和德才定出“品”和“狀”。“品”分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九品,但類別卻只有上品和下品,其中一品為虛設,屬於聖人級別,無人能達到;三品以上為上品,以下皆為下品。而“狀”是中正官對士人德才的評語,一般只有一兩句話,如“天才英博,亮拔不群”等等。上品者起點也高,往往為清要職官,陞遷也快,受人尊重,下品者為濁官,起點低,陞遷慢,受人輕視。

陳牧呼吸一窒,半響才怒目而視,道:“徐郎辱人耶?”

“辱你又如何?”徐佑背手而立,朗聲道:“我諒你區區一個三等管事,不僅無品無職,更是不學無術,可知本朝有‘品色服’之制?”

“啊?”

徐佑緩步走到陳牧跟前,離他僅僅五尺之距,道:“品色制規定,王侯公卿及三品以上“色用紫”,四品、五品“色用朱”,六品、七品“色用綠”,八品、九品“色用青”,流外官、庶人“色用黃”,部曲、奴婢“色用白”,屠沽、販夫及商人只可“色用黑”,凡僭越者杖八十,流三千里。你不過沈使君府中管事,奴僕之輩,服白已經是主上恩典,竟敢僭越穿著朱衣。但此也罷,可“非官不得衣錦”,你不僅衣著錦緞,還是用的上等的班雲錦,“非公卿不得著高冠”,你的身份,頂多佩戴小冠而已,卻戴著漆紗高冠,三罪並罰,追究起來,怕是你的使君也保不住你的性命!”

這些知識並不是來自於這具身體的前主人,徐佑前世也算讀史入迷,知道品色制度從先秦兩漢已經開始,只不過不同的朝代對顏色的規定不一樣,比如黃色,到了唐德宗以後才逐漸演變成皇室的專用色,但朱紫一直屬於高官,黃白一直比較低賤,比如《賣炭翁》裡有“黃衣使者白衫兒”的句子,一個是太監,一個是爪牙,都是奴僕級別,而“一介白衣”也常常用來形容平民百姓。所以徐佑臨時捏造的楚國品色制,應該也於事實相差不遠,縱有瑕疵,用來恐嚇陳牧是足夠了。

陳牧被徐佑氣勢所懾,一時不知所謂,支吾道:“規制又……又如何?大家都這樣穿……”

品色制貫穿上下幾千年,但真正被嚴格實行的朝代並不多,尤其像楚國這樣,動盪了幾十年方才安定下來,對這方面不太講究,高門大戶上至宗親,下至奴僕,無不衣著錦繡,庶族裡有些豪富之家,也是高冠錦袍,朱紫盈門,誰也沒當回事。

但問題在於,國家法制就是國家法制,沒人管是一回事,真的較起真來是另外一回事,尤其像沈徐兩家,經過那一夜的腥風血雨,已成死敵,鬧將起來,陳牧幾乎可以肯定,自家使君不會為了他這樣的小人物授敵以柄。

“是嗎?”徐佑淡淡回頭,道:“秋分,去太守府具狀,告陳牧等人僭越禮制,有不軌之心。”

扣帽子這種大殺器,人人會用,但要看用在誰人手裡,效果可就大不一樣。方才陳牧要抓秋分,理由是煽動百姓鬧事,可實情如何,一查就能查的明白,只不過是小人的思路和見識。但徐佑給他扣的帽子,卻是板上釘釘,真要告到太守府去,別忘了這裡是徐氏的郡望所在,他一個沈氏的家奴,下場可想而知。

“我們走!”陳牧越想越氣,看到地上還在搖尾的鯉魚,一腳上去踩得稀爛,道:“哼,徐佑,你也別得意,主上只給了你一個月時間養傷,還剩三五天,屆時不管你好是不好,都要離開義興,到錢塘去定居,到了那時,我看你一個編戶齊民,還有沒有今日這樣的伶牙俐齒!”

“我的魚,你,你……”秋分望著地上的魚,只覺得心口都要裂開了似的,紅著眼就要沖上去跟陳牧拚命,徐佑一把拉住她的身子,長袖一揮,冷然道:“不送!”

等陳牧等人灰溜溜的離開,徐佑雙手交疊,俯長揖,道:“各位鄉親,微之早年少不更事,於郡中橫行無忌,滋擾相鄰,今日思之,愧不當初。這些時日又得眾芳鄰傾囊相助,資以米食,微之沒齒難忘,但有來日,定當湧泉以報!”

圍著的一眾人等,不分男女老幼,同時俯為禮,然後目送徐佑轉身離開,破敗的柴門緩緩合攏,不知是誰低語了一聲:

“他日復徐氏、滅沈族者,必此子也!”
tanakh 發表於 2019-4-8 20:38
第三章納履決踵

回到房中,秋分一直低著頭不敢做聲,雙手絞著衣角,乖乖的站在那裡。

徐佑詫異道:“怎麼了?”

秋分慢慢跪下,手背貼著額頭,伏於地上,道:“婢子不知輕重,惹了禍事,請小郎責罰!”

徐佑搖頭失笑,將她拉了起來,道:“傻瓜,你一個小娘,面對陳牧那樣的惡人,能夠不卑不亢,維護我徐氏的顏面,該當重賞才對……呃,現在咱們窮的叮噹響,先把賞記下,等以後十倍給你!”

此時稱呼男子一般叫郎君或小郎,女子叫女郎或娘子,小姐這樣的稱呼到了宋時才有,但多用來形容娼妓。到了元時,蒙古人得了天下,不學無術又仰慕中原文化,以為小姐是什麼高雅的名稱就用來稱呼貴族女子,後世才以訛傳訛,逐漸流傳了下來。再到徐佑穿越之前的那個時代,小姐重新變成了失足婦女的代名詞,其實也算回到了正軌。

“婢子不要賞賜,只要小郎不怪我就好了。”秋分吐吐舌頭,仰頭望著徐佑,道:“小郎,你真的跟以前不一樣了……”

“又來,這話你好像說過了。”徐佑身子虛的厲害,經過剛才一鬧,這會有點喘不過氣來,在秋分的攙扶下去床上休息,蓋了被子感覺暖和了些,笑道:“說說看,又現哪裡不一樣了?”

秋分興奮的道:“就剛剛你對那惡賊說的話,什麼品色,什麼違制啊,三兩句讓他面色鐵青,吃了虧又無可奈何……你是不知道,之前他多麼神氣,威風八面的,把大家都唬的不敢說話……”

“一個惡奴罷了,只有狐假虎威的本事,被嚇幾句就跑掉了,沒什麼的!”

“不,要是以前,小郎肯定是二話不說,直接把他揍的,揍的……”

按理以徐氏這樣的豪族,雖然是武力強宗,文風不盛,但立郡百餘年,家學也算淵源,嫡系子弟的貼身侍女無不是知書達理,博覽群書,但徐佑好武任俠,最不愛尋章摘句,皓窮經,所以連個身邊的侍女也都是學武多過學文,所以秋分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來形容。

徐佑笑著接道:“揍的他阿母都認不出來!”

秋分眼睛一亮,眉梢隨之上揚,薄薄的唇瓣也跟著揚起一個微小的弧度,叫道:“對,這個句好,揍的他阿母都認不出來,哈!”

徐佑打趣道:“那你覺得是以前的小郎君好,還是現在的小郎君好?”

秋分歪著腦袋,認真想了想,道:“以前的小郎君喜歡動手不喜歡說話,現在的小郎君喜歡說話不喜歡動手,我覺得都好啊!”

其實,只要小郎君你能站起來,不再是躺著病床上,渾身血淋淋的模樣,婢子都從心底覺得歡喜……

徐佑聞言一笑,道:“你倒是嘴巧,說說看,你的武功從哪裡學來的?看那個陳牧力氣也不小,竟被你一招就奪了鞭子去。”

秋分訝然道:“小郎,不是你看我天天閒著無聊,偷偷教我學的嗎?還說是徐氏祖傳的什麼白虎勁,只傳嫡子,還叮囑我不要說出去,免得自找麻煩。今天我實在氣不過,還是第一次動手呢,沒想到真的挺管用,嘻嘻!”

徐佑揉了揉太陽穴,融合的記憶就是有這點不好,除非印象極其深刻的東西,否則還需要搜索一番才能找到,就像秋分說的,他這會才記起來,確實是以前的那個自己教的秋分武功,目的一來是無聊,二來是叛逆期的無法無天——祖制非不要別人學,我就非找個外人來學,還是身份低賤且最嬌滴滴的婢女!

只是沒想到秋分竟然頗有天份,不僅在三年內習成了白虎勁的玄功,並且練到了第二勁,勉強可以算是入了九品下的高手了。

所謂九品榜,是江湖中人仿照官府的九品中正制劃分的武功品級,從一到九,九品最下,每一品級又分上、中、下三等,想整個楚國習武之人何其多也,一般人畢其一生都無望進入九品,所以秋分能在十三歲入了品級,天份之高,可以說不在徐佑之下。

“白虎九勁……”

徐佑抬起手,白虎勁越練的高深,手掌就會變得越是白皙如玉,晶瑩剔透,只是他現在的掌心略顯黯淡,灰濛無光,跟以前巔峰時不可同日而語。

“日君元陽,還歸絳宮,月君元陰,還歸丹田,積真陽以成神,而麗乎天者星辰。積真陰以成形,而壯乎地者土石……”

心念一動,早就熟爛於心的白虎玄功自然運行,卻不料腹下氣海突然一陣疼痛,渾身血脈逆流,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寒氣彷彿毒蛇般順著經脈鑽入他的身體各處。

幾乎一瞬間,徐佑的臉色大變,渾身如同浸了水似的變得**的,要不是緊咬了一下舌根,差點要昏迷過去。

秋分嚇了一跳,撲上來扶住他的身子,惶恐叫道:“小郎,小郎!”

“咳,我沒事……”

不過只要不動運功法,片刻之後,那股寒氣又神秘的消失不見,徐佑彷彿生了一場大病,本就虛弱的身子更顯得一吹就倒,喘息道:“讓我坐起來。”

秋分忙將被縟和枕頭都放在床頭,抱著徐佑讓他上身斜靠在上面,然後蹲在他的腿側,仰起頭擔心的道:“小郎,你剛才怎麼了?”

徐佑搖搖頭,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道:“溫大夫來看病時,有沒有說過什麼話是關於我的氣海和經脈的?”

秋分蹙眉回憶了一會,騰的站了起來,道:“好像有一次,小郎你全身變得冰冷,臉上就像結了冰一樣,溫大夫不知用了什麼法子,才把郎君救了過來,之後婢子聽他自語說可惜,可惜,氣息逆轉,經脈錯亂,一身武學……啊?”

秋分臉上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一時說不下去,徐佑柔聲道:“繼續說吧,不管好的壞的,不必隱瞞!”

“他,他說一身武學,盡付東流……婢子當時著急郎君的病情,並沒有深思他說的這話跟郎君有什麼關係!”

徐佑沈默不語,也就是說,他穿越而來,不僅遇到了這傢伙重傷頻死,還失去了世家大族的依靠,且成了太子和沈氏的眼中釘,就連唯一可以引起為傲的武學也因為這次重傷付之東流。

一無財力,二無勢力,三無武力,真真可謂一無所有!

“咳,咳!”

徐佑猛的咳嗽了兩聲,他畢竟是兩世為人,對武學一道並不像原來的徐佑那麼痴迷,那些世家大族的子弟,又未必個個習武,還不是照樣封侯拜相,位極人臣,名留青史?

“不提這個了,能保下一條命,已經是祖宗顯靈,大不了以後再練回來就是了。”

“嗯!”秋分自己學武學的容易,沒覺得有多麼難,而小郎又聰明自己百倍,就是重新練回來也簡單的很,所以很快就把這件事拋之腦後。

畢竟,就像小郎說的,能夠活著,已經是天大的幸運了,人,不能奢求太多,這是她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明白的道理。

“哎呀,魚!我忘了那尾魚了……”

秋分跳起就要往外面跑,被徐佑一把拉住,卻不想這小妮子力氣好大,差點被她帶下床去,傷口處又是一痛,忍不住咳嗽了起來。

“咳咳……別去了,那魚早被踩的不成樣子,還拿來做什麼……”

秋分趕忙輕輕揉搓著他的胸口,讓氣息平順了幾分,低聲道:“只是臟了些,我拿回來洗干凈了,其實跟鮮魚沒兩樣。小郎你這二十多天來只能吃點稀粥,身子骨虛弱,正好熬了魚羹為你調養調養……”

徐佑心中嘆了口氣,他前世是孤兒,從小吃了太多的苦,別說爛魚做成的羹湯,就是扔到垃圾桶的剩飯也撿來吃過,但長大成人之後,事業一帆風順,錢多的幾乎數不過來,飲食不說奢侈,但也絕不節儉,卻沒想到穿越到這個世界,竟然又像是回到了小時候的生活。

“也好,熬的爛一點,多加點湯,咱們一人一碗!”徐佑叮囑道:“記住了,一人一碗,你要是不吃,我可也不會吃!”

“嗯,我記住了!”

秋分背轉身去,眼睛好像又有點潮意,不知怎麼了,自從小郎君甦醒過來之後,他的眼神,舉止和說話,每一分每一寸都似乎能觸碰到她的心裡最柔弱的地方,讓從來沒有眼淚的自己數次都快要流下淚來。

秋分的手藝在這個年代如何,徐佑並不知曉,但要是放到他的那個年代,至少也是米其林餐廳主廚的功力。簡簡單單的一道魚羹,除了蔥姜沒有別的調料,可吃起來卻鮮美滑潤,入口如飲仙露,讓人食之如飴,真是連舌頭都要吞下去了。

聽到徐佑的讚譽,秋分心裡高興,嘴上卻說:“你以前可總罵我是個蠢丫頭,笨手笨腳的,還說我要是跟了別人,早被主家給打死了呢。”

徐佑一口湯差點噴出來,道:“是嗎?”

秋分飛快的點頭,嘟著嘴的樣子顯得俏麗可愛,徐佑揉了揉她的腦袋,故意弄亂她的髻,道:“看,我以前說的也沒錯嘛,哪有做侍女的,連一個環髻都梳不好?”

秋分大羞,忙跑到外面照著水盆重新梳理好髻,徐佑這時才現,這間房內,連一枚銅鏡都沒有。

銅鏡從西漢末開始就逐漸進入尋常百姓家,算不得什麼稀罕物,徐佑輕輕按了按太陽穴,覺得精神好了許多,將秋分喚了回來,問道:“一文錢都沒有了嗎?”

秋分咬著唇,點點頭道:“自從那夜……之後家裡被抄,所有的東西,包括婢子歷年來得的賞賜都被收了去……”

tanakh 發表於 2019-4-8 20:39
第一卷 蒼雪孤城

第四章西風吹起一湖血

徐佑默不作聲,過了一會,道:“我重傷昏迷之前的事就不提了,那些我都記得,之後生了什麼事,我是怎麼逃出來的,又怎麼安頓到這裡的,秋分,你說給我聽聽。火然文

秋分清澈的眸子中泛起恐懼的神色,纖細柔弱的身子也開始輕微的顫抖,道:“小郎,你才好一些,要不等以後再說這個吧……”

徐佑握住她的手,輕聲道:“別怕,都過來了,咱們不是好端端的嗎?我身體沒事,況且今天的情況你也看到了,躲避總不是辦法,我早些知道,也好早些做點安排。”

“嗯!”秋分抬起頭,眼神疏散又迷離,喃喃道:“那晚亂兵衝了進來,見人就殺,所有的宅院都冒出了火光,小郎你拿了劍就出去殺敵,婢子在屋裡實在放心不下,也偷偷跟了出來。不過婢子實在太害怕,看到地上那麼多的屍,流的血都要埋沒住鞋底,沒勇氣站到小郎身邊,只能躲在雁留湖邊上的假山山洞裡……小郎,婢子實在是沒用,你怪我吧!”

秋分雖然有了九品的身手,但她畢竟只是個小丫頭,學武純粹是為了滿足徐佑的惡趣味,並沒有實戰的經驗,所以在那一夜的腥風血雨裡嚇的瑟瑟抖,只能躲在山洞裡旁觀,這也無可厚非。

“敵眾我寡,又打了咱們措手不及,多你一個也不過是多一條命而已,怪你做什麼?後來又生了什麼?”

“後來……我在假山裡,看到李管事死了,小溪姊姊死了,馮大個子也死了,我認得的,不認得的,都一個個死在那些紅袍鎧甲人的刀下,直到,直到……我看到小郎你也中了刀,渾身是血的躺到了地上,婢子才跑了出去,趁人不備將小郎拉入湖中,順著連接外面的河道遊了出來……”

徐佑恍然大悟,這才知道自己是如何逃出了生天。沈氏既然撕破臉領兵強攻,目的自是想滅徐氏滿門,像他這樣的嫡系,應該是重點關注的對象。所幸當時夜黑風高,敵人也殺紅了眼,沒有看清自己的容貌,要不然中刀之後怎麼也會割下級拿去領賞,就是秋分再怎麼機靈,也來不及了。

“從河道上了岸,整個義興都是喊殺聲,我背著小郎無處可逃,卻突然遇到了一個道人,他什麼也沒說,幫小郎止了血,喂服了兩顆丹藥,又指點了一個廢棄道觀的暗窖做你我的藏身處。就是在那裡,我抱著小郎躲了三天三夜,直到他再次出現,告訴我沒事了,讓我背著小郎回城去見太守……”

徐佑眉頭緊皺,接下來的事他在甦醒後斷斷續續的知道了一些。義興郡新任太守李摯立場中立,為官清明,又奉了主上的旨意,所以大膽將他們安排到了這間普通的農戶小院,還請了有名的醫科聖手溫如泉來治傷。不過當時的徐佑已經垂危,幾乎氣絕,他就是這時出了車禍,破空穿越而來,附到了這個倒霉蛋的身上。

之後的二十多天,他時而昏迷,時而甦醒,天天在生與死的邊緣上來回掙扎,要不是溫大夫醫術高,恐怕早就沒了命去。再後來雖然漸漸好轉,但意識卻始終在現代和古代之間錯亂反覆,直到昨天才認命般的接受了自己穿越的事實,出門去短暫的看了看這個世界的真實面貌。

此時想來,也許正是昨天的露面,讓暗中監視的探子傳回了訊息,這才有了今日陳牧上門搗亂之事。

這是示威,也是羞辱,更是對那些還在關注義興徐氏的人出的警告:雖然徐家還有一個嫡子,但徐氏作為江東豪族,已經不復存在!

這倒也是,能被一個三等管事欺上門的徐氏,也真的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什麼樣的道人?”

秋分想了想,道:“我也說不好……只記得穿著一身葛袍,高瘦,至於容貌,卻怎麼也記不起了。”

徐佑沈吟片刻,將對道人的疑問暫且放下,畢竟這不是當務之急,望著秋分稚嫩的臉蛋,道:“家裡沒一點積蓄,這段時日吃用的食物都是怎麼來的?”

“剛開始府君大人還送來了米食果蔬、被縟衣物和其他一些用品,但這七八日卻不知為何沒了蹤影,我只能四處找鄉親們借點……雖然大家都害怕惹禍上身,但周嬸王嬸她們心腸好,私底下偷偷的給我一些,省著吃也夠了,只是委屈了小郎君……”

李摯不再送食物,估計是受到了沈氏的壓力,這也怪不得他,危難關頭,能夠為自己尋良醫療傷,已經是如山的恩情了。要不然落到別的人手裡,以沈氏的影響力,縱有主上的旨意,可要隨便糊弄一下,把你治死在病榻上,還不是輕而易舉?事後報一個醫治無效死亡,主上頂多嘆口氣,難道還會追究誰的責任不成?

徐佑握住了秋分的小手,鄭重的道:“我能撿回一條命,第一要謝徐氏列宗保祐,第二,要謝你!”

這是把秋分放到了跟宗族一樣重的地位,把小丫頭嚇的不輕,身子一彎,又要跪地叩頭,徐佑阻止了她,和顏悅色的道:“今後沒我的許可,你不許再下跪,聽到了沒有?”

秋分呆呆的看著徐佑,久久沒有說話,對她而言,下跪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有什麼值當小郎這樣鄭重其事的告誡自己。但她也知道,小郎這樣說,是真的對自己好,便重重的點了點頭。

到了下午,秋分兩手空空的從外面回來,垂頭喪氣的坐在院子的臺階上一言不。徐佑因為在屋子裡呆的苦悶,靠著門邊坐在臺階上,見狀自然明白是怎麼回事。上午陳牧剛剛鬧過一回,雖然被自己給嚇走,但虎死不倒威,終究還是影響了周邊鄰居的態度,秋分出去求取食物,卻連碗稀粥也沒有求來,這還是落難以來的第一次。

“早上剛吃過飯,我這會不餓,等餓的時候咱們再想辦法。”徐佑走過去安慰道。

秋分咬著唇,手指撥弄著地上的落葉,臉色有些蒼白,好一會才低聲道:“我剛剛才知道,餘伯的漁船被人放火燒了,他自己也被打斷了胸骨,現在臥床不起,還有周嬸王嬸她們的家也都被惡人砸了……”

徐佑的手猛的緊了一緊,眼中迸出凌厲之色,但他畢竟久居高位,城府和心性早磨練的不動如山,以現在的處境,就算氣炸了肚子也於事無補,所以很快壓抑住情緒,道:“報官了嗎?李府君賢名在外,總不會坐視不理吧?”

“這個婢子就不知道了,不過沒見府衙的皂隸出現,想必餘伯他們也怕再惹來更大的禍事,就忍氣吞聲,生受了這遭罪。”

徐佑默然半響,道:“我說過的,這份恩情,將來必定要報答他們!”
tanakh 發表於 2019-4-8 20:40
第一卷 蒼雪孤城

第五章威逼急

放下這些煩心事不提,秋分看了看天色,憂心的道:“可都申時了,小郎該進餐了……”

徐佑搖頭道:“這話說的沒道理,只有餓了才吃飯,跟什麼時辰沒有關係。ranwen”

其實從文明的展來看,按時進食,代表著人類擺脫了原始時代,進入文明社會的一個重要標誌。先秦兩漢至今,普通百姓多一日兩餐,一在辰,稱為“朝食”,一在申,稱為“餔食”,雷打不動,但王公貴族則享有三餐的特權,《莊子.內篇》有“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果然”的句子,可見三餐制由來已久,但僅限於特權階層。

不過說歸說,習慣了中午十二點就開吃午餐的徐佑熬到現在的申時,也就是下午四五點鐘,早就餓的饑腸轆轆,所以對他而言,擺在面前的當務之急,不是沈氏的威脅,而是如何填飽肚子。

楚國經過安氏父子兩代治理,如今百姓安居,生活富足,除非疏懶之人,否則吃飽穿暖不是什麼難題。但徐佑現在重傷初癒,又身份敏感,根本沒辦法自力更生,而秋分從小就養在徐家的大宅院裡,雖是奴婢的身份,但過的日子遠普通農戶,就是比起豪富之家的女郎也毫不遜色,加上她小小年紀,不通世事,讓她出去謀生賺錢,還不如殺了她來的容易。

所以,簡單的溫飽問題,卻似乎成了一個死結!

兩人相對枯坐,直到夕陽西落,也實在沒想出什麼法子,秋分突然站了起來,道:“我通水性,既然別人捉得,我也捉得。小郎,你稍等一會,我到江邊捉幾條魚回來!”

徐佑這次學乖了,沒有伸手去拉,別看秋分年紀小,但力氣著實夠大,斥道:“捉魚哪有這麼容易?你看那些老漁夫,捕了一輩子魚,有時候也未必能捕到幾條。再說了你一個小娘,又怎麼赤膊下水?單單這身衣裙,入了水就把你整個裹住……這些都是其次,如今深秋,天氣乍暖還寒,要是凍的生了病,又怎麼辦?”

秋分苦惱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可小郎君還餓著肚子……”

觀國朝歷史,幾千年來,但凡提著腦袋造反,大都是因為餓了肚子,活不下去,所以才揭竿而起,由此可知世上第一等慘事,就是腹中空空。那種感覺,就如同從胃裡伸出了一張可怕的鬼手,一寸寸,一分分的將你的五臟六腑抓的粉碎,然後撒上鹽漬,放了千萬隻螞蟻在上面來回的爬動,不是真正餓過的人,根本無法體會。

這一夜兩人沒有飯吃,只好早早安歇,徐佑不知是不是餓的狠了,一覺睡到了第二天巳時才醒。秋分早候在床邊,看到他張開了眼,忙道:“小郎,太守府派了人過來,已經在外面候了小半個時辰了。”

“太守府?怎麼不早點叫醒我?”

“那位大人吩咐了,不讓吵到郎君休息,說他等等無妨。”

徐佑在秋分的服侍下穿好衣服,戴了頭冠,穿上高屐,走到外間一看,來人穿著青衣麻布寬袍,負手對著院門而立,神色很是淡然。

徐佑雙手抱拳高拱,道:“不知哪位大人親臨,徐佑有失遠迎,尚請恕罪。”

來人轉過身來,清俊的臉龐透著堅毅之色,道:“七郎氣色比起前些時日,果然大有好轉,在下李摯!”

來的這人竟是義興郡的新任太守李摯,那夜動亂之時,原太守徐濛,也是徐佑的堂叔,被亂兵殺死。主上為了盡快平息亂局,安義興郡人之心,派了一向有清譽且出身寒門的李摯接任太守之職。

不過他自稱在下,又沒穿官服,應該是為了避人耳目,且以私人身份來見徐佑。

徐佑一揖到地,道:“原來是府君大人,勞煩大人久候,實在是失禮!”

李摯倒是毫無架子,伸手虛扶他一下,道:“七郎莫要多禮,我此來唐突,交代你幾句話就走,虛禮都免了吧。”

“是,府君請上座。”徐佑看著屋內一貧如洗,僅有的兩張粗麻蒲團還被秋分收了起來,苦笑道:“這裡簡陋,慢待府君了。”

李摯擺擺手,道:“無妨,站著說吧。”他示意徐佑走近幾步,臉色凝重,道:“徐氏驟逢大禍,你可知其中根由?”

徐佑不明白李摯為何問起這個,但還是老老實實的答道:“上有太子猜疑之心日重,下有先君不平之意漸滿,加上沈氏煽風點火,終釀成此禍!”

李摯詫異的看著徐佑,似乎沒想到這個名聲向來不怎麼樣的徐家七郎會有這樣的見識,不過他沒有多說什麼,徐氏遭此大難,族內精英死傷殆盡,又被削去了士籍,成了最普通的庶族,已經沒有復起的可能性,單單剩下一個徐七郎,縱然有些見識,又能如何?

“當初太子和沈氏逼迫太急,主上無奈答應只給你一個月的養傷時間,但我看主上本意,似乎還有轉圜的餘地,所以想等這幾日時限一到,託辭你傷病未癒,不宜遠行,拖延一段時日,然後尋找機會,說不定能求主上恩準你留在本郡……你不必道謝,我這樣做不是為了你,是因為徐氏一族為我大楚立下的定鼎之功,終不能讓徐氏就此絕了血脈……但人算不如天算,昨天你公然現身眾人面前之事,此刻已經傳遍了金陵城,此計已然行不通。並且有件事告訴你也無妨,方才東宮太子舍人衛田之來見我,傳達太子教旨,令我限期促七郎啟程赴錢塘,不得滯留義興……”

一般天子的旨意稱為“敕”,太子的諭令稱為“教”,既然連太子舍人都出面了,接下來的話不用明言,徐佑已經明白李摯的意思。他再有官聲,終究不過是區區一個五品太守,還不敢明面上違逆太子,所以不管身上的傷有沒有痊癒,一個月期滿,自己都必須離開義興了。

至於為什麼急著趕自己離開,徐佑心知肚明,義興是徐氏郡望所在,百年經營,早已將血肉和此地牢牢的聯繫到了一起,雖然那一夜之後,亂兵又接連殺了三天,將徐氏滿族屠戮殆盡,可只要有一人不死,那些幕後黑手就會寢食難安。

尤其皇帝狩獵途中,聽聞此事,急忙迴鑾金陵,連下三道敕旨,勒令沈氏收攏部曲,回歸吳興,又令立場中立的李摯赴任,安定民心,並搜尋徐氏遺孤,妥善安置,黃沙獄定讞之前,不得有任何閃失。正是皇帝的這種曖昧不明的態度,讓這些一手製造了這起滅族案的兇手們惶恐不安,更得想盡一切辦法,驅逐徐佑離開義興,以防再起波瀾。

徐佑表現的十分鎮定,拱手為禮,道:“府君大人活命之恩,徐佑永生不忘!既然太子了教旨,我定不會讓府君為難,再給我三日時間,屆時我自會離開義興,前往錢塘縣衙落戶定居。”

李摯眼中流露出欣賞之色,道:“好,當斷則斷,大丈夫行事自當如此!不過你也放寬心,主上沒有將你流至番禹,也沒有放吳興,而是親手圈定了錢塘,此意還是保護你的。”

番禺即是廣州,是楚國士族流放的先之地,而吳興郡則是沈氏的郡望,真去了那裡,恐怕徐佑連一日也活不過。

送走了李摯,徐佑仔細想想,義興這裡其實也非久留之地,他現在最重要的是韜光養晦,表現的越低調越好,可只要身在義興,總會有徐氏尚存於世的部曲舊將來找自己,試圖東山再起,一來二去,必定會被沈氏得知,一狀告到太子那裡,說自己心存怨望,到時候怕是沒有這次的機緣,還能保住一條性命。

所以離開義興是必行之事,楚國的錢塘縣屬於吳郡,不在沈氏的勢力範圍之內,而且氣候濕潤,土地肥沃,經濟達,套句前世裡的老話,叫“適合人類居住的城市”,皇帝將他安置那裡,應該像李摯說的,確實屬於好心保護之意。

但問題來了,他現在一窮二白,連飯都吃不起了,又怎麼帶著秋分遷居錢塘?義興距離錢塘6路三百七十餘裡,路途遙遠,還常有剪徑山賊,不是很太平,單單雇一輛牛車的費用對他而言已是天文數字,何況還有沿途的住宿吃用的開銷?可要是走水路,雖然順流而下,但要經瀆江,入苕溪,正好經過吳興郡,那可是沈氏的地盤,不是羊入虎口是什麼?但要往西改道溧水,走水陽江,卻要繞一個大圈,所花費的時間更久,舟船之資也不在少數。

歸根結底,還是一個字:錢!

可他身子虛弱,又剛剛穿越到這個世界,兩眼一抹黑,又從什麼地方能搞來這樣一大筆錢呢?

tanakh 發表於 2019-4-8 20:41
第一卷 蒼雪孤城

第六章山窮水復疑無路

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徐佑算不算英雄不知道,但面對擺在眼前的事實,也不能不犯愁。ranwen`身為私募界名聲遐邇的狐帥,要是在前世裡,他有無數的法子白手起家,但在這裡卻無用武之地。思來想去,又是半天過去,眼看著太陽移過中天,緩緩的往西邊落下,徐佑依然一籌莫展,要在短短三兩天內籌集一大筆路費談何容易,並且也不僅僅是有了路費就能夠解決所有的問題——到了錢塘,總得有個安身的地方,買不起房子也要租賃一處,那錢塘自古煙花地,十里長街,華燈璀璨,房價之高不問而知,想想就讓人頭疼。

秋分又沖了一杯溫水端了過來,快兩天沒吃東西,全靠喝點水充饑,徐佑接過水碗,突然一陣眩暈,失手將碗摔落地面,砰的一聲,濺的四碎!

“小郎?”秋分大驚失色,伸手堪堪扶住徐佑,淒呼道:“小郎,你怎麼了?”

徐佑靠在秋分的懷中,閉著眼休息了一會,感覺暈眩感稍稍退去,這才直起了身子,虛弱的道:“沒什麼要緊,不用擔心。”

他不懂醫術,卻也知道這是自己思慮過度,又營養不良,導致腦袋供氧不足,臥床休息一會就沒事了。

秋分凝望著徐佑蒼白的毫無血色的臉,彷彿下定了決心,將他扶到床上躺好,道:“我去找吃的,小郎,你先睡一會,等我回來就給你做乳釀魚……”

徐佑欲阻止她,可剛一抬頭,又是一陣天昏地暗,連著咳嗽了幾聲,歪著身子在床上沈沈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感覺像是過了幾天幾夜那麼長,鼻端突然傳來沁人肺脾的香氣,徐佑下意識的伸出舌頭舔了舔乾裂的嘴唇,聽到秋分的聲音在耳邊輕輕響起,道:“小郎,醒醒,來吃魚了!”

徐佑勉強睜開眼,看到秋分端著碟盤,盤中正是小丫頭一直唸唸不忘的乳釀魚,金黃的魚身配著乳色的白湯,別說饑腸轆轆的人,就是剛剛吃了一整籠饅頭,這會也要忍不住食指大動。

“魚從哪裡來的?你是不是到溪江去了?”

徐佑的眼神十分的嚴厲,雖然秋分換了一套粗布衣裙,可一頭的青絲還是濕漉漉的樣子,連髻都沒有盤,只是披散在肩頭,臉色也不復平時的白皙,泛起了淡淡的青色。

由於封山佔水的莊園經濟使然,義興郡但凡盛產魚蝦的湖泊河流早被各個士族圈佔分割完了,其中最富盛名的幾座湖全都是徐氏的產業,現在已經被朝廷封了,根本沒辦法進去。另外一些公用湖水,周邊都是靠此為生的漁戶,秋分一個小女娘,不可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入水捉魚。所以她只能到郡外的溪江去,那裡灘險浪急,水情複雜,水溫比起郡內的湖水要低上許多,這個季節,就是餘伯那樣的老漁戶也僅僅撐船江上,撒網撲魚而已,秋分沒有這些工具,也沒有捕魚所需要的技巧,唯一能做的,只是仗著自己還過得去的水性跳進冰徹入骨的江水,用雙手笨拙的去追逐魚群,要捉這一條魚,不知道得吃多大的苦。

秋分倔強的抿著唇,一言不,只是用勺子盛了魚湯送到徐佑的嘴邊。徐佑望著她尚有稚氣的臉龐,責備的話無論如何也張不開口。他不是迂腐之人,既然事已至此,責備有什麼用?只有迅將養好身體,然後再謀求解決困境的方法,難不成還要學那些耿直君子的做派,不食嗟來之食,把這盤魚給扔了?

“愣著做什麼?喂我啊!”

“啊?”秋分已經做好了挨罵的準備,沒想到聽到徐佑說這句話,眼眸恍惚了一下,忙不迭的點著頭,道:“好,好的……小郎慢點吃,還有點燙。”

斜靠著床頭,一口一口吃了大半乳釀魚,徐佑感覺腹中舒緩了一些,但精神還是十分的疲憊,吩咐秋分將剩下的魚吃掉,又一次歪著頭睡去。

“小郎,我怕……冷,這裡好冷……”

徐佑睡夢中聽到耳邊傳來斷續的低吟,還以為是自己在做夢,可隨著聲音越來越清晰,猛然醒了過來,側耳一聽,似乎是外間秋分的囈語,忙披上衣服走了出去,藉著窗外明亮的月色,看到躺在小床上的秋分表情十分的痛苦,雙頰泛著潮紅,雙手緊緊的抱著肩頭,口中低喃著什麼。

徐佑走過去摸了摸她的額頭,入手燙的厲害,輕喊了兩聲,沒有得到一點回應,身子反而更加蜷縮成一團,連牙齒都開始上下打顫。

“傻丫頭……”

徐佑有些心疼,溪江水寒,非常人能夠承受,她為了捉魚又不知在江裡待了多久,回來不是先燒熱水為自己驅寒,而是下廚精心做了一道乳釀魚,讓寒氣侵入了肺腑,導致起了高燒。

要是在前世,吃點退燒藥就行了,大不了去醫院掛急診,可在這裡,高燒不退是要命的大事,尤其現在已經深夜,去哪裡找郎中來看病?就算找的到,有了白天餘伯他們的前車之鑑,人家也肯定不會上門看診。還有最難辦的一點,自李摯上任後,為了迅安定局勢,頒布了史無前例的最嚴格的宵禁令,但凡一更鼓後出門,不問情由,被抓先打四十大板——他倒不是怕挨打,只是真要挨了打,秋分更沒人管了。

既然不能求醫,那只能自救,徐佑孤兒出身,生病了從來都是硬抗,實在扛不住了會按照民間的土方子自己搗鼓,倒也知道不少物理降溫的法子。想到就做,他立刻到廚房點柴火燒了開水,用巾帕浸潤後蓋住秋分的額頭,如此反覆三五次,見效果不大,只好幫她解開內裡小衣的領口,露出一截白嫩的脖頸,再用溫水輕輕的擦拭,然後是手腕和腳踝,擦完之後,端起碗喂她喝了點溫開水。

就這樣不停的喝水、摀蓋和擦拭,秋分的額頭終於沒有起先那麼的燙手和駭人,只是身子仍然冷的直抖,口中還在不停的說著胡話:

“婢子好沒用……等袁家女郎嫁過來……小郎就不會……不會受苦了……”

徐佑皺起了眉頭,也是在這時才從以前那個徐佑的記憶深處找到了一點關於某個女人的影子。他呆坐了片刻,腦海中閃過了一道光線,似乎從重生以來所面對的這個困局當中找到了一條走出迷霧的途徑。

這才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徐佑起身回裡間取來自己的被子,將秋分抱靠在懷裡,然後用被子緊緊裹住兩人的身體,就這樣依偎著用體溫為她取暖。

窗外明月高懸,清涼的月色越過墻壁,越過樹梢,將那一抹微弱的亮光照射在床前的方寸之地,距離床上的兩人緊緊一步之遙。

偏偏這一步的距離,讓徐佑和秋分待在黑暗之中,一如他們此時,相依為命的人生!

“水,水……”

秋分出虛弱的呼聲,徐佑正端著一碗溫水掀開簾子走進來,外面的陽光沐浴著他的肩頭,彷彿在身後升起了一輪佛光。他快步走到床前,側身坐在床沿邊上,輕輕托起秋分的腦袋,低聲道:“醒了啊?來,喝點水。”

秋分微微張開眼睛,看到是徐佑後,強撐著要起身下床,被他伸手按住,道:“額頭剛不怎麼燙了,乖乖躺著不要亂動。”

“……小郎,我是不是要死了……”

徐佑伸出食指點了點她的額頭,道:“傻話!只是著涼而已,什麼死不死的。”

“可我,我沒一點……力氣……”

“來,張嘴,聽話!”徐佑喂著她喝了幾口溫水,輕笑道:“平時力氣那麼大,哪裡像個弱質芊芊的小女娘?還是這會沒有了力氣,看上去才像有點像個女娘的樣子嘛!”

秋分撅起了嘴巴,氣喘吁吁的道:“小郎,你……你捉弄我……“

徐佑知道人在生病的時候最為脆弱,不管是心理還是身體,都會因為意志力的衰退而引起一系列的連鎖反應,所以儘可能的在言語間表現的若無其事,讓她感覺到自內心的放鬆和平靜。

很多時候,心理作用,會比藥物作用更加的明顯!

果不其然,說笑了兩句,秋分的精神有了長足的好轉,望著徐佑溫和如玉的眼神,突然低垂著頭,道:“小郎,你照顧我了一整夜,是不是?”

徐佑不用聽都知道秋分想說什麼,道:“跟你衣不解帶的照顧我一個月比起來,區區一夜算不上什麼。對了,忘了跟你說件喜事,今個一早聽到大雁的叫聲,我突然想到賺錢的法子了。”

“賺錢的法子?”

秋分一時沒明白過來,道:“小郎,你要做買賣嗎?可咱們哪來的本錢……”

“做買賣?哈,也可以這樣說。”徐佑笑道:“不過這次的買賣跟別的買賣不同,不僅不需要本錢,而且保證一天之內賺夠咱們今後一兩年的全部開銷。”

秋分沈默不語,天底下哪有什麼買賣是一天內就能賺到大錢的?她雖然從小衣食無憂,但畢竟身份低賤,不似自家小郎君對錢財經營之事一無所知——要是做買賣這般容易,世上哪裡還會有窮人呢?

徐佑當然看的出秋分的疑慮,但他並不解釋,道:“等有了錢,咱們就可以雇輛牛車一路遊玩去錢塘,說起來我長這麼大,還很少離開過義興郡,也就幾年前去過一趟吳郡,但也只在吳縣小住了幾日,不知道錢塘有沒有別人說的那麼繁華錦繡……”

秋風被他篤定的神態感染,不再去想賺錢的法子現不現實,心裡也在暗暗憧憬:聽聞錢塘湖水波瀲灩,最是動人,今生今世能看上一眼,便也知足了。

照看著秋分再次睡下,徐佑坐到屋簷下悠閒的曬著太陽,寬大的衣袍敞開著領口,伸手進去輕輕的抓著癢癢,很有幾分前世裡魏晉時期竹林七賢的風采。

袁家女郎……

徐佑抬頭望著太陽,瞇起了眼睛:好像是叫袁青杞吧?

說起來他雖然融合了徐佑的記憶,但記憶這種東西,有的深沈些,有的卻比較模糊,更有的如果不是特意去回想,根本不知道藏在腦袋的哪個地方……所以重生以來的這段時日,先是在病榻上飽受折磨,緊跟著就是陳牧鬧事,又沒了食物來源,當溫飽已經解決不了的時候,哪裡還能記起來那個已經跟他定了親事的袁家女郎?要不是昨晚秋分燒的糊塗提起來,他幾乎都要忘記還有這麼一回事。

不錯,他的賺錢大計,全要著落在這位袁家女郎身上!

徐佑望著大門,如果他估算不差的話,他病體痊癒的消息一定傳到了陳郡袁氏的耳中,所以對方必定會在這一兩日內來拜訪自己,到時候就可以好好的談一筆生意,想來以袁氏的門風做派,出手不會太吝嗇才對。

太陽漸漸的挪過中天,陽光也變得熾熱起來,徐佑起身過兩三次,回房給秋分餵水,其他時間都靜靜的坐在凳子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時不時的瞧著門口的方向。

午時,申時,酉時,時間從來沒有這麼慢過,但也好像從來沒有這麼快過……

夜幕再一次降臨,秋風吹著樹梢的枯葉,將涼意悄然送入衣襟的內裡,徐佑搓了搓手,彈去袍服下襬上的幾片葉子,起身嘆了口氣。

他只是有些失望,但並不絕望,作為資深金融界人士,先學會的一點,就是不到最後一刻,絕不會妄言失敗。

離李摯承諾的日期,還有兩天!

他還可以等!

正在他轉身準備進屋的時候,院子外面的青石小道上傳來滴滴答答的蹄聲,還有車轍和車輪摩擦時出的吱吱之音。

“徐郎君在否,晉陵太守、左軍將軍府管事馮桐前來拜訪。”

徐佑站定,仰起頭,背對著院門,唇角溢出一絲笑意。

tanakh 發表於 2019-4-8 20:41
第一卷 蒼雪孤城

第七章自願上鉤的魚

如果融合來的記憶不錯的話,袁青杞的父親袁階,現在官拜晉陵太守,加授左軍將軍,已經是正四品的顯官了。ranwen`楚國上承魏制,但官階混亂,文武界限不嚴,為了加重資歷和名聲,或者彰顯貴重清華,往往會“文武“雙授。比如袁階,晉陵太守是正五品文職,可加了左軍將軍這個武將銜,就有了四品名位,不過這左軍將軍只是虛銜,並沒有在軍隊的實權。

來人將一應車馬留在院外,隻身跨進院門,遠遠的看到徐佑,笑著拱了拱手,道:“見過郎君!”

徐佑認得此人,確實是袁府的管事馮桐,自幼賣身入袁氏為奴,後跟著袁階做了書僮,等後來袁階出仕,有了自己的府邸,便水漲船高昇做了大管事。

不過往常這位袁府的管事見了徐佑可是執禮甚恭,不像今日這般隨意無禮,正所謂患難見人心,先有陳牧,後有馮桐,儘是如此勢利,可知人無權勢,何來尊嚴!

徐佑回禮後故意問道:“馮管事行色匆匆,可是為探病而來?”

馮桐乾咳一聲,道:“外面風大,郎君病體初癒,還是進房內再說吧。”

徐佑長袖一甩,轉身先行,道:“隨我來吧!”

馮桐盯著徐佑的背影,臉色很不好看,你徐氏現在破敗至此,連士籍都沒了,成了寒門,又得罪了太子和沈氏,活不活得過明天都不知道,還擺什麼世家望族的臭架子?不過想起自家郎主的吩咐,強行忍了這口氣,哼了一聲,跟在徐佑身後進了屋。

徐佑撩起袍擺,屈膝跪坐在蒲團上,指了指對面的蒲團,道:“坐!”

馮桐看著地上那個明顯破舊不堪的蒲團,微微皺了下眉頭,笑道:“郎君面前,哪有老奴坐的地?還是站著回話的好!”

徐佑也不勉強,更懶得寒暄,逕自問道:“袁公遣馮管事來此,想必有事相詢,但請直言!”

他跟袁青杞已經行過了納採、問名、納吉、納證、請期等五禮,只等明年三月七日迎娶過門,基本上已經算是婚姻禮成,就是叫袁階一聲老丈人也是理所當然。只是今非昔比,真要叫聲丈人,恐怕馮桐的臉色都要變的青一塊紅一塊,徐佑固然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該存的臉面還是存一些的好,所以“袁公”這個稱呼不近不遠,規規矩矩,正是合適!

馮桐斟酌一下,道:“具體事宜郎主沒有明示,只是吩咐老奴請郎君到晉陵當面一敘。”

自魏以來,稱呼主家一般用郎主的稱謂。而袁氏離開陳郡渡江避難,舉族僑居晉陵郡,不出十年,已成晉陵唯一的大姓,如今更是和蘭陵蕭氏、河東柳氏、穎川庾氏並列,成為過江僑姓裡最頂級的四大門閥。這種世家大族的底蘊就是如此的熾烈和深厚,只要根本家學尚在,哪怕戰亂流離,也總能浴火重生,重新站到世俗的最前列。

徐佑歉然道:“袁公有召,本當即刻前往,只是我重傷初癒,恐怕一時不能遠行……”其實沒有人比他更想立刻見到袁階,只是做買賣的第一要素,就是要穩住氣,越穩對方越急,就能掌握談判的主動權。

果然,馮桐急忙勸道:“我家郎主有重要的事情與郎君商量,並且郎君再過幾日就要移居錢塘,到時候路途更加遙遠,見上一面著實不易。晉陵距義興不過七十餘裡,老奴備好了車駕,選的最好的馭者,等出城到了碼頭,便乘船沿溪江轉入漕河,然後直至晉陵。郎君但請高臥休養,一路上絕不會有絲毫顛簸之感。”

徐佑露出為難之色,道:“李府君命我三日內前往錢塘,現只餘兩日光景,要是隨你去晉陵拜見袁公,一去一回,恐怕時間來不及……”

“這個……”馮桐沒料到這一層,道:“最多延緩一日,想必李府君不會怪罪……”

徐佑搖頭道:“逼我動身的不是李府君,而是另有其人,真要延誤了時日,會有什麼後果,實在無法預測。”

馮桐的失望之色溢於言表,他其實沒什麼隨機應變的急智,只是跟著袁階多年,貴在忠心耿耿,所以被重用做了大管事,像今日這樣牽扯到袁氏名聲的大事也交給他來辦。但來時袁階只交代他務必將徐佑請到晉陵,卻沒交代如果他拒絕了,又該如何?

徐佑等了等,不見馮桐說話,心裡也有點為他的智商著急。自己拋出的難題不過是矜持一下,但凡中智以上的人,轉瞬間就能想到破解的辦法,沒想竟遇到這麼個蠢貨。

眼看天色已晚,總不能這麼相視無言,徐佑有意無意的道:“從晉陵往東去的永平河河道通暢嗎?記得上一次和友人借道晉陵去吳郡遊玩時,好像河床淤塞嚴重,數百條船隻足足堵了五日才放行……”

“通暢的很,這永平河每三月一疏,我家郎主還特意指派了永平謁者,領了上千河工按時巡檢河段,築堤、理渠、絕水、立門,全都馬虎不得。郎君要是再走永平河道,絕不會再被堵住了。”

楚國設有都水臺,主官為都水使者,專責河務,其下屬官被稱為河堤使者,具體到某一河段才稱謁者,所謂永平謁者,說明此人是負責永平河段的一把手。徐佑對這些生僻的官職略有所知,但都是受益於前世愛讀史的緣故,要不然還真聽不明白馮桐說的什麼。至於他融合的這具身體前主人的那些記憶,可沒有關於這些不相干的瑣碎事的存儲空間。

也是那一次晉陵之行,徐佑在街道上偶遇了袁青杞,被她的容貌所攝,終日不能自已,連在吳郡玩樂時也唸唸不忘。等回到義興,立刻對父親言明此生非袁氏女郎不娶,接下來便是長輩們出面,也不知達成了什麼交易,竟讓一向不肯與江東本地大族聯姻的袁氏鬆了口,同意了這門親事。

消息傳出後滿朝驚訝,袁青杞少有才名,善屬文,精玄理,容貌清雅,秀美無雙,一向喜愛評鑑人物的名僧曇千曾說她“瑩心炫目,姿才秀遠”,一時被人稱道。而徐佑雖然長身玉立,但終究是一介武夫,實非良配。只不過當下風氣,以門第定婚姻,拋開個人因素,“江東之豪,莫過沈、徐”,徐氏的門第卻是絲毫不弱於袁氏,甚至在江東根基之深,猶有過之,所以眾多閒人議論了幾天,慢慢的也就認同了這門親事。

徐佑的腦海裡再次浮現出一個朱衣女子的身影,但不知何故,自昨夜初次想起袁青杞之後,那個曼妙的身影雖然時不時的出現,可始終模糊,似遠似近,如在霧中,無論如何看不清面目,只是隱約記得她的聲音很清澈悅耳,彷彿泉水叮咚流過青石,不沾染一點俗世的雜音。

“那樣再好不過,全賴袁公德政惠民……”徐佑口中應著,眼睛卻不經意的瞅向馮桐,暗忖:我都提示的這麼明顯了,你要是再沒有反應,袁階可真是瞎了眼才挑中這麼個智商有問題的傢伙做心腹管事。

馮桐猛的一震,眼睛似乎要放出光來,徐佑提著的一口氣終於放了下來,聽他得意的說道:“郎君,我想到一策,既可以不違李府君之令,也能讓你赴晉陵一行!”

“哦?馮管事說來聽聽,果真有這樣的良策,我自當恭敬不如從命!”

馮桐琢磨了一下,才明白“恭敬不如從命”的含義,詫異的看了徐佑一眼,道:“沒想到郎君言語如此生動,恭敬不如從命,哈,有趣。”心中暗暗記下,準備回去後告知三娘,定能逗她開心。袁青杞排行第三,家中無論親朋還是奴僕,都以三娘稱之。作為跟隨袁階時間最長的老僕人,馮桐可以說是看著袁青杞長大的,感情最深,所以也最看不得她嫁給徐佑。

徐氏是望族不假,可一來是楚蠻子,二來沒什麼文化,在馮桐眼中,只有像河東柳氏、蘭陵蕭氏、潁川庾氏這樣同為北方士族且都是文化強宗的世家子弟才配得上袁青杞。

說起這個,牽扯到了北人與南人地域歧視的問題。曹魏末年,衣冠南渡之後,過江的北方世族被稱為“僑姓”,以河東柳氏、陳郡袁氏、潁川庾氏、蘭陵蕭氏為尊。但這些僑姓門閥被江東本地門閥看不順眼,如吳郡的朱、張,會稽的孔、賀等,罵他們為“北傖”,傖是粗鄙粗俗的意思,也就是說你們都是北方過來的粗人。而北方士族也看不慣南方豪強,說他們是楚蠻,蠻,野人也!並且更讓人嘀笑皆非的是,早渡江的北人還看不起晚渡江的北人,罵他們是“荒傖”,由“北傖”到“荒傖”,算是進行了文學上的二次創作。雙方互相攻擊,相看兩厭,要不是承受著北方魏國時刻南下的巨大威脅,南方必須擁有一個穩固的政權,只怕不等魏人打過來,早就生了內戰。

徐佑沒想到這片刻的工夫,已經被人進行了心理層面的地域攻擊,他恍惚記得史料上第一次出現“恭敬不如從命”這句話還是在北宋高僧釋贊寧的《筍譜》裡,暗道一聲慚愧,笑道:“不過是義興俚語罷了……馮管事還沒說想到了什麼良策?”

“哦,是這樣……郎君不如稟告了李府君,先隨我至晉陵,然後不再折返,直接從晉陵走上塘河到吳縣,再從吳縣過嘉興,沿著長河水路直抵錢塘。雖然這條路繞的遠了些,但沿途水光瀲灩,山色空濛,風景十分雅緻……”

文化強宗就是不同,連下人說話都文雅的很,徐佑皺著眉頭,沈吟不語,過了好一會,嘆聲氣道:“這倒是個法子,只不過還有兩樁難處,得麻煩馮管事費心……”

tanakh 發表於 2019-4-8 20:42
第一卷 蒼雪孤城

第八章吁咈都俞,相得無間

馮桐自感此計絕妙,對徐佑的遲疑頗有些不耐煩,但又不能不聽,拱手道:“郎君請說,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盡力去辦。火然文

“第一樁,我有一個婢女剛染了風寒,沒一兩日休息,怕是不宜遠行。”

“這個好辦,隨我來的船上正好有晉陵名醫,我這就讓人請他過來問診開藥,休息一晚,必會藥到病除,然後等明天再啟程不遲。”

徐佑心中明白,這個晉陵名醫其實是特意為自己準備的,防止他的身體經不住舟車勞頓再有惡化,由此可見,袁階是無論如何也要跟他見上一面。

“第二樁嘛,”徐佑郝然道:“可否請馮管事代為置辦些酒食,不瞞你說,我已經多日未曾吃過飽飯了。”

馮桐愣了一愣,打死他也想不到所謂的兩樁難事,一是為一個無足輕重的婢女求醫,一是為了填飽肚子求食,頓時心生鄙夷,愈輕看徐佑。所謂君子不食嗟來之食,連他這樣的奴僕都懂曉的道理,徐七郎可真是把徐氏宗族的顏面給丟盡了。

殊不知徐佑雖然自傲,但也不是不知變通,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他可從來不會幹!現在是袁氏有求於他,加上還有秋分病重,開口要一頓飽飯,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馬上吩咐下人們送來,郎君但請飽餐!”

“好,只等小婢好轉一些,明日我就和馮管事一道動身。”

馮桐大喜,管這人品行如何低劣,只要肯去晉陵便成,反正郎主要做的事他也知道,更是從心底裡贊成,然後一副唯恐徐佑改變主意的樣子,立刻去院外安排。

目送馮桐離開,徐佑掀起簾子走到裡間,見秋分斜靠在床頭,一雙無神的明眸盯著自己,道:“怎麼坐起來了,快躺好。”

“小郎,是不是袁家派人來了?”

徐佑將她重新塞回被子裡,道:“你怎麼知道的?”

“我迷糊中聽到你跟那人說話,說晉陵,袁公什麼的……”

“嗯,袁左軍要我去一趟晉陵。”袁階是左軍將軍,時人也稱為“袁左軍”,徐佑用此語,比起袁公的稱呼要更加的疏遠了,道:“正好咱們要去錢塘,此後南北一方,再見無期,有些事情提前說明白也好。”

秋分還有些低燒,臉色蒼白,容顏憔悴,聽到徐佑的話卻從眼眸裡迸射出幾分神采,道:“是不是要議小郎的婚事?定是袁家女郎知道咱們徐氏招此大難,想要提早完婚來照顧小郎……小郎,我夢裡夢到過的,袁家女郎是人間的仙子,心地肯定極好,極好的……咳,咳!”

秋分捂著唇,急促的咳嗽了幾聲,徐佑輕輕拍打著她的後背,心疼的道:“對對,你說的對,我看中的女郎,自然不會差,等她過了門,你們一定會吁咈都俞,相得無間。”

“吁咈都俞,相得無間……郎君說話真好聽,不過婢子可不敢,就是主母打我罵我,那也是應當的事。”

“傻話,人都沒娶過門呢,就叫起主母來了,也不怕羞!”徐佑點了下她的鼻尖,道:“你先躺著,過會有大夫來問診,哪裡不舒服都告訴他,反正是袁氏掏錢,不用跟他們省這點診金。”

“嘻嘻,知道了!”

秋分嬌笑著答應了,側身躺下,緊挨著徐佑的腰腿,一頭烏黑的青絲鋪灑在床畔,纏繞著徐佑的指尖,月光清輝傾瀉滿屋,讓人覺得莫名的心安喜樂。

當夜,馮桐請來的名醫為秋分診了脈,又煎了藥喂她服下,說是無甚大礙,讓徐佑真正鬆了一口氣。這年代什麼都能忍受,只是生病的死亡率太高,實在讓人揪心。看完病後,馮桐帶著人自去尋找客棧住下,約好明天中午一同出。

第二天一早,天光微亮,徐佑前往太守府取遷籍文書,剛出院門,冷冷清清的街道兩旁立刻站起來四個青衣男子,個個手指關節粗大,眼睛神光斂聚,就是不懂武道的人也能看出來他們身手不凡,不是普通人家。

徐佑卻彷彿沒有看到這些人一樣,袍袖翻飛,行止怡然,不一會就消失在路口不見。黑衣男子中有一馬臉斜眉的人說道:“你去稟報管事,就說徐佑出來了,去向未定。你們兩個去跟著徐佑,看他往哪裡去,見了什麼人,都說了什麼話,及時回稟。”

“喏!”

三人轟然應命,也不見如何使力,身子同時騰空而起,足尖在低矮的墻頭輕輕一點,於空中轉過一道詭異的弧線,分往兩個方向,越過高高的屋簷,轉瞬間就不見了蹤影。

徐佑在太守府沒有耽誤多少時間,昨夜袁氏的車船抵達義興,自然瞞不過李摯這位太守的耳目,所以不等徐佑開口,他已經準備好了一應需要的文書,笑道:“我猜以七郎之智,當知道跟著袁氏的船隊離開義興,有百利而無一害,故而早將這些備下。拿去吧,願七郎一路順風,平安抵達錢塘!”

徐佑恭聲道謝,李摯此人其實聰明之極,不僅能在如此複雜的局勢下穩定了義興郡的人心,並且兩頭討好,既不得罪沈氏,又在自己這裡留下了好大的人情,做官的水平如何尚不可知,但做人的水平卻是一等一的厲害。

從太守府出來,徐佑一眼便看到了那兩個黑衣人。倒不是他目光如炬,而是對方根本沒打算隱藏行跡,就那麼**裸的站在府衙對面的柳樹下,身板比標槍還筆直,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是行伍出身似的。

徐佑停下腳步,思索片刻後,轉身向黑衣人走了過去,無視他們帶著驚疑不定的眼神,揚了揚手中的文書,微笑道:“麻煩回稟貴主,我今日就要離開義興,以後不勞眾位兄弟日日這麼辛苦的跟隨了。”說完也沒指望黑衣人答話,施施然離開。

黑衣人對視一眼,彼此點了點頭,其中一個往來路回去稟告,另一個還是跟在徐佑的身後,不過這一次保持了一定的距離。

回到院子,徐佑看到秋分在收拾東西,上前將她手中的包裹取下,道:“你剛好一點,忙活這些做什麼?”

“不妨事,吃了藥躺了一晚,這會感覺清爽許多。再說咱們不是要去晉陵嗎,總要給小郎準備幾件衣服,不然怎麼去見袁公?聽說袁氏以儒學傳家,最重禮數,小郎可不能失儀……”

徐佑笑道:“總共這兩三件破衣爛袍,扔掉還怕別人嫌棄不肯撿,有什麼好收拾的?只要衣物整潔,想必袁氏的門風,還不至於以貌取人。”

“哎,”秋分看著手裡的衣服,果然如徐佑所言,都是尋常農家的麻布葛袍,不過想來袁家娘子那樣的人物,也不會因為這些俗物就厭煩小郎,道:“那我把這些衣服給周嬸她們送去。”

“也好,看看家裡有什麼能用的,床榻被縟,刀鍋炊具,凡是還用的上的,都給她們送去好了。”

到了中午,一切安排妥當,馮桐請徐佑和秋分出門上車。徐佑立足院內,回頭再次看了一眼這間蕭索破敗的小院落,這裡,承載了他重生以來的酸甜苦辣,雖然短暫,但卻是來到這個世界之後第一個家。

他前世是孤兒,到出車禍時也沒有結婚,雖然身邊換了一茬又一茬的女朋友,住著豪宅別墅,但從來沒有真正擁有過家的感覺。不過來到這裡之後,雖然過的比較苦逼,但至少身邊有個秋分,是一心一意的對待自己。或許對她而言,這一切只是身為婢女的職責和時代教會她的愚忠,但那種全身奉獻的純粹,還是給了徐佑冰冷的心,一點點不曾感受過的暖意!

所以在即將離開,並且可以確定在今後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再回來的時候,徐佑還是對這裡有了小小的留戀。

但這小小的留戀,在他毅然轉身,邁出院門的剎那間,已經全都拋之腦後!

既然到了這個紛爭流血的時代,身上更是背負著滅族的深仇,不僅不能留戀這小院子中的平靜,更要殫精竭慮,去走好往後的每一步。

通天之路,從來不需要軟弱和遲疑!

出了門,馮桐道:“郎君請上車!”

一輛牛車停靠在街道上,雙轅雙輪,車廂是最名貴的楠木,形似太師椅,有捲席篷頂,上面覆蓋一張綢緞製成的大帷幔,繡有精緻優美的梅花圖案,四角垂著絲穗,轅架上配有青銅飾品,極盡奢華。徐佑前世裡曾在甘肅嘉峪關晉墓筆畫裡見過這種牛車,知道它有個名稱叫“通幰”,屬於門閥貴族才能乘坐的高等牛車,因為木料珍貴,所以涂以本色做漆,又叫“清油車”。

徐佑牽著秋分的手,剛準備登上牛車,馮桐伸手攔住,驚訝道:“郎君,這……是特意為你準備的,非尊貴之人不得乘坐,秋分還是隨我等走路吧……”

奴僕倒不是不能乘牛車,只是這等規制的車輛,連一般官吏和庶族的小地主也沒資格乘坐,要不是徐佑以前的身份,和他與袁氏的關係,嚴格說來,現在的他也沒這個資格。

“哦?袁公出門遊玩時牛車上不曾載婢女、挾妓妾?”

這話要是放在明清時,算是問的有些無禮,但在風氣大開、思想解放、崇尚“禮法豈為吾輩所設”的這個時代,卻是再平常不過。

馮桐啞口無言,只好眼睜睜的看著徐佑帶著秋分上了牛車。不過上了牛車之後,輪到徐佑乾瞪眼了,在外面看時還沒覺得,一進來卻現車內僅三尺見方的地,擺放著一張橫幾,剩下的地不能躺臥,只能兩人並肩跪坐在絲絹製成的蒲團上。舒適度什麼的就別想了,但好歹比起赤腳走路要輕鬆一點。另外牛車的優勢是比較平穩,沒有馬車那麼大的顛簸感,長途跋涉的話忍忍也就算了。

“科技是第一生產力啊……”

“小郎,你說什麼?”

徐佑跪坐在絲絹上,低聲呢喃了一句,秋分沒有聽清,歪著腦袋奇怪的看著他。

“沒什麼,只是覺得袁氏這麼大的名聲,牛車還沒咱家以前廢棄不用的好,感到有些失望罷了。”

陳郡袁氏崇尚清虛,家風以謙恭清素為要,政治上與其他大族沒有根本性的衝突,經濟上也不聚斂財富,所以能在各方勢力間優哉游哉,歷經百年亂世依舊矗立在世家門閥最頂級的行列,當然有他賴以生存的智慧。比如漢末三國時的名士袁渙,就是陳郡袁氏的代表人物之一,曹操曾給眾官分大車各數乘,讓他們取軍中財物,不管什麼,任由取之。眾人皆裝滿財帛珠玉,唯有袁渙取書數百卷,而平時得到的賞賜也多贈送於人,很是正直清廉,極受世人尊重。

徐佑比較牛車的好壞,只是吐槽而已,袁氏再怎麼沒錢,也比現在的自己要強上無數倍。秋分仰起頭,清明的雙眸不見一絲的遲疑,肯定的道:“有小郎在,我相信徐氏一定還能擁有比這更好的牛車。”

徐佑呆了片刻,你倒是對我比我自己還要有信心,忽而哈哈大笑,道:“要是真有那一日,我做一輛金子打造的牛車送你!”

“好啊!”秋分自不會當真,翹起嘴唇,湊趣道:“小郎可不能說話不算!”

徐佑伸出手指,勾住她的小手指,拉了拉,道:“拉勾上吊,說到做到!”

秋分豎起小手指看了看,奇怪的道:“拉勾上吊?這是幹什麼?”

徐佑頭大,難道這時代還沒有這種孩童間的遊戲術語流傳嗎,只好故作神秘的道:“這是咱們兩人的秘密,只要承諾的事,一旦拉過勾了,就不能再改變!”

秋分眨了眨眼睛,竟有幾分萌態,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道:“嗯,我知道了,這是咱們兩人的秘密!”她還特意在“咱們”這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

吱呀呀的摩擦聲響起,牛車一路緩行,走過了明記的麵館,走過了一品茗的茶樓,王嬸和周嬸聚在阿旺家的鐵鋪前聊著閒話,餘伯的兒子擔著魚簍飛快的跑向正是熱鬧時候的魚市,那些認識的,不認識的,一個個從眼前晃過,彷彿將這些年留存在義興郡的生活一幕幕的重新從眼前閃過。直到快到了碼頭時,一抬頭,看到了遠處雁留湖上那處巨大無比的塢堡莊園,裡面現在只剩下一些大火遺留下的殘桓斷壁,堅強的屹立在秋日暖暖的陽光下,向世人傾訴著那閃耀著榮光和尊崇的歲月。

秋分的眼淚無聲的順著臉頰留下,那裡是她的家,她從小長大的地方,可自從那一夜之後,家沒了,人沒了,惶恐,害怕,驚懼,無助和不知何去何從的茫然,差點讓這個僅僅十三歲的小女娘徹底崩潰,只是,幸好,幸好……小郎還活著,她還不至於一無所有!

一隻硬朗卻又溫柔的胳膊伸了過來,將她輕輕的攬在了懷中,秋分的腦袋頂在徐佑的胸口,死死咬住下唇,不讓自己的哭聲讓外邊的人聽到:“小郎……郎主和主母,還有三郎五郎他們,他們的屍骨都被葬在了後山的亂墳崗,連祭拜的地方都沒有……嗚嗚嗚,我,我心裡好痛……”

徐佑低著頭,將她唇邊滲出的血絲抹去,然後慢慢的攤開手,看在眼中,彷彿重新看到了那一夜被鮮血染紅了的雁留湖。

“別哭,氣要憋住,憋住了就不會散,憑著這口氣,徐氏,一定會重新崛起,而我們,也會光明正大的回來!”

tanakh 發表於 2019-4-8 20:43
第一卷 蒼雪孤城

第九章刺殺

牛車緩緩停在溪江邊上,這裡有著義興最大的碼頭,也是最繁忙的所在,一字排開的停泊碼頭多達二十多座,其中有官方的,有私人的,粗大的繫舟石沿河密佈,掛著孤帆和雙帆的中舨、大艑、飛舸、小艇等等來去江面,吆喝聲,卸貨聲,爭執聲,還有報價和計數聲,聲聲入耳,放眼望去人頭攢動,摩肩接踵,使人目不暇接。火然文

徐佑走下牛車,目光左右看著,不知是不是心理在作怪,總有一種穿行在某部充滿了古代氣息的電視劇中,但那一聲聲帶了點吳語聲韻的口音,還是清晰的告訴他,這是真正的古代。隨著馮桐來到一處寬敞的私人碼頭前,這是只有士族豪富之家才能擁有的特權,比起旁邊那些雜亂無序的碼頭,這裡的靜寂安詳透著一股莫名的華貴和雍容。停靠在眼前的是一艘雙層大船,長十餘丈,寬三丈,船頭畫著鷁獸,這是為了表示對江神的敬畏,另外跟其他單桅和雙桅船隻不同的是在船體上豎立著三根桅桿,掛著大小不一的三條風帆,整艘船沒有什麼雕刻丹鏤、青蓋絳居的修飾,但給人的感覺卻十分的大氣和穩健,一如袁氏的門風,內斂而不張揚!

“郎君,請登船。”

馮桐做了個請的手勢,徐佑在岸邊停留了一瞬,終究沒有回頭,逕自上船而去。秋分卻沒有他這樣的決絕,轉身望著生長於斯的地方,眸子裡全是依依不捨和揮之不去的眷戀。

“快走吧,不要誤了時辰!”

馮桐不耐煩的斥責了一句,秋分沒有言語,回身低頭,也不看馮桐,快步追著徐佑入了船艙。馮桐冷哼一聲,對身邊的下人說道:“楚蠻就是楚蠻,要是咱們袁府的婢子敢這樣無禮,早就被亂棍打死了!”

下人賠著笑臉,道:“是是,主要是管事**的好,奴婢等才懂得一點禮數,出門在外,不至於給郎主丟臉。”

馮桐得意的點點頭,走上舢板登船,大手一揮,道:“來人,解繩,起錨!”

沿溪江逆流而上,行二十餘裡到達紅葉渚,這裡河道狹窄,兩岸峭壁,水流湍急如瀑,望去十分的險峻,向來有“紅葉難飛”的說法,不管大小船隻都需要藉助兩岸的縴夫拉動才能順利通過。在船老大與岸邊的縴夫談價錢的時候,徐佑從艙中走到船頭,耳中傳來激流翻騰呼嘯的巨響,遠眺著一望無際的江水茫茫,心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不多時,價錢談好,**的縴夫們背著粗長的繩索過來將大船的兩側捆綁固定好,然後分走在兩岸峭壁的邊緣。這裡沒有路,只有一手攀著山壁的縫隙,一手將兩頭拴著繩子的木板穿過肩頭死死扛住,腳下踩著不規則的礫石,在時不時蕩起的水花中用盡全身的力氣,將繩子斜拉的筆直,來拽動船身前行。

這是以自身的力量對抗大自然的力量,那瞬間爆出的肌肉的美感,讓第一次看到這一幕的徐佑有些驚訝,招手喚來船老大,問道:“這些是不是縴夫?”

“回郎君的話,正是紅葉渚的縴夫。”

“他們怎麼沒穿衣服?”徐佑感到奇怪,因為入目的這些人都是赤身**,別說有幾塊布了,就是腰胯間連根遮羞的草環都沒有系。

船老大笑道:“郎君是貴人,不懂這些份屬尋常。出來做縴夫的,都是清苦之人,要是穿著衣服,汗浸鹽汲加上纖索的磨損,怕是兩三天都要換一身,如何負擔的起?再加上拉縴時要頻繁下水,容不得寬衣解帶的耽誤,並且他們要一會兒岸上,一會兒水裡,衣服在身上的話,濕了又幹,極其容易染風寒之病,所以還不如這樣赤條條來去。”

這就是知識來源於生活了,要不是今朝一席話,徐佑就是讀書萬卷,恐怕也不知道這些,聽這船老大說話文雅,倒有了幾分談興,道:“我看這纖繩結實的很,可是麻繩做的嗎?”

“這是益州特產的纖藤,並不是麻。”

益州也就是四川了,徐佑想起了三國演義裡的藤甲兵,道:“纖藤是樹藤的一種嗎?”

船老大耐心解釋道:“不是,纖藤是用精選的慈竹起出來的篾條,然後纏繞編制而成,既有韌性,又耐水侵泡,所以名之為纖!”

“原來如此……”

話音未落,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低沈的呼喊:“小心!”

徐佑還沒反應過來,一道劍光如長虹劃過空中,幾乎貼著他的鼻尖往腦袋的左後方刺了過去。

叮!叮!叮!

金屬碰撞摩擦的聲音響起在耳邊,彷彿有幾萬隻小貓用爪子同時抓撓著生銹的鐵皮,徐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幸好前世裡早養成了城府深沈的性子,並沒有露出驚慌失措的表情。

劍光一閃即滅!

徐佑緩緩轉身,眼前是一個穿著絳色甲冑的中年男子,濃眉大眼,相貌堂堂,只是身形不高,只到徐佑的胸口樣子,手中握著一把光澤耀目的長劍。在他的腳下,凌亂的散落著三支赤色的箭,做工奇特,箭尖的部分不是三棱形,而是彎曲了一個弧度,有點像初旬的月牙,整隻箭身也比普通的箭短上許多,且在尾後沒有羽翎。

刺殺?

徐佑頓時明白過來,剛剛自身所處的環境有多麼險惡,顧不得後怕,對中年男子拱手道:“多謝足下出手相救,不知怎麼稱呼?”

“在下是袁府一等軍候左彣。”

之所以說是袁府的一等軍候,是因為左彣是袁階的私人部曲,其時世家大族的部曲全部採取軍制,從將到副將再到校尉,校尉之下就是軍候,但這種軍職只是在世家內部的稱呼,並不被朝廷認可。不過一旦遇到戰亂,這些部曲立刻就能成為作戰勇敢,訓練精良的虎狼之師,戰鬥力絕對不在正規軍之下,也正因如此,門閥政治才能與皇權政治分庭抗衡數百年而不衰敗。

“左軍候好俊的身手,一劍破三箭,腕力之穩健,足可以入五品,稱小宗師了!”徐佑雖然武功盡失,但畢竟眼力還在,這個左彣以單手只劍在剎那間擊落三支從不同角度射來的勁箭,氣不喘臉不紅,身形連搖都沒有搖一下,實力不容小覷。

”不敢!“左彣眼中隱有喜色,徐佑聲名在外,被譽為年青一代的天才高手,能得他一句評價,對自己而言也是榮耀。

“其實是在下魯莽了,觀郎君遇險時風姿怡然,就知道一切都在掌控之內,何況以郎君的白虎勁,彈指間就能破了四夭箭。只不過這是袁氏的座船,郎君是客人,自不能讓你污了手。”

徐佑當然不會說他現在已經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平常人,剛才那副鎮定自若的模樣,只是因為根本沒現到危險迫近。不過他臉皮夠厚,微微一笑,看在別人眼中更是佩服他臨危不亂的風姿,指著地上月牙形狀的赤箭問道:”四夭箭?這是它的名字嗎?“

”不,四夭箭指的是四個人,飛夭、殺夭、月夭、暗夭!“左彣足底一震,一支赤箭彈了起來,正落在他的手中,指著箭尖的月牙形狀,道:”這是月夭使用的月牙箭,赤色莖身,尾後無翎,箭頭長一寸五分,寬八分,上面塗有劇毒,見血封喉。”

徐佑隨著左彣指的位置看去,果然見月牙的箭頭上隱隱閃過一絲暗褐色的血紋,應該是塗抹了劇毒的緣故。

“郎君,四夭箭一向秤不離砣,既然月夭現了身,其他人也定在左右覬覦窺視,還請返還艙內,以策萬全!”

“無妨!”徐佑笑道:“有軍候在,量這些跳樑小丑也無可奈何!”

左彣卻沒他這麼輕鬆,道:“郎君是貴人,沒在江湖行走過,不知道這四人的名聲,別說是我,就是真正越過五品,成了小宗師,也未必能躲過他們的暗殺。”

“怎麼,他們殺人很多嗎?”

左彣搖搖頭,神色凝重的道:“不,他們出道以來,只殺了七個人!”

徐佑本有心再問哪七個人,接到消息的馮桐從艙內急奔了出來,見徐佑無事,才鬆了一口氣,轉頭對左彣怒斥道:“你是怎麼守衛的,被人摸到船上來行兇還不知曉?”

其實作為袁府的部曲,左彣屬於官役,比起馮桐的奴僕身份略高一層,但歸根結底,他們都是依附在袁氏的門下,地位的高低要看得寵的程度。馮桐雖是奴僕,卻是袁階須臾不可離開的心腹,比起他這個小小的軍候,自然要高上許多倍。

所以挨了訓斥,左彣不敢分辨,道:“是,職下有失查之罪!”

“哼!”馮桐還要責罵,被徐佑攔住,道:“馮管事,這三支箭並不是從此船上射來,而是夾在沿岸的其他船隻裡,所以並不是左軍候失職,要怪還是怪我……這都是我招惹來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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