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寒門貴子 作者:地黃丸 (連載中)

 
tanakh 2019-4-8 20:34: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2 106462
tanakh 發表於 2019-4-14 10:08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二十五章 牽一髮動全身


    詹文君沒有說話,千琴卻冷冷斥道:“狂妄!”

    何濡低著頭,伸手彈去袖子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擺明不把千琴放在眼裡,懶得接她的話。千琴的怒意隔著屏風都能感覺的到,又是詹文君呵責了她,道:“雖然不知道前夜發生了何事,讓何郎君流落街頭,但恩情什麼的,我不放在心上,想必郎君也沒放在心上,自然也就無所謂人情債。諸位要是別無要事,此地不便久留,還是請回吧。”

    何濡起身,道:”既然如此,七郎,我們走吧。“

    徐佑笑了笑,知道他這是欲擒故縱之計,跟著站起,施了一禮,掉頭離開。

    剛走到門口,何濡望著門外的景緻,嘆道:“可惜,可惜!”

    徐佑正想著是不是要自己出場捧哏一下,聽到身後的詹文君問道:“可惜什麼?”

    徐佑暗道:詹文君看來並不像她表現出來的那麼淡定,畢竟牽扯到了家族,這可是士族子弟賴以生存世間的根本,尤其亂世之時。

    “可惜今日之後,詹氏數代人幾十位英傑費盡畢生心血打下的這份家業將不復存在了。”

    “葉起葉落,本屬尋常,漢魏以來,多少顯赫一時的王公貴族之家皆風吹而散,何況區區一個詹氏?在或不在,自有天數,非我等可以逆天而行。”

    “此話看似有理,其實狗屁不通。要是什麼都扯上天數,又何必發奮而爭上游?要是什麼都交給賊老天,我們這樣的人,存活的意義又何在呢……”

    徐佑低咳一聲,手掩在唇邊,以只有兩人聽到的聲音道:“說重點!”

    何濡窒了一下,忍了瞪徐佑的衝動,回轉過頭,道:“最重要的是,此次詹氏之災,非天數,而是人禍。郭夫人本可以挽狂瀾於既倒,卻欲置身事外,將來如何見老侍郎於地下?”

    詹文君沈默了片刻,道:“既然何郎君稱呼我為郭夫人,自也知道我已經不再是詹氏的女郎,這時候回頭插手詹氏的家事,恐怕於禮不合,也極易惹人爭議。”

    這也是徐佑心中疑惑之事,以何濡的智商,不應該在說服詹文君時還特地將她郭家兒媳的身份點出來,那樣豈不是更增說服成功的難度?

    何濡往回走了幾步,在廳中立定,道:“正因為你是郭勉的兒媳,詹氏的危局才更不能袖手旁觀。”

    千琴嗤道:“危言聳聽……”

    徐佑突然在腦海中浮現那晚金旌船被刺史府的墨雲都團團圍住的場景,看著何濡的背影,似乎觸摸到了一條潛伏在深處的暗線。

    詹文君也是不解,道:“這兩者又有何關係?”

    何濡淡淡的道:“郭夫人還欲逐客嗎?”

    屏風後的倩影盈盈站起,片刻之後,將房內分隔成兩個空間,並將男女之別分開左右的兩扇屏風往旁邊移去,露出一個身穿對襟雪白紗紋雙裙的妙齡女子。

    她施施然走來,露出線條優美的頸項和清晰可見的鎖骨,裙幅褶褶如雪月光華流動輕瀉於地,挽迤三尺有餘,使得步態愈加雍容柔美,瀑布般垂落的青絲沒有梳攏成三吳仕女們最愛的靈蛇髻,僅僅用一條素色的發帶束起,斜斜的一縷青絲垂在胸前,簡單大方之中帶著幾分淡淡的慵懶,雙頰不施粉黛,純肌如花瓣般的嬌嫩誘人,整個人好似隨風紛飛的蝴蝶,又似清靈透徹的冰雪,讓人可遠觀而不可褻玩。

    這樣一個集鐘敏神秀於一身的女子,在何濡口中,竟然只是中上之姿?

    到底你是審美奇葩,還是眼界太高?

    徐佑又忍不住想要乜何濡了,甚至有些擔心會不會在以後的歲月中,因為這樣的動作而導致眼部歪斜。不過他能寥寥數語逼得一向不見客的詹文君撤扇面談,這等嘴炮的功力,當真不同凡響。

    “文君見過諸位郎君!”

    詹文君屈身施了一禮,道:“剛才多有不敬,何郎君是雅達之人,莫與文君計較才是。”

    何濡目的達到,見好就收,拱手道:“不敢!”

    詹文君這才看向徐佑,道:“早聞徐七郎驚才風逸,今日一見,才知見面更勝聞名。”

    徐佑同樣施禮,道:“不敢!”

    這位新寡文君不說樣貌出眾,單單這份待人接物的本事就不是一般士族女子該有的老練和通透。不過她雖然臉帶笑意,但眼眸中始終平靜無波,可見心智堅毅,等閒不為外物所幹擾。

    眾人分賓主坐下,詹文君道:“何郎君方才所言,可否明示?”

    “郭夫人應該已經得到消息,數日前郭勉被刺史府的人堵在長河津口,現在下落何處,尚不知曉。”

    詹文君點點頭,道:“不錯!”

    那夜之事早已經傳回了錢塘,現在不說人盡皆知,但至少該知道的人一個不少全都知道了。

    “那郭夫人也該知道,天師道揚州治的祭酒杜靜之對夫人覬覦已久,日思夜寐,不得之絕不甘心?”

    詹文君眸子深處泛起一陣驚駭之色,但掩飾的很好,沒有露出破綻,道:“郎君為何有此一言?杜祭酒乃三吳道首,神仙一流的人物,怎麼會看到上文君這蒲柳之姿?”

    何濡冷笑道:“神仙?”下意識的望瞭望徐佑,見他眼觀鼻鼻觀心,根本沒搭理自己,卻也自動的省略了後面的一千字,直抓主題,道:“此處只有我等數人,郭夫人不必隱瞞,我既然敢說,自然有我的道理,要不要我詳細說說杜靜之是怎麼跟詹氏求你做妾,又怎麼跟郭勉暗中爭鬥數次,為了你結下了仇怨?”

    詹文君對何濡產生了一種莫測高深的感覺,沈吟了一會,沒有承認,但也沒有否認,道:“且噹啷君所言是真,那跟眼下的形勢又有什麼牽連呢?”

    “杜靜之已經買通了貴府的詹珽,也就是你的族弟,通過錢塘遊俠兒竇棄,串謀謀取詹氏的族財。跟你在這說話的工夫,想必至賓樓裡雙方也正相談甚歡,算計著是將整個詹氏撕爛咬碎之後分而食之,還是快刀斬亂麻,一口囫圇吞下去。”

    “什麼?有這等事?”

    詹文君微一蹙眉,道:“千琴?”

    從屏風後應聲走出一個素衣女子,跟詹文君相似的打扮,沒有梳髮髻,只是用絲帶束起長發,肌膚細膩,眼神靈動,恨恨的看了何濡一眼,飛快的答道:“還沒有收到消息,最近我們的人手都派了出去,四處打聽郎主的下落,對錢塘這邊鬆懈了一些……婢子立刻讓人去查!”

    千琴轉身招了招手,從屏風後又走出一個婢女,她俯耳低語了兩句,那個婢女從另一側的小門離開。

    詹文君又吩咐道:“給幾位郎君上茶!”

    徐佑笑道:“不必麻煩了,此地離至賓樓不遠,貴屬一去一回,盞茶即可,我們坐等就是。”

    詹文君歉然道:“是我一時疏忽,招待不周,徐郎君莫怪。”

    “女郎太客氣了,我們進門沒有多長時間,可你已經說了三次‘莫怪’,倒顯得我等成了惡客……”

    詹文君展顏一笑,如春風化雨,暮雲晚晴,說不出的嬌美動人,簡單的陋室頓時化作了瑤池仙境,讓人留戀不已。

    “徐郎善謔,大有庾法護之逸態。”

    徐佑現在聽到庾法護的名字已經有些麻木了,莫非偌大一個楚國,只有這位空谷白駒會說笑話不成?

    詹文君面對徐佑何濡這樣的猛人,不僅絲毫不怯場,反倒隱隱掌握了談話的節奏,目視何濡,問道:“何郎君,按你的意思,我家公公出事也跟杜道首有關了?”

    “只要不是蠢材,都知道想要對付詹氏,必須先對付郭勉。沒了郭勉的庇護,現在的詹氏不過是放在刀俎上的魚肉,任人宰割而已。不過郭夫人也不必自責過甚,杜靜之之所以聯合刺史府陷害整治郭勉,背後應該有更大的陰謀和企圖,吞併詹氏以威逼夫人就範,只是附帶的戰利品罷了。”

    何濡眼神閃爍著異樣的神采,道:“說的明白一點,詹珽竇棄不過是小人物,看似高高在上的杜靜之柳權也只是小人物,真正的大人物都在暗中弈棋,驅使這些棋子做前驅,我倒要看看,這一次的局,誰能笑到最後?”

tanakh 發表於 2019-4-14 10:09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二十六章 宋神妃


    詹文君秋水般的明眸輕輕眨動,彷彿一粒小石子投入其中,泛起一層層細小又蕩漾的波紋,道:“哦,何郎君似乎知道很多事情,指點天下,一派風流,應該不是無名之輩。可京口哪裡有什麼何姓的世族,或者說,是文君孤陋寡聞……”

    何濡神色歸於平靜,眼瞼垂下,道:“不過寒門小姓,郭夫人沒聽過也是尋常。況且天下事天下人皆可得知,只看你用不用心,費不費神,與什麼世族不世族的關係不大。”

    詹文君笑了笑,又問了徐佑一些途中的見聞和趣事,聽說左彣竟是袁階府中的軍侯,出籍後自願跟隨徐佑千里遠赴錢塘,很是誇讚了幾句。說話的工夫,剛剛奉命離開,去調查至賓樓裡發生的事情的那個婢女推開側門走了進來,到千琴身前低聲說了打聽回來的情報。千琴點了點頭,玉容浮上一絲蕭殺之意,轉對詹文君道:“女郎,詹珽確實和竇棄在房中密會,說是杜靜之取自神鹿的鹿脯失竊,找不到偷賊,所以由至賓樓賠付竇棄一切損失,不計……不計代價,以全詹氏的名聲和信義!”

    詹文君嘆了口氣,道:“詹珽也是糊塗,再怎麼說,詹氏也是他立身的根本,聯合外人,出賣宗族,要是傳出去,他將來如何做人……”

    千琴竹筒炒豆一般,極快的說道:“我看未必,人家可是好算計呢。神鹿的肉價值幾何誰也說不清,千金也可,萬金也可,真要因此將整個詹氏賠了進去,外人說不定還要贊詹無屈有古仁人之風,破家守信,當為萬世之表,誰知曉他竟然是只喂不熟的狗呢……”

    女子說起陰陽怪氣的話來,力度果然比男子更勝幾分,徐佑不由側目,這個千琴樣貌很說的過去,可說話又急又快,尖酸刻薄,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人啊。

    詹文君輕聲道:“有貴客在,別嚼舌根。”

    “哼,女郎,這可不是嚼舌根,詹公當年在雪夜中將他撿回來,又怕他長大後受人白眼,才假託說是侍婢所生,好歹給了他一個清白的名份,不至於淪為奴僕之類。詹公離世前的這幾年,又讓他代掌至賓樓和其他家族的產業,還不是信賴他的緣故?要不然僅僅憑他那點子韜略,沒有女郎幫襯著,早就把家業給敗盡了!現在攀附上了杜靜之,竟然動了反噬恩主的狼子野心,想著就讓人生氣。”

    “千琴!”

    “女郎,我可不是危言聳聽,春秋時楚國的門子良不聽阿兄的話,導致後來其兒子子越累及家族。前車之鑑,不可不防……”

    詹文君聽她越說越不像話,連家族的隱秘事都脫口而出,登時露出不悅之色。千琴見她動怒,乖乖的閉上嘴巴,退後兩步,不再言語。

    “千琴的話諸位莫要當真,對外也請莫要多言,文君這裡先行謝過。”

    徐佑哪裡料到這其中還有如此勁爆的八卦,道:“女郎放心,我等不是饒舌之人,此間話出了此門,不會再對他人說起。”

    不過區區一個侍女,脫口就是《左傳》裡的典故,實在讓人汗顏。再聯想至賓樓裡那些侍者,若照千琴的說法,詹珽只是推到明面上的擺設,實際掌控者是眼前這個詹氏女郎,徐佑實在不能不對她產生一點好奇心。

    詹文君莞爾一笑,秀美的容顏總是在不經意間讓人心跳加速,螓首微側,對何濡道:“何郎君所言已經證實,但那詹珽既然有杜道首在身後撐腰,又用神鹿這等虛幻莫名之物為藉口,如何應對,著實棘手,不知有何良策,還望有以教我!”

    “我進門時就說了,此來正是為瞭解郭夫人燃眉之急。不過,”何濡睜開眼睛,一字字道:“我指的郭夫人,乃是郭禮之妻,詹氏四娘!”

    詹文君啞然,好一會才道:“何郎君的話倒讓文君一頭霧水,我若不是詹氏的四娘,又會是何人呢?我若不是,又何必在此跟諸位郎君虛費口舌呢?”

    徐佑也是一驚,不過他城府森嚴,知道何濡不會無的放矢,也自知自己對錢塘諸事不甚了了,看不出虛實真假,所以一切都交給何濡處理。臉上不動聲色,跟何濡保持一致,看上去倒像是兩人一般的心思,無形中給了對方很大的壓力。

    何濡吟道:“花外子規啼,庭下春恨切。朝朝慕雲雨,夜夜思神妃。這是號稱三吳第一才子的陸緒寫給郭夫人的詩,夫人到底是何人,就不需要在下明言了吧?“

    神妃?

    徐佑依稀記得自己聽過這個名字,但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詹文君反問道:“何郎君莫非是覺得,我跟前夜那個送你千錢的詹四娘長的不像嗎?“

    “那夜夜黑無月,四娘又戴著幕籬,我並沒看清容顏。”所謂幕籬,是用黑色的紗羅綴於帽簷上,並使之下垂障蔽全身,南北朝時不僅婦人出門要戴,就是世族的男子因為社會風氣傾向女性化,也常常戴著出門,以彰顯身份不同。

    “可是我的聲色跟她不同?”

    “她沒有言語,只她身邊的婢女說了幾句話,道明瞭她們的身份,所以也無從聽聞。”

    “那郎君一定見過宋神妃了?“

    “我雖然數次往來錢塘,但宋神妃乃是郭勉的家妓,頗得寵愛,非郭府的座上客,等閒難得得見。”

    “這就是了,既然沒聽過兩人的聲音,也沒見過兩人的容貌,如何斷定我是宋神妃,而不是詹文君呢?”

    宋神妃!

    徐佑終於記起來了,在長河津口,等候過關的間隙,聽四周的閒漢議論金旌船上的郭勉時,曾提到過宋神妃這三個字,說她的驚鴻一曲,跟雪泥酒都是郭勉的看家寶貝,而郭勉郭狗奴也因此被戲稱為“雪泥驚鴻”,雖然這個雅號跟他的個人形像差之千里。

    何濡的眼光下移,停留在詹文君的雙手上。她的手形極美,蔥白如玉,芊芊細細,手指不僅修長,而且和手掌的比例維持在一個最佳的範圍內,也就是後世常說的黃金分割點,從視覺和精神的雙層角度給予別人近乎完美的享受。

    但徐佑何等的眼力,還是雞蛋裡挑骨頭的找出了一個小小的瑕疵——她的左手食指的指尖竟有一處幾不可見的崩口——雖然從詹文君的衣著打扮來看,不像是很講究外在的人,但正因如此,一雙手還保持的如此絕美,更顯得這樣的瑕疵應該是在不可避免的客觀條件下造成的,而不是一時的不慎。

    詹文君被兩人的目光落在手上,卻也沒有羞惱的神色,反倒大大方方的伸出雙手,前後翻轉來看了看,眼眸裡透出恍然的意味,道:“原來何郎君和徐郎君是憑一雙手猜出我的身份的,可笑剛才神妃還自以為得計,洋洋自得了許久呢。”

    徐佑暗讚一聲,此女好生了得,剛才瞞的淡然自若,這會又承認的乾脆利落,讓人難以生出惡感,待人接物的本事歷練到這等地步,想來也不是常處深閨的詹文君所能做到。

    “鶯聲柳色,第聞亥豕魯魚;鳳管鸞箏,莫辨浮沈清濁。”何濡淡淡的道:“宋神妃以一張鸞箏宣豔名於錢塘,以一曲驚鴻傾妙音於四方,我要是連你都認不出來,又怎麼敢誇下海口,要幫詹四娘天大的忙呢?”
tanakh 發表於 2019-4-14 10:10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二十七章 指尖起驚雷


    箏,戰國時興盛於秦地,李斯《諫逐客書中》述及秦國樂舞的一段說:“夫擊甕,叩缶、彈箏、搏髀,而歌嗚嗚快耳者。真秦之聲也。”所以箏也稱為秦箏!

    秦箏何人所造?

    這個問題向來眾說紛紜,一般認為是秦朝蒙恬所造,但唐朝的杜佑在《通典》裡對此提出過疑問,霓虹國的田邊尚雄在他的《東  洋音樂史》中就提出了箏是戰國末期從西方傳入秦國的觀點。但霓虹國的另一學者林謙三則認為田邊尚雄的論據不足。所以秦箏之父的名頭,很可能在將來要落到另一個考據大國棒子國的手裡了。

    至於彈箏的指法有很多種,但無一例外,最常用到的就是指甲。古時彈箏與後世不同,用的是肉指而非甲片之類的假指。最早出現用假指的記載,見於宋?陳餳《樂書》,其《鹿爪箏》一目雲:“梁羊侶素善音律,自造採蓮歌,頗有新。致妓妾侍列,窮盡奢靡。有彈箏陸大喜者,著鹿骨爪,長七寸,古之善箏者不獨此也。”

    此時的楚國或許還沒有鹿骨爪出現,或許已經有了但宋神妃並不習慣使用,所以在彈箏時造成了指尖的殘缺。徐佑的前身是一個武夫,對音律之事一竅不通,在記憶裡也就沒有這方面相關的記載。

    不過,何濡觀指裂而判斷出宋神妃的真實身份,雖是牛刀小試,但管中窺豹,可見一斑,這份智計,果然不負陰符四相之名。

    千琴今天是跟何濡槓上了,小女孩都是記仇的人,份外看不了他得意,小聲嘀咕道:“說不定私下裡見過神妃阿姊的樣子,故意裝作不認識。有些人呢,就愛故弄玄虛來抬高自己,沒得讓人噁心……

    她的聲音恰好能讓房間內的眾人全都聽到,可這次卻像是集體聾啞了一般,沒人接話,也沒人搭理她,一時都陷入了沈默當中,氣氛開始逐漸變的有些尷尬。

    何濡是絕對不會管氣氛如何的人,老神在在的低垂著頭,任誰也看不透他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宋神妃也許是調節氣氛的高手,可她自從跟了郭勉,已經不需要以色相示人,行事只看自己的喜好和心情,這會她的眸光只在何濡的臉上徘徊不去,似乎對他這個人十分的感興趣,哪裡還有心思搭理別的事?

    徐佑左右看了看,笑道:“既然大家說開了,也不必因此傷了和氣,畢竟我們來此是想幫忙,而不是添亂。女郎如果信得過我們,能不能請詹女郎出來一見?”

    宋神妃從何濡臉上收回眸光,道:“真是不巧,四娘昨天一早就去了別處辦點小事,今天能不能回來還是兩說。至於我為何要冒用她的身份,一來是聽到有乞兒要來報恩,覺得有趣;二來嘛,也想聽聽乞兒口中聲聲說的天大的忙,究竟為了何事。現在看來,我這次胡鬧,卻是胡鬧的對了,不然與諸位郎君失之交臂,可要誤了四娘的大事。”

    徐佑見何濡還是不答話,想必是不見兔子不撒鷹,不見到正主是絕對不會開口談正事的,並且心中也有許多疑問要跟他私下溝通,當下也沒跟宋神妃繼續閒聊的興致,站起身道:“既然如此,那麼先行告辭,等詹女郎回來後,若是有了應對的法子也就罷了,若是一時計短,想聽聽我等的拙見,可派人到至賓樓裡知會一聲。”

    說完對宋神妃施了一禮,轉身往門外走去,何濡緊跟其後,卻是連禮數都免了。左彣走在最後,他出身奴籍,慣做逢低的姿態,道:“我們初至錢塘,諸事紛雜,所以兩位郎君性子急了一點,並沒有別的意思,失禮之處,我在這裡代致歉意。”

    宋神妃目送徐佑三人的背影消失在外面的青石小路上,唇角溢出一絲笑意,道:“有趣,實在有趣……”

    千琴俯下身子,揚起了臉蛋,雙手放在宋神妃的臀側,輕輕的用手捏了一捏,隔著薄薄的紗裙透出誘人的形狀,低聲笑道:“我家神妃阿姊可是從來沒在男子身上吃過虧的,今天被人家視若無物的感覺如何,是不是連貝齒都快要咬碎了呢?”

    宋神妃低下螓首,垂在額頭邊的青絲正好落到千琴的唇邊。她像一隻受寵的小貓,張口去咬那縷搖擺不定的青絲,卻撲了一個空,仰頭發出咯咯的笑聲,聽起來頗有幾分魅惑的味道。宋神妃輕抬玉臂,寬大的袖口順勢往下滑動了三分,露出潔白無瑕的皓腕,微微彎曲的食指貼著千琴的眉心滑到鼻尖,然後來到一雙薄薄的紅唇上,隨著千琴一聲低吟,整根食指悄然沒入了她的檀口之中。

    “若是世上的貓有一天不喜歡吃腥,那可不是貓的錯,知道嗎?”宋神妃的食指慢慢抽了出來,指尖的水漬閃著亮亮的光,放到自己的唇邊,香舌微吐,津液交織,眸子裡卻還是沒有一點的波瀾,冷靜的讓人心悸,道:“四娘幾時回來?”

    “要是路上沒什麼波折,應該今晚亥時抵達錢塘。”

    “嗯,四娘這幾天為了郎主四處奔波,實在是辛苦了。家中的事,能為她分擔一些,就分擔一些。你先把人手撒出去,監視至賓樓裡的所有動向,我要知道從現在開始,詹珽和竇棄都說了什麼,分別見過什麼人,做過什麼事,一點都不許有遺漏!”

    千琴裊裊站起,薄唇抿成一條線,眼眸中全是讓人不寒而慄的殺氣,道:“諾!”

    等千琴離開,宋神妃在房中枯坐,過了不知多久,那個看門的白髮老僕顫悠悠的走了進來,弓著背,喘著氣,道:“見過夫人。”

    “奇伯,徐佑的武功可像傳聞中的那樣厲害?”

    “徐佑?”奇伯渾濁的雙眼眨了眨,咳嗽了幾聲,道:“他身上有傷未曾痊癒,不足為慮。”

    徐佑被譽為年青一代最有可能在二十歲前突破五品的天才高手,可在這個吹口氣都要上西天報到的奇伯眼中,卻只得到這樣四個字的評價:

    不足為慮!

    宋神妃似乎十分信任奇伯的判斷,道:“那,何濡呢?”

    “不會武功,一點底子都沒有,很是普通!”

    宋神妃笑了笑,娥眉上挑,眼如月牙,煞是好看,道:“不會武功的人,卻未必普通。“

    奇伯的嗓子彷彿夾雜一口濃痰,說的話並不十分清楚,道:“肩不能擔百斤粟,手不能縛日中鳥,連武功都不會,這個人……咳,咳,還有什麼鳥用呢?”

    晉時郭璞作《玄中記》,裡面說:“東南桃都山,上有大樹,名桃都,枝相去三千里,上有一天雞,日初出,光照此木,天雞則鳴,群雞皆隨之鳴。”所以雞又名日中鳥,寓意吉祥,又能趨利避害,吃蠍子蜈蚣等毒蟲,所以晉時人家的門畫也從畫虎變成了畫雞。

    聽奇伯口出穢語,宋神妃不僅不惱,反而噗嗤一笑,知道不能跟他計較這個話題,要不然說到天黑也說不明白,直接問了下一個問題,道:“那個左彣左郎君,身手又如何?”

    “步伐穩健,氣息綿長,神光聚而不散,應該只差一步就能邁入小宗師的境界了。要是夫人對這三人不放心,最需防範的,就是此人。”

    “知道了,辛苦奇伯了!等郎主平安回來,我定在他面前好好的給奇伯記上一功。”

    奇伯搖搖頭,轉身往外面走去,道:“如今這世道,人能活著就是天大的福氣了,什麼功勞不功勞的,你記得,我卻不記得,郎主也不會記得的……還是別多話,別多事的好……”
tanakh 發表於 2019-4-14 10:10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二十八章 不濡其翼


    回到至賓樓的院子裡,秋分聽到人聲,從房中走了出來,見到有外人在,乖乖的束手站立,,道:“小郎,你們回來了?“

    徐佑點了點頭,指著何濡笑道:“這是何郎君,以後跟咱們一起在錢塘定居,快過來見禮。”

    秋分恭敬的施了一禮,道:“婢子秋分,見過何郎君!”

    要是按照傳統的禮儀,她其實是應該跪下行禮的,不過徐佑交代過她,等閒不許下跪,所以只是躬身而已。

    何濡知道秋分是跟隨徐佑從屍山血海爬出來的心腹之人,尤其當初在義興時面對沈氏的惡奴不卑不亢,很合他的口味,態度比起對左彣來說,簡直天壤之別,伸手虛扶了一下,道:“不必多禮!”

    徐佑眼角的餘光看到院門外兩個青衣侍者往這邊探出腦袋,突然大聲問道:“有沒有什麼特別的人在院子周圍逗留的?”

    秋分道:“是有侍者過來問起小郎的去處,我說你們到錢塘湖賞景去了,又問幾時回來,要不要準備膳食什麼的,我斥了他們兩句,回說要用膳自會吩咐廚下,其他的倒沒有什麼異常了……小郎,我沒說錯什麼吧?”

    看來詹珽也不是蠢材,應該安排有暗樁盯著詹文君的居所,所以看到自己這一行人去過那裡,故而派人過來打聽消息。

    “還是你機靈,這樣回他們再好不過。去吧,讓廚房送點酒菜過來,你在那邊看著他們做,免得動什麼手腳。”

    秋分領命去了,到了院門外,和那兩個偷窺的侍者不知說了什麼,兩人垂喪著頭,跟著她一起離開。

    徐佑嘆道:“看來這至賓樓是不能住了,明天還得去找宅子。何郎君……哈,說起來竟然還沒問過你的表字,何郎君叫著太生份……”

    何濡一副你才想起來的傲嬌神態,道:“我自幼蒙叔父賜字其翼!”

    “風虎,我來考考你,何郎君的字出自何典?”

    左彣笑道:“郎君這是戲弄我呢,我雖然識幾個字,但腹中的才學哪裡比的上兩位郎君,實在不知有何典故!”

    徐佑也是一笑,道:“這個字大有來頭,單單此字,就明白何郎君畢生所求,非一般人所能仰望。”

    何濡面對徐佑如此調侃,心中作何想不得而知,只是歪著頭,斜眼瞪了過來。左彣見他這般作態,興趣徒生,道:“還請郎君賜教!”

    “毛詩中有《候人》一篇,歸結起來是十個字‘君子沈下僚,庸才居高位’。何郎君的字出自‘維鵜在梁,不濡其翼’這一句,意思是說鵜鶘站在魚樑上,只須頸一伸、喙一啄就可以吃到魚,不必入水。所以然者,是由於地位特殊,近水魚梁乃可不勞而獲。濡,字其翼,少了一個不字,可知何郎君高風亮節,不願與世俗同污,此等節氣,風虎你要好好學學。”

    左彣謹守本份,徐佑能開何濡的玩笑,無傷大雅,他卻不能順桿子瞎湊趣,道:“何郎君經天緯地之才,有這等志向也在情理之中,我不能及。”

    何濡冷哼一聲,道:“我倒一直忘了問,七郎熟讀五經,書法又是一時之冠,究竟師從何人?”

    徐佑沒想到引火燒身,打個哈哈糊弄道:“以我徐氏的家學,府中藏有幾位名不顯於世的大儒恐怕不稀奇吧?我自幼隨侍身側,耳濡目染,學了些皮毛,不足為達者笑。”

    這個理由誰都知道靠不住,但誰也沒辦法進行反駁,何濡也不是當真要追問此事,不過是徐佑調侃他,故而反擊而已。

    三人進了房間,關上門,徐佑逕自問道:“你以前見過宋神妃?”

    何濡搖頭,道:“確實未曾見過,今日說來也險。起初真的被她騙了去,以為是詹文君本人。後來還是看千琴的言語舉止,對她雖然親近,卻並不像是主僕,尤其提到詹老侍郎時,稱呼詹公而不是郎主,且將家中的隱秘事毫無遮掩的脫口道出,這才心中生疑。再者宋神妃聽聞詹珽謀奪家財一事,固然驚訝莫名,但更多是嘆息而不是惱怒,這也於理不合,所以才仔細觀察了一下,果然發現指尖有裂痕,再想到傳說中宋神妃愛白衣,懶挽髻,所以才發現了對方是李代桃僵的西貝貨。”

    真相只有一個,推理自然也不是拍腦門子得出的結論,何濡能從點滴微妙之處發現蛛絲馬跡,層層疊疊,抽絲剝繭,找到最後的答案,沒有縝密的思維和驚人的眼力,很難做到這一點。

    徐佑沈思片刻,道:“你當真要幫詹文君渡過這個難關?要知道杜靜之可不好得罪,杜靜之身後的刺史府,更不好得罪!“

    何濡笑道:“七郎可是怕我把你帶進萬劫不復之地?”

    “怕我倒是不怕,主上特意將我安排在這裡,有顧陸朱張四姓照看,只要不是做出謀逆之事,想必柳權也不敢拿我怎麼樣。至於杜靜之,是有些麻煩,但天師道跟徐氏多少年的交往,總歸也會有辦法應付的。只是,”徐佑望著何濡,道:“為了幫一個送了你千錢的陌生人,卻在我們立足未穩的時候,得罪三吳最強大的兩股勢力,其翼你精通陰符奇術,這樣的賠錢買賣,到底做得,還是做不得?”

    “賠錢的買賣,肯定是做不得的。但買賣之道,不在於一時的得失,如果往遠處看,幫了詹文君,救了詹氏,可以讓郭勉欠下一個好大的人情。郭勉縱橫三吳多年,從來只有別人欠他的人情,要不是此次禍不單行,他被各方勢力層層圍困,無法脫身,也用不到咱們來救詹氏。七郎,昨天晚上我還在想,你也許真的有福星高照,要知道,這樣絕佳的機會,十年之內,可能也只能遇到這一次了。為了長久的利益,眼前這點小麻煩,根本可以忽略不計。”

    “郭勉?”

    徐佑皺眉道:“他的金旌船現在估計已經做了刺史府後花園的遊玩之舟,區區一個商人,再有權勢在柳權面前都是枉然,既已鬧到這步田地,命恐怕都保不住,給他人情又有何用?”

    何濡笑了起來,道:“郭濡要僅僅是三吳的一個豪富商賈,對我們自然毫無用處。但他的背後,卻站著一個人。”

    徐佑想起左彣曾經說過的話,道:“江夏王?”

    何濡奇道:“原來七郎也知道這一節……”

    “聽風虎提過,他耳目靈通的很。”徐佑指著左彣笑道,左彣連道不敢。

    徐佑放過了他,又道:“不過江夏王什麼身份,往來緊密的商人應該也不在少數,郭勉就是跟他能扯上點關係,也未必多麼的親近。再說這次是柳權親自動的手,不是別的雞毛蒜皮的小事,郭勉的面子,足以說動江夏王保他嗎?”

    何濡對左彣道:“風虎,麻煩你到外面守著,三十尺內不要有人!”

    左彣看向徐佑,見徐佑點頭,道:“明白,何郎君放心!”

    等左彣開門出去,何濡低聲道:“郭勉跟江夏王的具體關係,我還在查,但有一點可以保證,他們之間絕對比你想像的要親近的多。如果非要找個合適的形容,我覺得,江夏王安休若除了自己之外,最信任的人裡面,郭勉郭狗奴不能排進前三,也應該能排到前五之內!”

    徐佑這次是實實在在被驚到了,好一會才道:“你是說,郭勉其實是安休若的心腹?”

    “這個絕對錯不了,三吳之地,囊括天下財富的十之八九,但凡有點野心的人,都不會放過這裡,安插心腹之人進行經營,是預料中事……”

    野心?

    安休若是諸皇子中實力最為雄厚的一個,特進,侍中,車騎將軍,領荊州刺史,都督荊、楚、雍、豫、江五州諸軍事,整個楚國三分之一的兵權在他掌中,又驍勇善斷,頗受聖寵。這樣的人,已經位極人臣,還要有野心,莫非想取太子代之不成?

    徐佑沈默不語,何濡抬起頭,眼中掠過一道奇怪的神色,道:“並且,我總覺得郭勉似乎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而這個不對勁的地方,卻彷彿是解開他跟安休若之間謎團的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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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二十九章 旬月之約


    何濡的謀劃其實很清楚了,柳權和杜靜之既然聯手對付郭勉,短時間內詹氏已經失去了在錢塘最為可靠的依仗。沒了郭勉的庇護,前有竇棄這樣的無賴,後有詹珽這樣的內賊,可以想見,要不了十日,詹氏的家財將被劫掠一空。

    何濡選擇在這個節點上介入,正好解了詹氏燃眉之急,對郭勉來說也是雪中送炭之舉。自古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有了這樣的開局,跟郭勉日後的交往自然順理成章。

    至於何濡為什麼如此費心的結交郭勉,最終目的不外乎是為了將來有一日能夠敲開江夏王府的大門。

    只是,江夏王安休若,真的有這麼重要嗎?

    在楚國,除了皇帝安子道和太子安休明,安休若的地位最為舉足輕重,徐佑既然不容於太子,為日後計,能夠走通安休若的門路,確實是一條可行之策。

    徐佑來回踱了幾步,終於下定決心,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至少在當下看,何濡和自己的目標是一致的。他雖然自負聰明才智,但畢竟初來乍到,對楚國上上下下的人和事瞭解的不太詳盡,有了何濡這些年的潛心綢繆,能夠少走許多彎路。

    “其翼,杜靜之是三吳道首,對信眾有莫大的影響力。只要他說竇棄丟失的鹿脯是神鹿的肉,那就是神鹿的肉無疑,如果不能從這一點上駁倒他,詹珽無論賠付竇棄多少錢財都是順理成章的事。可要駁倒杜靜之,談何容易?揚州治的祭酒,在天師道里的地位恐怕不在鶴鳴山七位大祭酒之下,當世除了孫冠,恐怕沒人能讓他改口。杜靜之老謀深算,看似簡簡單單,信手塗鴉布下的這個局,其實是一個無解的死局!”

    何濡目光連閃,道:“七郎說的是,如果想要正面跟杜靜之對抗,以咱們現在的實力,肯定毫無勝算。所以他說什麼,就是什麼,我們不必駁斥!”

    他冷冷一笑,道:“神鹿?真是老而不死是為賊,什麼無恥的話都編造的出,這次我要讓他自食惡果,好好的栽一個跟頭!”

    正在這時,房外傳來爭執聲,秋分怒道:“我們掏錢住店,你們憑什麼趕人?至賓樓就是這樣待客的嗎?”

    “女郎莫惱,並不是鄙店趕人,只是你們的過所有些不妥,所以……”

    “閉嘴!”左彣一直在門外守候,這會也趕了過去,道:“我們從晉陵到錢塘,一路經過多少關津,過所查了沒有百遍,也有十遍,還從來沒有說不妥的。你們區區一家逆旅,難倒比官府的皂隸還懂這些不成?”

    “這位郎君,話不能這般說,你們的過所上註明要到錢塘編戶入籍,可我們剛去縣衙查了,黃籍上並沒有錄諸位的名姓。真要鬧將起來,縣衙派人來追查,你們也吃罪不起!所以奉勸一句,還是儘早離去,免得大家為難。”

    當時的戶籍分黃籍和白籍兩種,黃籍是江東本地人,也就是南人的籍貫,而白籍是專門針對五胡之亂後渡江的北人,兩者最大的區別在於,白籍的齊民不需要納稅服役!

    房門打開,徐佑和何濡一前一後走了出來,見院內站著六個青衣侍者,還有一個錦衣中年男子,看樣子應該是至賓樓的管事,態度頗有些趾高氣揚,說出來的話更是沒來由的讓人心中起火。

    “是嗎?錢塘顧縣令親口告訴你,說我等的過所是假的?”

    錦衣管事看了過來,知道是正主露面,拱了拱手,笑道:“憑幾位郎君,還驚動不了錢塘令……

    何濡上了前去,立在秋分身邊,對那名管事模樣的人劈頭蓋臉一通言辭,道:“錢塘有戶一千五百,故而置令,其下有丞、尉、主薄、錄書史、門下書佐,功、戶、吏、金、兵、法諸曹椽史,還有獄門、都亭、賊捕等職吏散吏,共計八十六人,不知爾等驚動的是其中哪一個?”

    徐佑熟知歷史,秦漢以來,縣分大小,千戶以上設縣令,千戶以下設縣長,這個跟楚國一致。但在魏晉之後,南北朝期間,秉承一貫的一州一郡一主官制度,縣令以下不再設縣丞、縣尉等佐貳官,取而代之的是主薄。主薄本來只是縣令的秘書而已,但沒有了丞、尉等副手,主薄的權力和作用日益增大,實際上已經成為了二把手,集丞、尉之權於一身,民政軍政一把抓,甚至有架空縣令的可能性,到了後期已經需要中央進行任命。

    但聽何濡所說,楚國的縣制明顯有了改變,這也是徐佑決定留下何濡的原因之一。要是還按照他之前記憶裡的歷史去認知這個世界,一不小心,就會走到深溝裡去了,身邊有一個熟知天下事的謀主,真是有種隨身攜帶谷哥的感覺,別提多麼省心了。

    “這個……”錦衣管事憋的臉紅脖子粗,卻不知道該如何作答。徐佑對其報以深深的同情,因為所有跟何濡說話的人,都會有這種被氣到便秘的無力感。“我找的戶曹丁椽史!”

    “我諒你也只能把門路走到戶曹椽史這一步,他不過連品級都沒有的小史,就算把我們的過所放在眼前,又能分辨出什麼真假來?”何濡寬袖一甩,輕蔑的眼神幾乎能讓人七竅出血,道:“至賓樓,我們是住定了,想趕我們走,可以!請顧縣令來吧!”

    “你,你……”

    錦衣管事怒極反笑,道:“等著,我還不信,在至賓樓裡有逐不走的惡客!”

    說完帶著侍者狼狽離開,何濡懶的多看他們一眼,轉頭對秋分道:“你是七郎身邊的小娘,身份尊貴,何必跟這等下人枉費口舌,再有聒譟的,直接打出去就是!”

    秋分小聲道:“我怕給小郎惹麻煩……”

    何濡笑了起來,不冷不傲不嘲諷,柔柔的,帶點寵溺,映著他那雙燦若星辰的雙眸,竟有了幾分讓人心動的魅力。

    “怕麻煩的七郎,還是七郎嗎?有時候越是怕麻煩,麻煩越是會來找你,所以不必擔心,想怎麼做,就去怎麼做,真要惹出什麼不得了的麻煩,有七郎,有風虎,還有我,沒什麼可擔心的!”

    秋分雖然在徐氏的時候備受徐佑寵愛,但也不是驕縱的性子,聽何濡這般說,只是感激的對他點點頭,卻沒有受其教唆的意思。

    “別教壞小丫頭!”徐佑瞪了何濡一眼,道:“錢塘人傑地靈,不知暗中藏著多少英雄,就咱們三個綁一起也未必夠人家塞牙縫的。說的跟你是錢塘令一樣,真這麼厲害,怎麼不去把錢塘湖給佔了呢?”

    封山佔水是門閥政治得以存在的經濟基礎,可錢塘湖現在還沒有後世那麼大的名氣,並且水利未修,一旦大雨,立刻氾濫成災,一旦大旱,立刻乾涸見底,景緻就不顯得那麼漂亮,所以僥倖從世家貴族的口中逃脫,成為漏網之魚。徐佑在來時的路上就幻想了一下,要是能把錢塘湖,也就是鼎鼎大名的西湖變成徐氏的私有財產,這種成就感,應該不下於屌絲逆襲了女神。

    當然了,這只是幻想而已,天下之美景,應該屬於天下人共有,圈起來成為特權階級的玩物,未免太狹隘,也太無恥了一點。

    何濡哼了一聲,道:“七郎品味之差,我不忍多言。區區錢塘湖,在三吳的名湖中都排不上號,就是佔了又有何難?要不要打一個賭,將來若是我佔了錢塘湖,七郎能不能答應我一個要求?”

    徐佑笑道:“個人眼光不同,以我看來,日後流傳後世,千年不衰的名湖,必然有錢塘湖的一席之地。至於打賭,你這麼迫不及待的逼我答應,肯定是一件讓我十分為難的事,既然為難,我又怎麼會蠢得跟你打這個賭呢?”

    何濡並不沮喪,徐佑如此謹慎,其實他心裡是高興的,畢竟沒人願意輔佐一個衝動無謀的粗漢,道:“沒關係,這個我不急,以後有機會,再跟七郎打賭不遲。”

    “哦?你倒是志在必得……這樣吧,免得你說我小家子氣,給你個機會,咱們來打一個短期內可以驗證的賭注,你要是贏了,你的要求,我答應可以考慮,但不是一定同意。”

    “可以!七郎說吧,賭什麼?”

    “我賭旬月之內,錢塘湖可以名動三吳,成為諸湖之冠!”

    何濡臉現訝色,道:“七郎,你可想好了,為錢塘湖揚名不難,可旬月之內,想做到這一點,怕是……”

    徐佑淡然道:“非但在旬月之內,而且還要和你挽救詹氏的計畫結合起來,火趁風威,風助火勢,成一石二鳥之計!”

    何濡終於失了鎮定,驚道:“七郎已經猜到我的計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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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三十章 相見爭如不見


    這也難怪何濡驚訝,剛才徐佑還一本正經的說杜靜之布下的這個局是無解的死局,可轉臉就猜到了他的破局之道,如此智計,實在讓人駭然,也實在讓人難以置信。

    徐佑低聲道:“你的計畫,是不是準備以神棍對神棍?”

    “神棍?”

    以“棍”為貶義出現的具體時代不可靠,比如神棍、賭棍、惡棍、淫棍、光棍等等,徐佑知道自己又一不小心用了他人聽不懂的詞彙,解釋道:“裝神弄鬼之輩,皆可稱之神棍!杜靜之,可不就是三吳最大的神棍嗎?”

    “神棍?哈,這個稱呼好,以後遇到杜靜之,我可用此滅滅他的顏面!”何濡老實不客氣的將這兩字佔為己有,然後凝目望著徐佑,半響方道:“原來七郎真的料到我心中所謀,若不是親耳聽聞,我怎麼也不會信……”

    徐佑微微一笑,道:“其實還是聽你說不要跟杜靜之正面對抗,我才靈光乍現,順著這個思路往深處思索了一番。也許這就是愚人千慮,必有一得吧!”

    “七郎謙遜,我看這叫天下智謀之士,所見略同!”

    徐佑正要說話,從院落外進來一個人,正是白日見過的詹珽,他來到眾人近前,施施然笑道:“方才下人們不懂禮數,慢待了諸位,且看在鄙人薄面,不要見怪!”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可這句話對何濡是沒有任何約束力的,他眉頭一皺,道:“奴僕做完惡人,主人又來做好人,我們又不是三歲稚子,使這些下作的勾當有何益處?有話直說,繞彎子,玩心計,你這個天天沈迷於博戲的不學無術之徒,又能繞的過誰,玩的過誰?”

    魏晉南北朝是賭博盛行的朝代,上至皇帝公卿,下至齊民百姓,無不沈迷其中。何濡說的博戲也是賭博的一種,稱為六博。據《顏氏家訓》記載,博戲是兩人對局的玩法,開始時兩人相對坐,棋盤為12道,兩頭當中為水。把長方形的黑白各六個棋子放在棋盤上。又用魚兩枚,置於水中。比賽雙方輪流擲瓊(即骰子),根據擲採的大小,藉以決定棋子前進的步數。棋子到達終點,將棋子豎起來,成為驍棋。成為驍的棋,便可入水“牽魚”獲籌,獲六籌為勝。

    詹珽臉色大變,道:“何郎君,我自認對你無得罪之處,為何口出此誅心之言?”

    何濡從鼻子發出一聲冷哼,眼角朝天,道:“丑顏陋貌,觀之作嘔!”

    一言以蓋之:我嫌棄你長得醜!

    詹珽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在錢塘地界,竟然有人敢這麼侮辱自己,是可忍孰不可忍,當下也顧不得再裝出一副仁人君子的樣子,鐵青著臉,高舉雙手拍了兩下。

    密集的腳步聲響起,呼啦啦衝進來二十多人,一色的黑衣,上著裲襠,下穿縛褲,手中持有一米多長的殳。殳,也就是一種類似於棍棒的兵器,前面有棱和刃,積竹木為桿,成八菱形,外面纏著絲線。殳的殺傷力雖然不能跟鋒利無比的刀劍相比,但勝在長度和重量,用於遊俠兒打架鬥毆,可是堪比後世“板磚”的神器。

    這幫人在詹珽身後分成兩排站立,一個個兇神惡煞,殺氣騰騰,用犀利的眼神對徐佑等人進行精神上的壓制和恐嚇。

    “我還當怎麼逐咱們走呢,原來找了遊俠兒。這樣直接點多好,既然早安排了伏兵,剛才何苦費那麼多唇舌?”

    “這叫先禮後兵,我仁至義盡,就是逐了你們,旁人也無話可說!”

    何濡冷笑道:“詹無屈,都說你量小器狹,少勇無謀,但好歹也是士族出身,老侍郎的本事沒學到一成,只會用這些不入品的手段,沒得辱沒了先人,還說什麼先禮後兵?沒得笑死了人!”

    徐佑也沒把眼前這二十多人放在眼裡,什麼遊俠兒,不就是他那個時空裡的小青皮嗎?他們對普通老百姓是一大害,可比起那些心黑手辣的勞心者,只會打架的勞力者,其實是天真可愛的!

    “我怎麼聽人說錢塘詹無屈俠義仁心,精明能幹,要不是他,詹氏的家業早兩年就敗的乾淨了?”

    “世人多以訛傳訛,誰知其間別有內情?我甚至懷疑,這些言詞都是詹珽派人暗中宣揚,來為自己傳名的把戲。”

    詹珽一言不發,雙目死死的盯著何濡,大有吃其肉飲其血的架勢。

    左彣怕有意外,不動聲色的往何濡所在的位置移動了兩步,右手握著劍柄,一旦有變故,劍幕張開,能將徐佑、何濡和秋分都護在身後。

    “不會吧?我看無屈郎君不像是那樣不要臉的人……嗯,也說不好,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這世上,君子儒有,小人儒也是有的!”

    《論語?雍也》裡孔子對子夏說: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簡單點說也就是君子和偽君子的區別。

    “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七郎此語之精闢幾乎可以跟曇千那和尚品鑑人物時的狀語相媲美。”

    詹珽被兩人的嘴炮噴的幾乎要溢血而死,如何在這裡待的下去,惡聲道:“君子也好,小人也好,你們說的不算。不過,能不能讓你們在錢塘過的安穩,我說的可從來是作數的!”

    說完掉頭離開,片刻後,竇棄頭戴折上巾,身著褐色寬袍,腰間挎著紫艾刀,穿過人群走了進來。他一眼看到何濡站在徐佑身邊,喝道:“好老革,果然是一夥的!我說無緣無故出來幫什麼腔,真是惡狼生了個賊狐貍,都不是好種!”

    老革是罵人的話,《三國志》裡記載彭漾罵劉備就是用的“老革”。革也是兵的意思,古時重文輕武,罵人老革已經是很嚴重的羞辱了。並且竇棄的話裡辱及祖宗,就算沒有鹿脯這檔子事,跟徐佑等人,也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掌嘴!”

    徐佑剛剛發話,左彣的身子一閃,驀的突進到竇棄身前一尺地,抬起左手,往竇棄的右臉襲來。

    竇棄大驚,腰間紫艾刀來不及出鞘,單掌下壓刀柄,刀身一個翻轉,刃尖朝上橫在了半空,正好擋住左彣的指掌間。

    同時微一運力,長刀離鞘下落,落在手中,宛轉一揮,刀光如練,劃過一道半圓的弧線,砍向左彣的腰腹要害之處。

    “好!”

    “行主這一招真是厲害!”

    “那老兒也算快了,可跟行主一比,簡直不值一提!”

    四下里響起眾遊俠兒的馬屁聲,如潮拍岸,連綿不絕。竇棄也為自己的應變感到得意,不僅擋的好,攻的也妙。正幻想著下一刻紫艾刀破開對方肚腸時那悅耳的撕裂聲,左臉突然一疼。

    “啪!”

    竇棄整個身子橫飛數米,重重的砸在了地上,裝飾華美的紫艾刀也脫手掉到了更遠的樹下,半邊臉腫的不成樣子,口角流出血跡。

    “啊?”

    “發生什麼了?”

    “行主怎麼……怎麼……”

    眾遊俠兒面面相覷,根本沒看清剛才怎麼回事。也只有徐佑明白,左彣第一招其實是虛招,只為投石問路,落子弈棋,最多用了一成的勁道。等竇棄做出了反應,並且招數用老的時候,閃電般使出右手,打了他一記十成十的耳光。

    竇棄能在錢塘混出名聲,也有幾分狠勁,被左彣瞬間擊敗,非但不怕,反倒吐出滿嘴的血沫,高昇喊道:“上,全給我上,死活不論!那個小娘留著,晚上給兄弟們開開葷!”

    眾遊俠兒仗著人多,齊齊一聲喊,持殳圍了上來。

    “上!”

    七八根殳從四方攻來,或成平刺,或成豎砸,或成橫少,看上去有章有法,不像烏合之眾。

    何濡神色一動,口中喃喃道:“四平勢,跨劍勢,騎馬勢……劈山勢……”|

    鏘!

    左彣長劍在手,寒光四溢,足尖點地而起,身法迅疾而飄忽,如狼如羊群,碰著即倒,挨著即傷,劍出則殳斷,手下無一合之將。不過他多用肩、肘、膝和劍背等部位攻擊,只薄施懲戒,並沒有殺人。

    轉瞬之間,地上滿是哭爹喊娘的慘叫聲,殳桿更是斷的四處都是。左彣收劍歸鞘,氣不喘,聲不顫,道:“郎君,這樣教訓他們可好?我唸著咱們總要在此定居,要是殺人,恐怕縣衙那一關不好過。”

    “你做的對!光天化日之下,殺了人總歸是麻煩事,況且這些人又未必個個該死!”徐佑輕笑道:“不過風虎你莫非有個人喜惡不成?怎麼這幾個傷的重了些?”

    徐佑指的那三個人,一個人斷了左臂,一個斷了左手三指,還有一個卻是折了腿骨。這會也是他們喊的最為淒慘,其他的看起來鼻青臉腫,但都是皮外傷不礙事,叫的慘,或許是做給竇棄看的。

    打群架這種事,總有人出工不出力,古今亦然!

    左彣赫然道:“這三人的功力要高出旁人一大截,下手又刁鑽狠毒,混戰中難免會照顧不周……不過都是斷骨而已,找大夫接上,百日即可痊癒。”

    徐佑倒是奇了,左彣的武功怎樣,這一路來他是爛熟於心。對付錢塘縣幾個遊俠兒,竟然會收不住手,可知這三人的武功已經不是街頭小混混的級別,難倒還能入了品不成?

    左彣看出徐佑的疑惑,道:“這三人的真實功力並不足道,只是使出的殳法頗有些門路,彼此配合巧妙,攻守兼備,要不是他們沒有學過修行氣息之法,恐怕一時還不容易對付!”

    “還有此事?”

    徐佑方才在一邊觀看,已經看出這群人的殳使的似模似樣,可畢竟沒有親自下場,體會沒有左彣的深刻。

    一扭頭看到何濡,正若有所思的低頭看著滿院子的斷殳,想起剛才似乎聽到他嘀咕什麼四平勢、跨劍勢的話,眼睛悄悄眯了起來,突然問道:“其翼可是知道這殳法的來歷?”

    何濡的臉上浮現出一股寂寥之意,用只有身邊幾人聽到的聲音,道:“這是北魏的沙門殳法,是我恩師支道安所創,因我不曾習武,僅有我的師兄清鸞學得……”

    之前何濡曾跟徐佑提過,五年前他和恩師一道從北朝逃回了江東,卻沒聽提過所謂的師兄。

    “清鸞現居何處?”

    “他也與我們一同來了江東……只是我為了心中所謀之事,早早離開了恩師,也不知道師兄現在去了何處……”

    徐佑目光掃過想從地上爬起的竇棄,提起一根斷殳,走過去對準腦後砸了下去。

    撲通一聲,竇棄軟綿綿的趴在地上,徹底昏迷了過去。

    徐佑扔掉斷殳,拍了拍手,又走了回來。秋分從懷中掏出小帕,給他細心的擦去手上的灰塵。

    徐佑笑了笑,由的她去,悠悠道:“那就是說,你這位清鸞師兄,很可能就住在錢塘嘍?”

    左彣道:“這個不難,既然這群遊俠兒會何郎君師門的殳法,跟著他們自然就能知道貴師兄是否真的在這裡!”

    何濡默然無聲,過了一會,微微嘆了口氣,道:“見又如何,不見又如何?順其自然吧!”

tanakh 發表於 2019-4-14 10:12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三十一章 全都是套路


    不知是不是詹珽事先安排了人清場,還是這裡的院落太僻靜,眾人又吵又打,鬧出這麼大的聲勢,也不見有閒人來圍觀湊趣。

    徐佑見何濡似乎不怎麼想提起那個師兄,也就不再問,看著滿地的遊俠兒,道:“你說詹珽接下來會做什麼?”

    “要是他不那麼蠢的話,應該會留有後手。照我估計,出不了一刻鐘,縣衙的賊捕也快要到了……”

    “那就等著吧,正好在院子裡透透氣。秋分,去搬幾張胡凳來,我和兩位郎君一同在這古槐樹下,欣賞欣賞‘萬葉秋聲裡,千家落照時’的景色!”

    秋分應了一聲,剛準備去房中搬胡凳,詹珽帶著七八個男子走了進來。見地上一群人翻滾哀嚎,竇棄更是趴在那裡一動不動,死活不知,臉上掠過一道怒色,低聲道:“廢物!”

    “詹郎君,就是這幾個人在樓裡鬧事?”說話的這人頭戴平上幘,身穿綠衣蒲桃文錦的戎服,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不過一雙眼睛透著幾分邪氣,看人時先盯著手足,然後胸腹,再然後才是臉面,彷彿要用眼神將你整個人剖刮一番才罷。

    “是,鄭賊捕,就是他們,不僅投店時遞交的過所有許多疑點,而且蠻橫不堪,現在又動手打傷了這麼多人,我看非奸即盜,請抓回縣衙細細審問,定能問出不法情事!”

    賊捕分署在法曹之下,主管盜賊,凡有賊發,主名不立,則推索行尋,案察姦宄,以起端緒。所以何濡先前猜測,詹珽若是報官,前來查究的定是賊捕,果不其然。

    先派下人驅逐,不成就動用黑社會,黑社會也不成,馬上就是官府出面,所以說任何歷史都是當代史,這樣的套路跟徐佑來時的那個世界,簡直一模一樣!

    鄭賊捕打量了徐佑等人一眼,也不多話,把手一揮,道:“帶走!”

    跟在他身後的都是縣衙的街卒,綠色的襦襖縛褲,腰挎環首刀,聽令一擁而上。

    左彣剛準備動手,徐佑微微搖頭,道:“既然是顧縣令的人,還是留點餘地。”

    何濡冷眼道:“七郎就是太過謹慎,缺了點少年人的戾氣。這等皂隸,打了也就打了,顧縣令還能因此對你生隙不成?”

    “行了,別裝樣子了,諒你們幾個外地客,還能攀扯上顧明府的門楣?”鄭賊捕是在公門裡歷練出來的精明,一看連竇棄這群遊俠兒都敢跟他們動手,詹珽更是擺明瞭要整治這幾人,說明對方沒什麼大的來頭,抓了就能賺上一萬錢,這等好事,可比捕盜捉賊有意思多了。

    他陰笑道:“多餘的話我懶的講,乖乖束手,以你們的罪,受點撲刑也就是了。膽敢反抗的話,我這些兄弟的三尺刀下,不知砍了多少蟊賊的人頭!”

    撲刑?

    徐佑對何濡低語道:“撲刑不是專門對府衙官吏進行懲戒的刑罰嗎?用來糾慢怠也,屬於官刑的一種,什麼時候開始對百姓使用了?”

    撲刑也叫鞭刑,以督教官吏為目的,並不入律,分法鞭和常鞭兩種。法鞭用生革去四廉製成,常鞭用熟革不去廉。作鵠頭,紐長一尺一寸,鞘長二尺二寸,廣三分,厚一分,柄皆長二尺五寸。不管男子或婦人受刑時皆需脫衣漏背,聽起來殘酷,其實對婦人來說已經是一大進步了。因為鞭刑之前,婦人要受笞刑,需要脫褲漏臀,隱秘處往往也坦白人前,所以後來提倡人性化,這才改笞為鞭!

    何濡雖然奇怪徐佑看似對各種刑罰律令知之甚深,可又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但也沒有在這個節骨眼上觸發好奇心,道:“撲刑在曹魏時並不入律,楚國定鼎江東之後,上承魏制,也不曾入律。不過到了泰安三年,主上親下敕命將撲刑入了正律,從此官與民同罪同罰。”

    泰安是安子道的第二個年號,也是他第二次北伐失敗後改的年號,那一年北魏大軍幾乎逼近長江,國內朝局動盪,所以這時修改刑罰,有政治上的諸多考慮。

    何濡還是第一次將安子道稱為主上,可知他也不是不知輕重的人。當著縣衙皂隸的面,要是再開口閉口安子道的名諱,還談什麼復仇謀國的大業?

    “原來如此!”

    徐佑頜首表示知道了,淡淡的道:“鄭賊捕是吧?我等何罪,要受撲刑?”

    鄭賊捕森森一笑,指了指地上的遊俠兒,道:“鬥毆,傷人……哦,還有致殘的,受撲刑已經是極低的刑罰了。最多再關上十幾日,交點贖金,就可以出來了!”

    贖刑也是寫入明文的律法,規定了多種刑罰下可以交錢免罪,所以鄭賊捕這樣說不算公開索賄。

    徐佑聽出詹珽的算計了,給他們點皮肉教訓,再關上十幾日,身上有傷又沒有自由,自顧不暇,當然沒時間去管詹氏的閒事了!

    這法子雖然簡單,也缺乏技術含量,但對付一般人來說,卻是招招見血的三板斧,劈頭蓋臉使出來,實在難以抵抗。

    “也好,來錢塘已逾兩日,該去見見顧縣令了。不勞眾位動手,前頭帶路便是!”

    鄭賊捕摸了摸下巴的鬍子,眼珠子轉了轉,突然露出幾分笑臉,道:“我們也是接了詹郎君的具狀,這才過來看看,孰是孰非,還得稟告明府裁奪。既然爾等識趣,那就不上刑具了,走!”

    詹珽臉色不豫,道:“鄭兄,你……”

    鄭賊捕拱拱手,打斷了他的話,道:“詹郎君,還是那句話,孰是孰非,自有我家明府公斷。放心吧,你是錢塘名士,明府公正賢明,總不會偏袒外人,讓你受委屈!”

    公門是修行的地方,但凡能在裡面混出點頭臉的無不是見風使舵,滑不留手的猴精,鄭賊捕話裡透著話,三言兩語點了點詹珽,又不給徐佑等人落下口實,倒也是個人才!

    “剛才動手的是他,我是主謀,由我們兩人跟你去就是了,鄭賊捕以為如何?”

    鄭賊捕想了想,反正人在至賓樓,也丟不了,點了點頭,道:“走吧!”

    徐佑對何濡使了眼色,讓他和秋分留下,照顧還在房中病臥的履霜,自己卻與左彣跟著賊捕和街卒一同離開。經過詹珽身邊時,道:“無屈郎君,我們這是去縣衙投案,在縣令未曾決斷之時,何郎君他們的安全就要交給你保護了。若是出了什麼差池,縣令追問起來,怕你不好交代。”

    詹珽恨的牙齒癢癢,目送徐佑他們離開,怨毒的眼神久久不絕,甩袖往外面走去。到了院門,怒道:“將門封起來,派人把守,除了縣衙來人,其他的一律不准進出!”

    出了至賓樓,天光近晚,路上行人漸少,漫天的霞彩籠罩在山水之上,將這座錢塘古城描繪的如同仙境一般。

    “郎君果真認得顧明府?”鄭賊捕試探著問道。

    徐佑反問道:“敢問賊捕大名?”

    “在下鄭經!”

    正經?

    這名字一聽就不正經,徐佑忍著笑,道:“鄭賊捕可能誤會了,我跟顧縣令素不相識……”

    鄭經眼珠滾動,又道:“可是家族淵源?”

    “言重,顧縣令出身吳郡顧氏,世代茂族,我不過庶門齊民,豈敢高攀?”

    “齊民?”鄭經的眼中已經露出了陰霾之意,道:“郎君來錢塘為了何事?”

    徐佑奇道:“詹郎君沒跟你言明嗎?我是遷籍到錢塘來落戶的齊民……”

    鄭經跟詹珽素有往來,平日在至賓樓飲酒作樂,花費一般都給免了,交情還算不錯。所以這次一接到他派的人來通稟,說有人鬧事,立刻帶著手下過來撐場子。要不剛才看徐佑氣度不凡,左彣身手了得,且言語中似乎跟顧縣令有所牽連,這才改了態度,本著小心為上的處世法則,寧放過,不殺錯。

    沒想到竟然真的只是個寒門的破落戶,在本鄉本土待不下去,跑到錢塘來入籍的普通齊民,鄭經臉色一黑,道:“既然是犯人,誰准你跟本賊捕並行於路的?來人,押後看好了!”

    左彣冷哼一聲,護在徐佑身旁。徐佑算是見識了這些最下層的皂隸們的千萬張嘴臉,笑道:“鄭賊捕,縣衙應該離此不遠,反正用不了多長時間,你且忍忍,真到了那,我被顧縣令斥責,你再翻臉不遲!”

    這話乍一聽是為鄭經著想,可他怎麼琢磨怎麼不是味道,卻又說不出什麼反駁的話來,只好黑著臉打頭先行。其他挎刀街卒分成圓狀將徐佑左彣圍在中間,看上去倒像是顧縣令巡視民情,鄭經開道,街卒拱衛一般,引得偶爾路過的無知村夫一陣驚呼,嚇的急忙避開道左,恭恭敬敬的讓他們橫行無阻。

    錢塘縣衙,遙遙在望!

tanakh 發表於 2019-4-14 10:13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三十二章 飛卿


    縣衙在古時也稱廨署,以後逐漸從縣牙演化而來,如《北齊書?宋世良傳》:“每日衙門虛寂,無復訴訟者”  裡已經出現了“衙門”的字樣,故而市井中多稱縣衙,而不稱公廨。

    曹魏時大堪輿家陳蜃寫《青烏經》,遂開宗立派,以日月陰陽之奇術聚四方雲氣,顯天人之統,直接影響了此後官方廨署的建造風格。錢塘縣也不例外,其宅坐北朝南,大門南開,跟坐落在縣城西北的城隍廟正成一線。以百尺為形,千尺為勢,定中軸線立大堂為正穴,然後再以大堂向前後、左右嚴謹有序地展開。前後共為五進院落,前有鐘鼓樓、照壁,後有蓮池、儀門、大堂、二堂、主樓、燕堂、後園,兩側有班房、曹房、閣庫、典宅、監獄等建築。規制有則,體統有式,於廣大高明之中,而寓節儉樸素之意,以移風易俗,倡久安之治。

    徐佑立住腳步,看著眼前的縣衙大門,  飛簷翹角,正面四根柱子立於鼓形柱石上,支承著梁頭挑和額仿。柱枝銜接間無雀替,簷下無斗栱;正脊兩端微微上翹,無吻獸相襯,垂脊也無角獸裝飾。一切都歸於自然,樸實無華,跟城內豪富之家的宅院有天壤之別,但從裡到外散發著**肅穆的氣息,讓人立於門下,雜念頓消。

    “請吧,別傻站著了。等我進去稟了明府,要是肯見你,算是你的造化,要是不見你,可別怪兄弟們手中的常鞭無情。”

    撲刑動用常鞭,一般是死不了人的,但衙門裡的門道太多,略微動下手腳,打你個內傷,明面上沒大礙,可回到了家,過了十天半月,一不小心就會吐血身亡。

    所以一般這種案件,苦主都會給賊捕送錢行賄,畢竟花錢消災,跟誰過不去,別跟自個的命過不去。

    徐佑哪裡聽不出他的意思,笑道:“不急,等見過顧縣令,再說行刑的事不遲!”

    “哼,看你裝到幾時!”

    入了大門,轉過照壁,徐佑回頭看到壁石上畫著蓮花月照和海水的紋飾,無非寓意清如水、直如蓮、明如月,還算比較雅緻。到了明清時,照壁上直接畫了一尊貪獸,大張血口,欲吞日月,後來死於懸崖之下,雖然毫無美感,但至少帶上了幾分殺氣。

    徐佑一直認為,作為直接面對普通大眾的親民官,縣這一級的官員們必須要時刻感受到頭上橫懸的鍘刀,不然就會作威作福,頤指氣使,逼民過甚,從而鬧出大的亂子!

    照壁前是蓮池,接著是儀門,平時不開,要走東西兩個角門,東角門為喜門,供縣令和吏員們出入。西角門為絕門,提審犯人時大都從這邊走,而死囚是必須從這邊走,沒得商量。

    鄭經存心給徐佑一個下馬威,使了個眼色,幾個街卒簇擁著徐佑準備走絕門。左彣雖然出身不高,但一直在袁氏聽命,平時見到的,接觸的,都是人上之人,非尊即貴。換句話說,環境決定眼界,他的眼界太高,生平第一次進縣衙,實在沒見過下面這些魑魅魍魎的鬼蜮伎倆,一時還懵懂不知何故。

    徐佑卻不一樣,他沒吃過豬肉,卻見過豬跑,縣衙裡的絕門,也叫鬼門,豈能隨便行走?臉色變的冷冽起來,道:“該說的都跟鄭賊捕說過了,本以為你是聰明人,好歹也等我跟顧縣令見過之後再決定逞不逞威風。沒想到都已經進了衙門,三五步的距離,一盞茶的工夫,賊捕卻還是忍不住了……”

    鄭經黑著臉道:“讓你走就走,哪裡來這麼多的廢話!你是我從至賓樓帶回來的人犯,莫非還想從喜門進?妄想!”

    徐佑負手而立,道:“我隨你來見顧縣令,是為了入籍一事,可不是什麼人犯,這一點,請鄭賊捕務必搞清楚了!”

    鄭經聞言往回走了兩步,站在徐佑跟前,盯著他的眼睛,戲謔道:“你口口聲聲說要見明府,可你們既非舊識,也無故交,就算見了,難倒還能鯉魚躍龍門,變成明府的座上賓?”

    徐佑身子前傾,低聲笑道:“那可不一定,顧縣令有識人之明,要是看中我的詩文談吐,未嘗不能提攜一二。可不像某些無知之輩,慣以鼻孔看人,又怎能分辨美醜高下?”

    鄭經勃然大怒,凝視徐佑良久,嘴角裂出一絲陰沈的笑意,把手一揮,道:“我說你是人犯,你就是人犯。我讓你走絕門,你今個就非走不可!來人,押他過堂!”

    街卒們猛的圍了上來,腰間的環首刀出鞘一半,形如厲鬼索命,要真的是無依無靠的平民,當下就要嚇的半死。

    徐佑看到這等情勢,搖頭失笑,對左彣道:“看到沒有,官字兩張口啊,似這等不入品的小吏,只是披了身綠衣,就能張狂到這等地步,怪不得人說自古衙門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

    一個滿臉橫肉的街卒聽不過耳,罵咧咧道:“你算什麼狗屁東西,也敢跟賊捕這麼說話?剛才一路上我們兄弟忍了你,現在進了衙門,是死是活,不過賊捕一句話的事,還敢沒天沒地的胡吹大氣?信不信我給你十鞭嘗嘗?”

    徐佑打量他一下,笑道:“十鞭,好,我記下了!”

    “呵,小嘴還挺硬?瞧你文文弱弱的,不過長的俏,想必臀瓣揉起來軟綿的很,不如先讓耶耶摸一把……”

    耶耶是爸爸的意思,看來犯賤的人喜歡當爸爸的習慣,古今差別不大。

    徐佑點點頭,道:“你過來,摸一把試試看!”

    “你當耶耶不敢吶?”

    眼看劍拔弩張,雙方就要大打出手,一人從喜門後走了出來,身穿月白色長袖寬袍,大冠高履,腰繫鞢帶,帶扣鏤空有獸紋,貌美有如婦人,雙眉入鬢,目光澄明,真是玉樹之姿。

    鄭經一陣慌亂,束手下跪,道:“拜見明府!”其他街卒見鄭經都跪下了,忙收刀歸鞘,也紛紛下跪拜見。

    本來楚國官府中平時下屬見上司施禮即可,非重大禮儀不需要跪拜,可鄭經也不知為了何故,心中發虛,腿一軟就跪了下去。

    這樣一來,站著的人就顯得十分突出了,見那人往這邊看來,徐佑笑了笑,上前作揖,道:“義興徐佑,奉聖命至錢塘編戶,特來拜訪明府,入籍聽調!”

    漢以來,明府一詞,多用於稱呼郡守,但曹魏以後,兩晉伊始,也用來尊稱縣令。比如《後漢書?吳祐傳》:“國家製法,囚身犯之。明府雖加哀矜,恩無所施。”  王先謙先生集解說:“縣令為明府,始見於此。”

    所以鄭經話裡話外一直喊著明府,雖有拍馬屁的意思,但也用的得當。徐佑當面自然不能還說顧縣令你好,那樣合禮制,但太不近人情。

    那人吃了一驚,伸手扶住徐佑的臂膀,道:“可是徐七郎,徐微之?”

    徐佑抬起頭,輕輕一笑,道:“正是在下。”

    那人長長鬆了一口氣,喜道:“真是微之,幸甚,幸甚!前幾日得到消息,都道你在晉陵遇刺身亡,我還嘆息許久,不知該怎麼向主上回奏。這下好了,你總算安然無恙!”

    徐佑見他言詞誠懇,關懷之意發自內心,自也感激,道:“佑戴罪之身,不敢當明府厚愛!”

    “什麼戴罪?主上早免了你的罪,這裡不是義興,更不是他沈氏的吳興,在錢塘,我看誰還敢來找你的麻煩!”

    跪在地上的鄭經,聽到“奉聖命”這三字時已經驚的渾身汗毛倒豎,再聽到徐佑自報家門,才知道這段時日自家明府時時念叨在口中的人,竟然就是這個被自己從至賓樓帶回來的人犯,大腦頓時一片空白,雙耳轟鳴作響,再聽不清下面的話了。

    寒暄過後,顧明府挽著徐佑的手,就要過喜門往後進裡去,轉頭看到地上的鄭經,斥道:“你們剛才說的話我都聽到了,平日你辦事也算恭謹,沒想到在旁人面前竟然如此醜態,我饒的了你,律法饒不了你。且去法曹自領處罰,今日起這個賊捕也不要作了,到兵曹當一門士,以觀後效。”

    兵曹主掌兵員的訓練徵調等事宜,可楚制由都督掌軍,軍事皆歸於州府,連郡守都是從屬作用,更何況縣級兵曹。所以聽著威風,其實也是個冷灶,不能跟戶曹、吏曹、法曹這些熱炕相提並論。並且從賊捕降為門士,沒了油水,也沒了面子,更沒了一丁點的權勢,以前被他欺負過的人,還不得天天來找他的麻煩?

    鄭經想起日後的遭遇,狠狠的打了自己兩個耳光,這時再想起徐佑提醒過他的話,等見過了縣令再決定,可偏偏不聽,為了詹珽的一萬錢,丟了前程,這筆買賣簡直賠的底掉!

    “徐郎君,徐郎君!都怪我,我白長了一雙狗眼……你是貴人,幫我給明府求求情……看,看在我初犯的份上,饒,饒了我這一回……”

    想想之前的嘴臉,再看看現在戰戰兢兢連說話都開始結巴的樣子,真是何苦來由?

    不過徐佑不是聖人,這時不落井下石已經是仁心宅厚,哪裡會替他求情,淡淡的道:“這是顧明府的衙內之事,我什麼身份敢來多話?到了兵曹好好當差,好歹有口飯吃,不像剛才那一位,嚷著要打我十鞭,恐怕今後連口飯也吃不好了。”

    撲通一聲,那個街卒直接暈倒了過去!

    “拉下去,打二十鞭,發到河提去作三年苦役!”

    從儀門走出來,是一座寬敞院落,中間沒有勒戒石,刻在戒石後的“公生明,廉生威”的六字訓戒要到明朝後才在縣衙裡出現。院子的那一頭是正堂,也是縣令昇堂斷案的地方,再往後是二堂,是和僚屬們商量公事的所在。再然後是一座三層的主樓,也就是縣令和眷屬的寓居之處,房門的入口處豎有一個三尺方圓的銅鏡,用來正衣冠,照得失,是自省其身的意思。

    “我一人在此居住,家人都在吳縣,進去也是無趣,不如微之和我一同到後花園走走?”

    “明府……”

    “哎,還叫什麼明府,我虛長你幾歲,稱字即可。對了,微之想必還不知道我的字,容在下先做個介紹!”

    他灑然一笑,道:“吳郡顧允,字飛卿,見過微之!”
tanakh 發表於 2019-4-14 10:14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三十三章 大言炎炎


    徐佑知道此時人物,崇尚風流本性,越是矜持越是被人瞧低,也不做作,拱手道:“見過飛卿!”

    顧允甚是高興,挽著他的手,往後花園走去,道:“錢塘別無趣處,唯獨山水之佳,讓人賞心悅目。在我之前,錢塘歷任縣令,雖於政事大都不甚了了,但審視山水之道卻別有匠心。經過十年翻建,衙裡這後花園,竟成了一個消閒的好去處。”

    徐佑之前讀史,提到吳郡顧陸朱張四姓時,有“張文、朱武、陸忠、顧厚”之語,今日遇到顧飛卿,短短片刻,寥寥數語,已經看出其人的德義仁厚之風。

    由此可見,雖然變幻了時空,但這些數百年屹立不倒的世家大族,傳承不斷,家風亦然!

    縣衙的後院佔地約有三千多平米,園內泉水叮咚,匯聚成湖,湖面架有兩座拱形仿漢白玉的石橋,猶如雨後長虹橫臥波上。湖水中央的湖心島上有一座六角亭,紅柱彩頂,精雕細刻。亭子正對面是假山,宛轉的水道從後方崎嶇而上,然後從前面傾瀉而下,擊打在底層的礫石上,跳躍出無數朵水花,讓這本是靜態的湖心島,立刻變得生動起來。

    過了湖心島,是一片竹林,風吹葉搖,彷彿波濤陣陣。竹林再往前去,是萬株梅花,凌霜傲立,吐芳競豔,美不勝收。

    徐佑讚道:“觀之前的廳堂,氣勢恢宏,形制嚴格,入到內裡卻又環境清幽,別有洞天。飛卿公務之餘,得此處聊作閒暇,真是神仙中人!

    顧允嘆道:“讓微之見笑了,若非家族所累,督促我出仕,又怎捨得放下手中畫筆,來做這俗世中的濁物呢?”

    像顧允這樣的人,享受著世家門閥帶來的物質和精神上的益處,相應的也要承擔起對家族的巨大責任。比如顧氏中很出名的顧榮,當年晉滅吳之後,也要從江東赴洛陽求仕,為的不是官身名利,而是在新朝謀取一定的地位和權勢,以此來保障整個家族能夠綿延下去。所以並非門閥之內皆是鐘鳴鼎食的碌碌之輩,相反英傑輩出,還一個個的奮勇上進!

    套用後世一句淺顯的話,比你帥,比你有錢,比你家世好的人都在拚命的努力,你還有什麼資格抱怨這,抱怨那,而不是去更加拚命的付出心血和汗水呢?

    徐佑聽到畫筆二字,心中一動,但凡受過九年義務教育的同學,沒有不知道顧氏的那個“三絕”顧愷之,試探著問道:“飛卿善丹青?”

    一提到畫,顧允立刻眉飛色舞起來,道:“略通門徑,不敢言善。微之莫非也對丹青技法有意?”

    徐佑笑道:“飛卿應該有所耳聞,佑一介武夫,莫說作畫,就是連畫筆怎麼握都不曉得。再者,丹青重在以形寫神,遷想妙得,我境界不夠,實難登大雅之堂!”

    說完不見顧允做聲,轉頭看去,卻見他瞠目結舌,望著自己如同見了鬼魅,不由啞然,道:“飛卿,飛卿……”

    “啊?”

    顧允被徐佑輕推了下肩頭,這才從驚愕中清醒過來,也顧不得禮數,雙手緊緊抓住徐佑的手臂,道:“剛才微之說什麼,可否再說一遍?”

    徐佑轉瞬明白過來,感情這位顧飛卿還沒有到達顧愷之的水平,或者說這個世界的繪畫理論層次,整體尚停留在漢魏時的懵懂時期,沒有經過六朝的藝術覺醒。

    而以形寫神,遷想妙得,就是六朝時顧愷之率先提出的重大美學命題,也標誌著從此中國繪畫進入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時代。

    “以形寫神,遷想妙得……”

    顧允迫不及待的問道:“何為以形寫神,何為遷想妙得?”

    “人有長短、今既定遠近以矚其對,則不可改易闊促……以形寫神而空其實對,荃生之用乖,傳神之失矣……”脫口而出的,正是顧愷之在《魏晉勝流畫贊》裡的著名論斷,也就是說,作畫時不僅要追求外在形象的逼真,還要追求內在氣質的神似。

    徐佑又道:“如何寫神?要靠內心的體悟和思索,將自我腦海中的形象和情感傾注到畫筆下的景緻中去,使人物、禽鳥、草木、山川皆有性命,由此才可能妙得出真正的神似!”

    顧允呆不能言,眸子裡卻彷彿在黑暗的夜裡點燃了一盞蚊燈,然後隨著口中的不停複述,燈光越來越亮,到最後燃起了熊熊大火。

    “微之稍待,我去去就來!”

    這次輪到徐佑瞠目,他無論怎麼也想不到,顧允竟會把他丟在後花園,撩起冠袍,野孩子一般撒腿跑向主樓。

    左彣所在的袁府,是儒學大宗,一舉一動都十分講究禮儀規制,何曾見過這等放浪形骸的世家子弟,尤其還是一方父母,親民之官?

    徐佑望著顧允一溜煙消失的背影,以手捂口,咳了一聲,道:“這才是名士做派,任情隨性,風虎,以後你可要學著點!”

    左彣為難道:“郎君,我粗手粗腳的,真學顧郎君這樣的做派,怕你看了之後,今明兩日的膳食都難以下嚥……”

    徐佑失笑道:“這次的謔言,我給滿分!”

    “滿分?”

    “呃,就是上品的意思!”

    兩人調侃中,顧允又一路飛奔回來,手中握著一幅攤開的畫卷,平伸在胸前,好幾次因為風速,差點整幅貼到了臉上。

    徐佑怕他跌倒,忙往前迎了上去。顧允在他跟前立定,氣喘吁吁的道:“微之,看看這畫,可有什麼賜教?”

    他親自將畫卷撐起,冠玉似的俊美臉龐上滿是希翼之色。徐佑謙遜了兩句,凝神望去,一個朱衣男子佇立在道左的樹下,身後有兩三侍從,痴痴的遙望著遠處道路盡頭的青裳女子。在他的頭頂上方,盤旋著一隻孤獨的雲雀,頭頸側垂,雀口微張,有若低聲哀鳴,泣血哭訴。女子似乎驚覺到什麼,驀然回首,可以看到連脖頸處襦裙的褶皺都一絲一紋的纖毫畢現,線條宛轉優美,體態修長婀娜,以細線勾勒人物,僅在頭髮裙邊染以顏色,不求暈飾,顯得幽靜清麗。但讓人遺憾的是,女子的臉只畫好了唇鼻,卻沒有眼睛。

    “意存筆先,畫盡意在;筆跡周密,緊勁連綿。我雖不懂畫,卻也看的出飛卿的技法,幾已無可挑剔。只是……有一言,不知當不當講?”

    顧允目露懇色,道:“我與微之一見如故,有什麼話,都不妨說出來。我也不瞞你,此畫其實已作成一年有餘,卻始終感覺不盡如意。若是微之能指出弊病所在,允銘感五內!”

    徐佑沈吟一下,道:“我觀此畫,人物雖然形近,但神意卻不如空中這只雀鳥靈動……”

    “是啊,我先攻山水,後繪鳥獸,人物是近年才開始著手,卻始終難得其門而入!方才聽微之言道以形寫神,才恍然大悟,畫中的人總是死的,沒有真正的活起來。”

    “凡畫,人最難,次山水,次狗馬。”這是顧愷之在《論畫》一文裡開篇點題的話,徐佑引用起來,很有大畫師的風範,道:“飛卿有此迷惑,也在情理之中。不過看你只留眼睛不畫,其實已經到了破門而入的關口了。”

    “眼睛……眼睛?”

    “徵神見貌,情發於目。人的身體手足畫的好不好,其實無關緊要,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如飛卿畫中女子,若能點睛之時,透出欲去還留,顧盼生憂的情景,將那心中纏綿悱惻,卻只能依依不忍的離去的柔思流轉於眸光之內,那將是何等的靈韻,何等的動人?”

    阿堵也就是眼睛,顧允身子一震,看著徐佑,一雙俊目竟然流露出讓人怕怕的深情,喃喃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微之!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微之!”前後反覆幾次,再望向手中畫,不等徐佑反應過來,竟奮力一撕,頓成兩截!

    “今日聽君數語,才知什麼是‘大言炎炎’!“他仰頭長笑:”快哉,快哉!”

    《莊子?齊物論》有大言炎炎之句,意思是合乎大道的言論,其勢如燎原烈火,讓人聽了心悅誠服。顧允以此來贊徐佑,可知當真被他這一番話驚的五體投地!

    徐佑暗中擦把冷汗,他對繪畫的認知僅來自於顧愷之、張僧繇等人的小傳,所說的這些聽起來很高大上的理論,要麼是《論畫》裡的原句,要麼是將《魏晉勝流畫贊》裡的觀點略作修改,可不像書法那樣有底氣。

    幸好顧允本身的實力超強,已經在丹青技法上到了巔峰,只是還差一點點沒有形成邏輯清晰的理論。徐佑三言兩語,立刻為他捅破了最後一層窗戶紙,雖然這層紙假以時日他自己也能捅破,但效果卻完全不一樣了——徐佑此時在他心中,形象已經變得無比的高大,堪稱亦師亦友,知己知音!

    “微之,時辰不早了,你今夜住下,我這就令人安排酒菜。你我對月暢飲,連榻夜話,豈不美哉?”

    徐佑沒料到裝次大尾巴狼還有這樣的後遺症,生怕顧允再一溜小跑消失不見,趕緊抓住他的手腕,還別說,入手光滑如緞,手感極佳。

    呸!

    徐佑在心裡鄙視了一下自己,別剛穿越來沒多久,就被江東這些層出不窮的美男子給掰彎了,苦笑道:“飛卿,我還有幾位朋友和家人在至賓樓裡等候,實在不能久留。還是先辦正事,以後你我同在錢塘,想要見面有的是機會,不急一時!”

    顧允雖然急切想跟徐佑大戰到天明,但也知道他初到錢塘,各種瑣事纏身,心不靜,談起來也不盡興。他是本性灑脫之人,拿得起放的下,笑道:“也好!入籍的文書交給我即可,其他的你不必管了。哦,還有一件小事忘了告訴你,十數日前,司隸府來人,口述主上的密令,要我竭盡全力,保你在錢塘的平安,所以大可放心,只要不觸犯謀逆之類的死律,不會有什麼麻煩……”

    徐佑再次苦笑,這樣的事,你拖到現在才說,還說是什麼小事,心也太大了吧?
tanakh 發表於 2019-4-14 10:14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三十四章 故家喬木


    “微之莫要多慮,就是沒有主上的敕令,吳郡四姓也不會讓沈氏亂來。說到底,徐氏跟四姓一樣,都是江東本姓,世代生長於斯,跟那些渡江而來的僑姓不同。沈氏這一次蠱惑太子,為了昔年的些許過節,擅行殺伐之事,已經觸犯了眾怒。天下之事以利而合者,亦必以利而離,等他眾叛親離之時,下場未必比今日的徐氏好上多少。”

    顧允說的漫不經心,很是淡然,但這種淡然的姿態下,流露的卻是顧陸朱張百年經營下的底氣和自信。

    “好了,不說這些!微之既然來了,就在錢塘好生住下,若有什麼解決不了的麻煩,自來找我就是!”

    徐佑謝過,對顧允又多了一層認識。他固然惇厚可親,任情隨性,但見事明白,心思細膩,非是那種痴迷於畫而不知世事的愣頭青。怪不得主上親自點了錢塘來做他的棲身之地,想來也是對顧允的辦事能力極為放心。

    “說起來當下正好有件為難事……”

    徐佑說了跟詹珽的衝突,當然言語中有所保留,關於杜靜之、詹文君之類的內情,現在還沒有告訴顧允的必要。

    顧允笑道:“此事好辦,等下讓主薄鮑熙隨你走一趟至賓樓。要不是怕動靜太大,其實我跟微之去一趟也無妨!”

    這是聰明人說的聰明話,錢塘令不是什麼高官,但在錢塘地面上卻是說一不二的存在,真要是顧允出馬,怕是會給徐佑帶來不少不必要的麻煩。

    “飛卿有心,不過鮑主薄出面已經足夠了!”

    徐佑看看天色,不放心何濡秋分他們,當即告辭。顧允陪他至正堂前的廂房,叫了那個主薄鮑熙,吩咐了幾句,然後送徐佑等人出了衙門,又約了三日後再會,立在門口直到人影消失不見,才依依不捨的回轉。

    鮑熙四十歲許,身量不高,留著長鬚,樣貌不算醜陋,但也美不到哪裡去,屬於平凡的丟進人群就找不著的類型。他雖然親眼看到顧允對徐佑的態度非同一般,但走在路上,除落後半步以表示恭謹外,倒是不卑不亢,也不多話,跟徐佑印象中的縣衙大秘諂上媚下的形象並不重疊。

    “鮑主薄可是錢塘人?”徐佑問道。

    鮑熙笑道:“郎君這可猜錯了,我家在海鹽縣,三年前才來錢塘做了主薄!”

    “哦,那來錢塘之前,鮑主薄在何處高就?”

    “不敢,我學文不成,學武也不成,要不是東陽顧府君垂憐,許我在門下做事,這些年可能連飽飯也吃不上……”

    徐佑略一思索,腦海裡沒有這方面的記憶,看向另一側的左彣。左彣果然沒有讓徐佑失望,對三吳官場人事所知甚多,低聲道:“東陽太守乃是顧明府的尊侯。”

    “侯”本是爵位,但在魏晉時,外人提起某人的父親,常以“侯”作為尊稱。

    徐佑恍然,原來這個鮑熙是顧允老爸的親信,為了幫襯兒子,才特地從身邊調到了錢塘。

    “失敬,失敬!”

    鮑熙沒有一絲自得的表情,道:“不敢當!徐郎君,冒昧問一句,你跟詹郎君因何事起了衝突?”

    剛才顧允只是叮囑他隨徐佑去一趟至賓樓,其他的緣由並沒有多說,所以有此一問。

    “說來也是奇怪,前兩日還在樓裡住的好好的,今日午後詹郎君突然說什麼過所有疑,欲逐我等出門。要是好好說話也就算了,可他偏偏找了十幾個遊俠兒,耀武揚威,蠻橫無理,想要以武力打我等出去,這才起了衝突!”

    鮑熙自然聽的出徐佑這番話不盡不實,但也沒有多問,道:“知道了,此事交給我即可!”

    到了至賓樓,還是昨日那個迎客的侍者,應該受了詹珽的吩咐,看到徐佑臉色微變,伸手攔住,道:“郎君止步……”

    徐佑笑道:“又想問我出題?”

    侍者尷尬道:“這個……請郎君稍待,我進去稟告……”

    "昨日的雅客,今日成了惡客嗎?竟連門都進不去了?“

    鮑熙從後面走了出來,道:“認得我嗎?”

    侍者一驚,趕忙行禮,道:“見過主薄!”

    “讓開吧,有我在,詹郎君不會怪責你的!”

    侍者不敢再阻攔,垂頭讓開了大門。

    鮑熙側身,道:“郎君請!”

    入了樓,過了幾進院落,來到徐佑他們住的地方。院門緊閉,,門前站著八個青衣侍者,見到鮑熙同樣不敢阻攔,開了門任由他們進去,然後飛奔去知會詹珽。

    何濡聽到聲音,從房內出來,看到徐佑身邊的鮑熙,神色微微一變,但很快掩飾住了,走過來高聲道:“七郎,錢塘縣衙可好進嗎?”

    徐佑笑道:“進的難了些,幸好出來的較為容易。對了,這位是鮑主薄,顧明府讓他來處理此事!”

    何濡也不施禮,淡淡點了下頭。徐佑知他脾氣,拿他沒有辦法,  道:“鮑主薄,這是何郎君,我的至交好友!”

    鮑熙拱手作揖,並不見怪,道:“既然到了至賓樓,徐郎君不妨先做休息,我去見一見詹郎君,些許小誤會,說開也就是了。”

    “正是,一點誤會,鬧起來大家顏面須不好看,拜託鮑主薄了!”

    鮑熙離開後,徐佑同何濡說起顧允,何濡道:“這位顧縣令可不是尋常人,據稱六歲讀《五經》,略知大旨,九歲能屬文,嘗做《月賦》,被顧氏的宗主顧裕奇之,接到身邊親授學業。年十二,隨之遊金陵,做《金陵地記》二篇,至今尚被傳誦。其後遍觀經史,尤善丹青,曾建十丈高樓,作為畫所,每每登樓後令家人去其梯,若時景融朗,然後含毫;天地陰滲,則不操筆。等到月餘之後,畫成一幅丹青圖,才肯下樓見客,被譽為才畫雙絕,是顧氏這一代裡最為傑出的子弟之一!”

    徐佑沒想到何濡對顧允的評價這麼高,道:“有這等才華,如何來錢塘做了區區一個縣令?以他的家世,何不到軍府先做參軍,然後不管是轉做長史、司馬,還是入王府做郎中令,再遷任通直散騎常侍,都是一條青雲之路……”

    何濡搖頭道:“若是顧氏的宗主顧裕也是七郎這樣的想法,顧氏今後五十年將不復興旺。”

    徐佑汗了一下,只是隨口瞎聊,有這麼嚴重嗎?但也知道定是自己對歷史的認知又產生了偏移,虛心道:“請其翼指正!”

    “楚國朝堂多年來的慣例,不經宰縣,雖有善政,不得任都督、刺史;凡不歷都督、刺史,雖有高第,不得任侍中、列卿。顧允可是當下顧氏盡全力培養的故家喬木,三十年內,必須走到門下侍中、中書令或尚書左右僕射其中之一的位置上,由此來保證今後二十年的家族恩寵和門閥地位。若是按照七郎定下的步伐,最多成一寵臣,卻無法做鼎臣,做宰相。漢陳平有雲: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遂萬物之宜,外鎮撫四夷諸侯,內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也。刺史入為三公,郎官出宰百里。致理之本,莫若重縣令。若不是從縣郡至州府再至台閣,見遍民間疾苦,識遍朝中百態,如何鎮諸侯,親百姓?”

    徐佑微微張口,腦海裡浮現的卻是顧允一路小跑去拿畫卷的場景,將來要是他做了宰相,莫非給皇帝奏事時,也這般毛毛躁躁?

    當然,這只是調侃而已,人都是會成長的,雖然成長的代價是磨平了棱角和個性,甚至磨滅了本心和良善,但至少,你長大了!

    “聽你這般一說,我才想起他跟我說的一句話……”

    “什麼?”

    “他說司隸府來人,傳了主上的密令,要保我在錢塘的安穩……不過後面還加了一句,只要不觸犯謀逆之類的死律……”

    “這是警告七郎,在錢塘要安分守己!”何濡冷笑道:“所以,千萬別當顧允是什麼可交心之人,該提防還是要提防一二!”

    徐佑雖然覺得顧允這番話更多的是好意提醒自己,但何濡說的也對,身處猜疑之地,兩人又是初識,不可完全相信。

    不過日久見人心,既然落戶錢塘,跟顧允打交道的機會不會太少,總有辦法來驗證,到底他是真正的仁厚君子,還是城府森嚴的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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