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寒門貴子 作者:地黃丸 (連載中)

 
tanakh 2019-4-8 20:34: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2 106455
tanakh 發表於 2019-4-12 17:56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五章揚帆南下


吳縣,是吳郡的郡治所在,也就是後世的蘇州,境內河港縱橫,湖蕩密佈,山水逞一時之秀,向來有人間天堂的美譽。

徐佑前世裡曾經多次來過吳縣,但真正看到原汁原味的古蘇州,還是覺得傾文字之美,也難以盡述此間之妙。一排排白墻青瓦沿著彎彎曲的小河流往遠處散成玉帶的形狀,拱形的石橋每隔數米就有一座,舟船穿梭其下,彷彿天上的玉女在用人間的凡物編織華麗的天錦。時不時的走過成群結隊的衣冠士女,個個體態嬌柔,敷粉熏香,竟很難分辨是雌是雄。繁忙的航運造就了更加繁忙的早市,叫賣聲,討價還價聲,吆喝聲,裝卸貨時的號子和唱名,共同組成了這一幅盛世浮華的漫長畫卷。

將輕舟停靠在吳縣二十八處碼頭其中的一座,丁季向守碼頭的令吏交了釐金,也就是所謂的“落地費”,然後由他這個吳縣的常客帶著左彣上岸去請附近的大夫,秋分則和丁苦兒一起張羅起飯食來。

不一會,炊煙裊裊,米香開始瀰散,秋分端了碗蒸飯走了進來,笑道:“小郎,用飯了!”

徐佑除了在剛進城的時候欣賞了一下風景,其餘時間都待在艙室中,接過碗,湊過去聞了聞,道:“泂酌彼行潦,挹彼注茲,可以饙饎……小丫頭廚藝見長嘛!”

這是《詩經·大雅》裡的詩,意思是跑到遠處取來活水,那兒舀,這兒倒,蒸飯就是好吃,聽起來很得瑟是不是?那是因為蒸飯在以前屬於很上檔次的食物,就如同現在的燕窩魚翅,不是普通人家的飯食。秋分從小被徐佑養成了女漢子,字認識的不少,可書卻沒讀過幾本,哪裡聽明白徐佑念的什麼,吐吐舌頭,道:“小郎說話越來越像袁氏的人了……”

這意思是不是罵我臭文青呢?徐佑斜了她一眼,道:“你的飯呢?端來一起吃吧。”

“不不,這可不是我做的,阿苦剛才去旁邊的糧碼頭買了寧州最上品的林邑稻米,特意做給小郎的蒸飯。”

吳縣二十八座碼頭,已經建立了詳細的分類,比如運錢帛的銀碼頭,運米運麥和其他食材的糧碼頭,還有專門運糞的糞碼頭。

“特意做給我?”

徐佑知道林邑也就是越南中部的某個地方,不過在魏晉南北朝時期一直屬於中國的一部分。這個時空也不例外,歸楚國寧州管轄。

他吃了一口飯,入口香甜滑膩,比起三吳地區的米另有一種完全不同的口感,道:“為什麼要特意給我做?”

說起蒸飯,做法比較奇特,要先下米到鍋中煮到半熟,然後才撈起來放進甄中的簞子上蒸熟,這樣的米粒脹大,飯粒之間不粘,一粒是一粒。

詩經中的饙字,就是講蒸飯的做法。

秋分抿著嘴笑了起來,卻不回話,徐佑指著她道:“一定是你的主意對不對?以後別這樣了,你們吃什麼我吃什麼,放心吧,你家小郎的身子還沒那麼嬌氣。”

“小郎冤枉我了,真的不關我的事。”

“那倒說說看,阿苦為什麼要對我另眼相看呢?”

這話要是直接對丁苦說,有點調戲的意思,但跟秋分兩人,卻是主僕間的玩笑。

秋分噗嗤笑道:“小郎想到哪裡去了,人家可沒有對你另眼相看。她跟我說啊,你們小郎看起來柔柔弱弱的,但冷著臉的時候真的好嚇人,就像領著千軍萬馬的將軍,眼睛一瞪,鬍子一吹,就要殺人似的。她其實說的也對,咱們徐氏的人可不都是馬上征伐的將軍嗎?只可惜……”

秋分神色一黯,怕引的徐佑傷心,趕忙低下頭去,顧左右而言他,道:“小郎,你快吃飯吧,我去看看履霜。”

瞧著秋分的背影,徐佑搖頭失笑,他固然背負了徐氏的深仇,但真正要復仇的人,都會把那股猩紅的**壓抑在內心最深處,別說耳邊聽聞他人提起,就是將來有機會站在沈氏乃至太子的面前,也要表現的若無其事。又怎麼會為了秋分的無心之言而浮動心緒呢?

一碗蒸飯吃完,秋分急急過來,道:“小郎,左郎君怎麼還沒回來,履霜她,她這會咳的喘不過氣來……”

徐佑臉上的表情沒有一絲變化,慢慢放下碗筷,道:“耐心等風虎回來,我們急也沒有用。不過也不要太擔心,風寒不是急癥,吳縣是三吳精粹所在,隨便一個大夫也比咱們晉陵高明不知到哪裡去,一定會藥到病除。”

“嗯,郎君說的對。”秋分用力的點了點頭。

過了半個時辰,左彣帶了出診的大夫回船,長髯白面,目光炯炯,身後跟著兩個背藥箱的侍童,醫道如何不得而知,但這個賣相倒是很讓人安心。

又過了一會,徐佑聽到左彣送行的聲音,知道看完了病。前後腳工夫,左彣掀開布簾走了進來,徐佑問道:“如何?”

“大夫說是風寒之邪外束肌表,衛陽被遏,故見惡寒……”

“此病嚴重嗎?”

左彣沈聲道:“很嚴重,這個病起病急,病程長,痊癒後還得精心調養。她現在只是寒,氣阻,可若是寒氣繼續偏盛,就會嘔吐、漲滿,接著留滯經絡,形成痺證或痙證,再厲害些,寒邪直中於裡,會導致冷厥,危及性命!”

徐佑料到不會太輕,可也沒想到這麼棘手,道:“大夫開方子了嗎?”

“開了,麻黃、紫興、杏仁、桑白皮、茯苓、甘草等各七錢,還有……”

“你通醫術,這方子有沒有問題?”

左彣不敢大意,拿出方子又看了看,道:“大夫斷的裡寒證,一般都要用到華蓋散的方子,按說不會有問題……只是,郎君也知道,我只是粗學了點軍中急救的皮毛,對這種大病沒什麼把握。”

“用藥吧!既然咱們都不懂,那就信任大夫的診斷!“

煎藥的間隙,徐佑去看履霜,道:“大夫說了,這是小病,服三五幅藥就能大好,不要多慮。”

履霜紅潤的唇瓣由於寒邪而變得有些乾裂,虛弱無力的眉眼間,一顰一簇,如同西子捧心搬的柔美,讓人忍不住心生憐惜。

“勞煩郎君費心……”履霜捂著唇咳嗽了幾聲,斷斷續續的道:“等會服了藥,我要能站起來,還得勞煩郎君派人送我到城中找一間逆旅住下……”

客棧由來已久,漢代時叫謁舍,在魏晉時一般稱為逆旅或客舍。徐佑皺眉道:“逆旅?你不是要回清樂樓嗎?”

履霜從被子裡伸出手,緊緊抓住徐佑的手腕,因為用力過大,指尖都有些白,仰起頭,求道:“郎君……咳,咳……我之前那般說,只是不為了讓秋分擔心,也不讓你再為這件事情份神……其實,能從樓裡走出來的人,寧可死在外面,也不會再回去……”

這也是題中應有之意,只要不是天生下賤的人,能從清樂樓那樣的地方脫身,自然不會再想回去。別說履霜已經不是十三歲的荳蔻年華,就算再回到當日,就算還能找到像袁氏二郎一樣合意的人託付終身,那又能如何?

知人知面不知心,女子的命運,尤其是容顏秀美的女子的命運,從來都不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見徐佑沈默不語,履霜的俏臉更加蒼白了幾分,道:“郎君,我在逆旅中也不會有事的,只要用足了僦錢,今後再熬藥以及食宿都會有人照顧,調理一段時日,自能痊癒。那時候不管是找個惇厚老實的人嫁了,還是再謀其他的出路,都不會受什麼苦的。”

僦錢也就是房費,徐佑拉起她的纖手,賽回被子裡,又隨手掖了掖被角,站起身往外面走去,頭也不回的道:“等會秋分會照顧你服藥,服完了好好睡一覺,等過了兩日,到了錢塘,再給你找個名醫診治。”

履霜呆了一呆,然後拉起被子蓋住了頭臉,身子微微的顫抖著,片刻之後,出夾雜著喜悅和極度壓抑的悶聲低哭。

徐佑走到船頭,左彣迎了過來,低聲道:“要不要我去找輛牛車?”

“不必了,吩咐丁季準備好食材和清水,不要耽誤,爭取盡快離開。”

左彣答應一聲,並無異樣,徐佑看他一眼,道:“你不問問我為什麼改變主意”

“郎君是非常人,自然行非常事。別人都會選上策或中策,郎君選了下策,自然有他人無法猜度的用意。”

徐佑哈哈大笑,道:“風虎,早說你不是拍馬屁的人才,不過這個馬屁拍的不錯,有進步!”

左彣也是一笑,回頭看了看履霜的艙室,眼中隱有擔憂之色。

tanakh 發表於 2019-4-12 17:57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六章雪泥驚鴻


沿著江南古河道,輕舟日行數十里,很快過了嘉興,再往前走就要進入長河水路,丁季請示徐佑後,決定連夜趕路,爭取趕在第二天抵達錢塘。

夜航從來都是考較經驗和運氣的技術活,不過從蘇州到錢塘這段水路的水情比較平和,沒有什麼險灘和急浪,加上商運達,各種行船往來繁忙,高懸的氣死風燈交互輝映,將晚上照的如同白晝。久而久之,夜航就成了這一帶的常態,一般不會出現危險的狀況。

徐佑剛剛入睡沒多久,被外面的嘈雜聲驚起,起身到船板一看,原來到了一處津口。自魏以來,為了收取關稅,即關津之稅,在連接三吳地區至帝都金陵的黃金水路上修建了十一座津口,前七津在丹陽郡以西,後四津在吳郡至會稽郡之間,各設津主一人,賊曹一人,直水五人,以檢察禁物及亡叛者,“其獲、炭、魚、薪之類過津者,並十分稅一以入官。”這種商稅一直是政府稅收的大頭,每一津,低的歲入百萬,高的可達四百萬之多。

津口的前後停著一百多艘各式各樣的船隻,每一艘船上都站了不少人,或者低聲議論,或者翹足觀望,或者隔著江面互相打聽消息。更有甚者,見短時間內無法通關,竟於所乘樓船二層的甲班上鋪開數十米長的上等蒲蓆,用奢華的綾羅綢緞掩蓋其上,擺開案幾和熏香,點上小兒手臂粗細的蠟燭,不時有衣著精美的侍女端上一疊疊香飄十里的食物和糕點。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坐在錦緞蒲團上,背後靠著的不是三足幾,而是兩個美貌侍女的酥軟香懷,頭戴著進賢冠,身穿寬袍,卻解開束帶,露出裡面的絲綢裲襠,一派貴族風度。

“這是誰啊,這麼大的排場?”

“錢塘郭大你都不知道?”

“郭大?錢塘大賈郭勉?”

“除了他的金旌船,誰有這樣的氣派用二十斤黃金做帆?”

“黃金帆?風吹不動,除了彰顯財富,有什麼用處?”

“是沒用處,可錢塘乃至吳郡,你知否有多少人都想登上這艘船,嘗一嘗傳聞中只有冬日才有的雪泥酒,聽一聽錢塘最有艷名的孫神妃的驚鴻曲?”

“啊?原來他就是人稱‘雪泥驚鴻’的郭狗奴?我還以為……”

“你以為什麼?還當是醉月樓裡嬌柔柔羞怯怯的小娘呢?哈!”

“慎言,慎言!郭大最煩別人提到這個,真被聽了去,當心你的性命!”

此話一出,頓時人人噤聲,倒讓徐佑的耳朵清凈了不少。他順著眾人目光的焦點望去,果見那艘足足比周邊所有船隻都大上三四倍的樓船上,在船頭豎著一張金燦燦的三尺小帆,帆上刻了一個郭字,數百盞燈火映襯著明亮的月色,將那個郭字照耀的如同萬丈金光。

二十斤黃金,在後世也許還算不上豪富,但在這個時代,黃金作為頂級貨幣,更多的是收藏價值,足足二十斤,絕對是富甲一方的大商賈了!

左彣也在船頭看熱鬧,回頭看到徐佑忙走了過來,道:“郎君,你怎麼也出來了?是不是人聲嘈雜,打擾了清夢?”

徐佑目視金旌船,道:“這是何人?”

“應該是錢塘郭勉,整個吳郡,只有他這一艘掛著黃金帆的船。”

但凡聽過西晉石崇和王愷鬥富段子的人,都明白不管什麼時候,有錢人和有錢人之間的面子比拚從來沒有停止過。郭勉的黃金帆既然如此拉風,必定很多同樣有錢的富賈會爭相效仿。可左彣既然說只有這一艘,那隻說明瞭一個問題,這個郭勉郭大郎的背景不簡單,至少不是純粹的商人,所以別人連模仿一下都不敢!

徐佑以前讀過唐長儒先生的《魏晉南北朝史論叢續編》一書,裡面說商人為了獲得庇護,多投靠貴族和官員,連皇帝身邊都出現了御用商人。他們利用對方的權勢,賺取了普通人累積數世也不可能擁有的巨額財富,然後用這些財富反而去影響對方,甚至能借之恩倖步入政壇,並將下層的生活習氣帶入了上流社會。

等到了北齊,終於**絲逆襲,形成了商人政治的格局!

從最下賤的商賈之流,經過百年耕耘,開始掌控帝國最根本的權力樞紐,歸根結底,決定最終勝負的不是人和人的智慧,而是屬於金錢那種餘生具有的魔力!

“郭勉……小字叫狗奴?”

“是,聽說他最恨聽別人喊這個小字,聽到就要殺人。”

徐佑笑道:“身體膚受之父母,名諱自然也不例外,此人性情如此暴躁,能跡到這種程度,倒也稀奇。”

左彣壓低嗓音,道:“聽聞郭勉跟江夏王素有往來……”

唐長儒將商人分成三個層次,第一等是中央恩倖,第二等是地方王侯將帥的恩倖,第三等是小商小販,游食無賴之徒。

郭勉,明顯屬於第二等!

換了別的地方,一個小小的郡縣之地的商人,何德何能跟天潢貴胄拉上關係?但錢塘不同,它屬於楚國經濟最達的三吳之地,川澤沃衍,有海6之饒;珍異所聚,故商賈並湊。史稱“貢賦商旅,皆出其地。”有這樣的底氣,自然有攀扯江夏王的資本和門路,徐佑有預感,到了錢塘,跟這位郭勉郭狗奴打交道的機會不會太少!

徐佑點了點頭,道:“前面生什麼事了?”

“丁季去打聽了,估計也快回來了……”

話音未落,丁季從搭在前船尾部的木板輕輕一點,猿猴似的跳了回來,丁苦兒手腳麻利的抽回木板,遞過去一碗薑湯讓他驅寒。丁季接過一口喝完,抬頭看到徐佑,趕忙過來,笑道:“郎君醒了?”

“剛醒沒多久,丁老伯,是不是河道又淤塞了?”

“不是不是,河道通暢著呢。好像是津主接到太守府的急令,要求封關嚴查往來船隻,尤其是通關的大船,每一處都要仔細搜查,每一個人都要查看過所,對比甄別身形、相貌、口音和其他事宜。”

所謂過所,就相當於普通人的水6關隘證明,想要通關必須有這個東西。上面寫著持有人的各種詳細資料,姓甚名誰,來自何處,去往何方,身高幾尺,有無鬍鬚,臉部特徵等等等等,在沒有照相技術的年代,已經算是很有操作性的證明文件了。到了唐代,過所制度更加嚴格,也因為這個緣故,西天取經的玄奘和尚其實是偷渡出國的,《西遊記》裡隱藏了這一節。

左彣奇道:“這像是在搜捕人犯……”

“左郎君說的是,我跟長河津的賊曹相熟,私下裡問了問,好像是在搜捕一個海上的抄賊……”

抄賊也就是海盜,究竟什麼樣的海盜能讓官府這樣寧可封禁一條聯通江南各郡的最重要的水路,也要將他堵死在這過往的數百舟船當中?

tanakh 發表於 2019-4-12 18:04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七章 抄賊


由於舟船太多,通關的速度極慢,有些人等不及了,想要行使身為士族的特權,派人持了過所到津口請求通融,不料毫不留情面的被打了回來,引得周邊好一陣嘲諷。

    士族有清濁,門第有高下,雖然有人被駁了情面,但也讓其他人看到了彰顯自身清貴的機會。徐佑的坐船老老實實的隨著大部隊慢慢移動,不時看到有奴僕打扮 的人手持過所和棨牌到關隘前報名:

    “巴東成易……”

    “臨淮劉望……”

    “南康齊寶之……”

    “瑯琊顏真……”

    這些人中不少都是中等乃至次一等的士族,在本地郡望和周邊郡縣都很有話語權,可平時的威風在這小小的長河津口全都遭到了冷遇。守關的津主雖然語氣平和,態度卑下,可不管外面人怎麼說,他只有一個回答:“此乃揚州刺史府柳使君親筆行文吳郡和會稽諸郡,嚴令沿河各埭、桁、渡、津不得私放船隻通關,不管是誰,都必須詳加搜查,若有徇私舞弊者,殺!”

    揚州刺史柳權,出身河東柳氏,他的族兄,也就是當朝中書令柳寧,這樣的家世和權勢,別說長河津口之前的這些人,就是放眼整個楚國,能完全無視他的手令的人,只怕還沒有生的出來。

    接連有七八個士人被掃了面子,尤其連瑯琊顏氏都無法插隊,其他人自知身份還不如顏真,立刻變得老實起來,規規矩矩的排隊等候檢查。可見從古到今是一個道理,特權階級並非不能遵紀守法,而是沒有給他們遵紀守法的環境。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輪到那艘無比拉風的金旌船,慢行到了津口前,二十個身穿黑繒黑甲的府州兵沿著搭好的七個跳板依次上了船,手中長刀出鞘,神色謹慎,如臨大敵。

    徐佑的船跟在金旌船的左側後,兩者相隔的不遠,看到這一幕,他低聲道:“這是揚州府的部曲?”

    楚國的軍隊可以大概分成中軍和外軍,中軍是駐守京師的宿衛軍隊,也是楚國最重要的軍事力量。主要有六軍組成,首領分別為領軍、護軍、左衛、右衛、雲騎、遊騎六將軍。其外還有屯騎、步兵、越騎、長水、射聲五校尉,以及積射、強弩二將所帶領的軍隊。左衛、右衛兩軍宿衛宮闕,其他各軍宿衛京師,有戰事時奉詔出討,戰事一畢,還歸原處。

    外軍則是相對中軍而言,有方鎮兵、郡縣兵、地方鄉兵和私兵。方鎮兵就是各都督府的軍隊,但因為都督常常兼任州刺史,上馬管軍,下馬管民,因此又稱為府州兵,所以徐佑有此一問。

    左彣眼神中透著訝色,道:“應該沒錯,揚州柳使君曾挑出麾下最精銳的部曲三千人單獨成軍,皆玄裳、玄旗、黑甲、烏羽之矰,望之如墨色席捲天際,人稱墨雲都。奇怪,剛才那些船都是派了幾個直水登船檢查一下而已,怎麼到了郭勉,竟然出動了墨雲都?而且如此驍勇的部曲為什麼會被派來緝捕一個抄賊,實在有些不同尋常。”

    徐佑的目光停留在依然高坐樓船二層美人窩裡的郭勉的身上,雖然不知道他的脾性,但被墨雲都欺負到了船上,還能坐著不動,要麼真是臨危不亂,胸有成竹,要麼就是故作鎮定,心裡有鬼。

    他微微一笑,道:“項莊舞劍,志在沛公,我怕抓賊是假,劫富是真!”

    彷彿就是為了印證徐佑的推測,突然聽到一人高喊:“在這裡!”緊接著響起刀劍夾雜的金石聲,不等周邊船上的人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一個全身包裹在青色大氅裡的人從一層偏西側的艙中破開窗戶,翻滾落在船舷上,在他身後是追趕而來的五六個墨雲都,和漫天飛起的兇狠異常的刀光。

    那人身手倒也了得,沾地即起,腳下展開詭異的步法,堪堪避過了劈來的長刀,然後毫不遲疑的越過船欄,撲通一聲扎進了冰冷的江水裡。

    “擒住他!”

    “人呢?”

    “落水了,沒發現蹤跡。”

    這時候周邊圍觀的人群才明白髮生了何事,驚呼聲此起彼伏。有那膽小的,連熱鬧都顧不得看,抱著腦袋跑進了自家船內。不過也有一些精明的人,立刻發現了這一幕的背後所隱藏的深意,同樣帶著奴僕悄然消失。

    不管是郭勉,還是柳權,都是一般人惹不起的存在,這樣的渾水,別說親自下場蹚一蹚,就是站在旁邊看看,也怕沾惹來數之不盡的麻煩。

    三艘水軍鬥艦從津內駛出,驅開周邊的行船,成品字形將金旌船圍住,截斷了它的退路。過了小半個時辰,不知是不是郭勉放棄了抵抗,還是和領軍的校尉達成了什麼協議,金旌船在鬥艦的監視下慢慢駛向長河右岸,讓出了津口前的空檔,河道終於大開!

    沒了查找抄賊的藉口,只清點貨物,收取津稅,通關的速度快了無數倍。丁季跟守關的賊曹是老熟識,遞交過所時還閒聊了兩句,自然不會受到為難,很快就過了津,沿江長驅直下。

    經過剛才的所見所聞,眾人都沒了睡意,徐佑吃宵夜的習慣又實時的發作,丁苦兒去弄宵夜,和左彣對面而坐,秋分在一側奉茶。

    “郎君,你說柳使君是何意?莫非抓抄賊是假,對付郭勉是真?”

    反正長夜漫漫,閒坐也是無聊,不妨剪燭共話,徐佑笑道:“這個不好說,我對揚州人事不太清楚。不過天下事一理通百理明,可以根據蛛絲馬跡進行推斷。你也說了,對別的船,僅僅出動了幾名直水,可針對金旌船,卻是二十名擎刀的墨雲都。”

    左彣點頭道:“是,這個明顯是沖郭勉來的。”

    “郭勉的反應也很奇怪,要是真的私藏抄賊,以他的背景,完全可以阻止這些人上船,墨雲都畢竟不是柳權本人,他還不至於畏懼。除非……”

    “除非他不知道自己船上有抄賊?”

    “不錯!除非這個抄賊,是別人偷偷安在船上的。”

    左彣眼睛一亮,道:“栽贓?所謂的抄賊其實跟刺史府是一路的?”

    “或許……你看抄賊落水之後,墨雲都的人只是在船舷隨便看了看,並沒有積極派人沿江搜索,反倒掉頭去對付郭勉……”

    話音剛落,船身突然一陣搖晃,丁苦兒的聲音傳來:“什麼人?你……”接著是丁季驚恐的聲音:“有賊子……郎君小心!”然後瞬時變得寂靜無聲。

    左彣神色大變,目視徐佑,右手往地上一抓,從不離身的長劍嗖的到了手中,大拇指輕輕一推,劍身離鞘半尺,燭火搖晃,照射的滿室寒光。

    徐佑知道左彣心中想的什麼,因為他也在第一時間想到了一個人,暗夭!

    難道說離開晉陵數百里,仍然逃不過暗夭的追殺?

    徐佑臉色鎮定,站起身拉住秋分的手,將她護在身後,道:“出去看看!”

    三人前後出了艙室,一個渾身濕漉漉的男子低頭坐在甲板上,雙腿成八字伸開,正有一下沒一下的擰著上衣的袖口,淅淅瀝瀝的水漬流淌了一地,在他的腳邊,分別躺著苦兒和丁季,眼睛緊閉,但胸口尚有起伏,顯見是暈了過去。

    此人的身形樣貌跟在晉陵城中遇到的暗夭沒有絲毫相似之處,但左彣並不敢大意,誰知道暗夭究竟有多少化身,走前幾步,沈聲道:“足下何人?”

    男子嘻嘻一笑,抬起頭來,道:“剛才我從郭勉那個老匹夫的船上逃跑的英姿,難道你們沒有看到?沒看到是眼盲,看到了卻猜不到我是誰,那就有點麻煩了,可能是這裡……腦中有疾!”

    徐佑冷眼旁觀,此人樣貌不算俊美,眼睛細小而狹長,鼻樑高挺,雙唇極薄,本是沒什麼福命的尖酸之相,可偏偏一雙斜眉入鬢,就如同畫龍點睛之筆,頓時將整個人的氣質變的飛揚起來,加上說話時流露出來的玩世不恭的神態,更是透著一種難以言表的瀟灑和蠱惑人心的魅力。

    左彣是老江湖,不會因為對方的言語無理而著惱,也不敢當真相信他就是那個抄賊,反而打起十二分精神,道:“足下既然從金旌船上逃了出來,何不遠走高飛?要知道刺史府的墨雲都可不是普通的府州兵,被他們纏上的人,到現在為止還沒有誰能夠安全脫身……”

    “遠走高飛?呵,我前腳走,你後腳就去報官,到時候墨雲都那群瘋狗又追上來,倒霉的不還是我?”

    “咱們素無冤仇,以後想必也不會見面,都是江湖上走動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一個仇家不如多一個朋友。若是你就此離開,我以性命擔保,絕對不會透露一個字給別人知道。”

    男子站了起來,也是這一站,才發覺他的身形很高,手腳更是比一般人長出許多,他的目光越過左彣,打量著一言不發的徐佑,道:“你剛才不是說的頭頭是道,這會怎麼成啞巴了?”

    原來他一直在偷聽自己和左彣的談話,徐佑微笑道:“我這人有點怕生,跟足下初次見面,連名姓都沒有通稟,實在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男子冷冷一笑,道:“有心計,拐彎抹角打聽我的名字。不過事無不可對人言,告訴你也無妨,只是不知道足下有沒有這個膽識聽?”

tanakh 發表於 2019-4-12 18:05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八章借面弔喪,監廚宴客


“在下洗耳恭聽!”

徐佑唇角掛著微笑,隨口跟他胡扯,心中卻在飛快的盤算著如何把丁季父女救出來。

眼前這個人看似漫不經心,其實心思縝密,將丁季和丁苦兒扣作人質,就是要讓徐佑和左彣投鼠忌器。並且在跟他們對峙的時候,不管是坐著還是站起,不管是左顧右盼還是靜默不言,他的右手一直垂在腿側,指尖微微曲起,似開似合,如爪如鉤,可以用最短的時間,從最佳的角度,將腳邊的丁季和丁苦兒立斃於掌下。

“那就給我站穩腳跟,豎起耳朵聽好了!”男子傲然道:“老子就是溟海盜山宗!”

徐佑對海上人物所知不多,聞言扭頭去看左彣。沒料到左彣同樣的一臉懵逼,皺眉望著山宗,也不說話。

山宗等了片刻,沒等到什麼如雷貫耳、久仰久仰的恭維話,再看兩人的臉色,明顯沒有聽過自己的大名,勃然大怒,道:“借面弔喪之輩,監廚宴客之徒,連我山宗都沒有聽過,簡直徒惹人笑,徒惹人笑!”

徐佑這次倒是一臉驚訝,道:“聽你說話也是讀過書的,怎麼入了海,做了抄賊?”

借面弔喪,監廚宴客這兩個典故出自《後漢書》,禰衡以之評價荀彧和趙稚長。因為荀彧容姿優雅,禰衡說他只有一張臉拿得出手,而趙稚長肚子大點,被嘲諷說只會混吃混喝。正好徐佑少年風華,左彣中年大叔,形象跟這兩位符合,山宗能這般恰到好處的進行類比,可知不是粗鄙無文的人。

“放屁,誰說抄賊不能讀書?不能識字?溟海中一個個都是當世俊傑,比起你們這些蜂目豺聲的禽獸知要雅緻多少倍!”

徐佑重生以來,聽到的詈罵之言還沒有今天一天聽到的多,不在意的笑了笑,並不接話,問左彣道:“溟海是哪裡?”

“在滃洲附近,那片海域的水文反覆莫測,又有千百暗礁,進的去出不來,所以有溟海之稱。”

滃洲也就是後世的舟山群島,這點常識徐佑還是有的。東晉末年海盜祖師爺孫恩挾百萬眾攻掠內6,就是以舟山為基地,進可攻,退可守,搞的偌大的王朝都束手無策。

徐佑暗道,看來這個地方真的是海盜窩的理想棲息地,要不然也不會橫跨了兩個時空,還是無可避免的被抄賊看上。

溟海盜……很拉風的外號啊!

徐佑心思電轉,對山宗拱手道:“足下可是河內山氏的子弟?”

山宗一愣神,眼光中閃過一道不易察覺的羞慚,道:“什麼河內山氏,我沒聽過。”

徐佑何等毒辣的眼神,問出這句話,又是有心算無心,早把他的反應看在眼裡,笑道:“沒聽過也無妨,只是山姓不太常見,說不定與足下同出一宗,所以一時有感。”

左彣跟隨徐佑一段時間,已經琢磨到幾分這位郎君的行事風格,越是危機重重,越是奇謀輩出,一言一語都有深意,絕不是無的放矢,很知機的問道:“不知郎君說的這個河內山氏,可有什麼名士嗎?”

“名士自然是有的,前魏有位山巨源山公,四十歲才出仕,可短短二十年就高居司徒之位,侍奉三朝,慧眼提拔的英才遍及朝中和各州郡,主上依為肱骨,臣下視若模表,至性簡凈,在事清明,為天下所重。我生平所敬服的七個人當中,山公排在位!”

左彣嘆道:“這樣的人物,想想就覺得風德高遠,讓人恨不能生在彼時,一睹偉器!”

“何必遺憾?山公後人雖然不復前朝的邁達,也極少入仕,可聽聞一個個潔身自好,安居樂道,隱逸於山林江海之間,機緣到時,自有福份見賢思齊!”

“郎君說的是,山公既能識人,定也能治家,後世子孫要有一成的家風遺留至今,已經是難得的鐘毓神秀。日後若有機會,一定要登門求見。”

兩人正兒八經的說起了相聲,山宗在一邊聽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渾身就跟幾千隻螞蟻在上下求索,簡直要毛躁的噴出火來。

“夠了!”

突如其來的大喝,打斷了徐佑給左彣上歷史課的興致,山宗狹長的雙目暴出冷光,道:“老子只不過借你們的船脫身,哪來這麼多羅裡吧嗦的廢話?靠邊停船,老子要上岸!”

這就對了嘛,知恥近乎勇,看來這兒山宗真的跟河內山氏有點源泉,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放著好好的士族不做,反而下海做了抄賊。徐佑指了指丁季,笑道:“船家還在甲板上躺著,要是山兄不介意,請退開三步,讓我這位朋友去把他救醒。”

“哪用那麼麻煩!”

山宗抬起一腳,踢在丁季的肩頭,順著足尖送出一道真氣。丁季的身子凌空而起,翻轉著往徐佑飛來。眼看要砸到身上,左彣閃步擋在前面,輕舒猿臂,接住了丁季。

一股陰冷狠辣的勁道如同大浪拍岸般從丁季體內蜂擁而至,左彣怒斥一聲:“卑鄙!”然後雙手輕微一張一吐,腳下不曾移動半分,已經化去了山宗的凌厲攻勢,同時步履交錯,腰間長劍出清亮的龍吟。

月夜如雪,這一劍,如同雪中綻放的極光!

山宗一聲怪叫,被耀眼的劍勢逼的根本來不及去拿丁苦兒做擋箭牌,只好故技重施,翻身往江水中落下。不過在落下之前,足下輕輕一挑,丁苦兒高高飛起,越過左彣的頭頂,越過彎彎的烏蓬,往輕舟另一側的河邊掉落。

左彣這一劍有劍意而無殺意,氣勢雖然驚人,卻是虛晃一招,目的就是逼開山宗,然後趁機救人。看著他鑽進江水,飛掠的身子也到了船邊,左腳在船板上一踩,身子幾乎以比剛才更快的度,倒飛著追向丁苦兒。

近在咫尺!

左彣從上至下,伸出手抓向丁苦兒的衣襟,不料變故突生,山宗從江水中騰射而出,指尖連彈,竟聚水成箭,分成兩股,繞開了丁苦兒,從左右兩邊呼嘯閃至。

左彣沒想到山宗有此奇招,從那側落水,又從這邊出現,度竟然比自己更快,只能自保為上,長劍一劈一削,破開了水箭,可氣息已竭,無奈一個倒翻,退回了船上。

“哼!”

山宗單手抱著丁苦兒,還沒有乾透的衣服再次濕了通透,單足點在船尾翹起的方寸之處,身子隨風自搖,卻又穩如泰山!

“就憑你這樣不入品的修為,還想從我手中搶人?也不用腦子想一想,要是我這麼好對付,柳權那個老狗會追殺我了三個月,卻還是拿我沒辦法?”

經過這一番交手,山宗的實力也僅在六品中下,比起左彣尚有不如,可他常年跟江海湖泊打交道,水上就是他的主場,對付起來著實不易,而且這張嘴實在是夠損,一點也不肯吃虧。

左彣臉色鐵青,他剛才動手的時機沒錯,錯只錯在低估了山宗的水性和隨機應變的能力。這下倒好,不僅把徐佑剛剛費盡心力營造的機會破壞了,還大大惹惱了山宗!

“郎君,有人上船了,你小心……”靠在船艙外的丁季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先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徐佑,趕緊報警訊。

徐佑安慰道:“我都知道了,沒事的,別擔心。”

丁季慌亂的情緒剛平定下來,秋分扶著他站起,可一抬頭卻看到了落在山宗手裡的丁苦兒,立刻紅了雙眼,掙紮著要撲過去,喊道:“阿苦,阿苦,你怎麼了?快醒醒……快醒醒啊!”

“丁老伯,苦兒只是昏過去了,性命無礙,你放寬心。”秋分死死拉住他的身子徐佑望著山宗,輕聲道:“這位山兄真要殺人,剛才有的是機會動手,犯不著費事把人打暈。你去撐船,先找一處水淺的岸邊停泊,一切有我在,不會有事的!”

丁季久經江湖,何嘗不知道面對如此險境,自己所能做的實在有限,所以聽徐佑吩咐,並沒有遲疑,馬上掌控著船隻,漸漸的偏離航道,往最近的某處岸邊駛去。

山宗的目光在徐佑身上逡巡不去,似乎有點摸不透他的底細,道:“你是什麼人?”

徐佑笑道:“趕路的人,你既然要借船,船借你就是了,其他的還望各留一份薄面,不要傷了和氣。”

山宗眼珠子滴溜溜一轉,突然將丁苦兒攔腰抱起,嘿嘿一笑,道:“我現在改變主意了,既然借了船,乾脆借到底,勞煩諸位送我一程吧!”

左彣露出怒色,眼睛有如實質盯住山宗的腰肋和心肺處,似乎下一秒就會在那上面戳幾個洞洞出來。

“看什麼看?再看我一眼,我脫這個小娘一件衣服……日他阿母的,怎麼長的這麼黑?”

tanakh 發表於 2019-4-12 18:05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九章天下至霸


徐佑目視山宗,自他登船以來,一直和顏悅色的神態慢慢的變得冷冽起來,道:“山宗,我看你也算是個人物,雖然做了抄賊,可言語氣度,自有一股旁人難及的卓朗之態。只也沒想到竟會自甘下流,輕侮婦人,莫非抄賊在殺人放火、劫掠財物之餘,還要行此等禽獸事嗎?”

山宗為之一窒,他向來口舌便利,在溟海眾盜裡不作第二人之想,可面對徐佑的三言兩語,張張嘴,卻現找不到合適的話反駁。他本不是淫邪之人,聞言頓覺訕訕,從船尾跳下來,將丁苦兒重新放下,只用單手扶住,連身體都離開了少許。

徐佑語氣更冷,道:“你要是打算安然脫身,就不要挑戰我的耐心!真鬧將起來,不過死一個無足輕重的船家女兒,但我可以保證,你想從會稽走上虞過餘姚,沿著浹口東入溟海的計畫必定會泡湯。到了那時,想想墨雲都,再想想柳使君的手段,任你奸猾似鬼,水性如魚,也難逃一死!”

山宗一震,道:“你怎麼知道我的計畫?”

徐佑哂笑道:“你既然順江南下,又是溟海盜,燕落歸巢,自然為的是找出海口。錢塘瀆乃至滬瀆之間駐紮著龐大的水師,從那裡走無疑自尋死路,僅有的選擇,也是最安全的選擇,無非浹口而已!”

這些地理知識在後世都不算什麼,可在這個時代,天文地理屬於帝王術,牽扯到神秘學的範疇,普通人很難有途徑學得一二皮毛。山宗初始看這艘船小,應該不是什麼華族高門的座舟,所以才選擇隱匿其中來脫身。可先是被左彣高明的身手所震懾,又被徐佑忽軟忽硬的表現弄的進退失據,再被他如此一恫嚇,心下生出悔意,剛才就應該不聲不響的悄悄離船登岸,何苦來沾惹這些狗屁倒灶的麻煩!

不過嘴上當然不能認輸,鼻子出不屑的哼聲,道:“猜到這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要常在這條水路上跑江湖,當然清楚怎麼入海。你要真有本事,猜猜老子怎麼跟著你們的船從長河津口逃出來的?”

徐佑目光如炬,觀他身後的腰帶上似乎插著一個黑漆漆的彎形管狀長物,突然想到了宋應星在《天工開物》裡的有關記載,道:“這又何難?不過以手足吸附於船底,先閉氣噤聲,避過水上的搜尋,然後隨船而下,等氣息將盡時,借你腰後的東西伸出江面呼吸……”

《天工開物》裡記載的是一種錫製的彎形空管,在水肺明以前,採珠人全靠這種簡陋裝備才能深入水下採珠。在這個時代,雖然錫製品已經存在了很多年,但這種水下呼吸裝備應該沒有大範圍的運用,還只是某種特定群體專有的寶貝玩意,比如山宗所在的溟海盜。

山宗對徐佑的無所不知有點驚懼,目光閃爍,打量他好一會才道:“你到底是什麼人?竟然連‘水龍引”都知道?”

原來叫水龍引,名字起的不錯!

徐佑往前走了兩步,山宗低喝一聲,道:“站住!”他雖然看的出徐佑腳步輕浮,不像身懷武功的人,但天下奇人異士太多,此人又十分的高深莫測,心裡當然不願意跟他靠的太近。

徐佑哪裡會這般聽話,繼續往前走去,道:“我知道的東西比你見過的還要多。比如眼下,我還知道你要是再在這裡僵持下去,被江面上的其他船客看到,用不了多久,墨雲都的人就會紛至沓來,到了那時,你孤身一人,準備如何應對?”

山宗從徐佑身上感受到了極大的壓力,不是真氣運作時的氣息牽引,而是來自精神層面,仰頭打個哈哈,道:“有本事去報官,等柳老狗派人過來,老子早走的無影無蹤!不是我說大話,只要有江有水有河流的地方,別說區區墨雲都,就是金陵城裡的御刀蕩士,也只能追著我的後項,喝老子的洗腳水!”

御刀蕩士是皇帝的禁衛,也是整個楚國,乃至整個天下最精銳的部曲之一。徐佑一聲輕笑,懶得接他此話,道:“要是打算走,船一靠岸,你東去,我們南下,從此互不相識。要是打算再搭一程,馬上放下苦兒,到艙室內安坐說話——我說到做到,只要苦兒沒事,絕不跟你為難。”

山宗冷笑道:“我像是有腦疾的人嗎?放了這個黑小娘,你和這個使劍的廚子聯手,老子雖然不怕,可也得再跳一次江……一夜跳兩次就夠了,再多一次,回到了溟海,還不被兄弟們笑死?”

徐佑聽他語氣有了鬆動,厲聲道:“你就是拿著她又能怎樣,跟我無親無故,死了也就死了,還真當能做護身的屏障不成?只是這艘船要他們父女兩人操舵才能以最快的度行駛,我急於趕路,不願多生枝節,你急於逃命,也不要橫生事端!放了她,分你一間艙室,到了錢塘,你自行離去,我可以當這件事沒有生過。”

山宗眼珠子滴溜溜一轉,突然把手指向秋分,道:“放了她可以,不過要用你身後的美貌小娘來換!”

徐佑的臉陰沈下來,秋分卻一點不怕,叫道:“好,我跟阿苦換!”

山宗沒有說話,只是盯著徐佑,船上的氣氛瞬間變得凝固起來。一陣烈烈江風吹過,刮得眾人的衣袍隨風作響,正當山宗以為徐佑不會答應的時候,徐佑慢慢點了點頭,道:“可以!”

山宗愕然,扭頭看了看丁苦兒,又看了看秋分。他是江面上討生活的行家裡手,一看兩人的皮相就知道丁苦兒是真的船戶不假,否則真的要以為抓到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竟讓徐佑同意拿自己的婢妾做交換!

“爽快!你讓她走過來,到了老子跟前三尺,我就放了這個黑小娘!”徐佑側身,以背擋住山宗的視線,拉住秋分的手,以山宗能聽到的聲音叮囑道:“別怕,他只是求一個心安,不會真的傷害你。等到了錢塘,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秋分似乎有點緊張,點了點頭,深深吸了一口氣,挺直身子,毅然往山宗走去。到了三尺處剛一站定,山宗將手中的丁苦兒往徐佑推去,同時身形電閃,撲向秋分,眼角的餘光死死盯著另一側的左彣。

徐佑一把接住丁苦兒,卻踉蹌著退後了三四步,後背撞到了艙板上才停了下來,一口血跡湧上喉嚨,又生生的嚥了下去。

龍吟聲再起!

長劍破空!

山宗左手抓住秋分的肩膀,右手一揚,十數個銀灰色的鐵蛋組成密織的大網,往左彣迎面砸去,大笑道:“早料到你們使詐,幸好老子也不是傻……啊?”

秋分的寬袖中透出一隻赤色的月牙箭,緊挨著山宗的腹下三寸刺了過去。

白虎九勁,天下至霸!

秋分雖然只習得白虎九勁的第二勁,可這一擊突如其來,大出山宗的意料之外。生死關頭,來不及細想,全身的精氣神聚在腰腹間,以肉眼不可見的度左右搖擺了一下,月牙箭刺破了外衣,貼著肌膚滑了過,這才堪堪從鬼門關逃了出去,驚叫道:“這是什麼武功?”

話音未落,後心一麻,一臉不甘的仰頭後倒,腦海裡最後一個念頭,竟是栽到這樣一個美貌小娘手裡,回溟海後,可能被嘲笑的力度會輕一點吧?

tanakh 發表於 2019-4-12 18:06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十章揚州之重


一碗冰冷的江水潑在山宗臉上,卻沒有如徐佑想像的那樣立刻醒來。

面對左彣充滿疑惑的目光,徐佑乾咳一聲,知道自己犯了經驗主義錯誤,山宗是被左彣用內力擊倒的,又不是碰撞導致的昏迷,學電視裡演的那樣潑冷水怎麼會有效果?

“看他剛才火氣挺大的,先幫他降降火!”徐佑轉回蒲團坐下,道:“風虎,把他弄醒!”

左彣踢出一腳,山宗隨即恢復了知覺,雙手雙腳被結實的纖繩用漁人結死死捆住,越掙扎越緊,很少有人能夠掙脫。他晃了晃腦袋,頭上的水流到了嘴邊,下意識的伸出舌頭舔了舔,怒道:“楚蠻竟敢辱我?”

難為他濕漉漉的一身衣服,連著鑽江水裡兩次,竟然還知道頭上被人潑了水,徐佑淡淡的道:“儒家行有三則,可親而不可劫,可近而不可迫,可殺而不可辱。你先劫人而後迫人,這會想起自己‘不可辱’了嗎?再說你一個抄賊,上不容於廟堂,下不容於黎庶,人見人憎,狗見狗嫌,儒家的禮儀又怎能用在你這等人身上?”

“你!”

山宗氣的七竅生煙,張張嘴想要反噴回去,可不知為什麼,一向靈活的舌頭遇到徐佑就打結,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末了大喊一聲:“氣死我了!”

徐佑端起一杯熱茶,俯抿了一口,道:“說說吧,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到底是什麼人?跟郭勉什麼關係?又跟揚州刺史府什麼關係?”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山宗幹的是海上劫財的勾當,什麼樣的奇葩都遇到過,有些藏錢藏的比百年老龜的腦袋都嚴實,少不得要動手拷問拷問。所以刑訊逼供那一套不說嫻熟,也不敢跟金陵黃沙獄中的酷吏相比,但至少懂的不算少了。可也從來沒有聽過哪位刑訊大家會這樣開篇明義,直至核心的問話,坦白就寬宥?騙孩童稚子去吧!

山宗呸了一聲,道:“想知道?自去問郭勉,問柳權……”

徐佑放下茶杯,輕哦了一聲,道:“或許我該去問問河內山氏……”

山宗又是一頓,氣勢立刻衰減了幾分,道:“河內山氏是河內山氏,關我屁……什麼事,你愛問去問!”

“以你的樣貌,頗有異於常人之處,應該不難打聽!真要是山氏子弟,下海從賊,難道不怕連累巨源公的清譽?”

“哪來的蠻子大放厥詞,真是臭不可聞……”

徐佑唇角翹起,截斷他的話頭,道:“你要再詈罵一字,我可不管你到底是不是山氏的人,即刻派人沿江散佈溟海盜山宗出身河內山氏,身上流著巨源公的血脈,可平日殺人劫財,姦淫擄掠,人品下流,無恥之尤,是楚國最噁心最卑鄙最沒有人性的禽獸!”

山宗愕然望著徐佑,好一會才搖搖頭道:“我自認不是好人,可跟你一比,甘拜下風!”卻無論如何也不肯再罵一字了。

“彼此彼此!”

徐佑走了過去,在他跟前蹲下身子,道:“既然不罵人了,咱們權當隨便聊聊。你要說實話呢,過了西陵縣我就放你離船,決不食言。”

山宗沈默不語,徐佑知他拉不下臉,不說話就是默認,問道:“我只是好奇,你不是刺史府的人嗎,跟柳使君串通來栽贓郭勉,怎麼還會害怕墨雲都追殺呢?”

“自作聰明!”山宗翻了個白眼,道:“誰跟你說我跟柳老狗是一夥的?對了,想起來老子……”他還記得徐佑的警告,趕緊換了自稱,道:“我就生氣,剛從船底上來,準備借你們一點粥飯路上充饑,結果聽到你振振有詞的說什麼我跟柳老狗合夥栽贓郭勉,一時惱怒才動手抓了那個船家和黑小娘,打算好好教訓教訓你,日他阿母的……結果害的自個被教訓了。”

徐佑眉頭一挑,山宗苦著臉道:“這不是詈罵,這是說慣了的話,一時改不過來!”

徐佑其實對這個山宗沒有太大的惡感,此人心思伶俐,言語有趣,手段也厲害,要不是秋分陰差陽錯學成了白虎勁,霸道之極,短距離內沛莫能御,換了別的小娘,哪怕身手再厲害一倍,也很難真的對他造成實質的威脅。並且他姿態灑脫,身上帶著溟海盜的張揚和野性,不同於文明社會中無處不在的規矩和束縛,要不是兩人所處的環境完全不同,徐佑倒是不介意跟他交個朋友!

“既然不是一路的,那你因為什麼事得罪了柳使君?”

“這個……說來話長!”

“無妨,到西陵還要一段時日,咱們有的是時間!”

山宗看躲不過去,只好一五一十的交代了他跟柳權的恩怨。原來柳權府中的管事奉命從番禺運送一船珠玉象牙琉璃等寶物到吳郡,不知出於何種原因,沒有在船上懸掛柳氏的旗幟,於是經過滃洲時被溟海盜順手搶了。

本來搶就搶了吧,管你是普通商人,還是世家門閥,人家溟海盜幹的就是這一行,看到滿船的財富不搶豈不是太沒有職業操守?但問題在於,柳權不是普通商人,也不是普通的世家門閥,更不是世家門閥當中無足輕重的小人物。

他是揚州刺史!

考南朝諸史,自宋永初元年劉裕登基,到陳禎明三年後主被隋軍所擒,任揚州刺史共有四十九人,其中皇室宗親達四十人之多,異姓大臣僅有九人。並且在這一百四十年間,這九名異姓大臣任職的時間只有區區二十餘年。當年劉穆之諫言劉裕時,有“揚州乃根本所繫,不可假人”之句,由此可知揚州乃天下諸州中最為要緊的所在,得揚州,則控京城,繼而經略天下,比如劉裕、蕭道成、蕭衍、陳霸先,無不是先揚州刺史後揚州牧,然後登上皇帝的寶座。

柳權是年初才剛剛出鎮揚州,很受安子道的信任,既是朝廷的東南屏障,也是江山永固的擎天一柱。

這樣的人,溟海盜敢招惹,真是一腳踢到鐵板上了!

知道寶船被劫,柳權一不出兵,二不討伐,僅僅派了死士去溟海中下了通牒,要抄賊三日內送還船物,否則溟海再無寧日。溟海眾盜自知惹不起,雖然仗著地形之利,不怕他真的派兵進剿,可要是沒日沒夜的讓水軍戰艦沿海騷擾,實在太影響業績了,經過商議後,乖乖認慫,在時限內將寶船停到了滬瀆口。

山宗就是因此嚥不下這口氣,孤身一人潛入內6,跟著寶船一路到了吳郡。後來現這艘船是準備運往金陵,於是尾隨其後,到了京口某處,找到機會本打算一把火燒了船,可在放火時被現了蹤跡,然後就一路逃跑,一路追殺,其間還跑到太湖中躲了半月有餘,好不容易藏到了恰好經過的郭勉的金旌船上,又在長河津口被堵住,也是苦了命了!

徐佑盯著山宗的眼睛,冷冷一哼,掉頭就走,道:“風虎,拿出十萬錢,從下一處碼頭開始,所有郡縣都僱人宣揚山宗此人的來歷和品行,我要旬月之內,天下咸知!”

“啊?你說話不作數……”山宗傻了眼,不明白說的好好的,怎麼突然翻臉?

“我稍前有言,你必須實言相告,可剛才的話裡太多不盡不實之處。為免得你心中不服,我只問一句,單單因為燒船不成,柳使君就親筆行文各郡,讓數十位墨雲都追殺你了這麼久?要麼你太看得起自己,也太小看了柳權和墨雲都,如此精銳,哪有時間陪你玩鬧?”

山宗猶豫了一下,見徐佑真的要離開,急道:“算你厲害,我燒船之前不小心摸到了船上的一間艙室裡,日他阿母的,誰知道那麼巧,竟然碰見了柳權的六女郎在洗沐……”

tanakh 發表於 2019-4-12 18:07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十一章密信


“柳權的六女郎?”

徐佑停下腳步,轉頭看向山宗,似笑非笑,道:“是恰好碰到人家洗沐,還是早覬覦多時,故意挑時辰闖進去的?”

左彣皺眉道:“六女郎?可是入了九品榜的柳紅玉?”

徐佑畢竟是學武之人,剛才一下沒反應過來,聽了左彣的話,愕然道:“是那個人稱‘遊俠兒’的愛舞刀的小娘?”

山宗訕訕道:“我豈是那樣的人?誰知道做男裝打扮的傢伙脫了衫袍竟是一個女郎?這可怪不得我……”

左彣點點頭,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柳紅玉在柳使君的二十七個子女中行六,愛做男子裝扮,一把紫艾刀使的水潑不進,在東南一帶頗有名聲。

“青絲控燕馬,紫艾飾吳刀。朝風吹錦帶,落日映珠袍……”徐佑笑道:“據說這遊俠詩就是某位文士途徑吳縣,見柳紅玉縱馬於街市狂奔後觸景而作,從此‘遊俠兒’三字廣為流傳。山宗,你既是溟海盜,平日往來江海之上,耳目眾多,消息靈通,怎麼會不知道柳紅玉?山宗叫屈道:“我當然知道柳紅玉,可又沒見過其人,誰知道她會這麼巧在那艘船上?

“傳聞柳紅玉瑰姿艷逸,端麗冠絕,你一定是見色起意,欲行那狗彘不如之事,被人現後倉皇逃竄,所以墨雲都才追著你不放,對不對?”

山宗怒道:“我又沒看到什麼!剛剛摸進房內,隔著屏風就被她現,然後拿著刀被直直追殺了五十里水路。要不是後來和墨雲都的人對罵時提起,我到現在也不知道竟然碰到了柳老狗家的女郎。”

徐佑摸了摸下巴,目光在山宗臉上打轉,似乎在判斷他這一次說的是不是實話。山宗氣鼓鼓的和他對視,視線不曾有絲毫的躲閃,彷彿在說我這次可是一點都沒有隱瞞,你要是再誣賴我,那就真的昧了良心了。

“風虎,拿十萬錢,準備僱人為山兄揚名……”

山宗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頓時出離憤怒,破口大罵道:“出爾反爾的楚蠻,無信無義的傒狗,茹毛飲血的貉子!”

徐佑指了指,道:“堵上他的嘴!”

左彣尋來麻布,填塞山宗之口,徐佑冷冷道:“我給你兩次機會,卻反倒以為我年幼可欺,承蒙山兄的福蔭,河內山氏,明日起將貽笑天下了。”

山宗目眥欲裂,手腳不住的掙扎抖動,把船板擊打的砰砰作響。徐佑頭也不回的離開,留下左彣在艙內看守。過了一會,左彣也走了出來,看著徐佑的眼裡滿是佩服之色,低聲道:“他要見郎君,說有要事告知……”

徐佑笑了笑,道:“此子果然狡詐,接連招供了兩次,竟然還有隱瞞的地方!”

左彣詫異道:“郎君剛剛不是早看出他言之不盡,這才佯怒離開,亂其心神的嗎?”

“我又不是神仙!”徐佑失笑道:“不過是試一試他而已,要是再過十息,他還沈得住氣,堅持不說,我已經打算相信他了。”

左彣還能說什麼好,和徐佑重新返回艙室,取掉麻布,山宗連呸了幾聲,瞪著徐佑道:“別怪我把醜話說在前面,這個秘密你不知道,還能置身事外,要是真的知道了,將來遇到麻煩,可別怪我言之不預!”

“說吧,什麼秘密?”

山宗示意左彣,道:“在我褲中的暗袋裡。”

左彣一陣摸索,掏出一個巴掌大小的羊皮囊,先打開檢查了一下,沒現什麼問題,遞給了徐佑。

徐佑從裡面取出一封信,封面上沒有著一字,但火漆密封處已經被撕開,顯然是山宗打開看過。

“十月八日庚寅,臣權言:奉讀手命,追亡慮存,恩哀之隆,形於文墨。日月冉冉,歲不我與……”

徐佑眉頭一皺,自先秦以來,書信體分為書、奏、章、表、箋等五類,嚴格按照尊卑上下的階級禮儀進行區別劃分,以表達臣下對君主以及君主之外的皇家貴戚的尊重。而開篇這幾句話,符合魏晉時“箋”的行文格式,竟然是柳權跟太子的回信。

“昔侍左右,廁坐眾賢,出有微行之遊,入有管弦之歡。置酒樂飲,賦詩稱壽……”看起來柳權昔年在京,跟太子往來甚密。再往下看,徐佑的眉頭越皺越緊,神色也越來越冷,兩頁紙,字不太多,很快看到最後:“……輕舟反溯,弔影獨留,白雲在天,龍門不見……唯待青江可望,候歸艎於春渚;朱邸方開,效蓬心於秋實。如其簪履或存,衽席無改,雖復身填溝壑,猶望妻子知歸……若新朝初建,俊賢驤,惟此魚目,唐突璵璠。顧己循涯,萛知塵忝,千載一逢,再造難答……攬涕告辭,悲來橫集,不任犬馬之誠,權死罪死罪。”

徐佑久久不語,等左彣小心翼翼的喚了聲郎君,這才收好信箋,納入懷中,盯著山宗,眼底深處掠過一道急閃而逝的殺機。

“山兄,此信你看過了吧?”

“不錯!我從頭到尾看了七遍,幾乎可以倒背如流。”

徐佑微微笑道:“書讀百遍,其義自見,山兄也對信中所說的內容,知之頗深了?”

山宗也察覺到了什麼,心跳驟然加,正色道:“我不過是一個殺人劫財的溟海盜,白天出海,夜裡不知道還能不能活著回去,就是知之頗深又能如何?金陵城中比溟海還要深不可測,我這樣無足輕重的人,扎進去連個水花也激不起,自然不會傻傻的往裡面跳。”

“哦,山兄終於肯承認自己跟河內山氏的淵源了嗎?不然一個蝸居溟海的抄賊,又怎麼知道金陵城的水深呢?”

山宗長嘆一聲,道:“反正你早猜出來了,我承認不承認,又有什麼關係?”

徐佑望了他半響,道:“山兄說的是!承認不承認,無關緊要。既然如此,這封信我收下了,想必山兄也不會多嘴,是不是??”

“我這就回溟海去,三年之內不踏入吳郡一步!”

都是聰明人,真的可以省卻不少的口舌,徐佑點了點頭,道:“前面不遠就到西陵縣,咱們就此別過!”

tanakh 發表於 2019-4-12 18:08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十二章 揮手道別


西陵縣在錢塘上游,徐佑目送山宗的背影消失在遠處的草蕩之間,左彣低聲道:“郎君不是說錢塘瀆至滬瀆間駐紮著水師,為什麼又建議他在西陵上岸,走這條路入海呢?”
“從上虞到浹口入海確實安全不假,可那只是針對平時而言。山宗現在已經在柳使君面前備了案,我能想到這一層,刺史府多少才智高絕之士,豈能想不到這一層?幾乎可以預料,上虞一線早不知布下了多少明刀暗箭,只等山宗過去送死。兵法雲虛則實之,正因為大家都認為走滬瀆是一條死路,所以才可能尚有一線生機!而且……”

“而且什麼?”

徐佑回頭遙望來時的江面,思緒似乎又回到了昨夜遇到的那艘金旌船上,美女如雲,綾羅密佈,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安坐不動的靜等墨雲都的人蜂擁而至,眼中透著智慧的光芒,道:“而且,柳使君當下的視線正停留在錢塘郭勉身上,對山宗的圍捕必然會有所鬆懈,只要他能抓住這個機會,未嘗不能跳出一路上的層層包圍。至於說能不能安全抵達溟海,盡人事聽天命,還要看山宗自己的造化了!”

“郭勉?”

徐佑點點頭,道:“起先,我以為山宗是刺史府的人,以此來栽贓陷害郭勉。後來想想,這個推斷並不成立,因為郭勉也不是容易對付的人,平白無故安插一個抄賊的把戲,一查就能查的明白,以刺史府的手段,不會留下這麼大的破綻。再結合山宗的言詞,可以斷定,是墨雲都的人在追捕山宗的過程中,發現他偷偷上了郭勉的船,報於柳權知曉後,這位手握東南半壁的使君大人便決定將計就計,在長河津口甕中捉鱉,拉郭勉下水……哈,為了一個商人,竟然出動了水師三艘艨艟鬥艦,不可謂不是大手筆。”

左彣對徐佑的思慮周到極為佩服,不過他心中還有一點疑問,道:“既然如此,刺史府又為何疏忽大意,放跑了山宗?就算當時舟船眾多,夜黑臨江,可刺史府應該有的是法子讓山宗不能隱匿身形,束手就擒才對。”

“這也是最初誤導我的判斷的原因之一,現在想想,當時墨雲都的人確實是故意放山宗離開。究其緣故,無非是害怕被郭勉知道山宗的真實身份,因為那樣一來,要是郭勉提出當面對質,或者其他辯白的途徑,照樣很容易查明白山宗跟他其實毫無關係。與其這般,不如先放山宗逃跑,然後再派人追捕,反正對刺史府來說,一個小小的抄賊,無論如何也逃不出手掌心。等各自擒獲,如何炮製口供就是刺史府手中的麵糰,想怎麼捏,就怎麼捏。”

左彣恍然大悟,道:“如此就說的通了,虧得郎君洞明燭照,不然我到現在還是一頭霧水。”

徐佑笑道:“我也是事後諸葛亮……要不是山宗終於變得老實了些,將前因後果一一言明,恐怕咱們還搞不清楚狀況……”

“事後諸葛亮……郎君說話總是簡單卻又有無窮妙趣。”提到山宗,左彣也是一笑,道:“此人在溟海盜中應該也算排得上名號的人物,無論身手和心智都不在話下。只是該他倒霉,遇到了郎君,再怎麼厲害也只能落個階下囚的下場。”

徐佑沈聲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山宗雖然入了溟海從賊,但內心深處卻未嘗不以抄賊的身份為恥,加之他出身士族,心中尚存幾分禮儀廉恥,故而被我以河內山氏的清譽死死困住,束手束腳,一身功力頂多發揮出來四成,今後不遇到便罷,要是遇到了,風虎切莫掉以輕心。”

“郎君說的是,我記下了!”

了結了此事,沿途再無波瀾,這日剛過了午時,輕舟進入了錢塘地界,按照徐佑的吩咐,在一處偏僻的小碼頭停好了船,丁季拉著丁苦兒跪伏於地,答謝徐佑昨夜活命之恩。

徐佑忙伸出手,道:“丁老伯快別這樣,秋分,扶苦兒起來。”等秋分將丁苦兒拉起來,又道:“千萬別多禮,此事說到底還是因我而起,萬幸苦兒沒出意外,不然我於心何忍?又怎麼像老伯你交代?”

丁季老淚縱橫,道:“小人在河路上奔波了數十年,伺候過許多貴人,卻沒有一個像郎君這樣可親的,也沒有一個像郎君這樣把我們實實在在當人看的……”

徐佑搖頭道:“我算哪門子的貴人,其實跟老伯一樣,都是庶民罷了。況且人生不易,不過乞活而已,何來高下貴賤?千里同行即是有緣,以後別再說這些話了。”

“不不,我不會說話,也不懂什麼大道理,可也知道郎君不是普通人,將來一定能大富大貴。”

徐佑哈哈大笑,道:“承你吉言!這一路千里迢迢,蒙你們父女二人多加照顧,臨別之際,無以為贈,風虎!”

“諾!郎君請吩咐!”

“去取一萬錢來,給丁老伯和苦兒作歸途的用度。”

丁季慌忙跪下,堅辭不受,道:“郎君莫要折煞小人,從晉陵到錢塘的船資給的比旁人要高出五成,如何再要這一萬錢?”

徐佑說了幾次見他確實執意推辭,也就不再強求,道:“也罷,反正你常跑這條水路,以後有機會來錢塘,可以來找我敘敘舊。當然了,要是遇到什麼難處無法解決的,也可以來錢塘找我,也許幫不上多大的忙,但至少可以幫忙出出主意。”

接下來由左彣先上岸,去雇牛車來接履霜,秋分和丁苦兒攜手坐在碼頭邊,肩頭依偎著肩頭,低聲說著小女孩的私密話。在徐氏多年,秋分還是第一次接觸到外面跟她年紀相仿的女郎,交到可以聯袂談心的朋友,可殘忍的是,短短數日的相處,這麼快就到了分別的時候了。

兩輛牛車慢慢的行過來,辭別了丁家父女,徐佑和左彣上了前面那輛牛車,秋分抱著履霜上了後面的車,正要掉頭的時候,她突然撩起裙角,飛快的跳了下來,跑回船頭,和丁苦兒緊緊的抱了抱,再分開時,兩人都眼淚汪汪,雙手交疊,同時屈身行了一禮。

“多保重!”

“嗯,你也是!”

這還是秋分在船上無聊時教丁苦兒學的,卻沒想到第一次用,卻是在此時。

在這個交通和通信都很原始的年代,有些時候,分離就意味著永別,終其一生,可能都無法再相見。

所以,你保重,

我也保重。

tanakh 發表於 2019-4-13 13:07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十三章 參差十萬人家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

    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

    自秦皇東遊,出丹陽,至錢塘,臨浙江,因水波漸惡而從狹中渡經會稽,這座古老又美麗的城市就出現了在世人的記憶裡。由秦到漢,再到三國兩晉南北朝,歷史長河滾滾消逝,而錢塘卻在無數先賢箕風畢雨的沐浴中,從一個梳著丫髻的小女孩逐漸長成了千嬌百媚的傾城佳人。顧盼之間,煙濤杳靄,回眸一笑,雲蒸霞蔚,遠遠望去,如同著輕紗,涉溪流,冰肌玉骨,雪膚清顏,說不盡的美態,道不完的風流。

    徐佑舉目四顧,錢塘門外的秦皇纜船石巍然屹立,還不是北宋宣和年間被思淨和尚雕成大石佛的模樣,周邊環以湖山,左右映帶,風帆浪泊,商賈輻湊。雖然論起繁華,不能跟後世的杭州相比,但那種古色古香的天然味道,卻比鋼筋混凝土構建成的城市多了不知多少倍的儒雅和靈韻。

    牛車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沿著鋪設修整齊平的石板路進了城內,在一座造型精緻、整潔乾淨的逆旅前停下。左彣扶著徐佑走下牛車,道:“剛剛雇牛車時順便打聽了一下,這間逆旅在城中名頭不小,不如先在此安歇數日,稍後再謀去處。”

    徐佑仰頭看去,笑道:“至賓樓,賓至如歸,店家倒是個會做生意的。”

    秋分抱著履霜從後面的車上下來,走到近前,白嫩的小臉還殘留著剛才與丁苦兒分別時的淚痕,道:“小郎,咱們今晚要住這裡嗎?”

    徐佑愛憐的幫她擦了擦臉頰,道:“累不累?想吃點什麼,等下讓廚子做給你吃。”

    秋分搖搖頭,道:“不累,只是履霜身子太弱,這幾日在江上只能熬粥下飯,好不容易到了錢塘,小郎能不能給她買些牛乳和魚羹調養一下?”

    履霜經過這幾日的不間斷的用藥,加上秋分悉心照料,雖然舟船勞頓,但裡寒證的氣喘、咳嗽等症狀略有減輕。不過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想要完全痊癒,沒有兩三個月估計是不行的。這會躺在秋分的懷裡,雙眸緊閉,半是勞累,半是暈沈的睡了過去。

    徐佑捏了捏她的鼻子,道:“就你疼她是不是?放心吧,先安頓下來,午後就讓風虎去請名醫來診治。”

    說完剛要邁步,在店門口迎客的青衣侍者卻伸手攔住,道:“郎君止步!”

    |徐佑打量自己這一行人的衣著,雖說不上奢華,但也不至於破破爛爛連住店都遭白眼吧?還是說錢塘逆旅的門檻已經如此高了,非錦緞綾羅者,不得入內?

    左彣已經上前一步,擋在徐佑和侍者之間,皺眉道:“何事?”

    能被指派來迎客的侍者無不是眉眼活絡之輩,知道惹怒了人,趕緊陪著笑,道:“兩位郎君莫惱,鄙店規矩,若有雅客登門,可隨性問答一題,若是答的巧妙,鄙店將有薄禮贄獻。”

    原來如此,這店家倒是作的一手好營銷,徐佑打趣道:“你怎麼知道我等是雅客的?”

    “正而有美德者謂之雅,聽郎君言詞,觀郎君行至,故知是雅客自遠方來。”

    這是《荀子》裡的話,徐佑眼中掠過一道異色,卻藉著大笑掩飾了過去,道:“人皆言天下文章,盡出三吳,今日一見,才知此言不虛。小小的逆旅中有引經據典的侍者,實在讓我等武人汗顏啊!”

    武人?

    侍者這雙眼每日不知要看過多少南來北往的賓客,要說眼光之毒辣,鮮有人可比。左彣是武人,倒沒什麼異議,可徐佑不管從哪方面看,都更像是某個士族的文弱子弟,何曾有一點武人的粗莽形狀?

    “郎君文武全才,自不待言,何苦謙遜至此?請聽我一題:方才郎君所說的賓至如歸,敢問出自何處?”

    徐佑再次對侍者刮目相看,僅從他此問,就知道不是事先準備好的題庫,而是應景隨機出題。兩者看似差別不大,可對出題者的素質要求和知識儲備,相去不可以道裡計!

    所謂見微知著,從這個迎客的侍者,就可以看出此間逆旅的主人是何等的厲害。徐佑初來乍到,不欲過多的引人注目,道:“此題真的難倒我了,只是不知貴店有沒有將答不出題的客人拒之門外的規矩?”

    侍者一愣,忙笑道:“郎君言重了,請,請進!”然後轉頭衝著裡面喊道:“貴客到!”

    徐佑進了大門,入目的是一處四方的前院,青槐蔭陌,綠柳垂庭,涓涓細流彎曲迴環,從拱起的木橋下歡快的流過。另一個青衣侍者站在橋的另一頭的圓門處,躬身靜立,束手相迎。

    “郎君,請!”

    如此三進,才到了住宿的地方,亭台樓閣,窗櫺紋飾,無不精雕細琢,別具匠心。左彣過去低語了兩句,要了西北角一間單獨的院落,裡面三五間上房,環境清幽安靜。

    秋分自去照顧履霜睡下,徐佑和左彣在一起說話,道:“風虎,等用過了午飯,你且辛苦一下,去訪一位名醫,給履霜再做一次診斷。另外,打聽一下哪裡有牙儈,找懂行的尋一處合適的宅子,價錢在五十萬上下,不要遠離鬧市,但也不要太嘈雜,最好古樸一些,雅緻一些,別看上去就像是富商大賈的金屋華殿……”

    牙儈的存在由來已久,定物價、通交易,算是從事商業貿易中介的先驅。先秦及漢代,稱駔、駔儈,到了魏晉隋唐稱牙、牙郎、牙儈,宋元明清又有引領百姓、經紀、行老之稱,再後來一般稱之為牙人。這種人混於市井之中,交遊廣闊,能言善辯,每當商人貨物至者,遊走於逆旅和邸店間,南北物價,凡米、鹽、帛、絲、魚、絹、紙、鐵、炭、果等,高低悉聽斷於彼,然後從中賺取巨額利潤。雖多為商人厭惡,可此時貨運經水路流轉,動輒數百里,人生地不熟,沒有牙儈居中說和,許多交易根本無從談起,所以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忍耐了之。

    左彣道:“五十萬錢?郎君,會不會太貴了點?”

    《宋書?后妃明帝陳貴妃傳》裡,在金陵買一所面闊三間並且精裝修的瓦房,只需要三萬錢而已。《法苑珠林》裡也說在錢塘建一座像樣的寺院,所費也不過三萬錢。由此可知,錢塘房價雖然不低,但也不會超過金陵,五十萬錢的數目委實過大,所以左彣有此一問。

    “風虎,目光要放長遠,買宅子不能吝嗇錢財。有時候,住的好一點,不僅能讓自己的身心愉悅,而且,修好梧桐樹,才能引得鳳凰來!”

tanakh 發表於 2019-4-13 13:08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十四章 鹿脯失竊之謎


送午膳的侍者依然是一身修剪得體的青衣,進退有度,恭謹有禮,臉上的微笑似乎專門用鏡子照著印出來的一樣,恰到好處的熱情,不多一分,多則諂媚,不少一分,少則生疏,真真讓人有種賓至如歸的感覺。

    徐佑淨了手,招呼左彣和秋分一起用膳,食案上擺著酥油、乳腐、魚生、白菹、蒸藕、瓠葉羹、羌煮鹿頭等等十數道菜,有葷有素,有烹煎有蒸煮,精美的白瓷完美的搭配著各式菜色,從刀工到擺盤,從色澤到香味,點點細微之處,可見此處主人的風雅和周到,就如同一筆揮灑由心的好字,還沒有入口,已讓人垂涎三尺。

    徐佑嘗了口白菹,滑膩香嫩,頓時胃口大開,道:“這個好,別處不曾吃過,是你們錢塘的獨有的嗎?”

    侍者應道:“郎君說的原也沒錯,時下錢塘人多愛做這道白菹,不過究其根本,卻是多年前從北魏的胡人傳過江東來的。”

    原來是少數民族的飲食風格,怪不得口味這麼重,徐佑好奇問道:“如何做法?哈,若是涉及貴店的秘法,那就不必說了。”

    侍者笑了笑,道:“也沒什麼不能說的,白菹的做法錢塘人人皆知,只是看火候做的到不到位。取鵝、鴨、雞白煮者,夾雜鹿骨,斫為長三寸、廣一寸大小,下到杯中,以成清紫菜三四片覆蓋其上,用鹽、醋和肉汁沃之一個時辰,方才能端到席上。不過此道菜略覺油膩,郎君用過少許後,可再嘗一嘗蒸藕,舌中肉香未散,輔之藕片的清涼軟糯,另有一番不同的滋味。”

    徐佑言聽計從,夾了一片蒸藕細細嚼咽,果然如同侍者所說,舌尖的味蕾在兩種完全不同的食材的交互刺激下,竟讓人回味無窮。

    “蒸藕,這個我倒是略知一二,用水和稻穰、糠洗淨泥藕,斫去藕節,取蜜汁灌滿藕孔,溲蘇面,封下頭,蒸熟後除去面,洗去蜜,削去皮,以刀截成均片,奠之。對不對?”|

    侍者笑容不減,道:“郎君大才,說的一字不差!”

    “會說話,聽起來順耳!”徐佑哈哈一笑,道:“風虎,看賞!”

    左彣摸出百餘錢,剛要遞過去,侍者躬身婉拒,語氣十分恭敬,道:“謝郎君恩賞!不過我等僕役受郎主恩重,能以卑賤之軀伺候貴人們,已經是天大的幸事,不敢再領這份賞。”

    徐佑笑道:“不是嫌少吧?世間有不愛錢的人嗎?”

    侍者一聽此言,忙屈膝跪下,雙手交疊額頭,道:“郎君言重了,小人整日介的食宿於此,夏衣冬裳從來沒短缺過,每月還按例領有比別處多七成的俸錢,足夠平日的用度。小人也愛錢,但錢真要是多了,也不知道怎麼去花,還不如知足常樂。”

    “禍莫大於不知足,你能明白這一層,已經比世上多數人都活的自在了。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強,去吧,記得無事不要隨意到院子裡來,我這人喜歡清靜,最煩別人打擾。”

    “諾!”

    侍者離開後,左彣嘆道:“現在連我都想見一見這間逆旅的主人了……”

    徐佑笑道:“能將手下最普通的僕役調  教的這般出眾,主人恐怕也是錢塘城內數一數二的人物。想要見也不急於一時,以後有的是機會打交道。”

    用過了午膳,左彣出去找大夫,徐佑和衣睡了一覺,再醒來時望著窗外夕陽西下,問起秋分,才知道一位姓劉的大夫已經來給履霜瞧過病了,斷的也是裡寒證,不過換了方子,以藥石為主,食療為輔,開了七天的藥,讓服完之後再去瞧過。

    “好轉些了?”

    “嗯,大夫說幸好用藥及時,江面上也沒耽擱太久,再將養一段時間,應該可以痊癒。”

    徐佑放下一樁心事,起來洗了把臉,走到院子中的古槐樹下負手仰頭,靜靜的看著最後一抹紅雲。

    像血肉在燃燒!

    不知過了多久,左彣風塵僕僕的推開院門走了進來,看到徐佑忙快步到了跟前,道:“郎君!”

    徐佑這才從凝視中驚醒過來,笑道:“房子找的怎樣了?”

    “我托逆旅的侍者介紹了幾個牙儈,不過要麼是沒有這麼大的宅子,要麼是處在鬧市,周邊魚龍混雜,接連跑了五六個地方,沒找到合適的。”

    “這件事不急,慢慢找,總會找到合適的。你也累了,先去休息吧。”

    第二天一早,左彣繼續出去尋找牙儈,秋分在照顧履霜,徐佑一人無事,從西北的院子出來,在侍者的指引下,來到正中的一棟小樓上,這是對外也對內營業的酒樓,上下三層,座無虛席,推杯換盞聲不絕於耳。

    侍者幫徐佑在三樓靠窗的黃金位置尋了一個座,徐佑隨便點了兩個小菜,要了一壺茗汁,也就是所謂的花茶,口感略甜。然後極目遠眺,被古往今來無數人稱頌的錢塘湖在煙波繚繞之中,若隱若現。

    一直坐到中午,徐佑才下了樓,轉過幾道迴廊,經過一間客舍時,突然聽到一陣吵鬧的聲音:“還說不是你?同舍只有你我二人,我丟了鹿脯,你豈能脫的了干係!”

    至賓樓裡並非都是像徐佑所住的那樣的獨家小院,也有一間間的客舍,根據裝飾奢華程度不同,分為上房、中房和下房,以及給僕役和部曲居住的通鋪。而有些時候,有些錢財不是太富裕的旅客,又不想去通鋪跟人擠靠,就會和其他不認識的旅客共同承擔客舍的僦錢。

    自五胡亂華之後,南北對立,早年間的驛站、郵亭大多荒廢,逆旅業大肆興盛。由於其私營的性質,對過往的行人和住店的客人的身份不會過多的留意,這也造成了逆旅中“姦淫亡命、多所依湊”的現象十分嚴重。

    像這種失物的糾紛,往往一日間就要發生數起,大家都見怪不怪。徐佑暗自搖頭,鹿脯不是等閒的食物,拿到市面上甚至能當做錢幣流通,也難怪失主這樣的惱怒。

    他剛準備離開,一個人從客舍裡面撞碎房門摔了出來,徐佑躲避不及,只好伸手抱住,一股大力湧來,他踉蹌退了幾步,後背撞上了走廊的廊柱,胸口猛的一痛,轉瞬間又恢復了正常。

    客舍內跟著出來一人,身材修長,容貌本來還算俊朗,只是鼻窩內側有一顆豆大的黑痣,完全破壞了整體的美感。他頭帶折上巾,身著寬袍,腳下是木屐,滿臉怒色,道:“今天要不把鹿脯交出來,我讓你離不了錢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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