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寒門貴子 作者:地黃丸 (連載中)

 
tanakh 2019-4-8 20:34: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2 106181
tanakh 發表於 2019-4-11 18:14
第一卷 蒼雪孤城

第四十章有美相約


“閒談中偶然聽來的,佑知錯了,今後絕不會再提起此事!”徐佑自然不會提到那個人的名字,或許從今而後,也不會再提起這個人了。

袁階沒有再繼續追問,目光又轉向門外,勉強擠出一點笑容,道:“不過禍兮福所倚,殿下此來,正好趕上戲海亭的冬月雅集,他常以文人自詡,喜愛品鑑人物,眼力也確實有幾分,必定會對七郎的書法大加讚賞……”

言外之意,以安休遠皇族的身份,又聖眷正隆,一舉一動都會受到極大的關注,一旦誇上兩句,對袁階的整個計畫會產生莫大的推動作用。

徐佑低垂著頭,心道:袁階此人真是不可小覷,安休遠這一次公然拜會,很可能再向袁氏提親,能在這樣刺手的情況下,還不忘從中找到將利益最大化的方法,可謂老謀深算!

至於安休遠,他當然不知道徐佑跟袁青杞的婚約已經解除,但徐氏衰敗如此,對他而言,曾經那個強大的江東豪族的威脅不復存在,哪怕袁氏恪守前約,不顧士族的臉面,非要將女兒嫁給一個庶人,他也有的是法子橫刀奪愛。

所以,他此次拜訪,有九成的可能性,是為了袁青杞而來!

不過徐佑還能說什麼,他的身份和立場都比較尷尬,無論說什麼都不合適。再者,袁階背後站著的是整個袁氏,要是真的不同意嫁女,連皇帝親自出馬都不好使。現在的難題,無非是如何在不撕破臉皮的情況下,讓安休遠死了這個心,想來以袁階的城府,肯定會有恰當的應對之策!

“袁公也莫多慮,等見到了殿下,探探他的口風,再隨機應變就是!”徐佑一揖到地,道:“已經辰時三刻,馮管事安排了運舫,恐怕不欲久等,要是袁公沒有別的吩咐,我這就告辭了!”

袁階上前扶他起身,眼神中似有不捨之意,道:“去吧,江上風波大,一路小心!”

徐佑拜別出門,暗呼厲害,以他兩世為人之心性,竟然在剛才那一刻也被袁階眼神中的情誼所打動,此公別的不提,單單這份收買人心的功力,實在太值得自己學習了。

秋分候在門口,看到徐佑忙迎了上來,道:“馮管事先去了碼頭,說是要照看著將箱子運上船。他另安排了牛車在外面等著咱們!”

徐佑嗯了一聲表示知道了,走出府門,再次回頭望去,閥和閱的石柱立在兩旁,彰顯著高門的華貴和威嚴,一如他剛來時的模樣。

千年風雨,多少帝王將相變成了一抔黃沙,唯有這些門閥,久經風雨而不衰,永遠站在人間的頂端,掌控著權勢、財富和生與死之間的紅線!

“走了!“

徐佑和秋分乘坐著牛車,穿街巷出東門,直達城外的公共碼頭。一艘掛著雙帆的大艑正在距離他們數十米遠的私人碼頭裝載貨物,馮桐站在一旁,老鷹似的目光緊緊盯著袁府的下人往上面搬運錢箱,雖說已經不是袁府的錢了,可畢竟是從袁府的錢庫裡出去的,真要被人偷拿,也會讓他感到肉痛!

對袁氏忠心的不是沒有,但忠心到這個地步,也是不服不行!

徐佑微微一笑,並沒有跟馮桐打招呼。這是事先商量好的,儘量避開嫌疑,連大艑的船主也只知道到了錢塘等候三日,自會有人拿著約定好的棨牌來取這些錢,其他的一無所知。

“左軍候呢?”秋分跪坐在蒲團上,伸著脖頸四處尋找,道:“不知找好行船了嗎……“

徐佑他們要另外乘船,跟大艑分開趕赴錢塘,昨晚已經交代了左彣去找合適的船,他在晉陵多年,辦點這種小事,不過舉手之勞。

說曹操曹操就到,話音未落,左彣從人群中迎了上來,隨身的東西只有一個小包裹,裝著換洗的衣服,和手中的那柄長劍!

“郎君!”

徐佑跳下牛車,深吸了一口清晨的新鮮空氣,笑道:“幾時來的?”

“卯時就過來了,按照郎君的吩咐,找了一艘普通輕舟,船家是父女二人,在這條水路上行船多年,都是身世清白的老船戶。”

“你辦事我放心,就他們了,船資記得要多給……對了,有件事昨晚忘了告訴你……”徐佑讓左彣俯過來,低聲說了幾句話。左彣面露訝色,但很快恢復了正常,不知從何時起,徐佑已經在他心目建立了無往不利的信心,所以別說是做戲,就是真的死而復生,估計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正說話間,突然從後面走過來一個青衣綾羅女子,衣著打扮跟那夜設計陷害徐佑的婢女一般無二,眉目如畫,芊芊細腰,只是她看起來少了一分機靈狡黠,卻多了三分婉約大方,面含微笑,對徐佑恭敬的施了一禮,道:“徐郎君,我家女郎請你到風絮亭一敘!”

風絮亭?

徐佑望向左彣,左彣忙道:“亭子離碼頭不遠,就在沿著河道過去的那個堤壩上,因為兩邊種滿了垂柳,一到風起,遍地飛絮,所以由郎主……呃,由袁公親自命名為風絮亭。”

他叫慣了郎主,乍一恢復自由身,卻還是改不過來。不過當這一刻真的說出“袁公”兩個字,只覺得渾身一鬆,彷彿放下了萬鈞大山,從裡到外,說不出的自在!

“左郎君好學識!”女子美目如水,清澈明亮,加上款款柔聲,讓人一聽就起好感,道:“此亭因地勢較高,可以遠眺江流,所以晉陵人送別親友時,大都會去風絮亭駐足遙望,以慰分離之苦!”

又是送別,又是苦楚,莫非郎君只在晉陵小住了兩日,就有誰家的女郎動了春心不成?左彣微笑道:“小娘才是好學識,不過你認得我,我卻不認得你,敢問如何稱呼,來自何人府中?”

“婢子名喚水希,是袁府伺候三娘的侍婢!”女子有問即答,不急不躁,秀美的臉蛋始終掛著淺淺的笑意,不說樣貌,單單這份氣質,就不是尋常人家養的出來的!

左彣大吃一驚,下意識的去看徐佑。他雖然是袁氏的部曲,但身份低微,等閒也見不到府中女郎的面,自然也認不得她們身邊的婢女,故而聽到她竟是袁青杞派來的人,如何不嚇一跳?

雖然楚國不是理學昌盛的明清,對男女大防限制不多,但袁青杞跟徐佑的關係畢竟比較複雜,而且婚約已經解除,如此大膽行事,實在出人意料!

徐佑神色如常,道:“實在對不住,我們和船家約好了時辰,馬上就要登船,估計沒時間去風絮亭了,請代我向你家女郎致歉。”

昨天剛剛經過了暗夭的刺殺,如何敢輕易信人,雖說此女很可能真的是袁青杞的人,但要是萬一不是呢?想想暗夭鬼神莫測的刺殺手段,真的冒充袁青杞的婢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要是被騙到風絮亭現等候自己的不是佳人,而是要他小命的陷阱,那可真的要把腸子都悔成黑黢黢的臘腸了!

水希抿嘴一笑,並不因為徐佑的拒絕而有任何的不滿,柔聲道:“來時女郎曾交代婢子,如果郎君有所推辭,她請我告知郎君一句話。”

“請講!”

“郎君要等一個人,然後才能安然離開晉陵,如果不去風絮亭,那個人很可能不會出現!”

徐佑眼神一凝,終於肯定水希是真的無疑!因為此事只有袁階和鄧滔知道,連左彣也是剛才才告訴他。暗夭再怎麼神通廣大,也不可能打聽到這件事,話說回來,真要是這樣都中了招,也他姥姥的認了!

不過,袁階還真是疼女兒,連這等隱秘事也告訴她知道,如果真的使什麼手段阻止鄧滔前來,可就真的前功盡棄了。

想一想那天晚上被陷害的經歷,徐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袁青杞說的不是空話。這其實已經是威脅了,只是由水希這個八風不動的說客笑盈盈的說出來,讓人想要火也無從起。他不是肯吃虧的性子,突然笑道:“你是不是還有個姊妹,眼睛很大,總是滴溜溜在想鬼主意,她叫什麼來著?”

“郎君說的一定是水夷!”水希卻沒有徐佑想像的那樣手足無措,仍然是那個不急不緩的樣子,歉然道:“她性子急躁,卻膽子極大,要是有得罪郎君的地方,還望郎君大人海涵,莫跟她計較!”

徐佑哈哈一笑,道:“不看在你家女郎的面子上,也要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跟她計較什麼。走吧,當前帶路!”

水希終於臉蛋一紅,不再言語,掉頭往風絮亭走去。

要說文才武功,徐佑估計要靠後數,可要說口花花耍流氓,這個時代,還真的沒人跟他一較高下!

tanakh 發表於 2019-4-11 18:15
第一卷 蒼雪孤城

第四十一章慕佳人


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風絮亭,很美的名字。ranwen

不過在徐佑看來,更美的,是人!

通往亭子的青石臺階兩側,站著二十八個碧玉年華的美貌侍女,白素下裾,丹霞上褥,一個個眉如翠羽,肌如初雪,垂腰的青絲綰成最是雅緻出塵的飛天紒,站在堤壩下看上去,彷彿九天仙女墜落凡間,讓人頓時目眩神馳,心生漣漪!

“郎君,請登臺!”

水希側身讓開,笑意盈盈,蓮藕般的玉手前伸,讓徐佑當頭先行。徐佑微微一笑,雙手負於身後,一陣風來,吹起了寬博的廣袖,盡顯挺拔修長的身姿,然然緩緩徐行,抬腳踏上第一層臺階。

“扶桑升朝暉,照此高臺端。高臺多妖麗,濬房出清顏。”

清越悠揚的聲音響起,跟在徐佑身後的水希猛然抬頭,望著前方徐佑飄逸的背影,眸中露出驚訝的神色。她是袁青杞的貼身婢女,自然也熟讀詩文,只聽開篇四句,便知道這是仿樂府歌《陌上桑》。起筆“扶桑升朝暉,照此高臺端”,套用《陌上桑》的開頭“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下接“高臺多妖麗,濬房出清顏”,則是誇讚這裡有許多美麗的女子。點題應景,對仗巧妙,莫不說倉促之間,能有如此佳句,就是那些號稱有詩才的江左俊秀,也未必能在一日夜間做出這等水準的詩作。

“淑貌耀皎日,惠心清且閒。美目揚玉澤,娥眉象翠翰。”

徐佑每登一級臺階,就會吟誦兩句詩,而且當侍立於側的美貌婢女躬身行禮的時候,他都笑著點頭做回禮,絲毫不見桀驁,也沒有一點的居高臨下。

那種與生俱來的平和自若,配上他此刻的風姿儀態,很是讓人心折!

水希凝眸片刻,輕提裙裾,悄然跟了上去,只是眉間笑意更盛。因為這四句詩跟開頭四句不同,開頭是在誇眾女,而這四句卻是在單獨誇讚一個人:面目皎潔,如初升之日,心思巧惠,卻又柔和優雅,更難得的是一雙美目,閃爍著玉一般的光澤。

能讓徐七郎這樣稱讚的,除了自家女郎,還有何人?

不知怎的,水希又回想起剛才徐佑調戲她的那句話,耳後微微一熱,似嗔似羞的瞪了他一眼,卻也知道他背對著自己根本什麼也瞧不見,“咯”的一聲捂著嘴輕笑了出來。

“鮮膚一何潤,彩色若可餐。窈窕多容儀,婉媚巧笑言。”

“金雀垂藻翹,瓊佩結瑤璠。方駕揚清塵,濯足江水瀾。”

徐佑行至半途,已經能看到風絮亭中張開的青綾布障,不知為什麼,越接近袁青杞,腦海中那個始終模糊的印象卻變得越加的不清晰,彷彿那一日的驚鴻倩影,只是記憶裡的一場春夢!

“藹藹風雲會,佳人一何繁。南崖充羅幕,北渚盈軿軒。清川含藻景,高岸被華丹。馥馥芳袖揮,泠泠纎指彈。悲歌吐清音,雅舞播幽蘭。丹唇含九秋,姘跡凌七盤。赴曲迅驚鴻,蹈節如集鸞。綺態隨顏變,澄姿無定源。俯仰紛阿那,顧步咸可歡。遺芳結飛飆,浮景映清湍。”

風絮亭,已經觸手可及!

徐佑腳步停下,先是氣定神閒的欣賞了一下匾額上由袁階親書的“風絮”二字,然後看向亭子正中掛起來的青綾布障,一時靜默不語!

所謂青綾布障,是屏風的一種,但跟家用屏風不同,這種布障是專門用在野外,以漆桿為立柱,柱頭繫著各種絲織物,有的是粗布,有的是綾羅,既可以圍設一個私密的空間,供貴人們嬉戲玩樂,也可以像現在這般,隔開男女之間的倫理大防!

水希走了上來,站到徐佑身邊,指了指布障前擺放的胡床,道:“郎君且坐,我去給女郎回稟!”

徐佑剛要說話,突然耳邊聽到一個聲音:“徐郎剛才所吟,可有詩名?”

徐佑突的一呆,竟有了片刻的失神。前世裡雖然看慣了各色鶯鶯燕燕,但他從來沒有想過,一個人的聲音能像青綾後面的女子一般,每一個字的抑揚頓挫,每一個音節的平仄起伏,都如同仙音妙韻從九天之外落入塵世,渾不似人間該有的清新脫俗!

“此詩隨口所作,還沒有想好名字。”徐佑畢竟不是平常人,瞬間就清醒過來,笑道:“不過三娘問起,乾脆就叫《慕佳人》好了!”

“慕佳人……”布障後的人出悅耳的輕笑,道:“倒是好名字!拋開徐郎似似而非的洛生詠不提,單以詩賦論,《洛神賦》之後,美人詩至此盡矣!”

徐佑吟的這詩是被譽為“太康之英”的6機所作,全詩主要目的就是拍美人馬屁,言辭華美,描摹精細,開了後世宮體詩的先河。袁青杞將之與《洛神賦》相提並論,固然有誇大的成分,但也表現出了一流的眼光和深厚的文化底蘊,江左才女之稱,名不虛傳。

不過袁青杞的俏皮之處,在於誇徐佑的同時,還不忘拿他的口音來調侃,說他不是正宗的洛生詠。有這樣一句,立刻將現場本來還有點尷尬的氣氛掃之一空,不管她是有意還是無意,至少這份落落大方,就不是一般女子所能具備。

所謂“洛生詠”,是指魏國時洛陽書生的諷詠聲,音色低沈有濁音,也就是當時官方的普通話。自衣冠南渡之後,北人南下,看不起南人的吳語,稱其為“白頸鳥做啞啞聲”,南人也覺自卑,所以學著北人說洛陽話,“洛生詠”因此成為時尚,誰能作洛下書生詠,越是說的地道,越是被人所羨慕崇拜!

“何以不作洛生詠?何至常作老婢聲?”

徐佑笑著回了一句,他何等樣人,如何掌控聊天的氣氛本就是為人上者必要的天賦,既然對方釋放的善意,他也適時的做出回應。

這兩句也是有出處的,洛生詠因為音色低沈,跟鼻音類似,南人為了學的到位,常常用手掩鼻來音,人稱三絕的顧愷之不屑為之,說這是“老婢聲”,以做譏嘲。當然在這個時空,沒有顧虎頭,所謂“老婢聲”還是第一次被人聽聞。

又是一聲輕笑,隔著厚厚的青綾,看不到任何的影子,但徐佑似乎能感覺袁青杞笑的很開心,或許連身子都略有傾俯也說不定。

“水希,請徐郎入坐!”

水希恭聲道:“喏!”然後低頭走了過來,扶著徐佑的手臂,將他引入胡床邊安坐。

聞著身體上傳來的淡淡幽香,徐佑目不斜視,仿若謙謙君子,笑著道了謝,抬起頭,目光落在青綾上,腦中卻在勾勒對面那個女子的容貌。剛才雖然只是聊了兩句,但他對袁青杞的觀感卻好轉了不少,甚至都有點不相信,那夜被設計陷害的事,是出自這樣一個才華橫溢又言談有趣的女子之手!

可見老子在《道德經》裡說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實在是至理名言!

正思索間,突然聽袁青杞道:“敢問徐郎之志?”

徐佑恍惚了一下,不明白袁青杞突然問起這個有什麼含義,但還是答道:“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窮,自然一聽即明!不過斗膽再問郎君,何謂達?”

“達即通,通即聖。”

“此言何解?”

徐佑靜靜的道:“《史記楚世家》說‘不問通者,可謂無人’,《左傳昭公十三年》說‘晉楚之從,不聞達者,可謂無人’,由此可知達,即是通。而《說文》有‘聖,通也’之解,故而,達即通,通即聖!”

青綾布障後沈默了一會,袁青杞清澈如泉水叮咚的聲音再次響起,不過這次卻不是調侃,而是多了幾分揶揄,道:“呵,徐郎原來想做聖人?”

“三娘此言差矣!”徐佑正色道:“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所謂聖人,也不過仁義二字!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講的是先‘修己’,再‘治人’。在下之志,非是做一個被人頂禮膜拜的泥雕塑像,塗抹一層閃瞎了眼睛的金粉,去享受什麼千秋萬世的祭祀和香火,而是定五經、明六藝,以立己、達己,然後再緒人倫、匡衰亂,去立人、達人!”

“徐郎好辭鋒,也是好志向,是我失言……水希,斟茶!”

水希跪坐一旁,執壺為徐佑斟了一杯茶,道:“郎君請用!”

徐佑端起茶杯,小抿了一口,初沾唇時味帶苦澀,但三咂之後卻滿嘴留香,失聲讚道:“好茶!”

這時,袁青杞柔聲道:“徐郎可願聽一聽阿元之志?”

徐佑心中一凜,不知為何,被這一聲“阿元”搞的心跳快了兩下,道:“願聞其詳!”

tanakh 發表於 2019-4-11 18:15
第一卷 蒼雪孤城

第四十二章儒道之辯


“阿元之志,在於此生能不失性命之情!”

徐佑身子劇震,望著青綾布障,眼中滿是不可思議的訝然,過了好一會,才回過神來,道:“彼至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三娘原來信奉的是莊子……”

這句話是莊子思想的精髓和根本,簡單點解釋,所謂至理正道,就是回歸本心而又順應自然的真情。

袁青杞笑著反問道:“那又如何?天下玄學昌盛,既談玄,又怎能不讀莊子?”

“倒不是不能,只是陳郡袁氏為天下儒宗,並且我聽聞袁公治家之嚴,也以五經六藝為要,所以有點……嗯,有點奇怪……”徐佑苦笑道。

“儒家的經義裡,可也沒有說過不能讀莊子的。”

袁青杞語氣輕快,就像清晨的微風拂過了滿地的青草,不經意間吹落了翠綠葉子上的露珠,聽來實在讓人心曠神怡。

徐佑有些好笑,沒想到袁青杞竟然還擅長詭辯,果真是讀莊子讀出了心得,當下便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道:“有些話不用說的太明白,孟子跟莊子處在同一個時代,一個是魯國人,一個是宋國人,相距也不遠,可為什麼孟子的著作裡從無隻言片語提到莊子?傳下來的典籍中也從來沒有兩人碰過面的記載?都是以舌辯之利,稱雄戰國的聖人,卻老死不相往來,這只能說明一個問題,那就是兩人互相看對方不順眼。既然如此,身為儒宗的你就不該去讀莊子的書。”

“七郎此言差矣!”

袁青杞改了稱呼,從更疏遠的“徐郎”變成了較親近的“七郎”,並且學著他剛才反駁自己時說話的語氣,道:“孟子汲汲於用世,要正人心,息邪說,距彼行,放淫辭,從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而轉食於諸侯,這是入世之人所追求的志向。而莊子則不同,他過著衣弊履穿的生活,困窘織履,槁項黃馘,是出世無爭的隱士,追尋的是內心的平靜和自然無為。至於你說的舌辯之利,或許孟子是這樣喜愛教誨別人,但莊子作《齊物論》已經表明了他的立場,那就是大辯無言,而辯,其實無勝!”

莊子確實不是一個愛好辯論的人,他與人辯論,都是因為別人先難,比如《逍遙遊》中與惠施的辯論,《列禦寇》中與曹商的辯論。要是僅僅從這個角度出,是駁不到袁青杞的。

徐佑突然有種前世裡跟女友鬥嘴的感覺,唯一的區別可能在於,前世裡鬥嘴只是為了鬥嘴,而在這個時代,關於儒道之爭,卻是思想和信仰的碰撞,牽扯到了政治、軍事、民生的各個方面,絕不能等閒視之!

不過他這會才明白為什麼袁青杞要吩咐水希斟茶,看來從一開始就打定了要舌辯的主意,或者用時下人們最喜歡的說法,這種論辯,也叫做“清談”。

“莊子只是不喜歡當面辯論,卻未必真的不喜歡辯論,要不然為何要在書中多次批評孔子的言論和觀點,還把他描寫成各種奇奇怪怪的樣子?”也就是讓孔子人格分裂,按照莊子的需要,扮演不同的角色出現,“有時把孔子抬得高高在上,卻只是為了彰顯他的正確性和高瞻遠矚;有時又把孔子放到比他次一等的位置,也僅僅和老聃、關尹差不多,大肆貶低其地位和成就;有時大慈悲,終於讓孔子作為本來面目出現,卻常常被老聃劈頭蓋臉一通教訓;更甚者,竟罵說儒以詩禮冢,站在墳墓外面指揮盜墓的這個大儒,指的不是孔子又是誰呢?”

作為在另一個時空長大的人,徐佑是典型的無神論者,也沒有堅定的宗教信仰,之所以對儒道的經義瞭解頗多,只是身為歷史愛好者的本能罷了。所以別看他站在儒家的立場上,跟袁青杞辯駁道家的不是,其實內心深處,卻未必覺得這樣的爭論有什麼神聖性,只不過順著對方的話頭,聊作談資而已!

如果袁青杞此刻轉變了立場,成為儒家的擁躉,那徐佑其實也不介意倒戈到道家的一方,學學莊子的口活,逞一逞舌辯之利。

“這是莊子的重言,從黃帝、老聃再到孔子,以及那些子虛烏有的人物,都不過是他借古諷今的器具,用來宣揚道理,壓制時論而已。”袁青杞嗔笑道:“怎麼被七郎這般一說,卻成了刁鑽刻薄的小人……”

徐佑固然看不到她此時的模樣,但腦海中卻自動浮現一幅美人薄怒、風姿綽約的畫面,竟有些忍不住想要掀開布障,去瞧一瞧這個連名僧曇千都見之不忘的女子,是如何的“瑩心炫目,姿才秀遠”。

不過,他的身子,終還是沒有挪動分毫!

關於儒家和道家的分歧,真要辯論起來,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但究其根本,儒家在是非之心的指引下,確定了世間的根本秩序——仁義道德,然後通過盡心、知性、存心、養性等人為的途徑來進行擴充、培養,以達到每一個人都遵守仁義道德的終極目的,

道家則認為一旦人有了是非之心,就背離了道,也就是所謂的“去性而從於心”,越是強行推行治理和教化,越是會適得其反,讓世間陷入更大的混亂,所以提出要回歸本性而任自然,並從自然中體悟到道的境界。

一個想要積極的為世人建立秩序,一個卻讓世人不要因為外來的任何因素而改變了本性,看似完全不可調和,自然誰也說服不了誰!

“再說回七郎剛才提到的仁義,”袁青杞輕嘆道:“自三代以下,天下滔滔,禮崩樂壞,儒家以仁義相激勵,呼嘯奔走,然而這正是‘以仁義易其性’,造成了秦漢以來的動盪不安,再也無法重現三代的清明盛世。小人以身殉利,士以身殉名,大夫以身殉家,聖人則以身殉天下,可名利、家國和天下都不過是千仞之雀,只有這不失本性的生命,才是隋侯之珠。以珠殉雀,何其矯偽?”

徐佑有些驚訝袁青杞的識見如此洞徹,真可謂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把道家的精髓讀的通透,正要答話,卻冷不防聽她話鋒一轉,問道:“七郎可知衡陽王要來晉陵小住?”

這是不按套路出牌的節奏啊,大家辯論的口乾舌燥,你做了總結陳詞,總得也給我一個總結的機會啊。不過不講理是女孩子的特權,徐佑這點風度還是有的,點點頭道:“晨間辭別袁公時,聽他提起過。”

“那七郎可知,衡陽王此來,很可能會向阿父提親。”

徐佑一時捉摸不透袁青杞的意思,笑道:“衡陽王身份貴重,又雅量高致,確是三娘良配!”

袁青杞又是一聲輕笑,也不著惱,更不害羞,道:“七郎跟衡陽王有過交往麼?不然如何知道此人雅量高致?”

“那倒沒有,只是道聽途說。”

“所以七郎也一定不知,衡陽王的王妃本是會稽賀氏之女,身體一貫康健,可僅僅嫁過去一年,就面如枯槁而死……”

徐佑皺起眉頭,道:“三娘話中的意思,莫非此事別有內情?”

“此事本就隱秘,又牽扯到了內府,所以知曉的人不多。衡陽王安休遠性好男色,府中養了眾多孌童,其中有一個叫齊小姬,最得寵愛,諸人常常在府內不穿絲縷,於遊池林內,公然宣淫。賀氏女郎雖不善妒,但也忍受不了衡陽王這等行徑,所以多次勸誡,有逐齊小姬出府之語。”

袁青杞語氣平和,不帶絲毫感**彩,更不會讓人想到淫邪之事。雖說這個時代風氣大開,但與陌生男子談到這等事還能鎮定如常,倒也不是普通女子能夠做到。

“齊小姬自然不會束手待斃,在安休遠面前頗多讒譏。後來有一日,安休遠喝多了酒,和齊小姬等人行茍且之事,正好被賀氏女郎撞到,言語激憤了些,竟引得安休遠大怒,令齊小姬和其他孌童當眾姦淫了她……賀氏女郎出自詩禮簪纓之族,如何受得了這種侮辱,當晚就懸樑而死。事後,安休遠為了掩蓋醜事,將當日所有在場的孌童和奴僕全都杖殺,只有齊小姬因為恩寵未失,得以保全一條性命,卻也無法再留於王府,拿了賞賜的錢財,從此流落民間,杳無所蹤。”

徐佑恍然大悟,怪不得袁階會毫不猶豫的拒絕安休遠的提親。本來以為是為了他與海鹽公主的那個傳聞,但此時仔細想想,傳聞畢竟只是傳聞,以袁階的城府,尚不至於因為一個無法證實的傳聞就對一位聖眷正隆的皇子避若蛇蠍,其中定有更深一層的理由。

聽了袁青杞的話,才知道安休遠還做過這等無法無天的下作勾當。在楚國好男色沒什麼,甚至都不算缺點,但好男色好到連賀氏的女郎都敢虐待至此,導致紅顏薄命,真是無可救藥!袁階必然是因為賀氏女的悲慘遭遇,寧肯和一向看不起的江東本地世族徐氏聯姻,也要斷了安休遠的念頭!

不過因為孌童而致妻子於死地的,安休遠也不是獨一無二。徐佑讀《晉書石季龍載記》,裡面就有這樣一段記載:“石季龍為娉將軍郭榮妹為妻。季龍寵惑優僮鄭櫻桃而殺郭氏,更納清河崔氏女,櫻桃又譖而殺之。”同樣是正妻和孌童之爭,石虎竟然連殺了兩個妻子,並且這兩個妻子都不是一般人,一個是汾陽郭氏將軍郭榮之妹,一個是清河崔氏之女,門第顯赫,卻還是爭不過一個孌童!

男風之盛,竟至於此!

“既然他人盡死,齊小姬又不知所蹤,安休遠肯定三緘其口,絕不會再提起此事,會稽賀氏更是不會說。如此隱秘,那袁公是怎麼探得這件事的詳情?”

“這個問題的答案牽扯到的東西比較複雜,我不想信口胡言來騙七郎,所以,還是不答為好!”

徐佑並不追問,沈思道:“想必是袁公派了得力的人前去做了調查,只不過派人得來的情報,沒有親眼所見,未必全都是真……”

袁青杞的語氣突然又變得俏皮起來,道:“此話有理,不,是大大的有理。比如關於你的情報,就沒有一處是正確的,既能佈局殺人,也能揮毫寫字,更是出口成章,文采斐然,哪裡是情報裡說的那樣粗鄙不堪?”

徐佑哭笑不得,道:“貴府是不是特別喜歡調查別人……嗯?”

他猛的一頓,嘴巴微微張開,目光瞬間變得犀利起來,似乎要刺開厚厚的布障,看到袁青杞的內心深處。片刻之後,一字字道:“原來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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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蒼雪孤城

第四十三章詭異殺機


原來是你!”

徐佑又重複了一遍,一路上縈繞在他腦海中的許多疑問終於在這一刻得到瞭解釋。



坐在布障後的袁青杞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淡淡的道:“七郎此話何意?”

徐佑突然長身而起,邁步往布障走去。水希本來一直跪伏於旁,跟徐佑隔著四五步的距離,此時卻不見如何動作,身形一閃,已經擋在了身前,雙目注視著徐佑,柔聲道:“郎君,請止步!”

徐佑停下腳步,盯著她那雙清澈不見底的黑眸,眉頭微微一揚,道:“是我走了眼,沒想到你這樣一個弱質芊芊的女娘竟然會武功……”

水希就這麼隨便一站,氣勢卻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整個人彷彿一泓寂滅永恆的潭水,倒映著虛空之上的夜月,風不能吹起一絲鱗波,雨不能激起一點浪花,既看不到水中的深淺,也看不到水的來處和去向。

柔以勝剛,弱以勝強!

徐佑悚然一驚,倒不是因為水希的武功有多高,充其量也才是剛剛入品的修為,但她此刻展露的功法,實在太像他曾經見識過的那一位,所以有意試探,又往前走了一步,幾乎要碰到她的身子才停了下來。

水希右手輕抬,並指如刀,一股柔軟平和、不帶攻擊性的勁氣阻隔在兩人之間,輕妙的像是女子的手,讓人甘之如飴,道:“郎君,請止步!”

“上善若水,善利萬物而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徐佑眼中驚訝之色再也掩飾不住,失聲道:“你使的,竟然真的是鶴鳴山天師宮的若水訣!”

“水希,不得對郎君無禮!退下!”

“諾!”

水希對徐佑嫣然一笑,剛才的氣勢驟然消失,螓低垂,束手退到了一側。

“亭上風大,七郎不妨走的近些,你我說話也都能聽的清楚。”

徐佑緩緩吐出一口氣,平緩了一下心情,接二連三的意外狀況讓他有些亂了方寸,片刻之後神色恢復了正常,走到青綾布障觸手可及的地方,沈聲道:“三娘,你究竟是何人?”

“哦?七郎這麼問,倒是讓阿元不解……”

“既然不解,那我就一件件說給三娘聽,要是有不對的地方,還請不吝指正!”

卻不料袁青杞耍起了賴皮,笑道:“我不聽行不行?”

徐佑噎了一口氣差點沒上來,聲音不由高了幾度,道:“不行!”

“好吧,聽就聽啦,這麼厲害做什麼?”

徐佑簡直有點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幸好他兩世為人,只恍惚了一下就徹底明白過來,這是袁青杞故意在轉移話題,插科打諢想要糊弄過去,如此說來,他估計已經接觸到了真相。

“這次來義興接我的船上,有一位百將名叫鄧滔,他表面上看只有九品上的修為,卻用著一把價值不菲的單手槊,並且連一向看不起下人的馮桐馮大管事,對他的態度也跟別人不同。後來我才知道,這位鄧百將其實是六品的高手,不知為了什麼原因,甘願隱藏實力,混在袁府的部曲裡做一個小小的百將。”

“要僅僅如此,我也不會有什麼想法,畢竟世間多的是奇人異事,與我無關,也就高高掛起。但在面對飛夭的死亡壓力時,我和鄧滔做過一次開誠佈公的交談。也是這次交談讓我知道,他曾經奉命調查過我,不是一次兩次,而是在我與你定親之後的這段時間,多達數十次往返義興和晉陵,暗中對我進行了事無鉅細的全面調查。”

“我本來以為,幕後命令他的人應該是袁公,但在府中提到鄧滔時,袁公甚至都不知道有這麼一個人。況且,如果是袁公下的命令,那也應該在定親之前對我的品行做一番調查,何至於在定親後才亡羊補牢?”

“於是,我在想幕後主使很可能是袁氏的其他人,那些不太喜歡我們徐氏,也不太喜歡我,更不太願意讓你嫁到義興的某些袁氏長輩。他們有這個動機,只要從我劣行裡找到不可原諒的證據,就可以迫使袁公阻止這門親事。另外,也只有他們才有這個權勢,因為像鄧滔這樣的高手,來歷神秘,可不是能夠隨意受人指派的。”

“本來這件事我已經放下,只等離開晉陵,不管幕後那人是誰,都跟我再無半點關係。可到了今天,也就是剛才,你說關於我的情報足足有三尺高,我才突然明白過來。”

徐佑搖了搖頭,語氣中帶著由衷的佩服,道:“原來,鄧滔是你的人!”

袁青杞沈默不語,好一會才道:“不得不說七郎心思縝密,但僅僅靠這樣一句話就做出判斷,未免失之謹慎。”

“三尺高這句話,鄧滔也曾說過,別告訴我,這是巧合?”

“不過一句比喻罷了,就像你說的那樣,阿父在定親之前,自然也做過相關的調查,我為什麼不是從阿父那裡看到過關於你的情報?”

“不會!”徐佑斷然道:“因為袁公同意了這門親事,而你卻未必同意,或者說是一定不同意的,他恐怕藏這些情報都來不及,根本不可能讓你翻看。”

袁青杞撲哧一笑,道:“七郎何必自謙,你不是我,又怎麼知道我一定是不同意的呢?”

這又是莊子“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的論調,徐佑這會沒心情跟她扯淡,不,清談,笑道:“我這個人既不過分高看自己,也不過分小瞧自己。人貴在有自知之明,三娘才名昭昭,長的又絕美動人,心中的如意郎君,不會是我這樣的楚蠻武夫!”

“是嗎?”袁青杞收了笑意,話中有話,道:“可我看七郎,卻更像秀雅的文士多一點……”

徐佑心中一凜,他武功盡廢的事到現在還是一個秘密,除非是入了五品的小宗師以上的級別,一般人很難在他不動手的情況下看出有什麼問題。就算他現在步伐輕浮,氣息柔弱,可在別人看來也只是重傷初癒後的癥狀而已,根本不會往失去武功這方面想。

袁青杞這句話,只是隨口一提,還是說,她的眼力其實已經厲害到足以跟小宗師相媲美的地步?

徐佑不欲在這個問題上糾纏,道:“三娘還沒有答我,我猜測的這些,到底是,還是不是?”

風從江面上吹來,刮的青綾布障呼呼做響,似乎是一盞茶的時間,又似乎有一刻鐘那麼久,袁青杞靜靜的道:“不錯,鄧滔確實是我的人!”

雖然猜到了真相,但聽袁青杞親口說出來,徐佑還是覺得有點難以置信。袁青杞再怎麼受寵愛,論身份也只不過是袁階眾多子女中的一個而已,又待字閨中,交遊的圈子就決定了她跟鄧滔根本是兩個世界的人。

那問題來了,兩個世界的人,是怎麼聯繫到一起的?

“七郎一定奇怪,鄧滔為什麼會聽我的命令?其實告訴你也沒什麼打緊,鄧滔之所以進袁府做一個百將,是因為我吩咐了馮桐,讓他通過葉仙芝為鄧滔安排了一個百將的職位。並且叮囑馮桐不得告訴任何人知曉,連阿父也都瞞過了。”

葉仙芝是袁階府這一部部曲的老大,馮桐既然知道鄧滔跟袁青杞的關係,以他的德性,怪不得會另眼相待。

“至於我跟鄧滔如何認識,那是另外一個故事了,跟七郎並無關係,想必以七郎的雅量,也不會非要逼我說出來,對不對?”

徐佑苦笑道:“也怪我後知後覺,跟袁氏的那些長輩們相比,你才是最希望將我調查的一清二楚的那個人。婚姻大事,本該如此,今天既然說明白了,也就過去了,其他的,我沒興趣知道,也沒必要知道。”

袁青杞輕聲道:“不管七郎信還是不信,讓鄧滔調查你,我沒有一絲惡意,也不是為了嫁與不嫁而產生的猶疑。既然阿父決定了跟徐氏聯姻,我不會再說反對的話,更不會試圖通過調查你的劣行來阻止這門親事。”

徐佑這倒有點不能理解了,那你派鄧滔查我做什麼?又不是狗仔隊……但知道她不會說,所以也就不問,眼角的餘光看了一下水希。若水訣是天師道不傳之秘,除了住在鶴鳴山天師宮的當代天師孫冠,以及他的七位嫡傳弟子,世間不該再有其他人會這門功法。

”水希的若水訣,是從哪裡學來的?“徐佑突然道。

袁青杞終於出會面以來的第一聲長嘆,道:‘要是早知道七郎已經高明到能從水希的氣息流轉裡看出她學的若水訣,我或許不會選擇在今天此時來見你!”

能把這個無論才情還是心智都高絕無比的女子逼到這個地步,徐佑頗感自得,笑道:“不是我高明,而是早年間修習白虎勁遇到了瓶頸,曾被先父帶著上過鶴鳴山,親身體驗過若水訣的奇妙之處。”

“啊,是,我差點忘記這一節!”袁青杞懊惱的嘀咕一聲,也是這一刻才有幾分小女兒的姿態,接著語氣一變,冷冷道:“徐佑,既然知道了這個秘密,今日,恐怕你不能活著走出這座風絮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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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蒼雪孤城

第四十四章情場戰場


徐佑微微一笑,絲毫不為袁青杞話中的威脅所動,轉身走回胡床,坐下來飲了一口茶,一幅怡然神態。

“哦,”袁青杞饒有興致的反問道:“七郎是不相信我會殺你呢,還是不相信我能在這風絮亭中殺得了你?”

會不會殺,是態度問題,殺不殺得了,是能力問題,但不管是態度還是能力,徐佑都似乎不放在心上,給出的答案出乎所有人意料,道:“我跟三娘雖然只見過一面,卻也知道有些人雖然嘴上說的兇,其實心地善良,根本做不來惡事,更何況殺人不是殺雞,哪有這般容易……”

不管這是不是他又習慣性的拍馬屁,袁青杞顯然不為所動,奇道:“你見過我?”

“道左相逢,驚鴻一瞥,確實有倖見過三娘的芳容!”徐佑很矜持的道:“不然,我又不是那個眼瞎了的登徒子,什麼人都可以娶回來做妻子的……”

袁青杞似乎強忍著笑意,道:“世人提及登徒子,皆道其好色如命,我還是第一次聽人說起,他原來是眼瞎的……”

“這就是好讀書不求甚解的緣故,宋玉作《登徒子好色賦》,說登徒子的妻子蓬頭攣耳,齞唇歷齒,旁行踽僂,又疥且痔。而登徒子卻喜歡的不得了,和她生了五個兒子。這哪裡是說登徒子好色,明明是諷刺登徒子眼瞎啊!”

袁青杞出靈山空雨般的笑聲,再不復之前的冷冽無情,好一會才止住了笑,道:“七郎之善謔,在阿元所認識的人中,幾乎不作第二人之想。”

徐佑卻把笑容一斂,神色變得平靜之極,道:“那我來正經回答你剛才的問題……如果你真的想要殺我,不會選擇在這裡動手。此地無遮無攔,毗鄰江水,不遠處就是行人交織的碼頭,只要不能一招將我殺死,要麼我可以跳水逃生,要麼就會驚動碼頭上的人。一個不妙,三娘就會背上謀害親夫的名聲,哦,失禮了,不能說親夫,但至少是有過婚約的男子,反正傳出去總會對你或者袁氏都造成極其嚴重的惡劣影響。”

徐佑仰起頭,望著青綾布障,道:“我不覺得,以三娘的聰慧,會做這樣的傻事。哪怕若水訣牽扯到了再多的秘密,也不值得讓你為之付出身敗名裂的代價!”

“七郎能在頃刻間想明白這一層,足以讓阿元歎為觀止。”袁青杞似笑非笑的道:“不過我又有什麼本事,能將年青一代中最有可能於二十歲前突破五品的徐家七郎逼的跳水逃生,更別說什麼一招之內取你的性命,難道還能在你喝的茶水裡下毒不成?”

徐佑的眼睛悄悄瞇了起來,望著矮幾上的茶杯,唇齒間還殘留著揮之不去的清甜,一時默然。

他本來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袁青杞不會對他有惡意,因為兩人之間已經沒有任何利益衝突,她根本沒有理由來對付自己。但直到此刻,他才突然現一個問題,有時候,千萬不能跟女人講道理!

“七郎肯定在心中笑我無知對不對?義興徐氏的白虎勁何等霸道,世間沒有一種毒能夠悄無聲息的侵入體內還不被察覺。所以啊,茶杯中當然沒有毒,稍前說那句殺不殺的話,只是看你一副什麼都知道的可恨模樣,心中著惱,故意捉弄你罷了。”

她這樣笑盈盈的說出來,反倒讓徐佑猜不透她的真正心意。是捉弄,還是真的起了殺心,卻在深思熟慮之後,覺得此地確實不是動手的好時機,這才罷了手?

總之,自從現水希竟能修習鶴鳴山的若水訣,徐佑對袁青杞再不敢有一絲的大意!

一個出身江東儒宗的世家子弟,為什麼會跟一向不怎麼對盤的天師道走的這般近?尤其袁青杞還是女子之身,卻連身邊的侍女都能學得天師道的不傳之秘,幾乎可以推斷,她跟孫冠的關係,一定非同尋常。

五胡亂華這百餘年來,世家大族紛紛南渡,飽受家破人亡、山河破碎的離亂之苦,傳統的儒學和玄學已經不能足以支撐士族人心的精神世界,於是宗教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展。而天師道也是憑藉這股千年不遇的機遇,在江東如同雨後春筍般展壯大到了極其可怕的地步。不僅在下層民眾中基礎深厚,而且跟許多世家以及朝中的大臣名士都有密切的來往。像會稽孔氏、吳興沈氏、義興徐氏、潁川庾氏、丹陽葛氏等等頂級或者次等的門閥都是天師道的信徒,管中窺豹,可見身為當代天師的孫冠,是多麼厲害的一個人物。

就連徐氏跟天師道的關係,徐佑當年想要見孫冠一面都難上加難,更別說受他青睞傳授若水訣了。那一次上鶴鳴山,也只是孫冠座下七位大祭酒中排行第五的李長風用若水訣幫他調和了身上的白虎勁過於霸道導致的經脈鬱結之處。

兩相比較,徐佑不能不感嘆一聲:這妹子社會關係很複雜啊,還是少招惹為妙!

“原來是捉弄,三娘可真是差點把我的膽子給嚇破了!”徐佑站了起來,拱手道:“時辰不早了,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就此告辭!”

“七郎莫急,還有正事尚沒有提起。”

徐佑真想一頭撞死到青綾布障上去,都快談了一個時辰,竟然還沒有提起正事。是不是不管是前世,還是在這裡,女人都是一個樣子,抓不住重點和核心的嗎?

“請講!”

“今日厚顏邀約,是想向七郎問策,究竟如何才能讓衡陽王殿下死了心?”

徐佑沒料到她轉來轉去,又轉回之前的話題上去了,道:“衡陽王生於天子之家,又是掌管徐州一州軍事的刺史,位高權重,我不過一介齊民,實在幫不了三娘這個忙。”

“七郎過謙了!若是因為方才的戲言,惹的你心中不快,阿元在這裡誠心向你賠罪。七郎男兒丈夫,且寬饒小女子這一回。”

徐佑現在哪裡還敢把她當做什麼小女子看待,苦笑道:“我還不至於心胸如此狹窄……只是此事太過棘手,也著實沒有良策,總不能帶你私奔吧?”

“為什麼不能?”袁青杞似乎對這一條提議很感興趣,道:“卓文君能與司馬相如私奔,被世代傳為佳話,你我又為什麼不能?”

徐佑這次聽的出來,她確實又在捉弄自己無疑,道:“卓文君不過一富商之女,三娘卻是出身袁氏,受過的教育不同,身上背負的責任也不同。所以她可以私奔,你卻不可以。”

“呵,原來你看不起商人之女!”

天師道講究“天地施化得均,尊卑大小如一”的眾生平等觀,跟儒家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階級觀有不同之處,只聽這句話,就知道袁青杞的思想已經深受天師道影響,而與儒家相去甚遠了。

徐佑搖頭道:“我不是瞧不起商人之女,甚至相反,商人對這個社會的貢獻,其實要比很多所謂的士族都大的多。我只是瞧不起一見鍾情,僅僅聽了一曲琴音,就放棄一切和人私奔,太過決絕,也太過冒險!”

袁青杞笑道:“雖然明白七郎是在顧左右而言他,不想給阿元出謀劃策,但我還是不爭氣的被你挑起了好奇心……相比許多成親前連良人的面都沒有見過的女子,卓文君至少親眼看到了司馬相如,也親耳聽到了那一曲《鳳求凰》,已經何其幸運。要是七郎覺得這樣還不行,那又該怎麼才好?”

tanakh 發表於 2019-4-11 18:17
第一卷 蒼雪孤城

第四十五章千里江水東流去


“其實也沒什麼更好的法子,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男女之間的感覺是世上最沒有道理也最沒有軌跡可循的東西。

《禮記》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可見連聖人都認為情感一事說不清道不明,源自於人的本性和內心。”

徐佑聲音平緩,似乎在說著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娓娓道來,卻一字字都能觸碰到心底深處最柔軟的地方,道:“我只是希望將來有一天,不管男子還是女子,都可以不受世俗約束的公開的往來,男子可以自由的擇妻,當然,女子也可以自由的擇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多的是成為參考而不是必須要遵循的規矩。而在成親之前,兩個人能夠先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互相瞭解彼此,知道對方的品行、愛好、習性以及生活習慣,真正做到兩情相悅,相愛相知,然後才可能執子之手,與之偕老……”

隔著青綾布障,看不到袁青杞的表情,但一直束手立於旁邊的水希卻悄然抬頭,凝眸注視著徐佑的側臉,片刻之後,又重新垂下,只是在那一低頭的瞬間,唇角隱約帶著一絲柔柔的笑意。

“七郎此論,委實驚世駭俗。《詩》雲‘乃生男子,載弄之璋;乃生女子,載弄之瓦’,男女生來就有尊卑高下,曹大家因之而作《女誡》,訓導女子如何敬慎、專心、曲從,若是依從七郎所言,豈不是天地弘義、人倫大節全都要失序了嗎?”

曹大家也就是班固的妹妹班昭,博學高才,第一部紀傳體史書《漢書》就是由她在班固死後續寫完成。徐佑笑道:“三娘這會又站在儒家的立場說話了……其實這也算不得驚世駭俗,太史公作《史記》,惜字如金,何以大段文字描寫司馬相如與卓文君之戀,究其根本,未嘗不是為女子在婚姻之中受到的不公平而仗義執言……”

“七郎剛才還瞧不起卓文君,此時又為她說話,可見也不是立場堅定之人……”

徐佑大笑,道:“你倒是不肯吃一點虧……”當然沒有辦法告訴她,這是用唯物主義歷史辯證法來看待問題,古人之所以愛走極端,非此即彼,主要原因就是歷史觀存在瑕疵,不懂得一分為二的看問題。

袁青杞也是一笑,悠悠道:“不知七郎所描繪的那一幕,能不能真的實現……”

“只要假以時日,必定會實現。不過終你我一生,估計是沒有機會看到了。”徐佑歉然道:“說來好笑,這些只是我平日閒來無事的胡思亂想,從沒與人說起過,今日卻不知為何,一時不吐不快,若有唐突的地方,還請三娘見諒!”

布障後久久無聲,好一會才聽袁青杞嘆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今日能聽到這一句話,已經不虛此行。至於衡陽王一事,既然七郎不願意插手過問,阿元也就不再強人所難。臨別之時,還有一事要向七郎交代……水夷!”

徐佑一愣,那個設計害他的婢女從布障後緩緩走了出來,平日靈動狡黠的雙眸裡夾雜著惶恐和不安,屈身跪伏於地,顫聲道:“婢子少不更事,又因傳聞誤會了郎君,所以才瞞著女郎,擅自謀劃了前夜之事。自知罪不可恕,不敢奢求郎君寬宥,但有任何責罰,婢子甘願領受!”

徐佑向來講究以德報德,以直報怨,那一晚要不是他足夠警覺,很可能要跌一個大跟頭。起先以為牽扯到了袁青杞,所以連提都沒有跟袁階提起。只不過經剛才那一番交談,知道她不可能會是主使者。倒不是說她做不出來,而是說以她的才智,真要挖坑給自己跳,絕不會露出那麼多的破綻,也不至於那麼的沒有技術含量!

但話說回來,有些時候打狗還要看主人,以他現在的身份,就算豁出臉去非要跟一個婢女計較,袁青杞又肯給面子,將水夷從嚴懲治一番,那,又能如何呢?除了出一口氣,別的再沒有一點好處,甚至可能適得其反,給人留下量小氣窄的不好印象。

權衡利弊,然後兩害相權取其輕,是他縱橫金融界的不二法門。既然收益跟成本不成正比,不如大度一笑,略過此事不提,全當沒有生過。

“前夜生了什麼事,我已經忘記了!”

水夷渾身瑟瑟,不知該如何作答,卻聽袁青杞道:“起來吧,七郎既然不再追究,暫且饒過你這一次!”

“諾!謝過郎君!”

水夷起身站到水希的身旁,一色的青衣綾羅,一樣的碧玉華年,如同並蹄蓮開,靈韻天成,自有無窮的媚趣。徐佑看著這兩個人,慨然道:“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原來她們的名字,是這個出處!”

這是《道德經》裡的話,要不是從表面上根本看不出袁青杞和天師道的關係,一開始聽到這兩人的名字,徐佑就應該有所察覺才對!

袁青杞不置可否,輕輕一笑,道:“鄧滔已經在碼頭等候,願郎君此去錢塘,風平浪靜,一路平安!另外,我送了七郎一件禮物,到了你離開的時候,會由水希送到船上,還望念及阿元的薄面,不要拒絕才是。”

辭別之後,徐佑從風絮亭走下來,等候在堤壩下方不遠處的左彣和秋分忙迎了過來。秋分擔心的看了看徐佑的臉色,問道:“小郎,沒什麼事吧,怎麼去了這麼久?”

“沒事,閒談了幾句!”

徐佑轉過頭,遙遙望著風絮亭中迎風輕搖的青綾,心中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

水夷,水希,夷無色,希無聲,那在袁青杞的座下,是不是還有一個人,叫水微?

微,號稱無形!

毫無來由的,徐佑腦海中浮現了一個白衣少年的影子,他從自己身邊走過,卻連呼吸都沒有生任何輕重緩急的改變,甚至連跨出的每一步都如同尺子丈量的一樣,

一步五尺,不多不少!

“水夷,你今天就離開袁府,去觀中閉門思過。沒有我的命令,不許踏出觀門半步!”

水夷對著布障撲通跪倒,雙目泛起了豆大的淚滴,泣道:“女郎……”{

“你生性跳脫,又一向膽大,我不欲拘束你的本心,所以才任你胡鬧。沒想前夜你竟敢利用履霜去陷害徐佑,可知道此事已經傳到了我二兄的耳中,他今晚就要回晉陵,到時找我來要人,我給,還是不給?”

水夷一擦眼淚,仰著頭,露出倔強的神色,道:“我不該對徐郎那般,我認錯,也認罰!可履霜她……女郎,你要再不救救她,她會死的……況且我答應了她,一定會求女郎救她的……”

“世事紛雜,多少煩惱,可人生又何許短暫,你若是將時光全都浪費在這等事上,又哪一天才能通靈達神,洞觀自然?罷了,起來吧,水希,昨晚交代你的事,現在去辦吧……”

水希恭聲應諾,猶豫了一下,道:“要是徐郎君拒絕……”

“此子森森如千丈鬆,有棟樑之用,城府心計無不是一時之選,只要將人送到,其他的不用多說,他可能會有疑慮,但必然不會拒絕!”

水希轉身離開了亭子,水夷則還是可憐兮兮的仰著頭,望著布障沒有做聲。

“這是最後一次,以後要是再敢膽大妄為,定不輕饒!”

水夷吐了吐舌頭,伸手拍拍胸口,做了個後怕的表情,道:“諾!”

碼頭突然爆出眾人的驚呼聲,一個巨大無比的身影從人群中凌空躍起,長嘯一聲,道:“徐佑,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手中的長矛激射而出,角度刁鑽無比,轉瞬即至,讓人根本沒有反應的機會。只聽砰的數聲,巨漢從空中落下,長矛又回到了手中,然後幾個起躍,落入江水中消失不見。

“殺人了,殺人了!”

碼頭擁擠的人潮慌亂的往周邊散開,露出中間圓形的空地,徐佑躺在地上,胸腹間印出拳頭大的血跡,然後慢慢的擴散,直到瀰漫了全身。

秋分跪在一旁,放聲痛哭,左彣則是一臉悲憤,抱起徐佑的屍體,飛奔向城中。

水夷目睹了全過程,回到亭中,低聲稟道:“脫身之計成了,也不知徐郎君從哪裡找來的血,看起來就跟真的一樣。女郎,你說他這個法子真的能行嗎?”

“他殺了飛夭之後,暗令左彣曉諭眾部曲,不得將此事外傳。回到晉陵,左彣就將整個百人隊安置在營中一隅,全員不得外出。要不是鄧滔,連我們幾乎都要瞞在鼓裡。今日再在眾目睽睽之下做這樣一齣戲,等消息傳到沈氏的耳中,到他們再派人核實清楚,人家的船恐怕早就到了錢塘。你說他的法子行得通,還是行不通?”

到了下午申三刻時,天氣變的陰沈起來,一輛牛車從晉陵駛出,沿著蜿蜒的6路前行了十餘裡,趕在天色完全變黑之前到了江邊一處偏僻的所在。一艘輕舟停泊在岸邊,徐佑幾人從牛車上下來,剛一上船,水希從艙室中走了出來,微笑道:“郎君,等候你們多時了!”

徐佑想起袁青杞說的禮物,並不驚訝水希如何找到這裡,要是袁氏在晉陵地頭還找不到一個人,那才是真正的笑話,道:“三娘太客氣了,什麼禮物要勞煩你的大駕?”

水希輕輕拍了拍手,一個素裝女子從後面走了出來,俏生生的站在那,臉蛋嬌媚如月,眼神顧盼生輝,映著暮色中的夕陽,真是說不出的清雅秀麗。

徐佑一時呆在船頭,再也說不話來!

(第一卷完)

tanakh 發表於 2019-4-11 18:18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一章楓橋夜泊人無眠


袁府一入夜,就會在連接各處宅院的走廊、河道以及林蔭路邊點起造型精美的燈籠,遠遠看去,如同滿天星辰散落在了此間,點綴著層層疊疊的飛簷畫棟,充滿了清凈歸於自然的悠閒自得。火然文

通往袁府南隅別院的小道上,走過來一個白衣少年,手中提著一盞用桂竹和麻籬做成的風燈,風燈的一面寫著府主的姓氏“袁”,一面寫著官位“左軍將軍”。在他的周邊,一排排全都是十數米高的黑松,一人環抱,亭亭如蓋,四季常青,姿態古雅,是袁府中唯一一處種植了黑松的地方。

其實松樹,跟道教的圖騰崇拜有關,漢朝的《玉策記》和《昌宇經》裡說“千歲松樹,四邊披越,上杪不長,望而視之,有如偃蓋。其中有物,或如青牛,或如青羊,或如青犬,或如青人,皆壽萬歲。”無獨有偶,《歷世真仙體道通鑑》也記載了侯道華於松樹雲頂,凌空飛昇。由此可知,通過鬆樹連接人仙兩界,印證了道教關於追求長生的玄妙理論。

這裡,自然是袁青杞的住處!

少年停下腳步,抬手輕叩院門。過了一會,一個婢女前來應門,看到少年,低聲道:“棲墨,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少年低垂著頭,望著手中的燈籠在腳前的尺寸地打出的光亮,道:“女郎安寢了嗎?”

“天剛入夜,這會尚未安寢!”

“那勞煩通稟一聲,說我有要緊的事求見女郎!”

“只是這麼晚了……”

“無妨,可先問一問水希,她若說不成,我就等明日再來。”

婢女點了點頭,又關上了院門。袁府中誰都知道棲墨是袁青杞在外遊玩時帶回來的人,又在袁階身邊伺候多年,身份自然有些不同。要是換了別的奴僕,別說能在入夜後來到女眷的住所,就是隨意走動,一旦被馮桐抓到,至少都得掉一層皮。

這次沒過多久,還是剛才那個婢女,開了門引著棲墨走到正中那間房舍的臺階前,道:“請熄了燈,在這裡稍等片刻,阿姊會來同你說話。”

她口中的阿姊指的是水希,說完就轉身離開,留下棲墨一人,孤獨的矗立在空曠的院落裡。秋末冬初的夜風,就像是最愛的人失望離去時的一瞥餘光,雖然不那麼的凌厲,可讓人從心底感受到一股悲涼。

棲墨將風燈提起到緊抿的唇邊,伸出比起許多女子都要修長白皙的手指,從下方的環扣掀開風罩,望著跳閃的微弱火苗,輕輕的吹了一下。

燈光明滅,攸忽陷入了黑暗當中!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無聲而啟,明亮的光線順著門隙洩出,雖然僅僅照出了幾步遠,可也給待在黑夜裡的人一點點的暖意。水希從裡面走了出來,站在屋簷下,望著棲墨,輕輕一嘆:“你不該來……”

棲墨柔和低沈的嗓音響起,不帶一絲人世間的煙火氣,道:“我不能不來!”

水希知道勸不了他,不再說話,側過身子,站到了門口的一側。棲墨彎腰放下已經滅了的風燈,然後一步步踏上臺階,來到水希身邊的位置,撣了撣衣冠,頭不曾抬起,依然低垂在胸,緩緩屈膝跪下,雙手交疊額間,伏地不起!

“你不該來!”

袁青杞說了跟水希一樣的話,棲墨卻不能像剛才一樣回話,道:“我知道來了會讓女郎為難,可這次是我能夠抓住的唯一一次機會,如果錯失了,我此生活著,也跟冢中枯骨沒有什麼區別。一具枯骨,又如何能跟隨女郎求道、治道、證道。如若是這般,我寧可立刻死於道尊法劍之下,化為鬼魅,不復為人!”

水希悄悄的看了棲墨一眼,臉上微有焦急之色,卻也不敢在這個當口隨意說話!

“可還記得《道誡十律》?”

“記得……”

“背於我聽!”

棲墨頭垂的更低,幾乎把手背壓的白,道:“競行忠孝,守中和,喜怒悉去,不為式過,誡知止足,與不謝、奪……奪……”

“嗯?”

棲墨把牙一咬,道:“奪不恨!”

袁青杞輕聲道:“與不謝,奪不恨!你的過往固然可悲,但從你願意入我道門的那天起,就不該再記掛塵世間的恩仇。與不謝,恩也是真,奪不恨,怨也是真。那人雖然奪去了你在塵世的所有,但卻也留下你的真性,如果單單為了恨,你要求我答應的事,卻會毀了你的真性,再也無法學知清靜,真思志道!”

棲墨的身子先是微微一顫,然後抖的越來越厲害,最後竟然不能自已,汗如雨下。一點點澄凈的汗珠從臉頰落在地面上,出滴答滴答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彷彿巨鼓重鎚,一下下的擊打在靈魂的最深處。

時間逐漸流失,棲墨顫抖的身子慢慢恢復了平靜,他緩慢卻又堅定的抬起頭,最後往了一眼屋內,又重重的磕下。

一絲鮮紅的血跡從額頭與地面的接觸點滲了出來,給這個黑夜平添了幾分悲情的色彩。

“望女郎成全!”

房內傳來一聲輕嘆,道:“後日衡陽王就會抵達晉陵,其實的事我來安排,至於能不能讓你如願……”

“只要能夠接觸衡陽王,棲墨會有法子抓住這次機會!”

袁青杞的聲音聽來有幾分疲憊,也有幾分淡然,道:“去吧,我會除去你的‘命籍’,從這一刻起,你不再是我道門中人,今後也不許對外人提起我道門之事!”

“大祭酒……”

水希顏色一變,低聲斥道:“莫要胡言!女郎已經說的很明白了,還不離去?”她事先已經清空了周邊的侍婢,又吩咐了心腹人等在四周的隱蔽處把守,不虞會有人聽到。並且之所以不讓棲墨進屋,只是跪在門前,也是為了以防萬一,防堵悠悠之口做的有備無患。

杞墨不再言語,等了片刻,不聽袁青杞說話,知道此事已經無法挽回,又重重的磕了三次頭,再起身時,如婦人一般秀美的臉龐流下來兩行清淚,然後決然轉身離去,消失在院外的夜色裡。

水希走了進來,關上門,望著屏風後的床榻,低聲道:“女郎,棲墨這樣做,其實也不僅僅是為了自己。衡陽王這次來晉陵必然會再向郎主提親,如果棲墨能……至少會讓我們應對起來容易一些……”

“我何嘗不知……與不謝,奪不恨,他既想報恩,又想報仇,此心已無清凈,不如去了命籍,還他自由自在……況且那人何等的身份,他想利用衡陽王達到目的,一不小心就會萬劫不復,連累道門,去了命籍,也好未雨綢繆!”

水希不敢再說什麼,正要過去伺候,突然聽到裡面傳來一句呢喃聲:“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水希停下腳步,腦中卻浮現出了徐佑的身影,以及那句“不看三娘的面子,也要看你的面子,我跟她計較什麼!”的調侃。

這個人,眼睛很溫和,可笑起來的時候,卻有些讓人忍不住扯他耳朵的壞!

不知道已經被認定為壞人的徐佑正在船艙上生悶氣,距離離開晉陵已經兩日夜了,可他卻沒有跟履霜說一句話。不過履霜也不是好惹的,笑盈盈的端茶倒水,鋪床疊被,還幫著船家父女準備膳食,又曲意交好,很快跟秋分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姊妹,連左彣這個大老祖也忍不住暗示徐佑不要太冷落了人家,把徐佑氣的夠嗆,直罵他倆都是叛徒。

這一晚半夜時分,徐佑從睡夢中醒來,聽到耳邊傳來沈悶深遠的鐘鳴,披衣走出艙外,明月高懸,倒映著綠波蕩漾的江水,讓人頓時渾然忘憂。

鐘鳴一下接著一下,徐佑也沒了睡意,坐在船頭,雙手撐在身後,雙腳垂在舷外,遙望著岸邊的景緻,慢悠悠的晃動,說不出的愜意。

白天的時候問過船家,說要在吳縣外停泊休息,估計這裡應該離吳縣不遠。雖然不知道聽到的鐘聲,是不是來自妙利普明塔院,也就是後世著名的寒山寺,但也應該是吳縣的寺院無疑。

此情此景,不僅徐佑,但凡是個後世來的穿越者,都會忍不住念道:“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好詩,好句,好景!”

徐佑沒有回頭也知道是履霜跟了出來,終究男人氣度,淡淡的道:“你也睡不著?”

履霜走到徐佑身邊,看他悠揚愜意的姿態,低聲道:“我也可以這樣坐下來嗎?”

徐佑聳聳肩,往旁邊挪了挪,道:“坐吧,你既然離開了袁府,已經是自由身,想做什麼,都不需要經過別人的同意!”

履霜小心的撩起裙裾,學著徐佑坐在船頭,不過畢竟是女子,雙手沒有放到身後,而是平放在腿側。

“郎君忘記了?水希可是把我的奴籍一同交給了你……”

徐佑從懷裡拿出那份奴籍憑證,隨手撕的粉碎,道:“現在呢?”

履霜沈默良久,忍不住哽咽道:“郎君要是真的如此厭惡履霜,我可以立刻跳到江水中,以死明志!”

tanakh 發表於 2019-4-12 17:51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二章清樂難清平


“你這話說的沒道理,大家萍水相逢,加之這一次,也才見過兩三面而已。

`是生是死,都是你自己的選擇,沒必要找我來明什麼志。”

徐佑看也不看她一眼,望著水中的明月,感受著冷冷的風順著鼻息沁入肺腑之間,似乎要把心肝脾肺腎都冰凍了一樣。

履霜止住了哭泣,低垂著頭默然半響,然後盈盈站起,俏臉在月色下露出讓人心顫的美態,想起了這短短的一生的許多事,一時心灰意冷,神色轉為平靜,道:“既是如此,那夜有愧對郎君之處,只望來生再報!”說完縱身一躍,跳入了冰冷徹骨的江水中。

“怎麼了?”

“出什麼事了?”

艙室中一陣嘈雜,左彣第一個衝了出來,看到水中快要沒過頭頂的履霜,大吃一驚,立刻就要下去救人,被徐佑一手拉住。

“郎君?”

“由她去!”

徐佑搖了搖頭,目光彷彿凝固了一般,冷厲無情的樣子讓人從心底感覺到害怕,不知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左彣不明所以,但也不敢違命,束手退到了一側。秋分這時穿好衣服跑了出來,看到眼前的景象,小臉嚇的白,剛要開口求徐佑救人,左彣對她使了使眼色,拉著她低聲說了幾句話。秋分茫然點了點頭,雖然不知道小郎到底要做什麼,但既然他要如此,自然有他要如此的道理。

只是,只是履霜她……

船家父女也走了出來,船主姓丁,家中排行老幺,故取名季,快四十歲才得了一個女兒,取了個名叫苦兒。父女兩個常年在江面上跑船,見過太多稀奇古怪的事,所以並不慌亂,也不上前干涉。

這是處世之道,也是保命之道,無可苛責!

時間一秒秒流逝,履霜在江水中掙紮了幾下,終於力氣耗盡,身子沈了下去。徐佑皺起了眉頭,又等了片刻,不見有什麼異常,道:“風虎,救她上來!”

“諾!”

左彣正要入水,一個矮小瘦弱的身影搶先一步,撲通一下鑽進了水中,像是一條游魚靈活之極,飛快的遊向履霜。

“苦兒,小心些……”丁季大聲叮囑,不過也不怎麼擔心,在這江上,比苦兒水性好的人,還真沒有幾個。

履霜只感覺自己做了一場冰冷又恐怖的夢,夢裡回到了那一夜的荒郊野外,幾棵枯樹孤零零的立在路旁,不知哪裡飛來的老鴉臥在幾乎要斷裂的枝梢上,一雙吃人吃紅了的眼睛,死死盯著這一場血腥的屠殺。

哭泣聲,喊叫聲,求饒聲,獰笑聲,辱罵聲,阿父倒在血泊中掙紮著伸向天空的手,阿母躺在滿是泥濘的地上,渾身的衣裙被撕成粉碎,幾個骯臟醜陋的男人爭先恐後的爬了上去……

“啊!”

履霜猛的睜開了眼睛,一股噁心湧上了喉嚨,扭過頭哇的吐了出來,胸口的悶氣稍稍減弱了幾分。

“行了,這口水吐出來,應該沒有大礙了。只要小心照看著,晚上不要受了風寒,等到明天就能完全恢復正常。”

丁季是專業人士,既然他說沒事,那就一定沒事。秋分還是放心不下,又望向丁苦兒,小丫頭才十二歲,又黑又瘦,但眼睛透著伶俐,只是不怎麼愛說話。

“不受涼,就沒事!”

秋分鬆了口氣,上前扶著履霜慢慢躺下,給她蓋了蓋被子。丁季畢竟是男人,久留不便,和丁苦一起離開。

秋分低聲安慰道:“沒事了,你先歇著,我去燒點熱水,一會就來給你擦洗身子,免得著涼。”

履霜死裡逃生,望著秋分真誠又充滿了關心的臉龐,心中的感激溢於言表,道:“我,我不知說些什麼好……”

“什麼也別說,也別胡思亂想,安心睡上一覺。丁老伯說了,你的身體沒什麼大礙的,不用擔心。”

話雖如此,秋分下意識的看了看艙外,她不知道履霜和小郎生了什麼,竟然鬧到差點死人的地步。可她也知道,有些事自己不能問,也不該問,終究小郎有他的打算,一切聽他的吩咐就是了。

履霜察覺到秋分的異樣,輕輕拍了拍她的手,道:“郎君呢,是不是在外面?”

“嗯,從把你救起,小郎就一直待在艙外。履霜阿姊,你別見怪,小郎他不會真的要……嗚!”

履霜的手指按在了秋分的唇瓣上,白如雪的指尖映襯著桃花似的紅唇,有一種讓人痴迷的畫面感。

“我知道,不會有事的。阿妹,能不能幫我請郎君進來?”

秋分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掉頭出了艙室。

門口掛著的布簾從外面打開,徐佑走到履霜跟前,從上往下俯視著她的容顏,突然笑道:“沒想你倒是一個狠人,說跳就跳,一點都不拿自個的命當回事!”

履霜柔聲道:“那是因為我知道郎君是心地良善之人,絕不會坐視我命喪於此。”

“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所以你吃定我了?”

“不敢!郎君誤會履霜的意思了……”

履霜強撐著要起身,徐佑擺擺手,道:“躺著吧,我既然沒忍住救了你上來,就願賭服輸,這一路許你跟著去錢塘。”

履霜大喜,不顧徐佑的阻攔,起身跪下,道:“謝過郎君!”

“一哭二鬧三上吊,幾千年了,就不能換點新鮮的法子?”徐佑無奈的道:“先別高興,到了錢塘,你就要另尋去處。不過錢財方面不用擔心,畢竟相識一場,我會送你十萬錢,足夠你找到安身之地以前的吃穿用度了。

履霜靜默了片刻,抬起頭道:“郎君,是不是因為那夜的事,你才會如此厭惡我?”

“那倒不是!”徐佑還真不是因為這個理由,道:“我連袁三娘身邊的那個水夷都不追究了,何苦來為難你一個聽命行事的人?其實對你也算不上厭惡,但凡不怎麼熟悉的人,我一向都敬而遠之!”

這話裡的意思很明白了,徐佑不是厭惡履霜,而是對她有疑心,畢竟誰也不想身邊跟著一個來歷不明的人。尤其此事從頭到尾透著詭異,袁青杞到底為什麼要把履霜送給自己,難道僅僅是為了補償他那晚受到的精神傷害?

徐佑絕不敢小瞧袁青杞的心計,所以也就更加不能留履霜在身邊!

履霜是聰明人,點了點頭,道:“我懂了,也不用到錢塘,明日進了吳縣,郎君讓我下船即可!”

徐佑淡然道:“如此也好,只是我身上僅有十萬餘錢,最多只能先給你三萬,等到了錢塘,我再派人送來餘數。”

“不用了,我隨身帶有體己錢,雖然不多,但也應該能在城中住上一段時日。”

話說到這裡,已經沒有再繼續下去的必要,徐佑拱了拱手,轉身剛要離開,卻聽履霜在身後道:“反正只剩半夜時光,郎君能不能陪我說說話?”

徐佑頓了一頓,然後緩緩吐出一口氣,走到一邊坐下,道:“想聊什麼?”

“郎君想聊什麼?”

徐佑想了想,突然道:“你姓什麼?”

履霜愣了下,道:“我……我沒有姓……”

“人總有來處,有來處就會有姓氏,又不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猴子,怎麼會沒有姓呢?”

履霜沒明白什麼叫從石頭裡蹦出來的猴子,卻也聽到了徐佑的意思,眼中掠過一道黯然,道:“幼逢離亂,父母皆死於流民之手,我其時還不到三歲,被遺棄於荒野道旁,要不是齊阿母經過救起,早已經死於狼豸之口。腦海裡僅僅還有一點模糊不清的記憶,至於姓甚名誰,卻都忘記了。”

“你也是可憐人……”徐佑嘆了口氣,道:“後來呢,怎麼去了袁府?”

“我被齊阿母帶到京口清樂樓,承蒙悉心照顧,並教以詩文歌賦書畫琴曲,十三歲尚未梳攏時時被著作郎看中,以二十萬錢將我帶至袁府做了歌妓……”

清樂樓,顧名思義,也就是青樓。不過青樓這個稱呼在最初可不是妓家的代稱,古樂府詩中比比皆是,描繪居住在高樓中的美貌女子,而齊武帝建興光樓,塗抹青漆,謂之“青樓”,那可是帝王之居。不過在魏晉時,蓄養家妓之風開始盛行,王公貴族,豪富之家,大都耗費巨資築高樓,養妓以娛聲色,這些家妓的形象又與古樂府詩中的女子形象有所重疊,所以逐漸開始將青樓作為聲色犬馬的風流處所。要說真正將青樓跟倡女結合起來,是南朝劉邈的一詩“倡女不勝愁,結束下青樓”,清代大才子袁枚說此詩是青樓“殆稱妓居之始”。

“著作郎?”徐佑竟想不起袁府中誰是這個官銜,道:“哪一個著作郎?”

履霜臉色蒼白,鼓起好大勇氣,才能說出這個人的名字,道:“是袁二郎,他去年剛遷任著作郎,難怪郎君不知。”

徐佑恍然大悟,原來說的是袁青杞的二兄袁崢,字平高,記得前年他還是中書博士,才一年就升做了六品的著作郎,度可真夠快的。

著作郎是史官,自曹魏以來,史官選人都十分的嚴格,能在二十出頭的年紀擔任這個官職,既清且要,前途無量!

“既然跟了袁平高,以袁氏的門第,不憚再有饑寒之苦,又能詩文相和,紅袖添香。你一生孤苦,如此也算終身有了寄託……為何又……”

徐佑沒有說完,履霜接道:“為何又來害你?

tanakh 發表於 2019-4-12 17:53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三章五色龍鸞張不疑


“我在清樂樓中雖然備受齊阿母疼愛,但我也知道,身為女子,衣綾羅錦緞,居華屋麗舍,只為凝情待價,思尚衣巾,是人世間最最下賤的事。能有機會從那裡離開,我的心裡很是感激二郎。”

“只是……到了袁府,我才知道,袁家二郎表面上是個謙謙君子,可私下裡卻昏亂妄為,性情暴虐,且,且在房中有怪癖,如同禽獸……”

履霜嬌軀輕顫,雙唇白,幾不能再說一句話。徐佑心生憐惜,柔聲道:“我明白,不用說了。你是因此才想離開袁府的嗎?”

從古到今,有怪癖的人數不勝數,比如春秋時衛宣公、魯惠公,西漢時的劉驁、劉欣、劉建,東漢的劉宏,前秦厲王苻生,其他諸如魏晉南北朝的劉子業、高洋,再到五代南平國的第三帝高保勖,南漢的劉龑,後樑朱溫,元太宗窩闊臺等等等等,無不是這一行裡的頂尖人物,不僅男女通殺,聚眾聯歡,有的連至親也不放過,從親姊妹到堂姊妹,從兄嫂到弟婦,從兒媳到岳母,從小姨到舅媽,從臣下妻到民間女,但凡看的上眼的,一個都不放過,更有甚者,把牛狗羊等動物都拉到了這一出喪絕人倫的慘劇裡。比起後世許多宅男喜愛的有教育意義的電影,劇情上要更加的離奇和不可思議。

絕對的權利使人絕對的**,當**不被限制,人性的醜陋和殘忍就會毫無保留的出現在世人的眼前!

這是文人墨客盡顯風流的時代,也是謀臣名將閃耀光華的時代,但在這一幕幕璀璨外衣包裹下的最深處,卻是一個流著血,颳去了人肉,熬著骨頭下酒喝的最暴虐的時代!

履霜的眸子裡閃過一絲感激的神色,道:“多謝郎君體諒!嗯,有一次,他……他又在折辱我,恰好被水夷看到。她很同情,也很可憐我,私下說過想要求求三娘,看有沒有法子能讓我離開二郎身邊。只是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畢竟三娘向來不管府中的事,又牽扯到了兄長,水夷也不敢開口。”

徐佑有意緩和下凝重的氣氛,笑道:“直到我來了,你們覺得找到了機會,是不是?”

履霜惶恐中帶點歉意,道:“對不住,是我們太放肆了。”

“過去的事了……繼續說,水夷那個滿肚子壞主意的小娘,是怎麼給你洗腦的?”

“洗腦?”履霜輕聲道:“郎君是指她怎麼說服我的吧?其實也沒什麼,水夷跟我閒談時,提到義興那個跟三娘定親的徐郎君到晉陵來了,還說,說他……”

“猜也猜到不是好話,說吧,無妨!”

“說那個徐郎又蠢又笨,不過是午陽鼓刀,滕公廄騶,穎陰商販,曲周庸夫一樣的山野村夫,還想著攀龍附鳳,染指不該染指的人,定要狠狠的整治他一番才能消了心頭的火氣。”

徐佑哼道:“水夷連《左傳》都沒讀過幾句,更何況《漢書》?想必‘午陽鼓刀’這幾句,是你幫她文飾之後的話,原話到底有多難聽?”

午陽鼓刀,滕公廄騶,穎陰商販,曲周庸夫,是《漢書》裡形容的四個人,分別是樊噲,夏侯嬰,灌嬰,酈商,都出身不高,屬於賤籍。

履霜小心的看了徐佑一眼,看出他並不是真的生氣,聰明的避過了這個話題,道:“也因此我們商量了一下,決定讓我扮作雅築的婢女去見郎君。一旦成事,郎君狼狽不堪自不必提,水夷能出了氣,而我也必然會觸怒二郎,最好的下場,不過死有全屍而已。以三娘的性情,就算她事先不知,事後也會生氣,但此事跟她有了牽連,不會坐視不理。到了那時,水夷就有了藉口去替我求情,然後死中求活,試試看能不能脫離這個生不如死的地方。”

“置之死地而後生!你們兩個女娘真是膽大,頗有幾分心狠手辣的果斷!”徐佑笑道:“要不是我是裡面的苦主,都要忍不住給你們讚一句好!”

履霜被他調侃的不好意思,又欲跪倒在地上賠罪。徐佑阻止了她,道:“以前各不相識,你為了活命,水夷為了出氣,都有你們的理由,無所謂誰對誰錯。我既然不跟水夷計較,也不會跟你計較,此事就此揭過,不許再提!”

“諾!”

履霜嬌怯怯的應了聲,過了一會不聽徐佑說話,悄悄抬頭望去,見他不再是剛才端坐的姿態,而是斜靠在船板上,雙腿成不合禮儀的萁坐,也就是雙腿向前伸開,表示身體完全放鬆了下來,沒有起先那麼深的戒備和疏遠,壯著膽子問道:“郎君,能不能再念一遍之前你作的那詩?我出來的晚,沒聽清句……”

徐佑懶洋洋的道:“這也不是我作的,忘記從哪裡看來的,正好應景,所以隨口吟誦一番,不要當成什麼了不得的事。”

履霜有些看不明白徐佑,江東士族之間重玄談,也重詩文,一有佳作,旦夕之間就能傳誦數州,為天下所傾慕。別人要是能做出那樣絕妙的詩句,莫說佯裝不認,恐怕忍不住逢人都要炫耀一番,何曾會雲淡風輕到這種地步?

正當她以為徐佑不會再吟,有些失望的時候,他卻慷慨擊掌,高聲道:“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清越的聲音穿透艙壁,在空曠的夜裡盪開了一陣陣的波動,恰好一艘大船緊挨著這葉輕舟經過,船頭站著一人,負手仰望著漫天的月色,突然聽到了這詩,臉上的表情先是訝然,然後變成了震驚,忙喝令停船,快步走到這一側的船舷邊,道:“不知哪位郎君在舟中,在下諸暨張墨,可否過船一敘?”

諸暨張墨?

徐佑只是一時興起,忽做高聲語,卻不料如此都能驚動天上人,腦海中飛快的搜索了一遍,沒有這個叫張墨的人的任何資料。

張墨,好像是某個著名坑爹兒子的名字啊!

履霜卻噫了一聲,脫口道:“竟然是他……”

徐佑知道履霜在袁氏多年,見識非平常女子能比,問道:“你認得此人?”

“諸暨張墨,如果沒聽錯的話,應該就是人稱‘五色龍鸞’的張不疑。”

“五色龍鸞?此人一定文采非凡,可是吳郡張氏子弟?卻為何又自稱諸暨人士?”

《文選》有“摛藻下筆,鸞龍之文奮矣”的句子,李善做注說:“鸞龍,鱗羽之有五彩,故以喻焉。”後來常被用於比喻文章華美,辭藻絢麗,所以徐佑才會說這個張墨定是知名的大才子無疑。

“郎君說的不錯,聽聞張墨曾在兩年前的吳郡西園雅集中寫詩屬文作賦,無不拔得頭籌,其人又風神清令,被揚州大中正譽為俊才,卻因為家世所累,只能定為八品。後徵闢為縣丞,辭而不就。”

徐佑只知道吳郡四姓,顧6朱張,卻不知道諸暨還有一個張姓,既然門第不高,說不定是旁支而已。他身處險境,哪裡肯在這個時候結交朋友,連艙門也不出,道:“舟中攜有女眷,夜深恐有不便,失禮之處,還望不疑郎君莫怪!”

張墨不是那些罔顧禮法的狂士,聞言也不強求,逕自讚道:“郎君此詩,不似樂府古曲,也不似曹丕《燕歌行》那樣句句用韻,反倒採用隔句用韻的法子,並且字與字間似有韻律,聽來有搖曳之美態,讓人眼界頓開。初時只覺句法絕妙,似連而斷,似斷而連。可越品越能從中體悟到撲面而來的荒涼寥寂,求之不得,輾轉反側,‘對愁眠’三字,道盡了孤身一人無所適從的蒼涼欲絕!不過心中有一處疑問,還望不吝告知。”

徐佑暗忖此子果真厲害,僅僅頃刻間就能領會到張繼這《楓橋夜泊》的精微細妙之處,更能從中察覺到隔句用韻和平仄格律的規則,要知道在這個時空裡,雖然五言詩已經走到了窮途,但還佔據著主流地位,七言詩在漢張衡和魏曹丕之後一蹶不振,到此時也沒有大的氣色。這些都還屬於歌行體的範疇,而徐佑吟誦的這卻是聲韻已經很成熟的唐代的著名七絕,兩者之間在技術上相差了不止數個年代。

“郎君請說!

“姑蘇城中雖寺廟眾多,但居此最近,也就是郎君適才聽到鐘鳴的那座寺院,應該名叫楓橋寺才對。不知郎君何故稱之為‘寒山’,可有什麼典故嗎?”

tanakh 發表於 2019-4-12 17:54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四章上策殺人


聽了張墨的話,履霜低聲道:“我剛才問郎君,說有一處沒聽真切,也是以為‘寒山’二字是聽錯了的。

徐佑同樣壓低嗓音,道:“只是為了韻律合拍,貪求好句而已。若是改寒山為楓橋,不僅重了上一句的‘江楓’,也壞了整詩的節奏。”

不過對履霜這樣解釋還行,對張墨卻顯得有些輕佻。高聲道:“不疑郎君有所不知,我數年前在楓橋寺遊玩時,曾遇到一個掃地老僧。他觀我氣色,察知我心中有諸多鬱結難解,故意將一堆枯葉掃到了我腳下,擋住了往前的去路。在我怒不可遏,正欲詰問的時候,突然道“世間有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如何處治乎?”

張墨被徐佑挑起了濃厚的興趣,道:“郎君當時是如何回答的?”

“我哪裡答的上來?苦思許久,找不到答案。老僧仿若拈花一笑,繞過枯葉,往遠處走去,說道‘只是忍他,讓他,由他,避他,敬他,不要理他,過十年後,你且看他!’”

“謗我,欺我,辱我……忍他,讓他,由他……”張墨口中默念了兩遍,身子一震,竟忍不住又往前跨出了一步,道:“郎君可知老僧法號?”

“法號寒山!”

張墨一愣,繼而縱聲大笑道:“是極是極,楓橋寺從今夜起,將以寒山名之了!”

笑聲過後,張墨一揖到地,道:“江中偶遇,能得一好詩,兩句妙語,一身疲憊,消融如春雪,實在是愜意!只是在下有急事返鄉,不能多做停留,郎君日後若有閒暇,可到諸暨一敘,當掃榻以待。”

徐佑到現在還沒有通報姓名,張墨非但不以無禮,反倒誠心交納,為人豁達有風度,令人心折。

“若有機會,定會叨擾。”

“好,就此別過!”

大船剛剛離開,秋分端著一盆熱水走了進來,徐佑站起身,道:“你也早點安歇了吧,明日一早進了吳縣,風虎會送你登岸。”

秋分還不知道兩人間的談話內容,聽到這裡啊了一聲,水盆也差點失手掉了下來,望著徐佑,道:“小郎,履霜要跟咱們分開嗎?”

徐佑笑道:“剛才問了才知道,履霜從小就是在吳縣長大的,此次隨船東來,只是因為她一個女子不便單獨遠行。既然到了家,自然要跟咱們分開了。”

“這樣啊……”秋分又回頭看了看履霜,履霜勉強露出一絲笑容,道:“郎君說的是,我的家就在這裡,以後阿妹要是跟小郎再來吳縣,一定記得來清樂樓找我說說話。”

“清樂樓?”

“嗯,那裡是我的家,既然無處可去,只有回家去了!”

徐佑離開艙室,走到船頭,想著履霜最後說的那句話,心中隱有不忍。左彣也從暗處走了過來,道:“郎君,她是不是有什麼不妥?”

左彣是他以後倚為肱骨之人,有些事不必瞞他,徐佑道:“我起先只是不明白三娘為什麼要把履霜送給我,所以才想拿著話試一試她。沒想到她性子這麼烈,竟會跳江以死明志。不過剛才跟她深入的談了談,才知道之前的許多疑慮都有很合理的解釋。”

左彣身在袁府,平日見多了贈送妓妾的事,所以一路上並沒有多想,直到生了今夜的事,才驚覺徐佑對履霜起了疑心,道:“那,郎君怎麼還有為難之色?”

徐佑苦笑倒:“因為我分辨不了,她說的話,到底有幾成是真?”

左彣一臉詫異,徐佑是什麼人,心計和眼力都高明到讓人害怕的地步,可怎麼會對一個小小的履霜束手無策?

“郎君若是不嫌我愚鈍,可否告知你們談話的內容?我畢竟在袁府多年,有些事可能比郎君略微清楚一點。”

徐佑正有這個打算,大概複述了一下履霜的原話。左彣皺眉道:“沒聽說二郎有這樣的怪癖……但他一向在金陵出仕,每年待在晉陵的時日不多……”

“所以這件事其實無法查證,就算真的如同履霜所言,府中也一定會嚴密防範,禁止任何人洩露出去。”

“正是!不過履霜確實出身吳縣,這個不假。當年二郎花了二十萬錢將她從清樂樓中買回來,被郎主知道後好一頓訓斥,還被禁足了數月,讓他研習經義,少在外面沾染那些聲色狗馬的習氣。此事鬧到府中人人皆知!”

“這個我料到了,若她撒謊,明日到了城中,隨便一試就能試的出來。風虎,你現沒有,但凡重要的事,她說的都無從考證,可無關緊要的事,卻又句句是實。所以我說,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極難分辨。”

左彣沈思一會,道:“要解決履霜的問題,我有三策。”

徐佑道:“說來聽聽。”

“上策,殺之!”左彣語氣冷峻,沈聲道:“事畢沈入江中,神鬼不覺。日後若是三娘問起,報一個病歿就是了。”

徐佑點了點頭,道:“中策呢?”

“中策,可在吳縣送她登岸,任她是真是假,也與我等無關了!只是這樣一來,她會不會返回晉陵,讒譏郎君的不是,引起三娘的不快?或者再生糾纏,使出妖嬈手段,讓郎君無法狠心離去?再或者還有什麼後手,在我們預料之外,這些都在兩可之間!”

徐佑正是經過剛才那番談話,對履霜的遭遇不無憐惜之意,所以才一時躊躇難決。左彣江湖老練,又是過來人,對青年男女的心態再清楚不過,準確把握到了徐佑的為難之處。

“下策如何?”

“下策就是佯作不知,拋開所有疑慮,任由履霜隨侍身側。等到了錢塘,左右只有她一人,只要嚴加監視,料她就是有異心,也成了籠中雀,想使也使不出啄人眼珠的本事。”

徐佑思索片刻,道:“以你之見,自然是選上策為好?”

這次輪到左彣苦笑,道:“從郎君的角度想,上策最為干凈利落,不留後患。真要我選,怕是會選中策!”

徐佑笑道:“我還當風虎在軍中待了多年,一定鐵石心腸,沒想到也懂得憐香惜玉的道理。”

“咳……”左彣神色尷尬,低聲道:“我雖是軍中部曲,殺人是份內事,但對婦孺之輩也很難下得了手。尤其跟履霜娘子這幾日相處,不覺得她像是狠辣歹毒的人……不過,若是郎君有嚴令,我自當遵令行事!”

“是我失言!不殺婦孺,是仁心,不該以此調笑。”

徐佑終於下了決斷,道:“錢塘也不是什麼平安地,到了那裡我們要應付的事情太多,身邊再留一個不安定因素,實屬不智。至於你的上策,雖然干凈利落,一了百了,但切記一點,人命不是韭菜,‘一歲之中,可以五翦’。人死了就再也活不回來,所以,今後不是確有實據,等閒不要殺人。還是明日一早,送她離船!”

第二天一早,初日噴薄著清冷的光,徐佑剛走出艙門,就看到秋分快步跑了過來,道:“小郎,履霜她渾身抖,額頭燙的厲害,這會都開始說胡話了……”

徐佑和聞聲趕來的左彣互看一眼,都暗呼不妙,真要是染了風寒,又怎麼能心安理得的讓她離開?左彣拱手道:“郎君,我曾跟隨軍大夫粗學過一點醫術,不如讓我先進去看看情況。”

徐佑沒想到左彣還有這一手,道:“去吧!”

一盞茶之後,左彣掀開簾子出來,臉色沈重,走到徐佑跟前,低聲道:“確實感染了風寒,不是裝的。”

要是普通女子經過昨夜那樣的折騰,江水又涼,感染風寒倒不是不可能。只是見識過水希的武功,徐佑下意識的以為履霜應該也是深藏不露才對,這點寒氣,尚不至於侵入肺脾。

可看眼下的情況,難道真是冤枉了無辜?

“進城吧,找個大夫看一看,總不能見死不救……”

徐佑無奈說道,他終究不是真正的無情無義之人,雖然處在了這個流血無情的時代,卻總是保留著心頭的一點明燈,不曾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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