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寒門貴子 作者:地黃丸 (連載中)

 
tanakh 2019-4-8 20:34: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2 106472
tanakh 發表於 2019-4-18 18:30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七十五章 驚聞


    院子裡很安靜,聽不到一點雜音,四角堆放著幾個木箱,鏽跡斑斑,許久不曾動過的模樣。正中間是用來防火的天井,池中儲了半滿的水,零零散散飄著幾片枯葉。

    天冷高寒,枯樹黑鴉,

    正是蕭瑟如人生!

    “前幾日下了雨,沒想到還存了些水……”

    經年沒人的院子,天井中有水自然會惹人疑慮,不過百畫的解釋合情合理,倒也沒有引起那人的警覺。

    “廂房裡被縟都是有的,可能有些霉味。你要是嫌棄,等下我去換床新的送過來……”

    “不必了!”

    那人環顧了一下四周,道:“你且去吧,沒事不要過來,免得被人發現。等天入夜,悄悄過來帶我去瀑布查看。”

    百畫應了聲,緩緩退了出去,輕手關上院門,確定完全遮蔽了那人的視線,腿腳忽的一軟,要不是及時扶住山崖邊的一株垂楊,幾乎要滾下山去。

    她的掌心,濕潤如秋雨綿綿!

    踉蹌著離開那座院落,轉過山道,前方立著幾個人,為首的徐佑面帶微笑,溫和柔軟如初日穿過枝頭,道:“百畫,看看誰回來了?”

    在他身旁,站著萬棋,迎著百畫期待的目光,微微笑道:“一切平安!”

    百畫猛的摀住了嘴,眼淚不受遏制的滴落臉頰,萬棋將她抱入懷裡,撫摸著她的發髻,低聲道:“別怕,都過去了。”

    都過去了嗎?

    那人在院子裡轉了一圈,推開各個房間看了看,最後沒有住進主臥,而是去了左側的一間廂房。

    那間靠近院牆,牆外有棵大樹,緊要關頭,可以做逃生之用。

    剛一進門,卻驚的毛髮都要豎起來!

    不知何時,房內竟然坐著一個人!

    一個身形佝僂、顫顫巍巍的老人!

    他自持有人質在手,所以對百畫十分放心,不信她會在此次設下陷阱。但就算如此,多年養成的習性,一路上山仍然很小心的查看了地形,又選了這間對己有利的房間,以他一身修為,若是發現有異,也足以不費吹灰之力的逃出去。

    可是現在,在他的感知範圍之內,卻無聲無息的坐著一個人!

    更可怕的是,他明明能夠看到對方,卻捕捉不到對方的位置。就好像一個虛幻倒影,看到見,摸不到!

    急退!

    他行事也算決絕,只是一瞬間,立刻意識到此地不宜久留,可身子剛動,後心卻撞上了一根手指。

    瘦骨嶙峋,指尖蒼白,

    鋒利,如劍!

    剛剛在房內坐著的老者,卻鬼魅般出現在身後,只伸出了一根手指,就瓦解了他所有的信心和反抗。

    一股沛然不可估量的勁氣侵入體內,渾身一麻,萎靡倒地!

    “謝謝奇伯!”

    奇伯搖了搖頭,轉身離開時說了一句:“下不為例!”

    詹文君恭敬的對著奇伯的背影施禮,等他離開,對萬棋吩咐道:“帶他上來!”

    那人被手腕粗的麻繩反綁了雙手,腳上帶了鐵製的鏈條,來到房內傲然而立,並沒有絲毫的慌亂和緊張。

    那一指雖然制住了他,但溫和瑞祥,並沒有傷及肺腑。

    審訊的事一向是十書負責,不過這次很奇怪,十書凝目望著那人,半響沒有做聲。

    詹文君心中疑惑,但她沒有多問,打量一下那人的儀態,道:“你姓甚名誰,哪裡人士?為何暗中打探我郭氏的動向?”

    “憑你還不配問我的名姓,若真想知道,叫郭勉來吧!”

    詹文君秀眉揚起,道:“聽你口音不像是錢塘本地人,若是外地行商,因為生意上的事跟家舅結怨,大可公開道明,有理說理,無理也可說說人情。天下事沒有說合不來的道理人情,何苦行此陰險奸計,擄人家眷,逼人悖逆,卻讓本來可以說和的事,也變得無法收拾呢?”

    一旁列席的徐佑聽的暗讚不已,他本來不欲繼續參合,但此事實在有些奇怪,所以在詹文君力邀之下,也就聽之任之,過來湊湊熱鬧。

    “呵,商人?”那人恥笑道:“蠅營狗苟,鼠目寸光,你們做這等下賤營生,就以為別人都是如此不成?可笑之極!”

    詹文君皺眉道:“看你舉止,該不是普通的齊民,只是什麼樣的士族能養出你這種心性之人,我著實難以猜測。不過這都不要緊,你既然打探郭氏,自然知道郭府中設有泉井,那裡的刑具足以讓死人開口。我此時問你,是憐憫你,等到了泉井,可不是這般簡單的問話了。”

    “你敢!”

    那人聽聞泉井二字,臉色已經有些變了,怒道:“詹文君,你一個不諳世事的女娘,懂得些什麼!休要胡來給郭勉惹禍。”

    “哦?我不懂的東西卻是有的,但我懂的一點,像你這樣的人,其實最是怕死!”

    “你……你可知道我是什麼身份?要是敢對我動刑,我讓你,不,我讓你們整個郭氏都不得好死!”

    “好大的口氣!”

    詹文君淡淡的道:“來人,送他去寒泉!”

    寒泉主掌江湖,對這種來歷不明的人,向來都是送到寒泉中進行處置。

    那人終於有些慌亂,色厲內荏的嚷嚷道:“且慢!詹文君,你屏退左右,我告訴你我的身份!”

    “事無不可對人言,有什麼話無須隱瞞。”

    “好!你別後悔!”那人惡狠狠道:“我是……”

    “堵住他的嘴!”

    一直靜坐的十書突然發話,立刻有兩名泉井的泉工上前用封口鐵塞堵住了那人的嘴。他面色惶急,掙紮著叫了起來,卻為時已晚,只能發出嗚嗚的哀鳴。

    “先帶下去候著,不要動刑!”

    那人被帶下去後,詹文君靜靜的看著十書,等她給出合理的解釋。

    十書望瞭望徐佑,徐佑一笑,道:“我先告辭……”

    “無妨!”十書眉頭緊鎖,道:“此事郎君聽了就忘,不要流傳出去即可。”

    徐佑點點頭,道:“放心,我優點不多,口風緊正是其中之一!”

    “這個人我認識!”

    這一層徐佑和詹文君都已經猜到,要不是認識,十書也不會在他即將表明身份時封了他的口。

    重點是,這個人的身份有什麼特別之處,讓十書如此的小心謹慎,如臨大敵。

    “我之所以認識此人,是因為曾在金陵的東宮之內,見過他站在衡陽王的身後!”

    詹文君和徐佑同時臉色大變!

tanakh 發表於 2019-4-18 18:30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七十六章 突變


    徐佑對衡陽王並不陌生,當初在晉陵時袁青杞就因為被逼婚而問計於他。至於太子,更是深深的印在了骨子裡,傾盡江河之水亦不能忘。

    但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這個平凡得不像是門閥侍女的十書,竟然能夠出入東宮,上得了如此大的檯面。

    徐佑心性堅毅,等閒不會為外物所動,可此時此刻,卻真的驚呆在當場。

    “你確定?”

    詹文君下意識的反問了一句。

    “那年上元節,我隨……殿下,”十書看了眼徐佑,但還是決定說出一切,畢竟事關重大,有個聰明人做參謀總是好的,“從江夏赴金陵進謁主上,太子代主上設宴,請在京的諸王齊聚東宮,共敘兄弟久別之情。我清楚記得,這個人名叫李季,是衡陽王的侍衛之一,當然了,那時的他錦衣在身,意氣飛揚,不像今日這般落魄,但樣貌卻是沒變,所以剛才一進來,我就認出了他。”

    徐佑心中一動,終於明白為什麼十書能在詹文君面前如此的放肆,為什麼郭勉在大力扶持詹文君時,還要留十書這樣一個刺頭來給她添堵,究其原因,十書原來是江夏王的親信!

    只看她能夠跟隨江夏王參加太子的宴請,就明白此女的身份不容小覷,就算不是絕對心腹,也跟郭勉的地位差相彷彿!

    或者腹黑一點,江夏王讓她來錢塘執掌泉井,是不是從另外一個層面說明對郭勉並不是那麼的信任?暗中有監視之意?

    不管真相如何,以十書這樣的出身來歷,難怪詹文君對她的種種僭越視而不見,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李季……”

    詹文君重複了兩次這個名字,皺眉道:“我們跟衡陽王一向沒什麼來往,他派人來窺探府中隱秘,到底是何用心?”

    “以前是沒有來往,只是……”

    十書苦笑了一下,道:“現在卻不能這般說了……”

    詹文君也是一等一的厲害,立刻明白十書意有所指,沈吟再三,道:“十書,家舅身處險境,我們四面受敵,已經到了危急存亡之時。徐郎君也不是外人,與我等禍福相依,任何事都無須瞞著他。你要真的瞭解前因後果,還請明言相告。否則不知己也不知敵,這一仗我們毫無勝算。”

    十書其實已經下定了決心,正如詹文君所說,那個秘密在李季出現的時候已經不是秘密了,若是再有所隱瞞,後果實難預料。

    “瀑布中其實關著一個人……”

    “是誰?”

    詹文君知道關著人,但郭勉不知出於何故,不讓她沾手此事,所以具體是誰卻不知曉。

    “當今主上的十七女、海鹽公主安玉儀!”

    砰!

    詹文君身子一晃,失手打落了幾案上的茶杯。這尊從海外運來的價值不菲的玉杯就這樣化作了一地碎片。另一處安坐的徐佑也頓覺呼吸一窒,半響說不出話來。

    海鹽公主是楚國名聲最響亮的一位公主,行事乖張荒誕,為人放浪不羈,各種趣聞軼事不勝枚舉,是老百姓茶餘飯後最熱衷談論的八卦人物之一,放到後世,絕對是炒作的好材料。

    而在這些或真或假的荒誕傳聞中,有一樁不為世人所知,但在最上層的圈子裡,卻又是半公開的秘密。

    那就是她跟衡陽王的私密情事!

    床底間的那點勾當,向來是國人最愛,更何況身為兄妹,卻罔顧人倫,又是天潢貴胄,豈能不引來眾人腹誹?不過也正因為牽扯到了天家,所以世族中人大都心領神會,很少敢於公開談論。就像在袁府時徐佑曾試探著問了一句,就被袁階引經據典,訓了個狗血噴頭。

    只是,為什麼高高在上的海鹽公主,竟然不在金陵帝王都,而是委身在錢塘縣這一處山中的瀑布洞穴之內?

    徐佑從震驚中恢復過來,思維飛快的運轉。看來他和何濡的判斷都出了偏差,那天在瀑布邊出現的神秘人並不是為了躲避仇家或者隱居修行才住在這種地方,而是為了貼身看守或者保護海鹽公主,也只有這等出身的人,才能讓一位小宗師放下功名利祿,心甘情願的蝸居於此。

    “本來這件事做的十分隱秘,從金陵到錢塘這一路晝伏夜出,沒有走漏一點風聲。到了錢塘直接將人送入絕崖瀑布,除了啞僕每日送去三餐,其他人一律不得接近。此事就連夫人也不知曉詳情,更別說他人?可李季的出現,卻說明消息已經洩露,郎主不在,殿下那邊又隔的太遠,我著實無法獨自承擔這麼大的責任,所以還望夫人幫忙拿個主意……”

    徐佑冷眼旁觀,既然知道十書來頭不小,李季的出現可能會讓她驚慌一時,手足無措,但要說什麼拿不定主意,求詹文君幫忙的話,卻是不安好心,給詹文君挖坑跳。

    用屁股想也知道,海鹽公主藏身此地,背後必然牽扯到了天大的干係,郭勉不讓詹文君知曉,自然是不想她牽扯進來。現在群龍無首,十書想一把拉詹文君下水,日後要是真出了什麼事,也好一起承擔上面的罪罰。

    不過就算明知如此,詹文君也沒有退路了,只能咬著牙堅持到底。李季找上了門,也就是說衡陽王很可能已經知道了此事。不出明日,源源不斷的人馬將蜂擁而至,到了那時,幾乎山窮水盡的郭氏該如何抵抗?

    一面是刺史府,一面是天師道,再加上一個衡陽王,任何一方都是萬鈞之重,夾在中間,想要不被碾壓的粉身碎骨,談何容易?

    徐佑突然有種暴揍何濡一頓的想法,要不是他,何至於陷進這樣的險境?

    詹文君固然有艱難不可奪志的氣度,可這些時日掙扎求全,殫精竭慮,幾乎已到了極限,要不是徐佑獻計,破天師道之局有望,恐怕早就支撐不下去了。眼見情況剛有好轉,又驚聞如此秘辛,恍惚之間,哪裡還有半分主意?

    “當下之急,先提審李季,一定要把他剝的乾乾淨淨,他肚中所知,心中所念,腦中所想,必須一五一十的挖出來,一點不能遺漏!”

    徐佑當機立斷,站起身道:“十書,你的泉井能不能繼續存在,就要看寒泉的底蘊了了!”

    十書同樣站起,平凡的臉蛋第一次浮現了一絲陰狠,道:“郎君放心,寒泉之中,錐心刺骨!”

tanakh 發表於 2019-4-18 18:31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七十七章 透骨白



    徐佑沿著旋轉的台階慢慢深入地下,兩邊的牆壁還殘留著修整的痕跡,有些潮濕的地方長滿了肉眼不可見的青苔,而正是這種破敗感讓泉井更加的不可揣度,也更加的陰森可怕。

    不知走了多久,終於腳落在了平地,由於開有風口的關係,呼吸並不急促,但沒來由的會覺得心情壓抑。兩邊是並排而列的石室,門楣上刻有不同的名字,分別對應九泉。

    寒泉排在第四位,距離不遠,徐佑沒有進去,畢竟專業的事情交給專業的人去做,他雖然不忌血腥,但折磨人的事還真的興趣不大。

    在外面一間石室坐定,詹文君陪同一側,吩咐萬棋到門口守候,不許旁人進來,對面而坐,對徐佑道:“郎君,可有良策?”

    “敵暗我明,現在言之過早,等十書審出李季的口供,有了佐證,再商議不遲。”徐佑頓了頓,道:“不過有件事可以提前做下,從即刻起,將船閣和泉井的人都放出去,大肆宣揚郭公即將回府的消息。然後由你出面,將詹氏的產業分成四份,分別贈予詹天、詹熙、詹泓和七公詹亮……”

    “啊?”詹文君大吃一驚,若說宣揚郭勉回府的消息,還算是安定人心,給敵人增加壓力,但將詹氏的產業一分為四,哪她又何苦這些時日苦苦掙扎?“郎君,先父臨別之時,特別叮囑於我,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這個家散了。況且這個世道如此,沒有家族就沒有了詹氏賴以生存的根本,這個名姓,必定會在這一代煙消雲散,我……我……”

    徐佑笑了笑,道:“夫人放心,我再怎麼愚笨,也不會讓夫人成為詹氏的千古罪人。之所以如此,只是為了蠱惑人心,讓詹天幾人暫且不要站在詹珽一邊。詹珽能給他們的不過是錢財而已,你許給他們的,卻是獨立的門戶和自掌一家一姓的遠望。有了這份遠望,就能讓我們再拖延幾日,等計畫成功,詹氏自然還是夫人的詹氏!“

    詹文君沈默不語,時人最重家族,不管頂級門閥還是中小士族,都將一家一姓作為立身之本,力合則聚,分則散,等閒不會分家。

    “這本是下下策,若不是多了衡陽王這個變數,倒也不必走這步棋。“徐佑寬慰道:“只是當下我們已沒有選擇的餘地,要是再不出奇制勝,恐怕等不到計畫實施,郭氏就被打壓的支離破碎了……夫人,到了那時,詹氏還有存在的可能性嗎?”

    詹文君還沒來得及回話,萬棋推門進來,身後跟著十書,她的神態透著一股如釋重負的輕鬆,道:“李季招了!“

    還是那句話,入得泉井,應該很少有人能夠硬挺著不招供,但李季招的這麼快,還是出乎所有人的預料。

    “李季此來,並不是受衡陽王指使。”

    十書的第一句話,就讓詹文君大大的鬆了一口氣,她繼續道:“李季因為在一次狩獵中失手射傷了衡陽王的一個貼身侍從,又被同僚排擠,於數月前被逐出了王府。”

    所謂貼身侍從,熟悉衡陽王的人都知道,那就是他的孌童而已。要不然也不會因為些許小傷勃然大怒,將李季逐了出來。

    “他也是衡陽王腹心之人,所以知曉海鹽公主失蹤一事,也知曉衡陽王對其唸唸不忘,常常思之落淚,要想重回王府,找到海鹽公主就是大功一件。因此這幾個月奔走南北,打探消息,一次偶然他路經荊州,遇到一位在殿下幕府中供職的同鄉,從他口中得知曾送了一位神秘人到錢塘來。所以輾轉到了錢塘,打聽到郎主跟殿下關係匪淺,這才動了心思,蟄伏許久找到百畫這個缺口,將眼線布到了府中……”

    “原來如此!”

    詹文君問道:“他有沒有將消息傳回去?”

    “今日百畫才告知他絕崖瀑布的事,緊接著就來了山上,應該還沒來得及。”

    “還要顧慮他是不是安排有後手……”

    “聽萬棋所說,李季隻身一人來到錢塘,動用的人手都是花錢從縣內雇的遊俠兒,為首的叫曹曾已經俯首斃命,其餘人關押在北郊,我這就動身前往,等問了他們的口供,兩下對照,可以驗證李季所言虛實。”

    詹文君點頭道:“你去吧,路上小心,這邊我來處理。”

    十書躬身離開,她擔著海鹽公主的干係,所以對此事最是上心。徐佑卻覺得李季招供的未免太爽快了點,道:”夫人,我們去看看這位一心為主的李郎君吧。“

    詹文君笑著起身,道:”郎君請!“

    寒泉中透著徹骨的寒氣,撲面而來的血腥味揮之不散,周邊掛著各種徐佑聞所未聞的刑具,不少帶著倒刺和掛鉤,怪不得十書說寒泉中錐心刺骨,看來不算言過其實。

    再看到李季,他頭髮散亂,昏迷不醒,衣服破爛不堪,已經跟方才完全兩個樣子,上身見不到傷痕,可兩條腿卻被不知什麼東西劃過,全是血淋淋的痕跡,深可見骨,觸目驚心。

    詹文君不易察覺的皺了皺眉頭,一邊候著的錦繡早就暗中注意她的神色,見狀不由的冷笑了一下。她垂著頭,又站在後面,不怕被詹文君發現,卻不防徐佑望了過來,道:“小娘可否詳說一下審訊的情況?”

    錦繡一驚,忙道:“諾!”

    她走到李季跟前,指著腳下,道:“這是定金鞋,鞋後有根鋼錐,他若是站定,雙手雙肩被禁錮成直線,只能用腳尖使力,一旦力盡,就會足穿錐過,痛徹心扉。”

    徐佑隨著她的手指方向望過去,看到一雙木製的鞋套,固定在地上不能移動,後跟處果然豎著一根寒光閃閃的錐狀體。這種刑罰更多的是對受刑人精神的折磨,當然,足底洞穿之痛常人難忍,可在痛之前,那種將至未至的恐懼,才是此刑罰真正高明之處。

    “他也算有骨氣,穿了定金鞋,還能大罵不已,說什麼日後出去,就帶兵來將明玉山夷為平地。呵,寒泉不知進來過多少江湖客,每一個剛上來時都是如此罵罵咧咧,後來還不是乖乖的乞求活命?”

    錦繡從旁邊的圓形鐵筐裡拿出一枚鐵梳篦,前端尖利如爪,上面還帶著骨肉和血跡,笑吟吟道:“這是女郎造的刑具,喚作透骨白,輕輕一下……”

    說著隨手在李季腿上一劃,吱吱的刺耳聲響起,同時皮膚被破開縫隙,猩紅的鮮血流淌而出,轉眼間濕了一地。

    “啊!”

    李季大喊一聲,從昏迷中痛醒過來,萎靡中呢喃道:“殺了我吧……我都已經說了,殺……我……”話沒說完又昏了過去。

    錦繡冷哼道:“殺了你?哪有這麼簡單,寒泉七種刑具,你才用了兩種而已……”

    “好了!”

    徐佑心生厭惡,刑罰一道自有它的用處,所以千年不絕,他並不避諱用刑,但用刑只是手段,拿到想要的東西也就是了。錦繡的表現,明顯已經性格變  態,將用刑當成了一種樂趣。

    “我問你,他都招了什麼口供?”

    錦繡放下透骨白,意猶未盡,但當著詹文君的面又不敢太過放肆,道:“回郎君,他先是說奉衡陽王殿下之命,來錢塘尋找一個人,我們放了他便罷,若是不放,等日後算賬,一個都不能活命。”

    “哦……然後呢?”

    “郎君或許不知,我們審人,第一遍說的話從來是不信的。然後給他穿了定金鞋,立刻改了口,說是自行前來,對我們沒有威脅,也不會再踏入錢塘一步。這個話就有點接近了,但如此還不能盡信,所以動用了透骨白……之後本來還有天梯刺、人彘架等等,只不過此人骨氣太軟,立刻就毫無保留的將一切供了出來。“

    由於李季的身份敏感,所以此次用刑只有十書和錦繡在,動刑的自不待言,是錦繡無疑。徐佑觀她小小年紀,長的清純可愛,卻沒想到心如蛇蠍,手段厲害的緊。

    “我反覆梳了他七次,問了他七次,說的都沒有差錯,所以可以定論,口供無誤!”

    真是幹一行愛一行,徐佑不得不服,對詹文君笑道:“夫人,貴府的泉井,果然名不虛傳。”

    這話是褒是貶,要看聽者的心,錦繡有點得意,而詹文君卻面色冷冽,道:“走吧!把他處理一下,記住,我要他活著!”
tanakh 發表於 2019-4-18 18:31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七十八章 知人未易,相知實難


    出了泉井,詹文君請徐佑到房內小敘,屏退左右,奉上香茗,道:“郎君覺得李季的口供可信嗎?”

    “觀寒泉之厲,能夠守住秘密的人應該不多。李季跟隨衡陽王多年,養尊處優慣了,不可能在這等酷刑的拷問下還能信口捏造。”

    “郎君以為可信?”

    “九成可信,剩下的一成,要等十書回來才能確定。不過,世間事哪裡會有十成把握?夫人以為呢?”

    詹文君微微後仰,輕舒玉臂,斜著身子靠在了背後的胡床上,許是坐的累了,雙腿自然的往前伸去,淡青色的裙裾從腳踝處掀開了一角,露出白玉般滑膩的肌膚。

    “我同郎君看法一致……”她長長出了一口氣,道:“也是萬幸,李季此次是孤身前來,要是幕後有衡陽王的指使,這一遭可就難過的很了。“

    事情比先前預計的要輕微,自然是不幸中的萬幸。徐佑理解詹文君此刻的心態,笑道:“夫人打算如何處理李季?”

    “這也是我要請教郎君的地方,李季死不足惜,但他畢竟是衡陽王的人,若是死在這裡,日後消息洩露出去,恐惹來不必要的麻煩。”詹文君皺眉道:“可若是留著他,如何安置,卻也是個頭疼的事……”

    李季死或不死,其實並不重要,此人手段卑劣,人品等而下之,徐佑對他的生死毫不關心。不過,李季的身份尚有可利用的地方,殺了可惜。

    徐佑壓低嗓音,上身略略前傾,道:“李季在衡陽王府多年,應該知曉不少私密之事。夫人要是對衡陽王有興趣,留他在泉井中多待些時日,也沒什麼不可……”他聲線更低,呼吸幾乎要碰觸到詹文君的衣襟,道:“若能下點工夫完全控制住這個人,將來找個合適的機會放回衡陽王身邊,豈不是比殺了他要有利的多

    ?”

    衡陽王跟太子走的很近,可以算是太子一黨裡的重要人物,而郭勉乃至整個郭氏都堅定的站在江夏王這一邊,有李季這樣的人作為眼線,對詹文君來說,不啻於送上門的強大誘惑。

    詹文君眼睛一亮,若秋水乍現金鱗,然後斂入眸底不見,滿臉異樣的望著徐佑,顯得有些侷促。

    徐佑知道她在想些什麼,緩緩坐直身子,道:“前些時日讀《太史公書》,讀到晉惠公一卷,心中慼慼然,不知夫人有何見解?”

    《太史公書》也就是《史記》,跟很多人潛意識裡的概念不同,司馬遷成書之後本來是沒有名字的,他給東方朔看了之後,才逐漸有了《太史公書》的名號。

    至於《太史公書》何時改名叫做《史記》,史學界一直眾說紛紜。不過在沙畹、王國維、桑原騭藏、瀧川龜太郎、顏復禮等研究史記的名家之後,還有一個牛人叫楊明照,他寫過一篇《太史公書稱史記考》的論文,可以看做是論證此疑點的蓋棺定論之作。結論很簡單,就是在四世紀末、五世紀初,即魏晉南北朝時,仍稱《太史公書》。

    詹文君一向標榜自己文才平平,但能夠將至賓樓的侍者和身邊婢女都調  教的出口成章,引經據典,自然不會真得是不讀書的庸才。

    晉惠公的典故她豈能不知,作為春秋時期最著名的背信棄義恩將仇報的代表人物,前後數次失信於人,最後落得身敗被囚的下場。徐佑這般說,用意如何,不問可知。

    詹文君起身,盈盈下拜,輕聲道:“知人未易,相知實難。淡美初交,利乖歲寒。管生稱心,鮑叔必安。奇情雙亮,令名俱完。郎君此語,讓文君無地自容!文君此次四面楚歌,危如累卵,自日前得遇郎君,才如管仲之遇鮑叔,從黑暗中覓得一絲光亮,豈會像晉惠公那般負恩背義?且郎君對李季的安排,全是為了文君著想,文君又如何不知?惹得郎君心中不安,卻是文君的罪過了!”

    徐佑既然敢言明江夏王和太子之間的暗戰,就不怕詹文君過河拆橋,同樣跪伏於地,對面而拜,道:“為管則易,為鮑則難。相馬失瘦,相士失寒。管貧鮑富,坦然相安。於利不疚,於義斯完。

    我是家破人亡的可憐人,得一條命,已是苟且偷生的僥倖罷了。要不是與夫人投緣,這些話本不該說,但說便說了,還望夫人不要多心。至於江夏王與太子之間如何,我並不感興趣,也沒資格過問。”

    詹文君以管仲與鮑叔牙的關係來回答徐佑的晉惠公之逼問,而徐佑也引用後世宋朝舒岳祥的管鮑詩來作答,一來一往,表明心跡,雖然說不上浪漫,但也有種惺惺相惜,心有靈犀的曖昧。

    詹文君抬起頭,美眸流轉清波,髮絲搖曳間露齒一笑,皎潔若明月的臉頰浮上淡淡的緋紅。

    徐佑心頭一跳,伸手虛扶,道:“夫人請起!”

    “郎君請起!”

    再次坐定,兩人間的關係非但沒有因為剛才的事而顯得生疏,反倒有種捅破了某種窗戶紙的隱秘。徐佑輕咳一聲,道:“夫人可知海鹽公主為什麼大駕蒞臨錢塘?”

    瀑布中那位身份貴重的海鹽公主,她突兀出現此地,當然不是為了旅遊度假。徐佑說的雖然婉轉,其實兩人都知道海鹽公主肯定是犯了天大的事,這才被貶謫出京,無奈之下,隱在瀑布後的方寸之間。

    詹文君搖搖頭道:“你也聽到了,連海鹽公主我也是今天初次耳聞,哪裡知曉何故?不過……之前曾聽千琴稟告金陵城中的動靜,說海鹽公主偶染急痾,閉門養病,有些時日沒在各種場合出現。當時我聽過就忘,要不是今日發生了這樁事,怕還想不起來……沒料到,她竟是來了錢塘,就在我咫尺之內……”

    徐佑沈吟片刻,覺得房間內的氣氛有點危險,果斷的道:“十書很快就能回來,若是驗證李季所言無誤,這一處的威脅可以暫時放下。其他的按照方才我們的計畫行事,夫人早些安歇,這些時日你心思太重,一定要注意身體。”

    “謝過郎君!”

    目送徐佑離開,詹文君閉目而坐,好一會才拍了拍手,萬棋推門進來,吩咐道:“去招千琴到山上來見我……還有,請神妃一起來。”

    “諾!”

    回到住處,何濡、左彣、履霜、秋分都坐在房內等候,見徐佑神色淡然,何濡笑道:“看來那個人已經不是問題了……”

    對他察言觀色的水平,徐佑一向是很佩服的,道:“不錯,此人名叫李季,是衡陽王府的舊人……”

tanakh 發表於 2019-4-18 18:33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七十九章 月色迷人眼


    聽徐佑說完前因後果,左彣張大了嘴巴,一時說不出話來。至於秋分履霜更是驚訝的眼珠子都快要掉出來了,對她們來說,海鹽公主這樣的女人,根本就是傳奇一樣的存在,竟然會同在明玉山中,簡直像做夢似的,很不真實。

    倒是何濡老神在在,一臉淡然,並沒有多少在意。徐佑乜了他一眼,道:“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吧?”

    何濡哂笑道:“我又不是杜靜之,哪裡猜的到這個……只是海鹽公主跟太子、衡陽王走的太近,又牽扯到了皇家的人倫醜聞,若是京中太平,尚可苟延殘喘,當她的公主,享她的風光。可一旦風雲有變,她這樣的人,別說被貶到錢塘,就是被賜毒酒,也不是什麼奇事。”

    “秋分,去讓廚下溫些酒來,今晚估計沒得睡了。”

    秋分應聲出門,履霜知道他們有要事商談,跟著站起,道:“我隨妹妹一起去。”

    等兩人攜手出門,徐佑拿著銅製的燈剔挑了挑蠟燭的燭芯,房內瞬間變得明亮起來。他側著頭,眼睛在燈光閃爍中變得深不可測,道:“你是說,她此次出京,跟京內的動盪有關?“

    ”十之八九!“

    何濡雙手籠在袖中,初冬的夜,已經冷的入了骨,他眯著眼,神華盡斂,道:“安子道裁撤東宮二率,必然不會是一時的衝動,前後應該準備了許久。按海鹽公主安玉儀染病的時間推算,五個月前她閉門不出,應該已經被安子道密旨懲戒,若我推論不錯,該是交給江夏王安休若看管——畢竟是嫡女,安子道還下不了殺手——安休若接了旨意,頗覺棘手,安頓在明處,恐招來太子暗箭,所以輾轉千里,秘密押送到錢塘由郭勉接手。那天跟風虎交手的老者,要麼是內府的人,要麼是安休若的人,也只有他們才能驅使一個小宗師做看門之犬。”

    何濡心思敏捷,無人能及,短短一剎那就將此事推理的清楚明白,且讓人無可爭辯的信服。

    徐佑沒有做聲,空蕩蕩的房內只有燭芯燃燒的聲音。不知過了多久,他噗嗤笑道:“怪不得我在袁府時,試探著問過袁左軍,衡陽王與海鹽公主的事是不是真。他聲色俱厲的訓斥我,差點就要打我板子了……現在想想,這老狐貍怕是早知道海鹽公主被主上關了起來,所以反應才這麼大……”

    何濡同樣笑了起來,道:“袁階我沒來往過,但曾聽人說此公城府森嚴,非等閒之輩,你說他老狐貍,那是再合適不過。”

    左彣在一旁訕訕不語,徐佑歉然道:“袁公是你舊主,我和其翼不該拿他說笑,失禮了。”

    左彣忙道:“郎君言重了,袁公與我早就沒了瓜葛,只是礙於過往情面,不便參與兩位郎君的話題。”

    何濡拍了下他的肩頭,道:“大丈夫任意而行,袁階對你無情,你何苦給他留什麼情面?照我的脾性,不如透露些他的私密事,傳揚出去把名聲搞臭了,也算出了一口氣。”

    左彣只有苦笑。

    門開。

    秋分和履霜端著食盤和火盆進來,麻利的清理好幾案,擺上食盤,溫上酒,給三人斟滿酒杯。

    徐佑執壺,給秋分履霜也滿上酒,然後端起杯子,道:“來,為郭氏死裡逃生,也為咱們背靠的大樹不用現在就倒,乾杯!”

    一飲而盡!

    徐佑放下酒杯,道:“關於李季,其翼以為如何處置為最佳?”

    “放不能放,殺了可惜。以我之見,若是泉井真的有傳聞中一半的水準,完全可以將其收為己用,日後放到衡陽王身邊,說不定還能收到奇效。”

    這正是英雄所見略同,徐佑笑道:“怕只怕口是心非,脫身之後,就反咬一口……”

    “那也沒什麼,成了多一個眼線,不成,至少也沒有損失……”

    “說的也是……”

    徐佑又飲了一杯酒,對履霜笑道:“這兩日教那幫說書人,感覺如何,可有為難的地方?”

    履霜陪著喝了幾杯酒,潔白如蟬翼的臉蛋彷彿打上了一層胭脂,紅潤清透,美不勝收,抿嘴笑道:“還好,只是有幾個人不服氣一個女子來教他們,所以給我出了點難題……不過還好,藉著小郎的威嚴,現在都老老實實的聽話了許多。”

    履霜在吳縣清樂樓中長大,青樓之內,本是天底下最醜陋的地方之一,能從那裡混出來的人,對人情世故的理解幾乎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區區幾個鄉下的讀書人,哪裡會是她的對手,所以徐佑讓她來辦這件事,實在放心的很。

    “好,再教三日,這些人就要放出去了。你抓緊時間,不要太詳細,也不需面面俱到,掌握個大體的法子,能夠基本應付下來也就是了。”

    履霜應道:“諾!”

    說話間酒過三巡,徐佑起身推開窗戶,明月高懸天際,清冷餘輝在地上捲起淡淡的銀光,他的側臉沐浴在這淡淡的銀光中,看不到多少喜怒,但那個背影秀麗挺拔,卻如山之重。

    履霜低下頭,把玩著手中酒杯,眼眸掠過一道複雜的神色,轉瞬不見!

    萬棋的身影從院門外的黑暗中走來,徐佑知道她是來請自己,回轉身道:“十書回來了,我去見詹文君。風虎,你守好此地,須臾不可離開,但願今夜平安無事!“

    再見到詹文君,除了十書,她身邊多了千琴和宋神妃。這也在徐佑預料之中,他之前給詹文君獻計,要動用船閣和泉井的人手,對外宣揚郭勉歸來的謠言。千琴主管船閣,當然要來此聽候吩咐。至於宋神妃,看她能夠假扮詹文君待客,在府中的地方應該不低,詹文君召她來共議,也不奇怪!

    千琴還是一副瞧不起徐佑的嘴臉,哼了一聲,頭扭到了別處。宋神妃就和善多了,沖徐佑微微一笑,俯身行了一禮。

    徐佑還禮,道:“女郎深夜上山,著實辛苦了!”

    宋神妃花枝亂顫,輕笑道:“我為自家事奔波辛苦,是理所應當的,倒是徐郎君夙夜不眠,為了我家文君殫精竭慮,實在讓神妃感慨呢。”

    徐佑沒想到宋神妃當著詹文君的面,還能說這些調侃的話,一時也不知她到底是何用意,大方笑道:“我初來乍到,蒙夫人不棄,才得以山上安身,吃穿用度不花半文錢,若能出點主意,幫點小忙,實在是微不足道,女郎不必介懷。”

    宋神妃瞧了詹文君一眼,看她容顏如常,甚至聽徐佑說話時直視對方,唇角含笑,並無絲毫的忌諱和異樣,微微一笑,不再糾纏這個話題。

    “十書,你繼續回稟你的事!”

    十書低著頭道:“經過審訊那幫遊俠兒,可以確定李季所言不虛。他此來錢塘,背後並無衡陽王的支持,動用的人力和資源都是就地取材,所用錢財也是自掏囊中,也正如此,他自知不能持久,所以鋌而走險拿下百畫家人為質,力圖在短期內找到線索。也正如此,他才無法抵抗百畫的提議,以致孤身犯險,輕易的入了我們的甕中。”

    宋神妃站了起來,曼妙體態在白衣素裹中更顯得勾心動魄,她施施然走到詹文君身邊,玉手按上她的肩頭,轉身並立,道:“衡陽王一事暫可放下,李季這個人不易久留,就交由泉井處置,務必乾淨利落,不可走漏一點風聲。”

    十書沒有答話,而是抬頭望向詹文君。宋神妃笑盈盈的不以為意,附下身子,湊到詹文君臉頰,吐氣如蘭,道:“文君,你說呢?”

    詹文君站了起來,卻正好躲過宋神妃的紅唇,道:“李季先留著他一條命,至於有何用處,我日後再同阿姊你說明。千琴,你負責船閣,從今夜起,將所有人都派出去,務求一日內,讓吳郡各縣都知道郎主已經平安歸來。十書,你將泉井中的泉工分散各地,凡對郎主平安一事妄自非議者,准許你自行其是。”

    “萬棋,你帶著府中部曲,分成二十隊,負責那些說書人的安全,在合適的時機,要在台下先行鼓動民眾,引導民聲,讓白蛇之名,傳遍三吳!”

    一番佈置下來,詹文君轉頭對宋神妃道:“阿姊,你覺得可有不妥當的地方?”

    宋神妃笑容不減,道:“調度有方,大將風範,有你在,我郭氏必定能夠度過這次危難!”

    計議已定,眾人各自離去,詹文君獨獨留下了徐佑,躊躇一下,道:“郎君,有一事,不知該如何對你明言……”

    徐佑何等樣人,看她神色已知究竟,嘆了口氣,道:“百畫能留一命,也該知足。府內確實不易再養著她了,夫人仁心,不如赦了她的奴籍,放她歸家即可。”

    “就如郎君所說!不過除籍文書要家舅署名才能拿到縣衙報備,我先放她歸家,日後再除了她的奴籍。”

    徐佑點點頭,這樣的安排對百畫的人生未必是好,畢竟在富貴人家為奴,也比做一個農家女子要幸福的多,但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也只能如此了。

    “明日一早,我就下山找詹天等人,分了詹氏的產業……若是將來事成,自有重整詹氏的一日,若是事敗,詹氏在或不在,也就不重要了!”

    衡陽王雖然不再是眼前的威脅,但安撫詹天等人來拖延時間,也是重中之重。徐佑正色道:“夫人放心,不過旬月,定能讓詹氏重新回到夫人的掌控之中。”


tanakh 發表於 2019-4-19 17:57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八十章 釜底抽薪


    至賓樓再次掛出客滿的招牌,雖有人指指點點,但不至於像上次那樣聚眾鬧事。畢竟店是死的,人是活的,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短短數日間,很多至賓樓的老客戶已經被其他逆旅給搶走了五成。但詹珽並不著急,他對至賓樓已經沒有什麼念想,只等著投靠天師道,一門心思做他的道官大夢去了。

    還是上次議事的宅院,詹珽安坐主位,神態安然,似乎成竹在胸。詹文君坐在次位,其他詹亮詹天詹熙詹泓等人依序坐在兩旁,朱睿卻獨自坐在大門口的地方,百無聊賴的望著天花板,眼睛似睜似閉,有一下沒一下的打著瞌睡。

    而天師道的消災靈官席元達,不知是不是因為上次被朱睿一招所敗,導致惱羞成怒,今日並沒有出現在至賓樓內。

    “席靈官昨晚跟我下了最後通牒,鹿脯丟失已過七日,杜祭酒甚是不悅,我等若是今日還議不出個章程來,明日天師道就要上告刺史府拿人……我不是虛言恫嚇,郭公現在生死不知,詹氏和郭氏加在一起也不是天師道的對手,與其等到被抄家滅門,不如現在先行賠付了事。錢財身外物,留得性命在,總會有再復起的一日。七叔,你覺得如何?”

    詹亮的唇角顫抖了幾下,頭轉向一側,不敢去看詹文君,濃重的痰音夾雜著支支吾吾的不安,好一會才說道:“你說的也在道理……天師道家大業大,非區區詹氏能夠抗衡,為家族長久計,鹿脯的損失……就由我們賠了吧。”

    詹珽得意的瞄了詹文君一眼,為了說服詹亮,他這幾日可沒下工夫。老傢伙雖然脾氣倔,可有個死穴,就是他的獨子詹雲,老來得子,寵溺的不行。上次有點操之過急,抓人綁架道義上落了下乘,容易激起敵愾之心。這次變換套路,先是晚上派人到院子周邊遊蕩,並扔了幾隻死雞死鴨,然後又故意讓他在詹雲的膳食中發現了染了毒的銀針,繼而揚言日後絕不會讓詹雲好過,等等等,威脅為輔,攻心為上,只要不是不要命的地痞無賴,誰也受不了這樣天長日久沒完沒了的折騰,結果可想而知。在詹珽開出了一個不菲的價碼之後,詹亮終於點頭同意站在他這一邊。

    拿下了詹亮,詹天和詹熙本就是蠢豬一樣的人,更不在話下,只有詹泓那個眇目老狗油鹽不進,死心跟著詹文君,但只有他一人已經左右不了大局,不理也罷。

    所以今日議事,詹珽志在必得!

    “七叔既然同意,我想其他人也沒什麼異議。文書放在桌子上,我已經擬好了,各位來按個手印,此事就算了了。”

    詹文君對詹亮的反水早有預料,就如同她跟徐佑說過的那樣,詹亮年老了,不復往年的英氣勃發,沒精力也沒信心跟詹珽鬥下去。其實這樣也好,至少不會因為此事再讓詹雲受到傷害。

    “是嗎?你不妨再問問三哥和五弟的意思。”

    “嗯?你還不死心?”詹珽冷笑一聲,道:“三哥,五哥,你們也表個態。”

    詹熙和詹天對視一眼,詹熙縮在椅子裡不做聲,詹天干咳一聲,道:“這個嘛……無屈,我們兩個回去想了想,鹿脯雖然是在至賓樓裡丟的,但是不是就該咱們一起賠付,還有待商榷……”

    詹珽的額頭猛的一跳,一陣急火衝上腦門,笑容也幾乎要僵持在臉上,道:“三哥,你……你說什麼?“

    詹天既然開了頭,詹熙也就直說了,道:”無屈,今日議事前,阿姊找我們談了談,準備將詹氏分成八份,三哥、阿姊、我、八弟還有七叔、你各得一份,剩餘兩份由家族其他人平分。你放心,至賓樓一直都是你在照料,這個家中最賺錢的產業也給你,我們都不要。”

    “是啊,無屈,這些年你為家裡出力最大,我們不能讓你吃虧,至賓樓就給了你,還有幾處田產和宅子,以及其他分出來的值錢東西。可以說你是我們所有人中分的最多的人,當然了,親兄弟明算賬,鹿脯是你至賓樓裡丟的……這個,這個……也該由你負責賠付……”

    “什麼?”詹珽臉色鐵青,一掌拍在桌面上,道:“三哥,你說什麼鬼話呢?神鹿製成的鹿脯何等值錢,我一個人如何賠付的起?”

    詹熙嗜賭,平日多跟遊俠兒交往,也是個混世的性子,眼睛一瞪,騰的站了起來,斥道:“那是你的事!分家沒虧待你吧,至賓樓給了,最大的宅子給了,最好的地也給了,你還想要什麼?至於鹿脯,那是你的事,誰讓你不好好管著那群奴才的,手腳不幹不淨,連天師道的東西都敢偷?不找你麻煩找誰麻煩?”

    詹天拉著詹熙,讓他坐下,埋怨道:“都是自家兄弟,吵鬧什麼?無屈,你也是明白事理的人,阿父走的早,詹氏其實早該散了,只是這幾年兄弟幾個勉力維持,才磕絆著走到了今日。現在大家都同意分家,分就分了,也不是單單因為鹿脯,你別多心。不過,一事歸一事,至賓樓一直都是你的,我們自然不能要,可你要了,就得自個去解決鹿脯的麻煩,你說,三哥的話是不是在理?”

    一直沒說話的詹泓突然道:“三哥說的對,詹氏到了今日,其實早該各過各的,湊在一起除了勾心鬥角,也沒別的用處。阿姊是出嫁的女娘,按理不該分,但這些年要不是她,詹氏也不可能有如此興盛的局面,所以我跟三哥五哥商議了一下,分她一份是該得的!”

    “對對,四娘這些年也辛苦了,今天份了家,就好好的打理郭氏,不要再操心詹氏的事了。”詹天樂的嘴巴都開了花,這樣分下來,他至少也能得數千萬的錢財,還能自己當家做主,比起詹珽承諾他的那點蠅頭小利,實在是強的太多了。

    幾人你一言我一語,搞的其樂融融,將分家的事定了下來,詹珽一向沒有急智,呆呆的看著眼前的局面,大腦一片空白,根本沒有應對的法子。

    要不幹脆動武,逼迫他們按下手印?

    詹珽看了一眼門口坐著的朱睿,立刻打消了這個愚蠢的主意。別說席元達不在,就是在的話,也沒辦法對付這個武痴。正當他手足無措的時候,詹天拿出一份文書,上面詳細寫明瞭分家的具體條例,連帶的還有房契地契和奴籍等資料,看來是有備而來,準備的十分充分。

    “無屈,你看看,若是沒有疑問,今天咱們就畫個押,以後各過各的,沒事別互相打擾,豈不是皆大歡喜?”

    “是啊,都來來來,趕緊簽了,我還有朋友等著一起博戲呢!”詹熙第一個按了手印,然後是詹天,詹泓,輪到詹文君時,她拿著文書來到詹亮跟前,道:“七叔,你也簽了吧,有這份家當,日後阿客也可衣食無憂。”

    詹亮羞慚的頭都抬不起來,詹文君柔聲道:“七叔,我知道你的,若不是實在沒有法子,也不會跟詹珽走一道去。阿客也是我弟弟,他若有什麼閃失,我同樣心痛。現在分了家,其他事就跟你們無關了,放心吧!”

    詹亮昏黃的雙目留下兩行渾濁的淚,在紙上按了手印,長長的嘆了口氣,道:“阿娪,是七叔對不住你!分了好,分了清淨,就這樣吧,就這樣吧!”

    看著詹亮離去時蒼老的背影,詹文君心中一痛,阿父臨死時拉著她的手,千叮萬囑,不想讓詹氏四分五裂,可沒想到才過了幾年,就在自己一手策劃下走到了這步田地!

    或許,阿父冥冥中,早料到了今日!

    是女兒不孝,等度過這次危機,女兒再向阿父請罪,詹氏必定重興!

    我保證!

    詹文君同樣按了手印,由詹天拿著遞給了詹珽,詹珽怒道:“你們休想走的乾淨!鹿脯丟了,是整個詹氏的責任,誰也不許……”

    “好了好了,說那麼多做什麼,咱們六個人,五個都按了手印,就你一個反對也沒用。”詹熙拉著詹珽的手,就要往紙上按,卻忘了詹珽身懷武藝,被他一揮,踉蹌著跌到了一旁,正好撞到詹天身上,兩人抱作一團,滾到了地上。

    詹文君淡淡的道:“詹珽,莫非你還想驚動顧縣令嗎?”

    詹珽一驚,顧允上次的態度很明顯,他秉持公正,憑證據說話,若是看到文書上五人的指印,肯定會裁定分家合乎律法,真鬧了去,也是自取其辱。

    “子愚!”

    朱睿應聲站起,走到詹珽身邊,高山一樣的身材充滿了逼人的壓迫感,他神目如電,冷冷的盯著詹珽,讓人不寒而慄。

    詹珽身子一顫,舉目四顧,卻驚覺在這整個房間內,他們都姓詹,嫡出,高貴,而自己,卻始終只是個外人而已!

    就如同當年那個在雪地中淒涼等死的嬰兒,無助,弱小!

    二十年了,什麼都沒有變!

    詹珽突然間心喪若死,癱倒在椅子上,拿起手在自己那一份上按了手印。

    詹文君轉身,走到門口時站住,低聲道:“九弟,以後……好自為之!”

tanakh 發表於 2019-4-19 17:58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八十一章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在詹文君親手割裂詹氏一族的時候,徐佑帶著左彣來到錢塘縣衙門前。有了上次的經歷,守門的衙卒哪裡還敢張揚,見到徐佑態度很是和善,先讓另一人進去通報,然後躬身引著徐佑轉過照壁和蓮池,從喜門到了大堂,恭敬的道:“郎君,明府正在審案,您若是不急,不妨先到二堂等候。”

    徐佑點點頭,正要邁步,得到消息的鮑熙已經迎了出來,揮手讓帶路的衙卒退下,拱手為禮,道:“徐郎君!”

    徐佑如今是齊民,舉止自當謹慎,躬身一揖,道:“鮑主簿!”

    “不敢!”

    鮑熙側過身,道:“請!”

    跟著鮑熙進了二堂,這是縣令和幕僚們議事的地方。簡單的三間通舍,佈局簡陋,卻帶著肅穆之氣。

    徐佑坐在東邊客位,有青衣小童奉上清茶,他端起和鮑熙遙舉做陪,抿了一小口,入口微澀,然後輕輕放下。

    魏晉南北朝時茶文化開始興起,有“客來點茶,客辭點湯”的說法,這種習俗合乎世故人情,也合乎茶道的雅趣。後來到了宋朝,不知何故,逐漸變成了客來點茶湯卻不飲,等主人端茶,僕從高呼送客,從頭至尾,茶成了擺設和道具,也就是後來清朝時廣為人知的“端茶送客”的由來。

    鮑熙和徐佑也算是熟識,知道他無事不登三寶殿,懶得拐彎抹角的打機鋒,笑道:“郎君今日登門,可是有事相托明府?”

    他是顧允的絕對心腹,無論何事,徐佑都沒有隱瞞的必要,道:“今日詹氏在至賓樓議事,主薄可知其詳?”

    鮑熙略一皺眉,道:“上次他們在至賓樓裡大打出手,要不是明府趕到,還不知要鬧出多大的亂子。這次又是要做什麼?”

    要說今日詹氏眾人齊聚,鮑熙沒有得到消息,徐佑是絕對不信的,身為一縣主簿,這點耳目靈通都做不到,又如何協助顧允打理偌大的錢塘?

    “據聞,郭夫人有意將詹氏的產業分給各房,詹珽也在其內……”

    “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好一條脫身之計!”鮑熙目光閃爍,上下打量著徐佑,好一會才道:“不過,若鮑某所料不差,這必定不會是詹文君自己的主意……”

    徐佑輕笑道:“郭夫人胸有韜略,非等閒女子,其他人皆碌碌之輩,焉能左右她的想法?”

    鮑熙也是一笑,道;“看來徐郎對詹文君評價甚高!”他端起茶杯,輕輕吹去浮茶,道:“既然你們有了這等妙計,又來找明府何干?”

    “一個詹珽無關要緊,分了家就足以讓他進退失據!可天師道卻不是那麼好說話,若席元達通過刺史府給錢塘縣行文,要明府裁定鹿脯丟失在前,詹氏分家在後,強迫詹氏一體賠付,到了那時,恐怕依然脫身不得!”

    “這倒是個麻煩……”

    正在這時,二堂跟大堂相連的那扇木門打開,顧允走了進來,看到徐佑大喜,道:“微之,上次約好三日後再會,你可倒好,攜了佳人跑到明玉山中逍遙去了,留我在此污濁處度日如年,好不氣人!”

    徐佑笑道:“飛卿何苦捉弄我?要不是初來乍到就得罪了縣裡的貴人們,我又怎會失信於你呢?”

    顧允捉住了徐佑的手,拉著他坐到主位的床榻上去。雖然明知在這個時代,床榻的實際意義就跟後世的長條板凳差不多,但兩個大男人這樣公然跌坐在床上,實在讓徐佑覺得彆扭。

    更痛苦的是,他無論如何不能將這種彆扭表露出來,否則一來失了風雅,二來,怕也要失去顧允這個朋友。

    “你的事我都清楚,卻是無端被扯進了這場風波之內。且放寬心,無論他們鬧的如何,我保你平安無事!  ”

    顧允膚白如玉,秀美柔和,近距離看去真是跟婦人無疑。尤其身上的熏香聚而不散,一絲絲的鑽入鼻中,讓徐佑頭暈眼花,真真的安能辨我是雌雄?

    “謝過飛卿!”顧允接有主上的密旨,必然會傾盡全力保證自己的人身安全,徐佑對這一點還是很放心的,道:“只是詹氏……”

    “詹氏也是可憐,家中安坐,禍至天來!”顧允嘆道:“天師道此次著實過分了點,七塊鹿脯就想吞下揚州七個中下等的世族,真是……”

    “明府!”

    鮑熙突然咳嗽了幾聲,打斷了顧允的話,道:“徐郎君今日來,是要告知詹氏的最新動向,別事容日後再聊不遲!”

    顧允看了眼鮑熙,也知一時口快,說了不該說的話,對徐佑歉然道:“微之,非我故意隱瞞,實在是此中內情牽連廣泛,你知道少些,也少點煩惱!”

    徐佑當然知道顧允剛才話中提到的是什麼,他早從李易鳳那裡得知詳細內情,不過這時候卻不能露出分毫,笑道:“我像是自尋煩惱的人嗎?”

    顧允佯裝作態,眯著眼瞧他,搖頭道:“不像,你像是樂天知命的……”

    “樂天知命,故不憂!”徐佑大聲笑道:“知我者,飛卿也!”

    顧允眼睛一亮,道:“微之也治《易經》?”

    樂天知命,故不憂。此句出自《易傳?繫辭》。徐佑謙遜道:“略通一二,不敢言治!”

    他越是如此說,顧允越是心癢癢,身子下意識的往前挪移了幾分,道:“今人皆以《易》為占卜之書,微之以為如何?”

    魏晉南北朝時,《周易》的研究分為了象數與義理兩派,簡單點說就是一個注重卦象的具體形式,一個注重探尋內中的哲學思想,尤其玄學興盛之後,《易》更大程度上變成了精神空虛的上流社會來尋仙問道的根本典籍。

    徐佑察言觀色,笑道:“此言大謬!《易》講述的乃聖人之道,豈是裝神弄鬼之輩所能明瞭?”

    顧允又趨前幾分,道:“此言何解?”

    “《易》講了四種聖人之道,一是察言,二是觀變,三是製器,四才是占卜,重占卜而輕其他,正如鄭人買其櫝而還其珠,豈不是大謬?”

    這是《十翼》裡的論調,顧允既然對《易經》感興趣,自是讀過的,所以並不見異,道:“然察言、觀變、製器三道,又怎能同占卜相提並論?察言不過權術,觀變亦是中庸,製器乃教人取法自然,唯有占卜可通鬼神,趨吉避凶。四者皆聖人道,而占卜為首,所以今人以《易》為占卜之書,何為大謬?”

    《易經》博大精深,從古至今對其註釋者甚多,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也就造就了無數的學派和追隨者。有學派就有爭論,故而在清談興盛的這個時代,名流貴族們常常從《易》中發現論點,再從中尋找論據,最後進行論證。若是放到後世,這些人參加高考寫議論文,必定個個滿分無疑。

    “易,變易也,隨時變易以從道也。將以順性命之理,通幽明之故,盡事物之情,而示開物成務之道也。聖人之憂患後世,可謂之矣。所以說《易》是憂患之書,有理而後有像,有像而後有數,先知義理,而後知象數,才是真正的趨吉避凶。不通義理,只論象數,是堪輿家蠱惑人心之言!”

    徐佑今天有事前來,實在不想跟顧允瞎扯淡,但時人以清談為雅事,若是直接拒絕,顯得庸俗不堪,所以直接就把程頤的《伊川易傳》裡的理論抄來震一震顧允。

    不過程學完全擯棄了象數占卜的老莊精義,取而代之以世俗倫理人情,最終目的是用來規範社會道德行為。程頤的做法說實在的有點矯枉過正,雖為理學大儒,但並非徐佑所愛。

    顧允身子一震,低首望著地上的某處微小塵埃,道:“易是憂患之書……”猛然抬頭,目光如痴,道:“微之,今夜你我連榻夜話,無論如何都不能放你走了……”

    徐佑哭笑不得,卻也只能先答應下來。又說了今日詹氏分家之事,顧允笑道:“無妨,若是刺史府行文,我先拖著就是。這等事其實都有理在,該怎麼判,存乎一心而已。微之,你給我句實話,是不是真的要幫詹文君?如果你開口,我就是硬判了詹珽自行賠付鹿脯也不是什麼難事,天師道和刺史府那邊,自有我頂著便是了……”

    眼看鮑熙以手掩口,又要咳嗽連連,徐佑婉拒道:“飛卿牧守錢塘,正身、勤民、撫孤、敦本、修人,是一縣父母,非我一人之友,若因一己之私壞了你的聲譽,佑百死莫贖。只要能夠在律法允許的範圍內,暫時拖延一二,已是感激不盡!”

    顧允微微一笑,不以為意,轉頭對鮑熙道:“你看,此乃諍友,我之徐原也!”

    三國時吳國大司馬呂岱有一個好朋友叫徐原,每逢他有過錯,徐原就據理以爭,還在眾人中議論,絲毫不留情面。呂岱非但不以為意,還聞過則喜,在徐原逝世後更是痛哭不已,時人傳為美談。

    徐佑腦海中飛快的過濾了一番,確定這個徐原不是徐氏一族的先輩,不然顧允這個類比可要鬧出笑話來了。

    這時大堂隱約傳來哭聲,鮑熙疑惑道:“明府,前堂審的如何了?”

    顧允這才甩開袍袖,大呼道:“既見君子,雲胡不喜?卻忘了這檔事了!先生,此案大為棘手,我特來尋你商議……”

tanakh 發表於 2019-4-19 17:58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八十二章 為永世之定法


    仔細聽顧允說了案情,徐佑這才恍然。原來錢塘縣有一人叫仇羊皮,因家貧,母親死後無力安葬,所以將自己的親生女兒賣給了同縣的李冬。其女仇三隻有七歲,出落的眉目清秀,十足的美人胚子,被李冬以十倍高價又賣給了句章縣的梁青,但沒有說明仇三的來歷。

    後來因鄰人告發,仇羊皮和李冬被抓歸案。按照楚國盜律:“賣子孫者刑一歲……掠人、掠賣人、和賣人為奴婢者,處死!”,所以此案乍看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顧允道:“……杜縣尉的意思是,按律處仇羊皮一年刑期,處李冬絞刑。而李縣丞卻不同意……”

    “按律自當如此!”鮑熙問道:“李縣丞為何不同意?”

    “說來話長!”

    顧允轉頭高聲道:“來人!”

    立刻從屏風後轉出一個黑衣男子,身形瘦長,神氣內斂,低首垂眉間卻自有一派灑然風度。

    “去大堂請李縣丞、杜縣尉來此敘話!”

    “諾!”

    黑衣男子躬身退下,徐佑觀他步伐穩健,落地生根,應該不是縣衙裡的衙卒。不過想想顧允的出身,有幾個高手護衛也在情理之中。

    過了片刻,進來兩個人,一個面容瘦癯,如枯葉將死,走起路來搖搖欲墜,正是錢塘縣丞李定之。另一個高大粗壯,肌膚黝黑,顧盼間意氣飛揚,卻是縣尉杜三省。

    一縣之內,以縣令為長,縣丞次之,也就是第二把手,縣尉再次之,不過縣尉主管刑獄盜捕,權力很大,有時候甚至不把縣丞放在眼裡。

    “見,見過明府!”李定之說話時急喘吁吁,彷彿下一刻就會接不上氣息似的,讓人聽來十分的難受。

    “明府,還是我說的,李冬其罪當死,不管什麼理由,都不能為他開脫!”杜三省的嗓門跟他的身子一樣粗大,就像千金巨錘敲到了一枚破鼓上,悶聲悶氣,比李定之更讓人受不了。

    徐佑安坐一旁,突然有點可憐顧允,天天跟這樣兩個人共事,先不說性格為人如何,單單說起話來,就很是夠嗆!

    “杜縣尉,你先不要急!”鮑熙笑道:“讓我們先聽聽李縣丞的理由,要是在理,大家還可以商議,要是不在理,到時候明府自有決斷。”

    杜三省哼了一聲,道:“鮑主簿,你是明白人,莫非還不清楚縣丞打的什麼主意?這個李冬,可是他的同宗侄兒!”

    顧允一愣,奇道:“剛才在大堂,你怎麼沒說?”

    杜三省眉角一挑,道:“明府,我雖然是粗人,但也知道家醜不可外揚。堂前那麼多人在,說出去難免會讓人覺得咱們錢塘縣護短徇私……”

    “杜三省,你少……少血口……噴,噴人!”李定之額頭青筋暴起,指著杜三省怒道:“李冬是我侄兒不假,可早年兩家交惡,已斷了往來,街坊四鄰誰人不知?我……我按律辦差,盡忠於上,就算不是李冬,換,換了別人,同樣要……”

    “要怎樣?要包庇袒護?”杜三省猛的跨前一步,李定之在他身邊就如同三歲小兒,道:“李定之,別以為你的勾當我不清楚,真兜出來,第一個倒霉的是你!”

    徐佑冷眼旁觀,這兩人的矛盾不是一天兩天,應該在顧允來錢塘之前就已經水火不容了,只是在上司面前如此沒大沒小,公然撕逼,恐怕背後另有隱情。

    “夠了!”

    顧允皺起了眉,無奈容顏太秀,連蹙眉也像極了女子,但這一聲“夠了”,聽在李定之和杜三省耳邊,卻同時一震,乖乖的束手而立,不敢再說一字。

    “李縣丞,你說,為什麼不該處死李冬?”

    李定之清了清嗓子,平復下心氣,道:“盜律有規定,賣子孫只有一年刑期,賣五服內親屬,是尊長者才處死刑,期親及妾與子婦的均為流放,而買者卻罔加死刑,雖然情由不同,但罪罰區別過大,不能使人信服!”

    杜三省立刻辯駁道:“仇羊皮賣女之時,已經言明仇三是親女,既不是奴,也不是婢,而是地地道道的良人。李冬知良而公買,誠然於律法無犯,但轉手又高價賣給梁青,卻犯了和掠與賣人之罪,兩罪共罰,處死乃公允之極!”

    李定之這會也不喘了,語速極快,道:“律法有別條規定‘知人掠盜之物,而故意買者,以隨從論’,李冬買了仇三頂多以隨從論處……且仇羊皮賣女之時,已經言明不再贖回,仇三已成李冬的奴婢,屬於家財,將家財轉賣他人,有哪條律法規定不許的?所以屬下以為,隨從之罪,不得超過仇羊皮,處李冬以流刑已經足以懲戒。”

    顧允點頭道:“縣丞此言,確也在理!杜縣尉,你還有何話說?”

    杜三省口才不及李定之,此時有些急了,道:“仇三雖被仇羊皮賣給李冬,但其本質依然是良人,知良而買,然後又隱瞞良人的身份,轉賣梁青。這等行跡,買之於女父,隨即賣之於他人,就是鬧到金陵去,也是死罪無疑。明府,你初蒞錢塘,不懂刑名之事,且莫被小人欺瞞,遺禍己身。”

    “放肆!”

    顧允冷冷道:“杜縣尉,朝廷定二堂議事,本就是廣開言路,集思廣益之舉,我允爾等互辯,有理說理,無理就不要糾纏!你退下吧!”

    杜三省一臉憤懣,顯然很不服氣,大咧咧的一拱手,然後掉頭離去。

    李定之眼中露出得意之色,道:“明府洞光燭照,實為錢塘百姓之福!”

    “你也退下!仇羊皮和李冬暫且收押,梁青無罪開釋,讓他回家去吧!”

    “諾!”李定之心知顧允還要跟鮑熙商議,但此事幾乎板上釘釘,不會再翻出什麼幺蛾子了,心滿意足的離開。

    “先生,你怎麼看?”

    鮑熙笑道:“杜縣尉所言其實也有道理,盜律明文規定,若是不按律法裁決,真鬧開去,對明府的前程有礙!”

    顧允搖頭道:“人命之事,豈能等閒視之?盲從律法而忽視實情,才是真正的阻礙了日後的前程。”

    鮑熙手撫長鬚,道:“賣子孫者一歲刑,而賣良則是死罪,明府有沒有想過,為何朝廷會制定這般的律法?”

    “這個……”顧允誠懇的道:“我確實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請先生指點。”

    鮑熙正要說話,卻見徐佑在旁若有所思,起了考校他的心,故意問道:“徐郎君,你覺得呢?”

    徐佑微微一笑,道:“佑粗鄙武夫,哪裡懂的這些,主簿莫要為難在下了。”

    他越是如此,鮑熙越是感覺他深不可測,更要探究個明白,執意再三的相請,連顧允也湊熱鬧道:“微之不要謙虛,此案關係人命,若有所思,還望直言相告。”

    徐佑猶豫了下,道:“那恕在下獻醜了!飛卿的謹慎是對的,獄事莫重於大辟,人頭不是韭菜,割了還能再長出來,所以必須慎之又慎。”

    “哈,微之此論妙不可言!”顧允鼓掌大笑,繼而慨然道:“不過,日後恐無法再食韭菁了。”

    韭菁就是韭菜花,漢朝崔寔  《四民月令》裡有“七月藏韭菁”的句子,魏晉時為家常佐菜,深受大眾喜愛。徐佑又道:“朝廷定律法,所慮實多,有時從寬,有時從嚴。譬如盜律,賣子女者僅一歲刑,這是因為非到了生死難處,沒有父母會將子女做貨物賣出,有時候賣了子女,父母得錢財以養老續命,子女也得以他處而安身,此事雖慘,但兩害相權取其輕,故而從寬。至於掠人賣良者定成死罪,卻是為了警飭世人,不得因錢財之利,而至良家骨肉分離,此等人滅絕人心,百死莫贖,故而律法從嚴,大快人心。”

    顧允聽到一半,已經收斂了笑容,正襟危坐,目視徐佑,款款深情處,幾乎讓人以為在窺視情郎。等他說完,立刻讚道:“微之真是良師益友,所見所知,我望塵莫及。前些時日,聽你遷想妙得之論,還以為微之是出塵之逸士。今日聽了從寬從嚴之說,才知微之也是入世之賢者。”

    徐佑急苦笑道:“胡言亂語罷了,飛卿折煞我了!”

    兩人在這邊卿卿我我,鮑熙的眸子裡卻掠過一道難以遏制的驚訝。要知道這個時代連主掌刑名的官吏也未必精通律法,更別說像徐佑這種出身於門閥世族的貴人們。他見識如此廣泛,實在跟那個傳聞中任性妄為的紈褲子弟大大的不同。

    義興徐氏,百年豪族,果然厲害之極!

    鮑熙突然問道:“徐郎君,若依你之見,此案該當如何處置?”

    既然開了頭,徐佑也就不再藏拙,冷然道:“仇羊皮賣女葬母,處一歲刑,頗為妥當。至於李冬,他轉賣給梁青時,沒有告知仇三的真實情況,若是梁青以為仇三是真奴婢,更或轉賣,因此流漂,罔知所在,家人追贖,求訪無處,永沈賤隸,無復良期。按其罪狀,與掠無異。且法嚴而奸易息,政寬而民多犯,水火之喻,先典明文。李冬,處死可也!”

    無論前世今生,徐佑最恨人販,他出身貧賤,孤苦無依,幼年時在孤兒院的玩伴,多有人被轉賣而不知所蹤,可當時法律對人販處置過輕,難以形成震懾力,所以針對楚國的死刑,如何能不支持?

    鮑熙凝視徐佑良久,轉頭望向顧允,道:“徐郎君所言,正是我的意見。今謂買人親屬而複決賣,不告前人良狀由緒,處同掠罪。李冬,判絞刑!”

    顧允沈思了片刻,定下了決心,道:“依兩位之言,明日昇堂,裁定此案!”

    徐佑突然起身,對著顧允一揖,道:“佑尚有一事,請飛卿上書朝廷,以為永世之定法!”

    顧允見徐佑說的鄭重,臉色一正,道:“微之請說!”

    “據李縣丞所言,五服相賣,皆有明條,買者之罪,卻律所不載。我以為治本之法,不在流,不在歲刑,更不在絞死,而在讓掠人良者,無處可賣,無人敢買,此消彼長,自然掠人者日少!今買者如李冬,若是不轉賣他人,又隱瞞情狀,按律只能無罪釋放,如此刑罰,不動皮毛,不傷筋骨,如何禁的住人性之惡?所以請飛卿上書,今後不僅賣者重罪,買良者亦是同犯,且不以隨從論!”

    顧允走到徐佑身前,一揖到地,允諾道:“傾我舉族之力,必令朝廷通過此議!微之良善之心,足為萬世表率,允為那些流漂異處的可憐人,謝過微之!”

tanakh 發表於 2019-4-19 17:59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八十三章 聖人之道,為而不爭


    是夜,徐佑眠宿縣衙,與顧允挑燈暢談,兩人談詩論畫,醉酒狂歌,人生得一知己,真是好不快意。

    晨日初升,徐佑從睡夢中醒來,見自己衣衫盡去,換了貼身的衣物,不知是什麼材料,非絲非棉,穿著卻極為舒服。再往旁邊一看,顧允抱著被子睡的正香,徐佑下意識的就想一腳踹過去,幸好及時忍住了衝動。

    他也不算多麼講究的人,幼年時連垃圾堆都睡的很香,更別說跟別人擠著一起睡了。但成年以後就真的沒再跟男同胞同床共枕過,尤其從這個角度看過去,顧允眉目如畫,猶勝處子,露在被子外的脖頸白皙如玉,彷彿多看一眼就會撲上去似的,讓他感覺十分彆扭。

    楚國男風太盛,美男子又多的數不過來,徐佑真沒有掰彎自個的打算,扭過頭去,輕手輕腳的下了床,正四處尋找衣服,一個俏麗婢女端著銅盤走了進來。

    “郎君,婢子蓮華服侍你洗漱。”

    這婢女十五六歲的年紀,青春正好,身段裊娜,膽子也是不小,興許很少見自家郎君留宿客人,按捺不住好奇心,不住的偷偷打量。

    徐佑微微一笑,卻也不揭破,等洗了手臉,婢女又遞過來幾條泡洗乾淨的楊柳枝,截取最柔嫩的部分,三五寸長短,柳枝旁放著一碟食鹽,比雪還白三分。

    這是時下流行的刷牙方式,一般人家會在早起時將楊柳枝咬開,露出裡面的纖維細條,然後咀嚼多次來清潔牙齒,有個成語叫晨嚼齒木,就來源於此。顧允門閥出身,自然不會僅僅咬咬柳枝那麼沒有技術含量,所以重點就在於這碟食鹽中。

    “這是哪裡的鹽,如此玉潔冰鮮?”

    蓮華笑道:“稟郎君,這是從河東鹽池運過來的,名為凝脂,尋常不曾多見。”

    “凝脂……好名字!”徐佑以手沾了少許,輕輕一搓,細膩光滑,道:“河東鹽池在北魏境內,關卡森嚴,加之路途遙遠,轉運至此,一粒鹽耗費何止千貫?貴府以河東鹽做淨口之用,果真豪富天下。”

    河東鹽享譽千載,就是到了後世,也是著名的產鹽地。《呂氏春秋?本味篇》裡記載:“和之美者,陽樸之姜,招搖之桂,越駱之菌,鱣鮪之醢,大夏之鹽,宰揭之露,其色如玉,長澤之卵。”意思就是說最好的調料是四川陽樸的姜、湖南桂陽招搖山的桂、廣西越駱國的竹筍、用鱘鰉魚肉製成的醬、山西的河東鹽、宰揭山顏色如玉的甘露、西方大澤裡的魚子醬。由此可知,遠在秦朝,河東鹽就已經很有名氣了。

    蓮華抿嘴一笑,神色間不見冷傲,也不顯驕奢,道:“凝脂鹽是我家小郎特來招待貴客之用,平時倒很少使呢。”

    徐佑以柳枝蘸了鹽,清了清口,感覺是精細了些,但跟牙膏根本沒有可比性。他左右看看,見旁邊桌案上有筆墨,道:“會研磨嗎?”

    蓮華點了點頭,輕挽衣袖,麻利的研好磨。徐佑提筆想了想,揮筆寫道:豬牙皂角及生薑,西國升麻蜀地黃;木律早蓮槐角子,細辛荷葉要相當。青鹽等分同燒鍛,研熬將來便更良;揩齒牢牙髭鬢黑,誰知世上有仙方。然後對蓮華道:“這是‘口齒烏髭’方,等你家小郎醒來交給他看,按此方熬製後做成牙粉,有清火潔齒烏髮之神效。”

    蓮華不懂這些中藥材,但她能夠被顧允選作貼身侍婢,學識素養比之普通士子還要強上許多,立時被徐佑的書法驚得呆立當場,目光在墨跡上流連不去,而口不能言。

    “嗯?蓮華?”

    蓮華猛然清醒,察覺到失態,臉頰微紅,道:“知道了,等小郎醒來,我就拿給他看。”

    徐佑又望瞭望顧允,不知他是不是做了什麼美夢,嘴角竟露出一絲笑意。

    可怖的是,這一笑中,卻多了幾分婦人的美態!

    徐佑打了個機靈,轉身出門而去。

    剛出院門,就看到了左彣,他迎了上來,道:“郎君睡的可好?”

    徐佑笑道:“不勝酒力,醉倒不知日月,算是好,還是不好?”

    左彣也是一笑,低聲道:“昨夜你跟顧郎君共飲了有半鬥酒,我觀顧郎君腳步輕浮,眼波迷離,確實醉的不輕。倒是郎君你眼神清明,步履輕快,定是裝醉……”

    如今跟徐佑廝混日久,知道他的為人不拘小節,所以左彣也敢時不時的拿他開些玩笑。徐佑指著他笑罵道:“就你多心!我跟顧允論交,貴在相得,哪裡需要裝醉來拉近關係?”

    左彣說的沒錯,他昨夜確實沒有真的喝醉。作為前世裡的狐帥,金融界應酬太多,早練出一副酒膽,不說海量,但三兩斤白酒還是喝得了的。雖然現在這具身體有些虛弱,但受傷前也是好酒之人,以顧允的酒量,比拚起來,只是以卵擊石。

    但幾日為了給詹文君謀劃佈局,幾乎天天熬夜到凌晨,一旦放鬆,很容易疲睏不堪。到了最後,睡意上頭,卻是真的睡死了過去,連被人換了衣服也不知曉。

    兩人出了縣衙,正要出城,卻見牆角處一個人影對這邊招招手,然後一閃而過。徐佑左右看了看,帶著左彣跟了過去。

    一前一後走了小半個時辰,在一處山丘邊立定,徐佑走到那人身後,笑道:“道兄不是奉命回了州治,怎麼又到錢塘來了?”

    那人轉過身來,正是捉鬼靈官李易鳳,他風塵僕僕,滿身疲憊,眼中的血絲清晰可見,整個人萎靡的如同將死一般。

    徐佑一驚,上前一步,道:“道兄,為何如此模樣,是不是出了什麼大事?”

    李易鳳搖搖頭,聲音嘶啞,道:“無妨,只是趕路急了些……咳……”他咳嗽了幾聲,遞給徐佑一個錦囊,道:“這裡有三顆定金丹,是我回鶴鳴山找師尊求來的丹藥,你若是感覺身體極度不適,就服用一顆,可保一時平安!”

    鶴鳴山據此地約有八百多裡,短短七就是了……”

    “不不,以你跟顧允的交情,這點小事他答應下來沒什麼奇怪。我感興趣的是,你對盜律為何如此的清楚?”

    徐佑拿他沒有辦法,翻了個白眼,道:“我清楚個屁……還不是聽那個李定之和杜三省辯駁時現學現用?只因為買賣良人一事,實在罪大惡極,我才借顧允之力,讓朝廷通過此議,為永世定法……”

    何濡雖然當了十幾年和尚,卻沒悲天憫人的良善心腸,所以對徐佑此舉只是笑笑了之。但秋分和履霜出身卑賤,更能懂得良人掠賣當中的苦楚和殘酷,一時竟忍不住,同時泣不成聲。

    徐佑寬慰道:“快別哭了……”

    履霜盈盈拜倒,珠淚滾落地面,瞬間濕了一片,道:“小郎,我不是為自己而哭,而是為天下所有墜入賤籍的良人而哭。自古聖人、賢者、君子、名士不知凡幾,卻無一人肯念及我等螻蟻偷生之輩,小郎,我……”

    這時詹文君帶著萬琴推門進來,看到房中局面,疑惑道:“履霜怎麼了?”

    徐佑忙起身,道:“些許小事,讓夫人見笑了。”

    “這可不是小事……”何濡有心為徐佑揚名,細說了其中情由。詹文君美目泛起漣漣,盯著徐佑一字字道:“這絕不是小事,若朝廷能通過此議,郎君善行,可傳千古!”

    徐佑頭痛起來,他沒想到,從秋分履霜,再到詹文君,女孩子們的反應會這麼大?莫非真的是水做的不成?

tanakh 發表於 2019-4-19 18:00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八十四章 開場


    幾個女郎又唏噓了一陣,詹文君低聲問道:“郎君今日登門拜訪,不知顧明府可應下了麼?”

    雖然徐佑打了包票,但顧允出身門閥,又自視甚高,來錢塘之後地方士族接見的不多,能夠入室的更少,更別提一般人,極難跟他攀上交情,所以詹文君心中忐忑,目光含有期待,又帶了點急促。

    “夫人放心,顧明府深知詹氏的難處,已經應下了我們的請求。若是刺史府真的幫天師道行文錢塘,他自有法子應對,駁斥或許不能,但拖延一些時日,尚可周旋一二。”

    詹文君一喜,美目乍閒漣漪,掃了一下徐佑,垂下頭去,道:“此遭多虧郎君出面,否則未必能讓顧明府點頭。”

    上次顧允親臨至賓樓調解雙方的糾紛,是因為詹文君到縣衙具狀,稟了詹雲被綁架一事,法理都站在她這邊,所以才降格親臨,秉公執法,盡得是父母官的本份,卻不是存心幫詹氏拉偏架。而這一次讓徐佑出面,要顧允頂著刺史府的壓力拖延時間,屬於法理之外的人情事,沒有幾分說得過去的交情,憑什麼要人家冒著得罪柳權的風險來幫你呢?

    “夫人謬讚了,此事非佑之力!”

    徐佑居功不自傲,輕笑道:“詹氏也是錢塘縣的子民,世代生長於斯,要是真的被人強取豪奪了去,顧明府也臉上無光。況且錢塘是吳郡大縣,非句章、永寧等縣可比,真鬧的太過火,上上下下也不好交代,顧明府有此慮,所以才應了下來。”

    徐佑越是如此,聽在詹文君耳中,越是顯得謙謙君子,抿嘴一笑,不再糾纏這個話題,道:“天師道若是真的通過刺史府來施加壓力,往短裡說,官文來去十數日,再推諉十數日,我們的機會就來了。”

    “不錯!有這一月時間,足以讓天師道功虧一簣!”

    西晉張載的詠茶詩裡有“芳茶冠六清,溢味播九區”的句子,而六清茶樓作為錢塘最大的茶樓,每日早晚的茶飯時間,此地商客雲集,熱鬧非凡。這天上午,不少當地的老茶客或獨行或結伴,三三兩兩圍坐一團。十幾個侍者穿著青白交間的裲襠,手中端著茶茗,麻利的穿梭在人群中,時不時的聽到有人高喊“來一碗神泉”,那個喊道“再添一碗明月”,鼎沸人聲,此起彼伏。

    “神泉?明月?恕我孤陋寡聞,這兩種茶的名字從未聽過,似乎好喝的很……”徐佑坐在靠角落的案幾邊,扭頭問向身邊做男裝打扮的詹文君。

    詹文君薄擦香粉,雙鬢收斂,頭上帶了漆黑籠紗,身穿絳色的廣袖長衫,星眸如墨,膚白勝雪,加上身高腿長,就是跪坐在那裡,也彷彿鶴立雞群,自有一種無人能及的不凡氣度。

    她噗嗤一笑,如春臨大地,道:“郎君明鑑,這茶不過等閒俗物,供人牛飲解渴而已,只是名字起的風雅些,隨了大家附庸上流的心罷了。”

    所謂的神泉和明月,聽起來雖然高雅,但六朝時普通民眾喝茶多采自普通茶樹,品種單一,口感苦澀,採摘之後也不炒制,直接將生茶葉放到水裡煎煮成羹湯,然後像喝蔬菜湯一般飲用,故而這些茶客會叫嚷著再來一碗——這個碗,可是真正吃飯用的碗!

    至於富貴人家會有少許的進步,比如喝茶會用專門的茶杯,拿著方便,看起來也有品位,茶葉只取嫩芽,喝起來口感略佳,但無一例外,都是生煮。

    “原來如此!”徐佑笑道:“是我犯了經驗主義錯誤!”

    “經驗主義?”詹文君眉頭一挑,對這個詞語不明所以。

    “呃……就是說望文生義……”

    “郎君妙語,總讓人耳目一新。”

    徐佑苦笑道:“謝天謝地,總算這次沒提庾法護了……”

    詹文君俯仰大笑,引來周邊不少人側目,她吐了吐舌頭,竟少有的露出小女孩的神態。徐佑恍惚了一下,才想起若按後世的年紀算,這個在各種危機的壓迫下苦苦支撐的郭夫人,只是個小孩子而已。

    正在這時,一個侍者站出來對著四周抱拳問好,房間內立刻安靜下來,他哈了哈腰,恭敬的道:“各位鄉親,敝店主人知道諸位每天喝茶略覺得苦悶,所以出重金請了一位說書人來為大家說一個故事。覺得好聽,您就天天準時來捧個場,若是覺得不好聽,對不住,那是您該去瞧瞧耳疾了。”

    眾人頓時哄堂大笑,能聚在茶樓喝茶的,一般都是齊民百姓,沒那麼多講究,立刻有人嚷嚷道:“你這話不對,說的不好,該你家主人賠我們的耳朵才是!”

    “對,對……這話有理,若是不好聽,今個的茶錢就免了吧?”

    “李福,就你愛佔小便宜,沒出息!”有人站起來,嘲笑道:“茶錢不要緊,愛免不免,反正我付得起。只是什麼叫說書人?從古至今,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可沒聽過有說書人這個行當的!”

    李福嗤之以鼻,道:“韓七,你大字不識一個,懂什麼三教九流?要我說,這說書人啊,就是,就是……”

    “就是什麼?你倒說呀。”旁邊一個熟人明知李福說不出來,故意當著眾人面來捉弄他。

    李福猛一擊掌,福至心靈,道:“就是那些搖頭晃腦的讀書人,把聖賢書裡的道理說給咱們聽,所以改了個說書人的名號!”

    眾人一時無聲,都被李福給震住了,讀書人是讀書給自己聽,說書人豈不就是說書給別人聽?見李福得意洋洋,韓七冷哼一聲,扭頭坐了下去,卻想不到反駁的話,只好暗自生氣,臉都變得青了。

    看著眼前的鬧劇,坐在詹文君身邊的履霜同樣男裝打扮,卻比英氣勃發的詹文君多了幾分柔弱的媚態,輕笑道:“這人雖然不學無術,倒是蒙的對了……”

    詹文君笑道:“對也不對,給他們說聖賢書中的道理,恐怕是說不通的,還不如說白蛇這樣的故事,引人入勝又暗含做人做事的道理,反倒顯得清楚明白。”

    一直沒開口的萬棋突然道:“夫人說的極是!”

    她跪坐在詹文君身後,清冷如初雪,跟身邊熱鬧的環境格格不入,履霜打趣道:“萬棋最愛小郎作的這本白蛇傳,容不得他人說一句壞話。”

    萬棋臉色微變,偷偷瞧了瞧徐佑,見他並不在意履霜的話,心中先是一鬆,繼而又不知為何茫然了起來。

    侍者引著一人走了進來,身穿灰色圓領袍衫,但不是時下流行的寬袖,而是收緊了袖口,在手腕處束縛了起來,腰間繫著一條黑色的布製革帶,不像士服也不像戎服,看上去簡潔的很,也怪異的很。此人在中間的案幾邊坐定,案上擺放了一碗茶,一個手掌大小的長方形的紅杉木板,一個銅製的缽盂。他清了清嗓子,道:“各位請了,今個我給大家說一個故事,一個凡人和妖怪成親的故事……”

    這叫開篇名義,也是履霜教給他們的技巧之一。對普羅大眾而言,講故事不需要太高深的詞彙和華麗的文藻,更不需要多麼複雜的結構和發人深省的內涵,僅僅在於獵奇、好看、吸引力和通俗易懂,具備這四點,就有了廣為傳播的基礎。

    “話說漢朝永光年間,居住在西湖邊的小藥童上山採藥,遇到一條小白蛇被困在了打獵人的陷阱裡,他宅心仁厚,急忙上前將白蛇救了出來。轉眼間,五百年已過,小白蛇修行得到,褪去了蛇皮,化作了人身,端的美豔絕倫,妙趣無方……”

    履霜聽了一會,道:“周七巧果然聰明的緊!你看他的眉眼,該吃驚時眼睛圓睜,該憤怒時眸光四濺,該頑皮時眉頭上挑,該哀憐時眉角低垂,要是多練些時日,怕是會更好一點。”

    這個在六清茶樓說書的人正是周七巧,俗話說好鋼用在刀刃上,周七巧在這幫說書人裡記性最好,口才最佳,並且十分的聰明伶俐,讓他來六清樓,這個錢塘城內最為魚龍混雜的地方說書,是物盡其用,恰到好處。

    啪!

    紅杉木猛的敲打在桌面上,脆亮的響聲在大廳裡來回激盪,直直把眾人吊起來的心驚到了嗓子口。

    “……卻見那書生一回頭,被白素貞認了出來,正是五百年前救她脫險的小藥童,經過十世輪迴,變成了現在的書生……”周七巧晃著腦袋,道:“有道是人海茫茫,不多不少,正好這一步遇上了,諸位要問兩人究竟有沒有結識,且容我喝口茶水,稍後再做分解。”

    “啊?沒了?”

    “別啊,您繼續說,我們都等著聽呢。”

    “是啊是啊,這位……說書的,你喝茶可以,但也不用停下來啊……”

    周七巧笑而不語,慢條斯理的喝著茶,徐佑起身走了過去,往缽盂裡丟了五文錢,道:“區區小錢,不成敬意,給先生做潤口之資。”

    周七巧謝過了徐佑,目視四周,道:“容我再歇息片刻。”

    如此一來,其他人也都明白了,畢竟說書這行當是初生事物,大家都沒見過,也不懂其中的潛規則,有了徐佑做示範,立刻有手頭不缺錢的人紛紛上前,一小會的工夫,缽盂裡就裝了數十文。

    周七巧矜持的笑了笑,開口說道:“白素貞正想著如何跟書生說話,天公作美,恰好下了一場雨來,急忙帶著小青送了雨傘給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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