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寒門貴子 作者:地黃丸 (連載中)

 
tanakh 2019-4-8 20:34: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2 106179
tanakh 發表於 2019-4-10 17:53
第一卷 蒼雪孤城

第三十章何為忠


左彣呆了一呆,道:“郎君說什麼?”

徐佑知道他其實聽清楚了,只是腦袋裡一時轉不過彎來,提起几案上的瓷壺,往杯中緩慢的倒水,給他琢磨的時間。

一杯水滿了七分,左彣才驚醒過來,忙以手捧杯,連說不敢,接著神色一黯,道:“我等低賤之人,蒙受郎主大恩,但求一生一世以命相報,至於其他的,職下不曾考慮太多!”

徐佑搖頭道:“忠心是對的,但忠有精忠和愚忠之別。你跟隨袁氏多年,又讀書識字,應該也懂一點儒家的經義。究竟何為忠呢?”

左彣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然後放坐案上,低著頭默然不語。

“子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可如今呢,袁公別說對你以禮相待,就是想要跟他見上一面怕也不是容易的事。彼此之間的溝通交流,全要仰仗馮桐,可這次義興之行,因為我的緣故,你把他得罪狠了,想來也不會在袁公面前說你什麼好話。”

左彣何嘗不知道這些,他在袁府這麼多年,就因為性格耿直得罪了不少人,導致始終無法陞遷。後來碰壁多了,慢慢抹掉了一點棱角,也磨出了圓滑的脾性,但骨子裡還是跟那些見風使舵、不擇手段往上爬的人有所不同,因此才會在船上大大得罪了馮桐。

馮桐何許人也?那可是袁階最腹心的人,得罪了他,其實已經宣告了在袁府前程的終結,所以徐佑的話並不是危言聳聽。

“得罪便得罪吧,”左彣苦笑道:“大不了還做我的軍候,只要能領一份餉銀,夠養活自個就行了!”

徐佑眉頭一揚,道:“軍候沒成家?”按說他三十多歲的年紀,雖是賤籍,但依附豪族,位列軍候,領的餉銀和平時的賞賜早高於普通齊民的生活水準,甚至連某些官府的胥吏也不能比,早該納有妻室,兒女承歡膝下,何至於還是單身?

“娶過兩次妻,都先後病歿了,留下一兒一女,也在五歲時夭折,之後就淡了這方面的心。”

原來如此,這也是個傷心人。不過單身也好,孑然沒有牽掛,徐佑嘆道:“軍候雖然豁達,不計較這些身份物,可我怕事到臨頭,軍候想要退而求其次也不可得!為了對付四夭箭,你帶的這個百人隊足足傷亡了三十餘人,戰損高達三成,不用想也知道,府內、軍中一定會有人對此提出非議……他們這些人身在高位,不通軍務,是不會管四夭箭有多麼的厲害,只知道身為楚國頂級門閥之一的袁氏,竟然在對抗區區幾個江湖客的時候傷亡了這麼多人,一個無能的帽子扣下來,不治罪已經萬幸,至於軍候的職位和那份餉銀,還是不要再抱有什麼希望了……”

左彣悚然一驚,倒不是他遲鈍,而是這一天都忙於安頓戰死軍士的善後事宜,根本沒有閒下來的時候,所以一時沒有想到這一層。這會被徐佑提醒,立刻變得如坐針氈,他在袁府內的朋友不多,交心的更少,倒是很多人看他不順眼,真要上面追究起來,連個幫他說話的人都沒有。退一萬步講,旁人就算不落井下石,可一定會說些冷嘲熱諷的閒言碎語,以他的性格,寧折不彎,如何受得了戲虐?。

“我要去見郎主,將事情份說明白……”左彣騰的站了起來,顯然已經亂了方寸。

徐佑有點不忍心,但還是潑了一盆冷水,澆滅了他最後的希望,道:“我剛一見到袁公,就提出對戰死軍士的撫卹事宜……”

“郎主怎麼說?”左彣眼中冒出期待的神色。

“他有點不耐煩,說這件事不急,以後再議,然後就再沒有提起過了!”

左彣頹然坐下,神色茫然,他的人生早已經跟袁氏掛上了等號,形而上的尊嚴、榮耀、建功立業的夢想,形而下的生存、溫飽和作為一個人的基本體面,都跟袁氏息息相關,從血液到骨髓全部融合在了一起,所以一旦得知或許有可能會從這個群體裡被剝離出去,那種洶湧而來的衝擊力可想而知。

“軍候也莫要太過悲觀,以你的修為和才智,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去?”徐佑安慰道。

左彣沈默了好一會,低聲說道:“我等部曲雖然不完全等同於奴僕,但也不是有戶籍的齊民,在郎主的眼中,其實跟奴僕沒有什麼區別,又哪裡會有真正的自由?既然依附了袁氏,自我伊始,世世代代的子孫都是袁氏的家奴,郎君說天下之大,但也絕沒有一個逃奴的容身之地,更何況是袁氏的逃奴,誰敢收留,又誰敢重用?與其如喪家之犬,惶恐不可終日,還不如任憑處置,最壞的結果,不過被貶為佃客,到莊園裡耕作罷了。”

這就是時代的悲哀,門閥政治的操控之下,公門有公,卿門有卿,高門華閥,有世及之榮,庶姓寒人,無寸進之路。更何況左彣一個介於齊民和奴僕之間的私人部曲,縱然身手高絕,可在家大業大的袁氏不過尋常,除了認命,又能如何呢?

一想起多年苦修,奮死拚殺,只為不負平生,可誰知一路升做了軍候,才知曉這世間最多的是蠅營狗茍之人,且門閥之內,上下疏遠,一旦有小人從中作梗,最後的下場就是像他這般,申訴無門,含冤待罪,然後蹉跎了此殘生。

一念至此,左彣萬念俱灰,正在這時,徐佑突然道:“左軍候若真有離開此處的打算,袁公面前,在下可以代為轉圜,別的不敢保證,但至少會還你一個齊民的身份!”

左彣猛然抬頭,望著徐佑,顫聲道:“郎君……”

“只是你要想明白了,一個無依無靠的齊民,雖然自由些,但也未必比得上在袁氏為奴為僕。”

左彣的心態經過這片刻的大起大伏,早就想了個清楚明白,他的性格如此,留在袁氏永無出頭之日,何況這一次擊殺四夭箭,很有可能無功還要有過,一旦被罰作佃客,可就真正成了奴僕之流。要能恢復齊民的身份,以他六品上的身手,耕田也好,行商也罷,總能吃一口飽飯,何苦在這裡低三下四的瞧人顏色?

他是武道中人,處事果斷,心念一定,立刻起身,雙手交疊跪伏於地,道:“望郎君救我!”
tanakh 發表於 2019-4-10 17:54
第一卷 蒼雪孤城

第三十一章糾糾葛屨,何以履霜


徐佑扶他起來,剛準備說話,滌蕩的暮鼓一下下響徹了晉陵城,見左彣眼中露出焦急之色,知道他心中不安,柔聲安撫道:“宵禁將至,晚了恐有不便。火然文

`不如軍候先回去,明日等我見了袁公,自會向他提起此事!你放寬心,這件事雖然不易,但也不是沒有機會,一切都包在我身上了!”

左彣大喜再拜,道:“有勞郎君了!”

出門送左彣離開,徐佑負手站在雅築的門口,仰頭望著陰沈沈的天幕,夕陽斜斜的從西山落下,激起的最後一抹紅暈也在秋風中緩緩的消散。

這一天,終於過去了!

但他的征程,才剛剛拉開了一個序幕!目前來看,這個開局充滿了讓人驚喜的好兆頭!

“小郎,你在看什麼?”

秋分出現在徐佑的身後,微微踮起腳尖,好奇的越過他的肩頭往遠方看去,似乎想知道什麼東西能讓小郎如此凝神駐足,連自己叫了他幾遍都聽而不聞。

徐佑笑了笑,指著天盡頭,大有深意的道:“看,那裡有一道光!”

“在哪裡?”

秋分又往前走了一步,洋溢著青澀味道的身子幾乎要貼住徐佑的肩頭,一雙清如水的眸子瞪的又圓又大,可惜看的眼睛酸仍然只能見到黑兮兮的夜色,嘟著嘴道:“我怎麼看不到呢?”

徐佑揉了揉她的腦袋,微微一笑,道:“心中有光,眼中就有光了!”說完之後,卻感覺這個句型怎麼怪怪的,不過也沒細想,轉身進了屋內。

“喔……”

秋分似懂非懂,點了點頭。她生性活潑,不愛尋根問底,轉瞬拋之腦後,追著徐佑問道:“小郎你餓不餓,袁府送來的晚飯還在食盒裡放著,要不拿去溫一溫,現在用吧?”、

徐佑睡了一覺,渾身疲憊盡去,腹中饑餓卻隨之沓來,笑道:“好,天大地大,沒有祭五臟廟大!對了,你吃過了沒有?”

秋分不好意思道:“剛剛婢子餓的沒忍住,先偷偷吃了點,小郎怪我吧。”要是以前,打死她也不敢這樣沒規沒距,畢竟徐佑雖然待她親近,可脾氣實在不好,一點不如意就要打要罵,真是嚇死人了。但自從受傷醒來之後,秋分分明能感覺到小郎對她那份自內心的寵愛和憐惜,似乎無論自己做了什麼事,都會一笑置之,所以無形中膽大了許多。當然不是說她因此恃寵生嬌,什麼事都由著性子胡來,也只是像吃飯這樣無傷大雅的小事,才會肆意一點,來享受小郎對她的包容。

“哈哈,”徐佑放聲一笑,道:“怪你做什麼,餓了就吃飯,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來,再陪我吃一點,女娘還是吃的白白胖胖一點好,不要太瘦,太瘦顯得人沒有精神!”

“真的啊?”

秋分摸了摸自己纖柔的臉蛋,心中暗暗打鼓,難道要胖的像義興的周嬸那樣,郎君才高興嗎?可,可是那樣真的好醜哦……

等吃完了飯,秋分剛要收拾碗筷,一直侍立在側、無所事事的八個婢女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個梳著流蘇髻的女子似乎品級較高,伸手攔住了秋分,語氣十分恭順,道:“小娘安坐即可,這些雜務交給婢子們就好了,。”

秋分愣了下,另七個婢女已經麻利的將桌案清理干凈,然後貌美女子垂走了過來,對徐佑柔聲道:“時辰不早了,郎君,讓婢子服侍你沐浴更衣!”

徐佑打量了一下,這時才猛然覺此女容貌極其秀美,身材圓潤,該凸的凸,該翹的翹,修裁合體的青色衣裙穿在身上,舉止間不知為何總透著幾分誘人的媚態,可偏偏她的眉眼又十分的端莊,氣質也多清冷,如此反差明顯,很輕易就能激起男人的慾望。

這樣的尤物,不是收在私室,顛鸞倒鳳做閨房樂事,而是安排在客舍,伺候往來的賓客,實在暴殄天物,也實在太考驗賓客們的定力。

時下士族間互相贈送婢女很是常見,買賣的也不少,至於讓婢女直接委身待客的也不是沒有,但相對而言,還是屬於少數派,尤其袁氏的門風森嚴,更是忌諱生這樣的茍合之事。但以此女的姿色,如果在洗浴時略加主動,除了道學嚴謹的耄耋老者,徐佑很難相信,會有自詡風流、視禮法如無物的所謂名士能夠拒絕!像阮咸阮仲容就曾跟姑母家的婢女私通,可見這樣的事,時有生。

徐佑心中一動,似乎聞到了陰謀詭計的味道,眼神故意放肆的在她臉蛋上逡巡不去,道:“你叫什麼名字?”

“婢子名喚履霜!”似乎感覺到徐佑帶著侵犯性的目光,履霜的臉蛋浮上了一層紅雲,薄唇輕咬,含羞帶怯,可身子卻有意無意的又往下傾伏了一個微妙的弧度,讓胸前和臀後更加明顯的呈現出來曼妙的曲線。

徐佑笑道:“糾糾葛屨,何以履霜?起這樣的名字倒也有趣。”

這是《詩經葛屨》開篇裡的句子,只要對比下秋分的名字,可知袁氏身為儒宗,真的比徐氏風雅太多了。

履霜微微一顫,似乎沒想到眼前這個本該是不學無術的人隨口就能說出詩經的出處。徐佑何等的眼力,立刻察覺到這一點,也從另一面證實了他剛剛的疑惑:此女對自己的來歷貌似所知頗多,應該是受人安排,準備使計陷害自己。只是不知道,設下這個陷阱的是馮桐,還是另有其人?

像履霜這種只看一眼就會讓人聯想到床笫的女子,能使出的無非是美人計。千萬別小瞧了美人計,用計不在險,而在於合宜,對付徐佑這種血氣方剛的少年,用美人計簡直是不二之選。

況且此計並不複雜,只要在沐浴時引得徐佑動手動腳,甚或翻身上馬,劍及履及,然後履霜突然大喊非禮,恐怕立刻就有人衝進來捉個現行。不管事後如何處置,哪怕袁階將錯就錯,將履霜許給了徐佑,可此事一旦傳揚開去,別的不提,只是添油加醋的把他光屁股的模樣描述一番,徐佑的名聲就算是徹底毀了,要是再被安一個“光腚徐郎”的名號,日後想要東山再起,豈止千難萬難?

這可不是被害妄想癥,要知道起綽號這種極其猥瑣的習慣,就是起於魏晉,盛於隋唐。比如太原王氏,數代都有齇鼻,被人送了個“齇王”的綽號。齇鼻,也就是酒糟鼻,不就是鼻子大了點嗎,至於這麼諷刺人家?黃門侍郎盧懷慎好視地,人稱“覷鼠貓兒”。殿中監姜蛟肥而黑,被說成“飽椹母豬”。更好笑的是,舍人呂延嗣頭少,有點類似地中海,結果被人說是“霓虹國使人”,可見拿小霓虹來罵人,自古就開始了。

不過仔細想想,馮桐還不至於這麼恨自己,雖然兩人一路上相處的不是很融洽,但他在袁階面前說了馮桐不少好話,應該足以彌補先前的那點不快,最多在口舌上討點便宜,滿足下虛榮心也就是了,應該不會使出這樣讓人身敗名裂的毒計。

腦海裡突然浮現出那個走路莽撞又不講禮數的婢女,還有她那雙似乎會說話的眼眸裡無法遮掩的狡黠!徐佑眉頭一皺,說實話,他對袁青杞的認知雖然僅僅停留在融合來的記憶裡,但已經足夠讓他對這個蜚聲朝野的奇女子印象頗佳,可實在想不到見面不如聞名,她竟然會用這種卑下的手段來對付自己,尤其還是在他寫了退婚書之後。

你不想嫁給一個武夫,可以理解,心中有恨,也很可以理解,但此事到今日已經完滿的解決了,有沒有必要再搞這麼一出?

難道真是最毒婦人心?
tanakh 發表於 2019-4-10 17:55
第一卷 蒼雪孤城

第三十二章如此境界


徐佑暗暗嘆了口氣,雖然不願意美好的事物沾染上了塵世的污穢,但人性本就是如此,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潔白無瑕,你之所以看到白,只是因為沒有看到污的那一面。ranw

當下之急,不是計較袁青杞為何要這般狠毒,而是如何將履霜的威脅消化於無形。徐佑的腦海裡閃電般轉過了幾個念頭,然後一本正經的道:“不必了,按我們義興的習俗,一月洗個兩三次也就夠了!尤其我這人不愛水,一年才洗兩三次,我想想,上次沐浴還是端午的時候……”

秋分眨了眨眼睛,似乎一時沒有明白徐佑在說什麼。一年洗兩三次?最少一天洗一次好嗎,我伺候的還能不知道?不過她經過了那一夜的變故,無形中成長了很多,又對徐佑有著足夠的信心,所以明知他在撒謊,卻也只是笑吟吟的站在一旁,並不做聲。

履霜小吃了一驚,花容失色,忍不住後退了兩小步。五月五?現在已經到了十月好嗎?而徐佑這兩天一夜行色匆匆,身上確實輕微散著某種讓女郎們敬而遠之的味道,也間接證實了他的話。

時人愛美,尤其士族男子,穿女人衣服,塗脂抹粉,吃五石散讓肌膚白皙如玉,反正怎麼美怎麼來,誰能想像竟然會有徐佑這種幾個月才洗一次澡的奇葩?

履霜眼中露出猶疑之意,心中天人交戰,末了卻還是把牙一咬,纖細的腰肢以肉眼不可見的頻率輕輕扭動了兩下,房間內的溫度似乎也隨著這兩下扭動驟然升高,明亮的雙眸飛快的瞟了徐佑一眼,悄然升起的紅暈沿著耳根直接蔓延到了白嫩的脖頸之下,那種羞怯中帶著幾分渴望的嫵媚,就算是聖人看到了,也要破了禪境,道:“端午到今日已有數月,郎君也到了再次沐浴的時候了。何況我袁府獨有匠心,這雅築裡的浴室跟別處大有不同,郎君,難道不想去看一看嗎?”

古人沐浴的習慣由來已久,商代的甲骨文裡就已經出現了“沐”和“浴”的字形,周代的“虢季子自盤”、戰國的“雙龍鑑”是出現最早的有據可查的浴盆,再到秦漢以後,逐漸出現了貴族專用的豪華浴室,《禮記》中起先稱為“湢”,後來可能覺得這個字不夠美型,就直接用浴室來代替了。這種浴室一般都有先進的供水、排水和供暖系統,建造的十分講究。

“哦,是嗎?”

開始赤條條的勾引了嗎?徐佑摸著沒有鬍鬚的下頜,眼中很配合的露出幾分熾烈的慾望,道:“你這樣一說,我身上還真的有點癢癢了……”

履霜唇角浮上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卻藉著低頭很好的掩飾過去,道:“那,請郎君隨婢子來,浴室就在後面不遠……”

徐佑點點頭,頗為猴急的站了起來,轉頭對秋分道:“你也奔波了一天,估計早累了,先去休息吧。”

秋分聽話的應了一聲,望著徐佑和履霜一前一後從偏門往雅築的後面走去,走回臥房,抱著雙膝坐在榻上。

窗外月光灑了滿園的清輝,將這被竹林環繞的所在點綴的如同仙境一般。

只是,

小郎不回來,她無論如何也睡不著!

連著穿過幾條曲折的走廊,來到一間全是石製的圓形房舍面前,履霜回眸笑道:“到了,這裡就是君子池。”

“哦,莫非還有小人池不成?”

“郎君慣會說笑。”履霜掩嘴一樂,胸前的嫩肉隨著顫了顫,道:“君子池,取自《君子陽陽》,其他二十三間客舍的浴池,分別以採薇、清人、風雨、子衿、南山、蒹葭等命名,卻沒有郎君說的小人……呵,小人池!”

“那倒是我錯了,”徐佑說笑話時總是臉色莊重,如此才更有效果,道:“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沒有女人池,自然也沒有小人池了!”

履霜按捺不住,笑的伸手扶住了門邊,寬大的袖口不經意的落下,露出裡面如蓮藕般細膩光滑的肌膚,映著月色點點,彷彿閃爍著讓人目眩神迷的光,嬌柔無力的腰身同時往前傾去,卻將衣裙下的圓臀隆起一個高高的形狀,正好背對著徐佑,看起來誘惑之極。

要是這具身體還是以前的徐家七郎,這一刻估計早就餓虎撲食衝了上去,連沐浴都省了,直接抱著履霜做那天地人倫之美事。可現在的徐佑在前世裡歷遍花叢,定力比起佛寺的高僧也毫不遜讓,要是履霜這會能夠回頭看,一定會現這個她以為好色的少年的眼中,只見清明和讓人心寒的冷厲,根本沒有一點的顛亂痴迷。

履霜笑了一陣,直起身子,道:“郎君,請入內一觀!”

這裡是很典型的波斯風格的浴池,圓形的天花頂分了四條橫樑,延伸到屋內的四周,各種浮雕和彩飾將房間映襯的美輪美奐。正中是一座三層蓮花石盆,形狀精緻,栩栩如生,分了三個雕刻著石龜的出水口,任凈水從龜口湧出,再流瀉入池內。從池邊開始,設有一級一級的臺階,最深處可以沒過額頭。池子下面設有火灶,通過對底部進行加熱來保持水的溫度適宜。另外在池子周邊還鋪設著陶瓷的地漏,以及休息用的石床,數十支不知什麼製成的蠟燭像是霓虹綵燈一般,忽明忽暗,竟然營造出一種曖昧迷離的氣氛。

徐佑猛然想起,這種蠟燭在《開元天寶遺事》裡曾有記載,說寧王好聲色,有人獻燭百枚。每至夜,延賓妓坐,酒醋作狂,其物則昏昏如所掩,罷則復明矣。蠟燭在古代本就是奢侈品,而在豪富之家,所用蠟燭質量和效果更是比普通人家要好上無數倍。

“郎君喜愛什麼花?”

徐佑還在打量浴池,隨口答道:“菊花吧,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

履霜的臉上瞬間綻放出驚訝的神色,默默的盯著徐佑挺拔的背影看了良久,然後垂走到一旁,只是腳步在無形中變得緩慢和沈重了許多。

她從放著的一排竹籃裡挑揀出一個,然後提著走到池邊,抓起一把,素手一揚,融入了水中,頓時滿室飄散著淡淡的菊香。

徐佑畢竟出身義興徐氏,見多識廣,知道這應該是袁氏秘製的香料,製作原料、流程和保存方法都是絕密,除了府中的少數人,外人根本無從得知。之所以如此大費周章的保密,是因為各大門閥之間時不時的會鬥富,衣食住行,無所不鬥。而這沐浴用的香料更是鬥富場上的明星,出現的概率遠遠過其他物品,誰家要是能製出獨一無二的香料,立刻就能壓過別家一頭。

“好香!”徐佑走到履霜身後,探出頭去,輕輕的一嗅,道:“只是不知道,是池中的水香,還是小娘你身上的體香?”

履霜的俏臉又是一紅,雖然不知道真假,但這種想紅就紅的技術,已經是徐佑生平僅見。似乎感受到徐佑的侵略性,履霜的玉肩微微一縮,躲了開去,臉頰紅的像是被胭脂染過。

徐佑嘻嘻一笑,貼的她更近,伸出手去,撩起肩後的一縷青絲,道:“愛而不見,搔踟躕?”

關於《詩經》是一部淫書的論斷,學術界向來爭執不休,總的來說,見仁見智。比如有人看《齊風》看到了偷情,有人看《鄭風》看到了野戰,至於挑逗的句子更是多不勝數。徐佑用的這句詩來自《靜女》,意思很簡單,是說一男一女偷偷在角落約會,女孩故意藏起來不見,讓男的急的抓耳撓腮。被徐佑用在此時此地此景當中,好像在說履霜為什麼還要欲拒還迎,讓他急的慾火難耐,硬生生的將少年男女的有趣嬉戲,變成了成年男女的曖昧不清。

這,才是**的最高境界啊!

履霜一聲嚶嚀,似乎被他的情話引的渾身酥軟,玉背往後一靠,貼在了他結實硬朗的胸口,卻彷彿被火燒了一般,突的逃了幾步,然後扭轉身子,盈盈而立,一雙眸子幾乎要嫡出水來,半是哀求,半是暗示的說道:“郎君,讓婢子先服侍你寬衣沐浴可好?”

徐佑忙不迭的點頭,道:“好好,只是這池子這麼大,你怎麼服侍我呢?”

履霜白了他一眼,咬著唇道:“徐府的婢子都怎麼服侍郎君的?”

“自然是脫了衣裳,乖乖的到池子裡面去!”

履霜頓了頓足,不依道:“郎君戲弄我!”

這一下實在太過霸道,連徐佑的定力也差點中了招,忙默念了幾句紅粉骷髏,道:“不願意?那我走了……”

說完掉頭就走,履霜急道:“郎君,且慢!”

徐佑站住,回身色瞇瞇的笑道:“脫不脫?”

履霜委屈的道:“聽郎君出口成章,文采奕奕,還噹啷君是個雅人,沒想到跟別的男子沒什麼兩樣!”一邊說著,一邊伸手解開束帶,慢慢脫掉了外面的衫裙,露出裡面白襪。

這個“襪”可不是後世腳上穿的襪子,而是此時女性內衣的名稱,蕭梁時有個叫劉緩的寫過一詩,裡面就有“襪小稱腰身”的句子,,另外還有一種寶襪,可以束胸,可見當時已經認識到內衣對身形塑造的功能。

徐佑先是一呆,然後控制不住的往前走了幾步,手已經伸到了衣服上,做出要寬衣的動作。履霜強忍著羞澀,目不轉睛的盯著他的手,心跳猛的加快了無數倍。

卻聽哎呦一聲,徐佑露出痛苦的神色,摸著肚子道:“真是苦也,這時候腹中脹……你先下水等我,待我如廁之後再來。”

走時還不忘揀起履霜脫下的衫裙,一副怕她跑了的模樣,道:“記著啊,不許離開,否則我告於袁公,治你不敬之罪!不過,小娘這一身細肉,我有如何捨得?”

說完捂著肚子離開了浴室,並從外面鎖死了門,然後回到雅築,喊來一個婢女,問道:“誰在浴室負責看管火灶?”

婢女說了兩個人,徐佑怒道:“一點小事也做不好,裡面的水熱的都可以煮飯了,快去讓她們停了,今晚不用再伺候著了。對了,還有你們,也都到房內去,沒有我的吩咐不許出來,誰要是打擾了我和履霜沐浴,定不輕饒。”

婢女嚇的兩股戰戰,忙躬身離開,按照徐佑的吩咐叫回燒灶的人,然後乖乖的和其他婢女一起回了房睡下。徐佑還怕她們會偷偷起來,將連著通往浴室走廊的那扇小門上了門閂。搞定這一切後,才惡作劇得逞般的竊笑著回房去了。
tanakh 發表於 2019-4-10 17:55
第一卷 蒼雪孤城

第三十三章舌如利刃


睡到半夜,被外面嘈雜的腳步聲驚醒,徐佑睜開眼睛,側耳聽了聽,唇角頓時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這群蠢才,等到現在才覺事情不對頭了嗎?

秋分披上衣服走了進來,神色有點驚慌,道:“郎君,外面不知怎麼了,好多人的樣子!”

“可能晚間的天氣太冷,有人被凍壞了吧,希望不要出什麼意外才好。”毫無誠意的說完這句祝福,徐佑坐起身子,問道:“是不是他們吵到你了?”

“嗯……”秋分顯然沒有睡好,看起來有點憔悴,她屈膝蹲下,細心的為徐佑掖了掖被角,然後仰起頭,一臉嬌憨的道:“小郎,我睡不著!”

徐佑掀開被子,跳下床,拉住她的小手往外面走去,笑道:“去看看誰的膽子這麼大,敢驚擾我家秋分的好覺?”

“啊?”秋分微微張開了小嘴,被徐佑拉的腳步踉蹌,道:“真的要去嗎?可我們是客人哎,這樣不好吧……”

兩人從側門出去,恰好遇到匆匆從走廊盡頭走過來的一行人,藉著徹夜不滅的燈籠的亮光,一眼就看到走在最前面的那個人,正是白天有過一面之緣的三娘身邊的青衣婢女。

“這麼夜了,諸位不知來雅築有何貴幹?”

徐佑施施然站在那,眼中掠過一道戲虐的神色。青衣婢女似乎沒想到他會出現,愣了一下,然後木然走了過來,冷冷道:“這裡是袁府,我們想到哪裡去,想什麼時候去,並不需要外人來查問!”

徐佑訝道:“聽聞袁公以禮治家,上至貴介,下至奴僕,皆是知書達理之人,沒想到竟還有你這樣口齒伶俐的小娘?”

罵人不吐臟字,是文化人的專長,徐佑已經深得其中三味。青衣婢女杏眼一瞪,反唇相譏,道:“敢問何為禮?三世不識字的蠻子,也懂什麼叫做知書達理嗎?”

此言一出,站在徐佑身後的秋分頓時變了臉色,一直垂在腿側的雙手驟然捏緊。其實倒不是她敏感,而是這句話是有典故的。

徐佑的曾祖,也就是“三定江南”的徐潳,在隨安師愈平定天下之後,有一次君臣數十人巡視石頭城,因一守城衛卒前夜酗酒,君前失儀,被時任冠軍將軍的沈景當著眾人的面拔刀斬了腦袋。由此安師愈嘆道:“君子有諸己而後求諸人,無諸己而後非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諸人者,未之有也!沈卿,你可知此語作何解釋?”

這是《大學》裡的話,寓意十分的淺顯,君子對於優點,要自己擁有了以後再去要求別人,對於缺點,要自己沒了之後再去批評別人。自己身上所擁有的不是寬恕之道,卻能夠去教別人的,是從來沒有的。

沈景大汗淋漓,趕緊扔掉還流淌著鮮血的長刀,跪伏於地不敢回答。安師愈又問徐潳此語作何解釋,徐潳淡然答道,臣起於江湖之中,三世不曾識字,全仰仗陛下,才有了徐氏的今日。故而我不需要懂這些聖人的道理,只需要懂的忠心輔佐陛下,不二心,不踰矩,如此而已!

安師愈大笑,賞了徐潳千金,對沈景也沒責罰,但從那時起,吳興沈氏開始將義興徐氏視作眼中釘,肉中刺,非除之而後快。

後來因為這件事,坊間閒人說起徐氏,都愛加一句“三世不識字”,要麼是無惡意的調侃,要麼是故意的譏嘲,但不管是哪一種,大家都畏懼徐氏的權勢,任誰也不敢當面說這句話。

“你……”

秋分上前一步,指著青衣婢女,大為惱怒,要不是顧忌這是袁府,不能給徐佑惹麻煩,她真的會一巴掌抽過去。

青衣婢女冷哼一聲,看也不看秋分,只是挑釁的望著徐佑,似乎故意想要把他激怒。

徐佑微微一笑,拉住秋分,俯到她耳邊,低聲道:“生什麼氣,狗咬了你一口,你還能咬狗一口嗎?”

聽徐佑說的有趣,再看看青衣婢女,一副刁蠻兇狠的樣子,真的跟惡狗一般無二,秋分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剛剛湧上心頭的那股子怒火也隨之不見了蹤跡。

“我先回答你第一個問題,何為禮?夫禮,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徐佑雙手負後,長身玉立,俊秀的臉上看不到任何的情緒波動,彷彿在訴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道:“你既然自詡知書達理,又是被世人稱道的袁家三娘的貼身侍婢,一定熟讀五經,通曉經義。可否告知在下,這句話怎麼解釋?”

青衣奴婢呆在當場,她連這句話的出處都不知道,又怎麼能解讀釋義?可要是答不上來,今夜就要出醜了,僅僅她的臉丟盡了不打緊,可徐佑毫不留情的將袁青杞拉了進來,傳出去,傷的可是三娘的顏面。

“誰跟你說我是三娘的侍婢……”

徐佑用看白痴一樣的目光望著她,道:“我本以為你很聰明,沒想到也是一個蠢物。你是何人,恐怕府中無人不知,要不要現在找馮管事來問一問?”

“我,我……”青衣婢女支支吾吾,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要知道她口齒伶俐,巧言善辯,在袁府從來罕逢敵手,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今夜對上了徐佑,三兩下就敗下陣來。一時急怒攻心,口不擇言,道:“不許你提三娘,退婚書都寫過了,你現在只不過一個破落齊民,有什麼資格提三娘?”

“果然是有備而來,要是徐氏仍在,估計你也不敢如此張狂!總歸不過是一個趨炎附勢的小女娘,我和你費這些唇舌做什麼!”徐佑搖頭失笑,然後言語轉冷,道:“我諒你一個奴婢,也應該沒有讀過《左傳》。這是《左傳昭公二十五年》裡的對答,要是不明白,可以回去請教下你的主人,讓她解釋給你聽,也讓她好好教教你,什麼才是真正的禮數!”

青衣婢女只覺臉上火辣辣的疼,她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做舌如利刃,字字刺心,當下不敢再看徐佑一眼,回頭怒道:“都站著做什麼,還不快走?”

說完繞過徐佑的身子,低著頭快步遠去。在她身後是被三四個人攙扶著的履霜,身上穿著明顯不怎麼合身的衣服,露出半截光滑的小腿,臉色變得紙似的蒼白,渾身瑟瑟抖,眼睛緊緊閉著,不知是真的昏迷了,還是覺得沒面目見到徐佑,乾脆一暈了之。

看她如此模樣,徐佑心中略有不忍,不過害人者人亦害之,只是小施懲戒,已經對得起她了!

徐佑轉身走了兩步,停下來回頭,奇道:“走啊,看完了熱鬧,還捨不得離開了嗎?”

秋分如夢初醒,忙答應著小跑過來,口中不停問道:“郎君幾時讀過《左傳》的,婢子天天跟著郎君,卻從沒見到房內有這樣的聖賢書啊……”

“……你不是睡不著嗎,等下回去找本左傳給你看,看不完不許睡覺!”

“小郎,我不要看可不可以……”

“不可以!”

“好吧……那婢子能不能一夜只看一點,分個三五十年看完,行不行?”

“你啊,早晚是要懶死的!”

第二天一早,剛和秋分一道用過早飯,馮桐出現在雅築門口,笑道:“郎君昨夜睡的如何?”

“挺好,風聲竹聲,聲聲入耳,馮管事安排的好地方,在下多謝了!”

“那便好,那便好!”

馮桐表現的毫無異樣,也不曉得他究竟知不知道昨夜的事,不過他不提,徐佑也樂得裝糊塗,吩咐秋分待在房內,和馮桐逕自去見袁階。

“七郎,快來看看這篇《戲海亭記》!”

徐佑剛一進門,袁階興沖沖的對他招了招手。等走到書案邊上,見桌面上攤開了數尺見長的蠶繭紙,一行行草書如清澗長源,流而無限,又如縣猿飲澗,鉤鎖連環,頓時驚讚道:“好一筆飛白!”

袁階笑道:“七郎果然是行家,阿元從幼時起開始臨池,師從多家,可別的大都不成,唯有張芝的一筆書,學到了七分神韻。”

張芝是漢朝人,以帛為紙,臨池學書,日復一日,最後竟然連池水都變的墨黑一片,所以書法也被稱為“臨池”。而張芝的書法,也叫“一筆書”。

原來是袁青杞的字,徐佑心中一動,再次俯看去。俗話說由字識人,可仔細看她的筆跡,在飛揚灑脫中透著幾分拘謹,又在拘謹中暗藏幾分飄逸出塵之氣,雖然得了張芝書勁骨豐肌的神韻,卻又帶了太多猶疑不決和依依不捨。

這是一個矛盾的人,複雜的人,甚至也是孤獨的人,在她心中一定有一件十分為難的事,不分日夜的縈繞心間,所以自然而然的就會呈諸筆端。

可袁青杞生在袁氏,富貴清華,唾手可得,又才華橫溢,名聲動於南北,這樣的人,還會有什麼為難的事是無法得到解決的呢?

要是以前,徐佑可能會以為是跟他的婚事有關,可現在退婚書已寫,兩人早沒了瓜葛,可筆下的心聲仍然這般的沈重,想來應該是別的事情牽絆了才對。

不過管她如何,徐佑經過昨夜那一鬧,連帶著對袁青杞的觀感也降到了谷底,只盼望著趕緊搞定這一切,然後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

“七郎,七郎?”

“哦,”徐佑慚道:“乍一看到此字,可以想見三娘絕世風華,不由呆了,袁公莫怪!”

袁階擺手示意無妨,眼中隱有得色,道:“七郎也莫過謙,阿元的書法雖略有小成,但跟你還是差的遠呢。”

徐佑立刻明白此公也是爭強好勝,昨日見自己為了一筆錢財,毫不留戀的寫了退婚書,今日便故意顯擺袁青杞的才學。當然了,他也不是有反悔之意,只是略有不甘,想要扳回一城罷了。

徐佑當然不會跟一個老頭子置氣,笑了笑,這才去看文章的內容,輕聲吟道:

“風煙俱凈,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晉陵城縱橫百餘裡,唯袁公府內,奇山異水,天下獨絕。水皆縹碧,深不見底,游魚細石,直視無礙。急湍甚箭,猛浪若奔。沿高山而生寒樹,見一亭,名曰戲海,立足觀之,泉水激石,泠泠作響。好鳥相鳴,嚶嚶成韻。蟬則千囀不窮,猨則百叫無絕。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綸世務者,窺谷忘返。橫河上蔽,在晝猶昏;疏條交映,有時見日……”
tanakh 發表於 2019-4-11 17:54
第一卷 蒼雪孤城

第三十四章暗度陳倉


袁階閉目聆聽,等徐佑讀完,怡然問道:“七郎覺得如何?”

“璧坐璣馳,竟不能易一字,真乃碎金之文,勝過在下百倍!”

碎金一詞出自東晉,有次謝安寫了一篇文帝謚議,桓溫讀過後,對眾人感嘆說“這是安石碎金”,之後常用來形容優美簡短的詩文。

不過在這個時代的楚國還是第一次出現,袁階眼睛一亮,道:“碎金……嗯,此語絕妙!七郎言語生動有趣,比起庾法護也不多讓。”

又是庾法護……看來以後有機會,一定要認識下這位空谷白駒才是!

心中作如是想,徐佑嘴上謙遜了兩句,袁階笑道:“動筆吧,我等著瞧那些所謂的大家是如何被七郎的書法驚的三月不知肉味!”

徐佑正欲提筆,突然道:“府上可有鼠須筆?”

鼠須筆用的可不是老鼠的鬍鬚,而是採栗鼠最綿柔的一寸須,按古法秘製而成,筆力挺健尖銳,一撇一捺之中自然而然的顯露鋒芒,是大書法家張芝、鐘繇的最愛。後來王羲之以張、鐘為榜樣,握鼠須筆寫下了《蘭亭序》,更使之名聲大噪。不過這種筆的製法在後世已經失傳,世面上流傳的多是紫毫充當,質地相去甚遠。

袁階不明所以,但還是吩咐道:“棲墨,去取鼠須筆來!”

“諾!”

從角落的陰影裡傳來一個人聲,徐佑嚇了一跳,扭頭看去,這才現房內竟然還有一個人,還是那一身白衣,比雪還冷,比霜更寒!

徐佑不經意的皺了皺眉頭,心中不知為什麼浮上一層很不舒服的感覺。

棲墨依然低垂著頭,小心而又卑微的緩緩往外面走去。經過徐佑身旁時,白玉一般的側臉沒有任何細小的變化,甚至連呼吸都非常的平穩,但徐佑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身上,然後往下,停留在足底,直到對方消失在門外。

“七郎看什麼呢,這麼出神?”

徐佑深邃的眼眸似乎迸射出一閃而逝的光芒,輕聲笑道:“我看這個棲墨行止有序,又懂尊卑,一定甚得袁公歡心吧?”

魏晉時男色之風盛行於世,《宋書五行志》上有這樣一段話:“自咸寧太康之後,男寵大興,甚於女色,士大夫莫不尚之,天下咸相倣傚。或有至夫婦離絕,怨曠妒忌者”,可見已經嚴重到了什麼地步,士大夫愛男色多過愛女色,並當成時尚,就像後世腐女文化崛起,無論電影小說都要把男男湊成一對,也算頗有魏晉遺風!

徐佑此問,其實有試探之意。

“棲墨啊,”袁階渾不在意的道:“跟了我三年有餘了吧,是阿元在外面遊玩時遇到的流民兒,瞧他伶俐乖巧,又識幾個字,就送到我身邊來聽用,做事還算盡心。”

徐佑沒有多說什麼,雖然袁階表現的沒有異樣,但經過了昨天的交鋒,他再不敢小看世間人物,人心隔著一層肚皮,誰知道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

等棲墨取來鼠須筆,徐佑彷彿什麼也沒生過一樣,氣定神閒的接過來,然後照著袁青杞的大作,揮毫寫下了《戲海亭記》。不知是不是鼠須筆寫王體時真的有加成特效,今天的字看起來,比昨天更加的臻於完美!

袁階又是一番讚嘆,徐佑看他心情大好,適時的提出讓左彣脫籍一事,道:“……左彣深知領軍不力,墜了袁氏的名聲,本來打算負荊請罪,甘伏軍法。只是佑於心不忍,對付四夭箭一役,其罪在我,而不在貴府的部曲,所以厚著臉皮,望袁公給我一個薄面,除了他的奴籍,放免為良。”

袁階沈吟一下,道:“此事我還沒來得及過問,只是偶聽馮桐提起,說這個左彣狂妄自大,自行其是,禦敵前沒有章法,臨敵時畏懼怯戰,以致傷亡了這許多軍士。自然,四夭箭也不是一般江湖客,不能責切過甚,但一役死了數十人,還是過大於功,理當按律從事,罰到莊內勞作……”

馮桐果然在袁階面前下眼藥,徐佑早料到這一層,所以並不為異,舔著臉道:“袁府良田千頃,佃客萬餘,多一個左彣不多,少一個左彣不少,還不如逐出府去,讓他自此無所依靠,已經是莫大的懲戒了!”

這話倒也不假,莊園經濟構成的社會環境之下,普通的齊民想要生存,十分艱難不易,所以有很多良人自願放棄戶籍,依附門閥為佃客,雖然失去了人身自由,但論起生活質量,卻能好上許多。

正所謂有得必有失,是要簡單的填飽肚子,還是要自由的呼吸,千百年來,擺在普通人面前的,永遠是這道選擇題而已!

袁階哈哈一笑,他自不會將區區一個軍候的去留放在心上,道:“好吧,既然七郎為他求情,我放他出府就是!”

根據楚律規定,放免部曲、奴婢為良,需要家長給出手書,長子以下連署,然後牒報官府備案才能正式生效。但袁階即是左彣的家長,又是晉陵的太守,可以省掉這些細節,一句話就放歸了左彣的一世自由!

一句話決人生死,一句話定人貴賤,

這就是門閥的權勢!

徐佑大喜,一揖到底,道:“多謝袁公成全!”

袁階看他一眼,笑道:“七郎如此上心,莫不是身邊缺少服侍的人?或者先不放免左彣的奴籍,將他轉贈給你,此去錢塘路途迢迢,單單一個小丫頭在你身邊,恐怕有照顧不周的地方。”

徐佑拒絕了這個看上去很有建設性的提議,他確實對左彣有收歸己用的心思,但這裡面只有三分權術,七分卻是一片真誠。況且馭人之道,千變萬化,多少身在奴籍的部曲也曾弒主造反,又有多少平等論交之輩,可以蔚然一諾,慷概赴死。

是奴,還是良,對忠心而言,根本無關緊要!

不過,既然提到了錢塘,正好可以打蛇隨棍提出另一件事,徐佑低聲道:“正如袁公所說,此去錢塘未必一帆風順,我想向袁公再借一個人!”

袁階皺眉道:“七郎此話何意?”

徐佑嘆道:“四夭箭雖然死了三個,但還有一個暗夭不見蹤跡,這是第一個隱患。第二,沈氏要是知道刺殺失敗,一定會再次派人前來,一旦到了錢塘,就是進入了吳郡門閥的地盤,顧6朱張四大姓,哪個沈侍中都得罪不起。所以,他最後的機會,就是在我離開晉陵,前往錢塘的途中動手。”

袁階點點頭,徐佑說的不錯,他畢竟是主上保下來的人,又親自圈定了錢塘作為安身之地,哪怕沒有明諭,顧6朱張卻不是蠢人,定會揣摩聖心,將他保護的無微不至,或者通過各種途徑對沈氏施壓,讓其安分守己,莫要撕破臉皮,大家都不好看。而沈士衡更不蠢,派人在水路截殺徐佑,已經擔了風險,事後還可以推到剪徑賊人頭上,可錢塘自古煙花地,治安良好,派殺手過去太過顯眼,況且要是成功,也憑白引得吳郡門閥的敵視,可要是失手被抓,更是一身騷難以善後。另外還要考慮主上的反應,雖然脾氣好,但也是天子之尊,容得你一次兩次,卻容不得三次四次的肆意妄為!

權衡利弊,沈氏若要動手,從晉陵到錢塘的水路,確實是唯一的機會了!

“這個……七郎,袁氏從不插手門閥之間的事,護你從義興到晉陵,還可以說是為了婚事而來,師出有名。但要是再護你至錢塘,無疑是公開跟沈氏作對,我實在為難……”

徐佑笑道:“我豈是不知分寸的人,借的這個人不用離開晉陵城,只需在碼頭上跟我做一齣戲就可以了!”

袁階疑惑道:“做戲?”

徐佑附耳過去,壓低嗓音說了一番話,袁階撫掌大笑,道:“好一個暗度陳倉之計!說吧,要借何人?”

“軍中百將,鄧滔!”
tanakh 發表於 2019-4-11 17:54
第一卷 蒼雪孤城

第三十五章如真似幻


“鄧滔?”

袁階想了想,對這個名字毫無印象,所以有點不明白徐佑為什麼要點名找他,饒有興趣的問道:“那是何人?”

徐佑眉頭一蹙,想起那天在船上跟鄧滔的對話,他曾經奉命到義興暗中收集自己的資料,當時還以為是袁階指使,現在看來,幕後應該另有其人。ranwen`

當下不動聲色的道:“是這次去義興接我的百將,身材高大,武功也還可以,略作喬裝,幾乎可以以假亂真,所以想找他幫忙。”

原來如此,沒聽到什麼有意思的東西,袁階頓時興致缺缺,道:“等下讓馮桐把鄧滔傳來,你們商量好細節便是。不過要注意安全,千萬不能出什麼差錯!”

徐佑笑道:“袁公放心,我總不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袁階點了點頭,目光又落在徐佑摹寫的《戲海亭記》上,驚嘆讚賞之意溢於言表,道:“總不能白得七郎一幅好字……這樣吧,再贈你一百萬錢,權當這幅字的酬謝!”

徐佑雖然愛財,卻也知道適可而止,何況袁階布的這個局對他也有很大的好處,開玩笑道:“袁公莫非也要讓我受‘作文受賄’的譏嘲嗎?”

昔年司馬相如作《長門賦》,讓失寵的陳皇后,也就是那位金屋藏嬌的陳阿嬌重新得沐聖恩。陳皇后為了答謝,送了司馬相如黃金百斤,時人譏嘲他“作文受賄”,就來源於此。

袁階失笑道:“七郎原來如此在意清名……不必多慮,大楚不是大漢,今時也不同往日,以文換金乃是文壇雅事,不會招致滾滾罵名!”

徐佑還真不知道這一層,道:“可有什麼說法麼?”

“這個要從蘭陵蕭氏說起,蕭氏自渡江以來,一門三公,備受榮寵,宗族子弟也是琳瑯珠玉,人傑輩出。尤其那個蕭瑜,少有才名,十二歲被封了新浦縣侯,二十歲出仕即為秘書郎,又累遷至給事中、黃門侍郎,不過三十歲許,就已經做到了四品的御史中丞,文學、史學、書法皆為世所重。可也是這個蕭瑜,竟答應了百濟國使者的求書,三日不曾出門,奮筆寫了三十紙,從百濟獲取了六百萬錢。世人讚說‘尺牘之美,流於海外’,自此以後,文人不再以議金為恥!”

徐佑恍然大悟,道:“既然世風如此,佑也不用故作清高,便生受了這一百萬錢,當做潤筆之資。”

“潤筆?”

潤筆本意是寫字時怕筆幹不好著墨,要用水潤開,後來作為“酬金”的寓意是出自《隋書》,此時尚沒有流行。徐佑將典故張冠李戴,從隋朝挪到了西涼,解釋道:“是偶然中聽來的,說是西涼偽帝姚縉欲封賞左光祿大夫鄭祈,令宦者寫詔書,宦者提筆戲道‘筆干’,鄭祈家貧,苦著臉道‘不得一錢,何以潤筆’,所以在西涼有此一說!”

袁階目視徐佑良久,長嘆道:“七郎足不出戶,卻知天下事,將來必定不是池中之物。如果日後……日後……罷了,七郎可在晉陵遊玩一日,明天一早,啟程去錢塘吧!”

徐佑自然明白他話裡沒有說完的意思,臉色一正,肅穆拜倒,道:“徐氏驟逢大難,佑僅以身免,惶惶若喪家之犬,卻承蒙袁公不棄,折節下交,不僅慷慨資以錢帛,且不吝點撥提攜。此恩,佑終生不忘!”

他說的堅定,讓袁階也動了情,伸手扶起,道:“話雖如此,可阿元與你的婚事,終究我袁氏理虧……”

徐佑言辭誠懇,道:“門第有別,這是我等世族賴以生存的根本。徐氏既然沒落,就算娶了三娘,也只是徒令大家不快。既然如此,何不各讓一步,天地自然開闊。這都是我的真心實話,望袁公莫再以為介懷!”

“好,好!”袁階讚道:“子曰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七郎胸襟坦蕩,不亞於河東柳寧,他能出任中書令,權傾天下,誰又知你將來不能取而代之?”

兩人相視而笑,這一老一少,本為翁婿,卻不相親,退而疏遠,卻不仇讎,彼此間反倒心照不宣,頗為相得,也真是異數!

歷來退婚都是撕破臉皮的尷尬事,要是加上索要聘禮,更是鬧騰的雙方都不得安寧。能像袁、徐如此和諧,恐怕千年以來,僅此一例!

拜別袁階出來,馮桐陪著徐佑往聽林雅築走去,嘆道:“這麼多年了,我還從來沒見過郎主像這兩天一樣高興的,只可惜徐郎不能久留……哎,要是沒有這檔子事,徐郎還跟三娘有婚約在身,就能在晉陵多住幾天了。”

他的話裡明是留人,其實在諷刺徐佑沒有福氣成為袁府的乘龍快婿,並且終於要灰溜溜的滾蛋了。

徐佑笑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人來人往,本是尋常。只盼今日一別,與馮管事還有再見之日!”

馮桐頗為無趣,不管他怎麼變著法的激怒徐佑,卻總是石沈大海,得不到一點回應,自然也得不到一點勝利者的快感,只好憋著氣道:“好說,好說!”

回到聽林雅築,左彣早早的等候在裡面,看到徐佑忙站了起來,眼中露出渴望卻又忐忑的神色,叫道:“郎君!”

徐佑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幸不辱命,郎主已經開了口,放你為良,可在晉陵郡所轄七縣,擇一縣安身。軍候,哦不,從今不能稱軍候了,要叫你一聲左兄!”

左彣連道不敢,心中的石頭終於放下大半,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畢竟在袁氏這麼多年,要離開的時候還是覺得有幾分傷感。

徐佑看在眼裡,有心舒緩一下他的情緒,對秋分道:“明日咱們就要離開這了,想不想出去逛一逛?”

秋分趕緊點頭,她第一次出遠門,還沒見過外面的繁華世界,自然充滿了好奇心。徐佑轉向左彣,道:“左兄可是地頭蛇,帶我們出去轉轉如何?”

“郎君直呼我的姓名就是,左兄的稱呼,真的愧不敢當!”

徐佑笑道:“左兄可有字?”

左彣老臉一紅,搖了搖頭,他之前什麼身份,哪裡有資格取字,更何況也沒有有學識的人會屈尊給一個卑賤部曲取字。

“要是左兄不棄,我給你取一字如何?”

左彣一愣,繼而喜形於色,翻身就欲跪下。徐佑伸手虛扶了一下,任由他跪於地,思索了一會,道:“就取‘風虎’二字,左兄覺得可還合意?”

“風虎……”

左彣也是讀過書的,知道《易經》有“雲從龍,風從虎”的句子,心口一顫,再看向徐佑,仍然是那幅淡然自若的樣子。可他怎麼也不會忘記,就是在這個淡然自若的外表下,名動天下的四夭箭一天一夜死了三個人,腦海中不知翻轉了多少個念頭,最後還是下定了決心,一臉莊重的道:“謝郎君賜字!”

徐佑望著他,眼神深邃而不可測,唇角溢出笑意,道:“風虎,走吧,讓我們從義興來的鄉野之人,也見識一下晉陵城的繁華!”

晉陵的名產有兩種,一是梳篦,一是竹刻,徐佑先找馮桐,預支了一萬錢,然後在左彣的帶領下去了城中最繁華的篦箕巷。篦箕巷位於西郊碼頭,巷口有跨街樓和接官亭,巷內是鱗次櫛比的竹刻店和梳篦店,並且有些店還兼售宮花。

望著川流不息的人潮,徐佑嘆道:“我在義興,一日見的人,也沒有這一刻的多。”左彣落後一步,輕笑道:“郎君來的不巧,要是以前宵禁不嚴的時候,一到了晚上,這裡家家都掛著宮燈,常常徹夜不滅。晶瑩閃閃的燈綵映在河水裡,點綴著河中的舟船,站在橋上遠遠看去,宛如金色游龍,一片錦繡迷人的景象,被稱為晉陵八景之一--“篦梁燈火”。”

“你這樣一說,我更是後悔沒有早些來晉陵了……”

左彣熟門熟路,直接帶著徐佑去了巷子中最有名的一家竹刻店,各式各樣用留青技法雕刻的筆筒、臂擱、匣盒、扇骨等器物擺滿了幾個架子,竹器外表色澤瑩潤,竹肌光滑如脂,近似琥珀,同時花鳥蟲魚的圖案也清晰突出,彷彿要從竹器上飛出來似的。

徐佑很是喜歡,給秋分買了一個匣盒,給左彣買了一個扇骨,又給自個買了個筆筒,然後看秋分興致不高,笑道:“這個匣盒是將來給你放飾的……不過你這個小娘目光短淺,想必只念叨眼前的好處。這樣吧,我在這裡欣賞一下店家的雕刻手藝,讓風虎兄帶你去買一把梳篦,聽說這裡的梳篦最是精耕細作,齒尖潤滑,下水不脫,連內府的貴人們都要用的。”

“謝小郎恩賞!”秋分裝模作樣的束手行了禮,嬉笑道:“不用麻煩左軍候了,反正對面就是梳篦鋪,我自己去看就行了。”

徐佑看了看那家梳篦鋪,相距不過十數步,應該不會有什麼危險,道:“去吧,莫要挑花了眼,買好了趕緊回來。”

秋分高興的去了,徐佑則同店家攀談起來,說起竹刻用竹的講究,技法的複雜,倒也興致勃勃。大概過了一盞茶的時間,也就是十分鐘左右,秋分低著頭從外面進來,徐佑向她看了過去,詫異道:“怎麼這麼快,梳篦已經挑好了?”

“嗯,婢子記掛郎君,隨意挑選了一個!”秋分聽到徐佑問話,忙屈膝跪了下來,雙手交疊於胸腹,完全合乎禮儀,讓人找不到一絲瑕疵。

“跪下做什麼……我不是說過不讓……嗯?”

突然,徐佑臉色大變!
tanakh 發表於 2019-4-11 18:11
第一卷 蒼雪孤城

第三十六章易容易骨


“秋分,你的梳篦掉了!”

徐佑笑著說了句,他估計秋分剛才低垂著頭,看不到自己的臉色變化,所以想用這句話拖延時間。

`果然,秋分的身子僵了一下,似乎不知道是應該回身看一看梳篦是不是真的掉了,還是立刻動攻擊,但當下的這個距離,並不是她有把握一擊必殺的範圍。

徐家七郎,畢竟是六品上的高手,不能等閒視之!

趁她愣神的瞬間,徐佑飛腳挑起身前的胡凳,然後往旁邊的貨架間退去,雖然事倉促,卻並不顯出一分的慌亂,同時對左彣喊道:“風虎,她不是秋分!”

之所以不說“攔住她”,是因為這樣的話,左彣很可能會有片刻的遲疑,搞不明白為什麼要攔。相比之下,直接點出她不是秋分,以左彣的精明,立刻就能反應過來該怎麼應對。

所謂細節決定成敗,危急關頭,徐佑的頭腦變得無比的清醒,也是這一點點區別,讓他爭取到了活命的機會。

假冒秋分的人似乎沒料到會這麼輕易就被徐佑識破了偽裝,維持跪伏於地的姿勢不變,裙下的腳尖微一點地,雙手在地面上一按,曲起的腿彎猛然爆出驚人的力量,竟然貼著地面閃電般衝向徐佑。

在她纖細修長的指尖,夾著一把樸實無華的黝黑的短匕,最前端隱隱閃爍著一點碧綠的寒芒!

左彣一看她讓人驚訝的度,就知道來不及在她刺中徐佑之前趕到,突然一聲長嘯,手中長劍的劍鞘嗖的飛了出去,但並沒有對準刺客的要害,而是橫在她和徐佑之間的空處,不多一秒,一少一分,正好能在她達到這個位置時,硬生生的截斷對方的進攻路線。

先不說劍鞘呼嘯而去時展現出來的強大修為,單單這份眼力、巧勁和臨機應變的果斷,簡直就是教科書級的防守!

刺客別無選擇,單手出一道勁氣擊向地面,借反彈之力,身子凌空翻轉,手中短匕頃刻間擊出了七下,每一下都打在劍鞘最不受力的位置。

叮叮叮叮叮叮!

劍鞘終於一偏,斜斜的飛了開去,啪的一聲插入木墻之內,整整半個鞘身都沒了進去!

刺客翻身落地,身子大幅度的前傾,似乎要摔倒的樣子,可腳尖再次一點,竟趁著前傾的慣性又沖向了徐佑,度比起剛才更快了幾分,猶如鬼魅。

“暗夭,你好大的膽子!”

有這樣的手段,又沖著徐佑而來,自然是四夭箭裡最神秘莫測的暗夭無疑。左彣攸的出現在暗夭面前,雙目神光暴漲,極其緩慢的往身前的空氣中揮出一劍。要是不懂行的人看來,這一劍顫顫巍巍,如同百歲老人打拳,沒有一點的威脅。可看在暗夭眼中,感受卻截然不同,劍尖似左似右,忽上忽下,任她如何騰挪閃避,都躲不過這一劍的勁氣所籠罩的空間,牢牢的將她鎖死在原地,更別說越過左彣去追殺徐佑。

暗夭忽的停住身形,極動到極靜的轉換如此輕而易舉,連口大氣都沒有喘一下,可見她的身法驚人到了什麼地步。這時看去,才現其實她跟秋分長的只有三分神似,淡淡的眉,淡淡的唇色,連帶雙眸也是淡淡的沒有一點光華,可剛才卻不知為什麼,徐佑和左彣都自然而然的覺得她就是秋分無疑。要不是徐佑曾經交代過秋分沒有他的命令不許下跪,因此起了疑心,說不定真的會被她詭計得逞。

暗夭突然張開了嘴,一道寒光直奔左彣面門,然後腳下變幻出詭異的步伐,在青天白日的陽光下,竟有了幾分陰森森的鬼氣。

左彣眉頭一皺,氣機感應裡失去了對方的位置,招式使到一半,無法再有寸進。暗夭趁勢脫離了劍氣的束縛,然後雙臂平伸,彷彿大鵬展翅,倒退著往門口飛去。

一擊不中,遠遁千里!

“想走?沒那麼容易!”

側身閃過了那道寒光,左彣收劍在懷,飛身追了過去。剛到刺客身後,不妨她反手拍出一掌,掌風凌厲,角度刁鑽,激盪在耳鼓中,似有鬼哭之音。

左彣被鬼音所懾,來不及換招,和她硬對了一掌!

刺客吐出一口鮮血,化去了左彣的掌勁,並利用這一掌成功的飛出了屋外,落在了人群中。左彣知道中計,前腳趕後腳追了出來,可放眼望去,卻再找不到刺客的影子!

“由她去吧,風虎,救人要緊!”

徐佑叫住左彣,他記掛秋分,快步走向對面的梳篦鋪。左彣緊跟在後,右手沒有離開劍柄,神思繃緊,警惕的觀察著周圍,再不敢有一點疏忽大意!

誰能想到,暗夭竟會膽大包天到這種地步,敢在晉陵城中對徐佑動手?

四夭箭,真是沒一個易於之輩!

這間梳篦鋪並不大,前後兩進,外面空無一人。轉到後面,經過一番搜索,在西北屋角盛放米糧的兩口缸子裡現了秋分和女店家。秋分的對襟衫裙被刺客取走喬裝,只穿著裡面的棉布白襪,徐佑伸手放在鼻端,感受到呼吸的氣息,心中安定了一半,脫下外面的衣袍裹住她的身子,略一檢查,知道沒有受什麼外傷,對左彣道:“風虎,你內力深厚,麻煩了。”

左彣也不推辭,握住秋分的手,緩緩送入一道真氣。片刻之後,秋分悠悠醒了過來。

“小郎,我,我怎麼了……頭有點暈……”

“沒事,生點小意外,現在已經安全了!”徐佑柔聲道:“你怎麼昏迷的,還記得嗎?”

“我,我剛一進門,女店家就迎了過來,很熱情的帶著我挑選梳篦,然後……我就感覺後心一麻,其他的都不記得了……”

“鋪子裡只有你們兩個人?”

“恩,我特意瞧過的,除了我們兩個,再沒有第三個人了!”

徐佑和左彣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凝重之色。左彣低聲道:“暗夭一直跟在身後,連咱們在竹刻店裡的談話都偷聽的到……”

徐佑點了點頭,道:“然後她趕在秋分進店之前,制住了真正的店家,並換上店家的衣服,等秋分進來又制住了秋分,再裝成她的樣子回到了竹刻店進行刺殺。”

左彣只覺得身上浮上一層寒意,道:“暗夭……真的這麼厲害,竟能避過咱們兩人的耳目?”

“只看暗夭的身法,就知道她一定會某種上品的隱匿氣息的秘法。這個雖然可怕,卻也不足為慮,畢竟她的修為比起飛夭殺夭差的遠了,甚至連月夭也比不上。”徐佑頓了頓,語氣變得低沈起來,道:“真正可慮的,是她怎麼騙過了你我的眼睛……”

左彣一驚,道:“不錯,這才是最主要的,要說她跟秋分並不是太像,可為什麼我當時卻覺得那就是秋分呢?”

“你跟秋分接觸不多,一時認不出來還情有可原!”徐佑的腦海裡一遍遍重複暗夭走進竹刻店的一幕,可無論哪一個細節,都沒有覺在她跪下之前露出什麼破綻,不僅相貌,連走路的姿態,說話的口音,都活脫脫的跟秋分沒什麼兩樣,道:“可我跟她朝夕相處,彼此再熟悉不過,竟也沒有察覺到不對……風虎,你見多識廣,可知道江湖上有什麼玄功能做到這一點?”

左彣苦思一會,道:“想讓一個人變的別人認不出來,這是有的。江湖中有不少人精於喬裝之術,通過妝容、衣飾、須和儀態等的改變,並利用真氣運行調整聲線,可以在短時間內隱藏自身,不過只要認真觀察,還是能夠現破綻,並沒有多麼的神奇。”

徐佑聽明白了,這就是古代的化妝術嘛,想想後世那些美女們,除了極個別天生麗質,化妝前後根本就是兩個人。

左彣又道:“不過聽說曹魏時有位大堪輿家陳蜃,和一道人山中對飲七日,得授《青烏經》,出山後世上已過七年。之後學究天人,通曉五行、陰陽、天文、卜筮之術,並能千變萬化,易容易骨,就是站在面前,連親朋好友也認不出來,那才是真正的高人。可問題在於,以陳蜃的高明,也只不過變成了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人而已,所以才能讓人無法察覺。可暗夭卻不同,她是完全變成秋分的樣子,並且瞞過了咱們,以我所知,這根本不可能辦到。”

關於改換容貌的記載,古譜裡早已有之,尤其佛道兩家的記載更是比比皆是。比如左彣說的這個陳蜃,學的《青烏經》就是道人傳給他的。而《佛說大乘無量壽莊嚴清凈平等覺經》中也有“今日世尊,色身諸根,悅豫清凈,光顏巍巍,寶剎莊嚴,從昔以來,所未曾見。”的記載,說明佛的樣子生了變化。《瑜伽集要救阿難陀羅尼焰口軌儀經》中“諸佛子等,若聞妙色身如來名號,能令汝等不受醜陋,諸根具足,相好圓滿,殊勝端嚴,天上人間,最為第一。”,更是直接說唸佛號就能讓一個凡人的容貌生改變。

所以,不管多麼的不可思議,眼見為實,暗夭真的做到了這一點,說明世上必然有某一種玄妙的功法可以讓她瞞過別人的眼睛!

這何等可怕?

怪不得四夭箭名頭這麼響亮,其他三人的資料連左彣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卻對暗夭一無所知。徐佑苦笑道:“幸好,暗夭的武功遠遠低於她易容的水準,要是她有小宗師以上的修為,天下之大,誰能擋住她的暗殺?我乾脆還是自己了斷的好,以免從今往後都要擔驚受怕!”

左彣也是一臉苦笑,道:“我們畢竟看到了她的真面目,只要小心防範些,也不用太過……呃……”

左彣話沒說完,臉色又是一變,徐佑嘆道:“你也想到了?咱們看到的那張臉,誰敢保證,就是她的本來面目?”

突然之間,他們才明白,四夭箭裡真正厲害的人,其實是這個神龍見不見尾的暗夭!

tanakh 發表於 2019-4-11 18:12
第一卷 蒼雪孤城

第三十七章居白屋,葬萬餘


離開篦箕巷,左彣提議回轉袁府,徐佑輕笑道:“不用這麼小心,暗夭中了你一掌,受傷不輕,估計兩三天內是沒辦法再來找我的麻煩。ranwen`何況明日我就要啟程去錢塘,有樁未了之事,總要了結了才安心!”

“郎君指的是?”

徐佑嘆了口氣,他突然覺從義興出來之後,自己越來越喜歡嘆氣了,這種感覺有點未老先衰,可不好,必須得改,道:“那三十多個為了護衛我而死的部曲,他們也有父母妻兒,這個時候還不知道心中多麼的悲苦……風虎,他們住在哪裡,帶我去看看吧!”

左彣顧忌徐佑的安危,一心勸道:“既然就食軍中,死戰不屈只不過是份內事,從做部曲的第一天起,就準備好了有朝一日死於刀劍之下,連我也不例外。郎君能如此心誠,他們就是泉下有知,也定當銘感肺腑。可眼下暗夭窺探在側,不知什麼時候會再次動手,為安全計,還是先回袁府為宜。”

“今日回了袁府,明日還不是要出城?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徐佑搖搖頭,道:“我意已決,無須多言!”

左彣虎目中閃過感動的神色,他也是慷慨男兒,既然勸不動,也就不再多說,當即帶著徐佑和秋分去了位於南城的部曲家屬的居住地。這是一大片按照棋盤化分出來的方格式的裡坊,每五十戶居住在一個坊中,四面開有四門,晝啟夜閉,類似於後世的小區管理。大多房屋都是土木混合結構,外觀上大抵一致,下層是土,上層是木,開間多為奇數,一般是三或五,造型簡潔樸素,缺少裝飾物和華麗的色彩,梁架涂以褐、黑色,而外墻多以白青為主。《春秋》說“丹桓宮楹,非禮也。在禮,則天子丹……大夫蒼,士黃,庶人則不許,謂之白屋也!”,而宋朝程大昌也說“古者官屋有度,官不及數,則居室皆露本材,不容僭越採畫。”,所以可知普通民居以白色為主,是階級森嚴的社會制度的一種體現。

入了坊門,左彣明顯跟裡面的人都很熟悉,不時有人過來跟他打招呼,言語中雖然恭敬,但也透著幾分親熱。徐佑幾乎沒怎麼說話,眼睛卻一刻不閒的望著四周,不管是對他而言,還是對之前的那個徐佑而言,最缺乏的就是對這個國家最下層的普通人的瞭解。如果他沒有什麼大志也就罷了,但凡有一點想要往上爬的心思,不僅要知曉上層社會的遊戲規則,也要更加明白下層百姓的訴求和心態。

只有瞭解這個時代,才能最終融入這個世界!

“風虎,你要放在戰時,足以成為名將,倒是知道待兵如子的道理!”又一個年邁的老翁拄著枴杖過來給左彣行禮,等他離開,徐佑打趣道:“只看這些部曲親屬對你的態度,就可以看出你為什麼能夠服眾。可不要小看了這兩字,將若不能服眾,則軍心不可用,哪怕再有奇謀妙計,打起仗來也要一敗塗地!“

左彣惶恐道:“郎君謬讚了,我最高不過做過區區軍候,所領部曲千人,何敢稱將?更別說名將了……之所以這些人與我親善,只因為我等都是卑賤之人,生逢亂世,要是再不互相幫襯,又哪能在世間立足?雖然我位階略高,但跟手下的部曲卻都親如兄弟,以心待人,人自然以心待我!”

“以心待人?風虎,你能有這樣的見識,已經接近了為將者的項背了!不過單單以心待人還不成,這世上多是狼心狗肺之徒,你以心相待,未必總能夠換來別人以心相報!”徐佑有心點撥,一邊走,一邊說道:“你可知什麼叫將?”

左彣想了想,苦惱道:“本覺得這個問題應該很好作答,可話到嘴邊,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哈哈,這個問題說難不難,說易卻也不易。所謂將者有三,一為將禮。軍井未達,將不言渴;軍幕未辦,將不言倦:軍灶未炊,將不言饑。冬不服裘,夏不操扇,雨不張蓋。是為將禮;二為將德。智、信、仁、勇、嚴,五者齊備,是為將德;三為將威。誅大為威,賞小為明,令出必行,賞罰必信,如天如地,三軍用命。是為將威;這三者具其一,可以稱將,具其二,可稱戰將,具其三,則是舉世無雙的名將了!”

左彣雖然一時領會不了徐佑話中的深意,但也覺得心弦一動,似乎觸摸到了以前從來沒有想過的那種境界,心悅誠服的道:“郎君一席話,勝過旁人千言萬語。只是我實在愚鈍,恐怕這一世也未必能做到其中之一!”

徐佑微笑道:“那可未必……”

說話間,左彣停下腳步,望著門前掛著的黃白相間的碎頭紙,道:“這是什長李齊的家,當日與殺夭一戰,他是第一個帶著人圍上去的什長,卻被殺夭震碎了全身骨骼……郎君要不要進去看看?”

徐佑點了點頭,神色轉為肅穆,正了正衣冠,由左彣去叫門。來應門是一個垂髫孩童,雙眼大而無邪,顯然認得左彣,回頭叫道:“阿母,左伯父來了。”

急快的腳步聲傳來,一個婦人走了出來,不過十七八的年紀,膚色略有黝黑,但眉目清秀,只是容顏憔悴,雙眸紅腫如鼓,可想這兩日喪夫之痛,是如何的錐心刺骨!

她身穿斬衰,也就是不縫邊的粗麻喪服,這在“五服”屬於最重的規制,一般是子女為父,妻子為夫才能穿的喪服。走到近前,委身行禮,道:“軍候……”只說了兩個字,言語哽咽,立刻泣不成聲。

從來生離死別,為人心最苦之事,並且這等事又無從勸起,只有靠自個慢慢熬,熬的過去也就算了,熬不過去,很多人就此銷毀骨立,也都命不久矣。

“李家娘,這是義興世族的郎君,知曉李齊的事,特地過來探看你們的!”左彣知道徐佑不想暴露身份,所以只是含糊的介紹了一下。

婦人吃了一驚,才知道眼前的人身份貴重,忙跪了下來,雙手貼額伏地,嚇的一動一不敢動。

男女有別,徐佑也不好伸手攙扶,道:“快起來,我們過來弔唁,死者為大,今天不用講這些俗禮!”

婦人唯唯諾諾的起身,卻低垂著頭,很是緊張。徐佑知道身份等級在世人心中根深蒂固,一時也糾正不過來,當下不再糾結於此,邁步往正房中的靈堂走去。

堂中放著一口厚厚的杉木棺柩,棺前右方用竹竿掛著絳色錦帛製成的明旌,上書“皇楚袁氏部曲什長李齊享年二十有一之柩”。徐佑依照習俗做了拜祭,然後走到棺邊,裡面躺著的屍體雖然經過了沐浴、櫛,可依然能看到當時身受重擊後的慘狀。他穿著綾羅壽衣,口中含有珠玉,也稱為“飯含”,雙足用燕幾固定,以便穿鞋。一般停屍三日,等待親友拜祭後就蓋棺下葬。

婦人哭謝答禮,左彣讓孩童扶她起身,低聲問道:“家中用度可好?”

“軍候那日送來的三千餘錢,已經所剩無幾,可後日下葬,要用的祭奠之具還沒有備齊……我,我真不知道……”

“府中定還會有恩賞,且需再等幾日!”可再等幾日,誤了葬期,又如何是好?總歸不過四處籌借,有了錢再行歸還,只是這次戰死的部曲都屬於同一個百人隊,三十餘家,家家悲苦,又找什麼人去籌借?

左彣沈聲道:“別急,有我在,總不會讓李兄弟寒酸下葬!”

徐佑轉過身,望著眼前的婦人稚子,雖然對如此重死者而輕生者的做法不能茍同,卻無法說出指責的話來。國人重喪葬之禮,自秦漢開始,厚葬之風盛行。而薄葬之風,則是從曹操開始,早在建安十年,“令民不得私仇,禁厚葬,皆一之於法”,就已經明文規定不許厚葬,之後更是身體力行,自己選了埋骨之所,詔令“古之葬者,必居瘠薄之地。其規西門豹祠西原上為壽陵,因高為基,不封不樹”,然後又自製了四箱衣服,註明春夏秋冬,不管哪個季節掛了,馬上就可以穿衣裝殮。到了曹丕也傚法乃父,提倡薄葬,不封樹,不立寢殿,不造園邑,不通神道,不許陪葬金珥珠玉銅鐵之物,後來害怕子孫違抗自己的意願,詔書裡特別交代“若妄家改變造施,吾為戮屍地下,戮而重戮,死而重死。臣子為蔑死君父,不忠不孝,使死者有知,將不福汝!”

所以不管後世對曹操曹丕父子再多讒譏,但以王者而言,其實已經遠大多數同行了。曹魏滅亡之後,數十年混亂,前朝風氣已經衰減大半,等大楚開國,迄今百餘年,世族奢靡無度,於是厚葬之風復起。

據稱蘭陵蕭氏的族人有次舉辦葬禮,親姻義舊,衰絰縞冠送喪者竟高達萬餘人,酒犢祭奠之具,填塞門街,制的碑銘,石獸,石柱足足用了百餘輛牛車送往墓地。可這樣的規模,在世族中還僅僅是中等而已,達官貴人爭相攀比,看誰將墳墓修的華麗,要是墓修的不合意,寧可停棺不葬,也要重新翻修墓室。

正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豪族奢靡,但人家奢靡的起,可寒庶之家,也在這種風氣下慢慢的被同化,哪怕家徒四壁,也要傾產殫財,只為風光大葬。前世裡徐佑讀《梁書》,曾記載張緬的母親劉氏,因為家貧,葬父時太過簡陋,終身以之為恥,不居正室,不隨兒子入官府。當時的民風對葬禮的重視,由此可見一斑!

“風虎,你餉銀才有多少,管的了一戶,管不了十家!此事還是交給我吧!”徐佑再次向棺柩行了一禮,對婦人道:“錢財之事不用費心,明日就會有人送錢過來,一半可用於李什長的葬儀,另一半你們留著好生過日子。家裡可還有其他親人嗎?”

婦人神色淒苦,搖了搖頭,將稚童拉在懷中,眼中垂淚,道:“他方才五歲……卻沒了父親,今後,今後……”

徐佑蹲下身子,望著稚童黑白分明,幾乎沒有一點塵埃的眼睛,柔聲道:“你叫什麼名字?”

稚童仰著頭,輕聲細語的道:“我叫豚奴!”

豚就是豬的意思,時人多以賤命名,以為這樣會好養活,而奴更是用的最廣,像潘安小名檀奴,劉裕更不用說,家喻戶曉,小名寄奴,陳叔寶的小名知道的不多,叫黃奴,諸如此類。

“豚奴,你最喜歡什麼啊?”

豚奴咬著手指想了想,道:“豚奴最喜歡吃羊肉……

“從今往後,你就是家中唯一的男子了,要好好的活著,不僅要照顧好自己,還要照顧好你阿母。等將來你長大了,要是沒地方可去,就拿這個東西來找我,到時候天天都有羊肉吃,好不好?”

稚童看著徐佑手中的制錢,左上方不知為什麼缺了一角,他自然不懂這些,先抬頭望著婦人,見婦人驚喜的點了點頭,伸出小手接了過來,小大人模樣的拱手行禮,道:“謝過郎君!”

徐佑摸了摸他的腦袋,微微一笑,然後對婦人行了一禮,轉身出門而去!

在這個時代,富者愈富,貧者愈貧,數萬錢不過豪門世族一餐飯而已,可卻是這些身份卑賤的人生為之拚命,死為之愁苦的全部意義所在!

世間從來沒有絕對的公平,可徐佑站在坊間的街道上,仰望著天,依然想說一句:

這不公平!

tanakh 發表於 2019-4-11 18:13
第一卷 蒼雪孤城

第三十八章男兒生在天地間


之後又走了數家,情況大同小異,只是有的家裡還有父母雙親,有的還養著兄嫂叔侄,小到三四口,大到十幾口,全仰仗著從袁府領的餉銀過日子,現在人一死,整個家也就塌了。

耳邊聽著一聲聲痛苦欲絕的哀嚎,眼中看著那一張張失魂落魄的臉龐,秋分少女心性,最是善良,先按捺不住,眼淚啪啪的直往下落,最後躲在門外不願進到院內,實在是因為沒有勇氣一遍遍的重複看到這樣的場景。

左彣從軍多年,早看淡了生死,戰場上刀箭無眼,活著是運氣使然,死了是命該如此,一切都怨不得人。可這些年一來是沒有這麼大的傷亡,二來也從來沒有像徐佑這樣一家家的逐個拜祭,再鐵石心腸,也難免感到有點慼慼,

又從一家出來,見徐佑心情沈重,左彣低聲勸道:“要不先回府吧,天色也不早了……”

徐佑沒有說話,只是邁開腳步,堅定的繼續往前走去,彷彿不知疲倦般的來到門外掛著碎頭紙的下一家,他又一次重複之前重複了無數次的動作,先正冠,再撫衣,然後輕輕的敲了下大門!

不管屯長也好,什長也吧,或者是最低層的伍卒,徐佑的態度永遠這般的莊嚴肅穆,似乎在他的眼中,這些卑微如螻蟻的人跟那些高高在上的門閥子弟,一般無二!

左彣站在街道中央,夕陽掛在西天,灑出的金光恰巧照亮了徐佑的半邊身影,不知為何,他從心底深處感受到了一種莫名的力量,既讓人心安,又讓人激昂。左彣臉上神色變幻,從困惑到感動,從感動到沈思再到堅定不移,突然露出幾分爽朗的笑意,對身旁的秋分道:“像徐郎君這樣的人,我從來沒有遇到過。”

秋分抿嘴輕笑,眼眸流出柔柔的清亮,輕聲道:“因為小郎,他只有一個啊……”

如此耗費了整整一天的時間,徐佑將戰死的三十多人的家裡全都走了一遍,無一遺漏。等離開的時候,已經接近黃昏,左彣送徐佑到了袁府門口,徐佑叮囑道:“明日我會讓馮桐送一百萬錢到裡坊去,你在那邊候著,做好交接。但凡這次戰死的人,每戶領三萬錢做治喪和贍養之用。等我到錢塘安頓下來,以後每年都會送錢過來,絕不會讓他們缺衣少食,受饑寒之苦。”

交代完正事,徐佑頓了一頓,轉過頭望著左彣,正色道:“風虎,我和你雖然相識日短,但也算性情相投,此地一別,再見不知何期。男兒丈夫,多餘的話不說了,唯願他日道左相逢,依然不忘今日朋友之情,於心足矣!”

左彣虎目泛紅,同樣望著徐佑,然後緩緩跪下,道:“郎君,若是不嫌我武功低微,為人粗鄙,請允許我隨侍左右,共赴錢塘!”

徐佑伸手扶住他的胳膊,微一用力,卻如鐵柱一般紋絲不動,知道他下定了決心,欣喜的道:“能有風虎這樣的豪傑為伴,實屬我的幸事。只是你可要想好,我雖然已不是義興徐氏的子弟,可身上卻背負著徐氏的血海深仇。到了錢塘,一介齊民,無依無靠,想要做出一番事業,必然千難萬難,甚至有性命之憂。你要是現在反悔,我仍舊當你是朋友,絕無一點輕視之意!”

左彣垂道:“我孑然一身,無牽無掛,就算待在晉陵,也不過渾噩虛度而已。直到遇到郎君,聽從教誨,才恍惚中懂了一點道理,有了些許志向。我知郎君不是池中物,將來定能扶搖青雲,以我的微末資質,其實是高攀了的,但只要郎君不介意,願以性命甘附驥尾,雖死無憾!”

“好好好!”徐佑長聲笑道:“既然如此,咱們就做個伴,先去錢塘看一看,這個世道能不能容得下我的雄心,和你的壯志!”

“諾!”

左彣抱拳俯,慨然應道!

兩人不過是齊民的身份,處在這個社會的最底層,但這一刻彼此交心,共圖將來,一談一笑中展現出衝天的氣概,讓尚不通世事的秋分也能感受到其中的萬丈豪情,不由握緊了雙手,竟連身子都在輕輕的顫抖著、

金鱗不是池中物,一遇風雲變化龍。

舜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間,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於士,孫叔敖舉於海,百里奚舉於市,誰知今日之齊民,不能馳騁天下?

徐佑扶著左彣起身,道:“既然成了自家人,第一件事要記得,從今往後,輕易不許下跪!”

左彣也同當初的秋分一樣,不太明白徐佑為什麼要鄭重其事的交代這樣的命令,不過還是點了點頭,鄭重其事的答應下來,又道:“郎君,那明日一早,我在哪裡候著?”

“去碼頭吧……只是裡坊那邊……”

“不礙事,可以把此事託付給鄧滔,他是百將,在部曲中很有聲望,加之不愛財,應該可以信任!”,

“也好,反正等下我還要見鄧滔,正好把這件事交給他辦!”

回到袁府,馮桐候在雅築,也不知等了多久,一看到徐佑立刻埋怨道:“怎麼才回來,明日就要啟程,許多事情得跟郎君商議……”

徐佑先凈了手臉,坐在胡床上,由著秋分揉按肩頭,一天的疲憊潮水般湧了上來,連眼皮子都有點睜不開,要不是毅力足夠,這會恐怕就要昏昏睡去。

這個身子,真的太弱了啊!

“管事來的正好,我也有事跟你商議!”徐佑暗暗掐了一下大腿,提起精神,揚眉笑道:“倒是你,什麼事這麼急?”

馮桐面帶不豫,道:“不急能行嗎?郎主前後總計賞了二百五十萬錢,到底是要包下一整艘中舨運送呢,還是要跟其他船客一起乘坐大艑……”

這時節有專門運輸貨物的運舫,也可以少量載客,像馮桐說的中舨和大艑都是運舫的一種。徐佑問道:“中舨和大艑有什麼區別?”

“中舨扁而淺,船較快,載物雖然不多,但也能裝的下幾百萬錢。只是一旦風大浪急,容易翻沈。”

“不要這個……”開玩笑,去了錢塘全得指望這點錢謀身立足,要是翻了找誰哭去?可沒有第二個袁青杞能退婚退來這麼多錢了,徐佑斜了馮桐一眼,這個老傢伙不是想故意在運輸船的問題上坑我吧,道:“大艑呢?”

“大艑船身堅固,一次可載七千餘斛,只是行船太慢,並且一般情況下,船主不載滿艙室,是不會起錨的!”

徐佑在心裡飛快的換算了一下,七千多斛,也將近**百噸重,問道:“一百五十萬錢,重有幾何?”

“大概一百多鈞吧……郎君問這些做什麼?”

漢以來三十斤為一鈞,也就是三千多斤,才三噸重人家大艑的船主當然不願意只做你一筆生意,況且一百多萬錢不是小數目,沒有一定的底氣和實力,也未必什麼船都敢接。徐佑頭痛起來,在沒有銀行和紙幣的年代,運輸也是一個大難題,正苦惱的時候,眼角的餘光看到馮桐嘴角似乎有幾分得意,心中一動,站起身來,道:“既然此事這麼為難,我還是去找袁公吧,請他幫忙出個主意!”

馮桐皺眉道:“袁公這個時候正在用膳,最煩別人打擾。”

“無妨,我去去就回。”

徐佑也是這時才想到,袁階既然讓他明天離開晉陵,不會一點安排都沒有,幾噸重的錢幣,不是說裝兜裡就能帶走的,倉促之間去哪找合適的運舫?所以故意試一試馮桐,料想以他的那點城府,三下五除二就全供出來了!

“別!”馮桐頗感無奈,每次想整治一下徐佑,可最後的結果都是自己吃癟,也不知道是不是命裡犯沖,慌忙攔住他,不情不願的道:“其實這件事很容易解決,明天正好有一艘經常跟府裡有生意往來的大艑要運一批絹帛去錢塘,可以順路把這二百五十萬錢帶過去。只是郎主有交代,你不能跟大艑同行,得再找別的船坐……”

徐佑似笑非笑的看著馮桐,直到他乾咳一聲,尷尬的道:“郎君……”

離別在即,此去錢塘不知道何時才能回轉,就是馮桐這張惹人厭惡的臉,這時候看起來也有一點點的可愛,徐佑自然不會讓他過分難堪,道:“那是自然,一百五十萬啊,人和錢分開走,更安全一點!”要不是已經有了暗度陳倉之計,此去錢塘必會波折不斷,人和錢分開是題中應有之義。不過話說回來,幸好這是袁氏擔保的船,否則以他對這筆錢的看重程度,要是不在上面跟著,還真的有點不放心。

馮桐這會才現問題,奇道:“應該是二百五十萬錢才對,郎君莫非忘記那卷《戲海亭記》……”

“這正是我要跟馮管事商議的事,”徐佑熱情的挽住他的手,道:“明天等我離開之後,請你把一百萬錢送給鄧滔,讓他幫我辦點小事……哎,袁公不是讓你引他來見我嗎,怎麼這會還看不到人?”

馮桐沒好氣道:“早來過了,等不及又走了!”

“那麻煩馮管事再跑一趟,就說我在雅築恭候,請鄧百將務必再來一趟!”

馮桐很不開心的去了,徐佑又躺回榻上,望著秋分黑白分明的眸子,突然道:“明日就要走了,你怎麼不問一問我跟袁家女郎的婚事如何了?”

秋分低垂著頭,好一會才道:“婢子不問,是因為婢子知道,郎君不管做什麼,都有郎君的道理。”

徐佑招招手,讓她走到近前,握著她的小手,柔軟的掌心一片冰涼,道:“你都知道了?”

“昨夜聽那個兇巴巴的女娘說什麼退婚書都已經寫了……當時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到了今日又聽郎君要立刻啟程去錢塘,還忙著撫卹那些……那些在船上戰死的人,我才想明白,郎君其實早就決定要和袁家女郎退親,是不是?”

徐佑抬起頭,天花上用細膩優雅的筆法雕刻著線條唯美的圖案,隨時隨地都在彰顯著陳郡袁氏的底蘊和清華,但這種底蘊和清華是袁氏一族用了數百年、十數代人的鮮血和智慧才孕育出來的,因此才會經久不衰,為世人所敬重。

如果自己為了攀附顯貴,厚著臉皮強認下這門親事,得到的也不過是別人的蔑視和羞辱,終其一生,休想抬起頭來!

大丈夫何患無妻?

更何況,男兒的權勢,不在閨房內,

而在天地之間!

tanakh 發表於 2019-4-11 18:13
第一卷 蒼雪孤城

第三十九章醉翁之意不在酒


“小郎,鄧百將來了!”

徐佑慢慢坐起身,雙手交互搓熱,捂了數秒眼睛,再睜開時疲色稍減,然後嘟囔了一句“勞碌命”,在秋分輕柔體貼的服侍下穿好衣服,已經恢復了白天的神采奕然。

到了外間,鄧滔剛要行禮,被徐佑抬手阻止,笑道:“都是老朋友了,還講這些虛禮做什麼?坐吧!”

鄧滔聞言一笑,卻還是堅持拱手作揖,等徐佑入座,方才坐到扶手椅上。只是他身形高大,看上去仍然像是一座鐵塔,讓人側目不已。

“再過一會就是宵禁了,我長話短說,之所以請百將過來,一來是想在離開前敘敘舊,二來嘛,還想請百將幫個忙!”

鄧滔神色不變,道:“郎君請說!”

第二天一早,徐佑先去拜別袁階,袁階很誠心實意的勉勵了一些話,並祝他一路順風。說話時眼中眉角始終難掩憂色,徐佑本不欲節外生枝,但想了想,還是開口問道:“袁公何事如此憂慮”

袁階嘆了口氣,道:“被你看出來了?其實告訴七郎也無妨,衡陽王要去徐州赴任,途徑晉陵,準備來府中小住幾日。”

“衡陽王?他不是封地在湘州嗎,怎麼要到徐州去?”

徐佑承接以前的記憶,知道楚國皇帝安子道生有二十一子,除過早夭、病死或戰死的之外,還有十三子。最年長的就是太子安休明,年二十九歲,最小的山陽王安休淵才不過六歲。而衡陽王安休遠是安子道第十子,今年應該是二十歲,少好文籍,姿質端妍,生母楊妃在宮中甚得聖寵。

“難怪七郎不知,這還是不久前才生的事。”袁階雙手負後,走到門口,聲音沈重又無奈,道:“衡陽王子憑母貴,頗得主上歡心,前年才剛剛加封了五千戶食邑,眼下又受重用,敕令遷任右將軍、徐州刺史,都督徐州諸軍事,十五日前已經帶著侍從自金陵動身。昨晚突然接到他的名帖,說心中對儒學經義有所疑問,想要找我來求答解惑。”

楚國定鼎之後,大封藩王,倚為國之屏障,但凡十五歲以上成年皇子,盡給實封實權,領兵的也不在少數,並且不忌諱跟大臣往來私交。所以眾多藩王外鎮軍府,內結重臣,勢焰滔天,對太子構成了不小的威脅。但安休遠應該屬於皇子中的一朵奇葩,他的母妃楊氏,因為得到安子道萬千寵愛,硬生生的把太子的親生母親、也就是當朝皇后給氣死了。有了這筆糊塗賬,安休遠非但不跟太子離心離德,反倒因為擔心將來太子登基後算舊賬,竟能放下皇子的尊嚴,鞍前馬後,傾意奉承,生生的與太子交好起來。

除此之外,安休遠才名也不錯,在金陵時常跟侍中顧卓、中書郎袁燦等有詩文往來,但要說僅僅為一點經義的疑問就要特地行帖來拜訪袁階,卻又顯得不是那麼的合情合理!

袁階一個五品太守,在袁氏算不上最重要的人物,有什麼出奇之處,會讓安休遠寧可改道也要來拜訪的?

徐佑心中起疑,但臉上自然不會表現出來,道:“袁公不愧是儒學大宗,連十殿下都要前來求教,這難道不該是好事嗎。何至於憂心忡忡?“

袁階眼中浮現幾分譏嘲,道:“朝中大儒何其多也,哪裡輪到袁某來給殿下授業?顧卓、袁燦,誰不是學貫古今,博學多識?我可慮者,只怕其……”

“醉翁之意不在酒!”徐佑脫口而出。

“醉翁之意,不在酒……”袁階終於露出今天第一次笑容,道:“七郎總有妙語!不錯,我怕他醉翁之意不在酒,若是那樣,可就是一件天大的難事了……”

徐佑猛然想起一件關於安休遠的傳聞,眉頭皺了起來,望著袁階的側臉,道:“是不是為了三娘?”

袁階詫異的看了他一眼,似乎沒想到他能想到這一層,沈默片刻,喟嘆道:“是啊,我袁氏世代清虛,一無天下之珍奇,二無世間之瑰寶,又有什麼東西能被殿下看中?也無非有一女,色容尚可,略有才名……我也不瞞七郎,在你提親之前,十殿下也曾私底下婉轉說起過此事,不過被我拒絕了……”

徐佑自重生以來,偶爾也會想起這個問題,他其實一直不明白袁階為什麼會同意這門親事。因為無論從那個方面看,他和袁青杞都很不般配,唯一可以拿出來的只有家世,但江東多少名門望族,又不是徐氏一家獨大,要想從中挑選一個無論人品才學都勝過他的並不是難事。

可此時想想,被安休遠看上的女人,一般的世家未必會有這麼大的膽子娶進門,也只有義興徐氏這樣的本地豪族,兵強馬壯,根深蒂固,哪裡會怕他一個小小的藩王?加上能娶到袁氏的大才女,也算門楣有光,這才有了袁徐兩家一拍即合,定下了這門被閒人們議論好久的姻親!

“哈,原來我還是沾了十殿下的光!”

袁階自然明白他話裡的意思,搖頭道:“七郎也不必妄自菲薄,比起這位殿下,你已經算是三娘最稱心如意的夫婿了。只是造化使然,徒呼奈何”

徐佑見袁階的言談中對安休遠大為不恥,莫非那則傳聞是真?忍不住低聲問道:“十殿下跟海鹽公主之事……”

袁階悠忽轉身,正視徐佑,眼神中透射出極為嚴厲的光芒,道:“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七郎也是讀過聖賢書的人,豈能不知道這個道理?許由聞禪而惡其聲,洗耳潁水,巢父仍責其污了犢口,可見賢達連名利之事都不能聽,何況是聽這樣的穢言?況且此事牽扯到了內府,君子與其所不知,蓋闕如也,《論語》裡關於慎言的教誨,你都忘了嗎?”

徐佑頓時頭大,跟儒宗的人交往最怕的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惹來一大通子乎者也,尤其儒家的聖人也多,說起道理來一套一套的,讓你連還嘴都還不過。袁階提到的許由和巢父都是上古時代的隱士,堯聽說許由的大名,找到他後,說要把天下禪讓於他。許由拔腿就跑,趕緊到潁水邊洗耳朵。正好他的好友巢父在遛牛,問他怎麼了,許由把事情一說,巢父跟著也怒了,大罵許由不去下游洗耳朵,讓臟水污染了自己的牛嘴。

這是前面的典故,而後面這一句出自《子路第十三》,意思是說君子對於他不知道的東西,一般都採取保留的態度。

袁階是先警告,再勸告,引經據典,要不是徐佑真的在前世裡讀過幾本書,光靠這一世的記憶,早聽的暈暈沈沈,昏昏欲睡了!

徐佑腹誹道,你要不是也聽說過這個八卦,何至於我剛開了頭,就這麼大的反應?子曰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袁老頭你也真是夠了啊!

“袁公教訓的是,我讀書不精,沒有領會聖人的道理,這句話卻是不該問!”

袁階見他恭謹受教,大有孺子可教之贊,語重心長的道:“不可與言,而與之言,此為失言!你對我說這樣的話已經錯了,當初告訴你這件事的人,更是大錯。你老實跟我說,到底從何處聽來的這些話?”

徐佑愣了下神,腦海裡浮現一個許久不曾出現的人的影子,當初兩人結伴同遊,一文一武,卻相得甚歡,也是他常居金陵,又常在東宮走動,才能聽聞這等宮闈秘事。

可那一夜之後,他再沒有出現過,想來是不知道怎麼面對自己,

而自己,也確實不知道怎麼面對他。

在鮮血染就的仇恨面前,少年策馬的那些時光,早就變得如斯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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