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寒門貴子 作者:地黃丸 (連載中)

 
tanakh 2019-4-8 20:34: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2 106465
tanakh 發表於 2019-4-15 18:31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四十五章 有計才


    聽完了何濡的話,徐佑陷入了沈思當中。孫冠將天師道的未來壓在太子身上,這是很有可能的事。若真是如此,他突然傳諭天下,加徵租米錢稅,並且是這麼大的數額,想來金陵城中,一定發生了什麼重大的變故。

    不過徐佑坐困錢塘,耳目伸不出十里之外。就算金陵有了變故,等傳到自己耳中,也已經是昨日黃花,於事無補了。

    “明日我去會一會顧飛卿,他是顧氏的人,又任錢塘令,不管是官方還是私人的消息來源都比較靈通,應該會知道點內幕。”

    何濡搖頭道:“那也未必,朝中若有大事,需等皇帝下詔、台府附議之後,才能通過驛馬傳達各州,再從州郡下發到各縣,所費時日比民間的謠言流傳還要多。至於顧氏,向來不以這方面見長,可能會比官方得到的消息早一點,但也早的有限。”

    魏晉南北朝時還沒有邸報制度,消息傳播的途徑十分匱乏,官方的也就是佈告、露布、檄文和榜單,再就是用郵驛制度傳送官文和詔令。而民間的消息傳播還保留著濃郁的兩漢色彩,多是通過童謠傳唱和謠言流傳這兩種辦法,既簡單,又缺乏技術含量。

    一直到了唐朝建立了進奏院,信息流通才有了極大的改觀,不過進奏院相當於後世的駐京辦,多是地方督府派到京城的眼線,受眾狹窄且有較高的門檻要求。真正屬於官報性質,面對整個士族階級的傳播媒介,要再往後推延數百年,到了宋朝時發行的邸報,才真正成熟起來。

    “再者,你跟顧允的交情剛剛建立起來,猶如沙中城壘,弱不禁風,要是被他察覺你的用意,心中有了隔閡,對以後咱們的謀劃不利!”

    何濡跟鮑熙的那次談話,鮑熙發出明確警告,只要不牽扯到顧允,他會對何佑在錢塘的活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何佑雖然不怕他,但也知道這位老朋友不是好對付的人,除非萬不得已,或者別無他法,亦或利大於弊,才會考慮對將顧允拉到自己的戰車上來。

    目前來看,還不到時候!

    徐佑當然不知道這一點,但何濡的話也有道理,皺眉道:“那,該當如何?”

    何濡眼瞼低垂,道:“若論消息靈通,誰人比得上商賈呢?更何況是背後靠著江夏王的大賈?”

    “嗯?”

    徐佑訝道:“你是說詹文君?”

    “正是!”

    徐佑猶豫道:“要是郭勉尚在,找他打探倒也未嘗不可。可現在這種情況,郭氏能夠勉強維持不倒,已是萬幸,怕是沒法子關心別的事了……”

    “七郎難道沒有想過,為什麼詹文君姿色一般,才學也一般,郭勉卻要寧可得罪杜靜之,也要同詹氏結親呢?”

    “你是說?”

    “郭勉的兒子郭禮惇厚老實,是個好人,卻不是個好兒子。讓他繼承家業,或者說以郭勉的野心和暗中所做的謀劃,一旦出了事,僅靠郭禮的智計,只能束手待斃。所以郭勉必然要為兒子挑選一個可以支撐起整個郭氏的兒媳。不管他因為什麼發覺詹文君正是他想要的不二人選,但我想,以郭勉的眼光,定不會看錯人!”

    “不錯!”

    徐佑撫掌道:“記得咱們初次登門,遇到假冒詹文君的宋神妃,剛通報姓名,千琴就說了我在晉陵假死之事。當時我還起疑,詹文君一個寡居新婦,怎麼對天下大勢瞭解的這般明白。現在想來,詹文君應該在郭勉的點撥和支持下,已經成為郭氏或明或暗的勢力中的一名極其重要的人物,所以才能在郭勉被捕之後,還保持著整個家族正常的運轉不受大的影響。”

    “據傳詹氏這些年之所以興盛,詹珽不過是推出來的棋子,掩人耳目罷了,真正在幕後操控的是詹文君。以我觀察,此言應該不虛,而郭勉看重詹文君的,也該是她頗有計才!”

    自漢至唐,度支鹽鐵漕運的主官常被稱為計相,所以善理財者也被譽為有計才。

    古代懂經濟的人不是沒有,但大多是通過無數次失敗的經驗裡總結出來的小竅門,並沒有受過系統的理論知識學習。最主要的是,就經濟學而言,此時的中國,還處在朦朧時期,偶爾出現一兩個驚才絕艷的人物,比如春秋之管仲,漢之桑弘羊,唐之劉宴,宋之王安石,明之張居正,但這樣的人都是不世出的奇葩,不能以他們的學識來評價當下的平均水準。

    所以可以想像,當郭勉發現年紀輕輕的詹文君竟然有計才的時候,會是多麼的激動和興奮,因此才不惜一切代價,要為兒子將她聘娶回郭府。

    徐佑腦海裡浮現詹文君英姿颯爽的容貌,像她這樣的女子,在後世的時候要麼當明星,要麼當模特,怎麼也會成為大眾女神的人物,可在錢塘,卻僅僅靠著計才被郭勉賞識。

    “明明可以靠臉吃飯,非得靠才華……”

    何濡沒聽清徐佑嘀咕的話,側頭問道:“七郎說什麼?”

    “呃,沒事!我這就去見詹文君!”

    下樓問了百畫,知道詹文君還沒有回來,躊躇一二,在廳中坐下靜等。百畫侍立一旁,明亮狡黠的眸子滴溜溜一轉,道:“郎君可是有要事找我家夫人?如果找的急,我這就派人去稟告夫人,看她能不能提前回來。”

    徐佑笑道:“些許小事,不急!”

    說完又沒了動靜,百畫望著他的臉,不知在琢磨什麼,也不做聲,只是目不轉睛的瞧著。

    過了半響,徐佑微微一笑,道:“看什麼這樣入神?我的臉上長花了不成?”

    百畫平時最愛嬉鬧,但一般都是捉弄千琴多一些,很少有男子肯跟她如此說笑,立刻活泛了精神,嬌俏的眉眼彷彿要樂出水來,道:“郎君,聽聞義興徐氏的白虎勁至威至猛,我還以為修習的人都身高十餘尺,銅鈴大眼,通體如鐵,鉢盂般的拳頭伸出來,比人的頭顱都大……可見了郎君才知道,那些都是騙人的鬼話……”

    徐佑為之絕倒,道:“修行在於神,而不在於外。難道修習了白虎勁,就變成了老虎嗎?”

    百畫湊過來,小手伸出,好奇的捅了捅徐佑的胳膊,感覺到肌肉的柔軟,並不是鐵塊,嘻嘻道:“誰讓名字聽起來這麼嚇人呢?不過郎君不一樣,一點都不嚇人。”

    徐佑笑了笑,道:“那可不一定,聽其言觀其行,還要察其心,以貌取人,是會吃虧的!”

    百畫堅定的搖搖頭,大眼睛眨啊眨,道:“能說出這樣的話,郎君肯定不會是壞人,我相信你!”

    我卻不敢相信你啊……

    徐佑心中苦笑,別看百畫童叟無欺的天真模樣,可能被郭勉送給詹文君做貼身侍女,恐怕不會真的如此天真。

    百畫見徐佑不再搭腔,撅起嘴道:“難道郎君不信我說的是真心話嗎?”

    徐佑笑道:“沒有的事!只不過我有事想找貴夫人詢問,有點心神不寧。”

    “究竟什麼事,可以說給我聽聽嗎?”

    徐佑想了想,告訴她也無妨,道:“我有位朋友在金陵謀生,多年未見,也不知道現在如何了。所以想問問貴夫人,在那邊有沒有門路,可以幫忙打聽一下。”

    “這個好辦!”百畫拉著徐佑站起,就往旁邊的側門走去,道:“各地的分支傳遞訊息都由千琴負責,找她一問便知!”

    徐佑身不由己的隨她去了,只是沒想到郭氏掌控情報的人,竟然是那個嘴巴尖酸的千琴。

tanakh 發表於 2019-4-15 18:32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四十六章 遙知東宮驚變起


    穿過側門,是一間跟廂房裡佈置一般無二的房舍,只是空無一人,百畫走到靠北邊的床榻裡側,伸手一摸,竟在牆上打開一道暗門。

    徐佑放眼望去,暗門內是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狹窄通道,夾在前後兩進房舍的正中間,黑幽幽的看不到盡頭,不知通向何處。不知道的人,還當這兩進房舍緊緊相靠,卻不知裡面竟然別有洞天。

    “傻站著幹嘛,走啊!”

    百畫招手要徐佑跟著她進去,徐佑苦笑道:“若是密室,我還是避嫌的好……”

    “沒關係的,這裡府內很多人都知道,只是為了僻靜,卻不是為了防人!”

    百畫過來拉住徐佑的手正在這時,黑乎乎的暗道裡走出一個人,卻是千琴從裡面出來,看到徐佑站在面前,頓時一驚,再看百畫拉著徐佑的手,眉心湧起惱色,道:“你做什麼?”

    百畫格格笑道:“徐郎君有事問你,我就帶他來了啊。”

    “胡鬧!”千琴反手關上暗門,一言不發的往大堂走去。百畫吐吐舌頭,拉著徐佑跟在她的身後,道:“阿姊,你去哪裡,徐郎君他有個在金陵的朋友,多年杳無音訊……”

    話音未落,千琴猛的轉過身,道:“知道現在什麼情況嗎?郎主不知所蹤,敵人虎視眈眈,夫人已經快要三日沒有安歇一眼了,大家都在努力,你呢,整日的在做什麼?”

    百畫聳聳肩,絲毫不放在心裡,道:“我在為笑聲大家鼓氣呢……”

    千琴翻了個白眼,實在拿這個丫頭沒法子,掉頭走了兩步,又回過頭對徐佑道:“徐郎君,百畫年幼無知,愛胡鬧也就是了,你是江東知名的人物,何苦跟她一個小娘玩什麼心計?以後若是有事請去找夫人商量,我們只是卑下的侍女,不敢勞煩郎君下問。”

    徐佑真是無妄之災,笑道:“多謝小娘指教!不過你說錯了一點,我與百畫是朋友之交,而朋友有相助之義,她想幫我的忙,我自會銘記,何須玩弄什麼心計?”

    他淡淡的道:“或許小娘從來沒有過朋友,不懂得這點淺顯的道理。放心吧,我不會怪你!”

    “你!”

    千琴氣的柳眉倒豎,道:“男兒丈夫,卻跟我一個小女子逞口舌之利,多大點出息?”

    “身為女子,卻又看女子不起,出息也真夠大的!”徐佑微微笑道:“千琴,我教你一句話,巾幗不曾遜鬚眉,女子能頂半邊天!”

    “說的好!”

    側門處響起詹文君清亮俊朗的聲音,徐佑轉身看去,她一身白色水波紋的對襟襦裙,腰間繫著以梅花為扣的黑革鞢帶,淡黃色的錦緞裲襠穿在襦裙的外面,頭髮沒有盤髻,如男子般梳攏在腦後,插上一根素色的發簪。修長的雙腿沒有像昨晚那樣被戎服勾勒的驚心動魄,悄悄的隱藏在了裙裾之中,失了幾分英姿,卻多了三分秀美。

    “女子能頂半邊天……徐郎君,我雖然見識不廣,但隨家舅也聽聞了不少江東才俊的軼事,他們學問滿腹,充棟盈車,無不是當今天下的棟樑。可我覺得,他們做不出郎君這樣的詩句來。”

    徐佑施禮道:“夫人謬讚了,信口胡謅,不成文,不成韻,哪裡算的上詩句呢?”

    詹文君在外面奔波一日,非但不顯疲憊,反而精神抖擻,玉似的臉蛋清澈如剛剛從水中出來一般,沒有絲毫的風塵。她笑了笑,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視線落在千琴身上,道:“你因何事與徐朗君爭執?”

    千琴稟告了始末,不過也沒說百畫的壞話,只是道:“船閣是府中重地,等閒不讓外人進出,我一時著急,說話失了禮數,請夫人責罰!”

    詹文君點了點頭,道:“徐郎君,這間密室本是為了緊要之時的防身之所。後來家舅出了事,我就把負責收集南北情報的船閣挪到了此間,曾有嚴令,不得任意出入。千琴並不是故意阻你,還望見諒!”

    徐佑忙道:“言重!我事先不知,故而冒失了些。夫人請放心,關於此地,我絕不會透露一字!”

    幾人出了側室,來到大廳,分賓主坐下。詹文君道:“千琴,即是何郎君的朋友,那就傳令金陵,仔細打探一下。不知這位朋友姓甚名誰,出身何處,從何營生?”

    徐佑道:“不必了,多年未見的朋友,也不急在一時。不過我還有一事想麻煩夫人!”

    詹文君跪坐在蒲團上,雙手交疊放在大腿處,襦裙的褶皺在青蔥玉手的輕壓下,匯聚成一個隱隱可見的倒三角的形狀,腰身直挺,胸前的尖筍讓人忍不住目光逡巡不去。

    “請講!”

    徐佑錯開視線,雖然他多是欣賞的神色,但在這個時代難免被人誤會下作,道:“夫人既然在金陵城中設有人手,可否相告,近來朝中有什麼大事發生?”

    詹文君並不多問,對千琴道:“你來回話!”

    千琴凝眉沈思了片刻,道:“並無大事!”

    徐佑默然不語,他對千琴的判斷力,並不是十分的信任。因為這個小娘給人的感覺很不靠譜,實難聽之不疑。

    許是看出徐佑的疑慮,詹文君二話不說,道:“你回船閣,再把近來的所有情報梳理一遍,別有任何遺漏!”

    千琴低下頭,道:“諾!”然後飛快的剜了徐佑一眼,氣惱的掉頭去了。

    “千琴是家舅親手**出來的人,精通分析和梳理情報,往往能從千頭萬緒、雜亂無章的無數訊息中找到最有價值的那一條,並且能將一些看似無關的訊息串起來,找到內裡掩蓋的真相。郭氏和詹氏的生意能做到今日的地步,全仰賴這些情報將各地的糧油絲帛紙墨等生民所需的必備之物的物價瞭然於心,如此,才能低買高賣,賺取差額和盈餘。”

    徐佑頓時對千琴刮目相看,詹文君沒理由為她臉上貼金,說的話十足可信。

    真是這樣的話,千琴可是難得的高精尖的人才。因為會梳理情報的人很多,但對情報天生敏感的人,卻少之又少。

    俗話說一白遮三丑,有才華的人性格上有點缺陷,在徐佑看來都是可以忍耐的事。

    他摸了摸下巴,考慮是不是以後將千琴挖過來為自己所用。可憐詹文君一副掏心掏肺,知無不言的精誠合作的模樣,怎麼也想不到徐佑正在打她手下的主意。

    “對了,郎君要找二十名識字的人,已經都找齊了。就安排在明玉山內的隱宅裡,那裡人跡罕至,風景清幽,必定會讓郎君喜歡。”

    徐佑點點頭,沒有問詹文君這些人可靠嗎,要是連這點本事都沒有,她也對不起郭勉的看重。

    兩人又閒聊了一會,詹文君性子大方,頗似男兒,可長相又對徐佑充滿了誘惑力,幾句話說下來,有種前世裡跟紅顏知己談天說地的愜意和自在。

    千琴再次出現,不過臉色變得有些凝重,到詹文君身邊低語了一番。

    徐佑知道,這是千琴小心謹慎的緣故,這個消息一定事關重大,她不知道該不該讓自己知道,所以先耳語稟告詹文君。

    千琴退開一邊,詹文君臉色平靜,對徐佑道:“剛剛接到消息,內府下了敕令:即日起,裁撤東宮二率!”

    徐佑雙手一緊,隨之放開,腦海中電閃雷鳴,不知轉過了多少個念頭。

    他終於知道,孫冠為什麼要加徵租米錢稅!
tanakh 發表於 2019-4-16 20:36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四十七章 宮中府中


    徐佑告辭離開之後,偌大的廳堂只有詹文君、千琴和百畫三人。千琴低聲道:“夫人,徐佑既然來了錢塘,困居一隅,還能有什麼作為?竟然還費心思去關注金陵的動靜?豈不是自不量力?”

    詹文君端坐不動,身姿挺拔,道:“此子有鴻鵠之志,非你所能度量,今後不許再對人不敬,知道嗎?”

    千琴咬著唇,微微低下頭,束手道:“喏!”

    “去吧,令金陵的船工暫時放下手中諸事,全力打探東宮二率裁撤引起的後續變動,包括內府的宮值安排,朝中的眾臣表態,市井的流言和東宮方面的應對,事無鉅細,不要有絲毫遺漏。”

    千琴屈身施禮,閃身進了側門,往船閣行去。百畫嘻嘻笑道:“夫人,你對千琴可是越來越嚴厲了呢。”

    詹文君嘆了口氣,眼中閃過一絲疲憊的神色,不過這片刻的軟弱很快消失在性子裡的堅毅之下,道:“嚴厲一些,是為了她的將來。要是脾性不改,以後嫁了郎君,不受夫家喜愛,下半輩子不是還得受苦?”

    百畫不以為意,道:“臭男人有什麼好,不嫁就不嫁,我們一直跟著夫人,整日介的嬉戲玩鬧,不也挺好的嗎?”

    詹文君撲哧一笑,平日裡的颯爽英姿頓時化作春風沐雨般的柔和,顯得美豔不可方物,道:“傻丫頭,你年歲還小,不懂得男女間的情愛,人生一世,哪裡是嬉戲玩鬧就可以度過的?”

    “可千琴就跟我說,男人沒一個好人的……”

    詹文君眉頭一皺,道:“千琴跟你不同,不要聽她的。還有,我不在的時候,神妃要是找你單獨去見她,也儘量不要去。”

    “知道了!”百畫噙住小指,茫然道:“夫人,到底什麼是情愛呢?男人真的有那麼好嗎?”

    詹文君起了身,走到門口,右手輕輕的扶著木邊,引人遐思的誘人背影在這一刻卻充滿了難以言表的寂寥和孤單。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可陌上人仍在,公子已經不在世間,這一生,詹文君除非另嫁,否則註定將與快樂無緣。

    百畫彷彿明白了什麼,她固然懵懂,但絕頂聰明,夫人未嫁已寡,如水年華,卻也只能流水般逝去。

    身為女子,悲,莫過於此!

    她心中忽然一痛,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悄然流下!

    為什麼哭,她不知道,

    平生不懂相思,才知相思,便害相思!

    相思兩字,害人如斯!

    萬棋從外面進來,先看到詹文君目光恍惚,再看到百畫淚流滿面,身子一頓,淡淡的憂傷掠過眼眸,然後轉為冷冽,悄悄走過去,道:

    “起風了,外面涼,夫人當心!”

    詹文君從恍惚中清醒過來,道:“回來了?那人招了嗎?”

    萬棋點點頭,道:“他供認是揚州治的十籙將,受李易鳳指使意圖劫持夫人。不過……”

    “嗯?”

    “我估計他沒膽量敢當面指證,只是受刑不過的緩兵之計……拿到供詞也沒用處,遍體傷痕,明顯一看就是毒打成招……”

    詹文君道:“無妨,拿到這個人,不爭一時,早晚有跟天師道算賬的時候!”

    徐佑上了樓,何濡箕坐於地,懶洋洋問道:“怎麼去了這麼久?打聽到什麼消息了嗎?”

    “太子東宮二率被主上裁撤了!”

    何濡一震,騰的站起,道:“當真?”

    “船閣送來的消息……話說這個船閣是什麼東西?”

    何濡隨口解釋道:“郭勉一手組建的情報機構,表面上看是為了蒐集各地糧貨的異同價格,實際上很可能是江夏王布下的暗子,作用為何,就不需要我明言了吧?”

    “那應該比較可靠,太子又犯了何事,竟惹得主上怒到不顧天下震動,裁撤東宮二率?”

    東宮,聽起來簡單的兩個字,其實是獨立於外朝的一個小朝廷。自古以來,皇帝和太子一直是相愛相殺的關係,彼此為依託,卻又彼此小心提防。《禮記?坊記》:“天無二日,土無二王,家無二主,尊無二上。”皇帝怕太子勢大,晚景淒涼,太子怕無力自保,半路而廢,所以在徐佑之前的那個時空,南北朝百餘年間,東宮二率曾多次被裁撤,又多次被重設,起落之間,代表了皇權與繼承權之間的鬥爭和妥協。

    所謂太子二率,職責如同秦漢時的二衛,分左右衛率,設丞,正五品,秩千石。衛率丞各領一軍,一軍兩千五百至三千人,精甲、勁弩、百煉刀、紫金槍,裝備一等一的精良,戰力強大,是太子的親兵,也是能夠親手掌控的最有力的一股力量。

    “太子乖戾不堪,有今日,在所有人預料之中,也難為安子道能容忍這麼多年。哈,二率既裁,太子儲君之位將要開始搖擺不定……”

    徐佑道:“太子在位多年,手下豈能沒有一二智謀之士,面對險局,必然會想出脫身之法!”

    “東宮可堪一用的,只有太子舍人衛田之。他出身卑微,才學還過得去,太子對其有簡拔之恩,因此誓死以報,愚忠的很。”

    何濡為人桀驁,能被他誇口一讚的,必定有些過人之處。徐佑感覺這個名字聽起來熟悉,仔細一想,才想起當日在義興,李摯來拜會時提過這個人,就是他從金陵親赴義興,讓李摯逼自己早日離開。

    “衛田之……”

    徐佑默念了一下,何濡冷笑道:“風虎,你說,一根柱子鬆弛晃動了,該怎麼辦才好?”

    左彣笑道:“這個真問對了人,我之前未從軍時做過河堤上的苦役,要是柱子鬆弛,填土塞滿夯實,用三根鐵鏈分別拴住固定即可。”

    “不錯!要填土,可土從哪裡來?天師道的租米錢稅,已經給了我們答案!能使動天師道的當代天師來破局,衛田之可沒有這麼大魄力和豪氣,給太子獻計的必定另有其人!”

    左彣驚道:“莫非孫冠突然加徵租米錢稅,竟是為了給太子……”

    “想要儲位安穩,錢和人缺一不可。有了錢,才能往窟窿裡填土,挽大廈於將傾。大廈稍安,然後才能收買人心,有了人就有了三根鐵鏈,就能挽狂瀾於既倒。”

    何濡的臉上似乎冒出瞭亮光,興奮的不能自已,道:“如果再往深想一層,有了天師道的錢財支持,被光明正大裁撤掉的東宮二率,未必不能在隱秘處偷偷的重設,一旦生變,就是決定勝負的一招暗棋……”

    徐佑神色一動,何濡的這個腦洞開的雖然大了點,但確實如他所言,太子性格乖戾,若是有人背後慫恿,對皇帝忌恨之心一起,真的不是沒有可能做出什麼大逆不道之事。

    若真有那一天,楚國將再無寧日,正中何濡下懷!

tanakh 發表於 2019-4-16 20:37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四十八章 漫把青泥汗雪毫


    左彣久在華門,雖然沒有受過士族的教育,但看待問題的角度卻遠比普通人要高屋建瓴,道:“太子想要謀逆,恐怕不易,單單京城裡的中軍就不是太子二率等閒可以抗衡的。何況主上雄才偉略,知軍多年,不是易欺之人,以我拙見,郎君想的或許太離奇了些。”

    何濡現在對左彣的態度轉變許多,他不通武藝,徐佑又不能動手,在錢塘的一切外侮,都要左彣來抵擋,對有本事,且可以讓自己在某個位置無可替代的人,何濡都會表示出一定程度的尊重。他並不急切反駁,和聲悅色的問道:“風虎可讀過韓非?”

    左彣慚然道:“不曾有倖拜讀。”

    “韓非這個人很有意思,說過許多有道理的話,今後若是有閒暇,風虎可以讀一讀。”

    左彣點頭道:“郎君說的是!只不過我才疏學淺,怕有些地方晦澀難明,一旦理解偏差,恐傷聖人之意。”

    “這是小事,若有不通之處,可來找我指點,定讓你頗有受益。”

    一般人就算想要指點別人學問,也會謙遜的說互相切磋,共同進步。可何濡是什麼人,他根本懶得裝潢這些表面功夫,以他跟左彣之間的差距,說指點其實已經很給面子了。

    左彣大喜,何濡的性格不怎麼討人喜歡,可學問卻是上上品的紮實,能得他指點一二,無疑於苦讀了十年。

    當即起身就要下拜答謝,何濡伸手扶了一下,道:“大禮就免了,咱們日後都在七郎麾下做事,有同生共死之義,這點小事,何必多禮?”

    左彣也不再堅持,正如何濡所說,今後還要一起面對不知多少腥風血雨,這些真的只是小事了。

    “為什麼要提到韓非呢?是因為韓非說過一句話,很適合現在的情形。”何濡拿起一隻玉杯,在幾案邊輕輕一撞,幾條清晰的裂紋草蛇般浮現,道:“他說千丈之堤,以螻蟻之穴潰;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煙焚。太子二率被裁撤,如同青樓上高臥絕色,而洞門大開,幾乎可以跟路人赤誠相見,凡有點羞恥心的人都會惱怒到無以復加,更勿論以儲君之尊?他要是不在心裡對安子道腹誹幾句誅心之言,我可以現在給風虎斟茶認錯!”

    徐佑插了一句嘴,笑道:“那可不敢當,折壽啊!”

    何濡乜了他一眼,徐佑忙道:“行行,你繼續!”

    “但正如風虎所言,單單這一件事,還不足以讓太子狂悖到殺君弒父。一來實力不足,二來太過倉促,三來他也未必真有這樣大的膽子。但千萬記住了,楚國這千里長堤,已經因此潰爛了一處蟻穴,以太子的性情,這處蟻穴只會不停的擴大,到了無法遏制的時候,就是整個楚國轟然倒塌的日子了。”

    左彣所持的論調,是近憂。何濡著眼的地方,是遠慮。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所以不能排除太子謀逆的可能性,自然也不能排除太子假借天師道的財力和人力,秘密培養死士部曲的可能性。

    徐佑嘆道:“要是咱們也有人在金陵就好了,或者可以想個什麼辦法,讓詹文君將船閣的情報和咱們共享……”

    何濡冷哼一聲,道:“除非你娶了她……”

    兩人同時一愣,徐佑不是什麼道學君子,但詹文君對他確實有一定的吸引力,不過這種吸引力還是極淺的層次,不至於要談婚論嫁的地步。

    所以聽何濡猛然說出這樣的話,有點接受不能。

    至於何濡,他思考的卻完全是另外一番局面了,道:“咦,這個倒不是不可以……”

    徐佑見他似乎真的要考慮這件事,馬上阻止道:“打住!我們現在住的還是人家的宅子,想什麼美事呢?”

    何濡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徐佑,道:“七郎,你好像並不是十分抗拒此事嘛……”

    “我都這樣說了,還叫不抗拒?莫非還得哭鬧一番才行?”

    何濡拉著左彣做幫凶,道:“風虎,你說,七郎的話是不是很奇怪?他的反應不是壞了人家名節,也不是娶了詹氏女、郭氏婦所帶來的麻煩,第一個想到卻是宅子……宅子滿錢塘都是,改日去買一處不就好了……”

    徐佑淚流滿面,習慣是可怕的啊,雖然前世裡他擁有好幾棟屬於自己的豪宅,可在那個時空裡,房子和房價永遠是整個社會都在關注的熱點,沒有房子娶老婆不是不行,但難度會增加十倍百倍。

    “你當買宅子是買菜呢,說的輕巧,明日去給我買間宅子來,不要太大,前後五六進,兩三個詹宅這樣的大小……”

    何濡權當沒聽到這句話,跟左彣繼續說道:“不僅糾纏宅子,還說娶詹文君乃是美事。這算不算間接默認了我的提議呢?”

    左彣憋著笑,卻不說話,他擺明立場,在徐佑和何濡鬥嘴的時候,保持絕對的中立,兩不參合,也兩不得罪!

    “美你個頭!”徐佑沒好氣道:“詹文君寧可抱著靈位出嫁,也不肯悔婚,可見心性堅毅,豈會異志而嫁?此話以後休提!”

    何濡固然不理解什麼叫“美你個頭”,但也聽出徐佑著惱,微微一笑,道:“滿床明月,被冷燈殘,女郎的心思,七郎未必懂的多少。”

    這可真是關公面前耍大刀了,徐佑經過的脂粉陣仗,怕是比何濡這一輩子見過的都多,不過好漢不提當年勇,穿越到了如今這具身體上,竟然還是一個未經人事的魯男子。更讓人羞愧的是,要是沒有條件也就算了,以徐佑的家世和儀姿,想要什麼樣的女子沒有?說到底還是因為他對女色的興致向來不大,至少沒有比研究白虎勁的興趣大,要不然也不會擺著家裡多少貌美侍女而無動於衷了。

    “兒童不識衝天物,漫把青泥汗雪毫。你一個入世的和尚,懂得女子的冰清玉潔?”

    被說做和尚,何濡也渾不在意,奇道:“七郎這兩句詩為何透著一股子脂粉氣?”

    徐佑乾咳一聲,他盜用的這兩句詩是馮盼盼自殺前譏嘲白居易所做,真偽雖然不知,但十分的應景。

    “你倒是鼻子好使的很……歷來閨怨詩都要講究以心比心,不將自己代入對方的心緒裡,男子如何寫的出閨怨?”

    何濡正要答話,敲門聲響起,左彣去開了門,詹文君正站在門外。

    左彣老臉一紅,不知剛才房中的對話有沒有傳到詹文君的耳朵裡,固然這其間沒他什麼事,可聽著也覺得尷尬啊!

    何濡卻是淡定的很,起身拉著左彣就走,道:“不是說韓非子裡‘巧詐不如拙誠,惟誠可得人心’一句,你不解其意嗎?回房中去我給你仔細講解一下。”

    等兩人離開,詹文君進房後笑道:“何郎君為何匆匆離去?怕我問罪不成?”

    徐佑臉皮再厚,也知道剛才的話被詹文君聽去了,道:“慚愧,慚愧!”

    饒是他巧舌如簧,此刻也實在不好狡辯。若說是房中戲言,有拿人家女子的名節來開玩笑的嗎?尤其還是幾個男子的房中戲言,成什麼樣子?若說是認真的,那更是雪上加霜,人家一個寡婦,郎君死了才一年,三年孝期未過,公公又吉凶未卜,這時候說這樣的話,不是趁火打劫是什麼呢?

    所以左說左錯,右說右錯,徐佑突然想起何濡臨走前的話:巧詐不如拙誠,惟誠可得人心!立刻福至心靈,不發一言,老老實實的道歉。

    果見詹文君並沒有生氣,反倒目視徐佑,眼波流轉,輕聲道:“兒童不識衝天物,漫把青泥汗雪毫。徐郎君是否有過刻骨銘心的情愛,或是刻骨銘心的喜歡過某位女郎,這才能寫出這般懂女兒家的詩句?”

tanakh 發表於 2019-4-16 20:38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四十九章 車遙遙兮馬洋洋


    刻骨銘心的情愛?

    徐佑在前世裡身居高位,游弋在紙醉金迷的名利場,手中掌控著讓人窒息的巨額財富。在那個時代,有錢就變相擁有了權力,而美色又往往伴生著權力和金錢而存在。

    所以,他從來不缺少女人!

    從青春洋溢的美麗女生,到風情萬種的漂亮女人,從出身名門的大家閨秀,到蓬門蓽戶的小家碧玉,他經歷了太多各式各樣的女人,但從來不曾真正的動過心。

    只是,在某個閒暇無趣的時候,他偶爾會記起多年前的那一天,那個早上,

    盛夏的陽光很刺眼!

    他剛上高中,十幾歲的年紀,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飯量也開始出現井噴式的增長。那些好心人資助的錢,只夠他的學費和基本生活費,卻不能保證每一天每一頓都能吃飽飯。而在他那個年代,國家剛剛從浩劫中走出來,社會經濟還沒有發展到足以給一個高中生提供勤工儉學、自立謀生的程度。

    於是,在一次早飯後,他選擇了重返食堂,在空無一人的大廳裡,尋找那些吃剩下的食物。這沒什麼可恥,也不可憐,對一個從小在絕境中長大的孤兒,能夠和其他人一樣坐在明亮的教室裡上課,去擁有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本身就已經是極其幸運的事,相比之下,吃些別人不吃的食物,並不是多麼不可接受的悽慘。

    這樣持續了一段時間,那天徐佑又和往常一樣,估算著時間,等同學們走完了才摸進了食堂,逕自往東北角跑去。因為經過總結髮現,週一和週三,東北角會有大量吃不完的饅頭,偶爾還會有幾個肉包子。到了地方,果然沒讓徐佑失望,他拿起被咬了一半的包子,放進嘴巴裡貪婪的享受著從喉嚨到胃管再到肺腑深處,那種被充實和滿足的感覺,足以換個神仙都不幹。

    吃完了包子,徐佑又搜尋其他的食物,剛抬腳走了一步,聽到哧的一聲,低頭看去,卻見一個完整的雪白的包子躺在地上,被他踩的稀巴爛。

    徐佑猶豫了一下,還是蹲下身子,將包子從地上撿了起來,正要放到嘴裡去,聽到身後傳來一個女孩的低呼。

    他回過頭,看到了一張清麗的不像人間該有的容顏!

    女孩穿著淡青色的裙子,長髮垂到肩頭,手中端著快餐杯,手裡拿著兩個饅頭,吃驚的看著蹲在地上的徐佑。

    時間彷彿定格在這一刻,女孩如同踏著七彩祥雲,從天宮中走來,而徐佑蓬頭垢面,跪伏在地獄中,

    仰望天堂!

    女孩呆了一會,突然對著徐佑笑了笑,將手中的饅頭慢慢的遞了過去,她的眼神充滿了真誠,沒有憐憫,沒有同情,只有純真的善良,和善良的純真。

    徐佑站起身,搖了搖頭,然後轉身離開。之後的三年,他無數次在人群中看到了那個女孩,但他沒有凝望,沒有駐足,淡然而自然的走過,因為他知道,他要什麼,又不能要什麼,他可以擁有什麼,又不配擁有什麼。

    後來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徐佑偶然聽老同學提起,女孩已經嫁了人,生活的很幸福。甚至還在一次機緣巧合下,已經成為金融界新秀的徐佑暗中幫她老公解決了一些財務上的大麻煩,當然他都隱在暗處,沒有露面。

    再到了後來,徐佑的身邊有了很多女人,各個天香國色,可不知道為什麼,只有在想念起那個早上,那個女孩的笑容時,他才會重新感覺到自己的心跳聲。

    很劇烈,又很安詳!

    吱呀!

    門開門合,徐佑從穿越了時空的回憶中清醒過來,眼前的縞素佳人已悄然離去,鼻端似乎還能聞到沁人的陣陣幽香。

    膝前的案几上攤開一張潔白如玉的藤紙,其上墨跡未乾,留著娟秀的一行小字:

    “車遙遙兮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忘。郎君原來也是傷心之人!”

    這當然不會是詹文君寫給徐佑的定情詩,只是兩個傷心人在剛才那短暫的沈默裡,共同追思起了屬於自己的某些記憶,然後在一個微妙的處境,達到了感情上的某種共鳴。

    要是在前世裡,兩個人從此可以成為很好的朋友,可在這裡,風氣使然,詹文君再怎麼灑脫,也畢竟還是女子,所以留字避嫌而去,卻反倒別有一番雋永的滋味。

    房門再次被推開,何濡就像熱衷於八卦的鄰居大媽,施施然走了進來,歪著身子瞅了眼案几上的字,唇角上翹,口中嘖嘖道:“厲害,厲害!巧詐不如拙誠,七郎深得韓非子的真傳,竟然一片誠心,寥寥數言,就引得詹文君動了慕艾之思。”

    徐佑拿他沒有辦法,頭痛道:“別胡說,小心再被人聽了去。剛才要不是郭夫人大度,真生氣起來趕了你我出去,沒有了郭勉這塊跳板,看你怎麼是好!”

    何濡跪坐蒲團上,執起藤紙細細觀看,道:“詹文君為人爽朗,大有男子俠氣,可筆跡卻柔媚多嬌,想必內心深處,也渴望有情郎常伴身側。七郎,若說方才只是說笑,此刻卻不妨認真一些,娶了她,對我們大有裨益。”

    徐佑見他不像是說笑,也認真起來,端坐片刻,沈聲道:“不妥!詹文君身份過於複雜,前有郭勉,後有杜靜之,而郭勉又牽扯到了江夏王,杜靜之牽扯到了天師道,無論哪一方都不是易於之輩。你我勢單力薄,要僅僅渾水摸魚,隔岸觀火還好,真要陷入太深,恐怕過猶不及。”

    “那是自然,我說的是將來,而非當下。”何濡似笑非笑,道:“難道七郎已經迫不及待至此,想要今夜就‘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

    “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一句出自《召南?野有死麕》,是《詩經》中很有名的一篇野合之作,大意是“慢慢來啊少慌張!不要動我圍裙響!別惹狗兒叫汪汪  !”。

    聽文辨義識心,可想而知何濡這個傢伙是如何悶騷,徐佑冷哼一聲,道:“你要說別的,我還真懶的駁你。偏偏這篇《召南》,鄭康成可是在《鄭箋》裡釋義過的,說貞女讓吉士以禮數相待,可吉士卻無禮劫脅。你用此詩,可是譏諷我是吉士,而詹文君是貞女嘍?“

    “鄭康成……哈!“何濡毫不遮掩眉角的不屑,道:”經學家的心被聖人之道給迷住了,好好一篇少女懷春的詩作,讓他們一釋義,就成了可堪後世之表的道德文章。於是懷春之女就變成了貞女,吉士也就變成**之男,情投意合就變成了無禮劫脅,急迫的要求就變成了凜然不可犯之拒。可悲可笑!”

    “連鄭康成你都不放在眼裡……其翼,知道我最喜歡你哪一點嗎?就是這種蔑視一切聖人的勇氣和膽量!”徐佑笑道:“不過,鄭康成畢竟是大儒,他的釋義未必全是錯的,兼聽則明偏信則暗,不要太。”

    鄭康成也就是大經學家鄭玄,朱熹說過“康成畢竟是大儒“,這位朱夫子一生說過許多奇奇怪怪的言論,唯有這句是徐佑很贊成的,所以引用來告誡何濡。

    何濡哂笑道:“大儒?《中庸》開篇就說‘天命之謂性’,後又說‘率性之謂道’,這篇《召南》明明做到了率性為之,卻被這些大儒們刻意曲解後用來證實他們的道,豈不是掩耳盜鈴,可悲可笑?“

    徐佑笑了笑,道:“你要再往後活上數千年,肯定如魚得水,大有同道。”

    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在五?四之後,顧頡剛、胡適、俞平伯等一大波學著對《召南》進行了平反和肯定,何濡的思想和見識,不能說領先了數千年,但至少要更契合後世多一點。

    何濡沒聽到徐佑的意思,不過徐佑也沒有要跟他解釋,站起來將案几上的藤紙付之一炬。這樣容易貽人口實的東西還是銷燬的好,望著星星點點的火光,淡淡的道:“與詹文君一事,以後不許再提。”

    何濡泠然一震,望瞭望徐佑,收斂氣息,眼觀鼻,鼻觀心,沈聲道:“諾!”

    當天晚上,幾輛牛車趁著夜色離開了錢塘,趕赴三十里外的明玉山。

    此山面積不大,方圓十數里而已,但連綿起伏,林蔭密佈,風景十分秀麗。

    “……山中往西去,有一處絕崖,崖水自上而下,飛湍十餘丈,墜入碧玉清潭之內。郎君自義興來,定沒見過那樣壯觀的景緻,等會稍作休息,我帶你去瞧瞧如何?”

    說話的是百畫,此次進山,由她作陪,而萬棋則在車隊前方帶路。詹文君自從跟徐佑一見後再沒有出現過,不知在忙些什麼。

    徐佑身桿筆直,跪坐在牛車上,隨著車轅的搖晃而左右不定。秋分在後面的牛車上照顧履霜,所以被百畫這個不知男女有別的小娘擠到了身邊,一路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倒也減去了幾分途中的寂寞。

    “隔幾日有了閒暇再去瞧不遲。“徐佑微笑道:”我們來此有要事,最好在宅院裡深居簡出,免得引人覬覦,多生事端。“

    “隱宅坐落處很是隱秘,何況明玉山是我郭府的私業,等閒不得進入。連周邊山澤之人,尚且不敢妄自採飲一水一草,郎君放寬心便是。“

    權豪之族,擅割林池;勢富之家,專利山海。封山佔水之盛,是當時社會形態的一大特色,徐佑對此雖然不以為然,卻也不會在百畫眼前多說什麼。

    “那樣再好不過!”徐佑話風一轉,道:“怎麼不見你家夫人?”

    百畫回道:“富春縣來了人,夫人去會客了,所以脫不開身來。”

    富春縣?

    吳郡朱氏派人來了!

    詹文君終於等來了她的第一個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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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五十章 明玉山中偷餘閒


    山路崎嶇,加上夜幕低垂,牛車行至半途已經不能再往前。眾人下了車,早有步攆候在道左,二十多個奴僕手提風燈,將周邊照射的如同白晝,神態恭敬,曲身迎客。

    徐佑身體虛弱,不堪久行,在左彣的攙扶下上了步攆。他還是第一次接觸這種東西,前世裡有次上峨眉山,遇到抬滑竿的兩個挑夫,瘦弱的身子,蒼老的皺紋,半帶著渴求的眼神和語氣,讓他心生不忍,只是掏了錢,卻沒有坐上去。不過這次遇到的都是壯漢,腹肌硬的可以防彈,倒是沒那麼多心理活動。

    這些壯漢明顯經過專業訓練,從起身到行走,腰部以上幾乎一動不動,保持著步攆的絕對平衡。百畫依然那麼歡快,蹦蹦跳跳的跟在身側,徐佑側目看了看她,笑道:“你一個小娘,能走的了山路嗎?怎麼不去坐攆?”

    百畫嘻嘻一笑,仰著頭道:“這是給貴客坐的,我們奴婢何樣的身份?不敢僭越。”

    “我看夫人待你等甚厚,斷不會嚴苛至此吧?”

    “夫人對我們恩情就是傾盡錢塘湖水也感激不盡,只不過越是如此,我們越要緊守本份,該頑皮淘氣的時候,自然不會見外,可該守規矩的時候,也要比旁人更加的守規矩。”

    徐佑沒想到百畫這樣看似大大咧咧的女孩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眯著眼睛望著遠處的暮靄朦朧,輕笑道:“你倒是知禮的……”

    又行了一個多時辰,轉過蜿蜒小路,眼前豁然開朗,從遮天蔽日的樹木草叢中露出精美的青牆和紅磚,一處窄窄的石砌月門聯通了牆內牆外的不同天地。

    “郎君,這裡就是明玉居!”

    徐佑下了步攆,打量著周邊的景緻,笑道:“瘦竹籐斜掛,叢花草亂生。林高風有態,苔滑水無聲。你家郎主選的好地方!”

    “那是!”百畫得意的道:“這裡風水好,就是吳縣的那些貴人們,也都想在這裡安居,不知開了多高的價錢,我家郎主就是不鬆口,嘻嘻!”

    徐佑搖頭失笑,郭勉富甲三吳,最不缺的恐怕就是阿堵物了,哪裡會肯讓出這樣一塊風水寶地。

    入了明玉居,自有百畫張羅著安排住處,徐佑住在一處獨立的小院中,裡外三進。他的主臥邊是秋分的側臥,旁邊的廂房安置履霜,再往院中左邊是何濡,右邊是左彣,另有服侍的奴婢等十數人住在外進,不得招呼不許入內。

    當夜無話,第二天一早,用過了早飯,徐佑婉拒了百畫要他去看瀑布的邀請,吩咐她將那二十個識文斷字、口舌便利的人尋來,一一看過後,提筆寫了幾行大字: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閏餘成歲,律呂調陽。

    雲騰致雨,露結為霜。

    金生麗水,玉出昆岡。

    劍號巨闕,珠稱夜光。

    果珍李柰,菜重芥姜。

    海咸河淡,鱗潛羽翔。

    ……一邊寫時,一邊注意察看眾人的神態,見首排靠左邊第三個站著的人眼睛不眨的看著運轉如飛的筆尖,嘴巴微微張開,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心中微微一笑,放下毛筆,指著他道:“你來,讀一讀這些字!”

    左邊第三人趕緊收了胸腹,垂首挪步,走到案幾前,低聲讀道:“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大聲點!”

    他有點緊張,額頭隱有汗珠流出,但還是清了清嗓子,大聲道:“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這人聲音高而洪亮,吐字清晰,略帶抑揚,重點培養一下,倒是一個好苗子。

    徐佑點了點頭,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人姓周,周七巧,鄉親們都喚我叫巧弟。”

    “巧弟……聽你名字,應該是個伶俐的人,都讀過哪些書?”“讀了《爾雅》《毛詩》,現正粗讀《公羊傳》。”

    徐佑小吃了一驚,這人眼看著三十歲許了,相貌一般,手掌黑而粗糙,雙頰帶著營養不良的草黃和灰暗,應該也是家境貧寒之輩,不知費了多大心思和財力物力,才能讀到了《公羊傳》,倒讓人刮目相看。

    “嗯,退下吧!”

    周七巧本以為應對得宜,尤其他的學識在這二十人中也是出類拔萃,必會受到貴人褒揚才對。可徐佑不動聲色,輕飄飄一句“退下吧”,讓他滿心歡喜頓時受挫,一時不知該喜該悲。

    接下來徐佑又點了幾個人出來讀這從《千字文》裡摘出來的幾十個字,有人識的全,有人識的大半,也有兩個只識出十餘個。就這樣還是依託詹氏的龐大關係網,費盡心血搜尋而來的,雖說時間有些緊,且不要真正的讀書人,但也管中窺豹,可見其時的識字率到底低到了什麼程度。

    將識字最少的兩人淘汰,又百畫帶出去安置,事了之前他們不可能離開此地。但住在這裡有吃有喝,又不用做事,其實也是一件美差。

    將剩下的十八人分成三隊,周七巧和另外兩個最是伶俐的人分作三組的小隊長。給他們發了紙筆和案幾,全都盤膝而坐,徐佑來回穿梭幾步,在堂前立定,放眼望去,偌大的廳堂一時有些像是金鑾殿上的殿試。

    他笑了笑,想什麼呢,別說這個朝代沒有科舉,就是有,殿試裡坐著的都是什麼人,而這裡坐著的都是什麼人?

    不可同日而語啊!

    “我口述,爾等筆記,聽到多少就記下來多少,不要求字跡端正,只要看得清晰即可。聽明白了嗎?”

    “諾!”眾人齊聲答道。

    周七巧握緊了筆,手心都在暗暗的出汗,他好歹是讀過書的人,單單瞧徐佑的氣質和當下的這些舉動,肯定待會要做的是什麼了不得的事。

    他的心劇烈的跳動起來!

    “話說西湖景緻,山水鮮明。漢朝永光年間,山水大發,洶湧流入西門。忽然水內有鹿一頭見,渾身雪白。後水退,其鹿隨行至天雲山,不知去向。哄動錢塘市上之人,皆以為顯化。所以在天雲山建立一觀,名曰白鹿觀。當時有一道人,法名穗真,到此雲遊,玩其山景,道:“崑崙山前小峰一座,忽然不見,原來飛到此處。當時人皆不信。道人言:“我記得崑崙山前峰嶺,喚做通天嶺。這山洞裡有個白猿,看我呼出為驗。”果然呼出白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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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五十一章 追更


    “人皆說西湖美景如畫,仙人古蹟無有窮盡。今個我卻只說一個俊俏後生,只因遊玩西湖,遇著兩個婦人,直惹得幾處州城,鬧動了花街柳巷……”

    周七巧初始目瞪口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詹氏動用了數十家奴,星夜裡將自己這二十人從周邊各地秘密帶到明玉山中,本以為要做什麼大事,原來僅是為了記錄眼前這人的鬼神奇談。

    魏晉時志怪小說已經開始大行其道,普羅大眾交口傳誦,甚是熱衷,各種匪夷所思的情節幾乎應有盡有,所以想要出新出彩,沒有一定功力是不成的。

    周七巧心中大失所望,光看徐佑一個少年,能有幾許經歷和見識?又能編出什麼樣的故事來?可筆下卻不敢有絲毫停歇,旋、頓、提、收,運腕如有神,幾乎片字不漏的全部記了下來。

    不過寫著寫著,周七巧的筆便慢了下來,不是偷懶,而是越聽越覺得入迷。好幾次筆尖蘸了墨,臨近紙面時卻停下不動,痴痴的聽徐佑講那白蛇如何修行千年化作人形,如何三生不改,苦苦尋找許仙,如何在西湖斷橋相會,終於結為夫婦,又如何恩愛和諧,相敬如賓,羨煞旁人,至於盜官銀,斬蛤蟆精,解鶴頂紅之毒等等,更是曲折離奇,百轉千回,讓人大起餘音繞樑,三月不知肉味出處之嘆。

    等講到端午節,白素貞喝下了雄黃酒顯出了蛇形,將許仙生生嚇死,徐佑已經口乾舌燥,又見窗外到了午時,笑道:“都記得如何?”

    沒人回應,一個個都如同中邪般呆坐不動,徐佑眉頭一皺,望向周七巧,道:“巧弟,將你記錄的拿給我看。”

    周七巧打了個激靈,忙站了起來,捧起案幾上的紙張剛要送來,卻見最上面一頁全是斑斑點點的墨跡,竟沒有一字!

    “啊,小人……小人聽的入神,忘了記,郎君……郎君莫怪!”周七巧撲騰跪下,雙手伏地,戰戰兢兢。

    徐佑走過去拿起紙,還好,除了上面一頁,其他的倒是記得密密麻麻,字跡清晰,行文明白,並且自行改了幾處過於口語化的東西,讓邏輯更顯得通暢。

    此人還是有才的!

    “不錯,賞你千文錢,等下找百畫去領!”

    徐佑隨口打了賞,反正花的詹文君的錢,他不心疼。然後目視其他回過神來的眾人,道:“凡是記下十之七八的,全都有賞。沒有記全的,找各隊的隊長,互相參照比對,午後申時前補齊的,也有賞。”

    午膳由山莊的人準備,豐盛自不待言,秋分若是只和徐佑兩人,還肯對坐用餐,可當著外人的面,卻不肯壞了規矩,跪坐在他的身側,精心服侍。

    徐佑拿她沒辦法,在這個社會,想要讓人人平等,不過是一廂情願,也就由得她去。

    何濡冷哼一聲,夾起一道竹菜菹,放在口中咀嚼一下,沖徐佑譏嘲道:“《論語》有雲,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七郎有手有腳,用膳而已,還得別人來幫忙不成?”

    秋分小臉一紅,手中的銀筷微微輕顫,差點將苦筍掉到身上,急道:“何郎君,不是的……小郎他……”

    徐佑渾不以為意,笑道:“其翼此話說的極是,我很贊同!吃飯穿衣,不過尋常事,自己來反倒省了許多時間。不過秋分整日介跟在我身邊,除了這些瑣事也沒有什麼好做。既然其翼提到了,不如這樣,你教風虎讀書的時候,秋分能不能去旁聽,一來打發時間,二來也好長點見識?”

    對讀慣聖人書的文化人而言,教女子讀書識字,本身是一種人格上的侮辱。幸好何濡天生叛逆,對這些規矩一概不放在心上,當即應道:“可以!跟我學點道理,總比給你使喚要強的多了。”

    徐佑哈哈一笑,道:“秋分,還不跪下拜師?”

    秋分還沒明白過來,已經被徐佑拉著跪了下去,迷迷糊糊的要行拜師禮,卻被何濡躲開了。

    “教你無妨,師父的虛名就免了。”何濡指著左彣,道:“你讓秋分拜師,那風虎是不是也得跪下磕頭?你不覺得折壽,我還受不起呢。”

    徐佑鄙視道:“沒想到你一個出世入世的和尚,還怕這點區區陽壽,人生短短,折了一兩年,又有什麼打緊……”

    正說笑間,百畫急衝沖的跑了進來,一把抓住徐佑手臂,喘的上氣不接下氣,道:“郎君,快,快跟我來。晚些要出人命的!”

    徐佑穩住身子,對這個古靈精怪的百畫,什麼話都只能聽三分,道:“別急,慢慢說,發生了何事?”

    百畫語速極快,要不是離得近,幾乎聽不到她說的什麼,道:“是萬棋,萬棋她受了傷……”

    徐佑眼神微斂,萬棋的身手他是親眼見過的,什麼人竟然能闖進山莊,無聲無息中讓她受了傷?

    “風虎,跟我來。其翼,你留在這,秋分,護住大家!”

    徐佑起身就要往外走,百畫攔住了左彣,道:“左郎君就不用去了,現在沒危險,只要徐郎君去一趟就行。”

    徐佑停下腳步,回頭凝視百畫,道:“嗯?”

    他身份特殊,哪怕在明玉山中,也不曾有半點鬆懈,所以頓時生疑。

    左彣也起了疑心,看似自然的往前移開了一步,卻正好站在徐佑和百畫中間,只要事有不妥,轉瞬就能把百畫制服。

    百畫看自己弄巧成拙,忙往後退開,示意沒有惡念,吐吐舌頭,道:“哎呀,好啦,來吧來吧,都來吧!”

    過了幾道彎曲的迴廊,來到一座素雅的院子前面,推門進去,正面的是寧靜的廂房。百畫指了指半掩的房門,道:“郎君,萬棋就在裡面躺著,你進去瞧瞧她可好?”

    徐佑腳下不動,道:“我看這裡也沒有打鬥的痕跡,萬棋何處受了傷?”

    百畫雙眸圓睜,道:“我幾時說她受傷了?”

    徐佑皺眉道:“你不是說要出人命了嗎?”

    “噗嗤!”百畫捂著嘴笑了起來,道:“又不是只有受傷才出人命……非說要傷的話,我想想,”她湊到徐佑耳邊,嬉笑道:“恐怕她傷的是這裡……”

    百畫伸出纖指,點了點徐佑的心口,黑亮的眸子裡透著數不盡的狡黠。

    徐佑搖了搖頭,轉身就走,他可沒興趣陪這小娘胡鬧。

    “喂,郎君,我沒騙你。”百畫見徐佑真的要離開,忙道出了實情:“是萬棋看了你上午講的那個故事,知道許仙被白蛇嚇死,後面卻不曉得究竟會怎樣……憂心的連午膳都沒吃……你不知道,她可是嚴苛的很,幾時休息,幾時用膳,從來不差一分,像這樣茶飯不思,憂心忡忡,還是第一次呢……”

    徐佑哭笑不得,搞了半天,原來是追更追出了毛病。

    這病,好治!

tanakh 發表於 2019-4-16 20:39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五十二章 誰可殺人心


    追更的病,只有加更可治!

    徐佑自然不會進屋,轉身走時,道:“午膳後我會繼續往下講,如果萬棋小娘等不及,可以到大堂來旁聽。”

    “喂,真的走啊?不能先透露點下文嗎?她連飯都沒吃……”

    徐佑很有說書人的職業道德,若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堅決不提前劇透,拱拱手,帶著左彣揚長而去。

    “神氣!”

    百畫頓了頓足,衝著徐佑的背影做了個鬼臉,嘟著嘴推開了房門,嚷嚷道:“好阿姊,我騙了徐郎君到院子裡來,卻沒能騙得他進來給你講故事,這人精怪的厲害,我對付不了,甘拜下風,甘拜下風!”

    下午未時初,徐佑檢查了眾人的筆記,有重賞誘惑,倒是一個比一個積極,幾乎沒有錯漏的記下了上午所有的內容。有幾個聰明伶俐的,比如周七巧等,甚至都能背誦的七七八八。雖然徐佑並沒有吩咐要背誦,但聰明人之所以比普通人更討人喜歡,就在於能夠舉一反三,快人一步。

    等眾人坐定,徐佑再次開講,剛說到許仙被嚇死後,白素貞焦急萬分,上了崑崙山,欲盜仙草,跟守衛仙草的鶴童一番打鬥,大堂的門悄無聲息的開了一道縫隙,一個窈窕人影閃身進來,沒有驚動正奮筆疾書的眾人,安安靜靜的站在一旁的陰暗角落裡,彷彿一個幽寂的無處安身的精靈。

    絳紗遮體,冰雪乍寒,

    萬棋終究還是按捺不下好奇心!

    徐佑正對著門口,看到萬棋並沒有露出什麼異樣,點頭微笑了一下,繼續講道:“那鶴童和白素貞鬥了不下千餘回合,技法用老,被白素貞尋了破綻,彈指定住了身形,然後水袖一掃,正要捲起靈芝仙草,下界去救郎君……”

    周七巧又不爭氣得聽入了神,不過這次學聰明瞭,一旦聽到緊要處,就把毛筆放在硯台上,免得再次讓墨跡污了白紙。心中正為白素貞感到高興,許仙得救了,突然聽徐佑道:“正在這時,一柄仙劍凌空射來,激射無匹,直取白素貞背心要害……”

    “啊?”

    大堂內響起幾聲低呼,都被這一下轉折給提起了心口,死死盯著徐佑。徐佑目光一掃,望見角落裡的萬棋也不由自主的握緊了小手,心中一笑,道:“好一個白素貞,捏指使了個道訣,身子間不容髮的回轉,手中白乙劍微顫著刺出,劍尖一碰,轟隆一聲巨響,發散出丈許方圓的金光,將周邊的雲海蕩起了波浪也似的漩渦……”

    來的卻是另一個守衛仙人鹿童子,白素貞斗鹿童不成,苦苦乞求,用誠心打動了南極仙翁,被賜以了靈芝草。當她拿著仙草興沖沖的再回錢塘,卻發現許仙的魂魄已經被黑白無常勾到了地府,空有仙草也是無用,這一日的凶險和艱難,全都付之東流。

    這可怎麼辦才好?

    白素貞心喪若死,站在許仙床前,望著郎君冰冷的屍體,悲慼欲絕。

    這可怎麼辦才好?

    同樣的話浮現在周七巧的腦海裡,他這會不是提著心,而是將心臟握在手裡使勁擰了起來,臀部不由自主的離開了蒲團少許,身子上傾,一雙豆大的眼睛透著焦急和慌張,迫不及待的想要從徐佑口中聽到下文。

    偏偏徐佑在這個要緊關節住了口,端起茶杯慢悠悠的撥動下漂浮的茶葉,低頭呷了一小口,再抬頭時,直接看到了滿屋子的哀怨。

    他笑了笑,道:“你們也都歇息片刻,要喝茶的,那邊備有,自取來用就是。”

    眾人雖然哀怨,但也不敢有所造次,正有些人午膳吃的太飽,這會口中乾渴難耐,倒是對徐佑如此體貼大為感激。也有些憋不住的,跑出去上了個廁所,通體順暢,等下記起故事來,精神更加的飽滿。

    殊不知徐佑這是前世裡的習慣使然,上了幾十分鐘課,必須課間休息十分鐘,勞逸結合,才能提高工作效率。

    鼻端悠忽聞到淡淡的幽香,徐佑放下茶杯,抬起頭,看到萬棋站在近前,容顏一如的清冷,只是一雙寒潭似的星眸中卻彷彿起了細微不可見的波瀾。

    “郎君,他會死嗎?”沈默了半響,萬棋低垂著頭,開口問道。

    徐佑微笑道:“許仙是好人嗎?”

    “嗯!”

    “好人,自然是不會死的!”

    萬棋再次沈默,當徐佑以為她準備離開的時候,卻忽然抬起了頭,比崑崙山頂的雪更白的肌膚閃耀著從窗外照射進廳堂的那一縷微弱的光,竟折出了無暇的玉石的紅暈。

    “為什麼……好人,就不會死呢?”

    徐佑嘆了口氣,道:“因為這是虛構的故事啊,現實裡的悲劇已經很多了,故事裡為什麼不能圓滿一點,高興一點呢?”

    萬棋凝視著徐佑的側臉,然後施了一禮,轉身退下,依然站在那處被柱子擋住的陰影裡,露出一抹淡青色的裙裾。

    接下來白素貞入地府,救許仙,夫妻重歸於好,保安堂聲名鵲起,醫濟蒼生。卻不料許仙又陷入到刺史府三件珍寶失竊一案中,被刺史木茂穿了琵琶骨,流放千里。白素貞拋棄一切,輾轉天下,四海尋夫……隨著故事的深入開展,堂中諸人的情緒已經完全被徐佑調動起來,喜怒哀樂,盡在他一言之中。所有人的心隨著許仙和白素貞的命運起伏不定,用句後世很時髦的話,這就是代入感爆表了!

    所有成功的小說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能讓讀者跟書中的人物同呼吸共命運,愛其所愛,怒其所怒,樂其所樂,哀其所哀。白蛇傳的真正由來已經不可靠,但權威一點的說法,還是脫胎於唐傳奇《白蛇記》,以及後來的《西湖三塔記》,然後直到明代大文豪兼非著名段子手馮夢龍的《警世通言》第二十八卷《白娘子永鎮雷峰塔》,白蛇傳的故事已經大體上有了完整的形態。

    不過,這個時候的白娘子還是比較邪惡的,比如被許仙發現了蛇妖的真身之後,威脅許仙說,你要是乖乖的聽話,跟我做一對快活夫妻,一切安好,若是不然,就要用整個錢塘老百姓的血水灌滿城池。

    真是滿滿的霸道女總裁范!

    後來經過無數次藝術再創作,白娘子的形象終於變得豐滿感人和偉大起來,並且白蛇傳也從志怪小說變成了言情偶像劇,撩動了無數人的淚水和情懷!

    徐佑很聰明的沒有按照馮夢龍的版本來盜版,畢竟在任何一個時代,真善美都是最基本的普世價值,塑造一個邪惡的白娘子,最大滿足下大眾的獵奇心理,可要是塑造一個趙雅芝那樣的白娘子,則會讓更多的人沈浸其中,流連忘返。

    “……卻說刺史木卯被小青一番驚嚇,差點丟了性命,於是派人到天雲山白鹿觀,請了觀主青見道人前來降妖。青見道人蠱惑許仙,要他分清善惡,明辨人妖,與白素貞一刀兩斷……”

    許仙開始動搖,懷疑一旦滋生,感情便有了罅隙,於是被青見誘騙進了天雲山白鹿觀。白素貞一路跪行至山下,慟哭三日夜,卻打動不了青見的鐵石心腸,許仙心生悔意,卻為時已晚。白素貞一怒之下,攪動了西湖水,水漫天雲山,導致生靈塗炭!

    “該殺!”

    鴉雀無聲的大堂內猛然響起一陣清厲的嬌叱,當眾人側目的時候,萬棋才發覺自己的失態,一向冰冷無情的臉蛋少有的露出幾分窘迫,對徐佑微微一施禮,掉頭離開。

    徐佑啞然失笑,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像萬棋這樣的女孩子,竟然能聽言情小說聽的不能自抑。不過仔細想想也可以理解,當下的志怪故事大都簡單粗暴,雖然想像力豐富,但寫作手法實在太過落後,劇情的鋪墊、伏筆、架構和曲折程度,跟徐佑這本經過了後世千錘百煉方才成型的劇本不可同日而語。

    當然,他選擇白蛇傳,不是簡單的為了泡妹子,根本目的還是為了應付眼下的危機,所以很不厚道的進行了細節處的改編。

    比如把小說開頭時出水的金牛換成了通體雪白的白鹿,順便把杜靜之宣揚發現神鹿的天雲山給拉出來溜了溜,然後趁勢把金山寺改成了白鹿觀,把法海和尚變作了青見道士,把大反派梁王府的大小梁王虛化成了刺史府的刺史木茂。

    若是有知道內情的人,一望可知,白雲觀指的是杜靜之的林屋山上的左神、幽虛二觀,而青見合在一起就是個“靜”字。刺史府雖然沒有說明是何州的刺史,但木茂這個名字,茂同卯,木卯也就是一個柳字,暗指揚州刺史柳權。

    徐佑來自輿論傳媒大爆炸的時代,深知話語權的重要性,這一次非但要搞出個大新聞,還要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利用輿論把這幾個人的名聲搞臭。

    在最看重名望的古代,若是沒有了名聲,就再沒有了朝野中的威嚴。威嚴掃地,還談什麼功名利祿,錦繡前程,光宗耀祖,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那可真是比殺了他們還難受!

    所以刀可殺人,文字,卻可以殺人心!

tanakh 發表於 2019-4-16 20:41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五十三章 山下的女人是老虎


夜明如晝。

明玉山一到晚上,就彷彿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孤懸的明月散發著幽冷的清光,將隱藏在林木環繞中的雕欄畫棟映襯的帶了幾分縹緲的仙氣。

萬棋一身黑衣,獨自站立在山莊後面那片絕壁懸崖上,向外突出的青石彷彿巨龍探出的嘴巴,和她一樣冷冷的望著遠處的錢塘城。已經是子時了,錢塘陷入了絕對的黑暗和寂靜之中,偶爾幾隻寒鴉掠過天地之交的那一抹慘白,讓燈火齊喑的人世間,更多了少許的落寞和孤獨。

突然,山下叢林中驚起一大波烏雀,萬棋扭轉過頭,遙遙可見一大隊人馬出現在林間小路上,最矚目的是正中那一座八人青竹步攆,紗簾布幛倒掛在四角,詹文君盤膝其上,雙手交攏袖內,平放在胸腹前,雙目微閉,在夜色下猶如一尊潔白如玉的坐蓮佛像。

萬棋身影一閃,往著山下的方向迎了過去。

“你怎麼來了?”

聽到腳步聲,詹文君眼睛沒有張開,卻彷彿知道萬棋到了身邊。

萬棋隨著步攆腳步不停,答道:“夫人沒有按時回轉,所以來看一看。”

“是耽誤了些,至賓樓裡,今日可熱鬧的很!”詹文君神色難掩疲憊,卻沒有繼續說下去,話題一轉,道:“徐郎君可住的習慣?”

萬棋腦海裡不由浮現白天跟徐佑那短暫的相處和寥寥數語,淡淡的道:“沒聽他有什麼不滿,想必是住的慣的。”

詹文君唇邊掠過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道:“傻丫頭,他是什麼人,就算有不滿也不會明面著說出來……也罷,這等事問你卻是問錯了人,百畫可要比你仔細多了。”

萬棋神色一動,糟糕,忘了告訴百畫不要將白天的糗事告訴夫人知道。

詹文君似有所覺,睜開眼,扭頭看了萬棋一眼,奇道:“你怎麼了?”

“沒……沒什麼!”

萬棋遮掩了一下,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糾結,低聲問道:“至賓樓那邊如何了?怎麼拖延到了這個時辰?”

詹文君眼中略有憂色,但也僅僅一閃而逝,眉宇間充斥著不可搖動的堅毅,道:“九弟他鐵了心要和天師道走到一起,要不是朱睿這次撥冗親來,方才在議事廳就要亂成一團了……”

到了山莊內,詹文君梳洗過後,吩咐萬棋去做另一件重要的事,然後喚來百畫,瞧著她睡眼惺忪的樣子,道:“就你嗜睡,今晚還有事情要做,先忍一忍吧,明日許你賴床不起。”

百畫揉了揉眼睛,又長長打了個哈欠,道:“夫人,我雖然睡著了,可心裡一直記掛著呢,你別以為我真的沒心沒肺……”

詹文君搖搖頭,拿她沒有辦法,道:“日間徐郎君都做了哪些事?不管大小輕重,一併稟來。”

“諾!”

百畫掰著手指,道:“他老實的很,進了山莊,哪裡也沒去,就呆在自己房內,除了給咱們尋來的二十人講故事,再沒有別的事做,看起來這人也乏味的很。對了,現下不是二十人了,有兩個不怎麼成器,被他趕走關了起來……”

“講故事?”

徐佑之前對為何要這二十人一直諱莫如深,所以詹文君並不知道他的謀劃,聞言眉頭微微一揚,道:“什麼故事?”

“我沒怎麼聽,好像是一條白蛇化作人形,到人間找了個郎君嫁了之類的志怪事。”

“白蛇……”詹文君心中一動,若有所思。

“哈,夫人真要想問,應該去問萬棋。”

“哦?怎麼?”

百畫捂著小口,笑的眉眼如花,道:“阿姊她平日裡冷淡的很,可偏偏聽徐郎君的故事聽的入了神,竟連午膳都沒心思用……那個魂不守舍的樣子,真真笑死人了。”

“還有這等事?”

詹文君是知道萬棋的,這丫頭性子冷,是天生而來,很少對某些事物感興趣,如此這般倒真是一件奇事,道:“這樣啊,我到迫不及待想要聽一聽了。你去別院看看,若是徐郎君沒有入眠,請他移步一敘。”

徐佑當然沒有睡覺,他料定詹文君不管再忙,今夜必然會上山,所以拉著何濡左彣在院子中談天說地。百畫進來時,剛巧看到三人正俯仰大笑,不知說了什麼有趣的事,束手行了一禮,道:“徐郎君,我家夫人有請!”

徐佑點點頭,和何濡交錯下眼光,起身欲走。左彣忙跟在身後,至於手中劍,那是從來不曾離手的。

百畫蹙眉道:“左郎君,莫非你還不放心?我家夫人又不是老虎,會吃了徐郎君不成?”

左彣愣了愣,瞧了瞧何濡的臉色,頓時大笑不止。

徐佑也實在忍不住笑,揮手示意左彣不必同行,道:“你留下陪其翼,我去去就回。”

出了院門,百畫還有些莫名其妙,一步三回頭的看著院中的左彣和何濡,撅著小嘴,湊到徐佑身側,問道:“剛才我說錯話了麼?”

“何出此言?”徐佑唇角掛著笑。

“左郎君笑成那個鬼模樣,何郎君的臉色也很古怪,我又不是傻子,當然知道說錯了話。”

百畫來時,徐佑正在捉弄何濡。何濡以前是個和尚,捉弄他自然跟和尚有關。若是有其他穿越的人士在,一定聽得懂,徐佑只是唱了一首山下的女人是老虎,當然將歌詞改的更符合這個年代的俚曲習慣,卻已經把何濡逗的不能自抑。沒想到百畫又很應景的把詹文君比作了老虎,自然引得幾人笑不可遏。

這次見面詹文君選在了密室,連百畫都遣了出去。徐佑不是迂腐之人,知道兩人所談不能入第三人之耳,自不會再以男女有別而拒人千里之外。

跪坐蒲團上,徐佑挺直身子,雙目溫和如玉,道:“瞧夫人神色,怕是這一日不怎麼順暢!”

詹文君微微一笑,道:“郎君猜也猜的到,詹珽被天師道視為奇貨,已經牢牢的將他控制在手心裡,應付起來,委實不易!”

“無屈郎君誤入歧途,雖是憾事,但也是幸事。”

詹文君望著徐佑,道:“說是憾事,我能理解。可這幸,又從何來?”

徐佑聳聳肩,道:“在義興有句俗話,叫不怕神一樣的敵人,就怕豬一樣的同僚,天師道選了無屈郎君合作,對我們來說,難道不是幸事嗎?”

詹文君啞然失笑,道:“郎君善謔,我之不及!”

她眉眼分明,眨動間如同秋水臨波,可又偏偏透著一股蓬勃的英氣,兩者交疊,很有一種使人心動的魅力。

徐佑已經麻木,他並不算多麼幽默的人,只是承載了後世互聯網時代太多的信息,隨口一言,聽在這時的人的耳中,卻仿若故意說笑一般。

“聽百畫說,朱氏來了貴客?”

詹文君提壺給徐佑斟了茶,道:“吳郡朱睿,郎君可聽過?”

徐佑搜刮了一下腦細胞內存,沒有找到有關的記憶,頓時有點懷念履霜了,尷尬道:“我一介武夫,多不聞文事,故而孤陋寡聞,望夫人教之。”

詹文君正色道:“是我問的差了,郎君心懷天下,自不會關註三吳一隅之地,且武夫也非皆是粗魯之輩,郎君莫要菲薄。”

徐佑何等臉皮,哪裡會真的妄自菲薄,只是惺惺作態,掩蓋他的出身來歷罷了。

“朱睿,字子愚,年不過十九,卻是吳郡數得著的少年英華,深得朱氏家傳武學精髓,與揚州柳刺史的六女郎柳紅玉並稱雙絕……”

她娓娓道來,聲音不徐不緩,不急不躁,一張俏臉不施粉黛,卻堪比國色天香。

徐佑靜靜的聽著,一時鴉雀無聲。
tanakh 發表於 2019-4-16 20:43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五十四章 居心叵測


    由漢至三國,定天下之姓,立九品。而後又以差第閥閱定郡姓,制尚書而上為甲姓,九卿方伯為乙姓,常侍大夫為丙姓,員外刺史為丁姓。

    三吳,自然以顧、陸、朱、張為甲!

    陸機曾作詩:八族未足侈,四姓實名家。四姓之內,顧忠、陸厚、朱武、張文,朱氏以武為尊,是三吳一等一的豪門。比起徐佑出身的義興徐氏,雖然勢力略有不足,也不像徐氏稱霸一方,囂張跋扈,但追根溯源,漢朝時已有先祖朱梁位居尚書之顯位,數百年尚武家風,源遠流長處,有過之而無不及。

    徐佑精通兩晉史,並不以之為異。江東之所以屢屢出現武力強宗,是因為自古以來,此地就民風彪悍,《漢書·地理志》記載“吳越之民皆好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劍,輕死易發。”換句話說,就是吳越這片地,都是大大的刁民啊。

    就算到了西晉平吳之後,晉武帝司馬炎也常常為這群自備兵器、好勇鬥狠、不怕死不要命的刁民頭疼。有一次在大殿上問華譚“吳蜀雖險,但現在已經蕩平,蜀國人比較老實,誘導誘導,就人人歸心,沒有貳意。可吳國老百姓不聽話,常常提著劍就聚眾作亂,該怎麼辦呢?”

    華譚很無奈的道:“吳人跟蜀人風俗不同,吳阻長江,舊俗輕悍!”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要知道這位華譚可不是一般人,他幼年喪父,母親十八歲開始守節,將他辛苦養大成人,從小就靈慧有辯才,後來還專門寫了本《辯道》。放到現在,那可是搞傳銷的一把好手,洗腦洗的連你自己都肯賣了給人數錢。

    這樣的人,面對江東彪悍民風,也只能一個服字!

    雖然不知道詹文君跟朱氏有什麼交情,但能將家族中蜚聲在外的精英子弟派來錢塘,而不是隨便差使阿貓阿狗來應付了事,可見朱氏應該是有心要幫忙的!

    朱睿,字子愚……聽名字不像是很彪悍的人嘛!

    徐佑把這個名字默念了兩遍,突然道:“動手了嗎?”

    這句話沒頭沒尾,可詹文君卻彷彿聽懂了一樣,搖了搖頭,道:“今天只是各房聚一起議事,詹珽應該許了他們不少好處,竟然十之七八都支持他,所以只是爭論不休,卻還沒有撕破臉皮。”

    徐佑鎮定的道:“無論如何都要拖上十餘日,等這邊的計畫實行,我們才能絕處逢生。”

    想起今日詹珽的猙獰面目,想必他已經迫不及待的想要把詹氏的家業送給天師道,或者說天師道已經沒有多少耐心再等下去了。徐佑的要求,實在不容易做到!

    不過詹文君沒有猶豫,毅然道:“好,我保證十五日內,至賓樓絕不會易主!明日二次議事,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也絕不會讓詹珽得逞!”

    她身子略微前俯,蔥白似的玉手伸出紗袖,輕輕按在案幾的邊緣,翦水秋瞳停留在徐佑的雙目間,道:“現在,郎君總該告訴我,接下來要如何行事了吧?”

    徐佑足足在房內待了一個時辰,出門時詹文君親自送他到了門外,眉目間一掃前些時日的疲憊和憂慮,望向徐佑的眼光也帶著幾分敬佩和驚詫。

    山風吹來,涼意入骨,徐佑下意識的縮了下肩頭,鼻子已經開始有點發癢了。

    這個身體,真是太弱了啊!

    詹文君發現了徐佑的不適,歉然道:“郎君早點歇息,這兩日辛勞了些,等度過這一劫,可在明玉山中常住。此地風光秀美,清幽嫻靜,定合郎君心意。”

    徐佑隨口道:“昨日百畫還邀我去觀絕崖瀑布,若有閒暇,說不得真要叨擾夫人了!”

    詹文君笑了笑,神色不見異常,衝門外道:“百畫!”

    一直候在外面的百畫應聲進來,詹文君吩咐道:“掌燈,小心伺候著,送郎君回房!”

    “諾!”

    百畫剛要轉身,詹文君又道:“送完郎君,速速回來,我有事問你!”

    百畫再次應諾,接過旁邊侍女手中的氣死風燈,俏皮一笑,道:“郎君,注意腳下,可別摔了跟頭,害的我挨夫人責罵!”

    徐佑哈哈大笑,對詹文君負手一禮,長袖翻飛,颯颯然去了。

    過了一會,百畫轉回詹文君的閨房,見她坐在白光銘文銅鏡前,穿著寬鬆舒適的貼身白襪,一頭如瀑青絲隨意的披在肩後,修長白皙的脖頸露在空氣中,閃爍著刺目的光暈。

    “夫人,我給你梳頭!”

    百畫從邊上的鏡屜拿出一把象牙梳篦,站在身後挽起髮絲,輕輕一劃,柔若無物般落到了臀後。

    所謂鏡屜,也就是女子放置妝容器具的妝奩。北周時庾信做《鏡賦》,有“暫設妝奩,還抽鏡屜”的句子。哦,這個庾信,也就是杜甫詩裡“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的那位庾開府。

    “夫人,你的頭髮真好,緞子似的。還有這肌膚,欺霜賽雪,比那些整日傅粉的還要白上三分。哼,要我看,咱們揚州哪裡還有女郎能比的過?偏偏那些才子郎君都是眼瞎的,喜歡那些傅粉的……“

    古代女子的化妝品多種多樣,排在第一位的就是狀粉。狀粉的材質大多是米粉,純天然不含糖,很有後世商家吹噓的風格。不過除過米粉,還有一種鉛粉,就是將白鉛化成糊狀的面脂,吸乾水分,碾成粉末或做成固體的外形,使用的時分就能塗成個明白臉。鉛粉固然有毒,但俗話說“一白遮百丑”,女人為了美容連命都可以搭上,這一點,幾千年了沒有變過。

    詹文君不僅不傅粉,連胭脂額黃等其他妝容物都不曾用過,對容貌之美醜,她看的極淡。

    ”世人傅粉,自然有傅粉的道理。平日就你憊懶,讀書不用心也不用功,豈不知東漢蔡邕有番話說的極好:‘攬照拭面則思其心之潔也,傅粉則思其心之和也,加粉則思其心之鮮也,澤發則思其心之順也,用櫛則思其心之理也,立髻則思其心之正也,攝鬢則思其心之整也。’一個女郎,若是連自己的容貌都懶得收拾,又如何體面的過自己的日子?”

    百畫偷偷吐吐舌頭,可我也不見女郎你喜歡往臉上塗脂抹粉啊,不過這話她只在心裡嘀咕,卻不會真的說出口。

    “你一定在想,我說的出這番道理,卻不肯照這番道理去做,是不是?”

    百畫嘻嘻一笑,乖巧的為她梳攏頭髮,沒有說話。

    詹文君嘆了口氣,道:“你跟我不一樣……你將來要嫁人的……”

    “不聽,不聽!”百畫捂著耳朵,跺著腳道:“夫人你又來了,我就不嫁人!”

    詹文君搖了搖頭,站起了身子,長的逆天的筆直玉腿在白襪間若隱若現,透著無窮的誘惑。

    她走回床榻,側臥片刻,再抬頭時,玉容生了幾分寒意:“嫁或不嫁,都由你的性子。但有些事,卻不能由你的性子來!百畫,你好大的膽子!”

    百畫身子一顫,有點手足無措,呆呆的看著詹文君,道:“夫人,你,你……”

    “自從五個月前,郎主發了話,絕崖瀑布那邊已經是山中禁地,連我都無法踏足一步。你慫恿徐佑前往,到底是何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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