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寒門貴子 作者:地黃丸 (連載中)

 
tanakh 2019-4-8 20:34: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2 106202
tanakh 發表於 2019-4-14 10:15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三十五章 紅紗步輦踏月來


    半個時辰後,鮑熙再次出現,進了房內,在徐佑對面的蒲團坐下,臉上帶著不悅的神色。徐佑親執茶壺,為他倒了一杯清茶,遞到身前,道:“鮑主薄何故動氣?”

    鮑熙接過茶杯,道了謝,默然片刻後,說道:“愧對郎君,在下師勞無功,沒能說和此事!”

    詹珽這次的謀劃有杜靜之在背後撐腰,對顧允有忌憚不假,但絕不會好說話,所以鮑熙出面調解,碰一鼻子灰,早在徐佑的預料當中。

    他本就打算,等鮑熙調解無效,詹珽再來相逼時,就順勢搬離至賓樓——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這裡都沒有必要再待下去,否則的話,真是連吃飯喝水都要小心謹慎。

    如此一來,等於給詹珽挖了一個坑,讓他間接得罪了顧允。一旦將來因為介入詹氏的紛爭而起了衝突,錢塘縣勢必會站在徐佑這一邊。就算不能面對面的與杜靜之對抗,可只要暗地裡給予一定的支持,對徐佑的幫助就已經足夠了。

    徐佑臉露訝色,道:“詹無屈好大的膽子,竟然連鮑主薄親來都不理會?”

    鮑熙微覺尷尬,苦笑道:“詹氏是錢塘士族,家大業大,不把我放在眼中也是尋常。只是詹郎君平日裡從不曾這樣咄咄逼人,實在不知道為何非要跟徐郎君置這口氣?”

    徐佑灑然一笑,道:“……可能詹無屈看我不太順眼,也未可知。既然此事無法善了,那我只好退讓一步,搬出至賓樓就是了。偌大的錢塘,總不至於只有這一家逆旅可住人的……”

    鮑熙忙道:“不急,等我回去稟告明府,聽他如何決斷再做安排。”

    徐佑面露猶豫,道:“其實也不是什麼要緊事,沒必要再驚動飛卿。我換一家逆旅,等閒事耳……”

    “話不是如此說,要是在錢塘縣還讓徐郎君受了委屈,傳出去傷的可是明府的聲望。”

    聲望在這年頭可是神器,但凡想要進步的,沒有不想刷聲望的。所以鮑熙一提到這個,徐佑就不好再推脫了,道:“那,我就靜等鮑主薄佳音。”

    鮑熙拱拱手,剛要起身離去,院門外發出咚的一聲巨響,皺眉道:“怎麼了?”

    徐佑無奈道:“恐怕詹無屈連這片刻都等不及了……主薄,此事就此作罷,我馬上照他的意,離開至賓樓!”

    鮑熙冷哼道:“我去看看,詹珽真有這麼大的膽子?”

    他氣上心頭,連郎君也不叫了,直呼詹珽的名字。走過去拉開房門,院子裡黑壓壓的站著四五十人,手中刀光閃爍,暴戾之氣,撲面而來!

    詹珽站在最前,看到鮑熙毫無懼色,道:“鮑主薄,失禮了!”

    鮑熙眉間隱有怒意,逕自走到詹珽身前,道:“你要做什麼?”

    “敢問主薄,這至賓樓,是不是我詹氏的產業?”

    “是,那又如何?”

    “既然是我詹氏的產業,我自然可以決定誰去誰留。錢塘縣衙不肯為百姓做主,我就自己做這個主了。今夜,不管誰來,院子裡的那幾個人,都必須給我滾蛋!”

    鮑熙斥道:“詹珽,不得信口胡言,誰跟你說縣衙不為百姓做主的?”

    “我自有耳目,能聽能看。他們先是過所不明,後來打傷竇棄等多人,報了官,鄭賊捕押走了人犯,可不過片刻,又大搖大擺的回來了。你身為錢塘縣主薄,竟然還居中說和,意圖讓我賠禮致歉,試問,天下可有這樣的道理?”

    “沒有,沒有!”

    “錢塘縣徇私,鮑主薄徇私!”

    身後的人群同時響應,聲勢驚人。鮑熙抬手指著詹珽,怒道:“詹珽,你帶這麼多人,手持兵器,想要謀逆不成?”

    詹珽哈哈大笑,道:“鮑主薄,你只是顧縣令的家犬,想給我編織罪名還差的遠呢。這些都是我詹氏的部曲,誰聽過自家部曲到自家的院子裡,竟是謀逆?我告訴你,別以為在錢塘你們可以隻手遮天,要是惹惱了我,我直接到刺史府具狀,讓柳使君查一查,看你們到底收受了別人多少好處,昧著良心行此指鹿為馬,顛倒黑白的醜事!”

    徐佑和何濡、左彣也從房內出來,站在台階上看鮑熙與詹珽鬥嘴。徐佑低聲笑道:“呵,這才多久,詹無屈的辯才貌似很有些長進啊……”

    何濡目光毒辣,一直盯著站在詹珽身邊的一個黑瘦低矮的男子,道:“長進的不是他,而是來了高人了!”

    徐佑同樣目光一掃,道:“看來又是英雄所見略同,只是不知是杜靜之的人,還是刺史府的人?”

    “刺史府的目標是郭勉,不會管詹氏的小事,一定是杜靜之派來的,毋庸置疑!”

    “這倒也是!其翼不如再猜一猜,這人會是誰呢?”

    左彣咋舌道:“郎君這不是故意為難何郎君嗎?杜靜之麾下多少奇人異士,如何猜的出來?”

    何濡一笑,道:“說難也未必多難,天師道揚州治自祭酒以下,有兩名正治,五大靈官,其他五百籙將、百五十籙將、五十籙將、十籙將若干。能被派到錢塘,協助詹珽謀劃此事的人,至少也該是靈官的級別。而揚州治五大靈官,身形如同此人瘦小的,定是捉鬼靈官李易鳳!”

    天師道每一治都有五大靈官,分別是祈禳靈官、除瘟靈官、消災靈官、度亡靈官和捉鬼靈官。

    左彣尚且半信半疑,徐佑已經嘆道:“其翼之才智,我所不及。此人,確實是李易鳳!”

    這次輪到何濡奇怪,道:“七郎認得他?”

    徐佑遠遠的望著李易鳳,他的目光低垂,沒有發現自己,神色中露出幾分緬懷和悲傷,道:“多年前我隨先君上鶴鳴山,蒙大祭酒李長風出手治病,當時隨侍在他身側的弟子中,有一人就是這個李易鳳。只是沒想到,幾年沒見,他已經成了揚州治的捉鬼靈官!”

    何濡和左彣知道他想起了義興的往事,對視一眼,都默不作聲。國恨家仇,從來都是用刀刻在男兒丈夫心頭的血字,水不能滅,火不能融,至死方休。任何的言語勸解都是蒼白無力的徒勞,只有潛心忍受,蟄伏待機,靜等圖窮匕見的那一刻,斬人頭,滅人族,以血寫就的字,只有以更多的血來去除!

    鮑熙眼看就要壓不住場面,徐佑收拾思緒,深不見底的眼眸泛著淡淡的神光,道:“鬧到這一步,詹珽已經沒了退路,從此只能牢牢綁在杜靜之的大腿上,不管輸贏,錢塘縣都無他的容身之地,至賓樓咱們也沒必要繼續住下去了!”

    何濡卻道:“七郎,你有沒有想過,詹珽為何非得這麼著急趕咱們離開呢?”

    “詹珽本來是想利用鄭賊捕把你我幾人關在縣衙的大牢裡,此計不成,自然要另闢蹊徑——如果所料不差,今夜出了此門,不管宿在何處,詹無屈都有把握讓咱們人不知鬼不覺的消失在茫茫夜色裡——天師道的高手眾多,單靠風虎一人,很難抵擋的住!最重要的是,事了之後,他還能脫得干係,畢竟不是發生在至賓樓,讓人抓不到把柄……”

    “既然七郎洞若觀火,為何還要按照對方的謀劃走呢?”

    “因為這個謀劃有個大漏洞,詹珽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顧飛卿會邀我連榻夜話……哈,今夜的錢塘縣,還有什麼地方,能比縣衙的主樓更安全的呢?”

    何濡抬起頭,看著天嘆了口氣,道:“什麼都讓你想到了,還要我有什麼用?七郎,其實有時候,你裝的傻一點,我會更高興!”

    徐佑負手走到鮑熙身旁,笑道:“詹郎君,不就逐我們出去而已,至於明火執仗,動用這麼多人嗎?當心嚇壞了樓裡其他的住客,影響你們的生意。”

    看到徐佑,詹珽雙目直接噴火,森森道:“那要多謝徐郎君選了這處院子落腳,周邊僻靜的很,哪怕有人慘叫,也不會被人聽到。”

    “哦?這麼僻靜?聽起來不是很安全啊,既然如此,麻煩讓讓,我們還是換個地方住的好!”

    一直沒有說話,也沒有抬頭的李易鳳在聽到徐郎君這三個字時,猛然抬頭,眼光在徐佑臉上打了個轉,驚愕之色一閃而過,又垂下頭去,並沒有多說什麼。

    詹珽扭頭看了看李易鳳,見他沒有表示,仰天大笑,道:“先前禮送你出去,你不肯,這會卻沒有那麼簡單了。要麼讓人扔你們出去,要麼自己從這裡滾到門外,選一個吧,徐郎君?”

    見李易鳳故作不識,徐佑也不會貿然相認,道:“是嗎?詹郎君當真這麼不留情面?”

    “哼!”詹珽得意道:“你算什麼東西,也配來我面前討情面?”

    “那你又是什麼東西?雪奴!”

    詹珽身子一顫,不知聽到了什麼驚恐的聲音,臉上露出懼怕、憎恨、迷茫和羞辱夾雜不堪的複雜表情,連牙齒都開始一下下的抖動。

    人群分散兩邊,一個垂著紅紗圓障的青竹步輦在八個身形高大的健壯男子的扛抬下,從外面慢慢的走了進來!

    夜幕降臨,羞澀的月亮半遮著臉,偷偷的往人間投射下來一絲皎潔的光,於這庸俗骯髒的院子裡,照在了步輦的紅紗之上。

    朱門倚遍黃昏,廊上月華如晝,

    紅紗有倩影,

    暗香盈袖!
tanakh 發表於 2019-4-15 18:26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三十六章 當窗理雲鬢,對鏡貼黃花


步輦是轎子的前身,出現的時間很早了,夏朝應該就有了雛形,大禹治水乘坐過一種前後兩個人扛的“欙”,就是最簡單的步輦!後來經過千年發展,到了晉朝時,桓玄曾造大輦,能容三十人坐,需二百人抬,跟後世張居正的座駕有的一拼。

    那群持刀的詹氏部曲先是一愣,不知誰帶的頭,一番混亂之後,幾乎全部屈膝跪下,齊聲道:“見過四娘!”

    步輦從跪伏的人群中間緩緩穿過,八個健卒袒露著上身,下面僅僅穿條大口縛褲,鐵疙瘩似的肌肉淋漓盡致的展現了什麼叫做威武雄壯。

    在步輦的兩側,還跟著兩名清麗可人的侍女,身著絳紗復裙,裙下飾以纖髾,足上鏽文立風履,頭髮梳成螺髻,斜插著花鈿,額頭粘了額黃,彷彿是月色中走入的精靈,讓人一望之下,再也移不開半寸的目光。

    所謂纖髾,是一種固定在衣服下襬部位的飾物。通常以絲織物製成,其特點是上寬下尖形如三角,並層層相疊,加長到小腿至腳踝的位置,形如燕尾,走起路來如燕飛舞,煞是好看。額黃可能很多人不知道,但它還有個別名叫“花黃”,  比如《木蘭詩》裡就有“當窗理雲鬢,對鏡貼黃花”的詩句,是一種時下女子最流行的妝容。常常是用黃色的紙錦製成的薄片狀的飾物,在使用的時候只要粘在額頭上就可以。它的好處不但是省事,而且形狀變化也很多樣,可以任意裁剪成各種樣式,所以又叫“花黃”。

    這兩個侍女,一個神色清冷,眉間如同凝聚了萬年不化的寒冰,一個笑靨如花,左顧右盼中全是靈動狡黠。

    而發聲羞辱詹珽的,赫然是那個笑靨如花的侍女!

    詹珽緩緩的轉身,動作極其的艱難,透著厚厚的衣物,可以感覺到他的手在抖,腳在抖,身體的每一寸肌膚都散發著發自靈魂深處的憤怒和壓抑。

    望著那架紅紗步輦,他的眼中,如見鬼魅,額頭頃刻間,已經大汗淋漓!

    很快,詹珽察覺到自己的反應太蹊蹺,容易被人看出破綻,立刻轉頭,看也不敢看步輦,衝著那個愛笑的侍女大喝一聲,卻更像是為自己壯膽!

    “百畫,你說什麼?”

    侍女噗嗤一笑,做了個鬼臉,道:“原來不僅不是東西,連耳朵也聽不到,好可憐呢!”

    “你!”

    詹珽二話不說,劈手從旁邊跪下的部曲手中奪過一把環首刀,先使了一個抱刀勢,然後身隨刀走,於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向百畫頭頂砍了下去。

    徐佑是大行家,只看詹珽的出手,就知道此人可能只學過一點粗淺的武功,可身子太虛,真打起架來,未必比身強力壯的農夫厲害。

    百畫笑容不改,甚至還吐吐舌頭,屈指刮了刮臉蛋,道:“就知道欺負弱女子,羞不羞?”

    當!

    一個曼妙的身影攸忽閃現,擋在百畫身前,兩根芊芊玉指高高舉起,竟於半空中夾住了環首刀的刀刃。

    眉間的冰雪噴薄而出,似乎要將整個院落變成冰天雪地!

    “萬棋,你!”

    百畫從萬棋身後露出俏臉,笑道:“你什麼你?雪奴,你想殺我有十八次了吧,可每次都被萬棋攔住,怎麼就是不長記性呢?”

    “賤婢,早晚有一天,我要把你碎屍萬段!”

    百畫拍了拍胸口,道:“我好怕啊,好怕啊!”然後又一吐舌頭,皺著鼻子,道:“可你的武功連我們只會端茶倒水的奴婢都打不過,何年何月才能殺了我呢?”

    詹珽氣的幾乎要把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可無法從萬棋的手中移動分毫,乾脆把手一撒,又去旁邊找了把刀,繞過萬棋,再次砍向百畫。

    不過讓人啼笑皆非的是,可能他學的刀法裡起手就是抱刀勢,所以不管場面和實際情況如何,又是先抱刀入懷,然後才身隨刀走,後果可想而知。

    萬棋玉手一揮,被詹珽遺棄的那把環首刀倒飛而去,刀柄直接砸到了胸口,將他撞的後退了幾步,臉色變得有點蒼白!

    原先隨詹珽而來的這群部曲,頭垂的幾乎要碰到地上,卻沒有一個人敢來幫忙,就連捉鬼靈官李易鳳,也是站在一旁,默然不語。

    “百畫,這會到哪裡了?見到人了沒有?”

    紅紗障中傳來了一個女子慵懶的聲音,不算多麼動聽,甚至有點中性。百畫忙走到步輦邊,道:“回稟夫人,已經到了至賓樓,也見到了那幾位郎君,只是……雪奴在這裡,還帶了府中的部曲……”

    “是九弟嗎?還有,百畫,我說過你多次了,不要叫他的小字,他不喜歡!”

    百畫撇撇嘴,心中暗道:詹老侍郎給他取的,憑什麼不喜歡?就是他不喜歡,我才偏要叫!

    嘴上卻道:“知道了,下次一定記得!”

    “嗯,放我下來!”

    八名健卒單腿跪地,如同女子做針線活般的小心謹慎,將步輦撤下肩頭。百畫和萬棋分左右掀開紅紗,一個頭戴籠冠,身穿戎服,打扮的俊秀瀟灑的女子走了出來。

    徐佑眼前一亮,腦海浮現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林青霞的東方不敗。

    那斜飛入鬢的劍眉,高聳直挺的鼻樑,有若斧鑿般棱角分明的輪廓,就連唇形也不是當下美人們慣有的小口,反倒略有些狹長。一雙玉石鑲嵌而成的眼睛沒有誘人的嫵媚或者動人的嬌柔,只是透著莫名的堅毅和冷靜。

    當然,最讓人矚目的是她的身高,竟然要跟徐佑齊頭,修長筆直的玉腿在戎服的勾勒下,不見一絲的贅肉和瑕疵。

    徐佑終於明白為什麼何濡對詹文君的評價是姿色中上,他沒有說謊,因為按照這個時代的審美來說,詹文君要是個男子,那自然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可偏偏是個女子,不說輪廓過於分明和唇形微顯寬闊這兩點死穴,單單身高這一項,就直接扼殺了所有人品頭論足的興致。

    美學是一個複雜的概念,在後世,人們接受各種不同的美,但在男權社會,美貌的概念只有一種,那就是受不受主流社會的喜愛。

    詹文君這樣的長相,帶了幾分胡人的野性,明顯脫離了江東的主流,評一個中上,已經是何濡嘴上積德了!

    可對徐佑來說,這簡直就是後世的混血超模啊,還是世界級的那種!

    “暴殄天物……”

    何濡耳尖,側過頭,問道:“七郎說什麼?”

    “呃,沒什麼……這個該是真正的詹文君了吧?”

    “應該不會錯了,所以七郎也別再暗中說我的不是。”

    徐佑忍不住想要抓頭,道:“我說你什麼不是?”

    “稍前剛見到宋神妃時,你以為她是詹文君,難倒沒有腹誹我空口白牙說假話?宋神妃的樣貌,當然不可能是中上之姿……現在見到了真正的詹文君,該知道我的評語沒有錯吧?”

    靠!

    徐佑從來不說粗話,這次也忍不住想要爆個粗。你們這些傢伙……簡直白瞎人家妹子超前了幾千年的臉和腿!

    詹文君懶洋洋的打了個哈欠,似乎才從沈睡中醒覺,目光掃過眾人,道:“趙全,周陽,你們不在府裡待著,跑至賓樓做什麼?”

    兩個人應聲而起,走到詹文君身前數米外再次跪下,道:“是九郎說樓裡來了惡客,還打傷了人,要我們過來壯壯聲勢……”

    “九弟讓你們來的?哦,那沒事了,都回去吧!”

    趙全、周陽偷偷的看了詹珽一眼,沒有起身。

    詹文君皺眉道:“看來我現在的話,你們已經不聽了是不是?”

    “不敢,不敢!我們這就走!”

    等不到詹珽的回應,趙週二人立刻沒了勇氣,招呼齊部曲,飛快的消失在院落外的夜色裡。

    捉鬼靈官李易鳳,竟也跟著這幫人離開。

    從頭至尾,他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出過手!

    詹珽呆呆的看著這一切,直到詹文君走到他面前才驚醒過來,避若蛇蠍的往後面退去,顫聲道:“你……你不是去了富春縣嗎?”

    萬棋的身影又突然出現在詹珽身前,伸出的手指幾乎要碰到他的脖子,冷的如冰刀劃過的聲音道:“你怎麼知道夫人要去富春縣?”

    詹文君微微一嘆,道:“九弟,我回來的路上還擔心是萬棋錯怪了你,卻沒想到,那些刺客真的與你有關!”

tanakh 發表於 2019-4-15 18:27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三十七章 君刀太利


    “什麼刺客?我,我沒有……”

    詹珽下意識的做出否認,但身體卻很誠實的在抖動,神色更是慌亂無比,別說徐佑何濡,就是棲在古槐樹上的雀兒也看得出他言不由衷,心裡有鬼。

    “萬棋,放了他!”

    萬棋收回右手,臨走時冷冷的望了詹珽一眼。詹珽頓時如墜冰窟,他之前多次試圖教訓百畫,也被萬棋阻止過,但那時她僅僅點到即止,從來只守不攻,卻沒想到真的動起手來,竟然如此可怕!

    “說刺客或許也不當,他們不想殺我,只想要我束手就擒……不過,很明顯,派他們來的人低估了萬棋的身手,結果鎩羽而歸!”

    詹文君的眸子裡透著一絲淡淡的哀傷,道:“九弟,你真的如此恨我嗎?”

    她此次前往富春縣,是為了找吳郡朱氏求援,行蹤絕對保密,可沒料到從富春返回的路上遇到了截殺。等打退了刺客,知道必定是錢塘生變,所以拋開了大船,乘坐輕舟一路急行。到了家中,從宋神妃和千琴口中得知徐佑等人所言之事,她還猶自不信,連口水也沒喝,急忙前來至賓樓驗證,卻正好遇上了雙方衝突的一幕。

    詹珽急劇的喘了幾口氣,雙手緊緊握著,不知是不是想起了這些年的過往,臉上陰晴不定,到了最後,盯著詹文君,滿面猙獰!

    一言不發,卻已經勝過千言萬語,那種深深刻在骨子裡的滔天恨意,簡直讓人為之顫慄!

    詹文君又是一聲輕嘆,道:“你走吧,即刻離開錢塘,這件事我不再追究了……”

    詹珽突然仰天大笑,狀如瘋魔,道:“詹文君,你是不是還沒搞清楚狀況?你早已不是詹氏的人了,嫁到了郭家,就是死,也是郭家的鬼,入不了詹氏的祖墳,知道嗎?你什麼立場,什麼身份,什麼資格讓我離開錢塘?”

    詹文君目光轉為堅毅,道:“我這是為了你好……”

    “為我好?笑話!”詹珽怒火沖頭,多年來壓抑在內心的情緒瞬間爆發出來,也忘了對詹文君的懼怕,道:“詹氏這幾年,沒有我,能有今天?早他姥姥的到街上要飯去了。可我得到什麼?啊!得到什麼?什麼都沒有!”

    “整個詹氏的產業交給了你,每日過手的錢財不下百萬,錦衣玉食,妻妾成群,地位,名望和權勢,你真的什麼都沒有嗎?”

    “那是我應得的!”詹珽雙手一甩,躁怒的轉了幾個圈,猛的停身,指著詹文君叫道:“可你呢?你一個嫁出去的女郎,死了郎君,不在夫家好好守孝,竟然還有臉回詹氏指手畫腳!是,詹氏的人在你出嫁前都聽你的,當你是二家主,可你都出嫁了,為什麼還要聽你的吩咐?有誰想過我?我算什麼東西?”

    詹文君搖了搖頭,話語中透著憐憫,道:“不自外於人,自然沒人與你見外!九弟,你心思太重,想的太多,卻讓自己作繭自縛,越陷越深!”

    “哈哈哈!九弟?說的好!可你別忘了,我比你的年歲大,誰是你的九弟?就因為我是侍婢養大的,就該低你一頭?在你們眼中,我就是個外人,永遠是從雪地裡撿來的不知道姓甚名誰、出身何處的野種!”

    ”“原來,你連小時候的情誼都一直記恨著……”詹文君扭過頭,看著槐樹上的枯葉,想起了兒時的一幕幕。

    詹珽那時很不合群,沈默寡言,又長的瘦弱,容貌更不出眾,總被家族裡其他兄弟們欺負。詹文君雖然行四,但已經比詹珽高了一個頭,所以每次遇到這樣的事,總是會站出來保護他。記得那天也是深秋,同樣在一棵參天大樹下,將詹珽從別人的拳腳下拉出來,看著他鼻青臉腫的樣子,自己脫口而出說了句“你像是最小的弟弟,以後就叫你九弟,有我在,誰也不能欺負你了”。

    從那以後,她開始叫他九弟,一直叫到了今天,可沒想到的是,連這樣溫情的記憶,他都無時無刻的不在抵抗著……

    “好了,如果你堅持,那就繼續做你想做的事。九弟,這是我最後一次這麼叫你了,有些時候,撥開眼前霧,才能見青天,不要被眼睛看到的東西迷惑,這個世上,值得你信任的,只有家族!”說完這番話,詹文君不再看詹珽一眼,雙手負於身後,挺拔的英姿渾不見一點平常世族女郎的柔態,道:“萬棋,送送詹郎君!”

    詹珽以為自己最恨詹文君的,就是她時不時掛在嘴邊的那聲“九弟”,彷彿永遠在嘲笑那個被人肆意羞辱和欺負的瘦弱孩童。可真當到了這一日,終於如願以償的撇開了這個噩夢,為什麼心裡沒有一點開心的感覺,反倒有些茫然無措?

    這世上,值得信任的,只有家族?

    不,不!

    沒有了詹氏,我可以另尋去處,天師道……對,天師道可比詹氏強大了不知多少倍,有了杜祭酒的扶持,我照樣是錢塘縣人人敬重的詹郎君!

    詹珽暗暗為自己尋找各種各樣的理由,可在萬棋冷冷的目光中走出院子時,還是有一種失魂落魄的孤獨!

    詹文君處理了家事,往前走了幾步,往徐佑等人身上略一打量,朗聲道:“哪位是徐郎君?”

    徐佑拱手道:“在下義興徐佑!”

    詹文君美目一掃,道:“人如其名,久仰!”她不等徐佑客套,逕自道:“今夜發生了這樣的事,想必徐郎君一行也沒心情繼續住在這至賓樓裡,不如隨文君同至舍下,暫且安身,如何?”

    雖然當下風氣大開,部分人思潮開放,但這樣明擺著邀請幾個男子到寡居之所,還是有些驚世駭俗。不過徐佑兩世為人,本來就沒有那麼多的規矩,笑道:“本想托鮑主薄說情,讓我等去顧明府處借宿一晚,不過夫人開了貴口,自然聽從吩咐!只是,我怕今次惹惱了無屈郎君,晚間會有點小麻煩……”

    詹文君對徐佑的乾脆利落十分滿意,她生來最厭惡的就是唯唯諾諾、刻板固執、不知變通的男子,道:“無妨,若說起安全,舍下怕是比縣衙更安全幾分。不管什麼人,今夜都不會打擾徐郎君休息!”

    徐佑心中一動,詹文君敢說這樣的話,表明她有絕對的信心應付天師道的高手,莫非除了剛才動過手的萬棋,她的手下還有其他的高手不成?

    不過想想她身後的那個郭勉,既是首屈一指的大富賈,又是江夏王的心腹,給自己的兒媳婦配幾名高手做護衛並不稀奇。

    “那樣再好不過!”

    一直站在旁邊的鮑熙見此事已了,道:“既然郎君尋到了住處,那我就告辭了,明府還等著我回話。”

    “我送送主薄……”

    “不必了,留步!”

    何濡突然道:“我代七郎去吧!”

    徐佑愕然,鮑熙這會卻不推辭,道:“也好,何郎君請!”

    兩人並肩出了院子,一路無話,直走到至賓樓外的街道上,四處無人,何濡開口道:“丹崖,詹珽一事,多謝了!”

    要是徐佑在此,肯定要大吃一驚,因為從鮑熙出現開始,根本沒有說過自己的字,何濡又是怎麼知道的?

    “我不知該稱呼你何郎君,還是以前我的那位良友吳非吳文長……”

    何濡微微一笑,道:“名字無非是個稱呼,丹崖兄願意怎麼稱呼都好!”

    鮑熙嘆了口氣,道:“你兩年前從江州刺史府不告而別,我就知道你非池中之物。只是怎麼也想不到,兩年後再見,你竟和徐微之搞在了一處!”

    “我和七郎認識剛剛一日,只是一見如故,所以一同出入而已,丹崖兄不必在意。”

    “何郎君!”

    鮑熙神色平靜,還是叫了何郎君這個明顯生份的稱呼,道:“我知道你的手段,也知道你所謀甚大,心志堅定,不聽人言。所以今夜看在往日的情份上,我幫你一次,還你當年指點之恩,日後你我再無瓜葛。”

    何濡早料到這一層,畢竟鮑熙不是尋常人,心思通透,不能以虛言欺之,道:“也罷,以後都在錢塘,若是有得罪鮑主薄的地方,還請見諒。”

    “我以言辭故意迫詹珽激怒,使他不顧縣府的壓力也要對徐微之動手,卻正中你們的甕中。只是如此一來,難免將顧允拉到了這個渾水裡,已經對不住顧府君的厚愛。”鮑熙冷冷道:“若是今後不牽連到顧允也就是了,任你攪風攪雨,可要是我發現你算計的人裡有顧允在,休怪我無情!”

    何濡太瞭解鮑熙這個人,聽他此言,也不反駁,淡淡的道:“顧允要是再被你這樣呵護下去,不到刀光劍影裡歷練歷練,你才是真的對不住顧東陽。”

    顧允的父親是東陽太守,所以稱為顧東陽,乃是世俗慣例。鮑熙默然良久,道:“你的刀太利,我怕他承受不住,所以還是各走一邊,莫要牽連的好!”

    鮑熙掉頭離開,何濡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盡頭,才回轉至賓樓。

    我的刀確實太利,但徐佑卻可以坦然受之。顧允號稱顧氏的寶樹,被家族寄予厚望,但兩人之間,高下立判!

    將來成就,自也一目瞭然!

tanakh 發表於 2019-4-15 18:27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三十八章 各安心思


    詹珽回到後面的雅舍,推開門,房內一燈如豆,在燈光照不到的北上角,李易鳳彷彿鬼魂一般,寂靜無聲的坐在椅子上。

    詹珽嚇了一跳,這才從恍惚中回過神來,反手關上房門,壓抑的嗓音裡透著遮掩不住的怒氣,道:“李靈官,剛才在院子裡,你為什麼不出手?”

    李易鳳沒有搭理他,從懷中掏出一面黑色的令牌扔到了他的腳下。詹珽臉色一變,自杜靜之派人跟他暗中聯絡,共謀大計以來,一直都十分客氣尊重,像李易鳳這樣無禮的舉動,還是第一次!

    不過,現在的詹珽已經跟詹文君徹底決裂,天師道成了他唯一可抓住的救命稻草,不敢也不能得罪了這個捉鬼靈官。強忍著心中的羞恥感,彎下腰,撿起了那面令牌。

    “這是十籙令,既然接受了,今後你就是我道門的十籙將,歸本靈官統屬。”

    李易鳳的聲音就跟他的長相一樣,又乾又澀,說好聽點叫刺耳,說難聽點叫噪音。

    詹珽吃了一驚,手中的十籙令差點掉了下來。

    他在多年前信奉天師道,就成了入門級別的道民,但這種道民的性質跟其他千萬士族子弟類似,僅僅表明了信眾的身份,卻並不在天師道里擔任具體職務。

    按照天師道的級別劃分,最低級的是道民,然後是籙生,籙生再往上才是十籙,十籙有大籙,小籙之分,大則百十人,小則十數人,以十籙將為首。

    也就是說,詹珽被李易鳳任命為十籙將,屬於越級提拔,破格任命,否則的話,以天師道里正常陞遷程序,至少也要五年,且不犯一丁點的錯,才能達到這個位置。

    詹珽握著冰冷的十籙令,卻感覺到一陣的心寒,道:“這是什麼意思?”

    李易鳳沈默不語!

    詹珽將十籙令狠狠的砸到地上,道:“李靈官,祭酒親口跟我說,只要收服了詹氏,拿下了詹文君,就讓我做五百籙將,你用這區區十籙令,就想打發我了嗎?”

    十籙之上,有五十籙,百五十籙,然後才是五百籙,五百籙之上,就是五大靈官,可知杜靜之給詹珽畫了好大一個餅,怪不得他會動心,不惜出賣自己的家族!

    “祭酒說過的話,自然作數。只不過你的表現太讓我失望,遇到點麻煩,就進退失據,方寸大亂,如何成的了大事?我來問你,既然知道那人名叫徐佑,為什麼不提前對我言明?卻只報告說是從晉陵過來的普通行商?”

    “這……不過一個名姓,有什麼打緊?”

    “哈,不打緊?你到現在還以為他是普通的行商?普通的行商能被抓進縣衙後毫髮無傷的出來,還帶了顧允的心腹鮑熙來做說客?普通的行商能讓詹文君不顧舟車勞頓,剛至錢塘,立刻馬不停蹄的過來拜會?”

    李易鳳見詹珽還是一臉迷糊,冷冷道:“蠢貨,虧得你還是至賓樓的主人!徐佑,是義興徐氏的七郎,也是這次義興之變中僅存的徐氏嫡系血脈!”

    “啊?是他?不可能!”詹珽震驚道:“他不是十幾日前在晉陵城外被刺身亡了嗎?”

    “所以你就只當他是行商?”李易鳳唇角露出幾分譏嘲,道:“詹珽,傳言說這幾年詹氏之所以能夠興旺,全仰仗詹文君在幕後出謀劃策,照你現在的表現,這個傳言恐怕不假……”

    詹珽最恨就是別人總拿詹文君來壓他,頓時怒不可遏,道:“李易鳳,你狂妄!今夜的事,到底要算到誰的頭上?我費了多少心思,才打探出詹文君的行蹤,結果你們呢?總是說天師道里多少高手,怎麼連一個女郎都抓不住?要不是詹文君突然回來,趙全,周陽怎麼會臨陣退縮?有詹氏的部曲在手,管他是不是徐氏七郎,早一併逐出了至賓樓,月黑風高,殺了沈到錢塘湖裡,不就了了嗎?”

    “殺徐佑?連太子和沈氏都做不到的事,就憑你?”

    “我……”詹珽真是要被氣的吐血了,道:“咱們不是約定好了?我帶人逐他們出店,由你李大靈官帶人動手,怎麼,知道是徐佑,你就怕了?”

    李易鳳懶得再跟詹珽廢話,屈指彈出一道勁氣,燭火立滅,房內陷入絕對的黑暗。

    “詹珽,我這就去找祭酒彙報今夜的事情,你自己考慮,要麼加入我道門,做一十籙,要麼雙方的合作,就此作罷。”

    詹珽還沒來得及說話,房門無聲息的大開,又無聲息的關閉,他摸索著點起蠟燭,裡面已經空無一人!

    “徐郎君,請!”

    徐佑歉然道:“忘了告訴夫人,我還有一侍女感染了風寒,臥榻不起,怕是行走不便,需去雇輛牛車……”

    “小事!”

    詹文君回頭招了招手,八名健卒抬起紅紗步輦走了過來,對徐佑道:“若是不嫌此輦簡陋,可為貴侍代步之用!”

    “豈敢?”徐佑對詹文君的豪爽大生好感,像此等不做作,不扭捏,落落大方,真性情的女子實不多見,道:“這是夫人的步輦,非侍婢所能乘臥,還是雇牛車的好……”

    “這個時辰,去哪裡雇牛車?百畫,去房中請徐郎君的侍婢登輦,不要調皮,莫驚嚇了她們。”

    百畫笑嘻嘻的道:“怎麼會,我這麼可愛!”

    徐佑知道秋分的性子,這會一定一邊守著履霜,一邊為自己等人在外面的狀況擔憂,若是百畫突然闖進去,說不定會吃上一記兇猛的白虎勁。

    “風虎,你也去吧!”

    片刻之後,秋分和百畫一左一右扶著履霜出了門,得到徐佑首肯後,上了步輦安歇。然後一行人浩浩蕩蕩的離開至賓樓,往城東那所幽靜的宅院走去。

    由於只有一座主樓的緣故,徐佑等人被安排在二樓靠西的廂房。先安頓履霜睡下,吩咐秋分留下照顧,徐佑帶著何濡何左彣去了一樓。

    還是之前那間屋子,這次換了詹文君坐了主位,在她身後分別站著百畫,千琴和萬棋,獨獨宋神妃不見了蹤影。千琴猶記恨日間的不滿,沖何濡狠狠的瞪了下眼睛。

    等徐佑等人落座,詹文君開門見山,道:“聽聞幾位郎君白日曾登門示警,文君在此先行謝過!”

    “但凡物不平則鳴,任誰見到此不平之事,都會作仗馬之鳴!夫人不必放在心上!”

    “不平則鳴……徐郎君言語簡練,卻字字珠璣,文君敬佩!不過,話雖如此,諸位郎君的情義,文君心中謹記,不管有沒有良策對付杜靜之,總要報答才是!”

    這份大氣的心性別說在女子當中,就是男子也很少見,徐佑笑道:“不如夫人先聽聽何郎君的對策如何?”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何濡也不推脫,道:“在獻策之前,我想先問一問夫人,杜靜之究竟為了何故,非欲得夫人而甘心?”

    徐佑側目,問的這麼直白,會不會被那個冷冰冰的萬棋暴打?

    詹文君渾不在意,正色道:“不瞞何郎君,此事我也匪夷所思。要說姿色,三吳之地多少美人,怎麼也輪不到文君。要說才學,我少讀詩書,粗通文理,卻僅僅是粗通而已,並不以此見長,更難入杜靜之的法眼。除此之外,實在想不出他有何緣故,甚至不惜與家舅為敵……”

    魏晉時也稱公公為阿舅,詹文君意指郭勉。何濡皺眉道:“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可要是不搞清楚這一點,就摸不透杜靜之的底線,應對起來,難免束手束腳。”

    徐佑忍不住道:“或許杜靜之,那個,那個,別有愛好,恰巧喜歡郭夫人這樣的樣貌……”就與區區在下一樣。

    詹文君和何濡同時看了過來,直把徐佑看的心裡發毛,何濡才冷哼道:“杜靜之在林屋山上的左神、幽虛二觀裡不知藏了多少美人,無不是修眉小口,嫵媚嬌柔的絕色。”

    言外之意,人家杜祭酒的審美正常的很,別以你那點小見識妄自揣度。

    徐佑乾咳道:“原來如此!”

    詹文君對徐佑笑了笑,似乎對他的尷尬頗覺有趣,轉對何濡道:“何郎君為何這般在意此事?”

    “因為我想知道,杜靜之得到你的願望究竟有多強烈,是不是強烈到可以不管不顧,哪怕付出再大的代價,都要如願以償?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必須做好孤注一擲的準備!”

    詹文君陷入了沈默,顯然在思考何濡提到的這個可能性。不過徐佑何等城府,一下子就聽出來何濡這是在挖坑給詹文君跳。

    任何拋開因果的推理都是耍流氓,杜靜之針對錢塘詹氏的行動,要結合這件事的整體來看。刺史府對付的是郭勉,杜靜之與刺史府合謀,首要目標自然也是郭勉。

    而詹氏,只是杜靜之私人的行動,一旦來自詹氏的抵抗威脅到了對付首要目標的大局,他必然要丟卒保帥,任如何不捨,也要放下對詹文君的所有慾望。

    所以說,何濡誇大其詞,只是為了在詹文君的心目中加重己方的砝碼。畢竟,將一個人從剛剛淹沒腳踝的水泊中救出,怎麼比得上把她從即將溺斃的大湖中拉上岸呢?

    智謀,術數,變譎,辭談!

    陰符四相,果然不放過任何一個利益最大化的機會!

    “事已至此,文君已經做好了你死我亡的準備!何郎君,若你能挽回我詹氏即將面臨的命運,今日以後,凡你有命,文君萬死不辭!”

    “此計非從我出,乃是七郎的妙思!”何濡搖搖頭,道:“況且,這樣未免對夫人不公,我們不是不講情理之人。如果能夠僥倖破開此局,望夫人答應七郎三件事!”

    詹文君問也不問,道:“可以!我應下了!徐郎君,何郎君,我們先要做什麼?”

    何濡望向徐佑,徐佑笑道:“我們需要一條白蛇!”
tanakh 發表於 2019-4-15 18:28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三十九章 巴蛇涂白


    “白蛇?”

    此言一出,房間內頓時陷入一片寂靜。詹文君的眼中閃過一道異色,望著徐佑,輕聲道:“徐郎君要白蛇做什麼?”

    “白蛇乃世間靈物,自然有它的妙用……”徐佑有後世的科學理念做底蘊,知道白蛇不過是白化病異變而成,任何品種任一條蛇,都可能變異成通體白色,沒什麼稀奇,只是概率多少的問題,跟神仙扯不上關係。

    只是這些話不能直言,唯有世人皆信白蛇乃世間靈物,才可破了杜靜之的死局。

    詹文君沒有說話,低頭陷入了沈思當中,似乎有什麼難以決斷的事讓她很是為難。

    千琴卻皺起了眉頭,道:“白蛇等閒難以得見,雖然史不絕書,但實際上見過的人屈指可數。若是長年累月的搜尋不休,還可能偶然抓到,可這頃刻間,去哪裡尋呢?”

    百畫嘻嘻笑道:“莫非徐郎君其實也無良策,故而第一個條件就如此讓人為難?”

    徐佑笑道:“兩位小娘冤枉在下了。有真的白蛇最好,如果沒有,還是那句話,窮則變,變則通,找一條巴蛇涂以白漆,遠在十丈外不露破綻,也就是了!”

    《山海經?海內南經》有:“巴蛇食象,三歲而出其骨,君子服之無腹之疾。”《楚辭?天問》中亦有:“靈蛇吞象,厥大何如?”的記載。所謂的“巴蛇”、“靈蛇”,可能就是現今的蟒蛇的一種。這種蛇的產地多在秦嶺、大巴山以南的南方地區,徐佑曾經考證過,具體大概有兩個地方。一是大巴山,也就是四川和陝西的交界,也稱蛇山。據《水經注》和《蜀中名勝記》記載,大巴山山北有“神蛇戊”、山南有“巴蛇洞”,皆古時流傳下來的地名,還有無數關於巴蛇的傳說。

    另一處距離錢塘就要近的多了,《淮南子?本經訓》載:“堯之時……封  、修蛇皆為民害。堯乃使羿……斷修蛇於洞庭。”修蛇即長蛇,亦即巴蛇。六朝宋的庾仲雍《江記》云:“羿屠巴蛇於洞庭,其骨若陵,故曰巴陵。”也就是說,在古時,人們在洞庭湖一帶,發現了巴蛇的行蹤或遺骸,並且不算少見。

    “巴蛇……”

    百畫歪著腦袋想了想,拍著手道:“我想起來了,去年在汨水觀競渡時曾見鄉間的捕蛇者抓到過此蛇,要十餘人才能扛的起來。不過,也沒傳說中的那麼大麼……”

    《山海經》說巴蛇長八百尺,這個數據應該是誇大了,一般在四米左右,長的有七米,已經算是蛇類中的巨無霸了。

    至於汨水,是汨羅江的分支,在北為羅水,在南為汨水,匯成一處後注入洞庭湖,屈原就自殺於此。

    聽了百畫的話,徐佑確定巴蛇果然生活在洞庭一帶,心頭大定,道:“既然小娘親眼見過,想必汨水附近還有,麻煩夫人即刻派人去那裡求購一條巴蛇。”

    千琴就是要跟徐佑唱反調,道:“就算有,可也不是那麼容易買到的……”

    “重金之下,豈有買不到的東西?”徐佑目視詹文君,她一直在低頭沈思,一言不發,跟她之前表現出來的性格大相逕庭,心中有些起疑,道:“只是此事需秘密進行,不可張揚。夫人以為如何?”

    詹文君抬起頭,道:“巴蛇好尋,此事不難。只是,徐郎君若打算以白漆涂之,恐怕眾目睽睽之下,難免會有人瞧出不妥……”

    《詩經?秦風》裡“阪有漆、隰有栗”的一句,讓中國用漆塗色的歷史往前推了幾千年。之後夏商周秦漢乃至魏晉南北朝,漆制工藝更是突飛猛進,到達了讓人難以想像的地步。而白漆的技術最是簡單實用,經久耐牢,不怕潮濕、不褪色,真將巴蛇塗成白蛇,除非抓住了拿到眼前細看,否則根本難以分辨真偽。

    徐佑眼睛一亮,道:“夫人可是有更好的法子?”

    他隱約猜到了一點,卻不敢相信事情會如此之巧。詹文君點點頭,道:“三年前,家舅去往益州巴東郡資絲錦運送三吳,途中迷路,夜宿於一處山水奇佳的所在。是夜電閃雷鳴,溪水突然暴漲,多名部曲遇難,僅家舅率兩名腹心移至山林高處躲避,卻不經意中發現了一條棲息在草叢的白蛇……”

    “啊?”

    發出驚訝聲音的是百畫,她身邊的千琴也是一臉不可思議,連冷若冰霜的萬棋也不經意的蹙了下秀眉。

    這件事,連她們都不知道!

    徐佑穿越前的那個世界,霓虹國的岩國白蛇就是通過先進的技術手段,將白蛇的變異基因遺傳了下來,成為可以人工培育的白蛇的一種。其他的,只要關注時事和新聞的人,都會記得河北那條被雷擊而死的白蛇,還有金山區廊下鎮某集團內的白蟒,至於蛇類飼養基地發現的白化病蛇更是多的數不清。

    以此類推,就算此時沒有專門的蛇場,但白蛇的個體數量應該也不算太稀少,只是古代有太多地方人類無法達到,且信息流通處於閉塞的程度,哪怕在某些深山老林有村野之人發現了白蛇,也很難傳到文明世界。

    所以,以郭勉的龐大財力,時不時的還要行商各地,真遇到白蛇,也不是不可想像的事!

    徐佑大喜,道:“如此更妙!敢問夫人,這條白蛇還活著吧?有沒人外人知道此事?”

    詹文君搖頭道:“那夜在場的只有兩名心腹部曲,全都得了嚴命,不得將白蛇一事洩露給任何人知道。所以這三年來,白蛇一直養在居錢塘三十里外的明玉山中的隱宅內,除了家舅和我,無人能夠得見。“

    徐佑哈哈笑道:“由此可知,天意站在夫人這一邊,任杜靜之奸猾似鬼,也要喝夫人的……呃,若是讓白蛇現世,不會引得郭公震怒吧?”他話到嘴邊,才想起女子的腳也是私密,被男子喝洗腳水,無疑是公然調情,所以及時嚥回了去。

    詹文君決然道:“危難之際,連自身都不能保,何惜一蛇?”

    “好,那就這麼定了。接下來,需要夫人找尋二十名識字之人,要口才便利,說話明白,且可以受掌控。尋到後,把他們齊聚一處偏僻的宅子,禁止出入,等我前去安排。”

    千琴受不了徐佑頤指氣使的樣子,冷哼道:“何謂可掌控?”

    徐佑笑不作答,他還不至於跟一個小丫頭為難。何濡卻沒他這麼好說話,道:“有家室,貪財色,或者怕死,此等人,皆可掌控。”

    千琴立刻追問道:“怎麼個掌控法?”

    “有家室,可以以家室脅迫;貪財色,可以以財**之;怕死,自然刀劍加頸。如此掌控,你覺得可否?”

    千琴鄙夷道:“何郎君行事如此毒辣,到底怎麼讀的聖賢書?”

    詹文君站起身,道:“你再口無遮攔,肆意羞辱貴客,那就不要再跟著我了。百畫,明日去尋個人家,嫁了她出門!”

    百畫笑著道:“諾!阿姊,你是喜歡白白淨淨的郎君呢,還是喜歡老實惇厚的農夫呢?”

    千琴瞪了百畫一眼,趕忙跪下,匍匐於地,不敢做聲。詹文君逕自走到徐佑身前,雙手作揖行了大禮,道:“給我一日時間,盡尊徐郎君吩咐!”

    回到二樓廂房,三人對坐,左彣疑道:“郭勉為何如此緊張發現白蛇的事?不僅不對外宣揚,反倒藏的如此嚴密。按說白蛇乃靈物,要麼報祥瑞敬獻給主上,謀求恩賞,要麼養於家宅,揚名吳地。我看郭勉乘金旌船招搖過市,不似這般淡薄之人。”

    徐佑笑道:“風虎所言不差,只不過少算了一點。”

    “望郎君賜教!”

    徐佑望向何濡,道:“你來說吧!”

    何濡冷笑道:“這還不簡單?郭勉存的心思,可比名利要大的多了。若是所料不差,他是在等著有朝一日,能夠將白蛇獻給江夏王呢。”

    左彣更是不解,道:“郭勉不是跟江夏王關係匪淺嗎?真要獻蛇的話,三年前就可以啊,為何還要等?”

    “他等的,是時局!別忘了,漢高祖可是斬了白蛇,才有了天下……”

    左彣明白過來,還沒來得及表達自己的驚訝,何濡又轉對徐佑道:“七郎,如果說之前還只是猜測,有了白蛇一事,足以看出郭勉的野心。而他又是江夏王的肱骨,他的野心,不過是江夏王野心的延續而已。所以,這一次天賜良機,必須將詹氏救出虎口,跟郭勉好好的交個朋友!”

    徐佑懶洋洋的伸了個懶腰,道:“知道江東百姓最愛的是什麼嗎?”

    何左二人齊齊搖頭。

    “是鬼神事!”

tanakh 發表於 2019-4-15 18:29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四十章 私會


    縱觀中國古代小說史,自先秦神話,到魏晉南北朝志怪,再到唐傳奇,宋話本,千百年的凝練之後,成就了明清小說的高絕藝術水準。

    如果說《楚辭》是先秦神話集大成者,魏晉南北朝時的《搜神記》就是志怪小說的代表作。

    任何脫離時代本身的文學都是無根之水,《搜神記》寫人寫鬼寫真寫幻寫報應寫情愛,雖然充滿了超越時代的想像力,但它的本質還是建立在當時的社會政治、思潮和民風的基礎上。因此,《搜神記》裡的志怪故事能夠廣為傳播,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受到最廣大的人民群眾的熱烈歡迎。

    比起詩詞歌賦的高雅,琴棋書畫的風流,這種說理簡單,劇情跌宕,志怪神異的故事,最易口碑相傳,也最容易在短時間內掀起全民追捧的熱潮。

    當然了,所謂的最短,至少也要數年以上的時間!

    徐佑沒那麼長的時間等待,也沒有那麼長的時間浪費在這樣一件事上,所以,他要做的,只是稍稍的改進一下傳播的方式和方法!

    “鬼神?”

    “不錯!要對付杜靜之這個神棍,只能另造一個神棍出來……”

    三人計議已畢,何濡和左彣正要離開,徐佑突然道:“其翼,我怎麼覺得那個鮑熙有點名不副實?”

    何濡停下腳步,沒有做聲。

    “既是顧東陽派來輔佐顧允的心腹,智計謀略應該是上上之選才對。可我看他在至賓樓裡的表現,一直畏首畏尾,束手束腳,毫無臨機決斷的應變能力,實在讓人心生疑慮!”

    何濡靜靜的道:“鮑熙此人,不需要我們過多的費神,他不是阻礙!”

    “你確定?”

    “我確定!“

    徐佑微微一笑,道:“那就好,去吧,累了一天,都早點休息!”

    左彣躬身離開,何濡出門之後又回轉,坐到徐佑對面。徐佑保持著剛才的坐姿,對何濡的去而復返並不驚訝,低垂著頭,輕輕摩挲著手中的玉杯,沒有做聲。

    “我跟鮑熙,是在江州刺史府時的舊識……”

    徐佑抬起頭,將玉杯放在桌面上,笑道:“鮑熙不是我們的障礙?對不對?”

    “對!我保證!”

    “那就行了,至於你跟他的往事,想必也是你心底的秘密,不需要對我說,我也不需要知道。其翼,你我相交,貴在知心,知心則不疑,不疑就不會生亂,這是長久之道,也是成事之道。”

    何濡收斂了平日裡的傲氣,恭謹的道:“諾!”

    到了午夜,窗外月明,錢堂城陷入了完全的沈寂當中。徐佑剛入睡不久,猛然驚醒過來,正要側耳傾聽哪裡來的響聲,左彣已經破門而入,擎劍在手,護在身旁。

    “發生什麼事?”

    “還不知清楚……應該是有人闖了進來,被發現後正在交手!”

    徐佑披衣而起,走到窗邊,可以看到院內兩人分開而立,其中一人,正是捉鬼靈官李易鳳,另一個人卻讓大吃一驚,竟是那個應門的老僕。

    兩人不知在院中說了什麼,李易鳳閃身後退,到了院牆下,腳尖一點,身子騰空而起,沒入牆外不見。老僕咳嗽了幾聲,佝僂著腰身,慢騰騰的走回了門房。

    “這院子裡果然藏龍臥虎,連一個垂垂老矣的奴僕都能逼退天師道揚州治的捉鬼靈官,怪不得詹文君有信心保咱們的安全。”徐佑饒有興致的目送老僕離開,道:“風虎,回去休息吧,有這樣的厲害人物把門,不會有事的!”

    左彣猶豫了下,道:“要不我還是守在房內好了……李易鳳既然為刺殺郎君而來,恐怕沒有那麼輕易放手……”

    天師道的威名可不是哄娃娃哄出來的,真要是打定主意對付一個人,恐怕天下無人能夠安心睡覺。

    徐佑的側臉在月光下看起來十分的柔和,輕聲道:“放心吧,李易鳳是來找我不假,但他不是來找麻煩的!”

    左彣有些莫名其妙,道:“不找麻煩?難倒還能跟郎君敘舊不成?”

    徐佑笑道:“讓你猜對了!”

    門外響起敲門聲,左彣看了看徐佑,見他點頭,過去開了門。詹文君立在門外,身後跟著千琴和萬棋,拱手道:“闖入的賊子已退,讓徐郎君受驚了。”

    徐佑聳了聳肩,姿態異常的瀟灑,笑道:“能將捉鬼靈官稱為賊子的,夫人可是頭一個!”

    “不告而入謂之賊,捉鬼靈官又如何?自也是賊子而已!”

    這話說的氣派,不過氣派是需要底氣的,能有老僕這樣的高手做門房,詹文君無疑極有底氣,道:“徐郎君若無睡意,文君可否進來一唔?”

    深更半夜,雖然不是兩人獨處,但也於禮不合,尤其詹文君喪夫一年,還在服喪期間,若是傳出去,恐怕會辱沒清譽。

    詹文君或許不在意,徐佑其實也不在意,但他不能不考慮郭勉是不是也有這樣大度的胸懷。

    “夫人若是想問有了白蛇有了人之後具體的計畫,我只能說天機不可洩露,過了兩日,夫人自然便知!”

    詹文君聽出徐佑的婉拒之意,也不著惱,笑了笑,英挺的劍眉往上一揚,颯爽中透著可人的味道,道:“那就不打擾徐郎君休息了!今夜這裡交給萬棋看守即可,若是有事,吩咐她就是了!”

    說完帶著千琴離開,萬棋也不看徐佑,逕自立到門口,彷彿一尊冰雕美人,讓周邊的空氣都快要凝固起來了。

    左彣一看這個場面,哪裡能放心去睡覺,也到門口另一邊站定。兩人一左一右,如同兩個門神,只是不夠兇神惡煞,反倒一個大叔,一個少女,竟然莫名的有了點搭配感。

    徐佑勸了幾句,兩人都不聽,無奈的自去睡覺,睡夢中好像見到一個女子,朱衣青發,似遠似近。

    第二日醒來,徐佑喊了兩聲風虎,左彣推門而入,他一夜沒睡,但精神飽滿,絲毫不見疲態,果然是底子好,經得起打熬。

    “萬棋呢?”徐佑扭頭看了看,沒看到萬棋的身影,奇道:“莫非半夜偷跑了不成?詹文君這樣可不行,身邊的婢子沒一個聽話的。”

    左彣笑道:“郎君忘了?詹夫人吩咐的是夜裡守著。所以天一亮,她就走了!”

    徐佑搖頭失笑,道:“原來是太聽話了……”

    說笑間秋分推門進來,服侍徐佑穿好衣服,徐佑帶著眾人下了樓,廳內已經擺好了早膳,詹文君沒有現身,由百畫負責招待。

    “其翼,你先和秋分用膳,我和風虎出去一趟。”

    何濡點點頭,不必說他也知道徐佑要出去做什麼,倒是百畫笑著道:“徐郎,我家夫人吩咐了,讓你儘量不要出門!”

    “無妨,我只在附近走一走,半個時辰就回來!”

    徐佑和左彣離開了詹宅,隨意的逛著街。錢塘是縣治,又是商貿集中地,市場制度沒有嚴格按照坊市進行劃分,所以不像金陵那樣的大都市,要到午時才開市營業。這會所見,已經有不少商旅中人在街面上奔波往來,有些零星點點的食肆也做起了早行人的生意。

    “李記湯餅,就這裡吧,進去嘗嘗店家的手藝!”徐佑和左彣進去後發現這家店生意興隆,十幾張桌子坐滿了人,等了片刻才找到一處靠裡屋的座位,頗有後世去吃知名餐廳要排隊的經歷。

    左彣找店家要了兩份湯餅,還沒等端上來,一個瘦骨嶙峋的人坐到了兩人對面。

    捉鬼靈官,李易鳳!

    左彣下意識的就要動手,被徐佑攔住,望著李易鳳笑道:“李道兄,數年未見,你怎麼還是骨瘦如材呢?天師道的膳食,真的這麼難以下嚥?”

tanakh 發表於 2019-4-15 18:29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四十一章 療傷


    聽徐佑說話如此不客氣,左彣心中一緊,手摸上了劍柄,牢牢的盯著李易鳳的雙手。

    捉鬼靈官,顧名思義,他最強的武器,就是一雙手!

    無堅不摧!

    李易鳳乾瘦的臉上看不出喜怒,正當左彣以為他就要出手的時候,突然溢出一絲笑意,嗓音尖利,道:“還記得那年在鶴鳴山上,你第一次見到我時,說的也是同樣的話。”

    “是啊!”

    徐佑感慨道:“我那時的性子太急,言語上大大得罪了道兄……可誰想在山上住了七日,日夜相處,無話不談,竟跟道兄成了好友!”

    李易鳳冷漠的眼中閃過一絲幾不可見的暖意,沈默了半響,低聲道:“微之,你不該管詹氏的事!”

    徐佑嘆道:“道兄,有些時候,身不由己……”

    李易鳳搖搖頭,道:“我知道你的為人,好武任俠,見不得不平事,早年在義興時就四處惹是生非。不過有徐氏為你撐腰,只要不是惹出捅破天的麻煩,都無關緊要。可今時不同往日,你被主上安置到錢塘,看似遷徒,實為保護,再怎麼低調都不為過,如何還敢貿然插手天師道的事?”

    徐佑苦笑道:“我要是說自己適逢其會,被人拉下水的,你不知信不信?”

    “我信不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詹氏已經被祭酒視為囊中之物,任何想要從中作梗的人,都會讓祭酒不高興!微之,聽我一句,你的麻煩已經夠多了,不要再招惹不該招惹的人!”

    徐佑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道兄的好意我心領了。”

    李易鳳再次沈默,末了說道:“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一刻鍾後,到三文山頂的涼亭來見我!”

    等李易鳳離開,徐佑和左彣每人吃了一碗湯餅,都對店家的手藝讚不絕口。湯餅又名水引、餺飥,通俗點講也就是麵條。《東京夢華錄》裡曾在汴梁居住過二十多年的孟元老,對往昔京華繁榮景象的追憶,其中提到北宋汴京市場上的湯餅名品就有十多種,元初的《夢粱錄》一書,則說南宋時臨安市場上的湯餅,竟有三四十種。由此可見,起源於東漢,成形於魏晉的麵條,到了宋時已經有了長足的發展。

    不過徐佑吃到的,還是最基本的湯餅,確切點說,也就是普通的陽春麵,做法簡單,但口感上佳。

    打賞了店家十文錢,雖然不多,但也是表達對食物的喜愛,就如同後世看YY小說給點作者鼓勵一樣。徐佑估算下時辰,差不多有一個小時,  找人問清了三文山的所在,和左彣一起慢慢的前往。

    三文山有個來歷,說是一個書生赴京投親的路上,飢寒交迫,窮困潦倒,最後暈倒在一家農舍的門前。被這家農舍的主人救起後,主人的女兒對他仔細照顧,後來暗生情愫。等書生病好,兩人定了白首之約,只等書生到了金陵,安頓下來,就來接她成婚。

    農家清貧,數盡家產只有三文錢,全被女兒送給了書生。書生輾轉到了金陵,文采風流,很快混出了名堂,被當朝公主看中,入贅成了駙馬。農家女苦等十二載,入京尋找書生,卻被負心薄倖之人暗中殺死,投入江水中。

    書生做了虧心事,夜夜難眠,經常夢到一個女鬼喊著還我三文錢來,屢次驚嚇之後,終於忍無可忍,來到當初遇到農家女的地方,那裡沒有了農舍,成了荒蕪之地。他拿出三兩黃金,置於地上,道:“昔年借你三文錢,今日千百倍換之,恩已了,怨也了,不要再來糾纏我了!”說完就要離開,不料那三兩黃金猛然漲到成山,將書生壓在了山下,永世不得翻身。

    所以當徐佑出了西城,看到三文山時,這座後世並不存在的小山丘,如同一個金元寶的形狀。沿著山間崎嶇小路盤旋而上,來到山頂的涼亭,李易鳳站在亭內,背對著徐佑,道:“可否讓你的朋友到周邊警戒?”

    徐佑對李易鳳很放心,以兩人的關係,不會有什麼危險,對左彣點了點頭。左彣雖然有些猶豫,但還是聽命去了,不過他也沒有遠離,目光隨時關注著這邊的情況。

    李易鳳伸出手,徐佑笑了笑,將右手手腕放入他的掌中。曲指成弓,扣住脈門,靜聽了片刻,李易鳳皺眉道:“古怪,古怪!”

    他的師尊是天師道排行第五的大祭酒李長風,最擅醫術,要不然當年也不會由他出手為徐佑調理身體。李易鳳也從師尊那裡學到了不凡的醫術,只看徐佑的臉色和步伐,就知道他重傷未癒,卻沒想到體內的情況要比預料中的更加古怪和複雜。

    “你能不能運行真氣?”

    徐佑搖搖頭,道:“道兄,我的武功已經廢了……”

    李易鳳眉頭皺的更緊,道:“誰說的?”

    “溫如泉,金陵的聖手神醫,被義興新任太守李摯特地請過來為我治傷。”

    李易鳳道:“李摯沒有這麼大人情,應該是主上發了話,不然溫如泉可不好請。”

    這一點徐佑早想的明白,不過要不是李摯頂住四周的壓力,溫如泉也未必能安心給自己治傷。所以這份人情,還是要算在李摯頭上。

    “古怪,古怪的很!”

    李易鳳拉起徐佑的另一隻手,同樣的姿勢搭在了脈門上。從來醫家診脈要用三指輪切左右寸、關、尺、的脈象,左寸關尺是候心肝腎,右寸關尺是侯肺脾腎,很少有李易鳳這樣同時扣住左右,五指起伏不定來診脈的手法。

    “你運一下真氣……”

    徐佑猶記得上次真氣運行時那種痛徹骨髓的折磨,不過既然是李易鳳的話,他二話不說,玄功自動。

    日君元陽,還歸絳宮,月君元陰,還歸丹田!

    還是熟悉的感覺,還是熟悉的味道,氣海一陣劇痛,一股陰寒憑空而現,遊蛇般爬向全身的筋脈,幾乎一瞬間,徐佑的身上變得濕淋淋的。

    幸好,這次他有心理準備,沒有當場昏迷過去。

    李易鳳的臉色大變!

tanakh 發表於 2019-4-15 18:30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四十二章 租米錢稅


    三文山上一陣寒風吹過,颳起了片片枯葉在天空中飛舞,蕭殺之意瀰漫了天地。

    李易鳳轉過身去,背對著徐佑,尖利的嗓音透著無能為力的沮喪,道:“微之,你的傷,我治不了!”

    徐佑跌坐在地上,休息了一會才緩過勁來,揚起滿是汗漬的額頭,笑道:“最壞不過是廢了武功,那也沒什麼,道兄切莫介懷……”

    李易鳳唇角微動,欲言又止,似乎有什麼話想說,卻又不知該怎麼說才好。過了一會,道:“我醫術不精,尚不及師尊萬一。微之,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你再去一趟鶴鳴山,也許師尊那裡,會有辦法!”

    徐佑苦笑道:“道兄,我雖然看似自由,其實已經被囚死在了錢塘這咫尺山水之中。三吳內費點心思,借勢借力,尚可以勉強自保,若千里赴鶴鳴山,恐怕路到中途,就已經身首兩處了。”

    皇帝將徐佑安置在錢塘進行保護,從帝王的角度,已經仁至義盡。若是他自己作死,偏要離開此地,千里迢迢去鶴鳴山找李長風療傷,可想而知,一旦被沈氏得到消息,派人刺殺於道左,那就真的白死了!

    李易鳳道:“我豈能不知?只是師尊半年前在天師面前立下十年內不出鶴鳴山的法誓,不然以你我的交情,再怎麼萬難也要請師尊親來錢塘為你療傷。但當下唯有退而求其次,由你登山拜訪了。”

    李長風立誓不下山?還是當著天師孫冠的面?

    是被迫?還是自願?

    徐佑明顯嗅到了天師道內部權力鬥爭的腐朽味,這是必然之事。任何組織、團體、政黨和國家機構,一旦發展到一定程度,產生了利益,就會產生利益分配的矛盾,既得利益者和虎視眈眈的後來者之間的戰爭,從來就沒有停止過!

    徐佑當然不會笨到追問其中的詳細緣由,全當聽過就忘,皺眉道:“聽道兄的意思,似乎是說哪怕在途中會有危險,也要去鶴鳴山走一趟?難道是我的傷,已經迫在眉睫了?”

    李易鳳搖頭道:“不是迫在眉睫,而是危在旦夕!”

    徐佑心中一驚,臉上卻不動聲色,道:“怎麼會?溫如泉可是說過我的傷修養一段時日就可以痊癒,付出的代價,無非是沒了武功,成了廢人而已!”

    “溫如泉是聖手不假,但他有一個致命的缺點,就是不會武功!他能將微之從生死邊緣救回來,已經是僥天之悻,卻沒辦法真正看清你受傷的根源所在!”

    徐佑想起每次運功時那道詭異莫測的寒冷真氣,呼吸一窒,道:“道兄是不是另有發現?”

    李易鳳沈吟了許久,嘆道:“我說不好,你的傷非常古怪,似曾相識,可又似是而非,完全不同於我以往見過的任何一例病灶。”

    徐佑愕然,這不是玩我呢?感情你也沒診出個一二三來,卻說的這麼嚇人。

    李易鳳自然猜得到徐佑在想什麼,道:“這是身為醫者的直覺!就跟有些人在危險來臨時會心神不寧一個道理,我在天師道裡給無數道民看過病,許多時候,有些怪病的診斷靠的不是脈象,而是你的直覺。”

    這話要是敢在後世的醫院裡說,一定會被憤怒的患者打死的,死了還得上新聞,給緊張的醫患關係添磚加瓦。

    徐佑沒有接話,因為他不知道說什麼好。自從離開義興之後,身子雖然虛弱,可精神卻一天天好起來了,並且行動舉止跟正常人沒有什麼兩樣,只要不運功,甚至還能接山宗一招而不傷,打竇棄一棍也不累,就跟吃了金戈似的,哪裡有李易鳳直覺的那麼誇張?

    李易鳳盡力勸道:“若是掉以輕心,一旦惡化,很可能有性命之憂!所以最好趁現在沒有發作,立刻找師尊診治,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徐佑無奈道:“道兄,與其上鶴鳴山必死於途中,還不如待在錢塘優哉游哉的過日子。你也說了是或許,那,或許不會惡化呢?”

    “微之,你難道想要把自己的生死交於‘或許會,或許不會’這樣的抉擇中嗎?”李易鳳沈聲道:“你擔心途中發生變故,這都是可以克服的。太子和沈氏也未必真的神通廣大到這等地步,如有必要,我可以動用天師道的力量,掩護你一路的行蹤!”

    徐佑突然陷入了沈默,扶著亭柱站了起來,遙望著山下錢塘城的景色,道:“道兄,多謝你了!不過我沒可能離開錢塘,更不可能在天師道的護衛下離開錢塘,真要是命該如此,那也無可奈何!”

    不管你是真得為了我的傷,還是想要藉此讓我離開錢塘這灘渾水,我都要謝謝你!

    李易鳳嘆了口氣,道:“你的性子,這麼多年從來沒有變過!好吧,隨你了,只是一切小心,但凡有什麼不適,一定要及早就醫!”

    徐佑笑道:“承蒙道兄體諒!”

    李易鳳又嘆了口氣,道:“既然你不肯走,那詹氏的事也不會袖手旁觀了?”

    他是捉鬼靈官,冷麵冷心,在揚州治裡人見人怕,可在徐佑面前,卻把十年的氣都嘆光了!

    “正是!救人救到底,總不能半途而廢!”

    李易鳳道:“想救人,得知道怎麼救。我畢竟是揚州治的捉鬼靈官,跟詹珽的聯繫也一直由我負責,你就沒有什麼疑惑想問的嗎?”

    徐佑今次出門來見李易鳳,一是敘舊,二來,也想籍此打探下杜靜之的虛實。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他雖有辦法讓詹氏從鹿脯的死局裡脫離出來,但最終的結果,還要看杜靜之的決心有多大。

    “道兄若是洩漏了道門的機密,會不會惹得杜祭酒不快?”

    “那是我的事,你不用擔心!”

    李易鳳的師尊是大祭酒李長風,位在杜靜之之上,所以他未必有多害怕這位頂頭上司。徐佑知他謹慎,不會被杜靜之抓到把柄,問道:“杜靜之究竟為了什麼要得到詹文君?”

    “這個原因只有祭酒自己知曉,但據我猜測,應該跟他正在修煉的一種道法有關。”

    道法?

    徐佑似乎捕捉到了什麼,不管是以前那個時空的天師道,還是這個世界裡的天師道,得以立足江東,成為第一大教的根基,就是各種稀奇古怪,或者說神乎其神的道法。上至帝王貴戚,下至販夫走卒,無不想從天師道的道法裡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長生,延壽,祛病,祈福,等等等等。杜靜之如果真的是因為修煉道法的緣故,需要詹文君,聽起來匪夷所思,其實也不是不可理解的事。

    因為天師道的道法裡,有一種十分有名,也十分的厲害,叫合氣術!

    徐佑又道:“那杜靜之對付詹氏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詹文君嘍?”

    “不!”李易鳳出乎預料的搖頭,道:“不管是詹文君也好,還是郭勉也好,其實都是次要的,最主要的目的,是為了錢!”

    “啊?”

    徐佑張大了嘴巴,道:“錢?”

    他怎麼也沒想過,錢財竟然是杜靜之這次大動干戈的主要目的。要說天師道中人行事諸多齷齪,以符水符籙治病消災的名義,不知騙取了道民多少財富,可也不至於這樣不顧顏面,公然強取豪奪。

    “杜靜之是揚州治的祭酒,身處天下最繁華的地方,難道還會缺錢嗎?”

    “缺錢的不是揚州治,而是鶴鳴山!天師傳下了法諭,要各治依據各自情況上交數額不等的租米錢稅,都比往年要高出三倍。揚州治是二十四治上三治之一,更是勘定了五萬萬錢的租米錢稅。”

    所謂租米錢稅,是指天師道早先入教時需繳納五斗米,後來考慮到經濟發展通貨膨脹以及糧食短缺等各種因素,可以用等額的布穀絲絹等作為代替品,也稱為租米錢稅。

    五萬萬錢……

    東漢以後,政府幾乎很少發行貨幣,曹魏時甚至罷五銖錢,使百姓以谷帛為市交易。到了兩晉,也始終不發新幣,僅以古錢流通,再到南北朝,雖然開始有了長進,發行了四十多種幣種,但發行量並不大,維持流通的還是前朝留下了的古錢。

    漢朝武帝後百餘年間共發行了二百八十億錢,平均每年二十五萬貫,就按照這個比例往下延續,至曹魏時流通的古錢也不過千億而已。

    也就是說,在楚魏南北兩國間流通的古錢僅有千億之數,孫冠雖然貴為天師道的當代天師,但說到底也僅僅是一個民間教派的領袖,開口就讓區區一個揚州治繳稅五億錢,這是何等的胃口,何等的牛逼?

    當然了,五億錢不可能全部為貨幣,一大部分還是谷帛等一般等價物。

    徐佑瞠目結舌,道:“詹氏哪有這麼多錢?”

    李易鳳低聲道:“一個詹氏自然沒有這麼多,可你別忘了,神鹿的鹿脯,是有七塊的!”

    尼瑪!

    徐佑不知道此時除了這兩個字,還有什麼能表達他心中對杜靜之的滔滔江水敬仰之情!


tanakh 發表於 2019-4-15 18:30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四十三章 十百千萬,琴棋書畫


    “錢塘詹氏只是七個獵物中的一個!與此同時,句章、烏程、新昌、桐廬、婁、永寧等六縣也都有一個類似詹氏的世族掉入了祭酒的甕中,可以預計的收益將高達四萬萬錢。若是加上普通道民和其他信奉道門的世族每年正常的租米錢稅,僅僅這次假借鶴鳴山的法諭進行的一系列謀劃,祭酒的私囊粗估可得數千萬錢!”

    李易鳳尖利的聲線夾在山頂烈烈寒風當中,不覺得刺耳,卻覺得驚心,道:“……時下每石米穀二百八十錢,足夠一戶農家二十日之用,數千萬錢,哈!”

    徐佑想想自己,費盡千辛萬苦,才從袁階手裡摳出來二百多萬錢,杜靜之只是吹吹牛皮,兜裡立刻千萬錢入賬,人比人,氣死人啊!

    不過由此可見,社會財富大量集聚在少數人手裡,連詹氏這樣的中等世族,都可以壓榨億萬錢出來,可想而知,如柳、庾、袁、蕭這樣的頂級門閥,家底會是怎樣的讓人咋舌?

    “莫非全用得竇棄那樣的法子?天下人不是瞎子,七塊鹿脯都丟失的可能性,比杜靜之是真神仙的可能性還要低!”

    “當然不會這麼簡單,七塊鹿脯針對的目標不同,行事的方案自也不會一樣!像永寧縣的劉氏,就是找到了他們跟溟海盜勾結的證據。某個得到鹿脯的道民在乘船回鄉途中,被劉氏聯合溟海盜劫掠,不僅整條船三十多人全部罹難,鹿脯也被搶走。查明之後,揚州刺史府抄沒了劉氏的家財,從中取了三千五百萬錢,賠償鹿脯的損失……還有句章苟氏……”

    聽李易鳳緩緩道來,徐佑臉色漸漸變得凝重,永寧劉氏的案子,很明顯是一個陷阱,天師道勾結了刺史府,輕而易舉的就將一個具有傳承的姓氏族群從楚國的黃籍中抹去。

    他兩世為人,通曉經史,對許多東西和事物的本質早看的通透明白。可史書多重在勾勒大局,而忽略了描繪局部,記載的東西難免缺失太多的細節。就像天師道,雖然他知道在南北天師道進行大改革之前,從上至下,男盜女娼,坑蒙拐騙,做了不少噁心事,卻也沒想到竟然為了奪人錢財,定下這般泯滅人心的毒計。

    涼亭內陷入沈默,遠處站著的左彣似乎感覺到這裡的氣氛不對,心中一緊,正要快步過來。徐佑對他擺了擺手,道:“杜靜之在三吳的聲望這麼高,何不將鹿脯直接賣給那些豪富之家,各得其所,豈不比破人家、滅人族要來的簡單?”

    “真正信奉天師道的道民,多是齊民百姓,他們對杜祭酒奉若神明,若是有錢財,當然肯花萬金去買。可問題是,他們沒有錢!”李易鳳一口道破玄機,道:“而真正有錢的門閥世家,跟天師道來往多是各取所需,互為依仗,這些人無不是精明過人之輩,若是少許錢財,十萬百萬,都好商量。可花費數千萬,或萬萬錢去買一塊鹿脯,神鹿之說,只瞞得過愚民,如何瞞得過他們?”

    這真應了一句話,想要的買不起,買得起的不想要,老天捉弄人的把戲,向來就是這麼糾結。

    “再退一步,就算不吝嗇錢財,也要顧忌主上的反應。世族門閥本就勢力龐大,又花如此多的錢財買這塊能夠長生不死的神鹿之肉,一不留神就會惹來司隸府的徒隸,問你到底想幹什麼,到時怎麼作答?”

    李易鳳垂下眼臉,漠然道:“微之,你說,面對這等境況,除了使計之外,還能有別的辦法嗎?”

    “為何偏偏選中詹氏呢?或者說,為何選中的,都是類似詹氏這樣的世族呢?”

    “勢力龐大的世族惹不得,如顧、陸、朱、張,無不是在三吳之地根深蒂固,堅不可摧,惹了他們,會給天師道招來極大的麻煩,那時候天師怪罪下來,祭酒無法交代;而勢力太小的世族不可能聚斂起這麼多的財富,頂多百萬千萬錢,已是數代人所能積下的極致,對五萬萬的租米錢稅來說,不過杯水車薪,無所裨益。”

    李易鳳一字字道:“只有像詹氏這樣的世族,雖日漸衰落,但家業還算興盛,正是上上品的人選。動了他,不會震駭朝中,也不會引發地方物議,換做任何人,恐怕也忍不住會動心!當然,詹氏在這個原因之外,還有詹文君的緣故,以及郭勉的緣故,背景最是複雜,牽扯也最廣泛!”

    “是啊,有錢財卻無勢力,猶如稚童懷抱金子行走於鬧市當中,自然引得群狼撕咬。”徐佑道:“不過有一點道兄說錯了,人之所以異於禽獸,正在有所為,有所不為!”

    這是公然將杜靜之罵做禽獸了,李易鳳再次嘆了口氣,知道很難勸徐佑抽身事外了,道:“祭酒許多行事我也很不認同,並且他在鶴鳴山中跟大祭酒走的近,對師尊大為不敬,連帶對我十分不滿。所以此次兩位正治和五大靈官分別負責七塊鹿脯事宜,只有我被分到錢塘,對付難度最大的詹氏。”

    徐佑笑道:“詹氏固然難對付,可也難不倒道兄。你先通過竇棄,行栽贓之計,然後暗中收買詹珽,趁勢將詹氏掏空,手段乾淨利落之極,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佩服佩服!”

    “這都是杜祭酒的謀劃,我只是負責監督執行罷了。”李易鳳看了徐佑一眼,眼中露出奇怪的神色,道:“只是沒想到你會橫插一手,又能從縣衙毫髮無傷的出來,讓詹珽大為緊張,昨夜找我出面,非要將你們全部除去,說不然會壞了大事……”

    “只是詹珽沒想到詹文君會安然回來……說起來掌握了她的行蹤,卻也失手,可見天師道也不是無所不能嘛。”

    被徐佑調侃,李易鳳苦笑道:“這一次揚州治同時出動了百餘人,分別在七處不同的地方辦事,留在錢塘的高手不多。而我身形樣貌,有異常人,不能親自出手,但也把能派出去的人全都派了出去,誰知詹文君身邊的侍女萬棋竟有這麼高的實力……”

    “你們的計畫佈局森嚴,殊無漏洞,怎麼會犯這樣的錯呢,連詹文君身邊的人也沒有打探明白?”

    “還不是詹珽那個廢物,說跟萬棋交過手,最多八品的實力,其他人更不足道。”李易鳳提起此事就覺得惱怒,道:“我那時還當他是個人才,不會連這點事也辦不好,卻忘了有句話叫志大才疏,順風順水時看不出來,一旦遇到點挫折和麻煩,立刻像變了一個人……”

    詹珽受到的挫折和麻煩,徐佑一樣都脫不了干係,所以李易鳳終按捺不住心頭的疑問,道:“微之,你的性子最不愛陰謀詭計,可照昨夜來看,無論詹珽使什麼招數,都被你信手拈來,輕易的破去,並且言談舉止,氣質風度,大異往日……”

    他跟以前的徐佑是相熟相知之人,自然分辨的出徐佑前後的變化有多大,能忍到這時才問出來,已經難能可貴。

    徐佑早料到逃不過這一遭,垂下頭,面帶哀傷,道:“道兄,我是從鬼門關裡走了個來回的人,看似面目如常,實際從裡到外都判若兩人。往日的徐氏七郎,死在了義興那夜的刀光火海裡,現在的徐微之,要是再不學的聰敏一點,恐怕也到不了錢塘。”

    李易鳳見觸動了他的傷心事,哪裡還顧得上分辨這番話在理不在理,忙道:“微之,是我不對,不該跟你說這些!”

    “無妨,我明瞭道兄的心意,都是為了我好!”徐佑有意轉移話題,道:“道兄,你們跟刺史府是怎麼回事?郭勉真的下了府台大獄,不能脫身了?”

    “柳使君要拿郭勉開刀,原因不明。但手中缺乏足夠的證據,所以找到了道門尋求合作。”李易鳳心生愧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道:“要說刺探諸多隱秘情事,道門的信眾遍佈天下,實在是不二人選。杜祭酒正對詹氏和詹文君虎視眈眈,顧忌的無非一個郭勉而已,聞訊大喜,當即答應了,也藉此讓刺史府配合針對永寧劉氏的計畫,並對其他諸縣發生的奪財案視若不見。至於郭勉現在的所在,我只知道不在獄中,具體何處,卻非我能知曉了。”

    何濡說服徐佑最大的依仗,就是篤定郭勉能夠成功脫身,否則幫了詹文君,將有百害而無一利。

    徐佑輕輕咳嗽了兩聲,道:“最後一件事,道兄昨夜入詹宅,跟那個老僕交過手,他修為幾品?”

    “至少入了五品,可稱小宗師……你我習武之人,五品是分水嶺,五品內和五品外的差別,就如同螢火之蟲與皓月比輝。”

    李易鳳神色沈重,道:“詹文君身邊四個侍女,十書,百畫,千琴,萬棋,都是郭勉送給詹文君的。以郭勉的身份,手下有這樣厲害的侍女不足為奇。可這個老僕,既不是詹氏的人,也不是郭勉的人,自從詹文君買了那所宅子,就憑空出現做了守門人,一直深藏不露,直到昨夜才顯了一手,修為遠在我之上。所以見過微之後,我要即刻啟程返回吳縣,像祭酒稟告此事。”

    十書,百畫,千琴,萬棋!

    十百千萬,琴棋書畫,

    倒是起的一手好名字!

    徐佑腦海裡浮現冷若冰霜的萬棋,笑靨如花的百畫,尖酸刻薄的千琴,還有一個十書,卻不知會是什麼模樣!

    哦,好像重點是那個老僕才對,徐佑自嘲一笑,拱手道:“道兄珍重,若揚州事不可為,還是及早抽身,返回鶴鳴山為宜。”

    李易鳳點點頭,身形攸忽遠去,聲音遠遠傳來,道:“你也珍重!”


tanakh 發表於 2019-4-15 18:31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四十四章 天下、佛道與你我


    回到詹宅,詹文君仍然沒有露面,陪前陪後的都是臉上始終掛著笑的百畫。她俏皮可愛,說起話來宛若銀鈴乍響,嬌憨有趣。徐佑問起,才知詹文君竟然親自帶人按他吩咐下的那些事做安排去了。如此上心,可見把這次的謀劃當成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左右無事,在大堂坐了片刻,徐佑跟百畫告辭,和眾人上了二樓。進了廂房內,何濡看了下徐佑的臉色,揶揄道:“怎麼?朋友相見,非但沒有敘舊,反而跟李易鳳翻臉了不成?”

    左彣奇道:“我記得出門時郎君沒說要去會李易鳳啊……”

    “昨夜李易鳳暗中潛入此地,不料被看門的老僕發現,導致無功而返。今天一早七郎又迫不及待的要出門去,他曾說過跟李易鳳是當年在鶴鳴山上的舊識,如此眉來眼去,不是明擺著的事嗎?”

    徐佑笑道:“希望別人沒你這麼招人煩!”

    “別人不知道你跟李易鳳是故交,不會想到這方面去,倒是不必多慮……哦,忘了告訴你們,我早間向百畫打聽了一下,卻什麼也沒問出來,只知道那個老僕喚作奇伯,從她們搬進這所宅院時就已經住在這了,來歷神秘的很吶。”

    “不管他是什麼人,至少不是我們的敵人。詹文君身後的勢力越強大,對我們越有利。”徐佑將從李易鳳處聽來的情報事無鉅細的全都告訴何濡,唯有略過為他治傷的部分不提,道:“杜靜之好大的手筆,以七塊鹿脯就要吞下揚州七姓世族,既能成功完成今年的加額租米錢稅,也不至於橫徵暴斂激起道民的不滿和非議,更可中飽私囊,填滿一己之私。孫冠將這樣厲害的人物安在揚州治祭酒的寶座上,真是有識人之明。”

    諷刺了杜靜之一句,徐佑正色道:“其翼,你說鶴鳴山突然加倍徵收租米錢稅,到底為了什麼?”

    何濡跌坐在蒲團上,仰起頭,閉目沈思,片刻之後,猛然睜開雙眼,眸光傾瀉如光華,倒映無上星辰,道:“七郎,此事事關重大,我們絕不可掉以輕心!孫冠主掌天師道二十餘年,向來標榜仁義,視道民如有子侄,還從未有過加徵租米錢稅的法諭,何況是這樣大的數目,簡直駭人聽聞。”

    徐佑點點頭,道:“事有反常必為妖,定是有什麼突發之事,讓孫冠自食其言,無奈為之。”

    何濡坐直身子,以指尖蘸了茶水,在幾案上寫了兩個字。

    徐佑俯首,縱任奔逸的章草映入眼簾,忍不住喝了聲彩:“皇象筆意,其翼得之七分!”

    皇像是三國吳時的書法家,名聲並不顯於後世,許多人知道鐘繇張芝王羲之張旭懷素,卻未必知道皇象。此人官至侍中,善篆、隸、章草,時人謂之“書聖”,也是王羲之前,得到“書聖”稱號的唯一一個牛人。他的章草被唐代的張懷瓘《書斷》裡評為神品,又猶以《急就章》為上。

    何濡斜了他一眼,道:“信手而作,毫無章法,談何筆意?七郎,書法乃小道,修身養心即可,莫要沈迷期間。”

    “皇像章草,妙處正在‘信手’二字。不過其翼若真的能悟出‘無章法’的境界,於草書一道,將在皇象的章草之上,再進一步了!”

    說到這裡,何濡也不由被徐佑帶的跑偏了,道:“章草之上?難道皇象書還能突破不成?”

    “當然!章草太重鉤連,一筆一劃,仍有規矩,實難以盡興。譬如張芝的一筆書,在章草之上去了鉤連的筆直筆勢,改為蜿蜒曲折的走向,已經有了幾分今草的格局。”

    “今草……”

    今草雖起於張芝,但只是雛形,到了王羲之才真正奠定了整體風格。所以此時尚沒有這樣的論斷出現,何濡悠然神思,不過很快拋之腦後,毅然道:“我自南返以來,再沒有一日臨池,對書法一道,至此盡矣,不提也罷。”

    書法向來不進則退,需要花費極大的心血和時間,像王羲之那樣的天縱之才,也沒有一日敢有懈怠。不過徐佑在前世帶領團隊時,常說的一句話就是磨刀不誤砍柴工,再怎麼拚命,也要注意勞逸結合,張弛有度,身體、精神都好,才能提高工作效率。

    “如你所說,書法是小道,修身養心可也,閒暇時揮毫弄墨,也是風雅事……”

    何濡強忍著翻白眼的衝動,不再跟徐佑糾結這些,屈指敲了敲桌面,茶水寫就的兩字正漸漸散去。

    “金陵?”

    徐佑笑了笑,以手托頜,喃喃低語,若有所思,好一會才道:“其翼的意思,莫非跟朝中有關?”

    何濡淡淡道:“孫冠道門第一人,除了朝中大勢,誰能逼他如此?”

    徐佑站起身,負手在房內走了幾步,回頭道:“天師道想幹什麼?”

    “回答這個問題前,要先搞清楚天師道現在面對的形勢!”

    “其翼請講!”

    “道門自太平道黃巾之亂後,歷來為官府不容,正一道雖同張魯一起歸順曹操,但曹魏對道門採取的仍是嚴厲打壓和苛刻限制的政令。到了曹魏末年,五胡亂華,衣冠南渡,天師道開始逐漸興盛,並為安師愈定鼎江東立下了功勞,因此楚國成立後,安師愈對天師道大加扶持,利用它在黔首間的巨大影響力,宣揚歸化,以誘掖人心。甚至連當今主上安子道的名字裡都有一個‘道’字,天師道的實力之大,管中窺豹,可見一斑。”

    何濡臉色轉冷,眼中有譏嘲之意,道:“安子道繼位之後,起先還按安師愈的遺訓,對天師道恩寵有加。不過這位主上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如何容得下王土之內有這樣龐大的勢力存在?等收拾了安師愈給他留下的三位輔臣,又掃清了地方的反對之聲,大權握於掌中,這十幾年間,有意無意的扶持佛門,與道門爭鋒,比如黑衣宰相竺道融,號稱以才學得幸於帝,於決政事,遂參權要,朝廷大事皆與議焉。四方贈賂相系,勢傾一時。就算發出了如此鮮明的教派傾向,可開始的時候,還顧忌天師道的顏面,不敢太過偏心,持論尚且公正。可到了近年,已經肆無忌憚起來。最為緊要的是,數年前太極殿中佛道論衡,天師道敗北,全國四十七處道觀被判決改建寺廟,歸於佛門,成為孫冠的奇恥大辱。若我所料不差,也是從那時起,孫冠終於對安子道徹底死心,想要不在他的手中將天師道毀於一旦,成為道門千古罪人,他必須另尋一條出路。”

    徐佑眉心擰成了川字,道:“出路?”

    “正是!”何濡目光閃爍,道:“他選的另一條路,就是太子!”

    徐佑其實也想到了這一層,不過事關重大,沒有證據,不敢妄下結論,道:“說說理由!”

    “理由有三!一,太子與安子道性格不合,對政見也多有分歧,且出生時無風卻刮落了冠帽,被安子道視為不吉,因此對太子並不十分喜愛,只是迫於立長立嫡和朝中物議,才選他為太子。父子嫌隙,正給了孫冠離間之機;二,太子這些年來性格乖戾,多次惹惱了安子道,有傳言說竺道融曾建議安子道廢太子,引得太子在東宮大出厥詞,對竺道融頗有攻訐辱罵之語,兩人隨之交惡。竺道融為佛門第一人,既不容於太子,說明佛門也不容於太子,孫冠何等樣人,豈能不抓住這樣的天賜良機?太子對天師道而言,無異於奇貨可居;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沈氏跟你們徐氏一樣,世代信奉天師道,但論起兩者的關係,卻比徐氏緊密的多了,沈穆之可是孫冠的座上客。這次義興之變,太子聯合沈氏動手,背後未嘗沒有天師道的影子在。”

    左彣疑道:“徐氏和沈氏同樣信奉天師道,孫冠為何厚此薄彼?”

    “非是厚此薄彼,而是徐氏跟太子不合,天下皆知。當年第三次北伐失敗,太子上奏,要處斬領軍的兩位徵北將軍以謝天下,其中就有七郎的尊侯。安子道沒有太子那麼愚蠢,還知道此次北伐失利非臣下之罪,而是他太過倉促,不聽規勸所致。駁了太子的奏議,不僅沒有處罰兩位將軍,反倒賞賜有加。”

    這也是太子跟徐氏恩怨的由來,徐佑沒想到何濡竟然對這段往事這麼清楚,微微嘆了一口氣。

    “孫冠既然跟了太子,加上沈氏也跟徐氏有舊怨,自然要拋棄徐氏,無非是權衡利弊之後,做出的選擇罷了。”

    “這些都是妄測,沒有真憑實據,還是要小心從事!”徐佑心中其實已經認同了何濡的理由,搖搖頭道:“就算確實如此,又談何容易!”

    安子道是當今天下最有權勢的兩人之一,若他鐵了心要對付你,世間之大,卻全都變成了絕路。

    孫冠想要另尋出路,談何容易?

    何濡冷凝了眉眼,道:“正因不易,所以孫冠才需要如此驚人的錢財!利字當頭,走不通的路,也會變得通暢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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