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寒門貴子 作者:地黃丸 (連載中)

 
tanakh 2019-4-8 20:34: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2 106210
tanakh 發表於 2019-4-19 18:00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八十五章 迨其謂之


    這一頓茶吃了快兩個時辰,滿屋的茶客先是聒譟起鬨,慢慢的歸於無聲,一個個聚精會神的聽周七巧講述這條白蛇的故事。人間有愛,妖亦有情,五百年輪迴不止,滄海桑田,水枯石爛,可救命之恩卻沒齒不忘,相識斷橋,相知雨後,歷盡劫難,終成眷屬,這一曲人與妖的戀愛,彷彿比之秦漢以來所有的愛情故事都要蕩氣迴腸,讓人潸然淚下。

    周七巧口乾舌燥,但看著缽盂裡的錢慢慢堆滿了出來,心中的爽快實在無以言表。徐佑之前跟他們承諾過,說書過程中收取的錢財全歸他們所有。也就是說,除了每日五百文的固定收入,還有額外的這些賞賜可以納入囊中,只看今日茶客們的反饋,粗略估計一下,縱然沒有五百文那麼多,也相差不是太多了。

    這時候他才記起去找徐佑,可四周望瞭望,沒見到人影,不知什麼時候他們一行人已經悄然離開了。

    同樣離開的還有韓七,他聽了小半個時辰,雖然覺得很有吸引力,但起初跟李福的爭執吃了虧,心裡一直不滿,這種不滿也延續到了說書人身上,起身走到門口,罵罵咧咧的道:“什麼說書人,一隻吠吠老狗!人和蛇的淫靡之事亂彈一氣,等我告上縣衙,治你個傷風敗俗的罪名!”

    他一邊憤憤著,一邊暗自盤算如何出了這口氣,不成想剛走進一個小胡同,兩個青衣人圍了上來,一左一右將他綁到了角落裡,起手對著肚子就是一記重拳,然後不分手腳,全往身上招呼,並且這兩人明顯是有武藝在身,落點刁鑽,痛徹入骨,外面還不見傷痕,真是下黑手的行家。

    “記住,回家了閉上嘴!否則,錢塘湖裡沈一家七口還是很容易的……”

    “是是是,我知道,我閉嘴!你們別打了,放過我吧。”韓七心膽俱裂,跪地求饒,他家裡一妻兩妾,三個兒子,正好七口人。

    錢塘城內的東市從晨時起就人頭攢動,摩肩擦踵,一眼望不到盡頭。作為區域貿易最為集中的場所,人流量向來是全縣乃至周邊數縣之最,日間到這裡來進行各類貨物交易的人不下千餘。

    跟周七巧同樣衣著裝扮的人,站在市場最中的一處半人高的木台上,正以清晰明朗的口音講著白蛇傳。在他周圍先是稀稀拉拉的十幾人,然後變作數十人,再然後圍了裡外三層,後來的人需要拿著胡凳或磚石來墊腳才能看到台上的人,至於能不能聽的清楚,就要看各自的耳力了。

    “……那白素貞捏了劍訣,飛身入雲,和蜈蚣精大戰了起來,不下三百回合,突然隱了身,偷偷來到蜈蚣精身後,一劍刺向他的腰心。你想那寶劍何等鋒利,立刻破開了黑甲沒入了肌膚,噴出一股青色的血跡……”

    “好!打的好!”周圍響起震天的叫好聲,觀眾的情緒完全被調動了起來,更有人高呼:“殺了他,殺了蜈蚣精!”這是入戲太深,已然快要成腦殘粉的節奏了。

    說書人看著台下,乾咳一聲,笑眯眯的道:“容我喝口水……”

    轟!

    又是一陣大笑,有識趣的馬上喊道:“快快快,先生這是要潤口之資,有錢的快捧個錢場……”

    “那你這沒錢的怎麼辦?”

    這人嘿嘿一笑,不知從哪裡尋來兩根短短的圓木,舉到高處啪啪一擊,道:“我專門湊個人場!”

    距離木台不遠的地方聚攏著一群人,為首的坐在胡床上,大冷的冬天穿著單薄的夾棉裲襠,兩條胳膊赤條條的露在外面,要不是現在不流行紋身,估計會在肱二頭肌紋上左青龍右白虎。

    “那邊亂糟糟的在幹什麼呢?”

    “稟行主,好像是在說故事,我剛才去聽了會,還他媽的挺有意思的。”

    “故事?”

    行主表示沒興趣,摸了摸肚子,眯著眼道:“你這憊懶狗兒,還有心去聽故事,趕緊想想去哪給弟兄們弄點錢,三天沒開張了……”

    “嘿,行主可冤枉我了。”他湊到行主耳邊,道:“你可知道那說故事的傢伙是收錢的,叫什麼潤口資,我擠到前面瞧了瞧,怕是有上千文。”

    “什麼?說個破故事還能收錢?”

    行主騰的坐了起來,怒道:“好啊,哪鑽出來的羌奴,來我的地盤做買賣還不交釐金,膽子不小!”

    羌奴是罵人的話,奴婢本就下等,加上胡人的羌字,更加的低人一等。至於釐金,也就是保護費,這些混跡在東市的遊俠兒,聚眾成黨,收取商戶的釐金,已是不成文的規矩了。

    “走,去會會他!”

    行主帶著眾人,手拿著棍棒,氣勢洶洶的剛走出數米,突然有一人冷冷道:“周相,到哪裡去?”

    行主一看,身子頓時軟了,諂笑道:“市令,您怎麼來了?”

    一市的最高長官為市令,下屬有市吏和錄事,再下有薔夫和門卒,負責治安管理等市務,在市場說一不二,權力極大。很多遊俠兒組織跟市令或者市吏等都有來往,否則也不可能坦然處之的收取保護費嗎,這點古今如一。

    這個周相在東市的勢力不算太大,跟市令攀不上交情,但跟市令身後站著的市吏交情頗深,每兩三日都得聚一起吃吃喝喝嫖嫖妓,順便將收來的保護費二一分作五,屬於利益合作的狗肉朋友。

    市令沒搭理他,道:“來人,將這群持械亂市的賊子拿下!”

    一群如狼似虎的薔夫、門卒蜂擁而上,不等周相辯駁,就將他和一眾手下制服於地,塞口縛手,無聲息的押著去了。

    市令看了看說書的木台,依然熱鬧非凡,沒有被這裡的動靜驚擾,道:“這是第幾批了?”

    市吏默然道:“第四批!”

    “好,還有最後一個,叫什麼來著?”

    “張旺!”

    “張旺……哼,真是辱沒了張姓。走,去會會這個市南的行主!”

    市吏心中暗恨,這次抓捕明明是為了剷除那些跟市令沒交情的遊俠兒,要不然勢力最大的王回和費通也不會在今天一個比一個老實,讓人抓不到絲毫把柄,肯定事前得到了市令的通知才隱匿無形。

    真是好手段!

    從今日以後,整個東市的遊俠兒就完全被市令掌控了。不過他也不敢多說什麼,因為今天的整頓市場的行動,市令奉了顧允的手諭,並非擅自做主。他做官多年,深通各種門道,可以陽奉陰違,也可以虛與委蛇,跟市令對著干都無妨,卻不敢無視顧允的命令。

    吳郡四姓,顧陸朱張,那是人人仰望的所在,他小小市吏,又有幾個腦袋冒這個險?所以方才周相被抓,他一聲不吭,連句求情的話都沒有。

    相同的一幕,在鄉市、裡市、草市和墟市等人頭聚集的地方齊齊上演,徐佑事先安排好了人,負責烘托氣氛,引導輿論,該叫好時叫好,該起鬨時起鬨,老百姓都有從眾心理,只要第一波好評如潮,後面就很難再被踩下去。最重要的是,遇到搗亂的要第一時間拿下,譬如韓七,譬如周相,所謂傳播,就是如此,明裡暗裡都要用心。

    不出一日,這些聽過白蛇傳的人會回到他們居住的地方,告知親朋好友,再通過口口相傳,十日內就可傳遍三吳。

    傳播學是門大學問,但不外乎狂轟亂炸,在最短的時間內形成最爆炸性的傳播力度,一旦形成初期的規模,在螺旋效應的作用下,效果很快就能擴大十倍百倍。

    回明玉山的路上,履霜強壓著興奮,道:“恭喜小郎,賀喜小郎!”

    徐佑抬頭望著山路,冬日闌珊處,林木盡禿,蕭殺情景總讓人心情抑鬱,輕聲道:“何喜之有?”

    “小郎初試牛刀,就攪得錢塘風雲變幻,如何不喜?”

    徐佑搖搖頭,道:“逼上梁山而已……”

    “梁山?”

    徐佑笑道:“那是另外一個金戈鐵馬的故事了……”

    到了山莊,何濡正老神在在的斜靠在西角屋簷下曬太陽,秋分在一邊聽他說話:“七郎為人是不錯,但缺點也很明顯,就是心還不夠狠。”

    “心底良善,那不是應該讚美的嗎?”

    “若是小農之家,心底良善自然受四鄰讚美,但想成大事,必須狠的下心。秦二世胡亥得位後將兄弟姊妹數十人車裂而死,漢主劉邦逃難時可以將親生兒女推下車駕,武帝劉徹將死時能夠立子而殺母,魏末帝曹祁更是持鞭抽打親生母親,你說,若是心善之人,可以做到這些嗎?”

    “小郎自然做不到這些……可是,”秋分似懂非懂,道:“若心不狠就做不來大事,郎君又為何願意輔佐他呢?”

    “這句話問的好!”何濡側頭望著秋分,道:“這麼說吧,如果有一天,七郎必須殺了你才能脫離險境,他心不狠,如何下得去手?”

    秋分嚇了一跳,眸光裡先是露出恐懼,慢慢的又消散了去,道:“若真有那麼一天,我自行了斷就是,絕不要小郎為難。”

    何濡微微一笑,道:“這就是了!七郎雖沒有狠辣的心術,卻有使人甘願赴死的氣概。從私裡講,我們這樣的人,誰會真的喜歡跟隨一個翻臉無情的主公呢?”

    “那可未必!”

    何濡和秋分同時轉身,秋分興奮的喊道:“小郎,你回來了。”

    徐佑曲指彈了她的額頭,道:“別聽其翼胡說八道,不會有那樣的情況出現,真到了那種地步,恐怕大家都必死無疑,何來殺一人才能脫險的謬論?”又斥責道:“讓你教秋分讀書識字明理,你跟她說這些做什麼?”

    何濡笑道:“你們出去喝茶聽書卻不帶秋分,我看她悶著無趣,閒聊而已,七郎莫怪。”

    徐佑拿他沒轍,入座後說起今日在六清茶樓的見聞,何濡點點頭道:“南人愛鬼神事,白蛇傳引起轟動在預料當中,但轟動之後,如何引天師道入甕,則要細細琢磨才是!”

    之後三日,說書人的範圍從錢塘擴展到了周邊,又三日往東南蔓延,再三日傳了大半個揚州,僅僅半月時間,就在三吳地區造成了巨大的影響力。從阡陌中耕作的農夫,到市井裡閒談的遊俠,再到青樓花巷,酒肆逆旅,幾乎無人不知白素貞,無人不曉許漢文。更有那些書生名士,開始引經據典,考究白蛇傳裡提到的許多人物地名,比如西湖,比如天雲山,比如白鹿觀,比如刺史木茂,比如道士青見,一時衍生出不少軼事,引得世人追捧,名聲大噪。

    諸暨位於浦陽江中流,是戰國時越國故里,西施故鄉,自古就是出美人的地方。要說諸暨城中最好的去處,莫過於位於城西的那座翠羽樓。樓中有位舞姬,名叫春水,容貌固然春水般清澈動人,歌聲更是冠絕諸暨,如同化作鳳舞於九天上,有人稱堪比錢塘宋神妃,為一時雙絕。

    十八個士子圍坐在翠羽樓中,除了一人穿著普通的夾棉布服,其他的無不是綾羅錦緞,光鮮過人。眾人把盞共酒,談詩論畫,自然也少不了說一說時下最火的白蛇傳。

    “要說這白蛇,著實寫的妙。我聽那說書人說了一日,已經費了三千文的潤口之資,要不是天黑宵禁,真想讓他一氣說完才好。”

    “誰說不是呢?你才聽了一日,我已經連聽三日還樂不思蜀。哎,不知那白素貞被青見道人壓在西湖邊的元陽靖廬之下,到底出不出的來?”

    “其實也怪,白蛇傳似是而非,像是本朝發生的事,卻又不像。”

    “怎麼說?”

    “先是天雲山,錢塘縣確實有天雲山,這跟事實符合。但山中並無道觀,更無什麼白鹿觀。然後是西湖,錢塘只有一座錢塘湖,也叫明聖湖,卻從來沒有西湖的名號。再者,木茂刺史,茂,卯也,木卯為柳,這明顯諷的是揚州刺史柳權……”

    “那,青見道人怎麼解?”

    “莊子雲對辯為爭,對辯當然要見面,青見恐怕是個靜字……”

    “靜?莫非是杜靜之?”

    “不好說,也說不好!”

    “咱們今日是要議結社的事,這白蛇傳只是鬼神之論,姑妄聽之,且莫信之。若不是以鬼神諷當下,也就罷了,若真是如你所料,牽扯到了柳刺史和杜祭酒,你我有幾個腦袋夠參與到這等事去?”

    “也對,好好好,不談也罷,還是結社要緊。”

    文人結社起於六朝,經過隋唐的發展,到了宋明時已經十分的成熟了。江東又是文人輩出的書香之地,結社之風幾成燎原之勢,這十八人都是諸暨本地人,因為志趣相投走到一起,後來決定學習吳縣、錢塘等地的先進經驗,結社互助,共揚文名於外。

    一人站了起來,端著酒杯,道:“諸兄,小弟不才,願為詩社取一名號,若得採納,幸何如之!”

    此人名叫孔瑞,字子端,是會稽孔氏的旁支,雖然已經算不上門閥,可在諸暨依然是數得上的世族。他身穿朱衣,身高不過六尺,但容顏端正,環顧四周時志得意滿,可見平日裡驕縱慣了。

    “子端,你文才斐然,取的名號定然極好,我靜聽之。”

    “元嘆你還能‘迨其吉兮’,可我已經‘迨其今兮’了。子端你快些道來!”

    “若這般說,元嘆和幼叔卻又不及我了。”又一個士子站起身,端著酒杯走到孔瑞身邊,挽著他的手臂做合巹酒的模樣,道:“我可是‘迨其謂之’,比你們都急上三分!”

    他人笑的直打跌,元嘆和幼叔對視一眼,齊齊搖頭,道:“還是明初你厲害,甘拜下風,甘拜下風!”

    《詩經?召南》裡有一篇《摽有梅》,是女子待嫁的詩句,共分三章,首章“迨其吉兮”表述女子尚有從容之意,次章“迨其今兮”已經見了焦急之情,到了末章“迨其謂之”,可謂迫不及待。文人聚會,說話自不會象山野村夫一樣直白,但這三人以文人自居,卻用女子待嫁來拍孔瑞的馬屁,風骨如何,可見一斑。

    孔瑞笑了笑,他雖然知道這些人多為諂媚,但心底也是很歡喜的,道:“我昨夜得殘詩兩句:花謝小妝殘,鶯困清歌斷。我等結社,還不是為了花時月夕,燕集賦詩?正好取句中清歌二字,作清歌社,諸兄以為如何?”

    “絕佳!”

    “極妙!”

    “清歌……滄浪之水清兮,歌以詠言!子端果然辭章鏃鏃,我等不及。”

    孔瑞轉頭望著那個布服男子,意態懇切,道:“不疑,你覺得清歌社足以揚名嗎?”

    這個布服男子,正是那日在吳縣外和徐佑有過交談的張墨,他笑了笑,道:“還不錯!”

    孔瑞大喜,道:“有五色龍鸞這句話,清歌社必定大盛!”

    既然張墨沒有異議,清歌社的名號算是定了下來,孔瑞今日做東,自然要讓一眾社友盡興,早下了重金要春水留出一天的空檔,不許接別的客人。這會大事已了,特召春水進來獻歌。

    春水身披翠羽薄衫,香肩微露,肌膚勝雪,玉腿開合之間,衫內風光若隱若現,幸好房內放著炭盆和紅爐,不然可真是要風度不要溫度了。她美目一掃,掠過張墨時微作停留,最後落在孔瑞身上,抿嘴一笑,明艷照人。

    對她們這些以色侍人的青樓女子而言,怎麼取悅人心,已經是一種本能,無關容貌和才華,使錢最多的人,永遠可以得到最好的待遇。

tanakh 發表於 2019-4-19 18:01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八十六章 七言至此,吾道不孤

    “春水,近來可有新作?”

    孔瑞是翠羽樓的常客,也是春水的入幕之賓,聽她的喘息要多過歌聲。春水施施然道:“昨日剛得一新詩,譜了曲尚未唱過,或有不當的地方。郎君若不棄,春水就斗膽唱給諸位郎君賞鑑。”

    方才那個愛拍馬屁的幼叔笑道:“尚未唱過?那我等今日豈不是有倖共賞碧玉破瓜時了?”

    碧玉破瓜時出自六朝樂府《碧玉歌》,本指女子十六歲成年,後逐漸演變為處子破身的寓意。幼叔此言放在青樓內,固然不算多麼的下流,但春水也是成名的歌姬,以歌藝娛人為主,可不是什麼人都能染指一二,當面聽到這些,容顏微微變的有些不自然。

    孔瑞笑道:“看來幼叔是動了慕艾之思……這樣吧,今日燕集,你若是做出一首好詩來,由我出資,邀你和春水共度一夜。”

    一旁從不做聲的張墨聽到這話眉頭輕輕皺起,看了一眼春水,卻也沒有多說甚麼。春水眼波在孔瑞身上打了個轉,見他不是說笑的樣子,又慢慢的垂下頭去,好一會才抬頭嬌笑道:“正是,若郎君做出好詩,我願自薦枕蓆!”

    “好!才子美人,日後我清歌社又多一佳話!”元嘆和明初起鬨道:“春水娘子,你可不能偏愛幼叔,若我們做出好詩來呢?”

    春水綻放出明月般燦爛的笑容,道:“這可難為我了,奴家只有一個身子,如何伺候的好數位郎君?不如打個賭,哪位郎君的詩作最上品,奴家就陪誰好了。”

    “這樣最是公平!”幼叔笑著站了起來,道:“這裡我詩才最差,就由我拋磚引玉,先行獻醜了,請諸兄和娘子評鑑!”

    他來回踱了幾步,吟道:“曾宴桃源洞,一曲鸞歌鳳。長記別伊時,殘月落花重。”

    “上品!”元嘆擊掌讚道:“桃源深處,一曲鸞歌,難忘美人情濃,唯有別時月殘花落,又該何等傷心?寫情寫景,道盡了對春水的一片心意。我自認不及,就不厚顏與你爭了!”

    “幼叔詩作佳,元嘆評鑑亦佳,我們也自認不及!”眾人紛紛表態,擺明瞭要送幼叔做春水的***郎。

    不料明初不死心,道:“我昨夜偶得佳句,實在心癢,也吟誦一番,請諸兄評鑑。”他起身,負手而立,道:“西風吹羅幕,畫樓月影寒。嬌多情脈脈,羞把同心捻。”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是好,此詩和前詩不相上下,其實都算不得上品,但大家結社不是為了爭長短,而是為了抱團取暖,一致對外,所以無論支持誰,都得罪另一個,一時鴉雀無聲。

    孔瑞是結社的領頭人,別人說不得話,他說了無妨,笑道:“明初的詩欲揚先抑,更得閨中妙趣,我覺得可為上上品。”

    明初嘿嘿一樂,拱手道:“幼叔,承認了!”

    幼叔並不著惱,眼珠子一轉,道:“我們說的都不算,今天是春水作詩監,她評定誰人為上品,就是上品,別人不得有爭議!”

    元嘆瞠目道:“詩監?”

    “行酒令有酒監,做詩也自然得有詩監,要不如何分出勝負?”

    聽他說的有意思,眾人都表態讓春水作詩監為兩首詩定品。春水一介歌姬,身份低賤,評論誰為上都不好,正無可奈何時,突然聽張墨道:“我也來湊個熱鬧!”

    孔瑞一愣,繼而笑容滿面,道:“難得不疑有雅興,快快,我也要迨其謂之了。”

    張墨安坐不動,以手輕擊幾案,頃刻間詩作已成,吟道:“春風澹蕩俠思多,天氣淨綠氣妍和。桃含紅萼蘭紫芽,朝日灼爍樂園華。卷幌結帷羅玉筵,齊詎秦吹盧女弦。千金雇笑買芳年。”

    一詩吟畢,四下靜默。其時五言為貴,七言古詩不說上不了檯面,但至少入不了主流,文人墨客凡做詩,皆以五言為上品,很少有人願意作七言詩。

    不過,單單以詩意而論,張墨勝過幼叔和明初不知凡幾。春水這時不用再刻意迴避眸光,直直望著張墨,兩行珠淚順頰而下,道:“三位郎君都是諸暨的名士,詩作必然極好。只是奴家見識淺薄,細細聽來,齊詎秦吹盧女弦,千金雇笑買芳年。兩句詩道盡吾輩身世,聞之淚下!”

    詩以達意,還有什麼比美人珠淚更有說服力?此輪比拚張墨無懸念勝出。本來輸給名動三吳的五色龍鸞也沒什麼,但牽扯到了美人春夜,幼叔有些衝動,騰的站了起來,道:“五言負了七言,還有何話講?明初,我們走就是了!”

    明初猶豫了一下,看了看孔瑞的臉色,道:“幼叔,朋友間論詩而已,莫要意氣用事!”

    “你!哼!”

    幼叔揚袖欲去,孔瑞斥責道:“幼叔,清歌社剛剛成立,你就要鬧事不成?快坐下,傳出去,沒得讓別人笑話。”

    幼叔氣鼓鼓的仍不肯作罷,此時只有張墨出來說句客套話,安撫一下幼叔的情緒。可張墨卻嘆了口氣,逕自站起,道:“我家中有事,先行一步,諸位安坐。”

    說完毫不遲疑的轉身出門,孔瑞剛要張口挽留,但其他人都是恨不得他趕緊離開的表情,也不好違逆了眾意,心中頗有些可惜。以張墨的名聲,若能留在清歌社,日後跟餘姚的九子社對抗時必定會是一大助力,可惜了!

    張墨下了樓,撲面的寒風鑽入口鼻,立刻變得清醒無比。他之前受過孔瑞的恩惠,所以這次邀請無法推托,只能赴約入社。本打算忍著滿屋子的俗氣,做一個旁觀者就好,可終究道不同不足為謀,再待下去,真怕要憋出病來。

    突然,二樓窗口傳來春水的曼聲長歌,“水光瀲灩晴方好”,張墨突的一震,立在寒風中側耳傾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

    後面一句聽不太清楚,他急的幾乎要昏厥過去,竟提起布袍,一路小跑上了樓,無視孔瑞等人的詫異目光,高聲問道:“欲把西湖比西子,最後一句是什麼?”

    春水見張墨去而復歸,竟歡喜的站了起來,再無法遮掩心意,痴痴道:“你……你回來了……”

    這下別說旁人,就是孔瑞也看出春水真正心儀之人,正是這位張墨張不疑,臉色一沈,眼神變得有些暴戾起來。

    他只當春水是玩物,像方才那樣送給幼叔,明初,或者張墨玩一夜都沒問題,但春水若是真心喜歡上了張墨,那性質就完全不一樣了。

    給予別人,是他的賞賜,

    可動心,就是在他臉上狠狠的抽了一巴掌!

    雖然眾人並不敢露出異色,可他已經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疼!

    諸暨,沒人敢傷他孔瑞的顏面!

    張墨沒有察覺這一切變化,只是不停的追問:“最後一句是什麼?”

    春水從歡喜中反應過來,忐忑的望了孔瑞一眼,見他神色如常,心頭微微一鬆,開口唱道:“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她的歌聲如同晨露滑下荷葉,連荷葉內裡的痕跡都塗抹的鮮翠欲滴,尤其在拐角時輕輕一跳,帶著幾分俏皮和生動,然後啪的一聲沒入厚重無邊的土地裡,親眼見證了生命的誕生和勃發。

    但比歌聲更好的,卻是這四句詩:

    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張墨卻彷彿從歌聲中剝離了靈魂,遙遙的飛到了那一夜,吳縣城外,江河之間,一人於簡陋的船艙裡發出了震耳欲聾的聲音: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兩首七言,兩首絕唱!

    只有他才能寫出這樣的詩,也只有他才會寫這樣曠絕當世的七言詩!

    春水反覆吟唱,聽得眾人如痴如醉,等一曲終了,幼叔大讚道:“之前讀列子,說韓娥過齊,鬻歌乞食,餘音繞樑三日不絕,今日才知誠不我欺。春水娘子,這首詩何人所作?叫什麼名字?”

    “此詩從錢塘傳來,不知何人所作。至於名字,我記得叫《錢塘湖雨後》。”

    錢塘湖……

    元嘆一驚,猛然道:“原來白蛇傳中的西湖,真的是錢塘湖……”

    孔瑞卻對此不感興趣,望著張默,心中滿是疑慮,道:“不疑,你若是初聞此詩,如何會知道只有四句?我聽你追問春水時,一直說的是最後一句是什麼……”

    “因為這種詩體亙古未有,以七言四句為一首,聲韻和音律都有規則,只是……只是我還不知道,這個規則到底是什麼……”

    張墨一轉頭看到自己方才作的那首詩被春水抄錄到了紙上,一把抓過撕的粉碎,揚手擲於樓下,道:“此瓦礫之作,讓藤紙蒙羞。”

    然後大笑道:“七言至此,吾道不孤。從今而後,錢塘湖將以西湖名之了!”

    袍袖翻飛,布袍似錦,張墨揚長而去,瀟灑神態,在春水的腦海中久久不曾抹去。

tanakh 發表於 2019-4-19 18:01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八十七章 意亂


    詹文君來見徐佑的時候,他正在練字,旁邊履霜伺候著研磨。以前研磨的是秋分,但這小妮子性子活潑,學白虎勁勁頭十足,一牽扯到了書房的勾當,立刻變得笨手笨腳。說來也不怪她,以前的徐佑恐怕十幾年內進書房的次數屈指可數,秋分跟著瘋慣了,拿刀劍的手拿不住筆桿子,倒是情有可原。

    自從履霜身子大好之後,研磨的差事就換了人。她最擅長的就是這類事,加上身子長開,眉目如畫,從頭到腳透著勾心動魄的嫵媚,比起青澀的秋分,燈下研磨時頗有點紅袖添香的味道了。

    不過現在履霜收斂了許多,往日在清樂樓裡學的伎倆全都摒棄不用,舉止端莊,言談有矩,跟士族女郎沒什麼兩樣。

    “夫人稍待,我去淨手……”

    “不用急,你繼續寫,我看著就好!”

    詹文君俏立一旁,她身形修長,幾乎跟徐佑齊頭,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微微側了一下身子,然後螓首低垂,似乎這樣看上去會顯得矮一些。

    “觀郎君字,總覺變化無窮,時而峻棱畢現,時而神閒態濃,舒朗坦然中卻又著輕靈意趣,實在賞心悅目。”

    “你可別誇,再誇我手一飄,字就寫歪了……”

    詹文君眼波流轉,笑意盈盈,湊過去仔細看徐佑寫的什麼,肩頭微微相觸,又轉瞬分開,粉嫩的側臉泛著淡淡的紅暈。

    “元陽靖廬別傳……這是什麼?”

    徐佑一邊揮毫,一邊答道:“道家有三十六靖廬,世人所知不多,我來為廣大的白蛇傳愛好者普及一下見識……”

    對徐佑口中時不時冒出的古怪言語,詹文君已經見怪不怪,比如愛好者三字,猜倒也猜的出含義,只是覺得他用詞很是稀奇,卻偏偏通俗易懂,這點連庾法護也比不了。

    “揚州有虞山,山峰四垂若傘狀,忽一日仙雲密佈,光華連通天地。煙霧異香,氤氳不散,至辰時漸慚開霽,故後稱天雲山。因見混元真象立於山前,神光照天,指錢塘湖西畔一地,立成靖廬,良久乃隱。刺史上奏後命為元陽廬。其後百餘年,元陽廬屢屢為教中不尊混元之輩侵擾,或作別院,或為隱宅,起居奢華,壞我道心,真禽獸也……”

    混元就是老子,詹文君看的明白,這是為鎮壓白素貞的元陽靖廬做鋪墊,卻不知徐佑為何非要將這元陽靖廬安在錢塘湖畔,據她所知,那裡並沒有天師道的產業。

    “湖西畔可有所宅院?”

    “有一處……可那是前太僕卿魏公的宅子,自他離世後已經長年空置……”

    “這所宅院已經被魏度送給了天師道,被杜靜之作了錢塘別院,許多不為人知的勾當都在那裡進行,是他的老巢之一。”

    魏度是魏太僕的嫡孫,不學無術,但信奉天師道,所以將這間舊宅翻修一新後獻給了杜靜之。

    詹文君訝然,道:“這等秘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其實也算不得秘事!”徐佑寫下最後一字,將筆交給履霜,由她拿去清洗,然後對詹文君笑道:“魏度在會稽常常自詡跟杜祭酒關係匪淺,有次還說漏了嘴,將錢塘別院的事透露了出去,被杜靜之私下狠狠責罰了一頓。這消息就是從那時傳出來的,正好被其翼探聽到了。”

    正如詹文君所說,這等秘事,魏度再不著調,也不可能輕易洩露出來。何濡在楚國佈局多年,自有他打探消息的途徑,但短時間內未必有能力打探到這段秘辛。所以徐佑是在說謊,關於天師道的內幕,捉鬼靈官李易鳳是比何濡更好的選擇,但這一點,詹文君不必知道。

    詹文君如今對徐佑深信不疑,高興的道:“真是天助我也,讓杜靜之自食惡果。”

    徐佑轉身欲去淨手,不料袍袖太長,從紙面上掃過,立刻污了一片。詹文君就站在他身側,忙伸手去抓袍袖,腰身撞到了桌角,然後腳下一滑,竟摔向徐佑懷中。

    徐佑此時的站位不好著力,被詹文君一撲,不由自主的往後倒去,雙手下意識的抱住了她的纖腰。

    隔著羅衫,似乎可以感觸到肌膚的溫潤絲滑,徐佑還沒來得及感受,腦後一疼,重重的摔在地面。

    時光彷彿定格在這一刻,兩人緊緊的貼合在一起,詹文君的頭埋在徐佑的脖頸,如瀑的青絲脫離了髮箍的束縛,流水般灑了下來,映襯著那露出在外的肌膚比雪還白上三分,光滑如玉的臉蛋近在咫尺,微微喘急的呼吸如同蠕動的貪戀紅塵的蛇,絲絲的鑽入耳中,若有若無的清香充斥鼻端,把整個房間變得曖昧和溫暖起來,讓人迷失,也讓人為之迷醉。

    徐佑從痛感中恢復過來,第一反應,就是胸前的兩團柔軟。他是過來人,平時為了禮節也不會盯著詹文君的敏感地方看,加上這個時代的衣服大多寬鬆,再厲害的老司機也目測不出對方的大小和形狀。這下貼合的嚴絲合縫,立刻全方位的感受到那裡的高聳和渾圓,甚至連擠壓中的些許變化都完整的印在了腦海裡。

    他的手還放在詹文君的腰間,身體不受遏制的有了反應,兩腿間突兀的鼓了起來,正好頂在詹文君的方寸之間。

    “唔……”

    一聲嚶嚀,如泣如訴,詹文君雖然是寡婦,但出嫁夫亡,未經人事,如何受到了這等曖昧和碰觸,立刻渾身發燙,臉頰紅的要滴出水來,軟綿綿的趴在徐佑身上,媚眼如絲,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俗話說飽暖思淫慾,徐佑離開了義興的險境,到了錢塘又不用為五斗米折腰,再經過這段時日的精心調養,體內的陽氣已然恢復的差不多了。而他對詹文君也頗有好感,說不上傾心,但美色當前,如此親密,是個男人都會忍不住有些神思搖晃。

    “七郎,別……”

    徐佑的手慢慢下滑,攀上翹起豐腴的隆臀,輕輕一捏,下身往上頂了一頂,隔著衣褲的摩擦更加的真實和刺激,幾乎要忍不住翻身入巷。詹文君終於從迷亂中恢復了一點點的清醒,強忍著酥軟和羞澀,紅唇附到徐佑耳邊,聲音猶如蚊鳴:“這裡不行……”

tanakh 發表於 2019-4-19 18:02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八十八章 捧殺


    徐佑一頓,腦海中瞬時飛過了許多念頭,雙手托著詹文君的腰身,將她放到身邊的地上,一個翻滾,遠遠的靠在了牆角,重重的呼出一口氣。

    他感覺的到,如果剛才不管不顧的上下其手,很可能就這般奪走了詹文君的第一次。但他身上背負了太多東西,尤其在女色上絕不能如此的放縱,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成大事,必須要學會忍耐!

    不知過了多久,詹文君強撐著嬌軀,從地上站了起來,低著頭整了整紛亂的衣裙,然後閉目片刻,讓砰砰亂跳的心慢慢的重歸平靜,臉上的紅緋逐漸散去,可眼眸中的水仍像要滴出來似的,咬著唇瓣,瞟了徐佑一眼,輕聲道:“謝郎君饒過了我……“

    徐佑被她的媚態挑逗的幾乎又要有了反應,苦笑道:”該我謝你才是,謝夫人饒過了我……“

    ”小郎,何郎君在外面,等著要見你……呃,小郎,你怎麼了?“

    履霜推開房門,看著兩人的神態,心中微微一動,卻不露聲色的道:”小郎,何郎君求見!“

    徐佑打個哈哈,道:”其翼來了?讓他進來吧。夫人等下還有要事,履霜,你代我送夫人出去吧。“

    “喏!夫人,請!”

    詹文君點了點頭,儘量保持著腳步穩健,卻不敢再看向徐佑,轉身離開。

    何濡皺著眉頭走了進來,道:“詹文君今天怎麼怪怪的?”

    徐佑怕他看出破綻,道:”有什麼奇怪的?來來,看看我這篇《元陽靖廬別傳》。”

    “不對!“何濡狐疑的看著徐佑,道:”你也很奇怪,往日我要說詹文君的事,你肯定要細細追問,怎麼今天卻故意岔開話題?“

    徐佑知道這傢伙人精一個,很難瞞過他的眼睛,乾脆不搭理他,道:”元陽靖廬的文章要盡快傳出去,你和千琴商議,讓船閣的船工做好此事。還有,《錢塘湖雨後》的反響怎樣?“

    說起正事,何濡只能暫且放下絡時代流傳最廣的那個禽獸不如的笑話,指著履霜樂道:“你有庾法護善謔的天份,日後可作女白駒……”

    何濡看了看嬌滴滴的履霜,搖頭道:“此言千萬別讓庾法護聽到……”

    徐佑奇道:“怎麼?”

    “庾法護雖然善謔,但最恨本朝風氣大開,女子可以像男子一樣讀書識字談詩論畫結伴出遊,甚至可以在內府為官。他曾宣揚以《女誡》為本,要世間女子再回閨房之內,足不出戶,目不識丁,相夫教子即可。”

    徐佑自重生以來,不知聽過多少次空谷白駒庾法護的大名,實在沒想到這個愛說笑話的大才子竟然是個大男子主義的堅定執行者。

    果然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履霜也收了笑容,立在一旁,小心的道:“何郎君說的極是!”

    徐佑大手一揮,道:“咱們自說笑而已,管他何事?履霜,去拿水來。”

    履霜應聲去了,何濡嘆道:“七郎,你真是暴殄天物!”

    徐佑摸不著頭腦,道:“我怎麼暴殄天物了?”

    “以履霜的資質,應該是練習合氣術的上佳爐鼎,硬是被你調  教成了木頭人。”

    “哈,你說這個啊……木頭人也好,省心!

    徐佑對履霜未必有多少信任,但也知道在錢塘這裡,或者說在這個時候,她沒有辦法做什麼小動作,唯一的條件,就是收起清樂樓裡那一套,除此之外,由的她想幹什麼幹什麼,並不加以約束。

    “沒想到,其翼你連天師道的合氣術也懂?”

    何濡詫異的看著一臉猥瑣的徐佑,道:“天師道交通門閥,勾連朝堂,有八成靠的就是合氣術。普天之下,略知一二的人不知有多少,你幹嗎這副神態?”

    徐佑乾咳一聲,不知該說什麼,正好履霜端來一盆清水,他得以躲過尷尬,拿起紙浸入盆中,看著墨跡散開,亂成一團,再也分辨不出字跡,突然抬頭道:“你剛才說到張墨,他是怎樣吹捧我的?”

    “他說《錢塘湖雨後》如名章迥句,處處間起;典麗新聲,絡繹奔會。又說七言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詩文之美,江左莫逮!”

    徐佑聽的臉紅,但情勢所逼,不得不為,抄詩也就抄了吧,總比命懸一線來的好。況且這些評價對於蘇軾而言,也不算過分,嘴上謙遜道:“張不疑過譽了。”

    “這不算過譽……”何濡嚴肅起來,道:“他還說,七郎你一首七言詩,可謂千百年詩家一人而已!”

    “什麼?”徐佑驚的身子一顫,眼神驟然凌厲起來,道:“他果真如此說的?”

tanakh 發表於 2019-4-19 18:02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八十九章 見血不見刀


    何濡默不作聲,這樣明擺著的事,徐佑其實並不是真的需要他的回答。

    “這是捧殺!”徐佑冷冷道:“讀過《風俗通》吧,裡面有篇文章‘長吏馬肥,觀者快之,乘者喜其言,馳驅不已,至於死。’我現在就是這個騎馬的將死之人!”

    他來回踱了幾步,在窗戶前站住,望著遠處的山巒,皺眉道:“張墨與我無仇無怨,為何想置我於死地?”

    履霜猶豫了下,道:“譬如班固和傅毅文才相當,可班固卻常常瞧他不起,文人相輕,自古而然。小郎雖跟張墨有過臨江論詩的交往,但有些事,仍不得不防!”她引用曹丕在《論文》裡的經典論斷,言外之意,是說張墨嫉妒徐佑的文才,所以才故意將他捧到高處,惹來眾人的怨尤而殺之。

    何濡也道:“履霜說的不錯!文人殺人,向來見血不見刀,七郎須謹防此等宵小之徒的卑鄙招數!”

    徐佑凝眉良久,那夜江面上空冥寂寂,張墨爽朗的笑聲猶在耳邊迴蕩,搖頭道:“張墨不至於胸懷這般狹隘,五色龍鸞何等名聲,怎麼會對我一個毫不起眼的小人物下這般狠手?”

    “張墨文名顯於東南,聽聞傲骨錚錚,頗有君子之風。但此等人往往華而不實,一旦遇到強大的對手,立刻原形畢露,比之小人更加的猙獰可怖。”何濡多年來行走在明暗之間,以陰符四相察視世道人心,見了太多人面獸心之輩,所以並不覺得有什麼奇怪,道:“以張不疑的才學,自然能夠看出七郎的西湖詩開一代風氣之先,將來的成就必定遠在他之上,因此決定先發制人,在你還沒成名時就用詭計將你的前程扼殺在繈褓之中。”

    他眸光四濺,讓人不敢直視,聲音低沈卻字字珠璣,道:“此計用意有二:一,你若是聰明人,看出風頭不對,恐怕再不敢公開承認這首詩為你所作。這樣不佔屈人之兵,對張墨而言,是上上策;二,你若是愚笨不堪,跳出來自報家門,就會被江東文人士子群起而攻之,下場如何,自然不用多說。而且不管你作何選擇,張墨都可坐收漁人之利,此子用心險惡,實在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何濡篤信人性本惡,所以他的切入點往往偏向於黑暗的一面,並且是最黑暗的那一面。徐佑嘆了口氣,道:“也罷!這首西湖詩並非為了替我揚名,而是對付天師道的明箭,我再蠢也不會出面認下,做那隻註定逃不掉的出頭鳥。不過,能通過此事看清張墨的面目,也算利大於弊,只是……哎,可惜了!”

    張墨的拚命推崇雖然給徐佑帶來了一點潛在的小麻煩,但對白蛇傳而言卻是難得的正面宣傳。這時節大眾傳播媒介極其的匱乏,不管詩詞歌賦,還是花草蟲魚,一旦經過名人評鑑,身價立時暴漲百倍。

    比起後世,這種話語權的力量,才是真正的瘋狂和強大!

    五色龍鸞一開口,效果立竿見影,江東第一名妓李仙姬在揚州大中正主持的西園雅集中首次開唱《錢塘湖雨後》,一眾名士,包括陸緒、曇千在內的大才子都一一賦詩作合,不出七日,引得天下傳唱,盡人皆知。

    另外,揚州大中正在被問到關於《錢塘湖雨後》是不是為《白蛇傳》背書的時候,親口評鑑說白蛇傳寫人寫妖一針見血,寫情寫怨入骨三分,一改秦漢以來志怪書的粗陳梗概,辭婉華麗,故事曲折,首尾完整,堪稱巔峰之作,與《錢塘湖雨後》交相輝映,各有千秋。

    大中正的地位,比起張墨自然要高處無數倍,此語流出之後,不僅市井間掀起聚眾同聽白蛇傳的熱潮,連士族門閥中的清貴也開始出重資邀說書人到宅院中說書助興,一時間整個江東幾乎到了談笑有白蛇,人人論許仙的地步,說的直白點,要是跟人碰面說不出白蛇傳裡的一兩段劇情,你簡直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而隨著劇情的進展,從開始時跟著白素貞的視角斬妖除魔護衛一方,到後來被青見道人拆散人家恩愛夫妻的無恥行徑氣的七竅生煙,眾人的議論重點也從紛紛的鼓掌叫好,變成了臭罵白鹿觀道士,甚至偷偷的在暗中說起天師道的不是——這要在以前,天師道地位崇高,誰敢動這樣的心思?

    正如千里之堤毀於蟻穴,在徐佑的推波助瀾下,人心如蕩蕩洪水,開始突破長久以來的信仰桎梏,更多的人試探著從更多的角度和方向去審視思考天師道本身所代表的意義。

    縱然這種審視和思考極其的幼稚和淺嘗輒止,但有審視,才能有反思,有反思後再積極的思考,才能有進步!

    當然,天師道百年餘威,家大業大,不會那麼容易就毀於一旦。可杜靜之卻不同,畢竟他只是揚州治的一治祭酒,他不是天師孫冠,也代表不了整個天師道,對他個人品行的質疑和不信任在悄然不覺之間,就如同滾雪球般越來越大,且有煌煌不可阻擋之勢。

    當元陽靖廬的文章出來之後,這種不信任愈演愈烈,雖然還沒人敢公開,但街頭巷議中已經將杜靜之和青見道人合二為一。席元達初始時接到下面人的奏報,並沒有將這種輿論導向放在心上。他見事還算明白,杜靜之位高權重,不知道多少人暗中腹誹,恨不得拉他下馬,狠狠的踩踏兩腳,就是天師道內部也有不少人虎視眈眈,想要取而代之,身居揚州煙花地的大祭酒,惹來點非議再正常不過。

    最重要的是,他的精力完全被詹氏的事拖延住了。詹文君突然分家,完全打亂了他們的計畫,一時有點不知所措,反應過來之後通過刺史府行文錢塘縣衙,沒想到顧允這個狗才竟敢無視柳權的諭令,嘴上說的挺好,一定在查實之後秉公處置,實際上卻推諉拖延,找各種藉口不派衙卒去查封詹氏。雖然席元達又將這等情形告了上去,但顧允靠山太硬,刺史府不願過分得罪於他,尤其他們的目的已經達到,郭勉如甕中之鱉,身陷囹圄,對天師道的事也就不那麼上心,並且傳話給杜靜之,讓他派往錢塘的人謹慎行事,慢慢尋找機會,不要行險,以免局面不好收拾。

    杜靜之將這番話傳到席元達耳中,氣的他在房間裡摔了東西,指著詹珽破口大罵了足足小半個時辰。詹珽出身貧賤,可被詹氏收養之後,所待甚厚,哪裡受過這樣的羞辱,也氣的差點昏死過去。但現在的他自外於詹氏,彷彿無根之浮萍,沒了安身立命的所在,今後的仰仗唯有天師道,人窮志短,豈敢得罪席元達?別說罵幾句,就是真的被鞭子打到了身上,也只能咬著牙忍了。

    也是在這個時候,他突然想起當初詹文君說的那句話:“這個世上,值得你信任的,只有家族!”

    但事已至此,哪裡還有後悔藥可吃,只能一條道走到黑了,細細想來,也是可悲的很。

    在至賓樓待的氣悶,席元達獨自到外面散心,行走到錢塘湖邊上。平靜的湖水如同一面鏡子,在陽光照耀下,彷彿閃著點點的金光。低矮的垂柳隨風微蕩,細細的柳枝像極了不遠處行走的女子被絲帶繫住的腰身。正在極目遠眺的時候,兩個男子結伴從身後走過,一人低聲說道:“叫了多少年的錢塘湖,現在要被那些讀書人改稱西湖了。你說,這湖在錢塘東面,如何叫做西湖?”

    六朝時錢塘縣的規模不大,城市的主要建築大都位於錢塘湖的西部,後來經過隋唐時經濟人口的發展,才慢慢將主城區擴建到了錢塘湖以冬,也是從那時起,錢塘湖才有了西湖的名稱。

    另一人道:“其實改了也好,你沒聽說嗎?那首不知誰人所作的西湖詩已經名動江左,諸暨的張墨,餘姚的賀碣,華亭的陸緒等名士都齊聲誇說好,連咱們揚州的大中正也讚譽有加,真改了名字,咱們錢塘人也臉上有光不是?嘿,我有個遠方親戚在吳縣做官,曾去清樂樓聽過李仙姬唱西湖詩,回來後幾日不思茶飯,耳邊都是美人的嬌聲環繞,別提多動人了……”

    “說的也是!哎,聽說諸暨人對改名最熱衷,尤其那個張墨,你猜為什麼?”

    “為什麼?”

    “還不是因為詩裡有一句,一句什麼來著?到嘴邊記不起來了……”

    “欲把西湖比西子!”

    “對對,就是這句!西施可不就是諸暨人嘛,拿錢塘湖比成西施,真給他們諸暨長臉!”

    兩人一邊說著,一邊來到席元達身邊,興許見他容貌不善,往旁邊移開了十幾米,確定聽不到他們的對話,又興致勃勃的聊了起來。

    “白蛇傳裡不是說白素貞被壓在西湖邊的元陽靖廬裡嗎?我這幾天都轉了幾十圈了,怎麼沒找到啊。”

    “也就你傻!沒聽劉秀才說嗎,白蛇傳是借鬼神之口諷喻當今,元陽靖廬肯定不會真的叫這個名字!”

    “怎麼不會?元陽靖廬別傳怎麼說的?這元陽廬可是混元真人的靖廬,豈能做假?劉秀才只是讀了幾天書,又沒有被朝廷徵辟,西貝秀才罷了,他的話聽不得,聽不得!”

    “你啊,不僅不識字,連聽書都聽不明白!”這人扭頭看了看席元達,見他沒什麼反應,悄聲道:“別傳裡可說了,元陽廬被天師道的惡人給佔了,變為自個的隱宅,天天作那些採補童男童女的沒天理的事,哪裡有臉再用混元真人的靖廬名號?”

    “好你個老狗,今日怎麼就跟我對著干呢?”另一人笑罵道:“不過,你說的都在理!要是我,愧對仙道祖師,也沒這個臉!”

    “誰說不是呢?可惜孫天師遠在鶴鳴山,對咱們揚州的事不甚了了,不然也不會任由惡人作威作福,欺壓良善,損了天師道的萬年福業……”

    “哎,卻不知道這惡人是誰,不然,我非告到鶴鳴山去!”

    “我前日在東市偶然聽人說起,白蛇傳裡的青見道人,其實就是杜祭酒,這個惡人嘛,嘿……不說也罷,不說也罷!”

    “放肆!”

    兩人同時一愣,席元達不知何時已經出現在他們身後,臉色烏青,冷冷的目光如有實質,讓人不寒而慄。

    “誰人教唆爾等詆毀杜祭酒的?”席元達伸手按住兩人肩膀,道:“三吳道首,何等尊貴,你們豬狗一般的蠢物,也敢在背後非議?”

    兩人肩頭劇痛,腿腳軟綿綿的癱倒於地,嚇的三魂丟了六魄,磕頭求饒道:“不敢了,不敢了,我們再也不敢了,請郎君開恩,饒了我們這一次……”

    “饒了你們?”

    席元達眼中掠過一道殘忍的神色,手在兩人頭頂一抹,暗勁從掌心噴薄而出,立刻昏厥過去。他一手挾了一人,迅速離開。

    至賓樓的地下密室內,兩碗冷水澆到臉上,兩人同時醒來,手腳被束縛在鐵架子上,周圍燈火晦暗,陰森可怖,看著眼前如同鬼怪的席元達,幾乎要屎尿齊流,哭嚎聲頓時響了起來。

    “饒了你們可以,但我只饒一人,誰先招出內中情由,我就饒了誰。至於另一個的下場,”席元達笑的比哭的還難看,一刀砍在了鐵架上,鏗鏘之聲,震耳欲聾,道:“死!”

    “我說,我說!”

    “我先說,郎君,讓我先說……”

    席元達很滿意,他最喜歡看著別人哀求掙扎的可憐模樣,手一指,道:“好,你說!”

    被點到這人立刻高興的無以復加,另一人卻如喪考妣,眼睛一翻,又昏了過去。

    “我是聽西街的劉秀才,不,劉明義所言,他,他說白蛇傳裡的青見道人就是杜祭酒,然後還說,還說……”

    “還說什麼?”

    “小人不敢說!”

    “說!不說我先割了你的舌頭!”

    “他……他還說杜祭酒私下裡掠買了不少良家女子,用作採補的爐鼎,林屋山上,早已白骨纍纍,屍橫遍野……”

    “可恨!可恨!可恨!”

    席元達目眥欲裂  ,手起刀落,一顆頭顱飛起,鮮血射出,高達尺餘。剛才昏去的那人迷迷糊糊的睜開了眼,正好看到這一幕,慘叫一聲,徹底人事不省了。

    “來人!”

    兩個天師道的五百籙將應聲出現,席元達滿臉血跡,猙獰如夜梟,一字字道:“去西街,帶劉明義回來!還有,派出在錢塘的所有人手,去打探外界流言,是不是真的對師尊如此不利!”

    “諾!”

tanakh 發表於 2019-4-20 08:21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九十章 船閣


    在城內老宅的密室,也就是上次徐佑差點被百畫帶進去的船閣,正調動自成建以來的全部力量,以平時難得一見的高效飛速運轉起來。密室內十分的空曠,有點像後世的防空洞,裝飾不見奢靡,簡單的塗上白漆,跟普通民居沒什麼兩樣。整體成格字型,共分作了五間,每一個房間裡都有十數名身穿黑色戎服的船工,或記錄,或傳遞,或爭執,或商議,大都腳下不停,行色匆匆,一片忙碌嘈雜的景象,但看上去很是干練和沈穩,各司其職,有條不紊,沒有絲毫的雜亂。

    時不時的會有穿著青色褶裙的侍女穿梭在各個房間內,將他們收到的情報集中起來放入一個小小的竹籃內,然後走到密室東側,手在牆上一推,一道肉眼不可見的暗門緩緩開啟,透過白燭的亮光,可以看到內裡別有洞天。

    跟外面不同,這裡雖然狹小,卻雅緻的很,四周的角落放著密閉的火爐,有專門的管道通風,數張羊皮做成的精美的地毯鋪在地上,隔開了地底的濕寒之氣,的一刻,敵人都有可能驚覺,然後逃之夭夭!”

    “諾!”千琴恭敬的應了一聲,又笑道:“船閣上下,必定不會讓夫人失望。”

    徐佑一直沒說話,四下打量這間密室的佈置,方才在外面看了船閣的運作方法,雖然擺脫不了古代那種簡單無序的組織結構,但至少意識到了線性結構的重要性,從上到下的分級逐漸清晰,不過還沒有具體到某個部門某個人的細緻的分工協作。

    他隨意的看了一眼,放在最上面的一份簡報卻引起了他的注意:“午時元達出,至湖畔,擒二人歸。”後面附著四船伕的處理意見是“著查實回稟。”

    徐佑拿了起來,仔細看了一遍,問道:“這是剛剛送來的?”

    千琴瞪了徐佑一眼,對他擅自翻動簡報十分不滿,但當著詹文君的面也不敢多說甚麼,接過簡報看了看,道:“應該是,我還沒來得及看……”

    詹文君也接過去,目視徐佑,道:“是不是哪裡不對勁?”

    徐佑神色凝重,道:“席元達抓的什麼人?”

    詹文君示意千琴回答這個問題,千琴扭過頭道:“秦重!”

    秦重四十歲,是船伕中年紀最大的人,面重如棗,烏髮長鬚,平日裡為人就邋遢不堪,這次在船閣中待了多日,連袍袖和鬍鬚上都沾染著油漬。聽到千琴的召喚,立刻起身過去,先對詹文君行禮,然後對千琴恭敬的道:“女郎有何吩咐?”

    千琴將簡報遞過去,道:“席元達抓的是什麼人?”

    秦重答道:“眼下還不知詳情,但席元達處我們派有十餘人不分晝夜的監視,不管發現任何舉動,都要立刻回報。這只是第一條反饋回來的訊息,估計下一條很快就會傳遞迴來……”

    話音剛落,提籃侍女又送進來多份情報,另三名船伕翻看之後,拿著一張紙遞給了秦重。秦重大略一看,從容道:“稟女郎,席元達抓的兩人住在西街胡桃巷,於巷口擺攤做點小買賣,沒有背景,各有家室,衣食充足,恐為議論白蛇傳時牽扯到了天師道,故被席元達遷怒,當下生死不知。”

    千琴故意不做聲,望向徐佑,看他如何處置。徐佑沈思一會,面色柔和,對秦重道:“你的看法呢?”

    秦重沒跟徐佑打過交道,但也知道他是詹文君眼前的紅人,不敢大意,雙手抱拳,執禮甚恭,道:“席元達應該已經聽到了些許風聲,抓這兩人最多問問市井間的傳聞,抽打一頓也就放了,不會過多的折磨他們。我認為繼續監視也就是了,錢塘畢竟不是吳縣,席元達惹不出大亂子。”

    千琴也點了點頭,贊同秦重的意見。徐佑凝視著席元達的名字,過了一會,突然道:“西街由哪位船工負責?”

    秦重和千琴對視一眼,都被徐佑的心智所震懾,西街確實藏著一位船工,在坊間鼓吹民眾對天師道的仇恨。‘

    秦重忙道:“西街的船工叫劉明義,早年讀過書,後來父母雙亡,家道中落,為了乞食活命於半年前加入了船閣,是個收集情報的好苗子!”

    徐佑猛然回頭,道:“萬棋,讓左彣進來。”

    左彣坐在外面的西北角,四周無人,懷中抱劍,優哉游哉的閉目養神。由於派出去太多的人手,尤其排的上名號的高手都派去貼身保護分散各地的說書人,徐佑怕船閣這邊有突發狀況無法應對,所以讓左彣離開明玉山,來城內坐鎮幫忙。只是千琴心性刻薄,口中常帶諷刺,左彣懶得聽,更懶得跟她鬥嘴,於是來船閣這五六日,沒有特殊情況一般都待在外面,圖個耳根清靜。這次徐佑拐道船閣,也是為了要看看他這幾日待的如何。

    “左郎君,徐郎君請你進去!”

    左彣虎目張開,心中似有感應,輕輕撫摸了一下劍鞘。

    要殺人了麼?

    方才在外面已經打過招呼,再者以兩人的關係,客套話也不必多說,徐佑直接道:“風虎,你和萬棋馬上到西街去,將一個叫劉明義的人安全帶回來。若是遇到天師道的人阻撓,儘量不要動手,實在無法避免,由你自行決斷。萬棋,你聽風虎指揮。”

    萬棋清冷的聲音響起,不帶一分遲疑,道:“諾!”

    徐佑很少這樣說話,事態應該十分緊急,左彣沒有追問細節,道:“請郎君給我一名帶路人,到了西街,指出劉明義即可!”

    徐佑點點頭,轉身望著詹文君,道:“夫人!”

    詹文君雖然不直接管理船閣,但對船閣的四名船伕還是認識的,也不徵求千琴同意,高聲道:“馮九娘,聽到徐郎君的話了?你去安排一下,穩妥一點,不要出紕漏!”

    馮九娘是船伕中唯一的女性,衣著樸素,相貌平平,要不是在這裡見到她,會以為是哪來的村婦而已。也許只有這樣的人,不顯山不露水,才是搞情報的好手。

    她應了一聲,領著左彣和萬棋去了。秦重偷偷瞧了瞧千琴的臉色,心中盤桓了一會,道:“郎君,你的意思,席元達會去為難劉明義?這……錢塘縣治下,顧明府律令森嚴,席元達再大的膽子,也不敢光天化日之下去惹讀書人……劉明義在西街名聲不小,畢竟跟那兩個貨殖之輩的身份不同……”

    徐佑還沒答話,千琴陰陽怪氣的說道:“有人第一次來船閣,好像比我們這些長年住在這的人還要明瞭該怎麼辦事。要不以後船閣就交給人家管理好了,我啊,安心守在夫人身邊,做一個鋪床疊被的侍婢就行了。”

    “千琴!”詹文君斥責了一句,徐佑揮揮手錶示沒關係,道:“秦兄,你說的本也不錯,劉明義是讀書人,等閒沒人會去招惹他,但你忽視了一點,就是席元達的性格!”他耐心解釋道:“劉明義加入船閣不足一年,行事難免倉促,加上文人多口舌毒辣,定是教唆那兩個商販說了什麼過火的話惹惱了席元達。席元達身為揚州治的消災靈官,位高權重,又得杜靜之護佑,處事向來乖戾無比,隨心任性,若我所料不差,那兩個商販此時此刻,怕是凶多吉少……至於劉明義,我若是席元達,從商販口中問出誰人教唆,豈肯善罷甘休?別說是個讀書人,就是士族中人,也照抓不誤。你別忘了,當初夫人前往富春縣,天師道都能攔江行刺,還有什麼惡事是這些無法無天的人做不出來的?”

    所謂情報,其實就是窺探人心,從蛛絲馬跡中推測一個人的行事風格,然後做出應對的法子。秦重被這番話說的心服口服,當著千琴的面不敢表露出來,只能拱手退到一邊,摸著長鬚不再言語。

    千琴嗤笑道:“你僅僅聽了這麼點訊息,就憑空臆斷席元達如何如何,處理情報若簡單至此,夫人還養著我們這些人做什麼?乾脆都拉到田裡做耕地的佃戶好了……”

    徐佑微微一笑,道:“術業有專攻,你是情報方面的行家,真拉去耕地那叫浪費人才。不過千琴小娘似乎看不起佃戶,這,我就不樂意聽了,耕地其實也是很有技術含量的行業,讓你做不一定做得來……”

    “你!”

    千琴每次鬥嘴都說不過徐佑,還氣的一肚子火,尤其詹文君站在他那邊,實在忍無可忍,怒道:“好,既然你說的這麼自信,敢不敢跟我打個賭?”

    “賭什麼?”

    “要是席元達真的派人去抓劉明義,我立刻離開船閣,不再插手這裡的事。要是沒有,你從今往後,不許再踏入船閣一步。”

    “胡鬧!”

    詹文君剛要說話,被徐佑打斷,笑眯眯道:“可以,不過賭注改一下,要是我贏了,你日後要聽我吩咐,讓你往東就往東,讓你往西就往西,不許再頂嘴,更不許在腹中罵我。要是我輸了,日後遇見你自行退避三舍,若退無可退,就執弟子禮,如何?”

    千琴一臉狐疑,徐佑笑眯眯的樣子實在不像個好人,但這樣的賭注對她而言利大於弊,誘惑力太大,哪有不賭的道理。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tanakh 發表於 2019-4-20 08:21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九十一章 火上澆油


    西街距離船閣不遠,半個時辰後,左彣和萬棋回來覆命,跟他們一起回來的還有劉明義。劉明義二十出頭的年紀,同這個時代的大多數讀書人一樣,身材瘦弱,面目清秀,興許被生活所迫,眼神少了點儒生的堅定和狂熱,而是帶了些疲憊不堪的滄桑。

    徐佑望著劉明義的右臂,包紮在外面的灰色棉布正滲出腥紅的血跡,道:“受傷了?”

    左彣低聲道:“我和萬棋抵達時正好遇到天師道的人,他們做了喬裝,先一步挾持了劉明義。後來動手時我被十幾個人纏住,一時沒有防備,害得劉明義的胳膊中了一刀。屬下辦事不利,請郎君責罰。”

    旁邊的萬棋聽到左彣自請處罰,表情疑惑了一下。在她單一的思維世界裡,徐佑的命令是帶劉明義回來,又沒說不許受傷。不過左彣待在徐佑身邊最久,連他都這麼說了,肯定有什麼特別的道理,所以猶豫了下,也跟著說道:“請郎君責罰!”

    徐佑輕笑道:“能從天師道手中把人搶回來,已是大功一件,賞你們還來不及,哪有什麼責罰?好了,先去休息吧,剩下的事交給我和夫人處理。”

    經過詢問劉明義,得知事情經過果然如徐佑猜測的那樣。他接到船閣的任務,立刻在私底下宣揚天師道的種種不是,並將白蛇傳中隱含的深意解讀成直白的語言廣而告之。由於劉明義讀書識字,在西街很受街坊尊重,說的話份量十足,很快就在民眾的心中種下了懷疑的種子,也間接導致了那兩個商販在聊天時被席元達聽去,落個生死不知的悲慘下場。

    問完了話,由馮九娘安排劉明義去療傷,刀傷雖然不算很重,但最怕感染,一旦潰爛就有性命之憂。徐佑正在思考下一步的計畫,眼角的餘光看到千琴偷偷摸摸的想往外面溜走,冷哼一聲,道:“哪裡去?”

    千琴的身子僵在當場,好一會才回過頭,眼中透著尷尬。雖然賭約規定以後要對徐佑言聽計從,可一時半會轉不過彎來,依然死鴨子嘴硬,道:“你管我去哪……”

    “哦,看來有人想要賴賬了!”

    徐佑唇角揚起,道:“我記得你是讀過《左傳》的,裡面有句話‘君子有言,信而有徵’,不知做何解?”

    千琴能把《左傳》中的典故信手拈來,自然知道這句話的含義,卻狡辯道:“我是小女子,又不是君子……”

    徐佑臉色一沈,道:“你執掌船閣,手下數百名部曲,一聲令下,就可以驅使他們慨然赴死。他們中可有人因為你是女子而生輕慢侮蔑之心?可有人因為你是女子而起陽奉陰違之志?”

    “這……”

    千琴支吾了半天,臉頰一陣陣的發熱,想要反駁,卻自知理虧,說不出一句話來。

    “立約作賭,即是承諾,諾而不守,如何服眾?不能服眾的人,執掌這麼重要的船閣豈不是兒戲,若有閃失,上,有負郞主夫人,下,有負船工部曲,你捫心自問,午夜夢迴之時,良心可安?”

    千琴被他當面指責,肺都要氣炸開來,纖手緊緊握住,指節都因為用力變得發白,貝齒咬的幾乎碎掉,雙眸惡狠狠的瞪著徐佑,道:“別說了!我願賭服輸!你想怎麼折磨我,就直說吧!”

    “別太看得起自己,折磨你?我沒那個時間,也沒那個心情!”徐佑淡淡的道:“先下去吧,等我有心情的時候,再來收你的賭注!”

    等千琴氣不可遏的離開,一直在旁沒有說話的詹文君笑道:“這丫頭心性其實不差,只是愛逞口舌之快,又因為某些原因與我不合,所以連帶著遷怒郎君。幸得郎君運籌帷幄,讓她心服口服。”

    徐佑歉然道:“夫人恕罪!千琴畢竟是你的侍女,我這樣管教她有越粗代庖之嫌,還望不要介懷為是!”

    “你管教的好!”

    詹文君嘆道:“我這人其實御下無方,心中對百畫最厚,可百畫卻背著我私通外敵。千琴跟神妃走的近些,自我來後就不怎麼交心。雖然平時執禮尚算恭敬,但背後也多腹誹之言,只是看她執掌船閣還算盡責,我一般也懶得與她計較。至於十書,你知她的來歷,所以名份上雖是主僕,但實際她也從不把我放在心上。唯有萬棋,看上去冷若冰霜,難以接近,實則心思單純,忠心耿耿,跟著我出生入死,從不曾後退半步。外人常說我身邊十百千萬,四個奴婢皆是腹心,可真正能倚為腹心的,又能有幾人?”

    “知人知面,總難知心,這是世間常事!”徐佑寬慰道:“夫人宅心仁厚,不以權術御下,自會得到部曲們的擁戴!”

    “好了,不說這些了!”詹文君能被郭勉看重,接管郭氏這樣龐大的基業,心智之堅毅非常人可比,輕易不會吐露心曲,只是跟徐佑前些時日差點在房內折騰出事來,雖然懸崖勒馬,及時收手,但心理上幾乎已經把他當成了很親密的人,所以才一時軟弱,說出了這番話。

    “郎君,接下來我們怎麼辦?”

    徐佑笑了笑,道:“席元達如此沈不住氣,那我們就再給他添把火!”

    錢塘縣衙。

    兩個守門的衙卒遠遠看到走過來一群老百姓,前面的七八人穿著白色的孝服,手中舉著白紙,上面寫著血紅的一個“冤”字,哭泣聲十里可聞,立刻知道發生了大事。一人上前詢問緣由,得知大概後驚的目眩頭暈,差點站立不住,連滾帶爬的衝進縣衙,正好遇到鮑熙,急急說道:“主簿,外面來了一群人,要告天師道消災靈官席元達為非作歹,草菅人命……”

    鮑熙同樣一驚,但他城府森嚴,臉上不動聲色,道:“不要慌,你去將眾人引到大堂等候,我去找明府稟告。”

    顧允接到消息,勃然大怒,穿上官服昇堂審案,見堂下哭聲一片,幾個婦人和老嫗鼻涕橫流,口齒不清,說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何事,正無奈間,一個儒生打扮的人屈膝跪下,道:“明府容稟!”

    “堂下何人?”

    “在下劉明義,錢塘人,世居西街胡桃巷,跟這些人是鄰里。他們的冤情,在下略知一二,並且我胳膊的刀傷也跟此案有關。”

    顧允點點頭,道:“你細細說來,不要有一絲遺漏。真有冤屈,自有朝廷律法為爾等做主!”

    “什麼,人沒抓到?”

    兩個五百籙將對視一眼,都看到對方深深的懼意,同時膝蓋一軟,撲通跪了下來。席元達走到兩人近前,眼神可怕之極,道:“堂堂兩個五百籙將,帶了二十人,竟然連一個文弱書生都抓不回來,我揚州治的臉面,都被你們丟盡了!”驟然飛起一腳,將一人踢的凌空飛起,重重的砸到窗楣上,然後摔落地面,噗的吐出一口鮮血。

    “說,到底怎麼回事!”

    還跪著的那個五百籙將心驚膽顫的道:“我……我們帶人到了胡桃巷,本來已經抓住了劉明義,可撤退時遇到了兩個人,一男一女,修為極高。我等力戰不敵,只好……只好眼睜睜看著他們救走了劉明義……”

    “一男一女?認出面目了嗎?”

    “他們臉上戴著幕籬,面目……面目看不清楚!”

    席元達眯起了眼睛,他能成為揚州治的消災靈官,自然不會是蠢笨之人,雖然還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本能的感覺到了危險的臨近。

    “有沒有兄弟受傷?”

    “傷了十一人,一人重傷不治,在回來的路上死了!”

    席元達又是一怒,死了就死了,他不是心疼手下,而是覺得這麼多人對付兩個人,竟然還死了一個,簡直太丟臉了,伸手就是一巴掌,把跪著這個也打的口吐鮮血,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滾起來,帶著受傷的人馬上離開至賓樓。還有,把密室那兩個死人弄出去找個僻靜的地方處理了,不要留下痕跡!”

    “諾!”

    安排好這一切,席元達以為萬無一失,抱著詹珽送他的歌姬到屋裡胡天胡帝去了,直到整個至賓樓被錢塘縣的衙卒圍住,才被詹珽慌張的叫了起來。

    “靈官,鮑熙來了,指明要見你!”

    席元達奇道:“他見我做什麼?”

    詹珽也不知就裡,疑惑道:“是不是刺史府向錢塘縣施壓,顧允終於決定幫咱們了?”

    他這一日都忙著清點至賓樓的家當,對席元達殺了兩個商販的事並不知曉,更不知道他還派了人去抓劉明義。見到鮑熙出面,還以為事情的轉機來了。

    席元達穿上衣服,道:“走,去會會他!”

    鮑熙其實並不贊同顧允的做法,席元達何等身份,牽一髮而動全身,沒有十足的把握,絕對不能輕舉妄動。但顧允堅持己見,說百姓鳴冤告狀,若是不能為他們做主,與禽獸何異?這話太重,鮑熙也不敢再過多堅持,只好走一步算一步,局勢撲朔迷離,他還要看看再說。

    “鮑主簿!”

    “席靈官!”

    打過招呼,鮑熙看門見山,道:“明府請靈官過衙一敘!”

    席元達道:“我有要事在身,無法離開,請主簿代為告罪。”

    “哦?”鮑熙知他不會輕易就範,突然問道:“敢問靈官,今日午時,是不是去過錢塘湖畔?”

    “不錯,我去湖畔賞景,盡興而歸!”

    “可曾遇到兩個男子,一人高胖,一人瘦矮?”

    “不曾!”

    “可曾見過劉明義?”

    “不曾!”

    鮑熙身在公門,審訊的技巧出神入化,立刻知道席元達在說謊。以消災靈官的性格和為人,若不是心中有鬼,早就大怒拂袖而去,哪裡肯老老實實的回答這些問題?何況他連問劉明義是誰都不問,一口咬定不曾見過,明顯破綻太多。

    識破了席元達的謊話,也就是說告狀的百姓所言屬實,鮑熙心中非但沒有一點高興,反倒滿是憂慮,轉頭望著詹珽,道:“詹郎君,不介意我讓人搜查一下樓內各處吧?”

    詹珽莫名其妙,不知該如何是好,席元達卻笑了起來,道:“主簿奉命而來,詹郎君豈敢不從?請吧!”

    鮑熙的目光在席元達臉上打了個轉,心中另生計議,微微一笑,道:“不必了!打擾兩位,我這就回去覆命。留步,留步!”

    送走鮑熙,詹珽心中納悶,道:“鮑熙搞的什麼鬼名堂?”

    席元達目光透過漸暗的天幕,似乎看到一張大網在緩緩張開,冷冷道:“讓你的人都出去,打聽縣衙那邊發生了什麼事。還有,我明日一早就回林屋山找師尊求救,錢塘這邊你要穩住,不要慌,更不要亂!”

tanakh 發表於 2019-4-20 08:22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九十二章 鬆排山面,月點波心


    月冷寒泉凝不流,棹歌何處泛歸舟。

    白蘋紅蓼西風裡,一色湖光萬頃秋。

    錢塘湖的美,不同於流俗的淺薄,而是醞釀在骨子裡的風情萬種,站在湖畔,近看鬆排山面,遠眺月點波心,清風徐來,溫柔似水,讓人忍不住流連忘返。

    “不知鮑熙能不能將席元達拿住……”

    徐佑折下柳枝,握在手中輕輕的把玩,凝視著湖對岸那座飛簷入雲的別院,道:“席元達不是蠢材,我們在船閣耽誤了一會,再讓劉明義鼓動百姓去縣衙伸冤,中間隔了快兩個時辰,足夠他安排妥當,將一切毀屍滅跡。鮑熙也是隻老狐貍,不見兔子不撒鷹,沒有確鑿把握肯定不會動手拿人,估計此行要無功而返。”

    詹文君其實也有這方面的顧慮,望著徐佑的側臉,疑惑道:“既然郎君早知如此,為何又要走這步棋呢?”

    “席元達性急情躁,為人暴戾,我們要做的,就是逼他一點點失去理智,然後慌亂之中,露出致命的破綻。鮑熙看似無功,卻能將席元達逼到絕地,不反擊,坐以待斃,惶惶不可終日;反擊的話,又不知就裡和深淺,只能想辦法向林屋山求援……”

    詹文君驚道:“所以你讓子愚守在至賓樓外,就是為了防止席元達逃離錢塘?”

    “是,要麼今晚,要麼明早,席元達必定會想辦法離開,只要朱睿攔的住他,就能逼他繼續犯錯……”徐佑眼神冷冽,道:“天師道家大業大,對付他們,除了步步為營,尋找機會,別無良策。”

    詹文君深感欽服,道:“郎君行事如行弈,實在鬼神莫測!”

    徐佑搖頭道:“力弱用計,是無奈之舉。真有選擇的話,我寧可現在就衝入至賓樓,為夫人取了席元達項上人頭!”

    詹文君美目盈盈如秋水,在徐佑臉上打了個轉,然後別過頭去,不知想些什麼,耳根處的肌膚卻清晰可見的紅了一片。徐佑話剛出口就後悔了,前幾日那場乾柴烈火的碰觸之後,詹文君避了他三天才恢復了正常的交往,這會一時口快,又讓兩人陷入尷尬的境地,真是何苦來由。

    正想著如何緩和下氣氛,萬棋飛身而至,道:“鮑熙帶著衙卒從至賓樓離開,沒有見到席元達!”

    詹文君輕咳一聲,轉回身子,神色看不出異樣,道:“郎君果真料事如神!”

    徐佑卻沒答話,沿湖邊前行了十數米,用柳枝探了探水深,又沿著岸邊的泥土劃了長長的一道線,陷入了沈思當中。

    鮑熙空手回到縣衙,顧允問道:“人犯呢?”

    “沒有抓人!”

    “嗯?是不是發現了疑點,席元達並非元兇?”

    “倒也不是!”鮑熙沈聲道:“席元達應該跟兩商販和劉明義被勒一案脫不了干係!或者說的肯定一點,他就是此案元兇!”

    顧允皺眉道:“既然先生認定了元兇,為何不帶他回來審問?”

    “被擒的商販已經罹難,屍骨無存,劉明義口說無憑,都不能將席元達定罪。”鮑熙勸道:“明府,對付席元達不是易事,他背後站著的可是杜靜之,須三思後行!”

    “先生,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可不要忘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杜靜之也好,席元達也罷,只要不在我的治下犯案,我自不會去招惹他們,可現在是兩條人命……”

    顧允慢慢起身,頎長挺拔的身材,美貌如婦人的容顏,都在這瞬間遠去,唯有一言一字,充斥天地之間,道:“兩條人命!光天化日,眾目睽睽,竟敢掠人於前,殺人於後,殺人後復又掠人,簡直視朝廷律法如兒戲,似這等無父無君之徒,別說區區一個消災靈官,就是孫冠親臨,我也要拿他問罪!”

    “飛卿!”

    這是鮑熙到錢塘輔佐顧允後第一次叫他的字,然後撩起袍襟,緩緩跪下,言語懇切之極,道:“席元達自然要拿,但如何拿他,還望你稍安勿躁,等我見過一人後再做打算!”

    “見什麼人?”

    “一位昔日老友。”鮑熙的目光穿過層巒疊嶂,落在遠處的明玉山頭,道:“我想知道,他到底要幹什麼!”

    明玉山中少了平日裡的熱鬧,大半部曲都派了出去,僅留部分精英在莊內各處值守。鮑熙到了山腳下,被巡山的守衛攔住,亮了棨牌,並有人認出了這位錢塘主簿,立刻往山上稟告。接到消息的十書不顧腿傷,坐在四人步攆親到山腰相迎。按理說鮑熙小小一個錢塘主簿,十書心高氣傲,連看都不會多看一眼,但今時不同往日,郭氏風雨飄搖,能得縣府的助力,對當下十分的重要。鮑熙是顧允的心腹,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所以得罪不得!

    鮑熙表明來意,讓十書大感意外,但也沒說什麼,命人送他去見何濡。何濡似乎早料到鮑熙會登山拜訪,在房內溫酒以待,笑道:“丹崖,山中夜寒,快來喝杯酒暖暖身子!”

    鮑熙被他先聲奪人,心氣不由一滯。雖然明知這是何濡玩的手段,但問罪的意願也就淡了,到對面入坐,拿起酒聞了聞,讚道:“好酒!”

    “雪泥驚鴻,郭大的最愛,自然好的不能再好!”

    “說來我到錢塘多日,卻一直無緣品嚐此美酒,今日托其翼的福!”

    “知道丹崖好酒,特地厚著臉皮找詹文君要了幾斗雪泥酒,足夠你我開懷暢飲,不醉不歸!”

    鮑熙又湊近酒杯聞了聞,滿臉貪戀之色,卻還是把酒杯放下,嘆了口氣,道:“我家明府一腳已經踏進了沼澤之內,我雖有意跟文長敘舊,卻心緒不寧,實在難以盡興。”何濡當年化名吳非,字文長,在江州刺史府做僚屬,所以鮑熙故意說起舊時名號,一是為了重敘舊情,二來,也有威脅的意思。

    “哦?”何濡淡淡道:“以丹崖兄的才智,究竟何事能讓你這般為難?不妨說來聽聽,或許我可以為君謀劃一二。還有,我現在名何濡,字其翼,丹崖兄莫要叫錯了!”

    鮑熙跟何濡在江州時相交匪淺,所以也是這個世上少有瞭解他的人,知道此人偏激成性,一言不合就可能動了殺機,聽他言語中暗含疏遠和防備,不敢大意,斟酌一下語句,道:“今日縣衙門前一群庶民聚眾鬧事,哭聲震天,其翼可知詳情?”

    “鬧事?”何濡眼瞼低垂,道:“兩人死於非命,一人刀下逃生,縣衙為百姓伸張之所,聚而哭訴,份屬應當,何謂鬧事?”

    “其翼果然知曉!”

    鮑熙目視何濡,寸步不讓,道:“有冤自可伸冤,具狀可以,擊鼓可也。明府通過集問、查核、以律論之後,考實斷明案情,若有不當之處,再哭喊冤屈不遲。只怕愚民無知,為人所操控,以逞某些不可告人之私慾。這等行徑,其翼還是以為份屬應當?”

    “丹崖利口,我向來不及。”

    何濡見鬼還能說上七分人話,真要論辯起來,十個鮑熙也不是他的對手,只不過此次要借用顧允的勢力,懶得針鋒相對,所以笑了笑,道:“就依你所言,庶民鬧事,但死傷三人是不是屬實?若屬實的話,你不去抓兇犯,卻來山中尋我,是何道理?”

    “說的輕巧!席元達是杜靜之的螟蛉義子,抓了席元達,杜靜之如何安撫?請其翼教我!”

    何濡舉起酒杯,道:“喝了這杯,我再告訴你如何安撫杜靜之!”

    鮑熙嗜酒,拒絕了一次,難拒絕第二次,端起酒杯先品一小口,然後一飲而盡,道:“好,好,好!”

    三聲好字餘音尚在,何濡又遞過來一杯,鮑熙接過後又是一飲而盡,如此反覆,眨眼功夫,案幾上的兩壺雪泥酒就空蕩蕩了。

    鮑熙酒水下肚,氣息翻騰,可眼神愈發的明亮,道:“其翼,你說,杜靜之該怎麼辦?”

    何濡坐直了身子,雙手交疊胸腹間,眼睛乍然綻放出刺目的光華,道:“我可以明白告訴丹崖,席元達此番不可能活著離開錢塘城。杜靜之若還在揚州治祭酒的寶座上,早晚要找顧允算賬,打蛇不死反受其害,既然如此,不如和我們一道先發制人!”

    鮑熙身子一震,道:“你想幹什麼?”

    “席元達死,揚州治祭酒也不妨換另外一人來做!”

    鮑熙驚呆當場,右手顫抖著指向何濡,道:“這是徐佑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

    何濡雙手抱攏入袖,道:“是誰的意思,重要嗎?”

    鮑熙無言以對,許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錢塘湖畔。

    徐佑扔掉柳枝,用石塊在地上做了標記,道:“就選在此處,今夜吩咐人手,避開巡夜的耳目,悄悄的在這裡挖出蛇窩。記得做成長年累月的模樣,具體細節由巴陵請來的那個捕食者負責,務必萬無一失。”

    詹文君瞧了瞧地面,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奧秘,問道:“郎君,錢塘湖邊這麼多地方,為什麼要選擇此處?”

    “此地燥濕適中,距離對面的那座別院大約二三十丈,不算太遠,也不算太近,方便其翼做法,將白蛇引到那邊去。另外,從這裡開始,沿途多林木民舍,便於他隱藏身形,避開眾人的注意力。”

    詹文君仍然憂心忡忡,道:“何郎君說他能讓白蛇聽令行事,此語近乎戲謔,要不是郎君再三力保,我是絕對不會相信的。要不然,咱們另尋他策如何?”

    徐佑雖然不知何濡有什麼法子能讓白蛇聽令,但也知道陰符四相中有許多秘術不為外人道,他既然敢說這樣的話,必定有百分百的把握。並且在前世時曾看過耍蛇人用笛聲讓蛇隨音樂起舞,指東指西,令出必從,想來也應該有什麼邏輯可循,非是偽科學那麼簡單。

    “好吧,為了避免夫人的疑慮,我們可另外安排兩人潛於湖中,若其翼施法失敗,就暗中趕蛇入水,然後由他們挾蛇遊到別院處再放上岸。”

    “白蛇會水嗎?”

    會游泳的蛇很多,但不會游泳的蛇更多,徐佑一向遵循不恥下問的原則,點點頭道:“放心吧,我問過捕蛇者了,白蛇又叫尖吻蝮,入水沒有問題。關鍵要尋兩名善水者……”

    那條白蛇是郭勉在山中海拔七八百米處發現的,應該屬於尖吻蝮的變異物,也有一名叫做山谷虌。這種蛇自大雪初降到驚蟄之間的三個月為冬眠期,短的一米多,長的三米有餘,頭大呈三角形,尾端有鱗甲,賣相很是威風。喜山澗小溪和林木下的陰涼處生活,春冬日喜乾燥,夏秋日喜水,現在正好還有精神來配合徐佑的演出,不至於懶洋洋的視而不見。

    “善水者好尋,郭氏的部曲中就有很多人善水,但再善水者,恐也不能在水中閉氣太久……”

    徐佑想起了山宗腰間那把引以為傲的水龍引,笑道:“無妨,今夜就找手巧的匠人上山,讓他做兩件小玩意。”

    入夜之後,錢塘城在宵禁的鼓聲中漸漸歸於沈寂,至賓樓中漆黑一片,席元達收拾停當,穿著一身黑衣,推開窗戶,看了看天空的月色。

    明月當空,地上亮如白晝!

    想要出城,今晚不是個好時機,但席元達自恃修為深厚,不把巡夜的衙卒放在眼裡,幾下兔起雀躍,來到了圍牆邊。

    他本來打算明日一早離開,隨著夜幕降臨,心中起伏不定,白天的一幕幕浮現在腦海,越想越覺得忐忑。市井間突如其來的巨大非議,抓人時冒出來的一男一女,然後就是鮑熙公然帶人上門逼問,要不是事先做了安排,恐怕現在就要待在錢塘縣衙的大牢裡了。這一切都像一張看不見的大網,將天上地下圍得嚴嚴實實,讓他喘不過氣來。

    走,今晚就走!

    席元達還不知道在別人的口中他已經是個死人,腳尖在牆壁上輕輕一點,身子騰空而起,來到最高處時,突然聽到一個讓他驚恐不已的人聲:“席元達,哪裡去!”

tanakh 發表於 2019-4-20 08:22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九十三章 可驚可怖


    拳風如龍!

    席元達身在高處,正是氣機最弱的時候,又無可借力,使出渾身解數才倉促中揮出一掌應對,但已經完全落在下風。

    砰!砰!砰!

    兩拳相擊,發出一連串悶響,似乎連周圍的空氣都泛起了層層疊疊的波紋。席元達怪叫一聲,倒翻幾個跟頭,落回院子的地上,連退七步勉強站穩腳跟。

    一個巨大身影出現在牆頭,居高臨下,眼神輕蔑的望著他。

    “朱睿,你敢攔我?”席元達怒不可遏,眼中欲噴出火來。

    朱睿身穿月白色的束腰戎服,頭戴平巾幘,雙手負於身後,如同一座山高不可攀,道:“至賓樓周圍佈滿了錢塘縣的衙卒,你若出去就是犯了夜禁。顧允律令森嚴,五十大板打下來,恐怕你這個消災靈官要變成真正的孤魂野鬼了。席元達,我攔你,是為了你好!”

    他不說這番話還好,說了這話,聽在席元達耳中實在比當面辱罵更加的惡毒。他一生順風順水,兩次受辱,都是因為這個朱睿,心中實在恨到了極致。但眼前的形勢比人強,朱睿修為遠在他之上,不拚命根本出不去。可要是動靜太大,真惹來縣衙的人,對他此時的境地而言,又有些得不償失——鮑熙正在處心積慮得蒐羅他的把柄,不能蠢到自投羅網。

    席元達固然衝動,但也不是傻子,權衡利弊之後,果斷的掉頭離開,心中暗道:朱睿,山水有相逢,等過了今夜,不管你躲到天涯海角,我也要你的狗命!

    朱睿神色漠然的看著他重新回到房內,唇角微微浮現一絲弧度,攸的沒入夜色中,不知到了何處。

    整座至賓樓如同一個茫然失措的稚子,籠罩在四面殺機的迷霧裡,

    在距離至賓樓不遠的城東老宅裡,徐佑、詹文君、何濡、十書、萬棋、千琴等一幹人都沒有入睡,整個大廳靜悄悄的,除了昏黃的燈芯燃燒的聲音,只有旁邊站立的侍女和部曲的呼吸可聞。不知過了多久,左彣大踏步的推門進來,鏗鏘有力的腳步聲徹底打破了這種壓抑的沈悶,他衣衫帶血,寶劍歸鞘,手中提拿著一個人,扔到廳中地上,拱手施禮,道:“幸不辱命!”

    地上那人蜷縮一團,手腳折斷,口邊血跡斑斑,應該是經過一番惡戰才被左彣拿住。他抬起頭,血滴汗滴交雜一起模糊了視線,看不清徐佑等人的模樣,掙紮著叫道:“你……你們是什麼人  ?膽敢截殺天師道的人,小……小心天師在上,滅……滅你滿門!”

    “好大的殺氣!”

    何濡斜著眼,彈了彈袍袖,譏諷道:“聖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焉,此為天師道名號的由來。孫冠常說天地施化得均,尊卑大小如一,可在你們這些徒子徒孫的心裡,卻只知道動輒滅人滿門,難道……”他站起身,走到那人跟前,俯身笑道:“這,就是爾等的神道?”

    “你!敢對天師不敬?”

    那人目眥欲裂,要不是手腳俱斷,幾乎從地上撲向何濡,眼見不能生食其肉,惡狠狠的詛咒道:“不管你是何人,都將生受萬蟲噬心之痛,油火熬煎之苦,活不為人,死不為鬼,魂為魑魅食,魄……魄作魍魎餐,孤零……三世,漂泊無依……”

    自古人們講究入土為安,這樣的詛咒已經算是很惡毒的了,何濡絲毫不為所動,看著他的雙眼,過了片刻,走回蒲團,對徐佑微微搖首,不再發一語。千琴以為他是被詛咒嚇到,心中略有不屑,拍了拍手,立刻有兩名部曲上前將那人拉了起來,一人用手抬起他的下巴,讓他清楚回話。

    十書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人極為硬氣,道:“天師道五百籙將,黃祁!”

    十書心中一動,五百籙將不算揚州治什麼重要人物,但接近五大靈官,是心腹中的心腹,沒想到抓了一條大魚:“黃祁,可是你帶人去掠的劉明義?”

    “正是你爺爺我!”

    十書主掌泉井,聽過太多人犯的污言穢語,並不著惱。千琴卻聽不下去,冷冷道:“你是聰明人,既然落到了我們的手裡,能不能活命都在我家夫人一念之間,所以還是乖乖聽話,言語謹慎些,免得皮肉受苦。”

    黃祁呸了一聲,吐出一口血痰,道:“你們若是聰明,就不會截殺天師道的人,等日後事敗,怕是想死都死不了。現在乖乖放了我,容我向祭酒求情,還能留你們一個全屍。”

    徐佑突然插話道:“你將兩名商販的屍體埋到了何處?”

    黃祁一愣,下意識的道:“你怎麼知道……呃……”

    徐佑淡淡的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們掠人在前,殺人於後,繼而埋屍野地,行徑如同禽獸,自然人神共憤。天理昭昭,豈會讓無辜之人蒙此覆盆之冤?”

    船閣在至賓樓四週日夜佈控,黃祁等人的行蹤自然瞞不過那些老練船工的眼睛,悄悄跟著他們到了埋屍的地方,然後速度稟報坐鎮船閣的千琴。等詹文君得到消息,黃祁等已經出了城,往吳縣去了,徐佑當機立斷,讓左彣帶了十數名精英部曲連夜追了上去,想拿住些人做人證,來給席元達下個死套。不想左彣手到擒來,竟抓了黃祁這個五百籙將,作為五大靈官之下最有權勢的道官,若能讓黃祁開口指認席元達,足夠他焦頭爛額一陣子了。

    “胡說!哪裡有什麼屍體,你休想編排罪名,栽贓陷害!”

    徐佑搖搖頭道:“聽你剛才所言,還當是個知恥近勇的血性漢子,原來也不過是個巧言令色的鼠輩。埋屍何處,我已經知道了,你說不說都無關緊要。我且問你,若要你明日在公堂上指認席元達殺人埋屍,你可願意?”

    黃祁神色中透著震驚,直直的望著徐佑,好一會才道:“你到底是什麼人?”他是席元達接替李易鳳之後,才由吳縣調到了錢塘聽用,所以對這裡的一切人事都不甚了了,連詹文君的面都沒見過,更別提徐佑了,加上身受重傷,精力不濟,竟到了此刻還沒搞清楚狀況。

    十書接過話道:“不要管我們是何人,只要回答問題即可,你是否願意指證席元達?我可以承諾,若你答應了我們的要求,指證之後,可以送你到任何一處你想去的地方,保證天師道無法找到,並且萬貫家財,嬌妻美妾,予取予求,比起揚州治的區區五百籙將,可要逍遙自在多了!”

    黃祁仰頭大笑,狀若癲狂,道:“死則死矣,要我背叛天師,休想!”

    十書從來不認為有人能夠保持真正的忠誠,既然言語不能動其心,只能三木加身,以酷刑破其志,轉頭對著詹文君俯身一禮,道:“夫人,此人交由我來處置,從此刻至天明這段時間,足以讓他俯首聽命。”

    泉井雖然設在明玉山中,但十書手下都是用刑高手,簡單的刑具就可以給人造成無邊的痛苦,倒不是一定得藉助泉井才成。

    正在這時,一個婢女悄聲走到近前,將一張紙遞給了千琴。千琴粗看一眼,上面寫著黃祁的大概資料,出身何地,品行如何,何時入的天師道,又何時做的五百籙將,十分的詳盡。當然,針對黃祁的調查,是從他跟著席元達抵達錢塘時就已經開始了,並不是在大堂的這盞茶時間就查出的結果——船閣雖然強大,但也沒有強大到這等地步。方才黃祁自報家門,立刻就有婢女去船閣調出了他的資料,整理一下送了過來,以供詹文君等人參考。

    “黃祁,你家中尚有老母,至今未曾娶妻,若是就這樣丟了性命,老母誰人奉養?”資料上說黃祁為人最是孝順,所以千琴拿這個來做突破口。

    “呸!賤婢,任你如何說,都休想讓我叛教……”

    千琴臉上泛起怒色,道:“好,你有骨氣!等我請來你的老母,讓她親眼看一看自己的孝順兒子,是如何將她送入死地!”

    黃祁神色一震,滿目**,掙開兩人的拉扯,匍匐地上,口中喃喃有聲,不知念了什麼,道:“既入道門,別說我的性命,就是阿母的性命,也早為天師而生,也甘願為天師而死!”

    詹文君和徐佑對視一眼,都看到對方眼中深深的憂慮。世人以孝為先,可天師道卻能讓道民泯滅人性中最根本的善念,連母親的性命都可以捨棄,還有什麼捨棄不了的?

    一無所有的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明明擁有一切,卻心甘情願的棄之不顧!

    十書斷然道:“塞了他口,帶下去!”

    黃祁再次大笑,已然瘋癲如狂!

    廳中諸人陷入了一片沈寂,千琴環目四顧,冷哼道:“我就不信,真有人肯為了天師道獻上性命!等他嘗過十書阿姊的手段,再嘴硬不遲!”

    詹文君也看了紙張,眉頭更緊,轉手又遞給徐佑。徐佑看了後沈思良久,道:“黃祁出身貧寒,為人至孝,在鄰裡間風評甚好,常有施善救人之舉,可就是這樣的人,能為了天師道連母親的死都可以淡然處之。可驚,可怖!”

    可驚!可怖!

    自重生以來,這是徐佑第一次真正思考天師道存在的意義,也為後來的種種埋下了萌芽,直到某一天,破土而出,天崩地裂!

tanakh 發表於 2019-4-20 08:23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九十四章 白蛇現世



    今夜註定無眠!

    詹文君吩咐廚下做了醒神的羹湯和糕點送來,眾人早覺腹中飢餓,散開各自用膳。徐佑和何濡、左彣湊在一起,問道:“其翼,你怎麼看?”

    “不必等十書的結果了,對黃祁用刑只是徒勞!”何濡的陰符四相最善利用人性,剛才故意激怒黃祁,察言觀色之後,已經知道此人不可收買,所以懶得再在他身上花費時間,道:“天師道百年傳教,誘掖人心這套把戲無人能及。譬如黃祁,不僅身家性命獻給了天師,就連骨子裡的靈魂也被蠱惑,其實跟活死人沒什麼兩樣。十書的刑罰之利,卻只針對有欲有求的活人,對黃祁沒有絲毫用處。”

    徐佑雖然熟讀歷史,對天師道的種種瞭解一些,但史書多是春秋筆法,很多事情都是一筆帶過,不在其中,根本體會不到那種連靈魂都被蠱惑的信仰的可怕。

    “一個黃祁無關大局,就算他叛教指認席元達,也頂多再給咱們加一成勝算。”徐佑目光平靜,輕輕一笑,道:“咱們當下的勝算,已經足夠了!”

    如何濡所料,十書用盡手段,也拿黃祁沒有辦法,只能鐵青著臉向詹文君覆命。千琴愣了楞,不敢相信這個結果,道:“阿姊,你別是手軟了吧?”

    十書垂著頭,看不到臉上神色,心裡想必也是惱火的很,道:“這裡不是泉井,缺少刑訊的用具!要是容我帶他回明玉山,再多些時日,應該有機會……”

    詹文君估計心裡也有準備,雖然可惜,但並不感覺意外,揮揮手打斷了十書的話,扭頭看著徐佑,道:“郎君,你看?”

    “無妨!”

    徐佑笑著道:“黃祁被抓,還有其他同黨逃跑,以他們的腳程,一天即可到達吳縣。杜靜之接到消息,再做出反應,需要一到兩天的時間,也就是說我們有三天時間可以用來對付席元達。三天……足夠了!缺一個黃祁,其實無關緊要!”

    何濡接道:“我們現在的最大優勢,就是時間!席元達向來目中無人,擠走李易鳳後自恃勝券在握,沒有及時掌控外界動向。等他昨晚發覺不對,再派人出城求援,時間上已經來不及了。我料他明天不會坐以待斃,若能逼得他衝動之下做點出格的事,大局可定!”

    詹文君點了點頭,站起身,神色堅毅不可動搖,道:“那就按原計畫進行。明日,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當金色的晨光灑滿了高高低低的屋簷,整座錢塘城從沈睡中清醒過來,行人的腳步往返不斷的踏在一道道青石板鋪就的街道上,由少到多,由小變大,噠噠噠的聲響夾雜著吆喝、叫賣、爭吵和談笑的雜音,逐漸匯流成一首滿是江南情的生活序曲。

    對很多人來說,一日之計在於晨,但徐佑的計畫要等到午時才能實施,因為那是一天中最溫暖的時刻,也是人潮最擁擠的時刻。

    杜靜之起於愚民之中,今日,也要毀於愚民之內!

    羅瞎子背著竹筐早早的來到東市坊外,筐裡裝著兩隻肥碩的老母雞,準備賣了再去找醫家問診。他的兒媳剛生了一個大胖孫子,月子坐的不好,受風著涼落下了咳嗽的病根,尋醫求藥耗盡了家資,不然也捨不得將這兩隻寶貝母雞出售。

    他沒交釐金,不能進東市做生意,只能蹲在門口等候進出的人。若是運氣好,不到中午就能賣出去,可要是運氣不好,遇到巡市的市吏找茬,被攆走是輕的,重的還要被罰沒——這一點古今如一。

    正忐忑期盼的時候,突然聽到一陣嘈雜的人聲,東市裡跑出來一大群人,爭先恐後,你追我趕,似乎被千軍萬馬追殺一樣。有人跑掉了冠帽,有人鬆開了革帶,更有人嫌高履不方便,直接脫掉扔到了一旁,乍一看去,好一幅兵荒馬亂的景象。

    羅瞎子嚇了一跳,趕緊抱起竹筐想挪到一邊避避,卻被如潮水的人群裹挾著身不由己的往前方跑去。

    不時有人嚷嚷著:“真的是白蛇?”

    “對,出世了!白蛇出世了!”

    “別是說笑的吧?”

    “什麼說笑!就在西湖邊上,憑空出現一條大白蛇,尾巴藏在湖裡,光岸上露出來的身子都有十數米長,盤起來比牛都大,通體雪白,比你那小妾還白幾分呢!”

    “啊?”這人也不計較他的渾話,目瞪口呆,道:“西湖,白蛇……你說,是不是白素貞……”

    “有可能……”

    “不是可能!一定是!快走,快走!”

    羅瞎子當然不是真的瞎子,他小時候得過眼疾,看什麼東西都重影不清,所以得了外號羅瞎子,聽到這些人的對話,眼睛登時瞪的比銅鑼都圓:

    白蛇?

    白素貞?

    由於徐佑一手操控的史無前例的推廣力度,白蛇傳的傳播效率和傳播範圍在最短時間內達到了最大化,所以連羅瞎子這種身居錢塘周邊村落的老百姓都能開口說出一兩段白蛇傳裡的經典橋段。這些時日天天聽人說什麼白素貞,許仙,西湖,他一向都信這些鬼神事,加上兒媳病重,四處求醫無門,真心盼著有這樣一位白娘娘神通廣大,施藥救人,豈不是老百姓們的福份?這會聽說白蛇顯聖,立刻活泛了心思,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也得跪倒白娘娘跟前,求她老人家賜點仙藥,救一救自家兒媳。

    跟著人潮到了錢塘湖邊上,睜著眼尋那稀罕白蛇。可來的晚了,裡裡外外擠滿了人,根本不知道白蛇在何處,羅瞎子踮起腳尖瞅了瞅,急的滿頭是汗,最後一咬牙,扔了竹筐,將兩隻老母雞分手提了翅膀,手指用力捏到肉裡。母雞吃痛,撲騰著亂啄一通,旁人罵聲中躲閃開,竟真得給他在人堆裡鑽出了一條路,低著頭,弓著腰,慢慢的鑽到了前面。

    “站住!就在這裡看,別往前擠了!”

    一把閃著亮光的鋼刀指著鼻尖,羅瞎子差點尿到褲子裡,頭也不敢抬,慌裡慌張的往後的退了幾步。

    “啊,真是白蛇!”

    “異事,異事!子不語怪力亂神,誰知世間竟然真有白蛇!”

    “白蛇是天地間的神物,你這儒生不學無術,虧得讀的聖賢書,見識不明不白!”

    “就是,你不知道這白蛇名叫白素貞,此番下界,是為了報恩的嗎?”

    “天師護佑啊,天師護佑!沒想到我都五十多歲了,臨死前還能看一眼天降神物。”

    “哼,什麼天師護佑,白素貞還不是被牛鼻子道士給……”

    “慎言!慎言!”

    羅瞎子的耳邊傳來各種議論,他也是篤信的天師道民,但這次兒媳重病,喝了道觀求來的符水,不但絲毫沒有減輕,反倒有加重的趨勢,心裡難免會有些動搖。這時聽到周邊人聲,才敢偷偷抬頭看了看四周。

    幾十名挎刀部曲分散而立,一色的青襖袖衣,藍戎縛褲,站在那裡氣宇軒昂,很是雄偉強壯,一看就不是普通人養出來的部曲,在錢塘湖邊圍成了一個半圓,隔開了周邊的人群。

    羅瞎子眼前重影,但此時陽光明亮,視野開闊,眯著眼使勁一瞧,頓時胸中血氣翻湧,腦海裡空白一片,嘴巴張開到無法閉合,雙腿一軟,撲通跪了下來。

    “白娘娘顯聖了,白娘娘顯聖了!”

    湖邊的空地上盤臥著一條粗大的白蛇,比尋常蛇類要大的多,三角成棱,紅信長伸,通體比雪更白,在五彩斑斕的光芒照耀下閃爍著刺目的光暈,映襯著錢塘湖水波瀲灩,猶如仙光普照,神靈罩體。旁邊站著一個女郎,身穿同樣雪白的纖髾襦裙,高挑的身材出類拔萃,曼妙窈窕,頭上飛天髻仿若直入雲霄,真真是華袿飛髾,驚鴻游龍,讓人驚豔的無以復加!

    羅瞎子一邊口中喊著,一邊咚咚咚的磕頭,有人噗嗤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頭,道:“瞎嚷嚷什麼,那是詹文君,錢塘郭大的兒媳婦,可不是白娘娘!”

    羅瞎子迷迷糊糊的抬起頭,再努力的瞧了瞧,只覺眼前白茫如霧,那女郎雲髻峨峨,瑰姿豔儀,根本不像塵世中人,立刻又磕著頭道:“白娘娘,白娘娘……”

    他虔誠如此,也感染了不少人,竟都跟著跪了下來,雙手交疊於地,呼喊起白娘娘來了。無視周邊聚集上千的人群,詹文君神色淡然,高聲道:“席靈官,今日邀你來,是要你親眼看看,在至賓樓丟失的那塊鹿脯,跟白蛇這裡發現的是不是同一塊?”

    在詹文君的對面,是席元達、詹珽和竇棄等人,還有錢塘縣丞李定之、縣尉杜三省、主簿鮑熙及一幹曹吏賊捕衙卒。

    席元達夜裡曾三次想要突圍,都被朱睿硬生生的逼了回去。兩人糾纏一夜,席元達絲毫沒佔到便宜,氣得幾乎吐血,今天一早,沒了宵禁,也不怕朱睿白天阻攔,他正要大搖大擺的離開,又被鮑熙請到縣衙問起兩商販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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