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寒門貴子 作者:地黃丸 (連載中)

 
tanakh 2019-4-8 20:34: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2 106463
tanakh 發表於 2019-4-13 13:08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十五章 破衣難抵萬金脯


徐佑鬆開了手,往旁邊退開兩步。摔出來的那人扶著廊柱勉強站立,低聲咳了兩下,唇角流出一絲血跡,道:“衝撞郎君了,失禮莫怪!”

    “無妨!”

    徐佑回了句,這才看清他的臉,三十多歲的年紀,面目黝黑,有風霜之色,低垂的眼瞼遮掩了雙眸,但被人毆打辱罵,神態卻很平靜。

    他轉過身去,對著門口的有痣之人淡淡的道:“足下的鹿脯我從沒見過,自然談不上偷。”

    興許是被他不卑不亢的姿態刺激到,有痣之人怒極而笑,挽了挽寬袖的袖口,握著拳頭,就準備過來繼續動手。這時其他房舍的人也都出來看熱鬧,有人看不過眼,道:“他既然否認,說明此事有蹊蹺,還是說理為先。真的說不明白,再到縣衙具狀不遲,何必動手動腳?”

    “這話道理明白,就算他是偷賊,也要證據確切之後才能定論,如此草草聽你一面之言,未免不能服眾。”

    這兩人剛說了一半,就被人拉住噤了口,竊聲道:“你們是外郡來的吧?”

    “正是,足下如何得知?”

    “想來也是,這位可是錢塘有名的遊俠兒,喚做竇棄,平日不得罪他,還要被欺壓三分,更別說今天有人膽敢偷他的鹿脯……你們外郡的人,出門求財求個平安,還是不要貿然蹚這樣的渾水了。”

    那兩人對視一眼,雖然心中不服,但知道這人也是好心,出門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轉頭退到人群當中,不再言語。

    竇棄見只憑名聲就能讓外人閉嘴,越發的自得,道:“既然諸位認得我竇棄,我就跟你們分說分說此事,免得有些人以為我仗著本縣的身份故意欺壓外來的人。”

    他伸手一指,道:“這個狗輩,長的獐頭鼠目,早就心懷不軌,數次暗中覬覦我藏在床榻下的匣子。果不其然,今日一早,我有事外出,只有他一人待在舍裡,等我辦事回來,榻下的匣子大開,裡面的鹿脯不翼而飛。諸位說說看,我找他要還,有沒有錯?”

    周圍的人議論紛紛,大部分都覺得竇棄的懷疑有理有據,並非空口白話,不出意外,十之八九就是這個人偷了鹿脯。一時望過來的目光多是鄙夷、厭惡和嘲弄,還有些幸災樂禍,等著看一向手段狠辣的竇棄如何泡弄此人。

    徐佑曾經仔細研究過這個時代的遊俠兒,整體來說,分為三類,一是輕俠放浪的少年。比如《三國志》裡說曹操少年時好飛鷹走狗,遊蕩無度。並且他和袁紹還曾一同為遊俠,四處惹事,有次看人新婚之喜,竟然夜間持刀將新娘子劫持。他們二人都出身名門,如此劣行,是典型的公子哥的做派,屬於不良青年的範疇。第二種是為非作歹為、危害一方的流氓下作之徒。比如《晉書?戴若思傳》“少好遊俠,不拘操行,遇陸機赴洛,船裝甚盛,遂與其徒掠之。”連陸機都敢搶劫,可見膽大妄為到什麼地步。同樣的還有《魏書?畢眾敬傳》“少好弓馬射獵,交結輕果,常於疆境盜掠為業。”此類遊俠兒開始結徒為黨,聚眾劫掠,成為地方一害,深受百姓痛恨可又無可奈何;第三種則已經脫離了不良青年和地方一害,成為遊俠俠魁之類的人物,比如《晉書》裡提到的京師大俠李陽,連假借後宮權勢、潑悍之極的王衍的老婆郭氏都很是忌憚。魏孝明帝時的大俠李元忠,朝廷從清河郡抽調五百人戍守西境,後來返回時途中遇阻,李元忠只派一家奴做嚮導,一路上群盜退避,莫敢招惹,安全回到了家中。像這樣的勢力和威望,小者於鄉間,大者於州郡,已經隱約可以跟權貴們相提並論。

    竇棄應該屬於第二種裡不太成器的,劫掠世家的膽子估計沒有,可欺辱鄉鄰,魚肉百姓的本事卻也不小,對普通人而言,他這樣的敗類其實危害更大。

    面對眾人幾欲剜肉刮骨的目光,站在徐佑身邊的這個人依然是那幅不急不緩的樣子,雙手束在袖中,眼瞼低垂,道:“我生性不愛食肉,別說沒見過什麼鹿脯,就是偷來又有何用?”

    “呸!身上一文錢沒有的窮狗還想吃肉?”竇棄惡狠狠的吐出一口濃痰,道:“我看你不是不吃,而是吃不起,所以才打阿爺鹿脯的主意!”

    要說罵人的髒話,現在的人跟後世不能比,說來說去都是那幾個詞,尤其以“狗”及其衍生品最為流行,出現的頻率極高。

    “你怎麼知道他身上沒有一文錢?”

    竇棄愣了下神,一時沒聽清楚,瞪著眼睛道:“誰在說話?”

    徐佑往前走了一步,  竇棄打量一下徐佑,皺眉道:“你是什麼人?”

    “同是南來北往的羈旅中人。”

    一聽也是外郡的,竇棄防範之心立去,不屑道:“站一邊去,沒你說話的份。”

    “任俠放蕩,不修行業,一無安身之術,二無立身之本,要是你都能在此侃侃其談,我想,我也該有說話的權利。”

    竇棄鼻頭一跳,那顆黑痣似乎要從肉裡面飛出來一樣,盯著徐佑獰笑道:“若是存心找死,先找人寫好家書,免得做了異鄉鬼,還連累你家中妻兒掛念!”

    徐佑笑道:“好大的口氣,至賓樓是你開的不成?”

    竇棄神色一變,眼中似乎隱藏著什麼,不過他很快回過神來,道:“哼,至賓樓……那又怎樣,你還能整日不出門不成?”

    “那是以後的事了,咱們不妨先說說眼前。你既然說自己不是欺壓良善的人,又肯細說原由請眾人公斷,那請問一句,你是如何知道他身上沒有一文錢的?”

    竇棄鼻子朝天的一嗤,道:“我就是知道!”

    徐佑等的就是他這一句,走到中間,抱手團團一拜,道:“諸位請看,這位郎君的衣著雖然不是上等的錦緞,但也是做工極細的絲綿,而且能住到客舍之內,哪裡是囊中羞澀的襤褸之人?”

    見眾人都陷入思考當中,徐佑不給竇棄說話的機會,又道:“想要知道他身上有無錢財,只有一個法子,那就是趁他不在時偷翻他的包裹。竇郎君,你說是不是?”

    竇棄沒想到僅僅隻言片語,自己反倒變成了偷竊之人,立刻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拳頭握的啪啪作響,凶相畢露,道:“狗輩,你們一夥的吧?”

    徐佑自然不會不顧自身安危強出頭,他之所以插話,是因為看到左彣已經從外面回來,正站在身後四五步的距離。並且他隱約感覺到這件事另有蹊蹺,要是袖手旁觀的話,這個被誣賴偷了鹿脯的人,說不定會下場極慘。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不是偽善,而是人生在世,該守住的,也該有的一點仁心!

    眼看竇棄就要出手,自徐佑搭腔之後一直沒有做聲的那人突然拉住他的手後退了兩步,抬起頭,一直藏在眼瞼後的雙眸露了出來。這是怎樣一雙眼睛啊,明淨如墨石的瞳孔中閃爍著深邃不見的幽光,卻又偏偏夾雜著大漠黃沙的滄桑和恆遠,一層層,一團團,包含著無盡的神秘和讀之不盡的故事,讓人忍不住想陷入進去,探究其萬一。

    他對徐佑感激一笑,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脫去了身上的襟袍,往地上一扔,坦然道:“這是前日剛作的衣服,價值五百錢,足夠抵價你的鹿脯了,拿去吧!”

    竇棄眼睛看都不看地上的衣服,冷冷道:“知道我的鹿脯哪來的嗎?那可是揚州治杜祭酒於天雲山偶遇通體雪白的神鹿,取其左項肉做成此脯,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吃下即可成仙。我不知用了多少心思,才求來這一塊,你這件破衣服,賠得起嗎?”


tanakh 發表於 2019-4-13 13:09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十六章 傾家蕩產只為信


天師道將天下分成二十四治,所謂“治”,是有序、安定、恩澤、教化的意思,下應二十四節氣,上合二十八星宿,每治設一祭酒,也稱都功,為本治區主掌教務的最高領袖。竇棄口中的揚州治杜祭酒,應該就是天師道在揚州的第一負責人,身份地位乃至權勢,都不可等閒視之。

    “杜祭酒?”

    “神鹿?”

    人群中頓時響起陣陣驚呼,再望向竇棄的目光中充滿了敬畏之色。自南北紛亂以來,天師道以符籙祈禳社拔,消災卻病,治疾除瘟,度亡濟死,在最下層的民眾裡享有巨大的聲望,三江兩河,道民遍地。而揚州治作為二十四治中的上三治之一,祭酒杜靜之道法通神,十七年前三吳大疫,書符籙投入水中,飲者皆痊癒,乞符水者不遠千里而來,活人無數,對很多人來說,無疑是神仙之流。一般的道民若能親耳聆聽道法,已經足以光宗耀祖,更別提跟其扯上關係,討來什麼神鹿的鹿脯,那是何等的福緣和造化?

    竇棄平日裡最享受的就是別人懼怕的眼光,今天又額外多了一絲求之不得的豔羨,心中的得意幾乎要從口中跳出來,一腳挑起地上的衣服,本待砸到對方的臉上。可入手絲滑柔軟,竟是難得的上好的料子,一時有些捨不得。不過轉念一想,只要私下裡謀劃的這件事大功告成,得到的好處以百萬計,什麼樣的衣服穿不起?立刻囂張起來,道:“來,說給阿爺聽聽,杜祭酒的神鹿,你打算怎麼個賠法?”

    要真是杜靜之親手製成的鹿脯,估計把在場所有人賣了都賠不起,不過這等事空口白話,尤其從竇棄這樣的遊俠兒口中說出來,可信度實在大大的降低。

    只是,誰又能真的去找杜靜之求證?不能求證的事,自然是誰的拳頭硬,道理就站在誰的一邊!

    徐佑沒有做聲,在身邊這人的臉上打了個轉,他依然水波不驚,讓人看不到一絲的情緒外洩,剛才那一道讓人驚豔的眸光已經隱藏在懶洋洋垂下的眼瞼之中,道:“不管是神鹿也好,是家鹿也罷,足下既然知道我身無分文,自也知道我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只有這身衣裳而已。若要,你拿去,若是不要,那也只能如此了!”

    竇棄側著耳朵,伸手攏在耳邊,道:“你說什麼?”然後做恍然大悟狀,道:“哈,諸位聽到沒有?這是跟我耍起無賴了……”

    眾人哄堂大笑,竇棄就是錢塘最有名的無賴子,在他面前耍無賴,就像關公面前耍大刀,豈不讓人笑掉大牙?

    徐佑眉頭輕皺,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可對付竇棄這樣的人,太實誠是會遭嘲笑的,心思電閃,想到了一個破解當前困境的法子,等眾人笑罷,這才笑著道:“此話未必是無賴……既然你認定他偷了你的鹿脯,想必已經在客舍裡和他身上都搜過了,是不是沒有找到?那只有兩個可能,一是鹿脯根本不是他偷的,二是他已經偷偷吃掉了,對不對?”

    竇棄想了想,確實是這個道理,斬釘截鐵的道:“肯定是他吃掉了!”

    “好,暫且算是他吃了,可你不是說這鹿脯是神鹿的肉做成的嗎?吃了可以生死人,肉白骨,白日飛昇,大家來看一看,這位郎君嘴角的血跡還在,別說成仙,連剛才被打的傷勢都沒有恢復……杜祭酒當然不會說謊,那說謊的人是誰,我想諸位心中都有明斷!”

    其實被杜靜之的名頭震懾過後,也有人對竇棄的話持懷疑態度,再聽徐佑這樣一分析,更加堅定的認為竇棄在信口胡謅。

    信口胡謅也不是不行,人生在世,誰不吹兩句牛皮?竇棄吃的就是這一口飯,擱到平時,沒人會跟他較真。可今天的情況有些不同,杜靜之是何等樣人,拿他的名字招搖撞騙,天容得,地容得,可道民卻容不得!

    “竇棄,你說,到底有沒有跟祭酒討要鹿脯?”

    “對,說清楚,你丟失的鹿脯究竟是不是從祭酒手中討來的?”

    “別以為錢塘沒人敢惹你,要是真的膽大包天,污了祭酒的名聲,我等召集千人,就是鬧到刺史府,也非治你的罪!”

    一時眾口鑠金,大有將竇棄“罵殺”的氣勢。這就是信仰的魔力,不管古今中外,信仰可以讓人無所畏懼,可以讓人淡漠生死,可以讓懦夫變成屠夫,可以讓好人變成惡人,要不然剛才還對竇棄噤若寒蟬的人們,怎麼會突然爆發這麼大的勇氣?

    徐佑一手導致了這一幕,這時卻退到人群裡笑而不語,靜靜的望著有些狼狽的竇棄,彷彿眼前這一切都跟他無關一樣。

    竇棄騰騰往後退了兩步,背部靠上牆壁才略微穩了下心,指著怒氣勃發的眾人,支吾道:“別聽他的……你們想想,我有幾個膽子,要是沒有杜祭酒的首肯,我敢說鹿脯的由來嗎?現在鹿脯丟了,真鬧開來,就是杜祭酒也饒不了偷盜的賊人,你們是非不分,包庇於他,同樣要被道門的戒律懲處!”

    正亂成一鍋粥的時候,四名青衣侍者簇擁著一個長相平常的朱衣男子走了過來,徐佑早料到至賓樓的主人不會袖手旁觀,剛才不管是偷換概念、渾水摸魚也好,還是煽動眾怒、挖坑給竇棄跳也罷,最終目的就是為了拖延時間,引來店主人的干預。想來以這家逆旅裡裡外外透出來的講究,店主應該在錢塘有些勢力,對付竇棄這樣的本地遊俠兒,自是再好不過。

    “是詹郎君,他來了就好,此事定能道個明白!”

    “哪個詹郎君?”有外地人問道。

    “詹郎君你也不認識,還住什麼至賓樓?”

    “他是至賓樓的大管事,錢塘詹氏的子弟,這些年至賓樓能佑這樣的局面,全靠他經營有方。”

    “話是這樣沒錯,不過自從詹老侍郎故去之後,詹氏的嫡系子弟沒成器的,偌大一個詹氏,最後竟要指望一個婢女生的庶子!”

    朱衣男子走到近前,看不出有什麼出奇之處,可噪雜的人群頓時變得鴉雀無聲。竇棄猶豫了下,剛要開口,卻被朱衣男子揮手打斷,他面帶笑意,道:“兩位的糾紛我已經清楚了,不必勞煩重複。這樣吧,由我再問一次,然後給你們做個了斷,如何?”

    竇棄張了張嘴,似乎想要反對,可被朱衣男子的目光一掃,心頭一窒,悻悻然的哼了一聲,卻也沒有再表示異議。

    “竇郎君昨日辰時入住的鄙店,店歷記錄時沒有言明隨身攜帶有貴重之物,且同意和他人共宿,可對?”|

    竇棄急道:“我帶的鹿脯是寶物,怎麼能跟你們說?要是記到店歷上,豈不是人人皆知,夜夜鬧賊?詹珽,你別想推脫!”

    所謂店歷,也就是登記本,需要詳細記錄住客的名姓、鄉址、從事何業、所為何來等等資料,要妥善保存,留底備案,逐月定期交由官方檢查。不過商家開店為的是求財,執行起來難免會有鬆怠,客人要是真的編造謊話,也不會真的去追究。

    詹珽笑容不改,道:“竇郎君莫慌,此事已經查的分明,該鄙店負的責任,我可以做主,一定負責到底。”

    說完目光轉了過來,經過徐佑時微笑著點頭示意,似乎知道他剛剛在這件事裡扮演的角色,然後停留在那人身上,笑道:“何郎君緊隨竇郎君之後,進了鄙店,要了一間上房,但手頭略顯緊湊,所以也同意和他人共宿。我說的可有一句虛言?”

    徐佑這時才知此人姓何,何乃江東大姓,早些年也有幾支是士族,可後來逐漸沒落了,如今遍佈江東數十支何姓,大多是寒門庶族。

    姓何那人垂頭道:“詹郎君說的是。”

    “好,既然兩位都無異議,我接著往下面說。昨夜一夜無事,今天一早,竇郎君外出,回來後發現鹿脯不見,以為是同舍的何郎君盜走,而何郎君並不認罪,是不是?”

    不等竇棄和姓何之人點頭,圍觀的人群已經等不及了,道:“是,詹郎君說的一字不差!”

    “詹郎君,竇棄說他的鹿脯是杜祭酒給的,你覺得可信嗎?”

    徐佑饒有興致的望著詹珽,想看他如何回答這個棘手的問題。除他之外,其餘眾人更是屏住呼吸,等著詹珽的答案,包括竇棄本人,也顯得有些緊張,死死的盯著詹珽,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詹珽微微一笑,道:“竇郎君的鹿脯確實是杜祭酒取自神鹿左項之肉所制……”

    “啊?真的?”

    “竇棄竟然真的得了神鹿的鹿脯?”

    “我們剛剛錯怪他,是不是惹惱了天公?”

    “哎呀,等下去靖室悔罪,有同去的嗎?”

    竇棄沒想到詹珽竟然這麼輕易就承認了鹿脯的存在,他所謀劃的事情,最大的難處就在於此,這會驟然聽到他的話,數日來已經耿耿於懷的大難題迎刃而解,歡喜的幾乎要叫出聲來。

    徐佑心中一動,到了這會,他要是再不明白竇棄今日其實是故意鬧事,前世裡就妄稱了狐帥這兩個字。

    竇棄比何郎君早入店,目標當然不會是這個不小心跟他住到一間客舍的倒霉鬼,如果所料不差,最終要對付的就是這家至賓樓的主人——詹氏!

    徐佑不是神仙,一時還猜不到竇棄的具體計畫,可不管什麼計畫,都應該跟他時不時掛在嘴邊的這塊神乎其神的鹿脯有關。

    詹珽看起來也是個聰明人,處理此事,首先要否認的就是鹿脯的存在,又為什麼會傻傻的往坑裡跳,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承認呢?

    人群中不知誰喊了一聲,道:“既然鹿脯是真,那這個姓何的到底是不是偷賊呢?”

    詹珽衝著喊話的方向拱拱手,道:“何郎君是不是偷賊,我不敢斷言,但正如方才這位徐郎君所言,他要真的吃了鹿脯,恐怕早就成仙得道,不會站在這裡受人詰問。”

    又有人道:“按詹郎君的意思,竇郎君丟了鹿脯是真,何郎君不是偷賊也是真,那鹿脯到底哪裡去了?”

    詹珽首次露出苦笑,道:“這可難倒我了……鹿脯不翼而飛,已經過去一個時辰,恐怕已經很難找到……”

    竇棄怒道:“此話何意?難倒就這樣了結了?”

    詹珽正色道:“竇郎君,適才我有言在先,絕不會推脫責任。既然你是鄙店的客人,丟失了財物,又找不到偷賊,一應損失,自然由鄙店承擔!”

    竇棄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傻傻問道:“你說什麼?你們承擔,你知道這塊鹿脯價值幾何嗎?千金難買!”

    詹珽一字字道:“我錢塘詹氏,以信義立足於世,別說千金,就是萬金也賠了你,傾家蕩產,再所不惜!”


tanakh 發表於 2019-4-13 13:09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十七章 金風玉露一相逢



一言既出,空曠的院落裡陷入絕對的寂靜,所有人的表情都彷彿凝固了一般,呆呆的望著詹珽。

    千金難買?

    萬金也賠?

    俗話說金有價玉無價,可在經過多年紛亂的楚國,連銅鑄的五銖錢都存量稀少,不夠完全流通使用,從國庫到府庫,全都缺錢缺的厲害,更多的時候,充當一般等價物的是布帛糧食。所以可想而知,黃金,作為貨幣裡最高等級的存在,很多人終其一生,未必能見過一次,是有價無市的傳說中的東西。

    不過人類的智慧是無窮的,沒黃金不要緊,可以等量交換,按照一兩黃金約等於八兩白銀計算,一兩白銀可以兌換一千五百錢左右,一萬兩黃金就是一億兩千萬錢。

    這個數字單獨來看十分的嚇人,可對頂級的世家門閥而言,其實也不算太多。畢竟據《南齊書?王琨傳》裡記載,廣州刺史到城門口轉一圈,收受商人的賄賂就能高達三千萬錢。

    史書的筆法可能略有誇張,但錢塘詹氏只是普通的士族,出仕最高的品階也不過是四品的侍郎而已,全靠著家族數代辛苦經營,才在錢塘置下這大片的產業。不過從前年詹氏的老宗主離世,境況已經大不如前,真要是賠了竇棄一億多錢,也跟傾家蕩產差不了多少了。

    有好心的不願他作繭自縛,或者看竇棄不順眼,有意給詹珽台階下,道:“詹郎君莫急,此事內情複雜,雙方各執一詞,要實在不好下決斷,不如去林屋山找杜祭酒親自印證……”

    天師道揚州治的道治在吳縣的林屋山上,又稱左神幽虛天,分建有左神和幽虛二觀,殿宇宏麗,景色幽雅,香火很是旺盛。

    詹珽道:“多謝這位郎君!我也不是大包大攬之輩,更不是錢財多的燙手,只因我剛剛拜會杜祭酒回來,曾親耳聽他提起將鹿脯送了七個信眾,其中就有竇郎君……”

    “啊?祭酒來錢塘了?”

    “沒聽聞啊……”

    “或許是微服,咱們不知也是正常、”

    竇棄趾高氣揚的掃視一圈,道:“這下你們沒話說了吧?詹珽,算你識趣,認了就好,說吧,打算怎麼賠我?”

    詹珽側身,伸手做邀請狀,道:“請隨我到後面說話,但凡竇郎君有所要求,一定儘量滿足!”

    竇棄哼了一聲,掉頭先行。詹珽又對何郎君歉然道:“此事都是鄙店思慮不周,連累郎君受了委屈,這兩日的僦錢就不收了,等下會有人送到舍內。”

    說罷跟著竇棄一起去了,留下一個偉岸的背影讓眾人唏噓不已:“真乃信人!我之不及!”

    “人言錢塘詹珽是古之子貢,善做商賈之事,可我看其人卻仿若顓孫師,寬沖博接,從容自務,使人心折!”

    子貢和顓孫師都是孔子的門生,子貢精通經濟,生意做的很大,出門的排場遠超同門的其他儒生,是個既會賺錢,又會享受的聰明人,孔子很喜歡他。顓孫師卻相反,這個人好學深思,是孔門“忠信”之論的代表人物,他好交朋友,相處時既不計較過往的恩怨,也不在意別人的侮辱和攻擊,有個很牛的外號,叫“古之善交者”。

    徐佑眼睛眯了起來,以他靈敏的嗅覺,已經從中聞到了陰謀的味道,不過事不關己,倒也不必過多的勞神,笑了笑,沒有說什麼,對何郎君拱手一禮,和左彣一道轉身離開。

    何郎君抬起頭,望著徐佑離去的方向,剛才讓人驚豔的眸光再次一閃而逝,唇角隱隱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到了院子裡,秋分立在房門邊,三步並作兩步跑了過來,道:“小郎,你怎麼才回來,履霜阿姊醒了,說要見你呢。”

    “到酒樓上坐了會,回來的路上又看了一場熱鬧!”徐佑關心的問道:“履霜感覺如何?”

    “好多了,已經能勉強下床走動幾步,剛還喝了一碗胡麻羹。”

    “嗯,你先去吧,我等下就來。”

    打發了秋分,徐佑和左彣去了中間的房舍,對面跪坐,笑道:“別是又徒勞無功吧?”

    左彣苦惱道:“錢塘莫非有錢的富戶太多,買一所好點的宅院竟這麼難……上午又看了三處,各方面倒是合適,可不是早定了買主,就是不願出售,或者開價超過百萬,太不可理喻了!”

    一所宅子賣百萬錢不算離奇,就是數百萬至千萬錢的也有,類似的記載史不絕書。不過錢塘畢竟不是金陵、吳縣那樣的通衢要地,真正價值百萬的宅子應該不多,想必是左彣這兩日求房心切,被人看在了眼裡,所以故意抬價來宰肥羊。

    “既然不好找,暫時先別找了,緩一緩再說吧。我突然發覺住在這家至賓樓裡也不錯,說不定這幾日間還會有一場熱鬧看……”

    話音未落,聽到院中有人聲道:“徐郎君可是住在這裡?”

    徐佑乍聽之下,神色微有變化,片刻後恢復平靜,起身笑道:“說曹操,曹操就到!風虎,隨我去接貴客!”

    來的人不出徐佑所料,果然是方才被竇棄指為偷賊的那個何郎君,徐佑步到中庭,雙手上下交疊,平直前伸,略高於肩頭,這是敬禮。

    何郎君同樣行了敬禮,道:“在下京口何濡,冒昧來訪,還望徐郎君恕罪!”

    “言重了,貴客臨門,蓬蓽生輝,請進屋內一敘!”

    何濡眼瞼低垂,道:“自當叨擾!”

    徐佑引他先行,何濡也不推讓,揮袖自若,行走時如同山風徐來,頗有儀姿。進到室內,左彣束手立於徐佑身後,雙目盯著何濡,不敢有絲毫分心。何濡不以為意,或者說他的視線一直往下傾斜,未必關注到左彣的舉動,道:“適才蒙郎君仗義執言,濡心中感激,特來謝過。”

    “路見不平,故而發聲,是人之常情。何況為郎君說話的不僅我一人,切莫放在心上!”

    何濡點了點頭,似乎並不善於言談,頃刻間又沈默了下來。徐佑卻是從各種社交場合成長起來的狐帥,平生最拿手的事,除了金融,就是與各種人都能相處甚歡,可不知為何,一點也沒有暖場的意思,同樣安坐在蒲團上,靜默不語。

    過了一會,何濡突然道:“郎君可知,這座至賓樓旬日之後,將不復歸詹氏所有了?”

    徐佑微微一笑,道:“我不過一個過客,今日住進來,明日就要離去,至賓樓姓甚名誰,說實在話,我並不關心!”

    “徐郎君要真是過客,自然無需關心此事。可要是打算在錢塘常住,卻不能不關心!”

    “哦?”徐佑笑意更盛,道:“可以給我一個理由嗎?”

    何濡雙手放在襟袍之上,慢慢坐直了身子,雙眸神采四射,整個人的氣度風華立刻有了質一般的飛躍,對徐佑淡然道:“因為你是義興徐氏的子弟,家門罹難,被貶錢塘,若是不能抓住此次的機會,日後想要在錢塘立足,恐怕難上加難!”

tanakh 發表於 2019-4-13 13:10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十八章 陰符四相



徐佑料到抵達錢塘之事瞞不過多久,他也沒打算隱瞞,因為想要在錢塘安置下來,買房也好,做別的也罷,首先要有一個官方承認的身份,並且為了安全計,也應該第一時間到錢塘縣衙去落籍編戶。所以修整這一兩日,除去舟船千里的疲憊,就準備去見一見錢塘縣令,卻沒想到竟然會被眼前此人一口道破來歷。

    左彣的手已經按到了劍柄上,只等徐佑的指令。何濡安坐如怡,神態自若,似乎絲毫感覺不到撲面而來的蕭殺之厲。

    徐佑不以為意,笑道:“郎君此言大謬,我只是晉陵郡的一個小商人,往來三吳之地,販粟為業,不知道什麼義興徐氏,也不知道什麼家門罹難,更不需要定居錢塘……雖然錢塘確實是個好地方,但我等商人逐利而生,漂泊不定,目前還沒有常年居住此地的計畫!”

    “是嗎?販粟為業?郎君可知時下會稽的粟價幾何?錢塘的粟價幾何?自錢塘運回晉陵,沿途損耗幾何、雇工所費幾何?另,江南河雖然潮浪不比長江變幻無端,可也偶有風波驟起,郎君可知潮汛如何,風信如何,觀象如何?”

    徐佑為之側目,此子言談鋒利,且絲毫不留情面,一般人聽出對方的推脫之意,必定打個哈哈也就過去了,不至於這般咄咄逼人。

    “敢問何郎君從京口遠來錢塘,又是為了何事?探親,訪友,亦或同在下一樣,為了逐利而來?”徐佑答非所問,笑著反將了一軍。

    “馬先馴而後求良,人先信而後求能。郎君身處嫌疑之地,對我有所防範,是理所應當之事,此不為怪。”何濡起身,雙手行了禮,淡淡的道:“今日登門是鄙人唐突,告辭!”

    徐佑眼光閃爍,在他即將邁出房門時,突然喊道:“郎君且慢!”

    何濡停下腳步,沒有回頭。

    徐佑走到身後,笑道:“何苦來去匆匆?郎君若是無事,不如叫了酒菜,你我促膝長談可好?”

    “想談什麼?若是清談玄理,恕不奉陪!”何濡漠然道:“倒也不是針對郎君,鄙人從來不與人清談,‘三玄’之典籍,只聞其名,未知其詳。什麼‘本末有無’,‘才性四本’,‘自然明教’,‘聖人有情無情’,除了茶餘飯後偶然聽起別人提過,其他的一無所知。”

    魏晉玄學的核心是《老子》《莊子》《易經》,也稱“三玄”,至於“本末有無”“有情無情”等辯題是清談的主要內容。其實玄學清談一直被人誤解,它並不是閒得無聊的兩個人,對面而坐,比賽誰吹牛能吹得上了天,而是針對這個世界的本源問題進行深層次的思辨和論證。但從古到今,一旦牽扯到本質和源起,立刻就會陷入神神叨叨的虛無主義當中,尤其在缺少科技進步和實踐經驗的時代,這種純哲學的辯論最終淪落到看誰的腦洞更大,邏輯更縝密,對大眾的洗腦更成功,而不是看真理掌握在誰的手中。

    因此在何晏、王弼開創了玄學的流派之後,士大夫務虛而不務實,空想而不踐行,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導致政務日頹,運極道消,以至於西晉神器易手,中原傾覆。到了東晉時范寧曾大罵道“王弼何晏,二人之罪,深於桀紂”,雖然言過其實,但也可見一些清醒的士大夫對玄學的深惡痛絕。

    楚國上承曹魏,也遭遇了五胡亂華之後的社會陣痛,所以何濡擺明對玄學的不屑一顧的態度,在當時的輿論背景下並不算異數,徐佑並沒有因此生出疑心,道:“在下區區商賈之輩,就是郎君想要與我清談,也談不出子午卯酉來。”

    “子午卯酉?”

    徐佑知道自己一不留神又將耳熟能詳的諺語用錯了時代,道:“子午卯酉,表示四方,北南東西,連北南東西都說不明白,清談又有什麼用呢?”

    何濡慢慢轉過身子,唇角帶著一絲捉摸不透的笑意,道:“郎君治的《易經》?”

    “粗識幾個字,何敢言治經?我觀何郎君意態高遠,神思清蔚,一看就知是博學通達之人,五經六藝想必一定熟稔於心了?”

    何濡搖搖頭,道:“郎君說錯了,我跟世人皆不相同,既不學儒,也不談玄,佛道的那一套更是聽了就覺得噁心。”

    此話聽起來有點狂妄,但自古桀驁之士,或多或少都要有幾分所依仗,徐佑耐著性子,道:“那,請問郎君所學何門何派?”

    何濡微微一笑,道:“我學的,是陰符術!”

    徐佑眉心微微一蹙,道:“何謂陰符術?”

    他之所以留下何濡,第一自是因為這個人一口道出了自己的來歷,不搞清楚他的身份目的,心中難安;二來是因為對剛才鹿脯之事還有點疑問,想要驗證心中的想法是不是正確;三來,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以他在後世磨練出來的毒辣眼光,如何看不出此人的非常之處?若是有可能,大可交個朋友。

    他的仇人,一個是當今世上最有權勢的太子,一個江東門閥最為豪盛的沈氏一族,若想報仇,不是區區一個人,也不是一年半載能夠做到,所以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資本,是徐佑唯一,也是必然的選擇。

    只是此人開口就是什麼陰符術,就跟後世某些皮包公司去拉所謂的風投,必定得搞一個高大上的項目一樣,先不管靠譜不靠譜,至少忽悠人是足夠了。

    如果徐佑所料不差,所謂的陰符術,說簡單點,就是鬼谷縱橫之學。張儀蘇秦之後,多年來只是見於史冊,未曾聽聞有傳人存世,也不知道多少人曾經虛打著鬼谷的名義,招搖撞騙,欺世盜名,以徐佑的心性,哪裡還有興趣跟這樣的人說話?

    他已經打定主意,要是何濡再開口不著調,這個朋友不交也罷。

    “智謀,術數,變譎,辭談,一闢一闔,一翕一張,窮天之用,神明自如!”

    這牛皮真是要上天的節奏啊,徐佑神色復冷,道:“足下可讀過揚雄的《法言》?他說陰符術乃詐人之術,聖人惡之。不知對揚雄此語,尊意竊以為如何?”他已有逐客之意,稱謂也從郎君變成了更疏遠的足下。

    何濡哈哈一笑,似乎被徐佑言語所激,雙眸中如同閃起千萬道雷光,道:“揚雄,本姓為‘楊’,為了標新出奇,改了揚姓,此還不足道,又無羞恥的粉飾祖宗,自稱揚氏在春秋時為侯爵,被三姓所逼而南遷。東漢張衡曾駁斥他此論荒謬,如這等易姓之輩,何等不孝;雄自幼有重言之疾,家產不過十金,沈冥山陰,窮困潦倒,以清靜無為、淡泊名利自詡,可年過四十,不惑之齡,卻又自食前言,出山入京,以辭賦文章、獻媚之詞作入仕之路,前倨後恭至此,豈非不信;入仕後仿司馬《上林賦》做《長楊賦》,為主上粉飾太平,歌功頌德,渾不見漢時天下已經千瘡百孔,內憂外患,是為不忠;王莽篡漢,興甄豐、劉棻之獄,揚雄不過稍有牽連,又是黃門小吏,幹他何事?卻嚇的惶恐無地,自投天祿閣,殊為不智;等到了古稀之年,又仿《論語》而作《法言》,也就是郎君適才所言,除了詬病陰符,還對早年賴以仿製其辭賦以博取聖心的司馬相如大加批判,可稱不仁!“

    他言詞如刀,語速極快,根本不給人反駁和辯訴的機會,從上到下散發著極大的壓迫感,一字字道:“像這樣不忠不孝不仁不智不信的小人,郎君以其妄語而對陰符術存有偏見,是不是太可笑了呢?”

    徐佑重生至今日,還是第一次被人在嘴炮上佔了上風。揚雄啊,那是什麼樣的人物,但凡讀過書的,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東漢王充,也就是那個“刺孟而問孔”的名教罪人,但又是漢世三傑之一的大思想家,說揚雄是“鴻茂參聖之才”,唐代韓愈讚他是大純而小疵的“聖人之徒”,連北宋的司馬光都推崇他為孔子之後,超荀越孟的“一代大儒”。

    這樣的人,在何濡口中,竟然成了不忠不孝,不仁不智,外加不信的小人!(註:漢世三傑,指的是王充、王符、仲長統,范曄在《後漢書》裡為這三人立為合傳,並不是漢初三傑,故此說明)

    可笑剛剛在房中對面而坐,兩人都沒有言語,加上面對竇棄的咄咄逼人,何濡很少做出有力的反駁,所以徐佑還以為他不善言詞,這時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

    徐佑非但不惱,反而眼睛一亮,陰符術以智謀,術數,變譎,辭談四相聞名於世,何濡的智謀術數如何,還不得知,可變譎和辭談這兩相已經顯露出深厚的功力。

    “我雖不認同郎君的言論,但絕對支持你表述自己看法的自由。”徐佑再次行了敬禮,笑道:“既然是鬼谷傳人,看破我的身份來歷,肯定不在話下。”

    何濡見徐佑終於不再模棱兩可,拒人於千里之外,眼瞼垂下,淡淡的道:“知道七郎的身份,是因為那日沈府的管事在義興大鬧一場,七郎以品色服之制羞辱惡奴時,在下剛好也在人群之中。”

    徐佑身子一震,瞬間轉過無數個念頭,盯著何濡滿是滄桑的臉面,道:“如此說來,方才在客舍外的偶遇,也是郎君有意為之了?”

    何濡拱手,一揖行至地面,道:“七郎終於明白過來了,我從義興追至晉陵,又從晉陵先七郎啟程而至錢塘,只趕在郎君前面兩天,著實不易!”

tanakh 發表於 2019-4-13 13:11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十九章 你有故事我有酒



秋分從履霜的房間中探出頭來,詫異的望瞭望院子,剛才聽到小郎和人說話的聲音,可這會卻一個人都沒有,不知何處飛來的雀,好奇的啄了啄樹上枯萎的黃葉,然後撲棱著翅膀飛向了遠處,在連綿不斷的屋簷之間,留下一抹優美的弧線。

    錢塘,真的好美!

    她回頭看向床上的履霜,剛喝了藥,正閉目假寐,清亮的眸子閃過一絲溫馨的笑意,小心翼翼的關上門,往正中的那間房走去。

    到了門口,剛要伸手敲門,房門打開來一扇,左彣走了出來,笑道:“郎君在跟一位客人說話,有要緊的事嗎?”

    “沒什麼,小郎剛才說要來看履霜阿姊的,等了這一會還沒過來……”秋分說著微微踮起腳尖,從左彣的肩頭望了進去,低聲道:“左郎君,這人是誰啊?”

    左彣現在也納著悶呢,何濡每次說話都語不驚人死不休,實在無法斷定他到底是何人,同樣壓低嗓音,道:“逆旅的住客,說是京口人,跟郎君偶然遇到,可能覺得性情相投,特地來攀談的。”

    秋分吐吐舌頭,道:“那我先去照顧履霜阿姊,等下小郎會完客,我再過來吧。”

    笑著送秋分離開,左彣掃視了一下院子四周,沒有發現什麼異樣,然後輕輕關上了門。房內傳來徐佑的聲音:“郎君是路過義興,還是專門過去看熱鬧的?”

    “說是路過也可,說是專門去的也可,但卻不是看熱鬧,而是去看一看七郎這個人!”

    徐佑為他斟了一杯茶,調侃道:“我又不是國色佳人,何德何能,讓郎君費盡心思也要見上一見?”

    何濡輕描淡寫的道:“佳人國色,在我眼中只是伐性斧斤之物,百年之後,無不是紅粉骷髏,何能及七郎之萬一?”

    這話聽著實在過於曖昧,要是前世,徐佑少不得要開一句“你是想搞基嗎”的玩笑話,可在這個時代,男風是社會潮流,要真說出口,不定對方會怎麼浮想聯翩,所以還是果斷掠過這個話題,道:“郎君先前還說,對佛道之言覺得噁心,可聽你言談之中透露出來的訊息,仿若跟佛家的許多妙論箴言不謀而合!”

    “何謂佛家妙論箴言?”

    何濡唇角浮上一絲冷笑,道:“玄從道起,佛自西來,看似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兩門學問。可這些年玄學遇到了瓶頸,三玄典籍已經被翻的爛了,卻再也沒有王弼、何晏、裴頠那樣的人物,提出貴無、崇有之類自成一家之言的玄學體系。而佛學更是西域胡人的學說,其本質內容有許多可笑之處,照本宣科,很難被世人所接受,所以為了適應此處的人文底蘊,也為了更快更好的發展自身,兩者各取所需,互相影響和融合,故而名僧曇千以佛學解注《莊子》,被譽為‘融通神理,挺拔獨悟,闡明大法,一人而已’,究其根本,還不是利益使然?七郎所謂的佛家妙語,卻也未必是真正的佛家的學問。”

    人文一詞,出自《易經》賁卦的象辭,倒不是後世才有的詞彙。徐佑笑了笑,端起杯子,慢慢的喝著茶,並沒有多說什麼。他已經發現何濡有個不小的弱點,雖然其辭鋒之利讓人歎為觀止,可一旦聽到什麼不合己意的話,就會忍不住劈頭蓋臉的進行駁斥,彰顯自身的學識和智商,絲毫不顧忌對方的顏面。

    不過還是那句老話,才學過人之輩,大都桀驁不馴。單單從見面至今的盞茶時間,何濡話語之中就表現出了對玄儒佛道等諸門學說的深入研究和深刻理解,知識面涉獵之廣,積累之厚,幾乎不作第二人之想。

    想想曹孟德的求才令,人無完人,取其可用而用之,若何濡真的學會鬼谷陰符之術,比起他的缺點,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再者,對上位者而言,有弱點的牛人,其實才能真正的讓人放心!

    何濡一邊冷笑,一邊卻在暗中打量徐佑的神色,見他不急不躁,靜坐傾聽,臉上始終帶著溫和的微笑,似乎在他面前如何的由著性子針鋒相對,都不會引起他的反感和惱怒。

    杯中茶盡!

    “何郎君為何要到義興去見我呢?”徐佑放下茶杯,正色道。

    何濡嘆了口氣,道:“回答這個問題之前,七郎有沒有興趣聽一個故事?”

    徐佑轉頭對左彣道:“去讓侍者送兩壺酒來!”

    左彣楞了一下,不放心的看了眼何濡,道:“郎君……”

    徐佑笑道:“我看何郎君不像有武功的樣子,你且去無妨。”又看著何濡,摸了摸鼻子,道:“郎君應該不是入品的高手吧?”

    何濡靜靜的道:“學武何用?十人敵,百人敵?都不過匹夫之勇,濡不屑學之!”

    左彣臉色有點不好看,虎目圓睜,瞪著何濡。徐佑大笑,道:“昔日項籍學文不成,學劍也不成,只願意學萬人敵,看來何郎君欲教我萬人敵的兵法嗎?”

    何濡毫不謙遜,道:“先聽完故事,再教不遲!”

    “狂妄!”

    左彣忍無可忍,道:“你縱萬人敵又能怎樣,現在我一劍就可以取你性命!”

    何濡看也不看左彣,道:“匹夫一怒,血濺五步,此言誠然不虛,但在這房內卻只是一句空話。七郎面前,如何允許你持劍行兇?”

    徐佑微微一笑,道:“那可未必……”

    話音剛落,劍光瀰漫斗室,煌煌刺目,直衝何濡面門而來。何濡起先還能安坐不動,可劍及眉間,已經能感覺到劍尖吞吐而出的寒氣,徐佑依然不發一言,安安靜靜的作壁上觀。

    何濡知道自己再不行動,刀劍無情,立刻就能貫穿額顱,無奈之下,雙手撐著桌子,勉強讓身子倒向後方,堪堪避過這一擊,樣子頗為狼狽。再坐起時,左彣手中長劍已經回鞘,站立在徐佑身後,恭聲道:“郎君法眼無差,這位何郎君果然不諳武功。”

    徐佑點了點頭,對何濡笑道:“何郎君莫怪,不試試你的身手,恐怕我這位朋友放心不下。”

    何濡也是了得,臉上並無怒意,直視著徐佑,道:“七郎是試我的武功,還是想告訴我,不可擅加猜測你的心思?”

    徐佑淡然道:“何郎君是聰明人,自然知道我的用意!”

    “那要是我剛才沒有躲開呢?”

    “何郎君自詡為萬人敵,又通鬼谷秘術,智計過人,若是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如何讓別人信之,納之,用之?”

    何濡默然片刻,再抬頭時,眼中異彩連連,道:“七郎雖然年幼,可為上者的霸術已深得其中三味。不錯,不錯,只有這樣的徐家七郎,才不愧我追逐千里,也欲求一唔!”

    他站起身,對左彣拱手一禮,道:“適才多有得罪,左郎君莫怪!”

    左彣趕忙回了一禮,徐佑知道何濡這是蓄意跟左彣搞好關係,雖然對他的來意猜測到了幾分,但許多細節不問清楚,倒也不敢隨便答應。

    “風虎,去取酒來!”

    左彣速去速回,溫了酒菜,何濡開始講起他的故事來:“三十年前,楚國朝中有位徵北大將軍何道奇,歷經兩朝,戰功赫赫,卻因功高震主,為皇室所忌憚,恰逢安子道染病,一道詔書將何將軍從鎮所召回京師,未至金陵,卻被司隸校尉帶著鷹鸇和臥虎兩司的鷹犬於道左設伏拿住,押送到黃沙獄中關押了起來。”

    徐佑心中一凜,關於何方明,他的記憶裡有這個人的名字,一來是因為此人名動天下,威震南北,除了山野村婦,幾乎無人不知;二來他跟義興徐氏關係密切,曾經的那個徐佑無數次聽過家中長輩談起當年徐湛,也就是徐佑的祖父,和何方明追隨安子道北伐魏國的彪炳戰功;三來,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何方明是楚國被殺的大臣裡面,唯一一位引得天下喊冤的屈死之士,並且老對頭魏國皇帝元閎在聽說此事之後,大喜說方明既死,島夷再無可忌憚者了。

    其時南北互罵,楚國稱魏國為“索虜”,魏國稱楚國為“島夷”,反正是征戰不休,嘴炮不停,很具有民族特色和優良傳統。

    至於何濡大逆不道,直呼楚國皇帝安子道的名諱,徐佑權當過耳風,沒有聽見。

    “之後,尚不足三日,安子道下了敕令,徵北大將軍何方明和他的兒子給事黃門侍郎何質、司徒從事中郎何燦、太子舍人何曦、徵北主簿何承、秘書郎何俊等十一人,都在黃沙獄中被處決。又收捕司空參軍薛之遷到金陵處死,派遣司隸府從事柳文、假佐陸振帶了三百名徒隸到尋陽,收捕何方明的兒子何意、何澄、何岩及司空參軍高曉一併斬首。如此還不放心,又於十日後再下敕令,盡誅何氏三族!”

    薛之遷、高曉都是何方明心腹,武力超群,據說是已經快要步入三品的小宗師。既然要殺何方明,這兩人是必須除去的危險人物。徐佑聽聞當時為了抓捕這兩人,除了下毒設伏用計之外,司隸府足足傷了數十名高手,血戰了一夜,才終於將他們制服。

    何濡聲音平靜,似乎在說一件不相關的故事,可手中的酒杯卻從來不空,左彣斟一杯,他喝掉一杯,慢慢的酒意上衝,雙眼猩紅,但說起話來仍然平穩的沒有一絲顫抖。

    何方明有一個從弟何方德,時任諮議參軍,早在何方明奉詔回金陵時就預估到今日之事,只恨何方明愚忠不聽,執意回京面聖。但在他返京之後,何方德立刻將自己的家眷彙聚到與魏國接壤的北部邊境,並順便帶走了何方明在徵北鎮所內一名剛剛懷有身孕的侍婢。等京中消息傳來,皇帝興大獄,誅何氏三族,何方德立刻帶著所有人越境投靠了北魏。

    在魏國三年,各種不適,何方德屢次被魏國的胡人皇親所欺,於一次酒後發牢騷,說了不敬之言,被人探知後告發。魏主元閎大怒,下令將何方德推土牆砸死,何府諸人,押到刑場處斬。

    不過事逢湊巧,何方明在邊境跟北魏徵伐多年,手下曾有一個胡人大將名叫王守。何方明對待他就像親生子侄一樣,教授武功兵法,後來還親自放他回去北魏,因為只有在那裡,他胡人的血統才能發揮最大的作用,不負平生所學。

    王守回到北魏,果然備受重用,這次監斬的人中就有他,當得知何府裡有何方明的遺腹子,年方兩歲的嬰兒,感念當年的情誼,竟冒著天大的干係,偷樑換柱,將那個遺腹子救了下來,送到洛陽的一處佛寺中,剃度為僧,做了一名敲鐘唸佛的和尚。

    “二十五年後,這個和尚終於找到一個機會,隨著寺廟的恩師逃出了洛陽城,回到了他從來不曾見過的江東故國!”

    徐佑問道:”他,是想回來安居嗎?“

    何濡又喝了一杯酒,左彣正要執壺,徐佑伸手攔住,親手為他倒滿。何濡無聲的垂頭,望著渾濁的酒杯中那張滿是滄桑的容顏,突然變得猙獰起來,道:“他想要親眼看著,這個凌駕於萬民之上的安氏王朝,是如何一點點的坍塌,成為埋葬安子道的一片荒蕪的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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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二十章 便勝卻人間無數


  故事講完了,酒也喝的夠了,何濡卻沒有一點醉意,剛剛短暫的宣洩在片刻之後就恢復了最初的平靜,重新變回那個有點尖酸刻薄,有點飄逸淡然的樣子,低垂著頭,道:“七郎,我這個故事聽起來是不是有些無趣?”

    徐佑喝下杯中僅剩的一點殘酒,微笑道:“再無趣的故事,說給對的人聽,也會引人入勝,不可自拔。何郎君找我聽故事,真的是找對了人。”

    何濡的唇角抹過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跟徐佑越是相處的久,越是會被他的個人魅力所感染,道:“只是不知,七郎覺得故事裡的那個人,他一心想要做的事,到底能不能達成心願?”

    徐佑沈默不語,說實話,他起先猜測了許多種可能性,卻無論如何沒有想到,眼前這個本該是萍水相逢,再見無期的過客竟然是何方明的兒子,要是按照何、徐兩家的交往算起,何方明跟徐湛是同輩之交,他還得給何濡叫聲世叔。

    當然,前提是他說的故事是真的,沒有摻雜任何的水分!

    徐佑盤算著要不要扒開他的頭髮看看有沒有戒疤,不過瞬間反應過來,自己又被影視劇給迷惑了。此時不比後世,佛教徒不需要在頭頂留戒疤。所謂戒疤,也就是燃香燒頂的儀式,一說起源於宋,一說起源於元,但不管是宋還是元,至少在楚國還沒有這種自殘身體的無知行為。

    “風虎,你說,此人能否心想事成?”徐佑終於開口,卻是把話題扔給了左彣。

    左彣被何濡那番足以誅滅三族的謀逆言詞所震驚,這會聽到徐佑的話,才猛然驚醒過來,斟酌一下,搖頭道:“雖說事在人為,可非知之艱,行之惟艱,他想做,要做,準備做的事,實在太難了一些。”

    何濡面無表情,不置可否,顯然對左彣的識見有點不屑,只是給徐佑臉子,沒有出言反駁。

    “非知之艱,行之惟艱……風虎也是讀過《尚書》的人!”徐佑誇了他一句,又陷入了短暫的沈默。

    何濡低垂的雙眸看似漫不經心,其實他的焦點早已經不在案幾的酒壺之上,呼吸在這一瞬間陷入了完全的停滯,多年禪修養成的波瀾不驚,也在此刻破了玄功,開始一波波急速不平的跳動著,靜靜的等待徐佑的答案。

    他希望,能夠聽到希望聽到的那句話,因為對他而言,這實在是太重要,太重要了!

    “不過……天下事有難易乎?為之,則難者亦易矣;不為,則易者亦難矣。昔時益州有兩僧,一窮一富,窮僧對富僧言道:‘我欲往南海,何如?’,富僧問他‘你憑什麼去呢?’,窮僧拿著手中的飯缽說我有它就足夠了,富僧大笑‘我多年前就準備去南海,買了舟船還去不成,你這樣怎麼能去呢?’。誰想一年之後,窮僧從南海回來,富僧知道後,十分的羞慚。由此可知,只要去身體力行,再難辦的事,總會變得容易一些。”

    何濡抬頭,如星辰大海的深邃眸光,正閃爍著迸射而出的驚喜和一絲絲的不可思議。驚喜的是,徐佑含蓄的支持了他的復仇行為,之所以不可思議,是因為以他的才學,哪裡聽不出來這看似簡單的兩句話裡,所包含的深刻的哲學思想和人生道理?

    “七郎此言,乍聽也是尋常,可仔細思索,卻覺裡面含有無窮深意,比起荀子《勸學篇》裡‘吾嘗終日而思矣,不如須臾之所學也;吾嘗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見也’之妙語,另有一番高屋建瓴、毫不遜色的發聵之音!而貧富二僧之論,起於比興,深於取象,語約意盡,更是深得孟子‘以其所知喻其所不知而使人知之’的至高境界。”

    這是拿他跟聖人相比了,徐佑當然不會當真。以何濡的性格,自然不會拍馬屁,更不會說什麼諂媚之言,但他又會不自覺的陷入兩種極端,凡合心意的,會忘掉缺點,放大優點,發自肺腑的極力吹捧,不合心意的,又會無視可取之處,不遺餘力的進行貶低。

    也是因此,他雖然做了二十五年的和尚,言語中涉及佛家時卻毫無敬意。這種性格上的缺陷,有時會幫助他越過一道又一道障礙,可有時卻會成為致命的陷阱,把他吞噬的連骨頭渣子都不剩!

    徐佑笑道:“我可是天下皆知的粗鄙武夫,三世不識字的蠻子,跟荀夫子研磨的資格也沒有,跟孟夫子更是差的遠呢。”

    何濡嗤之一笑,道:“世人皆碌碌,他們懂的什麼?不過話說回來,七郎深藏不漏,這麼些年竟瞞過了天下人的眼光,我要不是機緣巧合,恰好在義興看到了你鋒芒畢露的一面,恐怕也會失之交臂,悔之晚矣!”

    “哦?”徐佑道:“說來這半天,何郎君還未告知在下,究竟為了什麼,一定要來見我一面。”

    何濡站起身子,走到房間正中,雙手高舉過頭,然後屈膝跪下,伏身於地,道:“我知七郎未曾深信,這是人之常情。既然如此,讓我重新報一下家門,故先君楚國徵北大將軍何公之不孝子何濡,拜見七郎!”

    徐佑沒有伸手相扶,俯視著他的背頸,嘆道:“何必行此大禮,快起來吧。”

    何濡直起上身,毅然道:“我自認身份,方才說的那些話就可以成為郎君掌握我生死的把柄。只要告於刺史府,說我是何徵北的兒子,回江東意圖行不軌之事,就算我不想承認,入了黃沙獄,他們也有的是法子讓我開口。”

    這是把身家性命交給了徐佑,要說取信於人,再沒有比這樣更好的投名狀了。徐佑這時才趕忙起身,挽住他的胳臂,道:“沒想到郎君真是徵北大將軍的後人,先前多有冒犯,請不要放在心上。”

    兩人再次對面而坐,可這一次的心態卻完全不同。何濡沒有絲毫隱瞞,講述了他從北魏歷經千辛萬苦逃回了江東,這五年間的所有事情,事無鉅細,無所不言。

    原來,自回江東後,何濡離開了恩師,獨自一人小心翼翼的行走在黑暗之中,從廟堂到江湖,從京師到州郡,從皇子權貴到都督刺史,他用一雙血紅的眼睛隱秘的注視著這個帝國發生的一切,試圖從這千頭萬緒的蜘蛛網內找到了一處可以將整個安氏王朝的根基搖動的遁去的一。

    可這又如何容易?

    皇帝健在,聲威震於寰宇,上下相安,君臣戮力,外加四境無患,世家門閥對整個社會的統治牢不可破,他一人之力,哪怕參透了鬼谷陰符,又能怎樣?

    但他不死心,依舊不停歇的走遍天下,或明或暗的接觸他認為可以成為那“遁去的一”的人,期間受過了多少屈辱,多少磨礪,希望和絕望一直交織在他的生命中,困境,險境,絕境,步步走來,步步荊棘,他的使命,他的抱負,他的血海深仇,都似乎離的他越來越遠。

    直到那一天,他再一次從宣城郡拜訪宛陵王無功而返,途徑義興,站在船頭遙望著遠處那被大火焚燒殆盡的徐氏莊園,心中彷彿被什麼觸動了一下,想起當年何氏跟徐氏的交情,可誰知三十年一輪迴,徐氏竟然落得跟何氏同樣的下場,鬼使神差的中途下船,來到了那座破舊的小院子門外,看著徐佑披散著頭髮,支撐著虛弱的身體,從裡面走了出來,站在不可一世的沈氏的家奴部曲面前,就好像一座山,一湖水

    山不動,水常流,未經雕琢的璞玉自山水之間,微微露出了一絲刺目的光華,也讓茫然不知前路的何濡,在最失落的時候,重新燃起了心頭那盞幾乎要熄滅的燈!
tanakh 發表於 2019-4-13 13:12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二十一章 巧舌如簧


    徐佑聽明白了,何濡回國這五年,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想盡一切辦法挖安子道的牆角。這邊鬆鬆土,那邊拔拔草,俗話說的好,只要鋤頭揮的好,沒有牆角挖不倒,何濡扮過遊方的和尚,扮過掛單的道士,扮過落魄的書生,也扮過不知名的下等士族的子弟,以這些身份為掩護,鼓動如簧之舌,藉助各種各樣的途徑,竟然通過私下或公開的機會,成功的接近過幾位皇子,拜訪過一些大臣,甚至還混進了江州刺史府做過五個月的僚屬。以無雙的才智和算無遺策的佈局,縱然戴著鐐銬於刀刃上跳舞,每日與狼為伴,與虎同行,卻總能化險為夷,安全度過。

    這五年,他挑撥過荊、雍州境內槃瓠蠻和五水蠻暴亂,讓寧州和益州刺史互相攻訐,還教唆南海王對廣州的俚族徵斂沈重的稅賦和苦役,在激發民變後進行了殘酷和血腥的鎮壓……

    看起來似乎在一步步的接近成功,荊雍是楚國的軍事屏障,一旦蠻族動盪,勢必影響淮河防線。寧州和益州位於大後方,前者海貿繁盛,商稅佔據每年國家稅收的一大部分,而益州更是天府之國,糧食產地,商業也很發達,這兩州的政局若是不穩,對國家的影響顯而易見。廣州的橫徵暴斂和血腥鎮壓也在潛移默化中給最底層的老百姓的心中紮下了仇恨的種子。(註:南朝一百七十多年,史書記載的蠻族起義有四十多次,俚人有十八次,說難聽點是剝削太狠,好聽點呢,這也促進了民族融合的進程。)

    但對何濡來說,這一切依然還是太慢了,他已經三十一歲,過了而立之年,多年的青燈常伴,日夜的心血煎熬,早已經耗盡了他小半的生命力,滿面滄桑,形如枯槁,有如四十歲許。逃回江東這幾年,所謀所欲,又無不是最險惡的人心和最醜陋的人性的對決,每活一日,殫精竭慮,身體就越發的差上一分。

    他不知道還能活多久,但他有預感,留給自己的時間應該不多了,也許二十年,也許十年!

    而他去接近,去遊說或者去輔佐的人呢,要麼是安於一州一郡之地,要麼是貪財好色求名逐利之徒,要麼志大才疏,空有心而力不足,要麼就是太過精明,以至於對他種種提防,處處限制,不能一展胸中所學。

    真的靠這些人,別說十年二十年,就是五十年一百年,也可能走不到這條路的盡頭!

    可就算如此不堪,也是他經過縝密的計算、詳細的調查和無數次的對比之後定下來的人選,已經是眼下或者說在將來的三五年內,最符合他的要求的人!

    “江東多少豪傑,難道就沒有遇到一個合意的?”

    何濡搖搖頭道:“要有一定的權位,極大的野心,足夠掌控一切的能力,對安氏缺乏忠誠度和歸屬心,還要有一旦時機來臨,揮劍斬白蛇的膽魄,最重要的一點,他要能夠毫無芥蒂的接納我的身份,對我言聽計從,深信不疑……”

    徐佑嘆道:“這樣的人,也許真是太難找了點。”

    “是難找了點,不過,很幸運的是,我終於找到了!”

    徐佑眯起了眼睛,道:“哦?是誰這麼走運,能得到何郎君的青睞?”

    何濡淡淡的道:“自然是你,徐氏七郎!”

    左彣侍立一旁,眉頭緊鎖,擔心的看了徐佑一眼。他這麼多年一直是袁氏的部曲,忠的是袁氏,而不是楚國,當然了,對楚國皇帝的忠心是有的,但不會比晉陵城中賣梳篦的商人多上多少,所以此刻擔心的並不是徐佑會被何濡蠱惑,去行那逆亂之事,而是覺得此人說話不怎麼靠譜,真跟他攪和到一起,恐怕日後會受其所累。

    徐佑哈哈一笑,道:“承蒙何郎君錯愛,佑現在一介齊民,無官無職,連明日到何處安身都不知曉,身邊跟隨的只有一個從義興帶來的侍女和一個肝膽相照的朋友,既無權位,也無野心,更無什麼能力和膽魄。至於說你的身份,不看僧面看佛面,何公與家祖是戰場上結下的生死之交,又是冤死獄中,天下皆知,我向來心中敬仰,不會因此而對郎君有什麼芥蒂。”

    何濡似乎料到徐佑會說這樣的話,道:“有這一點已經足夠了……我也是最近這段時日才真正想的明白,其他那些都不過是次等的條件,最主要的是,能容得下我這個人,也能容得下我想要做的事!”

    這是非我不嫁的節奏?

    徐佑收了笑意,端正神態,道:“這就讓我不解了,要是在數月前,郎君來找我,那時徐氏權勢家業仍在,還能說的過去。可現如今,時過境遷,今非昔比,來找我又有何用呢?”

    “數月前的徐氏七郎,不過有匹夫之勇,九品榜上的虛名而已,對我來說毫無用處。真要是武功高就能決定大事,南北兩國共三位名列一品的大宗師,豈不是天下最有權勢的人了?”何濡語帶嘲諷,道:“並且那個時候的徐氏,還對安子道忠心耿耿,我要是對你說這些大逆不道之言,恐怕連貴府的府門都出不來。”

    他語氣一轉,道:“也只有現在的你,同我一樣身負滅族之仇,對安氏有徹骨之恨,你我的目的一致,才有了合作的可能性,這是其一;其二,要不是偶然發現七郎你跟傳聞中的那個人不一樣,不管是心智謀略,還是應變機巧都是上上之選,我也不會在今日出現在你的面前:其三……”

    “等等,按說你只遠遠見過我一面,怎麼發現我這人有謀略的?”

    何濡有點無奈的嘆了口氣,對徐佑到了這一刻還在裝模作樣很是不滿,但還是回道:“徐七郎的脾氣之暴躁,就跟徐氏的白虎九勁一樣知名,卻能忍著一拳打死惡奴的衝動,選擇以品色服之制將其斥退,既不損徐氏的顏面,也避免了事態進一步擴大,這就是應變之謀;之後,又能放下世家門閥的自尊,接受陳郡袁氏的退婚之議,假借袁府的船離開義興,以躲避沈氏的追殺,這是隱忍之謀;有了這兩點,已經讓我對七郎越來越有興趣,偏偏在紅葉渚,又親眼目睹了一場借刀殺人的好戲,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利用袁氏的部曲,指揮若定,將四夭箭逼出暗處,各個擊破,逐一殺死,這份佈局之謀,實在讓我也不得不讚一聲厲害,這是其三;而這還不算完,七郎到了晉陵的一系列表現,才讓我知道,什麼叫天縱之才,生而知之……”

    徐佑對他時不時都要唱出的高調已經有些免疫了,但聽他一字字道來,雖然具體細節略有出入,可大體走向分毫不差,彷彿是自己的影子,寸步不離的看著發生的一切,奇道:“義興的事,你在一旁,能推斷個七七八八也是正常。紅葉渚的事,當時還有幾十艘行舟,想必你也在其中,見微知著,僅從蛛絲馬跡就分析的一清二楚,也算是你聰慧。可袁府種種,你是怎麼做到猶如目睹,身臨其境的?”

    “前兩處其實還要費些心思,偏偏袁府是最簡單的,”何濡哼了一聲,道:“只要使夠錢財,加上一定的談話技巧,你在袁府那兩日,除了跟袁階單獨相處,其他的時間,前前後後發生了什麼事,我幾乎一清二楚!”

    有錢能使鬼推磨啊,誠不我欺!

    徐佑這時還不忘撇清自己,道:“好吧,你說的都對!但有一點,我跟你的目的不一致,何氏之禍,是當今主上親下的敕令,可徐氏之變,卻僅僅是太子和沈氏造的孽!”

    何濡冷笑道:“安子道是主上,安休明是儲君,也是主上,有區別嗎?你想找太子報仇,難道安子道會白白看著你動手不成?”

    徐佑沒打算跟他辯論,因為這兩者之間還是有區別,儲君只是儲君,畢竟不是真正的主上,歷朝歷代,換個太子的難度,總歸要比換個皇帝的難度小的多。

    見徐佑不語,何濡哪裡不知他在想些什麼,但這不是眼下的主要矛盾,沒必要跟他較這個勁,反正真當事情推進到了那一步,如何對付安氏,也就不是哪一個能說了算的,道:“所以你看,我不遠千里來到錢塘,並不是一時被豬油蒙了心,也不是小孩子的玩鬧,而是經過了深思熟慮,才下定的決心!”

    徐佑苦笑道:“就算你覺得我這個人還有點可取之處,但還是剛才所說,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你要跟著我,其實還不如自己單幹!”

    “我要是能單干,還用等到今天?成大事者,從來不是一個人單打獨鬥,我這人心冷脾氣壞,性子有點刻薄,容不下人,也難以服眾,並且身份來歷都不好說,平日還罷,真要走到台前,必然會引發一連串難以預估的不良後果。所以充其量只能做一個合格的謀主,在背後運籌帷幄,卻不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主君。”

    你對自我的認知倒是挺深刻,徐佑腹誹了一句,道:“郎君過謙了……”

    “這不是過謙,而是實話。我要做的事,何等艱難,就算騙過天下人,也不能騙自己,要是沒有清醒的認知,走不了多遠就會一敗塗地!”何濡沈聲道:“但七郎不同,你性子溫和,待人以誠,能容人,也能服眾,更難得的是,身上有種奇特的魅力,可以讓人覺得安心和平靜,要不然左彣左軍侯,也不至於剛從袁氏離開,就毅然決然的投入到七郎的門下……”

    徐佑沈默片刻,嘆道:“說了這麼多,其實都是廢話,沒有根基和實力,你說的這條路走起來太難太遠,與其走到一半累死,我還是做一個老老實實的齊民,平安度過這一生好了。”

    何濡是何等的心智,瞬間明白徐佑話裡的意思,並不是當真要做一個碌碌無為的編戶齊民,而是要從他的口中聽到實實在在的謀劃,雙眸光華流轉,道:“徐氏雖然慘遭滅門,在朝堂和軍中的勢力也遭到了清洗,但畢竟安子道對徐氏心懷同情,有意無意的干涉下,徐家在軍中的部曲多多少少還存在一些,各州郡也還有不少門生故舊,不要小看了這些人,只要時機成熟,他們就會在各自的位置上發揮出遠超想像的力量。而且,”

    他頓了一頓,上身微微前傾,低聲道:“徐氏宗親雖然在那三日夜裡死傷殆盡,但別忘了,還有一個嫁出去的女兒,現在可是宜都王安休林的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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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二十二章 光與暗的距離


    徐佑愣了半天的神,才從腦海中很不情願的浮現出那位堂姊的影子,從小到大,但凡跟這位堂姊有關的記憶,從來都是地獄般的折磨,那些無休止的捉弄戲耍,不分時間地點場合的惡作劇,各種無節操無底線的羞辱謾罵和全方位立體式的精神污染,毫不誇張的說,如果徐佑這輩子只能忘記一個人,他一定會毫不遲疑的選這位堂姊!

    她叫徐舜華,是徐佑二叔徐皓的女兒,三年前嫁給楚帝第六子宜都王安休林為妃!

    待字閨中的那段時光,她還有個特別拉風的外號,叫“江左第一名媛”!

    “七郎,七郎?”

    何濡接連喊了三兩聲,徐佑才愕然道:“啊?什麼?”

    何濡的心竅怕是比常人多長了六七個,立刻從徐佑的表情中捕捉到了什麼,臉色一凝,道:“莫非你跟宜都王妃的關係不太好?“

    徐佑只有苦笑,他融合了以前的所有記憶和情感,自然也繼承了對徐舜華的懼怕和敬而遠之,但這種懼怕並不能對現在的他造成什麼影響,充其量不過在回想起來時有點時空錯亂的迷茫而已。

    “那倒不是,我這位堂姊跟我相處的時間,要比其他的兄弟姊妹加在一起還要多,要說關係如何,這個……比較複雜,一時說不清楚。”

    這是實話,徐舜華對家族中的其他同齡人毫無興趣,可一旦遇到徐佑,視線從來沒有離開過他的周圍,不在他身上發洩完所有的精力,看遍他各種出醜的樣子決不罷休。

    從某種意義上講,徐舜華和徐佑的關係,應該是整個徐氏子弟裡最密切的!

    “那就成了!”何濡低聲道:“徐氏的嫡系男子只餘你一人,尚存活的嫡系女子還有三五人,但其他的要麼被夫家逐出了家門,流落江湖,下落不明,要麼離婚後被發作了奴婢,成了賤役,只有宜都王妃還在其位,這是一條十分重要的線,日後當有大用。”

    聽聞那些家族女子的不幸,徐佑心如鐵石,並無一絲的波瀾。在株連大行其道的朝代,權力鬥爭的失敗者,必然要付出極為慘痛的代價。這是遊戲的規則,他無力改變什麼,也無力阻止什麼,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的活下去,然後將這些慘痛,一點點,一分分,成倍的奉還回去。

    徐佑看著何濡,反問道:“宜都王向來不受寵,偏居宜都一地,食邑才三千戶,是所有皇子裡最少的,並且除了一個郡王的封號,其他的文武官職加銜全都沒有,外面笑說宜都王的權勢連年方六歲的山陽王安休淵都比不上,就算我跟他之間夾著我堂姊的關係,可那又能如何呢?”

    何濡黝黑的臉上露出奇怪的笑意,道:“七郎說的沒錯,宜都王確實實力最弱,也最不得寵。不過這段時日七郎的消息有點閉塞,想必還不知道因為義興變亂的緣故,徐王妃上書安子道,為徐氏伸冤,並且大罵太子和沈穆之,言辭十分的惡毒,引得太子大怒,在昭明宮赤烏殿上當著皇帝和大臣的面摔了玉玨。安子道由此下了敕令,親派了左衛軍將宜都王幽禁在封地的王府中,日常供給皆從外面採買送入,不許一人一鳥出府,對徐王妃加以斥責,收了之前的所有賞賜,令其閉門思過。也就是說,現在的宜都王,其實還不如七郎逍遙自在。”

    徐佑自流血夜後,先是昏迷療傷,剛一清醒立刻赴晉陵、下錢塘,對外面發生的事情一概不知,聽了何濡的話,才知道徐舜華竟然做了這樣的駭人之事。

    這是何等的勇氣和烈性,滿門蒙冤滅族,婦孺無存,天下鴉雀無聲,噤若寒蟬,只有她一個嫁作別人婦的女子,敢於上書大罵太子,慷概悲歌,不惜以死,巾幗如此,讓多少鬚眉汗顏?

    徐佑對此倒是毫不驚訝,徐舜華的性格做出什麼事來他都習以為常,道:“照你的說法,宜都王已經慘的不能再慘了,還有什麼利用價值,值得你對他這麼關注呢?”

    “任何人都有他的價值,只看你能不能發現如何利用他!“何濡道:”我仔細調查過宜都王,此人雖然渺了一目,姿儀不佳,且文才武功都無可取之處,性格也很懦弱,故而不被安子道所喜,但他心地良善,御下以恩,待友以真,對府中的奴婢,侍衛的部曲,以及封地的百姓都很是寬容,在宜都名聲極好,竟也聚攏了一批有志之士死心追隨。這樣的人,若是局勢平靜,就如死水中的魚蝦,跳不起多大的浪來。可一旦局勢出現了變化,就像這一次,安子道對他看似懲處,其實也有保護的意思,不然就不是單單幽禁和斥責而已。只要抓住安子道的這一點,將來略加點撥,宜都王未必不能重獲恩寵,乘勢而起。畢竟有姊姊、姊夫這一層關係在,總比外人要親近許多,到了緊要關頭,就能成為七郎的一大助力。當然,這是後話,具體如何,我自有打算,現在言之尚嫌過早,等時機成熟,再向七郎稟告。”

    想想諸葛亮的錦囊,聰明人是不是都有這個故弄玄虛的習慣,徐佑沒有繼續追問,而是端坐身姿,久居上位的沈穩大氣撲面而來,問道:“何郎君,你確定自己已經做好決定了嗎?“

    何濡靜靜的道:“莫非七郎覺得我還在猶豫不成?要知道,我回江東這幾年,還是第一次對一個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毫無欺瞞之語!”

    徐佑再次沈默,道:“你有什麼要問我的嗎?“

    何濡眸光如電,直刺人心,道:“敢問七郎之志?”

    徐佑恍惚了一下,似乎又回到了晉陵城外的風絮亭中,隔著厚厚的青綾布幛,聽到袁青杞的妙語仙音。

    “何郎君問的太廣泛了一些,我竟不知如何作答!”

    何濡笑了一笑,道:“或許我換一個問法,七郎定居錢塘之後,意慾何為?”

    “賺錢,做個富家翁,我這人享福慣了,受不了苦。”

    “有了錢財之後呢?”

    “看看能不能寫點詩詞,做點文章,在文風最盛的三吳之地混點名聲。”

    “那,有了名聲之後?”

    徐佑雙目微聚,道:“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名利有了,自然要想盡辦法去掌控足夠的權勢!”

    何濡眼中已經顯出興奮之意,身子略略前傾,道:“什麼樣的權勢才叫足夠?”

    徐佑神態平靜的如同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道:“足夠我殺太子,滅沈氏,報徐氏之仇!”

    他微微一笑,道:“不過此話出我口,入你耳,出了此門,我可是不會認的。”

    “哈哈哈!”

    何濡仰天大笑,推案而起,撲通一聲跪下,道:“既聞七郎之志,濡願追隨左右,效犬馬之勞!”

    徐佑安坐良久,長嘆一聲,道:“如果你實在無處可去,又不嫌棄錢塘是個小地方,我們做個朋友倒是無妨,等買了宅院,你願住多久就是多久。至於其他的,我現在無法承諾什麼,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或許數月之後,你會發現我不過一個庸庸無為之輩,自己就拂袖而去了。”

    何濡不以為意,淡淡的道:“天長日久,人心自見,我定不會讓七郎失望!”

    兩人又密談了半個時辰,談話的內容在很長一段時日內都是絕密,除了隨侍一側的左彣有倖親身參與,再不為世人所知。

    不知不覺過了一個時辰,房門大開,徐佑走了出來,立在屋簷下,負手望著院子裡的古槐,道:“以你之見,眼下最緊要的事,是什麼?”

    午後的陽光穿過簷角,恰好將萬道金光灑在徐佑的身上,何濡站在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卻完全籠罩在陰影之下,道:“還是我進門拜訪七郎時說的那句話,要想在錢塘立足,第一件要緊事,就是幫助詹氏度過眼前的危機!”

    徐佑喃喃道:“錢塘詹氏?詹珽?”

    “不,我們要幫的人,是詹文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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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二十三章 新寡文君


    徐佑推門進去,秋分坐在履霜的床邊,兩人低聲說著什麼,聽到開門聲同時轉過頭來,燕肥環廋,各擅勝場,或嬌俏或清雅的容顏相映成趣,讓這間入了冬就透著涼意的房內,立刻變得溫暖如青陽之日。

    “小郎!”

    秋分迎了過來,噘著嘴道:“你捨得過來了啊?”

    徐佑一笑,點了點她的額頭,道:“來了朋友,總不能趕人家出去吧?“

    秋分皺了皺鼻子,拉著他的手往床邊走去,嘻嘻笑道:“履霜阿姊吃了藥卻不肯睡,擔心你過來的話會看不到,結果這一熬就是個多的時辰,眼皮子都快要睜不開了。”

    履霜臉蛋一紅,道:“我哪有,小妮子別亂說……”

    徐佑走到床邊,秋分搬來胡凳,順勢坐了,道:“好些了嗎?”

    履霜撐起身子,往後靠在床頭,潔白的棉被從脖頸口無聲的滑落,露出更加潔白的領口肌膚和胸前高高的尖筍形狀,螓首低垂,道:“好些了,吃的下粥飯,身上也沒那麼冷了,”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俏皮的看了徐佑一眼,然後抿嘴笑道:“只是藥苦了點……”

    她長的清純之極,可習慣使然,舉手投足之間,不經意就會露出讓人心跳加速的嫵媚神態。徐佑如老僧入定,不受絲毫干擾,道:“良藥苦口,不苦的藥怎麼能治得好病?既然對症,就讓這位劉大夫一直瞧著吧,想來錢塘的名醫不會比吳縣的差到哪裡去。你安心將養,想吃什麼,吩咐侍者去做,可千萬別給我省錢。”

    履霜噗嗤笑了起來,引得胸口不適,掩口輕咳了兩聲,調侃道:“知道了,郎君可是大方的很吶,當初在吳縣開口就要送我十萬錢,可知十萬錢能在錢塘買多少婢子麼?”

    徐佑搖頭道:“人又不是畜生,說什麼買來買去的話?你也是讀過聖賢書的人,既然跟我來了錢塘,當年在清樂樓裡的某些習氣還是改一改的好。”

    履霜神色一正,直起了身子,鄭重其事的道:“諾,我記下了!”

    徐佑點點頭,站了起來,道:“我有事要和風虎出去一趟,幾時回來還說不好。秋分,你和履霜兩人待在這裡,不要分開,也不要到外面去,晚飯已經吩咐過了,到時間就送過來。”

    走到門口,又回過頭望著秋分,溫和的眼睛足以融化一切冰川,道:“小心些!”

    秋分用力的點點頭,道:“嗯,我知道的,小郎放心吧!”

    等徐佑離開,履霜好看的秀美蹙成一個細小的褶皺,靈動的雙眸深處閃過一絲憂慮,道:“阿妹,郎君剛才見的哪位朋友,這麼急匆匆的出去,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我也不知道,只聽左郎君說是京口人,偶然在外面遇到,特地來拜訪小郎的!”

    “這樣啊……”

    履霜慢慢躺了下去,盯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幽幽說道:“我要趕緊好起來才是,就算幫不了郎君什麼忙,至少能讓他外出辦正事的時候不再擔心咱們……”

    秋分黑烏烏的眼睛轉了轉,小聲道:“阿姊,剛才小郎的語氣重了點,你別在意……”

    履霜的聲音聽起來溫柔極了,軟噥軟噥的如同剛剛從蒸鍋裡搖出來的糯米汁,道:“傻丫頭,郎君這樣跟我說話,才說明開始把我當做自家人看待,我哪裡會在意,開心還來不及呢。”

    出了至賓樓,左彣在附近尋了一輛牛車,徐佑的身體狀況雖然大有好轉,但能不走路的時候還是不走路的好。

    “你說詹文君是新寡之婦?”牛車內傳來徐佑的低呼聲。

    “也不能說是新寡,畢竟她的郎君已經死去一年多了。且是未過門,就成瞭望門寡,在錢塘的名聲不太好。”

    望門寡就是未過門先死了丈夫,這是剋夫之命,在哪個朝代都不會有好名聲。徐佑皺眉道:“她嫁的是何人?”

    何濡笑道:“郭勉的獨生子,郭禮!”

    徐佑愕然,這才有些隱約摸到了何濡堅持要來見詹文君的用意。

    何濡知道徐佑初來乍到,對錢塘的人事不清楚,耐心解釋道:“詹文君是詹家宗主的四女兒,平時甚少露面,也沒什麼出眾的才學流傳,至於樣貌,也僅僅中上之姿。可不知為什麼在十三歲時被郭勉看中,親上詹府為自己的獨生子郭禮求親。雖說郭勉是寒門,但家資豪富,名聲響徹三吳,詹氏位列士族,也並非高門華第,所以無所謂門第之別,很快就結下了姻親。等過了三年,詹文君年滿十六歲,雙方定了迎娶的日子,眼看還有五日就到了吉日,可郭禮卻莫名其妙的暴斃身亡,詹氏不願悔婚……這一點倒是比陳郡袁氏還要有儒家的氣節。”

    徐佑沒好氣的道:“別岔開話題,繼續說。”

    “既然不願悔婚,詹文君就要按日子嫁過去,懷中還抱著郭禮的靈位,成為當年轟動錢塘的大事。據說這一幕讓郭勉感動的當眾流淚,成親十數日後,郭勉怕她在郭家孤獨無親,心情煩悶,竟親送她回詹府小住,名雖公媳,實則已將詹文君當做女兒看待……”

    牛車穿街走巷到了城東一處幽靜的小院,隔著圍牆能看到院中孤零零的矗立著一座三層小樓,除此之外,別無餘物。

    徐佑下了牛車,道:“就是這裡?詹氏也算錢塘的大族,可府邸看起來挺簡陋的嘛!”

    “詹氏的莊園在出城往西十餘裡外,這裡僅僅是詹文君在城中的住處,只有她和十幾個婢女下人在,跟詹氏無關。”

    一聽只有詹文君在此居住,徐佑再次皺眉,道:“人家是寡婦,士族出身,不比平常百姓家的無所避忌。你我幾個男子,如何進得去門?”

    “七郎立等便好,若是連門都進不去,我何必帶你來此地?”

    何濡上前叫門,等了一會,一個顫巍巍的老僕走了出來,滿頭白髮,身如弓背,灰濁的眼睛珠子使勁的端詳了半天,這才客客氣氣的道:“我家女郎孀居在此,從來不見外客,幾位郎君要是有要事,可到至賓樓中找無屈郎君,若是無事,還是請回吧。”

    詹珽字無屈,取自“珽然無所屈也“之句。何濡拱手道:“請告知女郎,前日至賓樓前的乞兒報恩來了。”

    別說老僕,就是後面的徐佑和左彣也聽到目瞪口呆。以何濡的才智,加上這些年遊走天下的閱歷,想要成為一方豪富可能有點難度,但要養活自己絕對不是問題,什麼時候淪落到街邊乞討的地步了?
tanakh 發表於 2019-4-14 10:07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二十四章 人情債


    老僕猶豫了下,上下打量何濡,看他衣著做派,無論如何不像是路邊的乞兒,心中起疑,莫非現在的登徒子為了搭訕自家女郎,都已經開始冒充乞兒了嗎?

    何濡微笑道:“麻煩同女郎通稟一聲,她要是不見,我們掉頭就走,絕不多留。”

    老僕被他淡然自若的態度所懾,道:“好吧,郎君請稍候!”

    大門吱呀呀的關上,徐佑乜了何濡一眼,道:“冒充個乞兒就能進門了?敢情這位詹氏女郎是佛門信眾,大慈大悲不成?”

    “佛門就要大慈大悲?”何濡剛要反唇相譏,看徐佑挑了挑眉毛,語氣一頓,將未說出口的話重新嚥了回去,解釋道:“倒不是冒充……我前幾日剛到錢塘時,確實流落街頭,無處可去,跟乞兒沒什麼兩樣。”

    “哦?”徐佑本以為他是裝裝樣子,沒想到竟然真的有這麼一出,道:“怎麼搞的這麼狼狽?”

    何濡倒是對這段乞兒經歷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自得一笑,道:“說起來跟七郎也有關係!”

    徐佑奇道:“你做你的乞兒,關我什麼事?咱們的關係,還沒到連你以前的那些破事都要負責的地步吧?”

    何濡冷冷的乜回了一眼,跟徐佑方才的眼神頗有異曲同工之妙,道:“還不是袁府的下人要價要的太狠?為了打聽七郎的在府中的動靜,我把身邊幾乎所有的錢都花了出去。後來好費了番口舌,才以半價船貲雇了一艘走舸往錢塘來,說好到了地方再付另一半,可我已經身無分文,本打算見機行事,沒想到遇上了潑才,二話不說,把我身上的衣服拔下來抵了債……”

    “噗!”

    徐佑忍不住笑出了聲,方才在至賓樓裡,何濡還若無其事的說在晉陵打聽消息是最簡單的事,沒想到竟然搞的傾家蕩產,打趣道:“你好歹也是多年在江湖行走的人,身上豈能不留一點應急的錢?”

    “在錢財方面,我向來有今日沒明日,囊中多少就用多少,沒有了再去賺也不費什麼工夫。“大抵也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的秉性,何濡乾咳一聲,道:”只是這次追隨七郎的行程太緊,錢又用的太急,一路上竟然沒時間去想法子賺錢貼補。等到了錢塘,又恐錯過七郎的蹤跡,所以在外面街道借宿了一晚。缺衣少食,破爛不堪,不是乞兒又是什麼?”

    徐佑轉念一想,道:“不對,我見你的時候,身上就穿著現在這身衣服,價錢不菲,還住得起至賓樓的客舍,不像是囊中羞澀的樣子啊?”

    何濡的目光停留在緊閉的褐色木門上,道:“那就要多謝詹氏女郎了,要不是她乘牛車經過,不以身份尊卑為意,親自往我身前放下了一千錢,我和七郎見面的時候,恐怕比現在還要狼狽幾分。”

    徐佑這才明白,原來何濡說的報恩,竟是這般的來歷。正在這時,大門再次開啟,老僕恭聲道:“諸位郎君請隨我來,我家女郎在正廳等候。”

    這座院子十分的簡單,除了在左側開闢了一片花圃,種了幾株一品冠、衰衣藤和紅花龍膽等花草,其他的假山流水等士族最常見的裝飾品一應具無,窄窄的青石小路直達位於院中的三層小樓的樓下正堂,幾人的腳步聲嗒嗒作響,卻寂靜的彷彿來到了一個荒蕪的世界。

    老僕蹣跚前行,好一會才走到樓前,立於門外,道:“女郎,客人請來了。”

    “請貴客進來吧!”

    一個女子的聲音響起在幾人耳邊,既不像少女的清脆悅耳,也不像婦人的風情萬種,娓娓道來中透著雲淡風輕的寧靜中和。

    聞其聲而觀其人,雖然還沒有真正見到詹文君,可徐佑對這個女子的第一感覺還算不錯,至少聽起來順耳舒心,沒有端起來的架子和扭捏作態。

    何濡側了側身子,讓徐佑先行,說他桀驁不遜,其實還是懂的幾分人情世故,只看是不是願意委屈自己來逢迎別人。等三人依次進了屋,老僕從背後看了徐佑一眼,然後輕輕關上了門。

    屋內的擺設比起院子更加的不如,灰青色的基調決定了主人的性格和愛好,要麼律己甚嚴,恪盡清苦,要麼生性冷淡,不沾物慾。兩扇單調的沒有任何顏色及字畫的屏風孤零零的立在靠後的位置,東側放著一張三尺許的漆黑竹榻,竹榻兩旁是兩張蓋著四方錦的胡凳,顯然是為了接待徐佑他們剛剛放置的坐具。

    不管是詹氏的女郎,還是郭勉的兒媳,任一種身份都足以過上金鼎玉食的奢靡生活,再怎麼不濟,也不至於自苦若此。可據當下所見,完全稱得上蓬門蓽戶,連最普通的人家都比不過。

    “不知幾位郎君高姓大名?”

    從屏風後再次傳來詹文君的聲音,徐佑望了過去,看不到後面的情形,但隔著薄薄的布幔,依稀可以看到一個窈窕多姿的身影。他自然不會失禮,停留不過三秒就收回了目光,作揖道:“在下義興徐佑,這是我的兩位好友,京口何濡,晉陵左彣,冒昧來訪,尚請見諒。”

    “義興徐佑?這個名字怎麼聽起來有些耳熟……”

    另一個溫語速極快的女子聲音道:“應該是義興徐氏的徐七郎,前幾日傳來的消息,說他在晉陵城外受刺身亡。若不是眼前這人是假冒的,那就是說,當初在晉陵他只是詐死脫身。”

    “千琴,不得無禮!”

    那個叫千琴的女子立刻閉口不言,詹文君歉然道:“徐郎君莫怪,我這個婢女常年在外打理家中雜務,口無遮攔慣了,不知禮數,我又疏於管教,萬望海涵一二。”

    徐佑心中對詹文君的身份起了疑心,按說一個寡居的女子,不該對天下之事洞悉的這般明白,臉上卻笑道:“貴侍心思靈敏,聰慧靈巧,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僕。我在晉陵確是詐死脫身,如今到了錢塘,這一點也不再是秘密,說說無妨。”

    “原來果真是徐郎君大駕光臨,我寡居於此,不便當面見禮,諸位自請安坐!”

    徐佑到中間的竹榻坐了,何濡與左彣分坐左右,詹文君問道:“徐郎君所來何事?”

    徐佑看向何濡,見他絲毫沒有說話的意思,只好代為做答,道:“是我這位朋友,前夜曾蒙女郎餽贈千錢,今日特來道謝。”

    “前夜……”

    詹文君語帶疑惑,千琴低聲道:“前夜女郎從吳縣回來,途徑青吟巷時看到路邊有一乞兒靠坐在牆邊,令停了牛車,親送了他一千錢。”

    “哦,我記起了,是有此事不假。”詹文君倩影微側,偏頭望向坐在竹榻右首的何濡,道:“是這位何郎君嗎?觀郎君儀態風度,當然不會是衣食無著的乞兒,可知那夜是我太過唐突,誤以為郎君潦倒街市,才以錢財相贈,莫怪莫怪。”

    何濡自進門後就安安靜靜的像是個啞巴,應酬的話都交給徐佑來說,這會卻突然大笑,道:“我在夫人遇到的那夜,是真的乞兒無疑,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不定一夜嚴寒,會做了這富庶的錢塘城中的唯一的凍死鬼。得多虧有了夫人贈給的錢財,這才做了身上的衫袍禦寒,也有倖到至賓樓裡住了一晚,嘗了嘗遠近知名的白菹,這份恩情,銘感五內。所以今日厚顏登門,不為別的,只為幫夫人一個天大的忙,還了這份人情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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