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寒門貴子 作者:地黃丸 (連載中)

 
tanakh 2019-4-8 20:34: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2 106451
tanakh 發表於 2019-4-9 18:01
第一卷 蒼雪孤城

第二十章身死燈滅


鄧滔立刻明白過來,殺夭臨死前的黑煙傳訊,只能表達任務失敗、被擒或者警告其他人小心等等,並沒有說明自身是生是死,所以飛夭還不知道殺、月二人已經攜手共赴黃泉。

“交人可以,但你要保證,今後不許再靠近徐郎君一步。”

飛夭看著鄧滔走了過來,對這個無論身型還是修為都絲毫不亞於自己的對手,他的心中也有幾分惺惺相惜。

他搖了搖頭,沈聲道:“你放了我的人,我饒你這一船人的性命,公平交易,童叟無欺!至於其他的,你做不了主,我也做不了主,就不必多廢唇舌了!”

“是嗎?可我覺得這個交易很不公平……”鄧滔在飛夭身前十五步外站定,一邊說話拖延時間,一邊以目示意,讓幾個什長馬上安排人將受傷倒地的十幾個部曲扶起救回,另外全員後退到中間,讓出船頭的位置,重新組起防禦陣型。

“你剛才吐了血,想必是受了嚴重的內傷,左手和左腿也中了弩箭,行動不便,全身功力最多揮出五成。我想知道,僅僅五成功力的你,又如何奪走我這一百多名精銳部曲的性命?”

船上的部曲現在還有八十多人,訓練有素,裝備精良,只不過被飛夭剛才驚天動地的一矛嚇的肝膽俱裂,能有多少戰力尚在兩可之間。

鄧滔如此說,不過虛張聲勢而已。

飛夭沒有答話,而是從背上取下了一根長矛。鄧滔不用回頭,都能聽到身後部曲齊齊倒抽一口冷氣,站在前列的幾人,甚至下意識的後退了兩步,脊背撞到了長槍,槍頭一歪,又撞上了大刀,出噼裡啪啦的聲音,一時有些混亂。

他們不怕死,可一想起剛才飛夭那摧枯拉朽的一矛,心頭都會浮上一股不可抗拒的軟弱無力。

軍心貴在士氣,氣一散,面對飛夭這樣的惡狼,再多的人也只是一群可憐兮兮的小綿羊!

而對飛夭威脅最大的雷公弩,也因為他到了船上,四周都是自己人而失去了該有的作用。

飛夭冷冷一笑,眼中露出嘲諷不屑之意,連著又取下了另外兩根長矛,道:“我手中還有三根矛,一矛至少可以殺十人,等三根矛盡,我會全力逃走,諒你們也截不住我。等我逃出生天,剩下的這些人,就可以好好算一算自己在這個世上還有多少剩餘的日子了。我保證,我會用盡一切手段,將今晚出現在船上的所有人,包括你們的家人,一個不留,全部以最殘忍的法子除去。”

眾人皆面露懼色,鄧滔雖然知道他是在故意恫嚇,用心理戰術來瓦解己方的鬥志,可也沒辦法不讓這麼多人想一想家人可能會面對的慘狀,哪裡還敢讓他繼續說下去,高聲打斷道:“飛夭,你往桅杆上看,看哪裡掛著的是什麼?”

飛夭不明所以,抬起頭往桅杆上看去。因為前船有燈照明,後船卻一片漆黑,桅杆處在明暗的交界處,正是人的視覺盲點,一時有些看不清楚。

鄧滔故技重施,又挑起一盞風燈,拋向後船半空,光線一閃而過,照出了殺夭和月夭的身影。

飛夭大手一緊,不知是看到了殺夭的斷臂,還是月夭紅氅上的斑駁血跡,頓時愣在當場。鄧滔要的就是他這片刻的失神,單手槊出破開空氣的嘶鳴,迅猛絕倫的往飛夭當頭劈去。

勁風撲面,飛夭回過神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掌中長矛突的往上挑起一個微妙的角度,矛尖正好對著鄧滔的腹下丹田。要是他不收手,單手槊劈入飛夭腦袋的同時,自己的下腹也必然會被長矛洞穿。

“他們死了嗎?”

這是以死搏命,飛夭是刺客,早死晚死都一樣,可鄧滔終究沒有死志,身形沒有停頓,單手槊卻由豎劈變成橫掃,只不過臨時變招,氣勢較之先前,已弱了三分。

“死還是沒死,等我把你也掛上去,你就知道了!”

飛夭嗤之以鼻,長矛同時變向,這一次指向了鄧滔的咽喉,仍然是以命換命!

“這麼著急死,那我成全你!”

鄧滔大喝一聲,第三次變招,單手槊劃過一道半圓,由橫掃改為直刺,直取飛夭的胸口。

一招三變,卻如行雲流水,不見絲毫停滯,招式運用之妙,簡直出神入化,

飛夭這次不退反進,三根長矛成扇形握在掌中,毫無花俏的踏前一步。他腿長腳大,一步頂的上普通人三四步,落點恰巧在鄧滔攻擊範圍的正中心。

他這一招極為厲害,不僅讓鄧滔無法繼續利用精妙招數起攻擊,而且全身都暴露在對方長矛的陰影之下。

“好!”

鄧滔一而再,再而三的失去先手,氣勢由盛轉衰,當機立斷,硬生生的停住身形,一口血湧上喉頭,被他死死的忍住,然後腳尖在甲板上一點,身子往後飛去。

飛夭何等樣人,在鄧滔後退的同時,手中三根長矛成品字型飛了出來。一矛追著鄧滔,一矛射向人群,還有一矛,卻是對著桅杆飛去!

眾部曲大驚失色,不知是誰手一軟,將手中長槍掉到了甲板上,靜等死亡來臨的那一刻。而站在前列有兩個盾手,距離飛來的長矛最近,互相對視,都能看到對方眼中的恐懼。但當兵吃糧,賣的就是一條命,害怕是死,不怕也是死,牙根一咬,並肩頂住盾身,死命的往前一擋。

一聲悶響,盾牌沒有碎裂,也沒有被穿透,兩個盾手詫異抬起頭,看到自己手腳俱在,一時不敢置信,其中一人信奉佛法,忍不住雙手合什,感謝諸天神佛保祐。

其實不是佛祖顯靈,而是飛夭這三矛,射向部曲的只是虛張聲勢,他知道這群人已經嚇破了膽,虛晃一槍就可以拖住他們,真正用了全力的,是另外兩根!

聽到背後的嘶鳴聲,鄧滔運起全身真氣,轉身揮槊挑飛了長矛,剛才被壓下的血氣終於按捺不住,噗的噴了出來,將身上的甲冑染的一片猩紅。

他沒有遲疑,扔掉過重的單手槊,從後面跟著躍上半空,一掌拍向飛夭後心,大笑道:“想救人,可沒那麼容易!”

飛夭頭也不回,手掌往後揮去,和他對了一掌,將鄧滔迫回甲板,身子借力又升了數丈。當真氣盡時,方才射出的長矛正好送到了腳下,輕輕一點,彷彿飛鳥一樣再次拔高,來到了懸掛兩人的位置。

飛夭一雙銅鈴大的眼眸泛起讓人不忍直視的哀傷,他感受到殺夭生機斷絕,不過不幸中的萬幸,月夭似乎尚有幾分微薄的氣息。

聚指成刀,劃過吊住兩人的繩結,粗大堅固的纖繩頓時斷開,切口平整有如刀割。飛夭一手一個,將殺夭和月夭摟在懷中,眉頭先是一皺,繼而臉色大變!

一支赤色月牙箭從大氅中以肉眼看不見的度刺了出來,破開飛夭的護體玄功,直入心臟要害。

飛夭出一聲充滿了憤怒和不甘的吼聲,臨死之前激了身體的全部潛能,力求讓這個冒充成三妹的人同歸於盡。只是沒想到此人的武功竟然不在鄧滔之下,甚至綿長細膩猶有過之。兩人的身體如同從高空拋下的巨石,飛快的往下降落,同時拳來腳往,閃電般交手十餘招。

兩人同時落在甲板上,卻只出了一聲聲響,穿著紅色大氅的人身法快如鬼魅,繞著飛夭轉了幾圈,攻出不知多少招,悠忽立定,已到了一丈開外。

飛夭瞪著那人,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月夭的身體被整個罩在大氅中,臉也被垂下來的頭蓋住,加上這裡沒有燈光,看不太清楚,而自己又被殺夭的斷臂身死亂了心神,一時大意,竟然被人所乘!

片刻之後,飛夭推金山倒玉柱般頹然倒下,雨滴打在他的臉上,貪婪的張開嘴巴,痛飲了幾口,本來醜陋猙獰的臉上卻彷彿閃現出一點柔光,他低聲誦道:“六天治興,三教道行……”

然後聲音低弱,終至悄然不聞!
tanakh 發表於 2019-4-9 18:02
第一卷 蒼雪孤城

第二十一章晉陵城外五更鼓


等確認暗夭沒有出現,徐佑從密室出來走上甲板,看著地上橫七豎八躺著的一眾部曲,才現剛才跟飛夭的戰鬥之激烈,遠出自己的估計。

`他們或坐或躺,手腳無力的垂下,刀槍放於腿側,臉上猶掛著的懼色,似乎在用另一種方式訴說著飛夭的可怕。

這一戰死了八人,傷了數人,比起跟殺夭那一戰傷亡其實不算大,可飛夭給眾人造成的心理壓力和死亡陰影卻遠殺夭和月夭的總和。

那從黑暗中飛來的一矛,挾帶著刺耳的嘶鳴和無匹的氣勢,讓所有人終其一生,都不能忘懷!

左彣已經脫去了暗算飛夭時穿在身上的那一披紅氅,看到徐佑的身影,快步迎了上來。徐佑雙手作揖,腰身微微下彎,鄭重其事的道:“軍候,辛苦了!”

“不敢!”左彣側了側身子,避開徐佑的行禮,郝然道:“要不是鄧滔和眾兄弟一番苦戰,將飛夭逼到了油盡燈枯的境地,我也很難偷襲成功。”

徐佑拍了拍他的肩頭,沒再多說什麼,在左彣的引領下走到飛夭的屍體前。看著這一尊有如巨人的強壯軀體,心中暗暗稱奇,都說古代人身高比較矮,以他穿越來的所見所聞,可以說是真正的無稽之談。

“軍候跟他交過手,此人修為大概幾品?”

左彣後怕道:“不好說,他跟鄧滔交手時已經受了內傷,飛到桅桿上又是心神最放鬆的時刻,可儘管如此,我盡了全力刺出的月牙箭,也差點被他躲了過去。郎君知道,月牙箭上的毒見血封喉,無藥可救,但飛夭中箭之後又跟我對了十數招,全是沒有花招的硬打硬拚,然後才加劇了毒的度而斃命……”

左彣的真實實力在六品中,估計跟殺夭不相上下。也就是說,飛夭應該在六品上,甚至已經無限接近五品,只差臨門一腳,就可以踏入“小宗師”的境界。

不過人力有時而窮,武功並不是決定勝利的唯一因素,只要戰略得當,配合合宜,再佐以各種奇謀詭計,以飛夭之強橫,不也照樣喪命於此?

鄧滔在目睹飛夭斃命後,立刻原地坐下,運功修復自己筋脈受到的內傷,直到此刻才調息完畢,起身走了過來,臉色有些蒼白,道:“飛夭身手雖強,可換了同等修為的其他人,卻也未必如此難纏。他的厲害之處,在於無數次生死關頭磨練出來的經驗,無論多麼危險的絕境,都能頃刻之間找到應對之法,並將計就計做出讓人難以預料的反擊。”

這是至理名言,幾品的修為只能決定你在武學之道上的層次,卻不能決定像這樣的生死之戰的具體勝負。就像失去武功前的徐佑,他在十五歲已經邁入了六品,可真要一對一跟飛夭一戰,毫無疑問,死的一定是他!

徐佑似乎有了一絲明悟,隱約中抓到了什麼,但又說不上來。他對武學所有的認知,都來自於融合的記憶,但那些記憶卻不過是一個從未真正上過疆場、行走過江湖、經歷過生與死的考驗的世家子弟的見解和感悟,不能說一文不值,但比起這一天的所見所聞所思,簡直是幼兒園跟博士後的區別。

左彣皺眉看了看鄧滔,顯然對他起了疑心,不過當著徐佑的面並沒有多說什麼,準備私下找到空隙,再跟他詳談。況且話說回來,要不是鄧滔表現出遠平日的水準,他也未必能將飛夭留下。

每個人都有秘密,也都有自己的苦衷,左彣不是嫉賢妒能之輩,只要鄧滔的理由足夠,他準備一回到晉陵,就向葉校尉舉薦。

徐佑蹲下身子,在飛夭身上一陣摸索,果不其然,又找到了一枚同樣的令牌,正面刻著“大將軍”的字樣。

左彣還是初次看到,疑惑道:“這是什麼?”

徐佑用手摸索著令牌的邊緣,目光深邃不可測探,輕聲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我也想知道……”

夜幕星垂,偶有鴉雀掠過,掀起陣陣江風,袁府的大船平穩的行駛在漕河的河面上,當晉陵城遙遙在望,已經接近丑時。馮桐長長的伸了下懶腰,臉上難掩疲色,道:“徐郎,暮鼓早過,城門緊閉,我等要在城外停泊一夜,等明日五更鐘響,再進城不遲。”

自漢魏以來,宵禁便成了常態,曹操做縣尉時,曾造五色棒,懸於縣門左右,但凡有夜行犯禁者,皆棒殺之。到了魏亡楚立,南北戰亂頻繁,亂世之中宵禁更加的嚴格,“昏而閉,五更而啟,諸侵巷街、阡陌者,杖七十,醉酒犯夜、拒捕、毆人者,杖殺”。

所謂昏而閉,意即鐘鼓樓中的“晝刻”流盡,敲響四百聲鼓,城門關閉,禁止行走、宴飲、點燈,也就是馮桐說的“暮鼓”。五更而啟,是說至翌日五更,再敲響四百聲鐘,城門開啟,恢復正常的生活,這也叫晨鐘。當然,法外也有人情,有公事急及喪病產育之類,則不在此限。

徐佑對這些瞭解頗多,所以不以為異,道:“一切聽管事安排!”

袁府的大船緩緩停靠在碼頭邊,到了晉陵城外,不虞會有危險,馮桐受了一天的罪,再按捺不住,去了另一間艙室沐浴凈身。徐佑也是緊繃了一天,但精神尚好,只是身子虛不受力,腹中饑餓難忍,他前世裡熬慣了夜,也吃慣了夜宵,之前在義興時不敢奢望,現在卻動了念頭,對左彣開玩笑道:“軍候,可有帝王餐充饑?”

徐佑說的帝王餐,是戲稱宵夜的意思。其實吃宵夜的傳統由來已久,《晏子春秋內篇雜上》裡就有齊景公深夜到晏子家吃喝的記載,只不過這是帝王的特權而已,也就是所謂的“帝王餐”——一日四餐。

至於為什麼帝王要一日四餐,漢代班固在《白虎通禮樂》裡是這樣解釋的:王者之所以日四食阿?明有四方之物,食四時之功。就是說皇帝佔據四方,所以要吃四頓,擱到徐佑穿越前的那個世界,但凡愛吃宵夜的人,其實過的都是古代帝王的日子。

至於徐佑要吃“帝王餐”會不會犯忌諱之類的,在這個時代,崇尚自由奔放的思想境界,越是放蕩不羈,蔑視禮法,越是被視為名士風采,沒人會因此覺得異常。

左彣現在對徐佑很是敬服,別說加一頓夜飯,就是再吃幾頓也無妨,立刻就要吩咐親兵去傳令,他身為一等軍候,整艘船上除了馮桐,就以他為尊,這點小事還是做的了主的。

“慢,既然做了,就多做一些,給鄧百將送一份,也給守夜的軍士們送去,讓大家都飽食一頓。”鄧滔受了傷,徐佑讓他回艙室休息,不用值夜。

“這……”

左彣猶豫了下,徐佑目視他道:“軍候是怕馮管事怪罪?”

“郎君,你有所不知,袁府向來沒有這樣的規矩,當兵吃糧,一日能有三餐飽飯,已經是郎主仁心恩賞,何敢再多生奢望?”

不管亂世盛世,對普通人而言,最終還是一個吃飽肚子的問題,徐佑正色道:“無妨,馮管事要是惱怒,自有我出面疏通。就是袁公座前,也不會因為犒賞這些驍勇虎賁一餐飽食而治罪。”

左彣咬咬牙,道:“郎君既然如此說了,職下要是再不奉命,也無顏面對手下的將士。來人,聽到郎君的話了嗎,還不快去?”

等馮桐沐浴更衣完畢,過來的路上現眾人都在興高采烈的吃喝,一問之下才知道是徐佑的主意,頓時有點怒不可遏,但晉陵在望,正事要緊,他不欲多生枝節,竟掉頭自回艙室睡覺,連徐佑都不去見了。

徐佑當然不會理會馮桐的心情如何,不僅自己吃的暢快,還特意讓人給秋分送去了一份。白天為了對付四夭箭的刺殺,他讓秋分混在袁氏隨行的婢女中,躲在了最下層的艙室,這樣反而是最安全的。這會威脅解除,知道她擔心自己,一定沒有入睡,本著多佔袁氏一點便宜的想法,也給她準備了夜飯。

吃飽喝足,徐佑又恢復了精力,睡意全無,讓左彣吩咐下去,今晚擒殺飛夭一事不許外洩,然後拉著他嘮起了家常。左彣雖是武人,但也讀書識字,為人精明,見識不凡,跟徐佑倒很能聊的來。這樣直到五更,晉陵城的鐘聲響起,接著是漸漸從無到有的嘈雜人聲,碼頭這邊停泊的數百艘船隻也6續走下了許多的行人,開始和城內進行裝卸交易和各種各樣的買賣。

徐佑帶著秋分下了船,登上早已安排好的牛車,緩慢又平穩的駛向不遠處的晉陵城。秋分是第一次來,清亮的雙眸滴溜溜的四處轉動,嘴巴裡時不時的評點著這裡和義興的區別:“……城墻矮了一點……不過城門洞倒是挺大。呵,小郎你看,那裡還有水門,一,二,三,竟開了三座水門,真是奇怪之極……”
tanakh 發表於 2019-4-9 18:02
第一卷 蒼雪孤城

第二十二章門閥


晉陵位於長江下游南岸,北攜長江,南銜太湖,河川縱橫,湖泊密佈,又是連接“三吳”至京口、金陵的水路要道,往來商旅繁華,栗、酒、針、糖、蔥、布、器、書,但凡生民日常所及,無有不包,無有不納,所以讓秋分驚訝的水門不僅三座,而是整整七座,加上其他城門,共有十二座。ranw

等入了城,更是大開眼界,晉陵城東西十餘裡,南北七八里,自大街及諸坊巷,大小鋪席,連門俱是,無空虛之屋。街道上人山人海,大都衣著亮麗光鮮,牛車一刻鐘前行不十米,秋分呆呆的道:“這裡可比咱們義興熱鬧多了……”

義興是徐氏的郡望,重在養兵,商業上自然沒有辦法跟晉陵相提並論。徐佑笑道:“快坐好了,要是晉陵都看花了你的眼,等咱們到了錢塘,你還要不要活了?”

秋分忙端正坐姿,眼觀鼻,鼻觀心,擺出乖巧的模樣,心中卻在想:錢塘,真的會比這裡更好嗎,那豈不是到了仙人住的地方?”

牛車行走了不知多久,停在一座氣勢宏大的庭院面前,徐佑走下牛車,仰頭望去,只見門外立有兩個高大的烏黑色的石柱,左為“閥”,右為“閱”。而“門閥”就是門第和閥閱的合稱,這個“閥閱”,指的就是世家大族門前的這兩座石柱,用來標記功勛。而一般民居,就算家財萬貫,也不允許建立閥閱,只能墻上開門。

“小郎,這就是袁府了嗎?”秋分畢竟也是在徐氏長大的丫頭,並不被這裡的門楣所懾,好奇的問道。

徐佑臉色平靜,道:“應該是了。”

他不是第一次來袁府,那次在城內遇到了袁青杞之後,他就寫了拜帖求見袁階,卻被袁階以公務繁忙婉拒。後來經過家中長輩說和,終於得償所願,跟袁氏結下了姻親,再之後雙方往來漸趨密切,只是再沒有見過袁青杞。

“徐郎,請隨我來!”

馮桐恭敬的束手引路,比起在義興和在船上時的跋扈姿態簡直判若兩人。徐佑深諳人心,自然明白象他這類人的心態,不外乎欺下媚上,主人面前謙恭有禮,可一旦背轉身去,立刻變得猙獰可怖。

不過這樣的人還不放在徐佑心上,他頜示意,抬步徐行,雖然不是敷粉何郎那樣的絕世美男子,但眉清目朗,寬袖翩翩,自有一股旁人難及的坦然自若。

走進府內,眼前頓時一亮,那深溪洞壑,澗道盤紆,有土山、釣臺、曲沼、飛梁,配以各種造型別緻精巧的亭臺樓閣,地形既有起伏,又引來城中活水形成園內的水系,河中可以行船,岸邊也能垂釣,楊柳青青,高臺蕓榭,重樓起霧,花林曲池,真是好一番奪目的景色。

接連穿了十數個園門,來到一座雅緻的房舍前面。此時楚國的建築風格已經脫離了古拙、嚴肅、以直線為主的漢風,向流麗、豪放、遒勁活潑的曲線審美進化。以這個房舍而言,全木結構,歇山式樣的屋頂,簷角生起些許弧度,屋脊的兩端裝有鴟尾,中間有鳳凰,其他則有火焰、花草、鳥獸形狀的紋飾,還有卷殺拱、雙重楣、八角柱、蓮花座等一些飽含了鮮明南楚特色的建築風格,精緻中透著靈動,給人以極致的視覺享受。

“徐郎稍後,容我進去通稟一聲。”

徐佑點點頭,負手而站,目光卻望著數步開外的一株照水梅花。一直跟在身後的秋分側臉打量著自家小郎,突然心頭跳了一跳,因為無論如何,都從他的臉上眼中看不到一絲的喜悅和激動,冷淡的讓人有些害怕。

按說小郎那麼喜愛袁家女郎,記得當初得知跟她的婚事定了下來,高興的連賞了許多下人數千錢,可這會卻又如此鬱鬱寡歡,是為什麼呢?

她雖然聰穎,但畢竟天真無邪,如何能想到徐佑心中盤算的卻是等下如何跟袁階討價還價,好讓手中唯一的籌碼利益最大化?

過了片刻,馮桐快步走了出來,笑道:“郎主有請。”

徐佑正了正衣冠,轉頭對秋分道:“你在這裡稍候,不要胡亂走動,我一會就出來。”

然後在秋分殷切的注視中,消失在慢慢合攏的兩扇朱門之內。

踏進雅舍,徐佑略作打量,房內陳設雖然不算奢華,但也看的見匠心獨具。覆斗型的天花已經脫離了漢魏的刻板呆滯,勾勒出比本來面積更深邃的高度,加上週圍的朱柱素壁,白頂丹楹,讓人身在其中,魂遊物外。而先映入眼簾的是東側那一座造型秀美的三扇屏風榻,坐高一尺二寸,屏高一尺三寸,長七尺,寬一尺五寸,周邊設有木格,全是名聲滿天下的烏程墨竹所制,雕刻有各種繁瑣的紋飾。

不過與這張臥榻相比,更吸引徐佑的則是榻前擺放著的青銅禁。

禁,承尊之器,意思是放置酒具的案幾,之所以稱為“禁”,也有戒酒、少飲的勸誡之意在內。眼前這尊青銅禁,以粗細不同的銅梗支撐多層鏤空雲紋,十二隻龍形異獸攀緣於禁的四周,另十二隻蹲於禁下為足,雖然是按照先秦時期的青銅器仿製而成,但技法更加的精湛,整體的流線也更加的趨於生動,做工立意都堪稱上品。

徐佑正在暗自觀摩,耳中聽到腳步聲,轉頭望去,見一人穿著褒衣博帶,頭戴折上巾,正從另一側的小門走了過來。

“徐佑見過袁公!”

來人正是袁階,他年不過四十,身材頎長,面白如玉,頜下蓄有短鬚,目光凝練,氣度內斂,對徐佑十分的熱忱,道:“七郎不必多禮,這一路舟車勞頓,身體可好?”

“勞袁公掛懷,已無大礙。”

“好好,來,坐!”

這個時代坐席以東為主,以西為尊,以北為長,以南為次,袁階登上東側的三扇屏風榻,順手從榻角拿來一個三足曲木抱腰憑幾,靠在腰後做支撐,然後舒舒服服的斜坐在榻邊,灑脫自然,一副名士風采。徐佑走到南側,那裡有一張塗著班漆的扶手椅,刻香鏤採,纖銀卷足,竟也是一等一的精巧。

他側身坐下,目視袁階,道:“多日不見袁公,忽覺氣色更勝往昔。”

袁階撫鬚微笑道:“近來少飲早眠,也自感比起以前要康健許多。不過七郎的氣色卻反而不如上次見你的時候啊。”

“慚愧,我生性跳脫,修身養性的工夫差了點,讓袁公見笑了。”

袁階是有意將話題往義興之變上引,不過徐佑並不接招,輕飄飄的就推開了。從大處講,袁階無論身份地位,都比此時的徐佑強無數倍,可從小處看,袁階想要達到目的,卻必須經過徐佑點頭才行,所以攻守之勢生了改變。

接著又寒暄了幾句,見徐佑始終不肯上鉤,袁階也沒了跟小輩兜圈子的興致,道:“七郎,你既然來了,也該清楚我找你為了何事,不知心中可有了計較?”

徐佑詫異道:“袁公此話從何說起,馮管事只提到袁公找我有要事相商,卻不曾告知具體細節。”

袁階眼神一頓,在徐佑臉上打了個轉,似乎在思索他的話是真是假,接著眉頭微皺,道:“這些下人,吩咐一點小事都做不好,真是該罰!”

“袁公言重了,馮管事一路勤懇,要不是他的照顧,我恐怕也很難安全抵達晉陵。”

袁階身子微微前傾,道:“我正要問你,聽馮桐稟報,你們在水路上遇到了刺客?”

徐佑神色變得凝重起來,站起身作揖道:“是有兩個江湖客鋌而走險,不過仰仗貴府左軍候、鄧百將以及其他將士苦戰用命,賊子已經伏誅授了。我正想向袁公請命,準備善加撫卹戰死士卒的家人。”

“這個不急,以後再說不遲。”袁階往下壓壓手,示意徐佑坐下,道:“可知刺客的身份?受何人指使?”

徐佑大概講了下四夭箭的來歷,又道:“……至於說受何人指使,我想袁公腹中應該已有答案了……”

袁階嘆道:“沈士衡果真如此決絕麼?”

聽到這個名字,徐佑神色平靜,道:“斬草除根罷了,沒什麼稀奇。沈侍中何等樣人,做起事來,自然不會瞻頭顧尾。”
tanakh 發表於 2019-4-9 18:03
第一卷 蒼雪孤城

第二十三章將合兩姓之好


沈穆之,字士衡,官拜侍中、假節、徵東大將軍,正三品軍方大員,是吳興沈氏這一代的家主,這一次跟太子合謀,剷除義興徐氏,就是由他一手策劃、動、並成功實施。ranwen`

近百年來,楚國的世家門閥之間並不是完全處在相敬如賓、你儂我儂的和平狀態,彼此合縱連橫,互相攻訐,在朝堂和軍方甚至釋儒道三教中展開了激烈的爭奪。不過,一方面鑑於北魏虎視眈眈,隨時都可能南下,國之根基不能動搖;另一方面,安氏皇族坐觀鷸蚌相爭,以求漁翁之利,各大門閥又不是傻子,自然不會真的斗的你死我活。所以,這種鬥爭尚被侷限在一個可以掌控的範圍內,除了在各個緊要位置安插自己人,並將對手整的罷官、流放之外,很少出現真正的血腥場面。

義興之變,是頂級門閥之間,第一次動用了軍隊,並直奔滅族而去的一場權力鬥爭,也由此拉開了這個龐大浩瀚的華麗血時代的序幕!

袁階似乎有點詫異徐佑表現的如此淡然,跟往常那個一點就著、胸無城府的粗蠻武夫頗為不同,但也沒有多說什麼,又嘆了口氣,道:“沈、徐兩家的恩怨由來已久,誰是誰非,現在也辯駁不清。不過還好七郎你安然無恙,為徐氏留下了一點血脈,等去了錢塘,且好生安置,勿有怨念,興許要不了幾年,主上還會有恩赦,允你重返義興,再立宗社。”

徐佑不卑不亢的道:“太子是儲君,我徐氏是臣子,生殺予奪之權盡在君手,身為臣子當然不敢有怨望。這次去錢塘,必會牢記袁公教誨,安分守己,遵遁法度。”

“好好,孺子可教!”

袁階自感話說到這裡,也盡了之前的那些情份,接下來開門見山,道:“七郎,這次從義興請你來晉陵,是想跟你談一談你和阿元的婚事……”

“昏禮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後世,故君子重之。”徐佑義正詞嚴的接話道:“袁公放心,佑雖然少不更事,不習詩書,但也懂得君子重諾的道理。與三娘的婚事,既是長輩們議下的,明年三月初七,會按時親來迎娶三娘過門。”

阿元是袁青杞的小字,徐佑是知道的,他倒要聽聽看,一向最重儒禮的袁氏,會怎麼開口談退親之事。

袁階實在沒料到徐佑這個莽野武夫竟然會引用《禮記》裡的話,一時十分的為難,連腳上穿的厚臺履掉到了地上也不知道。他沈吟再三,終還是決定此事不易拖延,神色略顯尷尬,道:“按情理說,袁徐兩家過了五禮,姻親之禮已成,將阿元嫁你為妻是合乎禮法的事。但……七郎,事實如何你也清楚,江左門閥之間,行的是門第婚,如今徐氏驟逢大難,被主上除了士籍,以你此時的身份,再要娶阿元為妻,恐怕會激起朝野物議。思之再三,竊以為還是退讓一步,方為萬全之策。”

徐佑心思電轉,盤算下一步該如何應對。他自己對從未謀面的袁青杞沒什麼感覺,而原來的徐佑也只是好色慕乂,要說感情,那是絕對深不到哪裡去,所以成不成親,並不是當下的主要矛盾。

換句話說,只要能從袁階這裡得到足夠大的利益,退親是大家雙贏的結果。但問題是,婚姻大事,畢竟不是擺攤賣羊肉串,你掏錢我給串,然後你說你吃到了耗子肉要退貨,我說你是訛詐,抱到一起打一架那麼簡單。怎樣處理才能不傷了各自顏面,也讓袁階不至於太輕看了自己,這中間的度,如何拿捏,很考究為人處世的功力。

徐佑突然大笑,袁階臉色一沈,望著他心生不悅,卻也自恃風度,沒有開口打斷他的笑聲。

三聲笑後,徐佑逕自站起,傲然直視袁階,道:“袁公的意思,是要悔婚了?”

袁階為一郡牧守,又是高門世家出身,平日裡何等威嚴,閒雜人等甚至不敢多看一眼,哪裡被人如此放肆的打量,冷哼道:“門第之別,猶如高山險峻而不可攀,不是我袁氏悔婚,而是你徐氏處事不謹,落到如此田地,尚復何言?”

“既然如此,那在下告辭了!”

徐佑拱手作揖,掉頭就欲離開,袁階呆了一呆,忙從臥榻上站了起來,也顧不得一腳沒有穿鞋,高聲道:“七郎,且慢!”

徐佑背對著袁階,眼中隱有戲謔的笑意,又轉瞬消失不見。他之所以敢如此強硬,是因為《戶婚律》的緣故。《戶婚律》直白點講,就是古代的婚姻法,與徐佑穿越而來的那個時代不同,古代的婚姻法規定的十分嚴厲,原因自然就是《禮記昏義》所說的那樣,婚姻是天地間的第一等大事,兒戲不得。

根據《戶婚律》規定,女方僅僅毀約而沒有許婚他人,官府要杖責女方六十大板,依然維護原來婚約;女方解除婚約而且別許他人的,要杖責一百;如果女方別許他人且已經成婚者,得服一年半勞役。但對男方就不同了,男方要想解除婚約,只要提請官府,放棄聘禮就行了。雖然放棄聘禮也算是一種懲罰,但充其量不過是點經濟損失,不需要負什麼法律責任。這也是男權社會,對女方不太友善,但此時走投無路,徐佑所能抓住的,也只有這個籌碼而已,所以無恥點,也就無恥點吧!

袁階疼愛女兒,自不會讓她受杖責之苦,況且對女人而言,杖責不僅僅是身體之痛,毀的其實是自己的名譽,名譽受損,以後如何再嫁?尤其對高門望族而言,名譽更是重中之重,當時他由於某種原因,同意跟徐氏結親,已經引得家族人其他人的不快,偏偏徐氏又不爭氣,落到現在的困境,所以無論如何,都得讓徐佑親口承諾退婚,並寫下退婚書,才算徹底了結此事。

徐佑轉身,道:“袁公還有何吩咐?”

袁階走了過來,由於丟了一隻厚臺履,一腳高一腳低,看上去有點瘸,儀態盡失。不過他並不以為意,捉住徐佑的手,將他重新拉回扶手椅旁,道:“你啊,就是性急,三言兩語,能談出什麼事來?先坐下,這件事還有得商量!”

徐佑順勢坐下,等袁階重新走回臥榻,撿起地上的厚臺履往腳上套,方才開口道:“不知袁公準備如何商量?”

袁階穿好了鞋子,直身坐在榻邊,語重心長的道:“七郎,照眼下的情勢,沈氏未必肯善罷甘休。你要之務,是韜光隱晦,儘量讓自己銷聲匿跡,來麻痺沈氏之心,如此,加上有主上暗中保全,尚可留的一條性命。可是若娶了阿元,沈氏必定會愈的忌憚於你,就算一時束手無策,可一年兩年,不知會使出什麼手段,你過日子也過的不安心。”

這番話說的是正理,徐佑其實也是這般打算,可見這個袁階心思玲瓏,並不是無能之輩,知道他不好糊弄,威逼也不成,立刻改變策略,開始擺事實、講道理了。

“君子重諾,有所為有所不為,曾子殺彘,郭伋守信,尾生抱柱,我向來仰慕儒家的禮儀,這一次也要身體力行,為了踐諾,死又何妨?”

袁階心道,君子?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你徐氏一門百年來信奉的都是天師道,這在楚國誰人不知,而你徐七郎更是好武成性,書恐怕也沒讀過幾本,也不知從哪裡聽來這幾個典故,說什麼仰慕儒家的禮儀,真是褻瀆聖人的無知無畏。

“名教禮儀,也多有變通之處,《易》雲‘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不是到了絕路,何言捨棄性命?”

此情此景很是詭異,彷彿徐佑變成了慷概一諾不懼赴死的名教小衛士,而袁階則成了斤斤計較討價還價的市儈之徒,兩人的身份生了根本性的對調,卻沒有一絲一毫的違和。

舌戰還在繼續!

tanakh 發表於 2019-4-10 17:49
第一卷 蒼雪孤城

第二十四章雙贏


渾然沒有察覺到身份轉變的袁階還在循循善誘,道:“……七郎,事已至此,我就直言不諱。ranwen`袁氏絕不會參與門閥之間的內鬥,這是祖訓,沒人敢違背。如果你不同意退婚,惹得沈氏內外不安,從而下定狠心要對付你,我不會提供一點助力。最壞的結果,無非是你身死異鄉,阿元成了寡婦。“

雖然大家都知道袁氏恪守中立,一般不會參與內鬥,可一旦徐佑真的與袁青杞完婚,對沈氏而言,難道還真的相信徐佑不會從袁氏得到一點的助力?如此便會猜忌,一猜忌就會不安,不安的結果,必然會重演四夭箭刺殺的一幕。

徐佑默不作聲,不過神色已不如剛才那麼的堅定!

”可寡婦還能再嫁,以我袁氏的門楣,不怕找不到合意的快婿。只是你自己呢,為了這點執念,鬧的身死異鄉,讓徐氏一族就此斷了血脈,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如何對得起天地尊親?”

這年代不是明清理學猖獗的時候,寡婦再嫁的多了,甚至離婚了再嫁的也不少,徐佑還真怕袁階把心一橫,真的把女兒嫁過來,然後坐等成了她變成寡婦後二次出嫁。

徐佑腹誹了一句,早這樣說嘛,我也不用故作錚錚傲骨,演那什麼憤憤然的戲碼了。神色轉作哀愴,靠坐在扶手椅中,好一會才低聲道:“袁公所言甚是,先前我思慮不周,一時性急,言語多有冒犯,尚請見諒!”

古人最看重孝道,徐佑在這點上服軟,非但不丟人,還顯得合情合理。要是他真的一聽袁階提議,立刻就應承下來,反倒顯得唯唯諾諾,太容易受人擺佈。

他正處在人生的最低谷,天下之大,幾無立錐之地,要是再不表現出幾分傲骨,一旦被袁階看輕,後面的謀劃都要付之東流了。

袁階擺擺手,示意無妨,見徐佑語氣鬆動,又道:“你是聰慧之人,當知道我不是虛言恫嚇。阿元嫁你,是你致死之道,可要是答應退親,不僅性命得以保全,我還可以承諾,只要與沈氏無關的事宜,在必要的時候,會給予你適當的幫助。”

徐佑心頭大定,本來只打算要錢,可現在又多了一份承諾,比起錢而言,袁階的承諾可要重要太多了。

做買賣嘛,就是要如此這般,進退虛實真假參半,太早露出底牌的人,總會吃點虧!要是擱到前世,綽號狐帥的徐佑最擅長的就是趁勝追擊,對方既然主動加碼,就說明還有繼續壓榨的可能性,不把牛角擠出三兩油來,就太對不起給他起外號的那些可憐人。但今時不同往日,袁階的身份地位擺在那,雙方的實力對比說出去簡直讓人不忍猝聽,真要逼得急了,誰知道會不會樂極生悲?

所以見好就收,徐佑的臉上顯出堅毅的神色,道:“袁公的話,如同醍醐灌頂,讓我不至於成了徐氏宗族的千古罪人。也罷,姻緣天定,既然無緣,也不能強求,這門親事,我退了。”

袁階大喜,正要說話,徐佑卻為難道:“不過還有些不妥……”

袁階疑惑道:“哪裡不妥?”

“知道的,自然明白退婚一事,袁公是為了我好。可不知道的,還以為袁公嫌貧愛富,反覆而做小人之態。所以為了袁公和貴府的聲譽著想,若有人問起,我自會言明,退婚一事,是我自知門戶有別,先提出來的,與袁公無關。”

這頗有點指桑罵槐的意思,不過徐佑表情誠懇,演技滿分,袁階竟不知他是出言諷刺還是真的為自己著想,輕咳一聲,道:“如此再好不過,只是委屈七郎了……”

“沒什麼委屈不委屈!”徐佑見前面鋪墊的差不多了,神情儀態更顯的極其肅穆,道:“為了讓這番言辭更加的可信,袁公是不是可以考慮將聘禮退回?這樣一來,外人只會贊袁公是諄諄君子,不沾晚輩一點便宜,就是鬧到主上那裡,也找不出一點的疏漏來。”

袁階的眼神微微一聚,他倒不是心疼錢財,只是到這會才明白,徐佑前面東拉西扯說了那麼多,其實並非捨不得跟袁府的聯姻,而是為了這份聘禮而來。

說來可笑,袁府的嫡親女兒,在外人看來是何等尊貴,可放在這小子眼中,竟然還不如那些阿堵物重要。

袁階並不知道後世有句名言叫“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但對他而言,此事能以錢財結束,自然是最理想的結果。說老實話,剛才徐佑的虛張聲勢確實有點嚇到了他,生怕再起波折,笑道:“我這就讓人去取禮單……馮桐!”

一直在外間侍立的馮桐馬上推門進來,聽了袁階的吩咐,有點摸不著頭腦,但還是回稟道:“單子不用取了,都在老奴的心裡記著呢,共璋璧十枚、鹿皮三十張、羊四隻、犢兩頭、雁一隻、酒黍稷稻米麵各百斛、錦彩五十匹、絹三百匹、錢五十萬……”

馮桐洋洋灑灑說了好一會,徐佑聽著就跟以前相聲《報菜名》裡的段子一樣,也從另一個方面,讓他真正認識到這個時代高門望族的奢靡無度。

不過姻親之好畢竟是了不得的大事,禮單豐盛些也在情理當中,比起魏朝時的著名吃貨何曾,一日餐飲費用一萬錢,還說沒有下筷子的地方,這只是小兒科了。況且禮單裡的好多東西,都是《儀禮士昏禮》規定的,比如大雁,是必備的東西,大雁按照季節遷移南北,用來比喻婦人要不失其節,而雁子飛時行止成列,卻是告訴人們要長幼有序,不可踰越。

不過因為這個“大雁”,還鬧出不少搞笑的事來。要知道大雁畢竟是飛在天上的高級動物,一般人想要撲捉十分不易,曾經有的民家因為終年打不到一隻雁,幾乎都耽誤了兒女的婚期。有鑑於此,魏晉時經過官府、社會和玄、道、儒、釋等各界名流的集體討論,決定可以用“鵝”來代替。這條法令一出,估計大雁一族要“亦矣歌”,而呆頭鵝卻得“常慼慼”了。

“馮管事好急才,竟連這麼久的禮單都記得一清二楚,袁公府中,真可為遍地英傑。”

在自家郎主面前受到讚揚,可比私下裡說上一萬句,馮桐極為得意,再看徐佑也變得順眼多了,起碼沒之前那麼厭惡了。

袁階皺眉道:“七郎,要是按照原禮單退還,恐怕有些東西今天置備不齊……”不說別的,就是大雁,這個時節去哪裡找?

“不用這麼麻煩,”徐佑笑道:“除去錢幣,其他東西折價五十萬,共計一百萬錢,這樣大家都方便許多。”

一萬錢大概可買一百五十石至二百石谷,抑或七隻羊、1o匹絹布和兌換一兩黃金,徐佑開的價,其實是低了的。這倒不是他害羞臉嫩,不敢獅子大開口,而是深思熟慮之後做的決定,要是現在有官身士籍,就是千萬錢也可以拿了就走。但他的身份只是個齊民,處在社會的最底層,要是隨身帶著巨資,到了錢塘那種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僅太過招搖,而且極易招惹各種禍事。所以,不多不少,百萬錢恰到好處,既可以滿足當下的基本需求,也可以為日後的謀劃攢下本金。

只要有本金在手,曾經縱橫商海的徐佑,根本不懼怕任何艱難險阻。歸根結底,不管是古代還是現代,社會的本質沒有生根本性的變化,一理通百理明,做人、做事、做生意都是如此!

“我豈能佔你的便宜!”

袁階這點風度還是有的,對馮桐道:“去支取一百五十萬錢,備好牛車,等七郎動身去錢塘時,直接送到座舟之上。”

既然袁階非要多給五十萬,徐佑也沒有拒絕,笑著答了謝。錢財之事議定,袁階不欲耽擱,讓馮桐去取來婚書,又轉頭望著徐佑,道:“你的婚書可曾隨身帶著?”

其時婚書一式兩份,男方女方各留一份,徐佑搖頭道:“那夜突逢大難,一應物什盡毀於大火之中,什麼都不曾帶出。”

雖說退婚要收回婚書,但實在沒有也無關緊要,重要的不是通婚書,而是退婚書。等馮桐取來一個木函,袁階讓他轉交於徐佑,道:“打開來看看,是不是這個?”

木函用黃楊木製成,函長一尺二寸,寬一寸二分,函板厚二分,涵蓋厚三分,函內寬八分,這是裝婚書的木函規定的尺寸,不能有絲毫錯失。等木涵蓋好後,在正中心做出三道路子,然後以五色線縛緊,才算正式完工。

徐佑打量著手中的木函,心中無井無波,伸手解開五色線,掀起蓋子,看到裡面放著的婚書。婚書須用好紙,以隸書寫,不過這個時代的隸書既不是八分書,也不是漢隸,而是後世所指的楷書。

他略一掃過,見字跡剛柔拙巧,氣韻生動,心中咯噔一下,口中咦了一聲。袁階奇道:“怎麼了?”

“沒事,只是猛然見到此物,心中有感罷了。”

tanakh 發表於 2019-4-10 17:50
第一卷 蒼雪孤城

第二十五章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徐佑支吾一句,定睛看去,只見上面寫道:“兩姓聯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匹配同稱。ranwen`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

這是正書,有男方的通婚書,和女方的答婚書,不過虛話套話而已,有固定的格式。其外還有別紙,分別記錄男女雙方的真實情況,要寫明往上三輩的姓名、郡望、官職等等,越詳盡越好,比後世的人口普查可要嚴謹許多倍。

徐佑合上蓋子,遞還給馮桐,道:“正是婚書不假,請馮管事準備紙筆,我來寫退婚書即可。”

馮桐沒想到事情進行的如此順利,頓時眉開眼笑,忙去備好紙筆桌案,在一邊研墨,斜眼乜著徐佑,暗道:聽聞徐家七郎摸刀槍的多,摸筆桿的少,不定寫出什麼樣的醜字來,我可要好好瞧著,還能到三娘面前當做笑話說給她聽。

袁佑同樣奇怪,他可是見過徐佑書法的,那是徐府派人來求親之後,他輾轉要到了徐佑的習作,那一手小兒塗鴉的字跡,可是讓他猶豫了好久。要不是因為那件事迫在眉睫,又覺得多一個徐氏這樣的武力強宗做奧援,會讓家族在未來有所依仗,又如何會答應這門親事?

想到這退婚書說不定還得給主上過目,字跡太醜難免君前失儀,袁階勸道:“七郎,你病體初癒,腕力不足,不如由府中書吏代筆,你簽字畫押即可。”

徐佑輕笑道:“不礙事!”然後提筆凝神,閉目沈思,等再睜開眼,身上氣質為之一變,下筆如走銀蛇,滿紙退婚詞,一蹴而就:

“凡為夫婦之因,前世三生結緣,始配今生之夫婦。若結緣不合,比是冤家,故來相對。既以二心不同,難歸一意,會及諸親,各還本道。願娘子相離之後,重梳蟬鬢,美掃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選聘高宮之主,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等簽上名字,按下指印,徐佑在馮桐端來的銅盆裡洗了手,微微笑道:“不能跟袁府結親,是在下的福薄,祝三娘早日覓得佳婿,菽水承歡,琴瑟百年。”

《禮記檀弓下》:“啜菽飲水盡其歡,斯之謂孝。”這是菽水承歡的出處,袁階已經來不及思索徐佑是不是在五經中通了《禮》這一經,否則怎麼信手拈來,儘是《禮記》中的典故,而是神色凝重的望著那張退婚書,眼中滿是驚訝之色。

就是馮桐,也在一旁張大了嘴巴,一副見了鬼的表情。他雖然不是袁階那樣的大家,可經常在書房伺候筆墨,這點見識還是有的,徐佑的字,說不上哪裡好,可就是看在眼中,只有兩個字:

驚艷!

魏晉書法上承漢之餘緒,下規隋唐之技法,開兩宋之意,啟元明之態,促清民之樸,又極富創造活力,是中國書法史上的一次里程碑。並且在書體演變上,更是篆隸真行草諸體咸備、俱臻完善的一代,其中最負盛名的,莫過於鐘繇和王羲之。

鐘繇是三國時人,開創了由隸書逐漸到楷書的轉變過程,而王羲之的大名更是無人不知,號稱書聖,在他的手中,才真正將楷書揚光大。王羲之的小楷代表作《黃庭經》《樂毅論》等,筆勢流麗,神采煥,尤其《樂毅論》更被稱為“正書第一”。

但問題在於,徐佑穿越來的這個時代,瑯琊王氏已經在五胡之亂中遭遇了滅族之禍,小小的蝴蝶都能引起一場千里外的龍捲風,何況這樣大的變故?

也就是說,在這個時空裡,無論是南楚,還是北魏,都沒有王羲之這個人!而徐佑剛才看通婚書時之所以咦了一聲,正是因為婚書的楷書字體竟然還是兩百年前從鐘繇演化而來的並不是很成熟的半隸半楷的結構。

眾所周知,隸書最典型的用筆是波挑,其形態以蠶頭雁尾為特徵。這份通婚書大部分波畫、挑畫的收筆與漢隸沒有多少區別,但起筆卻用楷法,改逆入為切入,變蠶頭形成斜方形。這樣一來,波畫為中間平兩頭翹,儼如一葉小舟。豎撇的起筆亦順鋒斜切,卻是楷書的寫法。而鉤畫有的像隸書,有的像楷書。點也很有特色,均為三角形,多為方筆,撇、捺、鉤多取圓勢。

楷隸相參,正如同每一次字體演化過程中都會出現的相互制約和相互影響的過程,這本身沒有什麼大驚小怪。

徐佑只是感嘆,兩百年間,世上竟然再沒有出現第二個能夠領導書法變革的王羲之!

穿越了兩個時空,見證了數百年的風雲變化,原來,書聖還是只有一個!

完了感嘆,再接下來,徐佑差點有些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因為他突然想到,也許他是這個世上,唯一一個會寫王體的人了。

在他的前世,身居高位的徐佑不管是趕國學盛行的風潮也罷,還是自身愛好使然,前後十幾年曾拜了多位名師,先學王羲之,後學褚遂良,再學歐陽詢,天資聰慧加上勤奮刻苦,一手楷書既得王之媚趣,也有褚之疏瘦,偶爾顯出歐陽之險峻,功力不說有王褚歐十成,卻也有了四五分的神韻。

更奇妙的是,就在剛剛,他提起筆的剎那,身體和心靈彷彿進入了一個妙不可言的境界,周邊的一切事物都消失的無影無蹤,似乎在這片無垠的天地之間,只有他手中的筆,和筆下的字。

所以一蹴而就的退婚書,就連他自己看來,也是揮了百分之二百的水準,足足有王體七八分的靈動,完全沒有一點的生疏和斷續。

莫非是因為原來那個徐佑精通武學,腕力和全身的協調力都要比自己強上無數倍,所以兩者結合才有了這樣不可思議的化學反應?

徐佑不明所以,但也無意深究,畢竟這是向好的一面轉變,也是他重生以來遇到的為數不多的好消息。

不過在他的臉上,卻看不到一點的情緒波動,就像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值一提。

袁氏以儒治家,十分重視書體,袁階自小練禿的筆,怕是比尋常文士見過的都多,加上浸淫此道數十年的眼力,所以一看到徐佑的字,彷彿打開了一個新世界的大門。其筆法嚴謹類似鐘繇,但勢巧形密、飄逸妙趣卻又有不同,更神奇的是,他的這種字體一改漢魏古拙之風,猶如大家閨秀,姿態嫵媚雍容,不在古今任何一位書法名家的範疇之內,隱約之間,已有了開宗立派的非凡氣度!

其實徐佑再怎麼說,筆法也不能當真跟那些傳世名家相提並論,但有些時候,創新要遠比精熟更加的激盪人心。尤其在袁階這樣的人看來,隸書已經展到了極致,可接替它的楷書卻遲遲未能真正的成熟,直到今日見到徐佑的字,腦海砰的一聲,竟有些狂喜莫名!

“袁公,袁公?”

“嗯?”袁階從恍惚中清醒過來,才覺自己有些失態,不過這時也顧不得許多,盯著徐佑問道:“七郎,你這字,是從何處學來的?”

“臨的鐘太傅的字。”

世人皆學鐘繇,這樣說絕不會錯,但袁階依舊追問不休,道:“何時臨,臨何帖?”

這個徐佑真答不上來,鐘繇的真跡在後世早已經失傳,只有摹本傳世,他僅僅臨過《賀捷表》,可臨帖不可能只臨一本,所以只能故作高深的淡淡一笑,道:“何時臨,臨何帖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臨帖的時候,總結了太傅的書法有十二意!”

十二意?

袁階見識廣博,卻從未聽過有人總結鐘繇的書法十二意,立時來了興致,道:“何謂十二意?”
tanakh 發表於 2019-4-10 17:51
第一卷 蒼雪孤城

第二十六章韻外生韻,香外生香


“平、直、均、密、鋒、力、輕、決、補、損、巧、稱,此為十二意!”

袁階仔細思索,他在書法上造詣頗深,卻也一時領會不到其中含義。火然文`不過袁氏以儒治學,講究達者為師,所以放低姿態,不恥下問,道:“能不能詳細解說一下?”

他此時已經不敢再把徐佑視作無知粗鄙的武夫,相反,除了心中還有點點存疑,卻是將他當成了足堪跟自己坐而論道的書法名家。

徐佑存了折服他的心思,要玩乾脆玩的大點,笑道:“口說總歸流於表面,府上可有鐘太傅的真跡?”

“這個……”袁階苦笑道:“鐘繇的真跡多在五胡之亂中被毀,唯有《薦季直表》、《賀捷表》兩表流傳於世,被新安太守羊橦收於家宅,等閒不予示人。”

羊橦?

徐佑心想這人是什麼來頭,竟然能夠將鐘繇的唯二真跡全都握在手上,不過他害怕言多必失,沒有打聽此人的來歷,只是暗暗記下姓名,等以後再查證不遲。

“沒有真跡?那也沒什麼打緊,有摹本也成。”

“這個好說,《宣示表》、《薦季直表》、《賀捷表》、《調元表》、《力命表》《墓田丙臺》、《昨疏還示帖》、《白騎帖》、《常患帖》、《雪寒帖》等,府中全有摹本。”

鐘繇流傳最廣的就是這“五表六帖”,徐佑只臨過《賀捷表》,道:“那就取《賀捷表》吧。”

袁階立刻轉身,道:“去書房,吩咐棲墨取《賀捷表》來!”

馮桐應命去了,過了一刻鐘,在他身後跟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十五六歲的模樣,面如冠玉,唇若丹朱,應該就是名叫棲墨的書僮,上穿袍褥,下穿褲裙,頭戴小冠,全身衣冠皆是白色,雖然都是很平常的布帛,可一身雪白映襯著秀美的臉龐,讓人一見不忘。

他低垂著頭,手捧著一卷書帖走了過來,單看小之又小心的神態,就明白這卷摹本在袁階心目中的價值。而在這一刻鐘內,袁階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伏案望著徐佑的退婚書,一個字一個字的認真觀賞,旁人要是不知道,還當是在看哪一位大家的神作呢。

“郎主,《賀捷表》取來了。”棲墨聲音柔和低沈,還有些悅耳動聽。

“打開!”

袁階仍然目不轉睛的望著退婚書,對平時一見就歡喜之極的《賀捷表》望也不望,要是鐘繇泉下有知,不曉得會不會有“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的感嘆。馮桐趕忙整理好案幾,棲墨緩慢的打開書帖,取來一枚青銅臥牛書鎮壓在上角,然後束手退到一旁。

從頭至尾,他的目光都和地面成三十度角,沒有抬頭看過任何一個人!

“戎路兼行,履險冒寒。臣以無任,不獲扈從,企仰懸情,無有寧捨……”徐佑上前一步,輕聲讀著《賀捷表》的內容,眼中滿是讚嘆之意。

由於鐘繇的真跡失傳,流傳的摹本也都是後人臨摹而來,前後不知經過了多少代版本,夾雜著每一代版本作者的藝術再創作,其實早已遠離了真跡的筆意。但眼前的這個摹本卻不同,它應該是從羊橦的府上照著真跡臨摹而成,也就是傳說中的“真二代”,無論立意還是筆鋒,都將《賀捷表》的本來面貌一覽無餘的展現在徐佑的面前。

哦,對了,《賀捷表》是鐘繇在六十八歲時,得知關羽敗走麥城被孫權砍了腦袋,大喜過望之後揮筆寫下的賀捷奏章!

“如何?”袁階終於捨得從退婚書裡脫離出來,站在徐佑身邊問道。

徐佑嘆道:“敢問這份摹本是哪位大家的手筆?望之頓感一股茂密幽深的古樸之氣撲面而來,盡得鐘書十二意的真趣!”

袁階一聽就知道徐佑說的是內行話,心中那點點存疑立刻消散,畢竟他是親眼看到徐佑手書,這可萬萬做不得假,道:“七郎好眼力,這是內府掌書使6令姿摹寫的《半魚本》!”

一直垂不動的棲墨身子一僵,突然握緊了雙手,又在剎那間鬆開,似乎生怕別人現他的反應,將腦袋垂的更低。不過他有點多慮了,房中四人,袁階的心思全在書法上,徐佑則在考慮等下如何把袁階忽悠的生活不能自理,而馮桐的目光一直在袁階身上打轉,沒有片刻離開,隨時準備揣摩上意,並討得郎主的歡心。

人生就是如此可悲,你自以為很重要的東西,可在別人眼中,卻連一點塵埃都留不下!

陳令姿,應該是個女郎的名字,不過徐佑並不驚訝,內府指的就是皇宮,自漢以來,宮中就有女官制度,不足為奇。

不過他對楚國的現狀不太熟悉,追問之下,才知道原來安師愈稱帝以後,宮中百廢待興,所以秉承漢魏舊制,倣傚中央官員品階,然後略加改動,建立了楚國的女官官制。

第一品為紫極戶主,統領內宮;第二品為紫極中監,屬於副手;第三品為司儀、司政、司衣、司膳、司寢、司工等六司,在每一司下,各有八個掌使,屬於四品,分別執掌禮儀、宮務、監察、膳食、衣服、音樂、文史、祝卜、教育、紡織、刺繡、監獄、清潔、守夜、防衛、廚房、庫房等各項事務。而在四品掌使之下,還有五品都治、六品參事,七品閨帥,八品堂將、九品女御等等,以及其他各種不入流的雜職。

而6令姿就是三品司儀屬下八掌使之一的掌書使,分管書畫等的歸類、保存、摹刻以及教授工作,在女官中屬於清流品階,很受尊重。

徐佑這才明白,這位喚作6令姿的女郎為什麼能將《賀捷表》臨摹的如此精到,原來她本身就是干這一行的!

要放到後世,絕對是造假界一等一的人才啊!

“為什麼稱作‘半魚本’呢?”

袁階一笑,指著引處,道:“七郎看這裡,是不是鈐有‘半魚’二字的左半小印?”

徐佑俯下身子,仔細看了看,訝道:“果然,這二字點畫溫潤,娟秀清明,雖然跟《賀捷表》的筆意南轅北轍,大不相同,但我猜應該也是6掌使的親筆吧?”

“七郎慧眼如炬!”袁階撫鬚道:“6令姿小字半魚,這便是她獨有的印鑑。”

6半魚?

這名字怎麼有點怪怪的,徐佑心中好笑,臉上卻不動聲色,慚愧道:“我對朝中規制和人物一無所知,要不是袁公指點,竟不知曉金陵城中有如此奇女子。”

“你年紀尚幼,又長於義興,不常在金陵走動,對這些自然所知不多。”袁階倒是沒起疑,義興沈氏是武力強宗,能教出徐佑這樣的書法已經讓人匪夷所思,真要說他這麼小的年紀,卻對朝中大小諸事知之甚詳,恐怕也沒人會相信。

“此女才情高絕,當朝女子中幾不作第二人之想。名僧曇千曾給她八字評狀‘韻外生韻,香外生香’,無奈身世可悲,被迫沒入宮籍,徒惹人嘆息不已!”

徐佑前世裡身居高位,見慣了太多鶯鶯燕燕,再怎麼絕色佳人,也免不了有相對兩厭的一天,所以對女色並不是太過熱衷,無從感受袁階的哀嘆,笑道:“能做到正四品的掌使,已經遠世間大多數女子了,袁公未免有些杞人之憂?”

袁階搖頭道:“四品又如何?不過是主上的奴婢罷了……”

這句話似曾相識,徐佑恍惚了一下,想起以前讀《舊唐書》,裡面有個段子講的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弟弟、舒王李元名的保傅讓他參拜宮中品級高的女官,李元名很不屑的說“她不過是二哥的家婢,拜個毛啊”,就這種態度得到李世民的誇讚“真吾弟也”。所以說女官終究不是妃嬪,不屬於皇族,只是皇宮裡的高級打工仔,也就是奴僕而已。至於能不能鯉魚躍龍門,從女官變成妃嬪,則要看皇帝的心情、體力和審美觀了。

見袁階情緒有些低落,徐佑終於被他引起了幾分對6令姿的好奇心,平時也沒聽說這位袁左軍有什麼太過火的風流韻事,何至於對6家女郎這般上心?

心中作如是想,徐佑口中卻轉移了話題,道:“剛才說到的十二意,袁公可還願污了耳朵嗎?”

袁階登時回過神來,將6令姿拋到腦後,盯著《賀捷表》,眼中微露興奮的光芒,道:“願聞其詳!”

“平謂橫,你看這個‘言’字,值筆連斷,觸勢峰鬱;直謂縱,再看這個‘並’字,分簡下注,穠纖有方;均謂間,像‘胡’字這般……密謂際,鋒謂格……力謂體,輕謂屈……決謂牽掣,補謂不足。損謂有餘,巧謂佈置,稱謂大小……”

徐佑隨手指字,信口道來,無不恰到好處的將鐘繇的十二意結合在這份《賀捷表》內,說的袁階歎為觀止,如聆仙音,只餘下點頭的份了。

“運筆邪則無芒角,執筆寬則書緩弱,點掣短則法臃腫,點掣長則法離澌,畫促則字勢橫,畫疏則字形慢;拘則乏勢,放又少則;純骨無媚,純肉無力,少墨浮澀,多墨笨鈍,只有悟通了鐘太傅的十二意,才能真正學到字裡行間的精髓!”

袁階先是沈寂半響,然後哈哈笑道:“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時至今日,才真正明白聖人這句話的含義。”

徐佑揖下拜,道:“袁公謬讚了,書法一道,至大博深,我也只不過初窺門徑而已。再者,要不是知道袁公的為人,大度能容,雅量高致,在下也不敢隨口妄言,說這些泛泛之談以污君耳。”

鐘繇十二意,是梁武帝蕭衍這個大牛人的理論研究成果,在書法史上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不僅為品評書法開創了重神韻的審美法則,而且也確定了他在書法史的至高地位。當然,這個歷史時空沒有了蕭衍其人,徐佑把他的成果拿來用一用,也算不讓滄海有遺珠。

袁階對徐佑的謙恭姿態大感滿意,眼睛在他臉上不住的打量,然後似有意又無意的掃過另一邊的退婚書,眉目間頗有一種奇怪的神態。

徐佑心中一驚,不好,莫不是自己表現的太過分,讓這傢伙起了愛才之念,想要反悔不退婚了不成?
tanakh 發表於 2019-4-10 17:51
第一卷 蒼雪孤城

第二十七章站在此亭觀此園


袁階眼神閃爍,顯而易見,心中在做著劇烈的鬥爭,但僅僅片刻之後,還是變得黯淡了下來,放聲一笑,道:“今日既得見七郎如群鴻戲海之妙筆,又聽聞鐘繇書法十二意之高論,真是快哉,快哉!”

徐佑暗呼好險,幸虧袁階尚有幾分理智,不至於生米已經做成了夾生飯,還幻想著吃一口回頭草。火然文

說到底,婚姻不僅僅是兩個人的事,也是兩個家族的大事,盤根錯節,牽連甚廣。要是徐佑只是平常人家也還罷了,單憑這一筆可能會開創一個時代的好字,袁階有信心也有能力將他抬入士籍,盡心栽培,誰敢說日後不能長成參天大樹?可偏偏徐佑不是普通人,他身負著徐氏的血海深仇,而仇家沈氏卻在太子的扶持下如日中天,袁階再怎麼愛才,或者見獵心喜,在現實面前,依然要遵從現實的法則!

現實的法則是什麼?其實只有四個字:趨利避害!

聽到群鴻戲海的評語,徐佑不由對袁階刮目相看,此公雖然沒有多少士大夫的風骨,有些太講究趨利避害,但世家大族的底蘊擺在那裡,用無數名家書法磨出來的眼力確實非凡。因為唐朝張彥遠編纂《法書要錄》十捲,提到王羲之,也只用了四字評語來評價“王體”,就是“群鴻戲海”。這個張彥遠可不得了,曾祖高祖祖父全是宰相,一門三相,顯赫之極。由此可見,雖然時代不同,人物不同,但殊途同歸,對於美和技巧的理解都是一致的!

徐佑謙遜道:“袁公言重了,我於書法之道只是末學後進,豈敢受‘群鴻戲海’的讚譽?只求日後手不停揮,旦夕研磨,方可期盼有一天,終不負袁公厚望!”

袁階越看越覺得這個徐佑無論言談、脾性、舉止都很對自己的胃口,跟之前派人去調查得來的觀感完全不同,可見聖人說“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真是有著深刻的人生道理。

只是……哎,可惜了!

他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既然沒有可能,就不必耿耿於懷,轉頭吩咐馮桐仔細收好了退婚書,讓棲墨捲起《賀捷表》退下,然後拉著徐佑的手,道:“時辰不早了,七郎陪我用飯如何?”

徐佑以手撫肚,微微笑道:“固所願,不敢請!不瞞袁公,我的肚子早就在咕咕的叫了!”

要是徐佑彰顯才華之前,說這樣的話那叫粗俗無禮,可此時說來,看在袁階眼中,自有一種是真名士自風流的倜儻氣度,心下越的歡喜,道:“馮桐,你親自去廚房盯著,讓他們拿出全部的手藝,用心做一席好飯,午時我要招待貴客!”

馮桐實在沒料到今天會生這麼戲劇性的一幕,本來他打算等徐佑乖乖的寫了退婚書,徹底跟袁氏斷了關係,就好好的羞辱他一番。區區一個庶民,還不是任由自己挖苦戲弄?雖然看在剛才在郎主面前為自己說好話的份上,或許不會鬧的太難堪,但無論如何,以前受的氣,都得在今個給補上。

可誰又知道,看這一會的架勢,徐佑寫了退婚書,反倒比做袁氏的女婿更得郎主的歡心。

世事之奇,莫過於此了!

等馮桐鬱悶的離開,徐佑隨著袁階穿門過院,沿崎嶇的臺階上了一座完全用蘭江奇石堆砌而起的假山的山頂高處。那裡有座造型別緻的八角涼亭,可以俯瞰整個袁氏莊園的全景,徐佑不知道袁階帶他到這裡有何用意,被秋風一吹,呼吸著前世裡絕對呼吸不到的清新空氣,立刻覺得心曠神怡,人世間的所有煩惱,頓時都拋開一邊。

“這亭子月餘前剛剛建成,尚沒有命名,也沒有題匾。方才偶然想起,所以請七郎上來一觀,不知感覺如何?”

“但凡造亭,通泉竹裡,按景山顛,翠筠茂密之阿,蒼鬆蟠鬱之麓,都是最適宜的所在。我看袁公此亭,地勢得天獨厚,周邊茂林修竹,可以留宿清風,山下清澈激流,也能映帶左右,真是幽靜雅緻,讓人一見旋即沈迷忘返。”

袁階訝然,他不過隨口一問,沒想到徐佑似乎真的對園林之術頗有見解,有心考校他,又道:“那,你我站在此亭觀此園,感覺又如何?”

徐佑想也不想,脫口而出,道:“不拘方向,自有高低,涉門成趣,得景隨形,如方如圓,似偏似曲,相地合宜,構園得體!”

此話一出,袁階頓時驚的呆了,望著徐佑年輕稚嫩的臉龐,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徐佑暗道一聲慚愧,因為這一段話不是他的原創,而是出自明末著名建築師計成的《園冶》。

此書雖然在園林史上地位很高,但由於是專業書籍,流傳不廣,大多數人甚至聽都沒有聽過。徐佑當年也只是在大學的某個暑假去參觀蘇州園林時,被那無處不在的文化氣息所打動,才在回學校之後,特地找來幾本相關書籍翻看了一下,並沒有深入細緻的做過研究。時隔多年,其他幾本是什麼,早連名字都忘記了,之所以單單記得計成的《園冶》,是因為這位古代建築師竟然用“駢四儷六”的文學體來寫專業書,讀起來很有意思。

可畢竟過去了那麼久,他也僅僅記得這幾句朗朗上口,易於理解和背誦的駢文段落而已!

眼見袁階還有繼續就這個話題討論下去的苗頭,徐佑知道自個的斤兩,再多說一句都要露餡,趕緊轉移話題,道:“袁公說此亭尚未命名?不知是何緣故?”

袁階果然被他引開了思緒,道:“其實也沒什麼大的緣故,只是眾人議的名字都不合我的心意,加上工期未定,所以沒有急著定下來。後來一拖再拖,竟拖到完工了還沒有找到合意的……”

一般造這種等級的亭子,竣工後都會邀請當地的文人名士舉辦雅集,大家詩文唱和,傳出去即為佳話。要是有誰做出好文好詩,立刻就能聲名鵲起,而主人家也與有榮焉,所以這是兩全其美的好事,人人都樂得參與其中。

徐佑不問可知,從袁階造亭開始,已經有不少人盼望著舉辦雅集的那一天。誰成想這都建成一個多月了,卻連名字都沒取好,私底下還不知怎麼編排袁階呢。要是有那刻薄嘴碎的,說不定會戲謔袁氏吝嗇小氣,遲遲不開雅集,是怕花錢做這個東道!

徐佑倒是對中國曆朝歷代的名亭知之甚詳,比如號稱四大名亭的陶然亭、醉翁亭、湖心亭和愛晚亭,還有蘭亭、放鶴亭、歷下亭、沈香亭等等等等,但無一例外,這些名亭之所以流芳百世,並不是建築藝術多麼獨步,也不是名字取得如何無二,最重要的,其實還是亭子裡面的人,以及曾經生的那些雅事。比如醉翁亭,來自歐陽修的《醉翁亭記》,愛晚亭,出自杜牧的“停車坐愛楓亭晚”一句詩,蘭亭更不必多說,沒有王羲之的《蘭亭序》,它不過是一處普通的古代歷史文物而已。

凡此種種,徐佑心知肚明,所以並不打算再出什麼風頭——那麼多人幫忙取名字都不合袁階的心意,可知此人挑剔到了什麼地步。為人處世,最重要是要明白,什麼時候可以鋒芒畢露,什麼時候應該扮愚藏拙。況且,真要說起來,袁階何等的學識,不說博古通今,但至少在經史子集方面的底蘊上比徐佑強無數倍,取名這種夾雜著私人情感的小事,哪裡輪得到他來指手畫腳?

見徐佑只是微笑,卻並不接話,袁階以為他是恃才放曠,故意等自己開口相請,眼神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淡,道:“七郎,你既然通曉園林,又有才學,能否施以援手,解我倒懸之苦?”

徐佑堅定的推辭,語氣誠懇,態度恭敬。袁階看出他不是故作姿態,剛剛升起的那一點點不快立刻煙消雲散,反倒對他的為人處世更加的賞識,這個倒是徐佑始料不及。

突然一陣風來,吹的寬袖獵獵作響,袁階笑道:“既然七郎不肯賜名,那只能我來獻醜了!”他負手踱步,走到亭子盡頭,沈吟片刻,突然說道:“有了,就叫‘戲海亭”!”

徐佑瞠目,這才明白,原來他拉自己上來時,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群鴻戲海,剛才才用來誇讚徐佑的書法,這會竟然用戲海來命名這座涼亭,袁階真是給了他好大的面子!
tanakh 發表於 2019-4-10 17:52
第一卷 蒼雪孤城

第二十八章大小狐貍


袁階回過頭來,笑道:“這名字如何?”

徐佑氣定神閒,隨口答道:“戲,可知曠遠;海,可知博大。火然文`聽戲海二字,如見袁公!”

袁階哈哈大笑,語氣暢快之極,指著他道:“七郎啊,七郎!”

他之前用群鴻戲海誇獎過徐佑,這會卻又問“戲海亭”的名字如何,其實是故意的,也不算為難,更多是考校的意思。這也是當下士大夫中流行的小遊戲,喜歡於平常小事的一問一答中審視一個人的言行、才華和氣量,若是問的巧,答的妙,立刻就會傳於四方,是長者提拔後進成名的不二法門。

當然了,這也得看提問那個人的社會地位和影響力,否則問的再巧,答的再妙,也只是媚眼拋給瞎子看,除了得一個斜眼的小毛病,並沒有任何的實際好處!

正因這句問話裡暗藏玄機,所以徐佑贊也不是,贊就顯得狂妄自大,不讚也不是,那是擺明瞭對尊者不敬,如何作答,實在兩難。

群鴻戲海,其實是說一群大雁在海水中嬉戲,常用來形容書法的遒勁靈動。但徐佑卻拋開“群鴻”二字不提,單單從字面上將戲和海拆開作解釋:戲有放蕩不羈之意,所以取其曠遠,海有容納百川之闊,所以取其博大,生生把這個詞和書法的關聯性給剝離了。這樣一來,再說“戲海亭”的名字取得好,就沒了王婆賣瓜的嫌疑。

能做到這一步已經足見徐佑的急才,但他又有神來之筆,竟然將重新作了定義的“戲海”一詞和袁階的為人聯繫了起來,不動聲色的拍了一個清新脫俗的馬屁。

袁階自然懂得這其中的道理,對徐佑是既愛才,又受用,猶豫了一下,似乎下定了決心,道:“既然覺得好,那戲海亭的匾額,就交由七郎來題寫了!”

徐佑這次真的嚇了一跳,匾為亭之門楣,也是主人家的臉面,以袁氏的地位,不是門第高華的書法名家,根本沒資格來題寫匾額,何況是他一個編戶齊民?

“袁公……”

徐佑自認在書法上承前啟後,尚有幾分可取之處,但他一無名聲,二無士籍,豈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剛要開口婉拒,卻被袁階揮手打斷,道:“此事就這樣定了,七郎不必多言。走吧,寫了字,賞了景,接下來去嘗一嘗晉陵的美味佳餚,人生至此,尚復何憾!”

徐佑苦笑道:“我能拒絕嗎?”

“你說呢?”

兩人對視一眼,又同時大笑!

袁府的廚子可能受到馮桐監工的刺激,廚藝來了個大爆,珍膳雜疊,宴此高堂,單單瞧著菜色,就讓人垂涎三尺。徐佑略一掃過,只見有醋菹鵝鴨羹,鱧魚燕,蒸豚,胡炮肉,玉露團,仙人灣,五味脯等等,全都是普通人家一輩子吃不到的東西。比如五味脯,做法十分複雜,一般在十月間,取最細嫩的鹿肉切成長條,放入調味和碎骨熬成湯汁,侵泡三晝夜後取出,晾曬風乾至半濕,用手捏緊,這般反覆數次,用烏程竹葉包裹半年後才可成型。再有這胡炮肉,是由魏朝時從波斯傳入中國,而蒸豚即是蒸乳豬,道道都是做工講究的名菜。

徐佑先拉住馮桐,問了秋分的去處。他本來以為寫了退婚書,立刻就能離開袁府,所以讓秋分在外面等候。不想跟袁階扯起來沒完,等出門上山時,沒有見到她的人影,想來在這袁府中不會有什麼危險,應該是被馮桐安排到了別處。

果然,馮桐見徐佑和袁階相談甚歡,知道一時半會散不了場,所以將秋分帶到了旁邊的別院,這會也都送了飯食,沒有慢待了她。

徐佑點點頭,謝了馮桐兩句,然後盯著滿桌的菜,食慾大開,也懶得講究儀態,吃了個不亦樂乎。袁階吃的不多,大多時候都在撫鬚看著徐佑微笑,或者讓伺候的下人給他添菜倒酒,往日嚴格要求家中子弟的苛刻全都消失不見,要不是馮桐知道其中內幕,還真以為這是翁婿之間,其樂融融。

不過,幸好袁階還要考慮到現實裡的各種因素,這場宴席僅僅他和徐佑兩人而已,要是真招來家中子弟作陪,看到厚此薄彼的一幕,沒來由給徐佑招黑。

一頓飯吃的賓主盡興,等凈了手口,袁階和徐佑重新回到最初那間雅舍。馮桐早已備好硃砂和牌匾,請徐佑落筆題字。徐佑見事已至此,無法推脫,何況吃人的嘴短,便笑道:“還好是木匾,要是石匾的話,我說什麼都要力辭的……”

袁階聞絃歌而知雅意,但笑不語。馮桐卻聽的一頭霧水,見郎主心情大好,也樂得湊趣,問道:“郎君何出此言?”

徐佑在心中默默勾勒木匾的尺寸方圓和“戲海”二字的間架結構,道:“前朝有位書法名家韋誕,最善大字隸書,宮中但凡有新建殿宇,都由他揮筆寫就。只不過那時都是石匾,需要在建成後將人吊起到空中題寫,十分的危險。後來新建了一座凌雲臺,高二十五丈,韋誕又被吊上去受了一遭罪,下來後嚇的須皆白。一回到家就告誡子孫,自他以後,韋氏不許學大字,被士林中傳為笑談。”

馮桐聽他說的有趣,噗嗤笑道:“這位韋公也著實太膽小了點……”

“倒不是膽小,好好一個名士,天天被吊來吊去,實在有辱斯文,韋誕也是沒法子!”徐佑說完了這句,神色為之一凝,挽袖提筆,頃刻間寫成“戲海”兩字,然後扔筆於案,嘆道:“今日興致盡矣!”

袁階立於案旁,注目欣賞了好一會,嘆道:“筆得墨則瘦,得朱則肥,這是天性使然,所以匾額書常常圓潤有餘,而蒼勁不足。七郎卻能反其道而行之,圓瘦兼得,筆力之雄健,使人心悅誠服。”然後吩咐馮桐道:“馬上去找晉陵……不,揚州雕工最好的匠人,告訴他,不管是字體還是筆意,都絕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偏失,雕好之後,記得貼好金箔。還有,等明日一早,去陳、楊、屈、崔四府送我的名帖,請幾位老友過府一敘!”

等馮桐出了房間,袁佑露出幾分疲態,轉身靠坐在三扇屏風榻上,道:“七郎可知我為何要你來寫這道匾額?”

“是袁公抬愛……”

“抬愛你自是有的,但我也不是沒有一點私心。”袁階揉了揉眉心,道:“等匾額做好,我會邀請晉陵的名士們前來遊玩,我敢保證,他們一看到匾額的字體,必定會追問此是何人題寫……”

徐佑嘆了口氣,道:“先前我想拒絕袁公,正是擔憂這一節!”

“無妨!”袁階的眼中突然流露出幾分年輕人才有的頑皮之色,道:“他們越是問,我越是不言明,只說請了一位不願具名的大隱士。如此,不出數月,以七郎足以引變革的書**力,加上這份神秘感,必定會傳遍江左。到了那時,欲求一睹七郎墨寶之人,當紛至沓來,絡繹不絕,而你正好藉此默默養望。等一兩年後,朝中有了變動,或者到了合適的時機,我再道出你的來歷,豈不是頃刻之間,就能名動天下?”

徐佑打了個激靈,這不就是他的那個世界裡的營銷策劃技巧嗎,充分利用了人性渴望窺探的本能,越是藏著掖著,越是撓的人心底癢癢,然後就能調動起龐大的螺旋效應,傳播給越來越多的受眾。

這個袁階,雖然治儒,可不是那種腐儒,肚子裡的小九九還真的不少。徐佑前世裡搞的就是金融,對這些再熟悉不過,立刻就明白袁階沒有說出來的那部分。

這些是給徐佑的好處,對袁階自己,當然也有好處,也就是他自己說的一點私心。只要一日不說出徐佑的名字,戲海亭就會成為整個楚國最有話題度的所在,可以想見,除了晉陵郡之外,還有多少州郡的文人雅士會不遠千里的往這裡聚集。這些人來了,袁府自然要招待,要讓人家賓至如歸,一來二去就有了交情,而這些人也有自己的社會關係,有同門,有尊親,有友朋,回去之後略一宣傳,戲海亭的大名更是無人不知。

這,不僅僅是名聲,也是人脈,更是資源,對袁氏宗族或許益處不算太大,可對袁階本人,卻是受益匪淺!要知道,袁氏一族裡,跟袁階同輩的嫡系男子有十七人,其中四人都身居高位,遠非他一個晉陵太守所能相比。而袁氏現任家主已告老還鄉,體弱多病,不知何時就會一命嗚呼,如果能在此之前提升名望,哪怕不能爭得家主之位,至少也會在權力更迭的時候,在家族中的地位不被消弱,甚至能夠更進一步。

這不是宗族裡的內鬥,而是在合情合理的範圍內,盡最大努力來維持自己的利益,其實無可厚非!

徐佑的眼睛微微聚了起來,袁階表面上看不出什麼心計,可能在談笑間布下這麼大一個局,還讓他後知後覺,水平之高,才是真正使人心悅誠服。
tanakh 發表於 2019-4-10 17:53
第一卷 蒼雪孤城

第二十九章五言打油詩


將這些細節飛快的在腦海裡過了一遍,徐佑臉上不動聲色,似乎並沒有被袁階畫出來的這個大餅給勾引的口水直流,反而露出淡然的笑意,道:“要想做到袁公說的這種地步,僅僅戲海兩個字恐怕份量不夠……”

袁階眼中閃過一道讚賞之色,能在這樣巨大的名利前面保持清醒,別說一個少不更事的年輕人,就是久經世事的智者也未必能做到堅守本心,自巋然不動。ranwen

他輕輕的捶打著有些酸困的小腿,道:“七郎果真聰慧!戲海亭的匾額只是一副藥引,要想讓名士們趨之若鶩,還得請七郎再開一副藥方!”

“藥方?什麼藥方?”

袁階答非所問,道:“七郎文章作的如何?”

徐佑瞬間明白過來,袁階竟是要讓他為戲海亭寫一篇文,雖然胸腹間有無數後世的佳作可以借鑑,但今天的鋒芒已經顯露的夠了,滿招損謙受益,過猶不及,道:“只是文理粗通罷了,連半分華彩也沒有,根本上不得臺面。”

“七郎何必過謙?”袁階似有不信,皺眉道:“此事歸根結底,還是為了七郎的將來著想,如此推脫,是不是怕我佔了你的便宜?”

這個局誰得益更多,還真的不好說,區別只在於袁階得的是眼前的近利,而徐佑得的是日後的好處。俗話說大家好才是真的好,所以對他而言,其實也是樂觀其成,苦笑道:“袁公言重了!這樣吧,文章一時做不出來,但賦詩一,請袁公評鑑!”

然後不等袁階作答,隨口吟道:“山高通仙闕,亭深到此間,遠目隨鶴去,高情共雲閒。去波接魏地,歸舟揚楚帆。袁公何慷慨,夜夜不得眠!”

這詩聯寫戲海亭,頜聯昇華了意境,頸聯則是描寫從魏國到楚國,大家爭相前來遊玩的盛景,用了誇張的手法,到了尾聯,稱讚袁階作為主人的慷慨好客,是徐佑習慣性的拍馬屁。此時的詩體剛剛從四言進化到五言,沒有一定的格律,不限長短,不講平仄,用韻也相當自由。因為它既不同於漢代樂府歌辭,也不同於唐代的近體律詩和絕句,所以他信口胡謅的這打油詩,在這個年代有個通稱:五言古詩!

袁階眉頭舒緩開來,道:“曹子建七步成詩,被人譽為有捷才,我看七郎也絲毫不遜色,倉促中能做出這般的詩句,已屬難得!”

他沈吟片刻,道:“不如這樣,你且在府中留宿一晚,等明日一早,我命人另寫一篇《戲海亭記》,然後勞煩七郎手書一份可好?”

徐佑腹中暗笑,想必袁階聽了這打油詩,也對自己的文才不抱什麼希望,他樂得如此,恭敬的道:“佑敢不從命?”

商議已定,袁階困頓欲眠,吩咐馮桐將徐佑安排至客房休息。兩人並肩前行,一路上見到袁府的奴僕進出有序,有事則小聲交接,無事則垂疾行,偌大的莊園竟聽不到一點雜音入耳,徐佑嘆道:“見微知著,連奴僕都這般知禮,一定是馮管事管教得當之功。”

這時兩人行到一座拱門前,馮桐面露得色,剛要回話,一個穿著青色綾羅褲褶的婢女突然從門的另一側跑了進來,正撞到徐佑的肩膀。

徐佑現在的身體不說弱不禁風,但也實在是氣虛乏力,被她一撞,登時後退了三步。馮桐站的靠後,趕忙扶住了他,心中勃然大怒,剛說自己管教的好,就出來這麼個冒失鬼,有這麼拆臺的嗎?正要指著婢女斥罵,可話到嘴邊,臉色微微一變,卻又吞了回去。

婢女似乎並不慌張,黑溜溜的眼睛在徐佑臉上打了個轉,清秀的眉目中透著一股子機靈,抿著嘴道:“沒撞傷郎君吧?婢子方才只顧著趕路,沒聽到這邊有人聲,所以跑的急了些,尚請郎君見諒!”

她的聲音輕靈,如同林中雀鳴,讓人一聽就感到心情愉悅,徐佑自然不會介意,微笑道:“不妨事!”

按照常理,婢女此時應該束手腹下,躬身讓到路旁,然後恭送徐佑和馮桐離開後,才能自行其是。但這個婢女不知是故意,還是真的不懂禮數,聽了徐佑的話,仍然緊盯著他的臉看,一點不知羞澀為何物。

徐佑視若不見,對馮桐道:“咱們走吧!”

“郎君先請,我稍後就來!”

徐佑點了點頭,邁步徐行,過了拱門,沿著蜿蜒的小路,往不遠處的竹林走去。過了一會,馮桐趕了上來,望著徐佑欲言又止。

徐佑笑道:“剛才那個小婢,是三娘身邊的人吧?”

“郎君猜到了?”馮桐嘆了口氣,道:“府中所有的奴婢,包括其他幾位郎君和娘子的人,我都管束的了。可就是三娘身邊的兩個丫頭,被她寵的太過厲害,瘋起來無法無天,連我都沒辦法……”

袁階有四子三女,袁青杞排行第三,所以馮桐有此一說。

徐佑奇道:“聽說袁公以名教禮儀治家,規矩極嚴,還能容的下這等事?”

馮桐又嘆了口氣,道:“還不是因為三娘她……呃,瞧我這張嘴,說起廢話來就沒完沒了,連聽林雅築到了都沒注意。郎君,今晚你就在這邊安歇,有什麼需要的話,吩咐伺候的婢子們就可以了。”

聽馮桐話裡有話,似乎三娘有什麼秘密,不過退婚書已經寫了,徐佑跟這個女子再無任何關係,所以沒有探究的心思,道:“知道了,請馮管事派人把秋分送來……還有,能不能邀左軍候過來一敘?”

左彣?哼,不是你提起我還差點忘了,一路上對我不敬,早晚要把他整治的服服帖帖!馮桐故作為難道:“除了三百近衛部曲拱衛府邸,其他各部大都住在府外。這會時辰也不早了,進出不便,要是沒有重要的事情,不如等到明天,我再安排左彣來拜見郎君。”

“明天還要跟袁公見面,恐怕沒有時間。”徐佑語氣變得有些低沈,道:“其實也沒什麼大事,只是關於那些戰死的軍士,我心中始終難安,想請左軍候來商議一下,怎麼定個條陳讓我略表寸心。這事要是做不好,今晚我估計也難入睡,當然了,不睡也沒什麼,只怕明天精神不濟,誤了袁公的事……”

馮桐乾咳一聲,道:“郎君先稍作歇息,我這就去安排。來人!”

八個貌美婢女應聲走出,分成兩排,屈膝跪地,口中輕喚郎君。馮桐交代她們一番,然後轉身離開。徐佑身在眾香國,卻也無心打量,讓她們起來守在門口,自己到臥榻上一躺,舒舒服服的呼出一口氣。

從離開義興開始,先是經歷了舟車勞頓之苦,然後又被四夭箭耗盡了心力,接著一晚沒休息直接進了晉陵城。再就是跟袁階的一番鬥智鬥勇,要不是憑著一口氣撐著,早就癱倒了地上。

不知過了多久,徐佑從深度睡眠中醒了過來,睜開眼就看到秋分以手托腮,坐在榻前,有一下沒一下的打著瞌睡,長長的睫毛梳攏下來,襯著白皙的臉蛋,看上去充滿了天真無邪的童稚和可愛。

徐佑的心底浮上一絲暖意,悄悄坐起身子,想要把她抱到榻上休息。手剛碰到柔軟的肋下,秋分猛的一顫,雙眸張開,臉上佈滿了驚恐之色。

徐佑先是一愣,然後明白過來,她一定是又夢到了那個血色瀰漫的夜晚,愛憐的把她的腦袋露在懷中,撫摸著她的髻,低聲安慰道:“別怕,這裡是晉陵,我們安全了……別怕……”

秋分伏在徐佑的懷中,聽著他的心跳,不知為什麼,顫抖的身子立刻變得平靜下來,連帶著一起平靜的,還有那顆始終忐忑不安的心!

“現在什麼時辰了?”徐佑看向窗外,天色漸晚。

“申時末了,剛才袁府的人送了飯菜過來,我見郎君睡的香,就沒有驚動你!”秋分呀了一聲,離開了徐佑的懷抱,道:“左軍候還在外面等著呢……”

“軍候來了嗎?”

徐佑一邊說著,一邊往外間走去,秋分呆坐在榻前,小臉蛋不知為何紅了一紅,雙眸露出幾分羞意,吐了吐舌頭,追著徐佑出來。

左彣屈膝跪坐在桃笙上,看到徐佑忙站了起來。桃笙是用桃竹製成的蒲蓆,十分名貴。徐佑面帶笑容,倍感親切,差點下意識的就要伸出手去和他握手,到了半途才醒悟過來,時代不同,禮儀不同,順勢做了個邀請的手勢,道:“軍候安坐,我一睡不起,讓你久等了!”

左彣垂手一側,等徐佑入座,方才挺直身軀,安安穩穩的跪了下來,笑道:“我也剛來不久,郎君日來辛苦,歇息這一陣,看起來氣色好多了。”

徐佑也是一笑,和左彣隨意閒聊了兩句,突然又陷入了沈默。左彣有些奇怪,忍不住問道:“不知郎君召職下前來有何吩咐?”

過了半響,徐佑目光一斂,正色道:“軍候,你在袁府的前程,已經走到盡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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