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寒門貴子 作者:地黃丸 (連載中)

 
tanakh 2019-4-8 20:34: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2 106217
tanakh 發表於 2019-4-22 18:07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十八章 真相


    幸好有兩個衙卒離的比較近,聽到徐佑的命令,下意識的往前一撲,擋在了婦人和牆壁之間,死死的將她按住。

    婦人大嚎不止,杜三省聽的心煩,可又不能置之不理,真要鬧出人命,實在不好收尾,有些尷尬的看了眼徐佑,低聲道:“郎君,你若是沒什麼要緊的事,可否,可否……”可否怎樣,卻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縣尉不必為難,一切按照律法來辦!”徐佑瞅了眼何濡,示意他不必跟去,笑道:“我隨你回去就是了!”

    “謝過郎君,謝過郎君!”

    徐佑的購宅契本還是杜三省親自蓋的章,當然知道他跟這起案子無關,但婦人尋死覓活,不肯善罷甘休,就算做做樣子也得帶他回縣衙問話。

    杜三省萬分感激,徐佑跟顧允交好,不是能得罪的人,真要是不跟他回去,也沒有一點辦法。幸好徐佑仗義,又沒有架子,是個可以交的朋友。

    何濡目送徐佑他們離開,轉身往碼頭走去。他要找一些人來問問消息,雖然這些人平時不輕易動用,但是宅子的事已經給徐佑造成了麻煩。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些人就是為瞭解決麻煩而存在!

    回縣衙例行公事,問了雙方口供,徐佑這才知道婦人名叫方繡娘,是蘇棠的乳母,讀過幾年書,識文斷字。去年蘇棠的父母因病雙雙亡故,一應內外事宜,都由這個乳母照料。這次買宅子,也是方繡娘出面找的周英兒,出了這種事,根本無法面對蘇棠,這才要死要活的撒起潑來,平時卻也知書達理,行止中閨。

    同樣被帶到縣衙的,還有宅主人的侄兒高叔田,杜三省虛言恐嚇了兩句,他立刻跪地求饒,道:“我叔父急於離開錢塘,開價其實只有四十萬錢,要賤賣的,讓我幫他尋找錢主。我暗中找到周英兒,和他密謀之後,瞞著叔父將價錢提到了六十萬,約定事成之後,兩人各得十萬錢。六日前他說遇到一個錢主,是外地喬遷的客商,身家豐裕又不夠精明,竟願意用六十萬錢購買此宅……”

    聽到這裡,杜三省瞧了瞧徐佑,怕他臉上擱不住,厲喝道:“來人,掌嘴!”

    “不必了,讓他繼續說!”徐佑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心想原來在別人眼中,自己是人傻錢多的代名詞啊。

    高叔田嚇的顫顫巍巍,好一會才道:“既找到了錢主,我從叔父手中拿到房契地契,然後和周英兒一道,與這位……這位徐郎君做了交易……我們各取了十萬錢,剩餘的四十萬錢給了叔父,他又賞了我五萬錢,第二日就動身去了廣州……”

    “也就是說,周英兒將宅子另行轉賣給方繡娘,你之前並不知情?”

    侄兒大喊冤枉,道:“我再不是人,也做不出這等事!周英兒這個天殺的狗才,瞞著我又弄了四十五萬錢,簡直戎狄獸心,非人禽獸,無父無君的羌奴,忘恩負義的小人……”

    他洋洋灑灑,罵個不停,幾乎都不帶重樣的,讓徐佑大開耳界。早知道六朝時罵語詈言十分的豐富,可真的聽到,還是想要給他鼓個掌。

    “夠了!掌嘴二十!”

    兩個衙卒頓時上前,左右架起,又一人拿了竹板噼裡啪啦抽打了一番,侄兒滿嘴流血,褲襠一濕,尿了滿地。

    杜三省黑著臉,道:“公堂之上,豈容你放肆?況且本官也不能聽信你一面之詞,來人,押著他去家中搜查,若是有超出十五萬錢的餘數,再重重責罰!”

    高叔田死狗一樣被衙卒拖著去了,杜三省望著方繡娘,訓道:“你既然讀過書,當知不交輸估,私下交易是違法之事。周英兒固然可恨,但要不是你貪圖讓利,財迷心竅,也不會墜了他的陷阱。”

    方繡娘跪在地上,面色淒惶,道:“周英兒說他經手的交易大多如此,百姓所為者眾,並不算是違法。只要兩廂情願,有人作保,官府其實是默許的。”

    “默許?”

    杜三省冷哼一聲,道:“彼輩正是欺你們不懂律法,狡言惑眾,先給個高價,然後以讓利做餌,步步引誘,終入甕中。如果你們肯簽紅契,足額繳納輸估,官府自會驗查和備案,豈能上當受騙?”

    “縣尉教誨的是,今日嘗到了苦楚,悔之晚矣!”方繡娘見了高叔田的慘狀,雙腿痠軟,心跳的飛快,官家之威,讓人顫慄,只能不住的叩頭,哀求聲不絕於耳,如同杜鵑泣血,聞之淚下。

    四十五萬錢數額巨大,不能當真不聞不問,杜三省斟酌了半響,道:“現在周英兒畏罪逃逸,去向不知,我會如實上報郡府,發出捉拿榜文,嚴令縣內各薔夫、裡正、父老詳加查探。你且回去等候,若有消息,我會派人告於你知曉。”

    方繡娘猶豫了下,終是無法釋懷,鼓起勇氣問道:“那,宅子歸……歸誰所有?”

    杜三省好氣又好笑,道:“宅子自然是這位徐郎君的,你們沒有紅契,房契和地契也驗過是假的,就不要妄想了。若是能拿住周英兒,追回被騙錢財,官府一文不取,自會全部還給你們。”

    事已至此,方繡娘也無話可說,杜三省沒有讓她補繳佐稅,已經是法外開恩,要是再胡攪蠻纏,惹得官府不盡心去緝拿周英兒,恐怕連最後一絲希望都沒有了。

    等方繡娘惆悵離開,徐佑誇道:“縣尉審理明白,見事清楚,恩威並重,不管高叔田,還是方繡娘,都對縣尉心服口服,不愧是多年的刑名,在下佩服。”

    “郎君過譽了。”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杜三省笑的很開心,但轉念一想,斂住笑容,眼中透著憂色,道:“周英兒怕是很難抓到,這樣做只能先穩住方繡娘,拖上三五個月,讓她冷靜冷靜。要是膽敢再來縣衙無理取鬧,哼,不要怪我不講情面!”

    徐佑算不上君子,也不是聖人,雖同情方繡娘的遭遇,卻也不會讓出靜苑給她,歸根結底,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想佔便宜,就得做好吃虧的準備。

    “周英兒曾以五十萬錢誘我私下交易,若我上當,加上蘇家的四十五萬錢,將近百萬之巨。他遊走閭裡,物價高低悉斷於手,應該不是缺錢的人,突然行騙,必定發生了重大的變故。”徐佑低聲道:“周英兒雖然不是士族,做牙儈也被人瞧不起,但畢竟是個不錯的營生,比起耕田種地靠天吃飯要輕鬆多了。到底什麼緣故,讓他這麼決絕的拋棄錢塘的一切,冒著風險,遠走他鄉?我看只有兩種可能,要麼是欠錢,要麼是生了重病,之前觀他的氣色,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點。”

    杜三省若有所思,道:“你是說……”

    “能在短時間內欠下這麼多錢,除了賭債,我想不到別的了!”

    杜三省騰的站起,道:“我這就派人去查!”他是錢塘縣尉,治下有多少賭場,誰人負責,誰人放債,誰人收賬,無不一清二楚。

    又過了一個時辰,高叔田押了回來,在他家中只搜到了十萬錢,並沒有多餘的錢財。原來這傢伙也是個遊手好閒的孬貨,平時不種地不經商,手裡有錢就揮霍乾淨,這次剛到手了十五萬,才幾天工夫,就花去了五萬錢,比敗家子還要敗家子。

    不過這樣也就洗脫了他跟周英兒合謀的嫌疑,最多算是抬高房價,糊弄了自家叔叔,但他叔叔已經遠去了廣州,民不告官不究,罰沒了多賺的十萬錢,還給了徐佑,杖十下以儆傚尤。

    接著派去查賭場的人也回來了,果不其然,周英兒半年前迷上了博戲,開始小賭,繼而一押就是萬錢,六個月下來,不僅輸光了積蓄,還欠了賭場三十多萬錢的債,三日後就是最後的期限。

    徐佑和杜三省對看一眼,同時猜到了周英兒的動機。眼瞅著期限已到,錢還沒有著落,周英兒不想得罪那些開賭場的遊俠兒,也得罪不起,只好橫下心鋌而走險,將徐佑、方繡娘、高叔田都玩弄於鼓掌之間,騙了五十五萬錢,然後帶著妻兒消失不見。

    這個人,是個人才!

    膽大,心細,果斷,演技也好,至少徐佑跟他接觸了幾次,愣是沒看出破綻,要不是走了邪路,在錢塘混個中等生活水平還是可以的。

    辭別杜三省,從縣衙出來,左彣和何濡都在門外等候,徐佑笑道:“怎麼,還怕我被抓起來不成?”

    何濡調侃道:“那個倒不怕,杜三省討好你還來不及。我是怕你見了美人一沖動,把好好的宅子拱手相讓!”

    “哦,哪裡有美人?我怎麼沒看到?”

    “方繡娘雖然年紀大了些,但勉強也稱得上美人一個,你故作不知,莫非心裡有鬼?”

    徐佑指著他,一幅恨鐵不成鋼的樣子,道:“虧你還是個和尚,難道不懂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道理?我看方繡娘,只看到一具皮囊,你卻只留意色相,並且隔了這半日,我都忘了她的容貌,你還唸唸不忘,究竟是誰心中有鬼?”

    何濡忽的一震,目視徐佑,眸子裡綻放著駭人的光華,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七郎,此語出自何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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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十九章 烏白馬角生


    徐佑呆了片刻,心思電轉,莫非這個時代鳩摩羅什還沒有譯註《摩訶般若波羅蜜大明咒經》,也就是說在心經之後的《中論》《百論》都還沒有面世,怪不得楚國的佛門還處在六家七宗的初級階段,發展不是很快。

    所謂六家七宗,本無宗,即色宗,心無宗,識含宗,幻化宗,緣會宗,此為六家,本無宗又分化本無宗和本無異宗,此為七宗。

    簡單來說,本無宗認為一切諸法,本性空寂,無在萬化之前,空為眾形之始,經義偏重於無,非有是無,非無也是無;

    即色宗認為色不自有,雖色而空;色即為空,色復異空,經義偏重於色,初步意識到了色即是空的道理,卻沒有意識到空即是色,而是將色和空對立了起來;

    心無宗認為有像不可言無,無形不可言有,內止其心,不空外色,經義偏重於心,色是客觀存在的現象界,但內心不執著於外物,也就到了空的境界。

    識含宗認為三界為長夜之宅,心識為大夢之主;幻化宗認為世諦之法,皆如幻化,從本己來,未始有也;緣會宗認為緣會故有,緣散即無。這三宗偏向於修行主體的有無和析法空來論空,偏重小乘佛學,跟本無、即色和心無三宗探討的不是一個問題,向來被這三宗看不起,屬於末學後進,流傳不廣,信徒也不多。

    本質而言,六家七宗一脈相承,都是佛教般若學派的分支。自東漢支婁迦讖傳譯道行般若經開始,先朱士行講經,後有道安疏義,他們用老莊玄學來格義般若,從而產生了“格義佛教”,繼而對般若空的思想產生種種分歧,造成了六家七宗各自為政的混亂局面。直到鳩摩羅什將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傳入東土,般若學才真正入了大乘境界。

    “我信口一說,你那麼認真作什麼?”徐佑對佛道兩教的經義瞭解頗深,真要忽悠起來,難保不讓何濡驚掉下巴,只是時機不到,多說多錯,不如敝履自珍,以待來日。

    何濡做了多年和尚,一朝還俗,志向早已不在青燈黃卷之中,見徐佑不願多說,也不再追問,勉強壓下心中的求知慾,道:“風虎已經打聽到了,周英兒昨晚乘舟離開了碼頭,去向不知。”

    他們邊說邊走,冬日寒氣逼人,開口就是一團團的白霧,升騰不散,徐佑雙手交握,輕輕揉搓了一下,感覺到掌心的暖意,側頭望向左彣,道:“知道船家的姓名嗎?”

    左彣回道:“船家叫齊大,是錢塘本地的老船工,行舟數十年,技藝嫻熟精湛,是出了名的好手。”

    找這樣的船工,莫非周英兒要出海?

    “齊大既要遠行,總該對家人說清去處,定下歸期,然後才能放心離開。找他家人問問,應該會有線索的。”

    左彣苦笑道:“問過了,齊大隻有一個獨子,五年前染病去世,妻子也因傷懷過度,去年病故,現在是鰥夫一個,說走就走,了無牽掛。”

    徐佑猛的停下腳步,跟著身後的何濡砰的撞了上去,皺眉道:“周英兒思慮周全,行事環環相扣,竟不留一點破綻,我原先小看了他。若是心性如此,那他選擇齊大,不僅是因為齊大沒有家人走漏風聲,更可能的是,這樣一個無牽無掛的人,就算從此再也不回錢塘,也不會有人惦記和找尋……”

    左彣一驚,道:“他敢殺人?”

    何濡揉著鼻子探出頭來,沒好氣的道:“所謂殺人越貨,他連五十萬錢都騙了,不會在乎背上一條人命!”

    左彣久在軍中,殺人只是等閒事,可周英兒這樣的人,普通的再普通不過,頂多逞弄口舌之利,賺些抽成的小錢而已,卻能在轉瞬之間,變成一個殺人越貨的瘋子。

    為什麼會這樣?

    左彣心中存有疑慮。

    徐佑長嘆道:“這樣一來,真是天大地大,再無蹤跡可尋了!”

    “那也不見得!”

    何濡從袖中拿出一張麻紙,摺疊成方形,左上角處畫著一株寒梅。徐佑接過來一看,上面只寫了一句話:“英兒問北地苦寒,南人能否忍受,併購置了大批禦寒之物,昨夜酉時末乘船離開,往吳縣方向行去。”

    徐佑看了看何濡,沒有問他從何處得來的消息,道:“來源可靠?”

    “可靠!”

    徐佑頓了頓,不知不覺他們已經走到了錢塘湖畔,抬頭望著水波瀲灩,萬丈粼光,語氣充滿疑慮,道:“周英兒想要北逃?”

    左彣表示難以置信,道:“周英兒一個小小的牙儈,世代生長於江東,就算身藏巨款,但他出身卑微,無權無勢,怎麼可能通過邊境層層搜查而私渡至魏國呢?”

    “是啊!”徐佑負手立在湖邊,道:“要是犯了法就能隨隨便便的北逃出去,怕是金陵的黃沙獄中再無屈死之冤魂,將置大楚的國法威嚴於何地?”

    何濡和他並肩而立,嗤笑道:“大楚立國百年,南渡的漢人固然不少,但北逃的人卻也不在少數。其中除了囚徒、僧尼、道士、奴僕和齊民之外,還有一部分是才幹俱佳、飽讀詩書的士人。別忘了,建寧十年,青州楊姓華門舉族逃入魏國境內,魏帝大肆宣揚,甚至還派了使節持國書羞辱安師愈,傳為四海笑談。”

    建寧十年,正是楚魏交戰正酣的時候,青州瀕臨最前線,整個防線幾乎都要打爛了,除了幾處戰略要沖的地段,其餘把守的並不嚴密,有人舉族逃逸也不是什麼大事,對比從北來南的人數,這點損失可以忽略不計。

    “時不同,勢不同,南北已經多年沒有交戰,千裡邊境經營的鐵通一般,除非跟守軍暗中勾結,否則的話,就是一隻飛鳥也難以踰越!”

    何濡笑而不語,從地上撿起一顆小石子,斜著扔了出去,石子在水面上打了三個水漂,咕嚕一聲沈了下去。

    徐佑打量他一眼,奇道:“照你的意思,周英兒能走通守軍的門路?他一個外地人,就是拿著五六十萬錢去砸,也未必能砸開軍府的大門。”

    “周英兒並不需要交結守軍,那些人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惡狼,他沒那個膽子,也沒那個門路。”何濡目光閃爍,輕聲道:“不過,有一種人可以幫周英兒輕而易舉的躲過守軍的搜查。”

    徐佑愣了下神,瞬間明白過來,彎腰撿起一顆石子,遠遠的扔到了湖中,笑道:“不錯,我竟然沒想到!”

    左彣急道:“哎呀,兩位郎君不要打啞謎了,到底什麼情況?”

    徐佑笑道:“你可記得我跟顧允喝醉了酒,在縣衙留宿了一夜?”

    “記得,我還說郎君你是裝醉來著……”

    “那次留宿,讓我見識到了顧氏的奢華!顧允用來招待客人淨口的鹽,竟是從河東鹽池運來的凝脂!”

    “啊?凝脂鹽?”

    左彣張大了口,袁氏崇尚清虛,算是頂級門閥裡比較樸素的了,所以怎麼也想不到吳郡顧氏這樣次一級的華族,已經奢侈到可以用凝脂鹽來淨口的程度。

    徐佑笑了笑,道:“很震驚吧,我當時跟你的心情一樣。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凝脂鹽怎麼從魏國運出來的?”

    只要有國界,又有需求品,就會有走私,有走私,就會有官商勾結,這是千古不變的真理。楚魏兩國是死敵,邊境沒有開放互市,但北朝的皮貨、珠玉、馬匹、鹽、鐵、香料和紡織品被南朝所需,南朝的米糧、酒漿、繡品、錦緞、絲帛、筆墨和書籍等物也被北朝所需,因此催生了龐大的地下交易市場,很多膽大的商人瞧準商機,冒著被抄家滅族的風險遊走在南北之間,攫取了大量財富。

    顧允的凝脂鹽,就是通過這種途徑運到了江東,既奢且貴,是門閥間炫富的常用之物。所謂法不責眾,朝廷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不是在偷運邊境時被抓到,一般全當這種只有北朝才有的東西不存在。

    何濡見徐佑終於想通了這一層,這才說出了自己的看法,道:“周英兒做牙儈多年,必然結識了許多南來北往的行商,其中說不定就有能夠穿過邊境,任意出入魏國的白烏商。”

    “白烏商?”

    “前魏曹子建作《精微篇》,有‘子丹西質秦,烏白馬角生’的詩句,以此來隱喻不可實現之事。這些商賈能在北虜險地暢通無阻,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如同烏鳥白頭,駿馬生角,能他人所不能,故而暗地裡稱其為白烏商。”

    “原來如此!”徐佑斷然道:“周英兒已經逃了一日夜,現在追趕是怎麼也追不上了。我馬上去見杜三省,修書一封,讓他派人星夜兼程趕往吳縣面見顧允。”

    何濡點點頭,道:“顧氏門中應該有白烏商,通曉如何私渡的門道。邊境的私渡地不會太多,無非荊州、青州兩處。周英兒既然沿江南河北上,西去荊州要路過金陵,做賊者心膽必虛,金陵是帝京,賊捕如雲,他絕對不敢去。所以,我料定他有七成可能會到青州避難。”

    左彣也興奮起來,道:“如此只需三五個精銳部曲,快馬趕到私渡地守候,給周英兒來個守株待兔,任他千條妙計,也要作郎君的釜底之魚。”

    徐佑微笑道:“只是要麻煩顧允出人出錢,我於心不忍。”

    何濡哼了一聲,道:“他身為錢塘縣令,治下出了姦盜之輩,出點力理所當然。七郎先不要為他人憂心,我看那個方繡娘不是易於之輩,真要鬧到門上不走,我看你如何處置!”

    徐佑笑容僵在臉上,頓時頭疼起來。
tanakh 發表於 2019-4-22 18:08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二十章 撫劍一揚眉


    回到縣衙,徐佑說了自己的推測,杜三省聽到周英兒有可能投敵,驚的半天說不出話來,哪裡還敢遲疑,等他修書完畢,立刻叫了一個心腹進來,道:“馬歇人不歇,舟停人不停,連夜送去吳縣綠竹樓。切記,由你親手面呈明府,拿到回函後馬上不得有誤!”

    “諾!”

    等那人恭敬的退下,徐佑疑惑道:“飛卿不住在州衙嗎?”

    “州府的公廨中是有客舍沒錯,但與柳使君為鄰,不僅出入不便,大家也不自在,所以各縣都在城裡的逆旅中歇息。”杜三省道:“綠竹樓的主人是錢塘人士,知根知底,但凡錢塘縣的官吏去州府公幹,一般都住在那裡。”說完又怕徐佑誤解,道:“綠竹樓在吳縣算不得好去處,主要是整潔乾淨,沒有閒雜人等聒譟,並且主人大度,允許三月會一次賬,因為每次住宿都要從公帑中結算,這樣省了許多麻煩。”

    徐佑聽的歎為觀止,雖然跟後世的定點酒店不盡相同,可已經有了那方面的雛形,公權力的特殊性讓它充滿了對金錢的吸引力,這一點從古到今,其實沒有太大的變化。

    “錢塘雖不比吳縣富庶,但也算的上繁華勝地,難道堂堂一縣父母還缺這點僦錢不成?”

    杜三省猶豫了下,臉色尷尬,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徐佑心中奇怪,嘴上卻道:“我只是隨口一問,畢竟是衙門的事,若是不方便說,不說也罷。”

    “倒也沒什麼!”杜三省怕徐佑生了嫌隙,以為自己拿他當外人,忙道:“凡是在衙門裡待過的人都知道,錢塘的前任明府出身微寒,家眷和幕僚的開支只靠俸祿難以維持,有時候會將這些僦錢在手中延緩一段時日……”

    徐佑恍然大悟,錢塘上一任縣令家境不好,養家還要養手下,俸祿肯定不夠用,於是就在公帑上想辦法。比如僦錢,每次先從衙門的賬上提出來,在手裡停三個月,放出去吃息,然後再跟綠竹樓結算,這樣就能從中漁利。別小看了這點僦錢,從錢塘至吳縣三五日船程,到了吳縣再住上兩三日,一縣父母出行的排場不能少了,就算只有二十人,吃用住的花費也得幾萬錢打不住。另外從其他地方再搜刮點集中到一起,數目就很客觀了,單單吃息,也足夠應付日常的開支。

    這是既不貪污,又不受賄的法子,最低程度的規避了風險,不過不具備普遍性,也只有江東這種社會經濟活動頻繁的地域,才可能通過這樣的路數發財。

    “現在飛卿主事,可還循舊例嗎?”

    徐佑隨口問了一句,想來顧允能用凝脂鹽漱口待客,自然看不上這點塞牙縫的錢,說不定就此改了規矩。

    “循舊例!”

    杜三省嘿嘿一笑,道:“不過,與綠竹樓結算的事交給了我,明府不再過問。”

    籠絡下屬,不外乎恩威並重。顧允的家世擺在那,沒人敢對他不敬,自帶威嚴不可侵犯的豬腳光環,現在又將這些賺錢的機會讓了出來,算是實打實的施恩於下。杜三省有份,李定之肯定也少補了,難怪兩個老油條都對顧允畢恭畢敬,執行命令不說十分的到位,但也很少陽奉陰違的瞎打折扣。

    說到底,誰都喜歡背景強大又不吃獨食的老大,出事了能庇護,不出事能照顧,顧允看似不染塵埃,神仙中人,其實對世俗中的規矩一清二楚,前**是不可限量。

    回到靜苑已經是黃昏時分了,履霜伺候他洗手更衣,問起秋分,道:“秋分和冬至在廚下忙著呢,小郎沒買廚娘,只好由兩位妹妹親自動手了。”她懂得東西很多,唯獨不懂廚藝,只好代替秋分來服侍徐佑,不過對她而言,倒是心甘情願,歡喜的很。

    “哈,聽話裡有幾分怨言啊!”徐佑笑道:“秋分的廚藝趕得上金陵的御廚了,你嘗一嘗就會喜歡,到時候怕是請廚娘都不願意。”

    正說話間秋分走了進來,臉蛋上還帶著柴火染的灰塵,道:“小郎,你餓不餓?可以用膳了,何郎君讓我來叫你……”突然哎呀一聲,蹲下身子,將履霜系正的腰帶往左下斜了斜,仰起頭道:“阿姊,小郎在家時習慣這個樣子穿戴,坐臥都會感覺舒服一點。”

    “瞧瞧,變成黑丫頭了!”徐佑拉她起來,用手擦去臉蛋上的黑灰,卻反倒拉出了長長的一道痕跡,平添幾分可愛。

    履霜咯咯笑了起來,取了臉帕給秋分細緻的擦了擦,道:“妹妹,小郎剛才說了,你很有做廚娘的天份呢。”

    秋分小臉一紅,道:“我做的不好,阿姊別打趣我了!”

    “誰要敢說不好吃,今晚我罰他洗碗!”徐佑彈了彈秋分的丫髻,道:“別說,我特別想念在義興時吃你做的乳釀魚,天下再沒有那麼可口的美味了!”

    當初在義興食不果腹,徐佑幾乎要餓暈過去,秋分冒著嚴寒入溪江捉魚,兩人相依為命,此時想來,恍如隔世。

    秋分眼睛一紅,道:“小郎要是想吃,我馬上去做……”

    徐佑搖了搖頭,拉住她的手往外面走去,道:“你也累了一天,改日再做給我吃好了!”

    履霜在身後默默的看著兩人,心中有點感動,也有點羨慕,眼神閃過幾道複雜的神色,快步跟了上去。

    搬入新家的第一頓飯在二進的大堂裡舉行,七支銅鑄的雁足燈同時點燃二十四根蠟燭,將房內照的如同白晝。經過徐佑提議,四張高腳幾並在一起,眾人圍坐成團,不分尊卑男女,氣氛熱烈非常。履霜手提樽杓,跪坐正中,依次為大家斟酒。白雪皚皚的酒水慢慢填滿酒杯,似有霧氣凝結,聚而不散,起舞翻騰,美不可言。

    “這是我從郭夫人那裡討來的雪泥酒,整個錢塘可只有這一壺了,你們都悠著點喝。”

    何濡端起酒杯,先放到盤鼻端聞了聞,然後小小的飲了一口,閉著眼回味無窮,好一會才道:“錢塘雖大,從今往後,卻再無美酒了!”

    左彣不是好酒之人,對他來說,有得喝固然高興,沒得喝也無關緊要,一杯飲盡,道:“聽聞錢塘有桑落酒、蒲桃酒、石凍春,估計跟雪泥酒差不多,要是動了饞蟲,我去給你找來便是。”

    何濡嘆道:“酒如美人,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不能少一分,也不能多一分,求的是恰到好處。雪泥酒味甘而不濃,色清卻不澈,堪稱人間仙露,不是風虎你這樣的俗人所能體會的。”

    左彣笑道:“若是非雪泥不歡,不如問問冬至。她在郭氏待了多年,也許知道雪泥酒的釀製之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冬至身上,尤其以何濡的目光最為熾烈。冬至頓覺渾身不如同螞蟻爬過,趕緊解釋道:“雪泥酒是神妃阿姊……呃,是宋神妃親手造的,從不外示於人,我雖然有倖親眼目睹過數次,但也不知其中深淺……”

    “哎,可惜!”何濡將杯子遞給履霜,又滿飲了三杯。徐佑直接從履霜手中搶過樽杓,給自己的杯子倒上酒,還不忘招呼左彣,道:“風虎,你也來,再慢些就要給酒鬼喝光了!”

    一屋人頓時大笑不止。

    推杯換盞,觥籌交錯,此間樂,不知時光飛逝,不知不覺已近午夜,何濡眸中浮現醉意,箕坐於地,擊掌而歌,道:“新買五尺刀,懸著中樑柱。一日三摩娑,劇於十五女……長安十二門,光門最妍雅。渭水從壟來,浮游渭橋下……盛冬十一月,就女覓凍漿。客行依主人,願得主人強……懀馬高纏鬃,遙知身是龍。誰能騎此馬,唯有廣平公……誰能騎此馬,唯有廣平公!”

    此曲詞風悲愴,質樸粗獷,但又不失高邁,一聽就是北朝才有的民謠。何濡生於魏國,長於北地,所見所聞,所衣所食,無不是大漠風沙長河落日的廣袤無邊,骨子裡帶著胡人與生俱來的野性和對命運的不屈服,沙啞的嗓音說不盡的蒼茫曠遠,竟讓人聽的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徐佑心有所感,高聲相和,道:“風哀笳弄斷,雪暗馬行遲。輕生本為國,重氣不關私。恐君不見信,撫劍一揚眉。”

    “好,好詩,好歌!”

    左彣忍不住連道三聲好字,仰頭灌下雪泥酒,酒水順頰而下,打濕了衣襟,恨不得拔劍起舞,以助雅興。

    何濡斜著眼,故意捉弄他,道:“風虎,你看我和七郎,誰的曲更佳?”

    “這可難為我了!”左彣忙不迭的推托,道:“我是粗鄙武夫,不懂曲樂,如何敢品評兩位郎君的優劣?”

    “其翼妙在酣暢,小郎勝在氣雄!”履霜抿嘴笑道:“依我拙見,還是小郎稍勝一籌。何郎君,婢子胡說而已,你莫要生氣!”

    何濡哈哈大笑,道:“你說的在理,我何氣之有?我吟的曲乃五胡亂華時不知哪一個戎族的民謠,自然比不過七郎的振藻文章。不過,”他頓了頓,跌足嘆道:“詩雖好,卻無音律相佐,彷彿食鱸魚而無蒪羹,太過掃興!”

    履霜神思一動,悄然退了出去,再進來時也不知從宅中何處尋到一把做工精美的曲項琵琶,四弦四相,豎抱懷中,五指輕輕一揮,鏘的一聲,斷金碎玉,蕩氣迴腸,震的滿屋皆驚。

    “風哀笳弄斷,雪暗馬行遲。”

    她輕啟檀口,曼吐妙音,輕易的將所有人帶到了大雪紛揚的邊關古道,男兒義氣,英姿勃發,征衣映襯白髮,誰人望斷天涯?

    “輕生本為國,重氣不關私。”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細細如私語,蔥白似玉的指尖撥弄極快,聽到耳中只有連綿不絕的蕭殺撲面而來。慷慨赴死,重氣無私,從來捨生為了家國,也為了倚門遠眺的那個她。

    “恐君不見信,撫劍一揚眉。”

    劍光映襯著眉梢,照出的是決絕的容顏和永不屈膝的信心,多少男兒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卻又那麼的義無反顧,勇往無前!

    一曲終了,一曲復起!

    綠衣青裙,冰肌玉骨,履霜的美如同江南小鎮的煙雨,飄渺又多嬌,可此時坐在蒲團上,懷抱琵琶,卻完全變了一個人,眉目時而凌冽,時而燕婉,隨著悠揚婉轉的歌聲,觸摸著那些悲壯又慘烈的過往。

    楚魏立國百年,分割天下,和平的時間不過十之一二,戰爭是這個時代的主旋律,而死亡作為戰爭的衍生品,常常來的突然又猛烈,無可避免,也無從躲藏。

    男兒可憐蟲,出門懷死憂。

    屍喪狹谷中,白骨無人收!

    曲終,人未散。

    何濡淚如雨下,不知是想起了冤死獄中的親人,還是遠在萬里之外的洛陽城郊的那座寺廟。離開時親手種下的將軍樹,現在是否已經亭亭如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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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二十一章 吳宮女兒腰似束


    第二日一早,徐佑按時醒來,望瞭望窗外,依稀有了點朦朧的亮光。秋分聽到動靜,忙從外面掀開簾子進來,道:“小郎,要起床嗎?”

    入了冬,寒夜越來越長,太陽升起的也越來越遲,徐佑伸了個懶腰,道:“起來吧,躺著也無事,你陪我到院子裡走走去。”

    “諾!”

    秋分清脆的答應了一聲,轉身去打來熱水為他淨了手臉,擔心的道:“何郎君昨夜醉了,在院子裡翻滾了好一會,似乎還說了些大不敬的話,冬至嚇的臉都白了,最後還是左郎君力大按住了他,背回房內才沈沈睡去了……”

    “嗯?”徐佑從詹文君那裡順來的雪泥酒當然不會只有一壺,昨夜趁著酒興,幾乎都拿出來喝掉了。等過了子時,他奔波一天,身體受不住,覺得累先去睡了,留著左彣陪何濡繼續喝,沒想到最後竟醉的發起酒瘋來。

    “哎,古人說酒品看人品,其翼的人品果然不怎麼好啊!”

    秋分撇撇嘴,道:“小郎偏喜歡捉弄他,何郎君平時人很好的,只是……只是喝醉了有點多話……”

    “哈哈哈!這就叫酒品差知道嗎?我要是喝多了酒,肯定倒頭大睡,絕對不給你們惹麻煩!”徐佑嘴上說的輕巧,心裡也有點擔心何濡。從昨晚就能看出他的心情似乎有點不好,言談舉止大異往日,否則的話,以他的城府,別說當眾流淚,就是情緒上的波動也等閒不會流露出來。

    剛走出房門,旁邊的廂房也吱呀一聲打開,履霜探出頭瞧了瞧,不施粉黛的俏臉露出笑意,輕手輕腳的關上門,快步走了過來,道:“  小郎,要去看望何郎君嗎?”

    “連你也知道了?”

    履霜小雞啄米般的點點頭,似乎心有餘悸,道:“何郎君拉著我唱了半夜的曲,還都是北狄的鼓角橫吹,巍峨蒼莽,悲涼處直指人心,害得我眼睛都哭的腫了。喏,還有喉吭,估計也有些沙啞,恐怕月餘之內沒辦法再給小郎唱曲了。”

    適當的撒嬌不會惹人厭煩,反倒是拉近彼此距離的不二法門,履霜很精通這一點,也做的恰到好處。

    “鼓角橫吹曲?”

    《晉書?樂志》裡記載橫吹有鼓角,又有胡角,是騎在馬上演奏的一種樂曲,屬於軍中樂,後世比較出名的《秦王破陣樂》其實也是橫吹曲的一個變種。

    徐佑前世裡受朋友邀請,曾聽過國家大劇院管絃樂團辦過鼓角橫吹曲的專門演奏會,不過自漢以來的二十八解、黃鵠十曲、關山月八曲都已經失傳,所以昨晚沒有聽出來底細。現在想想,何濡吟唱的那首“誰能騎此馬,唯有廣平公”正是典型的橫吹曲的風格。

    徐佑從不曾把履霜當做家養的歌姬,也不需要用她在清樂樓中學到的聲色來娛人娛己。準確來說,履霜現在是自由身,她的奴籍早在吳縣城外就已經拋入了江水之中,單以身份而論,她和徐佑、何濡、左彣等人其實沒有什麼區別。

    也即是說,如果她不願意,沒有人可以強迫她做任何表演!至少在徐佑可以庇護的範圍內,沒有人可以!

    正因如此,履霜昨夜沒有拒絕何濡,寧可壞了嗓子也要陪他發洩情緒,這不是她的義務,也不是她份責之內的事。徐佑跟這個時代大多數人不同的地方在於,他從不覺得別人應該額外的服從和付出,所勞必有所得,這是文明進步的核心體現。

    “等下讓秋分熬一碗犀角地黃湯給你,服上三四次應該就沒事了。還有,鼓角橫吹曲適合隴右大漢執鐵板高聲唱和,你一個小女郎,音色柔軟清媚,若唱樂府,則以西曲為宜,今後莫要逞強了!”

    西曲和吳歌是江東最為盛行的兩種曲樂,履霜低垂著頭,眸中帶著淡淡的暖意,道:“知道了!”

    進了院子,看到何濡盤坐在石凳上,雙手抱膝,抬頭望著遙掛在天邊的殘月,晨星如同銀河漂浮著的粼光,閃爍了整個世界。

    “醒了?”

    徐佑到他身邊坐下,何濡沒有回頭,輕笑道:“沒怎麼睡,半夜起來吐了一場,就坐在這裡醒醒酒。”

    “你……”

    “我沒事!”何濡沈默了一會,道:“昨天,是先父的忌日!”

    徐佑其實猜到了一點,畢竟以何濡的城府,能讓他失態的事情不多。何方明三十年前受誅而死,天下皆知其冤,徐佑沒說什麼安慰的話,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頭,陪著他一直坐到天光大亮。

    紅日,朝霞,今天應該是一個好天氣!

    吃過了早飯,徐佑陪著何濡在院子裡四處賞玩,既能散散心,也能商量下一步的行止。左彣待在房內打坐練功,積極的恢復身體,錢塘現在看似風平浪靜,可誰也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作為團隊裡唯一的武力擔當,保持戰鬥力是目前最重要的事。至於秋分她們三個女郎,自然忙碌著打掃和收拾,靜苑是彼此的家,家就應該有家的樣子,乾淨、整潔,對了,還有溫暖!

    不過五進的宅子實在太大了些,完整的走一圈也得大半個時辰,要是在假山竹林裡尋幽探勝一番,估計沒兩個時辰搞不定。幸好左右無事,兩人邊走邊聊,論人鞭闢入裡,論史入木三分,論心針針見血,都是飽學之士,都是歷盡艱辛,越說越投契,可謂俯水枕石,游魚出聽,臨流枕石,化蝶忘機,一談一笑,盡得真趣。

    不知過了多久,秋分從遠處走來,左顧右盼,顯然在尋找兩人。徐佑招了招手,道:“這裡!”

    秋分聞聲望了過來,小臉露出喜色,提著裙裾跑了過來,喊道:“小郎,有人投拜帖!”

    拜帖也叫門狀,類似於後世的名片,若是通過僕役投遞,則要配置拜匣以示尊重。拜匣一般用檀木製作,塗上紅漆,做工精美,將拜帖寫好放入,有時還要加鎖鎖上。

    “誰人的拜帖?”

    “蘇棠!”

    徐佑一笑,轉頭對何濡道:“正主終於現身了,走,一起去瞧瞧!”

    回到主廳,履霜將拜帖交到徐佑手上。打開一看,娟秀的字跡映入眼簾,開頭謹具二字,常用的拜帖格式,並不出奇,不過讓徐佑覺得有意思的卻是落款:錢塘女弟蘇棠頓首拜。

    時下女子行文多自稱妾,哪怕再怎麼心高氣傲,也無法對抗世俗禮法。可蘇棠偏偏自稱女弟,似乎想要跟男子平等論交,先不說別的,單單這份勇氣和反抗精神,就從拜帖裡表達的淋漓盡致。

    徐佑把拜帖轉交給何濡,嘆道:“此女不好惹啊……”

    何濡接過來一看,調侃道:“《爾雅》雲‘夫之姊為女公,夫之妹為女弟’,蘇棠看來很想跟七郎認個親!”

    明知他在歪解詞意,徐佑還是忍不住笑的前仰後合,道:“我家在義興,錢塘可沒有什麼妹妹,這個親不認也罷!去吧,請蘇女郎進來!”

    過了片刻,秋分身後跟著一個妙齡女郎施施然步入靜苑,蒼鬆翠柏之間,青雲白日之下,驟然出綻放了一抹耀眼的光。

    一身青色的錦緞襖裙,繡著不規則的銀絲線,灰色的雪貍絨綴在襟領周圍,映襯的臉蛋上的肌膚似乎比雪還白了三分。雙眸清澈見底又不失明媚,偶爾閃過一絲神秘,令人無法琢磨,弱柳般的秀眉,如同輕描淡寫的畫筆,掃出兩道沒入鬢角的眉鋒。她的身形不高,不過窈窕婀娜,恰到好處,寬寬的革帶比尋常女子要系的緊一些,更顯得纖細的腰身盈盈一握,唇角總是帶著甜甜的笑容,充滿了不同於這個時代的熱情和青春正好。

    她走的近些,彷彿帶來了整個江南的春意!

    “女弟蘇棠,拜見徐郎君!”

    蘇棠雙手交疊,平伸至胸前,說話的聲線不急不緩,沒有鶯鶯燕燕的柔弱,反倒是清風明月般的疏朗。

    徐佑起身還禮,眉宇間沒有輕蔑,好像認同了蘇棠與他平等論交的資格,道:“蘇女郎多禮了,請入座!”

    “謝座!”

    蘇棠的目光在廳內眾人身上打了個轉,徐佑的風姿儀態已讓她感覺不虛此行,等見到履霜時,更是忍不住讚歎造物者的鐘毓神秀。秋分剛才在門口已經見過了,固然清麗,但年歲幼小,尚未長開。冬至也稱得上秀美,不過眼神刻薄,不易親近,至於何濡,平平無奇,打量一眼就略過去了。

    俗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單單看這些人的樣貌,就知道徐佑不是什麼簡單的人物。

    “不知女郎此來,有何賜教?”

    “不敢!”蘇棠笑了笑,眸子彎成一道月牙,道:“昨日方姊姊因失財之事亂了心神,對郎君多有冒犯,我聽聞後已重重責罰,今日特來代為賠罪!”

    徐佑知道方繡娘是蘇棠的乳母,聽她竟然稱呼乳母為姊姊,奇道:“女郎可是從魏國逃難過來的嗎?”

    這次輪到蘇棠驚訝了,道:“正是,郎君怎麼知曉的?二十年前,先父曾是魏國汲縣的一名小吏,後被郡守刁難,誣說父親偷了官絹十匹,所以攜家眷逃至江東,輾轉到了錢塘,落籍編戶,做了楚國的子民。”

    汲縣屬於魏國司州,是汲郡的郡治所在。秋分和履霜也齊齊歪頭看著徐佑,有關蘇棠的訊息,她們所知的跟徐佑並沒有什麼不同,可偏偏小郎卻能知道對方的來歷,真是神乎其神。

    “其實也沒什麼,稱呼乳母為姊姊,是北朝風俗,南朝一般不這麼喊。”徐佑解釋了一番,道:“方繡娘也是護主心切,算得上義僕,女郎不必責罰於她,我等也從沒放在心上!”

    “郎君仁心寬厚,是蘇棠太拘泥了!”蘇棠站了起來,一揖到地,道:“既然如此,女弟有一不情之請,還望郎君允諾!”

    徐佑心頭一動,知道正戲來了,淡然道:“女郎請直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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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二十二章 君子九思


    “女弟耗盡了家財買入此宅,卻不料遇到歹人被騙的一乾二淨,現下羈留在逆旅內不得出。若是再延緩時日,只怕會顛沛流離,無處容身。只好厚顏相請郎君,可否容留我等暫居宅中一段時日,等縣府抓到周英兒,追回騙去的錢財,再另覓別處安身。”

    蘇棠的眸子裡流淌著一絲希望,但就算是這個時候,她的姿態也是平等的,彷彿是一個朋友遇到難處時的無奈傾訴。不過並不迫切,也不是那種楚楚可憐的哀求。或許在此時此刻,她的處境有些艱難,但她的靈魂卻還是一如既往的自由和獨立。

    徐佑怎麼也沒想到蘇棠會說出這樣的話,在他的認知裡,不管古代還是現代,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總會對陌生的男人充滿戒心,哪怕走路時靠的近一點,都可能小心翼翼的躡足遠離,將受到傷害的風險降到最低。

    蘇棠卻反其道而行之,大大方方的跑到門上來要求借宿,不管怎麼說,徐佑都是間接導致現在這種局面的罪魁禍首之一,如此作為,實在讓人大跌眼鏡。

    “這個……”

    徐佑算是有急智的人,一般很少有事情能夠難的住他,可這會也不知該如何回答,猶豫了下,轉頭望向何濡。

    何濡眼觀鼻,鼻觀心,坐在蒲團上神遊物外,渾不把徐佑的難處當回事。徐佑冷哼一聲,道:“秋分,其翼昨夜喝多了酒,腹中不適,午膳就不要準備他那一份了。”

    秋分不明白徐佑好端端的幹嘛突然說起這個,還真以為何濡的身體不舒服,忙道:“要不等下婢子煮碗紅棗蓮子羹送過來?”

    “不用了,他吃不下!”

    何濡憤然睜開了眼,道:“又來打我午膳的主意!七郎,我覺得有必要跟你約法三章,以後不管怎樣,都不許剋扣我的口糧!”

    徐佑乾咳一聲,悄悄的以目示蘇棠,意思是你快點解決這個麻煩。何濡的眼中掠過一道促狹的神色,道:“冬至,你來跟這位女郎說說道理!”

    冬至瞧了眼徐佑,見他不置可否,早就按捺不住,上前一步,冷冷道:“蘇女郎是苦主,我們其實也是苦主,誰想到花了六十萬錢買宅子,還要到衙門去聽候審訊?耽誤時間不說,又沾染了一身的晦氣,你的處境我們很同情,可我們的遭遇誰來同情呢?況且你家住錢塘多年,已經紮根立業,認識的朋友總比我們外地人要多的多,遇到了困難,找一家借住數月,想來也不是難事。”

    她牙尖嘴利,說的話雖然難聽,但十分的在理,讓人辯無可辯。蘇棠也不著惱,眼瞼輕輕眨動,低聲道:“阿姊,你我都是女子,當知女子活於世間多有不易。自父母亡故之後,我無兄長為依,無胞弟為靠,不被人覬覦家產已經萬幸,又哪裡有什麼知交好友可以託付?”

    冬至張了張嘴,不知為何,譏嘲的話再也說不來。何濡雙臂後撐在桌案邊,上身後仰,雙腿伸直,像極了流裡流氣的遊俠兒,道:“你不怕我們是壞人?”

    蘇棠的俏臉浮現出笑意,柔聲道:“我拜會過杜縣尉,向他問起徐郎君。縣尉頗多讚譽,說徐郎君有君子之風,故而厚顏登門……”

    “君子?”何濡很不客氣的打斷了她的話,道:“女郎可知,何謂君子?”

    “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蘇棠不及思索,脫口而出,沒有十年書香打磨出來的學問,根本不可能做到這一點。並且提到“見得思義”四個字時略作停頓,意有所指,更是將聰慧伶俐表現的既含蓄又不張揚。

    何濡眉頭跳動,第一次正眼打量蘇棠,過了一會,道:“好一個君子九思!好吧,我們雖然算不上君子,做不到九思,但見得思義還是做得到的。這樣吧,這裡有五進院子,把四進讓給你住,出入可走後門,彼此互不幹擾……你覺得怎樣?”

    徐佑驚愕的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不知何濡葫蘆裡賣的什麼藥,讓你禦敵於國門之外,怎麼反倒引狼入室了呢?正要開口拒絕,蘇棠大喜,起身盈盈下拜,道:“謝過郎君!”也是這時她才知道,這個看起來貌不驚人的何濡,才是徐佑的心腹之人,言聽計從,不可小覷。

    木已成舟,徐佑反對也來不及,只好看著何濡吩咐履霜去安排蘇棠的住處。等她們相攜離開大廳,皺著眉頭問道:“其翼,你怎麼回事?蘇棠一個弱質芊芊的小女娘,冒然住到靜苑裡來,日後傳出去,我就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了!”

    何濡的臉上似笑非笑,道:“蘇棠年歲不大,但身段已開,眉眼稱得上風流蘊藉,顏色也堪比瓊姿花貌,我讓她住進來,給七郎近水樓台之利,豈不是皆大歡喜?”

    徐佑沒好氣的道:“你要是看上人家就直說,別把什麼骯髒事都扣到我頭上來。”

    何濡哈哈大笑三聲,然後笑容驟然斂去,眼中清澈見底,如同崑崙山巔的積雪初融,道:“七郎,你想沒想過,若孟行春入主揚州,今後我們無論做什麼,都會引來司隸府的關注。要讓這些喜歡嗅人隱秘事的黃耳犬放心,單單求田問舍是不夠的。明玉山中的一切,雖然都被遮掩住了,孟行春沒有拿到足夠的證據證明七郎曾經參與其中,可心中必然有了疑慮。有疑慮就會有窺測,有窺測就會引來數之不盡的麻煩……”

    “嗯?”徐佑悚然一驚,瞬間明白了何濡的用意,道:“所以?”

    “所以,與其終日提心吊膽,不如主動送給孟行春一個把柄。”

    “怎麼講?”

    “蘇棠是良家子,生的我見猶憐,顛沛流離時住進靜苑,定會讓外界以為七郎趁人之危,不知使了什麼無恥的手段才抱得佳人歸。從古至今,但凡貪戀享受,愛慕女色的人,總是很容易被控制,也很容易被擊敗。反正送上門的幌子,不用白不用,借蘇棠來麻痺孟行春,給他一種七郎好色的錯覺,足夠安穩度過一段時日。”

    徐佑點了點頭,何濡的話很有道理,想要自污,無非廣置田宅和蓄養家妓兩者而已,秦之王翦,漢之蕭何,唐之李靖,宋之石守信,無不如此才得以保全。不過。北齊高長恭聚斂財物而見誅,南齊陳顯達一生謹慎終逼反,可見有時候自污也未必是條生路。歸根結底,三綱五常的社會結構裡,個人的生死完全操於君王之手,除非取而代之,否則的話,只能聽天由命了!

    “除此之外,遠在金陵的太子,近在吳興的沈氏,都可能時不時的打聽七郎的動靜。當然,現在的太子和沈氏正被之前發生的事搞的焦頭爛額,短時間內沒有精力來搭理咱們,但是買個好宅子,再收幾房妾室,做出安心認命的姿態,為長遠計,才是安身立命之道!”

    “好吧,聽你的!”

    徐佑想了想,又道:“秋分,你昨日跟隨方繡娘,可曾打聽到了什麼?”

    “她們大概有十個人,蘇棠,方繡娘,六個侍女,還有兩個小廝。一行人確實住在城北的一間逆旅裡,我找侍者問了問,也都是認得方繡娘的,應該沒有說謊。”

    冬至做慣了船閣的勾當,立刻聽出了徐佑話裡隱含的意思,道:“小郎是不是懷疑蘇棠此來,可能包藏禍心?”

    “那倒也不是!”徐佑笑道:“任誰遇到送上門來的美貌女郎,總會在心裡悄悄的問幾個為什麼!不過蘇棠能去拜會杜三省,身份清白,一查便知,想必不是別人安排來的奸細。”

    “是不是奸細,你我說了不算!”何濡指著冬至,肅然道:“這件事,交給你去辦!七郎和我等能不能苟全性命,全看你在船閣學到的是不是真本事!”

    冬至自從投入徐佑的麾下,一直害怕找不到合適的位置。畢竟秋分是從小跟隨徐佑長大的侍女,情誼深厚;履霜色藝無雙,能歌善舞,最得男人的歡心;而她既不懂針線,也不會做菜,容貌只是中上,性格更不討喜,跟秋分履霜相比,難免會有些忐忑不安。

    “小郎放心,何郎君放心!”冬至心緒激盪,有種重任在肩的緊迫感和榮譽感,一字字道:“我會死死的盯著她們,只要有任何異動,都絕對逃不開我的這雙眼睛!”

    “好,你也去吧,先想想通過什麼途徑去監視對方,又能不被她們察覺,想好了報給我知曉再付諸行動。”

    “諾!”

    等冬至離開,徐佑站了起來,盤膝坐地久了會有些腰疼,不知道是舊傷未癒,還是虛不受寒,來回走了幾步,做了下廣播體操裡的伸展運動,感覺稍微舒服了一點,道:“你讓蘇棠住進來的時候,是不是已經想好了派冬至去監視她們?”

    “你沒發現冬至到現在還是有點心神不定?給她找點事做,既安其心,也盡其才。都是女子,來去方便,先和蘇棠聊聊家常,沒事多走動走動,一來二去,彼此熟絡了之後,以冬至的手段,就算蘇棠有異心,也絕無形成危害的可能性!”

    徐佑懶洋洋的打了個哈欠,道:“你都安排好了,就這麼辦吧!秋分,等蘇棠搬進來之後,記得把四進的院門落鎖,免得有人半夜偷潛入內,壞了我的君子名聲。”

    “好不要臉,君子九思,你能做得幾思?”

    “那我不管,蘇棠可說了,我有君子之風!”

    “周子有兄而無慧,不能辨菽麥,想來蘇棠有周子兄的遺風!”

    這是《左傳》裡的話,晉國本該立周子的哥哥為國君,但這位周兄腦袋不怎麼靈光,連菽麥都不能辨識,所以改立十四歲的周子做了君王。何濡以此來諷刺蘇棠有眼無珠,錯把徐佑看成了君子。

    所謂罵人不帶髒字,莫過於此了,徐佑論學識可能比不過何濡,但要整治他有的是法子,哼了一聲,道:“秋分,午膳少做一人份,其翼不僅腹中不適,而且要閉門研讀《左傳》,晚膳也不用等他了!”

    何濡目瞪口呆,頓時服軟,道:“君子說到做到,七郎答應過的,不能剋扣口糧啊……”

tanakh 發表於 2019-4-23 17:54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二十三章 城頭變幻大王旗


    蘇棠搬過來時足足帶了三牛車的行禮,對一個女郎而言不算多,但對一個要寄人籬下的女郎來說卻太多了一點。僅有的兩個男小廝都只是十三四歲的年紀,體弱力小,箱子器物堆在門口遲遲運不進去,還是徐佑看不下去,讓左彣過去幫忙提到了四進的院子裡。既然決定讓蘇棠住進來,就沒必要矯情,能幫的幫一下,無傷大雅。

    好不容易安穩之後,蘇棠帶著方繡娘過來致謝,送了自家做的截餅。所謂截餅,是用牛羊乳調水溲面,加入蜂蜜和之,然後徐佑推辭不過,剛想嘗一嘗,卻被冬至伸手攔住,目光犀利的看了看蘇棠,笑道:“我最愛吃截餅了,小郎讓我先嘗一口。”然後從盤中任意取了一塊,放入口中咀嚼了一會,才點點頭道:“小郎,截餅很可口,你嘗嘗看!”

    徐佑有些無奈,冬至小心的有些過了,他又不是什麼權貴重戚,吃點東西還得讓人以身試毒。幸虧這是在靜苑,蘇棠也不像長舌婦,否則傳出去沒得惹人嗤笑。但當著外人的面也不好訓斥她,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其實連吃截餅的心思都淡了。

    “嗯?”

    截餅入口即碎,脆如凌雪,難得的是帶著花蜜的甜味,徐佑本來被冬至的小插曲搞的食不甘味,沒想到竟然出奇的好吃,忍不住讚了一句:“食此珍饈,唇齒餘香!”

    蘇棠笑了笑,並不因為冬至的舉動而生氣,道:“姊姊做的細環餅和玉屑膏尚在截餅之上,過幾日送來給郎君品嚐!”

    徐佑道了謝,目視方繡娘,道:“截餅中是不是放了飴糖?”

    方繡娘沒聽懂飴糖的意思,頓時臉蛋紅了大半,很是羞愧難當,支吾著不知如何作答。蘇棠為她解圍,道:“詩有雲,‘周原膴膴,堇荼如飴’,所謂飴糖,也就是沙飴石蜜。”

    徐佑醒悟過來,這個時代對麥芽糖的稱呼一般用“飴”和“餳”,簡單點說飴是軟糖,餳是硬糖,卻沒有糖字的說法,也難怪方繡娘如聽天書,不明所以。

    至於蘇棠所說的沙飴石蜜,出自漢朝張衡的《七辨》,沙飴即顆粒小的麥芽糖,石蜜也就是蜂蜜。此女聰慧過人,竟然只從“飴”字就推斷出糖的含義,不僅通曉詩經,而且博覽群書,真真當的起才女二字。

    “是我失言,截餅中可放了石蜜?”

    “回郎君,不是石蜜,而是蔗蜜。”方繡娘雖然三十多歲,眼角也有了魚尾紋,但容貌端莊,體態嬌媚,舉手投足頗有婦人才有的成熟風情。興許是因為徐佑讓她們借住的緣故,沒了昨日的潑辣和驕橫,眉眼間小心翼翼,耳垂緋紅一片,垂著頭不敢對視。

    “蔗糖?”

    徐佑猛然想起顧愷之就喜歡吃蔗糖,可見在魏晉之時,蔗糖的製造工藝就已經很普遍了。不過,不管是蜂蜜還是蔗糖,在古代都是奢飾品,非富豪等閒不能享用。蘇棠已經落魄至此,囊中縱然還有些錢財,想必也不會太多,本該仔細算計度日,卻依舊大手大腳,看來也不是個會過日子的人。

    “若是方女娘有閒暇,不妨教我這個婢女學學截餅的做法。”徐佑指著冬至,道:“不過她性子頑劣,愚笨不堪,恐怕要勞煩女娘多費些心力。”

    方繡娘自然一口應承下來,冬至明白徐佑的意思,也放低身段,叫了聲阿姊,反正不管暗中想些什麼,明面上一團和氣,嬉笑聲在房間內久久不絕。禮尚往來,徐佑留蘇棠吃飯,算是慶祝喬遷之喜,席間論及詩文,她才思敏捷,滿腹經綸,每所言必有出處,但又別出蹊徑,不假前人,對許多東西都有自己的見解,要不是徐佑和何濡都是飽學之士,估計連聊天都跟她聊不來。

    履霜更是佩服不已,言語中很是親近,她自幼在青樓長大,固然聰明,但涉獵太多,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漢舞胡樂都要略知一二,反而不如蘇棠在詩詞一道上的才氣。所以遇到之後,相見恨晚,她又最擅長與人交往,有心逢迎之下,蘇棠如何抵擋的住,不一會就變得熟絡起來。

    時間就這樣慢慢逝去,蘇棠自那日吃飯之後,再也沒有露過面,除了履霜和冬至偶爾會過去走動之外,一到入夜,四進的院門就用銅鎖鎖上,紅牆兩側彷彿處在兩個不同的世界,沒有牽連,沒有糾纏。

    徐佑同樣閉門不出,一來讓左彣恢復武力,他的身子也需要調養;二來暫時避避風頭,畢竟白蛇案引發的波瀾還沒有徹底消散,司隸府在臥榻旁虎視眈眈;三來等候顧允從吳縣回來,方能決定下一步該如何走。轉眼過了十日,這天一大早,鮑熙登門拜訪,說顧允有請,徐佑不敢耽誤,穿戴停當後立刻跟著他去了縣衙。

    多日不見,顧允風采依然,身上官服還沒有來得及更換,看到徐佑高興的直接一把抱住,笑道:“微之,你可真是給我出了好大一個難題!”

    徐佑頗覺尷尬,這個時代的男子動不動就攜手共枕,身體的接觸比女子間還要頻繁。顧允是個粗鄙大漢也就罷了,偏偏長的比婦人更美上三分,近距離對視很容易產生性別上的錯覺,繼續產生生理上的錯覺,真的讓他很是焦灼啊。

    “飛卿何出此言?”

    徐佑挽住他的手臂,不動聲色的將緊貼的身子拉開了寸許的距離。顧允沒有察覺徐佑的小動作,腳下不停,拉著他往放屏風後的床榻上走去,道:“周英兒詐取錢財不過小事,卻被微之推測要逃往魏國,通敵的罪名扣下來,這就成了大事。大事不可怠,我在吳縣為了送柳使君已經忙的昏頭,還得打起精神安排人去追捕周英兒,分身乏術,卻又不能不做,豈不是好大的難題?”

    徐佑身子一震,也顧不得顧允還緊拉著自己的手,驚道:“柳使君拔擢了?”

    顧允含笑道:“是,上有命,遷柳權為光祿大夫,加金章紫綬。”

    從正四品的刺史變成正三品的金紫光祿大夫,看起來是陞遷了不假,但魏晉之後的官職跟兩漢已經大不相同。兩漢時,光祿大夫為所有大夫中最顯要者,掌管朝中議論,但凡九卿,幾乎都是從光祿大夫升上去的,此職位之顯要,由此可見一斑。不過到了魏晉之後,光祿大夫就成了一個閒職,常常用來加賞及褒贈立功受獎的官員。

    也就是說,柳權從一個可以領軍的揚州刺史,封疆大吏,跺跺腳就能讓江東震動的鼎臣重臣,升做了金陵城中一個徒有虛名的散官。正三品,秩兩千石,聽起來還不錯,但是別忘了,天子腳下,高官顯貴多如牛毛,這樣的拔擢,明升暗降,估計柳權已經哭暈在自家的廁所了!

    徐佑眼中也透著笑意,道:“加了金紫,柳使君就跟中書令平起平坐了。柳氏一門兩位三品大員,華門之首,名不虛傳!”說完和顧允對視一眼,兩人同時大笑!

    不過笑歸笑,柳權的離去隱含了太多的東西,也直接改變了揚州的勢力格局。徐佑有句話不能不問,道:“誰接任揚州刺史?”

    “竟陵王!”

    顧允搖了搖頭,道:“不過竟陵王年事已高,未必能夠就藩,很可能坐鎮金陵,遙領刺史一職。”

    竟陵王安子尚?這位王爺是當今皇帝安子道的弟弟,也是僅存的一位王弟了。徐佑以前在義興時曾聽說過安子尚的軼事,幾乎全是污穢不堪,放蕩妄為的所謂名士風流。最厲害的一次應該是尚書僕射王濟的寵妾事件。王濟有個寵妾姿色無雙,尤善歌舞,有次邀請安子尚到家中做客,同時有十幾位大臣作陪。寵妾獻曲後竟引得喝多了酒的安子尚動了淫心,當眾脫掉衣服要強上王濟的寵妾,幸虧被眾人死死拉住這才作罷。後來有官員彈劾安子尚,被安子道壓了下來,僅僅關了一月緊閉,斥責了事,後來人送外號露鳥王爺,在楚國皇室中的名聲,跟海鹽公主不相上下。

    “遙領?飛卿的消息可靠嗎?”

    遙領官職並非稀罕事,一些偏遠的州郡,比如寧州,越州等地,離國數千里,瘴氣密佈,蚊蟲叢生,十分的不宜居,雖然封給了某位王爺,但他若是懼怕艱險,也可以留在金陵,不必親自赴任。諸般政務,自然由當地官吏負責,然後每三月或半年向王爺做匯報即可,只要不出亂子,皇帝其實是默許的。

    可揚州的地位不同那些偏遠的州,不管出自何種考慮,自楚國定鼎之後,揚州刺史必須到吳縣治所就任,遙領根本是不可能出現的事,也難怪徐佑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又向顧允確認了一遍。

    “不會錯,是家中給我消息!”顧允的臉色也變得莊重起來,道:“揚州,乃國之根本,主上讓竟陵王任刺史,實在大不妥當。我明日就上書朝廷,大力反對……”

    “飛卿萬萬不可!”

    “明府不可!”

    徐佑和鮑熙同時喊了出來,鮑熙急道:“主上整飭揚州,必定另有深意。再者,竟陵王跟主上兄弟情深,身為外臣,豈可離間天家骨肉?若是明府上書反對,恐招來大禍!”

    顧允神色堅定,道:“如果因為害怕招來禍端,就任由主上發出亂命,那麼這個官,不做也罷!”

    鮑熙是才智之士,謀略出眾,可也知道顧允的脾氣,只要認定了什麼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來,頓時亂了陣腳,百般無奈中扭頭望向徐佑,希望他開口勸阻,以防顧允真的做出這樣的蠢事來。

    “飛卿,你還不明白嗎,主上派竟陵王遙領揚州,其實是想要把揚州的治所遷回金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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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二十四章 火中取栗


    揚州的治所從來不是固定的。

    作為禹劃分的九州之一,揚州的存在由來已久,但作為擁有監察權和行政權的區域之一,是從兩漢時開始的,也是從那時起,揚州才有了屬於自己的治所。

    州治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隨著天下局勢的動盪,揚州的治所也往復多變,先後有歷陽(今安徽和縣)、壽春(今安徽壽縣)、合肥、建康等地。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皇帝輪流坐,換的比衣服都勤快,但揚州都是以建康為治所,極少改變。

    可是不知因何緣故,楚國建國之後,先將建康改名金陵,且將揚州的州治劃在了遠離金陵的吳縣。

    “遷州治?”

    顧允吃了一驚,不由自主的坐了起來,身子挺的筆直,道:“微之何出此言?”

    徐佑沒有做聲,眼睛卻盯著鮑熙,有些話他不方便說,由鮑熙來說會更加的妥當。鮑熙先是一愣,繼而恍然,震驚溢於言表,道:“不錯,主上確實要遷州治!”

    顧允比兩人的思路慢一點,還是沒有想明白,臉上帶著迷惑,道:“吳縣作為揚州州治已經七十餘年了,地處南北交通要沖,水陸兩路通暢無礙,歷任刺史引水築塘,開墾良田,又引來四方商旅輻輳,百貨所集,雄富冠絕天下,實在是作為州治的不二之選。還有,遷州治也非那麼容易,主上並不昏庸,豈會看不到個中的難處,行此孟浪之舉?”

    見徐鮑不置可否,顯然不同意他的看法,騰的站了起來,在房中來回走了幾步,斷然道:“若是剛立國時遷州治還有可能,現在七十多年過去了,多少人牽扯到吳縣的繁華裡去?上至朝中,下至州郡,從華門到庶族,這些人都得仰仗著吳縣來謀求貨殖之利,主上想要遷,也得衡量利弊,問策朝野,反對者必然眾多。況且,我看不到當下有遷州治的必要……”

    “柳權!”

    “嗯?”顧允望著鮑熙,道:“這與柳使君有什麼關聯?”

    鮑熙心中已經將所有的事梳理了一遍,回答顧允的問題顯得篤定許多,道:“柳權很受主上的信任!”

    失勢的柳權不需要尊重,所以私底下直呼姓名也無關緊要。顧允似乎聽出了一些門道,口中重複了鮑熙的話,道:“主上的信任……”

    “柳權雖然出身柳氏,但在家族中一向默默無聞,跟中書令柳寧比起來,簡直天差地別。後來還是主上慧眼獨具,不顧大臣們的反對,將柳權一步步拔擢到揚州刺史的位置上,可以說君恩獨重,無出其右。”鮑熙搖了搖頭,似乎在嘆息柳權的愚蠢,道:“可是,柳權是如何報答主上的信任呢?”

    顧允走到榻前,緩緩的坐了下來,凝神思考鮑熙的話,漸漸的覺得有些道理。鮑熙看了眼徐佑,決定還是當他的面點明瞭好,因為看徐佑的神色,應該早就知道了這些,道:“柳權此次對郭氏動手,很可能得到了太子的授意,這是主上不願意看到的,所以給他加了個金紫光祿大夫的虛職,調回了京城。也是因為此事,主上對揚州上下已經不太放心,州治遷回金陵,既能消弱柳權在揚州的影響,也能更進一步的掌控揚州……比起這些,遷州治可能遇到的難處,就不再是難處了。”

    響鼓不用重錘,話說到這裡,顧允要是再懵懵懂懂,就辜負了顧氏寄予的厚望,他默然半響,神色變幻不定,末了突然笑了起來,道:“帝王心術,果然莫測!要不是先生一語驚醒,我還如在夢中。”

    鮑熙沒有一點高興的意思,他自詡謀略過人,比徐佑早知道竟陵王要遙領揚州刺史,也感覺到皇帝另有圖謀,所以剛才和徐佑同時阻止顧允上表反對。但終究是後知後覺,經過徐佑提醒才徹底想明白其中暗藏的一切。

    輸給何濡,他能接受,畢竟像何濡那樣的怪人,可能數十年才出一個,輸了不丟人。可輸給徐佑這個沒有經歷過多少世事的少年,實在讓他顏面無光,也暗自警惕。

    徐佑終於開口,道:“鮑主簿,我有一事不明,還望指教一二。”

    鮑熙不敢託大,道:“指教談不上,請郎君直言。”

    “我朝為什麼將吳縣定為揚州州治?要論地勢、人口和重要性,金陵比吳縣好上百倍。”徐佑心中不解,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楚國不乏才智之士,不信會看不到這一點。

    鮑熙解釋道:“先皇輔佐魏帝佔據江東之後,江左七郡時有豪族起事,殺民奪財,攻府佔縣,為惡實多。揚州刺史兼領都督府諸軍事,不管籌措糧草,還是用兵平亂,抑或穩定民心,吳縣作州治要比遠在數百裡外的金陵更加合適。後來魏帝禪位,先皇登基,吳縣已經發展成為揚州的根本重鎮,輕易變動不得,所以這數十年延續下來,沒人想過會遷移到金陵去。”

    徐佑關於楚國的認知,大多繼承於前主人的記憶,再加上跟何濡日夜相處聽來的種種,但跟鮑熙這種土生土長的楚國人還是有區別的。像吳縣作州治這件事,正因為大家都習以為常,就像太陽在白天升起,月亮在晚上懸掛一樣,自然也就不會去考慮遷移的事。

    這就是思維定式的後果,徐佑勝在擁有兩世為人的經驗,沒有將思維固定在一個點上,發散思考,跑的比鮑熙要快一點。

    “多謝主簿解惑。”

    鮑熙點點頭,對徐佑的警惕心卻變得淡了些。剛才的問題提醒了他,徐佑再怎麼聰明,也是義興徐氏教出來的子弟,尚武而不善文,不讀書也不讀史,眼光侷限在一隅,對楚國上下錯綜複雜的關係所知不多,沒必要太過小心。

    真正需要小心的,是何濡!

    “明府,這件事我們不要參與!”

    反對固然不可,但支持更加的不行,乾脆裝聾作啞,鮑熙正色道:“遷不遷州治,是吳縣需要認真面對的事,與錢塘無關。”

    顧允固然忠君,但也不是迂腐的性子,接受了鮑熙的建議,嘆道:“主上太急躁了,要整飭揚州,有的是溫和的法子。遷州治非同小可,牽一髮而動全身,哪能那麼輕易?一不小心,很可能傷到揚州的根骨,得不償失!”

    “不!飛卿反對竟陵王任揚州刺史的奏章還是要寫,但言辭不要太激烈,列出來利弊和理由就足夠了!”徐佑笑了笑,道:“至於遷州治,主上沒有明詔,只是你我私底下的猜測,奏章裡不要提及就是了!”

    顧允再次愣住,看著徐佑一時不知說什麼好。鮑熙眼中浮上怒色,斥道:“徐郎君,之前阻止的是你,現在鼓動的又是你,到底何去何從?君不聞言必行,行必果,如此反覆無常,豈能讓人信服?”

    顧允阻止鮑熙繼續說下去,道:“先生息怒,微之必然有他的見解,聽完再發火不遲。”

    鮑熙的官位卑微,但受顧允的父親所托,既是顧允的謀主,也是他的師友,嚴厲起來訓斥幾句都屬尋常。

    顧允對徐佑眨了眨眼,彷彿回到了學堂,一個少年犯了錯,另一個少年為他打掩護,偷偷摸摸的瞞著老師眉目傳情。不知怎地,徐佑竟然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是讓他不要生氣,別跟鮑熙計較。

    徐佑當然沒有生氣,鮑熙擔憂顧允的前程,發火屬於正常反應。並且顧允這般說,其實是把他完全當成了自己人,這是好事!

    “主簿有句話說的不對,遷州治只是主上的後招,也是你我的猜測,未必做得準。現下說的是揚州刺史的人選,竟陵王出任刺史,不僅僅跟吳縣有關,而是牽扯到了整個揚州。錢塘縣想要置身事外,不過是痴人說夢。若我所料不差,很快就會從吳縣傳來消息,有人要拉著飛卿一起上書朝廷……不單單是飛卿,揚州九郡一百多個縣,全都躲不開這次上書。或許主上也在等著看下面人的反應,看看誰支持,誰反對!”

    “有人拉著我上書?誰?”

    “胡長史!”

    在明玉山上時,何濡曾給徐佑仔細講過揚州的幾位大人物,柳權之外,說的最多的就是長史胡謹。

    胡謹,字慎之,普通士族出身,家世不顯,這樣的人能從小吏慢慢爬到揚州長史的地位,必定有其特別之處。此人吏才不算太高,僅能管州城十里,學識也不算太好,文書通暢而已,品行更不是多麼的出眾,納妾斂財的事沒少幹,但偏偏是他成為了揚州長史,算上柳權,十年來揚州換了三任刺史,唯有胡謹穩如磐石,一動不動。

    徐佑印象最深刻的不是胡謹這個人,而是何濡點評他的一句話:十里才,文書通,愛財貪色,正是天下刺史們最喜歡的長史。

    想明白了這句話,也就不驚訝為什麼胡謹能夠屹立不倒了。

    柳權離任,竟陵王在金陵,時下的揚州群龍無首,以胡謹為大,他要是反對竟陵王任職,必定串聯一部分官員,上書阻攔,形成滔滔之勢,逼皇帝改變主意。

    鮑熙不同意徐佑的看法,道:“竟陵王遙領刺史,人不在吳縣,揚州諸事全仰仗胡長史,除非謀逆,其餘都可一言而決,這樣的權勢,任誰也不會反對!”

    徐佑笑道:“鮑主簿認為胡長史是怎樣的人?”

    鮑熙不明白他的意思,但還是認真思索了一下,道:“聰明人!”

    徐佑雙手一拍,道:“對,聰明人!聰明人最知道自己需要什麼,胡長史需要的不是一州刺史的權勢,而是安安穩穩的坐在長史的官位上發財!”

    “嗯?”鮑熙皺眉,有點跟不上徐佑的思路,道:“你繼續說!”

    “胡長史可有治理揚州一州事務的才幹?”

    鮑熙嗤之以鼻,道:“讓他管一縣都夠嗆,何況一州?”

    “那就是了,胡長史沒有權勢上的野心,要不然也不會在揚州長史這個位置上一坐十餘年。另外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以他的出身,做五品長史已經到了極限,再想謀求進階也不是不可,但最多只能升任四品散職,空有名位,而無實權,哪裡比得過揚州長史來得實惠?所以,對現在的官位,他應該是滿意的。”

    顧允立刻道:“微之所言有理,以我的見聞,胡長史不求高官厚祿,正是這樣的人!”

    徐佑看了看他,似乎有種心有靈犀的感覺,嚇得打了個寒顫,趕忙移開視線。心裡忍不住腹誹道:開玩笑,老子是直男好不好?然後乾咳一聲,道:“胡長史是聰明人,有自知之明,真要是竟陵王遙領刺史,由他主事,不出半年,揚州必定亂成一團,到時候主上追究起來,去官去位,抄家破財,豈有現在這樣逍遙自在,既有名位,也有財源,更不用承擔太大的責任。”

    徐佑不是神仙,再怎麼厲害,也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對一個從未謀面的人做出如此精確的評價和認知。所有這些,都是何濡多年來刺探楚國各地軍機民情的成果,揚州作為最重要的州之一,更是事無鉅細,不能放過一絲一毫。他又擅長品鑑人心,對胡謹的為人看的比本人還要透徹和清晰。

    多儲備點知識是沒錯的,譬如現在,徐佑僅僅聽了竟陵王三個字,就可以從層層迷霧中抓到事情的本質,然後在第一時間做出最合適的應對。

    鮑熙沒有被說服,他不是固執,而是老成,寧可無功,也不能有過,道:“這都是你的猜測,明府一身負家國之望,不可犯險行事……”

    果然自家孩子都是好的,顧允再有才幹,現下也只是錢塘縣令而已,說什麼家國之望,比起何濡還能吹牛,莫非謀士說話的套路都是一致的?

    “所以飛卿的奏章不要急著送,等收到胡長史的書信,再看看諸多同僚的反應,然後決定如何處置!”

    顧允是顧氏年輕一代的領軍人物,在揚州舉足輕重,胡謹絕對不敢忽視他,無論如何都會手書一封,以冠冕堂皇的詞語,勸他以揚州為重,上表力諫,好一壯聲勢。

    不過這不是徐佑本來的打算,在鮑熙的反對聲中,他只能做出讓步。其實在胡謹拉攏之前,先於諸多同僚上奏,能將收益最大化。可他不是顧允,不能不考慮鮑熙的存在。

    顧允反倒對徐佑很有信心,道:“微之肯定不會錯的!”

    這是一個好兆頭,鮑熙對顧允的影響力雖然無人能比,可徐佑經過不懈努力,終於在這個看似鐵桶一般的保護罩上割開了一道小口子,假以時日,說不定能夠取鮑熙而代之。

    顧允興奮的看向鮑熙,想要參與到這個遊戲中去,可鮑熙還在猶豫,道:“就算如此,反對竟陵王任刺史,也只是對胡長史有益處……”

    “自明日起,朝廷會源源不斷的接到大量反對竟陵王出任揚州刺史的奏章,有些可能是為了討好胡長史,但有些卻是真正為了揚州著想。其實飛卿上不上書,影響不了大局。可重點在於,飛卿身在宦海,又是顧氏的子弟,面對這樣的大事,一言不發,既不合理也顯得奇怪。”

    官場古今如一,可以出風頭,出風頭才能在同僚中脫穎而出,讓上司看到你的才幹;可以唱反調,讓人不能忽視你,說不定柳暗花明又一村;也可以守中庸,兩不得罪,避免犯錯,不犯錯就是有功,穩紮穩打慢慢熬資歷,但不管怎樣,一定不要讓自己變得跟大家不一樣。

    出風頭也好,唱反調也好,守中庸也好,至少還是同類,但要是讓別人覺得你很奇怪,很不一樣,那就被排擠出了這個圈子。

    “上書,可能得罪主上,可不上書,卻要得罪眾多同僚。兩害相權,我覺得飛卿應該一同上書,反對主上的亂命。”

    要是別人,肯定覺得徐佑瘋了,皇帝和同僚,怎麼選也該選擇站在皇帝一邊,但是鮑熙彷彿也瘋了一樣,終於點了點頭,道:“徐郎君,你贏了!”

    不出徐佑所料,任命竟陵王的詔令一下,自揚州刺史府開始,長史、司馬、諸曹,再到郡守、縣令和學官,全都對安子道此次的任命感到不滿,紛紛上書表示反對。

    除此之外,朝中也物議沸騰,渾不知安子道抽什麼風,讓一個行將就木、喜好酒色財氣的廢物擔當揚州刺史的重任,也都一個個氣勢洶洶的問起罪來。據說大司徒庾慶的口水都噴了安子道一臉,安子道掩面退朝,一言不發。

    然後,安子道再下詔令,加賞竟陵王安子尚特進、持節、都督揚州、江州、湘州三洲諸軍事,封車騎將軍。

    天下嘩然!

    於是百官的反彈愈加激烈,朝堂上天天爭執不斷,安子道態度強硬,不為諷諫所動,一心要讓自己的王弟出掌揚州。

    局勢陷入了僵持,誰也不肯退讓!

    顧允也接到了胡謹的書信,信的內容很簡單,要顧允以天下為重,不能讓竟陵王危及國本,但凡聖人門生,都要以死相爭。顧允沒有回信,只是將自己寫好的奏章讓來人看了看,然後當面燒了書信,送信使離開。

    這不是君權至上的朝代,也沒有朋黨論,大臣串聯上書屬於小事,但鮑熙還是要顧允謹慎一些,不留給任何人把柄。

    顧允的奏摺淹沒在汪洋大海,沒有激起一絲波瀾,除了在金陵任秘書監的三叔派心腹來錢塘詢問緣由,其他再無人關注了。

    鮑熙鬆了一口氣,這是最理想的結局,不得罪同僚,也不得罪主上,皆大歡喜。但徐佑註定不讓他省心,這天造訪縣衙,對顧允說了一句話:

    “火候差不多了,飛卿該上表提議遷州治到金陵了。”
tanakh 發表於 2019-4-23 17:55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二十五章 迎合上意


    上表遷州治?

    瘋了不成?

    顧允徹底迷茫了,他已經聽從徐佑的建議,站在大多數人一邊,反對竟陵王出任揚州刺史,這會要是出爾反爾,空落得一個小人的名聲,日後別說青雲直上,就是士族裡也無法抬起頭來。

    比起左右逢源的伶俐兒,裡外不是人乃官場第一等大忌!

    “微之,你這是……”

    徐佑笑了笑,道:“我不會讓飛卿處於兩難境地,個中情由,鮑主簿想必早已成竹在胸,不如由他向飛卿解釋。”

    鮑熙號稱智者,反應比顧允要迅捷的多,一聽徐佑的話,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眼中透著複雜的神色,有幾分讚賞,幾分欽佩,但更多的卻是警覺和若即若離的防備。

    “太冒險了!”

    鮑熙沈著臉,道:“郎君固然妙策,可是太過於行險,一著不慎,很可能累及己身。我家明府身出華門,朝野皆有助力,只要循規蹈矩,重農宣教,以清正廉潔致名聞,以均徭平賦得人心,自然由縣而郡,再而州府,不出十年,必將名列廟堂之上,又何苦行此弄險之策?”

    顧允還是一頭霧水,道:“先生,到底怎麼回事?”

    “徐郎君好算計,他先讓明府上書反對竟陵王的任命,跟同僚們站在了一起,這樣就不會引起公憤。然後在主上和臣下僵持對峙的時候,力主遷州治,既合了主上的心,也讓其他人無話可說。”

    徐佑接過話道:“正是!飛卿抗皇命在前,彰顯了士大夫的氣節,沒人會以為你是阿諛逢迎之輩。然後為家國計,為天下計,揚州刺史不能久懸不絕,耽誤的越久,對朝廷的損害越大。所以深思熟慮之後,提出了折中的方案——遷州治至金陵!如此,主上退一步,覓一良才出任刺史,安了百官之心;百官退一步,讓州治遷到金陵,主上可以完全控制揚州,也了卻了對臣下的猜忌。這是兩全之策,對主上,對百官,對飛卿,都有益處……”

    “這是弄險之策!”鮑熙果斷的表示反對,他已經在顧允的眼中看到了躍躍欲試的衝動,道:“成了,主上賞識,眾臣敬佩,士林讚譽,能夠換取巨大的名聲。可要是不成,徐郎君想沒想過後果……”

    “不用去想後果,我有十成把握,此計可成!”

    徐佑從不曾將一件事說的這樣絕對,但是想要說服別人,首先要讓自己完全相信說出口的話,所以他的語氣中不帶一點的猶豫和懷疑,彷彿這件事比皇帝的金口玉言還要真上三分,道:“主上非可欺之人,豈會不知道以竟陵王為揚州刺史,必然招致朝野反對?但為什麼還要力排眾議,堅持這樣做呢?其實這是以退為進的策略,眾臣反對了竟陵王任職,當主上退讓,同意換人,卻要求遷州治的時候,誰還能表示反對?就算還有少許人不識趣,對比之前的阻力,已經可以忽略不計。”

    鮑熙也想到了這一層,卻搖搖頭道:“主上既然有了謀劃,定然安排了人在適當的時候上表提出遷州治的建議,要是明府貿然橫插一腳,主上未必高興……徐郎君,君心不可度,君威亦不可測啊,義興徐氏為此付出了多麼慘痛的代價,我一直以為你已經充分的體會到了這一點……”

    “鮑主簿!”

    顧允臉色微變,擔心的看了徐佑一眼,斥責道:“就事論事,不要說那些惹人厭的話。微之也是一番好意,數次獻策全然為我著想,是我有倖才能結識的益友。你是我父親託付來輔佐我的人,也是我的良師。兩位都是我敬重的人,如果對某事的看法有異同,大家一起商議就是了,切莫出言傷人,壞了彼此的情誼!”

    他從來都是稱呼先生,第一次直呼官職,顯得見外又疏遠。鮑熙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抬頭望了徐佑一眼,然後垂下頭去,心中略微有些後悔,道:“明府教訓的是,我口不擇言,應該向徐郎君致歉。”

    如果徐佑這樣做的目的就是要離間他和顧允的關係,或者想要擁有對顧允的影響力,無論哪一種,都不是他能夠容忍的僭越。

    徐佑苦笑道:“其實主簿說的沒錯,君心似海,不好揣摩,但此事我絕對沒有讓飛卿涉險的意思。”

    “我明白,微之不必解釋!”

    顧允目視鮑熙,鮑熙笑了笑,他是謀士,隱在主人身後,能屈能伸,倒不是很在意面子,起身作揖,道:“方才是我一時情急,言語多有不敬,望郎君海涵!”

    徐佑也站了起來,一揖到地,神態比起鮑熙更加的恭敬,道:“主簿折煞我了,都是為了飛卿出謀劃策,略有爭執,是題中應有之意。孔子東遊遇兩小兒辯日,孰遠孰近,各有道理,連聖人尚不能決,何況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所以有爭執是好事,理越辯越明,總能找到一條最適合的道路讓飛卿青雲直上!”

    他頓了頓,道:“最合適,不是最安全!”

    這番話不卑不亢,有理有據,盡顯徐佑的大度和從容,尤其對顧允的關心發自真誠,所以在鮑熙聽來份外的刺耳,只是剛才已經犯了錯,這下再不敢多說什麼了。

    顧允很是感動,扶著徐佑的手臂,讓他和自己並肩坐下,道:“微之苦心,我已知曉,只是……如先生剛才所說,主上若是不滿該怎麼辦?”

    他才訓斥了鮑熙一頓,這會又贊同鮑熙的看法,是要安慰這個心腹,畢竟是顧氏的老人了,不能寒了對方的心。

    徐佑心知肚明,卻不點破,顧允之前書畫風流,不沾染塵世,彷彿神仙中人,可真的入了宦海,如何平衡左右,如何收買人心,卻也能做得比同輩中人都要好。

    這就是世家大族的底蘊,他們從出生的第一天起,就受到百年書香的熏陶。家族中高官,有政客,有才子,也有隱士,他們會在別人蹣跚學步時聆聽**肅穆的讀書聲,會在別人牙牙學語時目睹長輩們如何處理政務,然後隨著年紀的增長,用心去感受權力的味道,享受財富帶來的幸福感,然後學會最重要的一個能力——怎麼才能更好的駕馭手下!

    顧允學的很成功!

    “主上遷州治幾成定局,這時候遞一道奏疏上去,只會博得聖心,而不會觸犯龍鱗。誠然,主上會授意一些人拋出遷州治的計畫,但也怕被其他人看出端倪,正是飛卿這種沒有事先通氣,卻又體諒君王的臣子,事後最能得到主上的歡心。”

    安子道準備有托是肯定的,徐佑當初宣傳白蛇傳的時候,也弄了不少人當托,但是托畢竟是托,說出去不好聽,也拿不到檯面上,跟顧允這種主動為主上解憂的臣子不能相提並論。

    “是這個道理!”顧允陷入了沈思,不知過了多久,至少在徐佑感覺中似乎有半柱香的時間,他抬起頭,俊俏的臉大露出一絲坦然的笑意,道:“此事不急,等我考慮考慮再做決定。反正不在這兩天。來來,微之,我昨夜在船上突生靈感,作了一幅盪舟圖,你給點評點評……”

    說完拉著徐佑的手,也不管他同意不同意,撇下鮑熙去了旁邊的書房。鮑熙搖了搖頭,顧允就是這樣的性子,他不以為意,坐在蒲團上仔細思索徐佑的建議,神色漸漸的歸於平靜。

    從縣衙出來,徐佑不想回靜苑,和等在外面的左彣一起在錢塘城裡散步。來錢塘已經兩個多月了,徐佑一直沒有好好看過這座城市,時至隆冬,寒風刺骨,街上的行人不都,放眼望去,山川錦繡,自東南綿延至西北,隱逸在群山之中,是數不盡的飛簷畫棟,山下阡陌交織,炊煙裊裊,一幅悠閒自得的生活畫卷。

    漫無目的的四處遊蕩,不經意間來到了碼頭,潮信未至的海水如同情人的呢喃,溫柔的撫摸著淺灘和海岸。徐佑隨手一指,以閒聊的語氣說道:“從這邊起,可以築海塘,建堤壩,不出五年,錢塘又能多出萬畝良田。”

    錢塘本是出海口,從沙河塘往南就是一望無際的大江,由於衝擊淺海彎而成沙洲,然後淤積成陸地,再逐漸演變成了城市。徐佑眼中的錢塘跟後世的區別很大,首先面積就不能比,人口更不用說了,它自秦漢開始慢慢的擴張變化,千年間只有極小的發展。到了六朝時,士族南遷,帶來了人口和文化,錢塘開始繁榮起來,直到隋文帝楊堅創州城,才最終奠定了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名都杭州!

    左彣笑道:“我不懂這些,只是當下錢塘的土地已經足夠百姓們耕種,再築塘造田似乎用處不大。”

    徐佑也是一笑,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剛要離開,卻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在身後:“郎君留步!”

    左彣悄然轉身,立在徐佑右側靠前三步,成犄角之勢,這樣既不會擋住他的視線,也不會在突發狀況時錯失先機,目光冷靜如水,盯著來人的肩胯。

    若是刺客,手腳欲動,肩胯必然先晃,料敵於先,就可以制敵於後。

    徐佑詫異的望著這個鬚髮皆白的老者,腦海裡飛快的過濾了一遍,確定不管是以前的徐佑,還是現在的他都沒有見過此人,道:“老丈可是叫我嗎?”

    老者雖然鬚髮白了一片,可並沒有老態龍鍾的踟躕,腰桿挺直如鬆,大步走來,長袖翻飛,頗有出塵之逸姿。

    “是我喚住郎君,唐突莫怪。”老者口中說著莫怪,身子卻毫不停留的走了過來,眼看要進到身前咫尺之內,左彣橫在中間,眼神驟然變得凌厲,道:“請止步!”

    老者的臉上微露驚訝,卻並不慌亂,隨即停下腳步,笑道:“我沒有惡意,兩位郎君又是盛年,不用忌憚我一個老朽吧?”

    徐佑經歷過四夭箭的暗殺,暗夭現在還杳無蹤跡,自然要多點警惕,道:“老丈說笑了!我這個朋友生性莽撞,有點草木皆兵……呃,就是說看到誰都覺得不是好人。”他話出口才想起這個時空裡沒有東晉,自然也沒有草木皆兵的典故,不過埋汰左彣歸埋汰,卻也沒有讓他退下,表明不怎麼信任這位陌生老頭,道:“不知您有何指教?”

    老者也不著惱,逕自道:“我聽郎君言說,要在河岸築塘造田,可否詳解一二?”他指了指左彣,道:“我同這位郎君看法一致,錢塘周邊多地而少民,又何必勞民傷財,再造田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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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二十六章 王道霸道


    徐佑矜持的搖了搖頭,道:“我只是跟朋友閒談,哪裡懂什麼一二?只是見這裡偏向南邊,水淺灘深,最容易淤積,也最是容易造田的地方,所以多說了兩句,老丈不必在意。”

    “有這等見識,已經大有別於常人了。”

    老者的目光如黑夜裡的燭火,不見得多麼的明亮,可不知為什麼,總能讓人感覺到緊張不安,不由自主的低頭聆聽教誨。

    徐佑神色坦然,絲毫不為所動,心中卻知道此人不是尋常百姓,笑道:“錢塘自北到東,從西湖至河口,全都是通過築塘得來的土地,但凡年長一點的鄉親,也都知道這些,算不得什麼見識……”

    老者聽出徐佑不願意多談,倒也不強求,換了個話題,道:“西湖?”

    “哦,也就是先前的錢塘湖。”

    自從白蛇現世之後,雖然沒有經過官府正兒八經的改名,但民間已經自發的將錢塘湖叫做西湖了,也吸引了不少文人遊玩之後賦詩紀念,暗地裡想要跟那首《錢塘湖春行》一較高低,只是很可惜,到目前為止,還沒有能夠相提並論的詩作面世。

    徐佑反問道:“老丈是外地人?”

    老者點了點頭,並不隱瞞,道:“我從金陵來,剛到吳郡不久,聽聞錢塘風景秀美,特地來瞧一瞧。”

    “金陵?失敬失敬,我竟沒聽出了老丈有金陵口音。”

    徐佑頓時有了計較,這個時節從金陵來的大人物……真應該問一問顧允,安子道派了哪位欽差來罷免柳權揚州刺史的官職。

    老者饒有興趣的望著徐佑,道:“你去過金陵?”

    “去的不多,但是金陵雅言嘛,聽過的人都印象深刻。”

    老者哈哈大笑,道:“現在都以說洛陽正音為榮,難得還有人知道金陵雅言。郎君博學多識,定是錢塘縣的名士,可否賜教姓名?”

    徐佑笑的很謙遜,道:“我身出寒門,一介齊民,豈敢稱名士?”

    老者打量他一下,道:“觀郎君風度才情,就算現在不是名士,將來也定能名滿天下。”

    “名滿於天下,不若其已!”這句話的大概意思是說,名揚天下有什麼意思,我還是算了吧。徐佑身處嫌疑之地,不會貽人口實,更何況老者顯然大有來頭。

    老者訝然,道:“《管子》裡的話,揚州果然是天師道的重鎮,隨便遇到一個人都如此的熟悉道家的典籍!”

    徐佑眉心微微皺起,見微知著,老者看似無心的一句話,卻代表了安子道對揚州、對天師道的不滿和戒心。

    這次輪到左彣疑惑了,道:“管子不是齊相嗎,輔佐齊桓公成為春秋時的霸主,怎麼成了道家的人?”

    “班固編纂《漢書十志》,將《管子》列在子部道家。雖然跟天師道張氏的學說不怎麼相同,但也勉強算是道門一脈,所以後人常常說管子是道家的先師。其實班固沒有抓住管子思想的實質,他雖然受到道家的影響,但骨子裡還是以法家為主。”

    徐佑既是解釋給左彣聽,也在回答老者的問題。知曉管子,只是因為讀過漢書十志,跟天師道沒有一文錢的關係。

    老者眼睛一亮,似乎有點意外,故意考究他,道:“郎君此言差矣,管子崇尚君人南面之術,正是稷下學宮黃老道的糟粕所在,怎麼又牽扯到了法家呢?”

    所謂君人南面之術,秉要執本、清虛自守、卑弱自持,簡單來講,就是教人怎麼搞政治,是對道家的分支黃老道的諷刺說法。徐佑有點頭痛,穿越到這個時代,最讓人難以容忍的不是沒有電視沒有手機沒有網絡,而是隨時隨地都可能發生的清談,談的內容千奇百怪,包羅萬象,並且不以勝負為目的,僅僅為了磨嘴皮子,也就是名士們追求的玄之又玄。

    “法家本就是從道家汲取理念而產生的一門學派,不止法家,其他各家也都多多少少的受過道家的影響。比如韓非,是法家的重要人物,可作有《解老》和《喻老》兩篇,講的正是君人南面之術,也稱為道論。什麼是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而管子認為名生於道,道容百家……”

    “郎君又差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黃老的道是邪說,儒家的道才是真正的道!”

    徐佑知道這樣辯下去,辯到明年也止不住,笑道:“老丈學的儒?”

    老者興致更濃,道:“是,厚顏忝居孔聖門下弟子!”

    “昔日稷下學宮內,皆是黃老之徒,齊國由此成春秋霸主之一。可孔聖先委吏(管倉庫),後乘田(管畜牧),最後官至魯國大司寇,攝相事,魯國成為霸主了嗎?其後周遊列國,衛、蔡、宋、鄭、陳等國,或留之,或驅之,或困之,或殺之,卻從無一國想要重用於他,是儒道不及其他各家?還是有別的緣故?”

    徐佑正色道:“小子非對聖人不敬,只是心中疑慮,求老丈解惑。”

    老者不是腐儒,聽不得別人對孔子一點的批評,反倒對徐佑刮目相看,人人讀書識字,可並不是人人都會思索,道:“齊國地近渤海,盛產魚鹽,有山海漁田之利,只要君明臣賢,上下一心,稱霸不是難事。至於孔聖,六十歲前仕途不順,雖然名重天下,卻不被君王所用,但玉不琢不成器,正是這些磨難,讓他在六十歲後到了不受外界言論所困擾的境界,不再認為自己的經歷坎坷。聖人之所以為聖,不是與生俱來的才智,而是通過後天逐漸學習、認知、體悟和思索,當他站在所有人都要仰望的高處,這才成為了聖人。”

    他說的興起,指著旁邊碼頭上的石墩,道:“郎君容我稍坐,年歲大了,站立太久有些吃不消。”

    “是小子疏忽,老丈快歇息一會。”

    徐佑瞧著石墩冰涼,隨手解去外衣,摺疊後墊在上面,扶著老者坐下。其時風氣大開,名士袒胸露乳,捉蝨摳腳,皆以為平常,像徐佑這樣的舉動,只是小兒科了。

    老者也不拒絕,長長呼出一口氣,道:“舒服多了!你冷不冷?要是不冷,我就說的多點,要是太冷,就長話短說。”

    徐佑笑道:“朝聞道,夕死可矣,區區寒冷,何足掛齒”

    老者大笑,道:“好!那就細細說來。讀過孟子吧?亞聖說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因此管子以尊王攘夷為藉口,行霸道,使齊國凌駕諸侯之上,可終齊桓公一生,只成了霸業,卻沒成王業。到了晚年昏庸不堪,身死而五子爭權,連屍身都腐爛了才草草下葬,這就是以力假仁的霸道,不能收服人心,一旦力所不逮,就會一敗塗地。”

    徐佑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道:“那孔聖就是以德行仁者王……”

    老者的目光中帶著賞識的神色,道:“不錯,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必大,商湯以七十里,周文王以百里,二者皆王天下,延續數百年之久,難道是因為齊桓公比不上湯和文王?並不是,而是因為齊桓公行的霸道,而湯和文王行的王道,道不同,自然結局不同。”

    徐佑做恍然大悟狀,道:“王道,就是孔聖的儒,也是儒家的仁!”

    “孺子可教!”老者撫掌,欣慰道:“孔聖周遊列國,勸君王以儒學為本,奈何其時禮崩樂壞,沒人願意以德行仁,故而有志難伸,並非孔聖不如管子。”

    徐佑俯首下拜,道:“聽老丈一言,茅塞頓開。不敢請教姓名?”

    老者微微一笑,道:“老朽顧卓。”

    “啊?”徐佑心中早就知道此老不是一般人,不過臉上還是要裝作大吃一驚,道:“莫非是顧侍中?”

    侍中在東漢時可以出入宮廷,與聞朝政,是皇帝的心腹和近臣,到了魏晉逐漸演成握有相權的重臣。楚國的官制承襲曹魏,區別並不是很大,只是將侍中寺改為門下省,來制衡中書省的權力。

    顧卓並非門下省的長官,他的侍中是加封的,也就是說享受三品待遇,但沒有三品的實權。不過也能與皇帝奏對,充當顧問的角色,屬於比較親密的臣子,在朝野中具備廣泛的影響力。

    “正是老朽。”

    徐佑長揖不起,語氣帶著惶恐,道:“不知侍中大駕,多有得罪!”

    “哎,咱們相談甚歡,何來得罪?侍中是金陵的叫法,在錢塘,你叫我一聲老丈足矣!瞧,我坐的還是你的袍子呢,不要講究禮數!”

    顧卓對徐佑觀感上佳,問道:“郎君可是本地人?”

    “跟老丈一樣,都是從外地來的。不過我來自義興……”

    “義興?”顧卓似乎想起了什麼,再看向徐佑時,容色稍變,道:“可認得徐氏七郎?”

    “小子徐佑,見過侍中!”

    “原來是你!”

    顧卓站了起來,依然笑容滿面,但徐佑知道,他已經有了疏離之心:“七郎氣色紅潤,身體想來已無大礙,真是可喜可賀。”

    “全仰仗溫神醫妙手回春!”

    徐佑奇怪,顧卓是安子道身邊的人,論情論理,都不應該對自己避若蛇蠍,莫非還有什麼蹊蹺不成?

    顧卓將袍子遞給徐佑,道:“時辰也不早了,我先行一步,日後如果有閒暇,再來一晤。”

    這話裡的客氣隔著錢塘江水都能傳到鼻子裡,徐佑恭敬作別,道:“老丈慢走!”

    對了,顧卓是顧氏的人,算起來,應該是顧允的叔公!

    顧卓的身影消失在城門,周邊聚攏過來七個隨從,方才隔的遠,竟然沒有發覺。徐佑眼神微斂,默然良久,對左彣笑道:“回靜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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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二十七章 日月逝矣,歲不我與


    回到靜苑,找何濡沒有找到,問了履霜才知道他去了蘇棠的院子,徐佑驚訝不已,道:“去那邊做什麼?”

    何濡可能有各種各樣的缺點,但好色絕對不是其中一個。他自幼受誡,誦經唸佛,認識的和尚比女人都多,雖然為了復仇變得有些偏執,改變了許多秉性,可他的心力全都沈浸在如何推翻安氏皇朝的計畫中,再無一絲別的慾望。

    徐佑確信這一點!

    履霜還沒說話,冬至撇著嘴道:“繡娘送了細環餅,何郎君吃的很高興,估計是去多討要幾塊呢。”

    何濡是個吃貨,徐佑更確信這一點,笑道:“去,叫他回來,說我有事商量。”

    何濡回來時手裡還拿著一包食物,嘴角殘留著幾點殘渣,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徐佑鄙視道:“君子不吃嗟來之食,又不是不管你飯……”

    “哪能一樣嗎?來嘗嘗這個,你管的飯裡有嗎?”何濡打開油紙,取出半截環餅,道:“好吃的很。”

    徐佑一笑,細環餅其實就是饊子,後世很常見,屬於油炸食品,蘇軾有句詩“碧油煎出嫩黃深”,說的就是這個餅。

    接過來嘗了嘗,確實口感上佳,比重生前吃到的要酥軟,應該在麵粉裡添加了不知名的調劑品。

    “還有什麼?”徐佑眼賊,撥開細環餅,發現有幾塊糕點,銀白加紫,晶瑩剔透,煞是好看,拿一塊放嘴裡,入口即化,道:“咦,這個味道更好!”

    “這是玉屑膏!”何濡心疼不已,眼巴巴的望著徐佑,盼他少吃一點,解釋道:“秫粉包飴,香湯浴之,再添米蒸成,吃的時候會有面落下,紛紛如碎玉,所以叫玉屑膏。”

    “我不信有多好吃!”

    冬至聽的不服氣,也過來拿了塊放到嘴裡,差點把舌頭吞進去,趕緊又拿兩塊送給一旁含笑不語的履霜和滿臉好奇的秋分。

    “真的,小郎沒騙咱們,真的好吃的緊!”

    何濡臉都要綠了,嚷道:“沒了沒了,剩下的都是我的,不許搶了!”

    “看你這沒出息的樣!”徐佑笑道:“趕明我出錢,讓繡娘多做一些送過來,你吃到吐為止!”

    玩笑歸玩笑,正事還是要談,何濡坐到蒲團上,雙腿伸直,懶洋洋的問道:“顧允那邊什麼情況?”說著吃了塊玉屑膏,眼睛微閉,勝似神仙。

    “跟你猜測的一致,鮑熙有疑慮,不願顧允冒險上書。”

    “哈,我這個老友雖然聰明,但太過小心謹慎,這樣十拿九穩的好事,竟然還是不敢動手。換了七郎,估計奏表早遞上去了!”

    何濡嘖嘖起來,手中的玉屑膏也看不上了,盯著徐佑越看越滿意。徐佑避之不及,如芒在背,無奈道:“趕緊想辦法,別東拉西扯的。”

    何濡丟到油紙上,手在袍服上擦了擦,道:“安子道想要遷州治,定會授意臣下,他是皇上,沒必要親自下場和百官相鬥。可有些人膽子小,秉了上意,卻未必敢犯滔滔之怒。正所謂富貴險中求……”

    “這就是問題所在了,顧允家世、才智、容色都是上上之選,榮華富貴唾手可得,只要不犯錯,就會功成名就,用不著求險行事。”

    “我現在去見鮑熙,說服他同意此事,七郎放心。”

    徐佑自然放心,笑道:“說到底,這件事跟咱們沒關係,成則成,不成也罷,你去試試,莫要勉強。”

    何濡表示瞭然,正要動身,徐佑拉住他,道:“忘了一事,剛才在碼頭上,我遇到了顧卓!”

    “嗯?”

    何濡奇道:“他來做什麼?”不等徐佑回答,拍了下額頭,道:“來宣旨意的?”

    徐佑點點頭,道:“你可瞭解顧卓的為人?”

    何濡冷笑道:“聽說這位顧侍中在朝中交遊廣闊,誰也不得罪,最是八面玲瓏的人精。跟柳權也曾詩文相和,說的上體己話,至少不會相看兩厭。再者是顧氏的人,在揚州根深蒂固,安子道讓他來宣旨,既能讓局勢平穩過度,不出大的亂子,也不無撫慰之意,好讓柳權安心離任。”

    “呵,柳權也會作詩?”

    “附庸風雅,河東柳氏英傑輩出,唯有柳使君是個酒囊飯袋。”

    “酒囊飯袋能夠混到揚州刺史的高位,也算是厲害人物了。”

    “所以我說安子道昏庸,身邊佞臣圍繞,偏聽偏信,政不由己出,早不復年輕時的神武了。”

    徐佑想了想,道:“你先不要去,顧卓來了錢塘,飛卿肯定要悉心接待,這會兩叔侄言談正歡,你去了也見不到人,先吃午飯,吃完了再去。”

    何濡笑道:“也好,秋分,中午吃什麼?我聽方繡娘講,她們中午要吃旋煎羊、白腸、鮓脯、黎凍魚頭、姜豉類子……”

    秋分老老實實的回答:“魚桐皮湯餅。”

    湯餅也就是面條,何濡半響沒有做聲,前後反差太大,竟噎住了。履霜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扶著冬至的肩頭花枝亂顫,冬至仰頭翻了個白眼,不想說話。

    只有徐佑叫好:“玄冬猛寒,清晨之會,涕凍鼻中,霜成口外。充虛解戰,湯餅為最。弱似春綿,強似秋練,氣勃鬱以揚布,香氣散而遠遍。其翼你妄為食中客,連湯餅之美都不能體會,羞死得了!”

    “人莫不能食,鮮能知味!”何濡立刻反駁,引用的是《禮記?中庸》裡的言論,道:“像七郎這樣的人,只知道吃湯餅,卻不知道湯餅之外,有太多的美食,不說嘗一嘗,單單聽到名字就要垂涎三尺。”

    世間萬物,唯有美食不可辜負,何濡很有吃貨的風采,徐佑笑道:“改天我做一味湯餅,若是你說不好,今後靜苑的膳食全由你做主,想吃什麼都成!”

    “好,一言為定!”

    吃過午飯,又等了一個時辰,估摸著顧卓也該休息了,何濡去了縣衙,找到鮑熙,兩人在後花園的涼亭裡會面。老友彼此深知,也不迂迴試探,何濡直言道:“顧侍中此來,是主上的意思,還是他自己的意思?”

    鮑熙猶豫了下,道:“侍中向主上請纓來揚州宣旨,不過朝中諸位使君,也只有侍中最為合適。”

    何濡笑道:“之前七郎沒有說服你,現在想必也不需要我再多嘴了,是不是?”

    鮑熙苦笑道:“什麼都瞞不過你……不錯,侍中特地趕至錢塘,就是要明府上書朝廷,以遷州治來破解當前的僵局……”

    何濡大笑幾聲,道:“顧侍中倒是好盤算,告訴你家明府,做好交割錢塘政務的準備,接下來是去吳郡,還是去會稽郡做太守,要看你們顧氏的手段了。”

    鮑熙搖搖頭,道:“明府才來錢塘做縣令多久?就算拔擢,也不會這麼快。”

    “本來是不會這麼快,可這次順了主上的心,必然會有加賞。顧侍中千里迢迢,不辭勞苦也要跑這一趟,難道是為了故土重遊嗎?”

    有顧卓的意見,鮑熙無法堅持,顧允延緩了三日,然後奏請遷揚州州治。他的上表引起了軒然大波,有人激動的斥責他為小人,陽奉陰違,當面一套,背後一套,恥於同朝為官;也有人說他是莽夫亂政,動搖國本,吳縣作揚州州治數十年,豈能說遷就遷;還有人細細思索顧允奏章的隱含深意,似乎看破了高居廟堂之上的那個人的心思,聰明的保持沈默,坐觀局勢變幻。

    有了顧允開頭,安子道安排好的托也立刻一擁而上,短短時日,上書奏請遷州治的人就達到了十七人,這些人中有外放的郡守,也有不在權位的祿卿,但最多的是黃門、侍郎、給事中、大夫等。那些高高在上的人,過了投機取巧的年紀,等閒不會由著皇帝的性子做事,品階太低的人無關大局,說了話頂同放屁,起不了作用,只有這些人品階中流,是最好的人選。

    但是朝議仍然僵持不下,安子道觀望了十日,私下裡召見中書門下尚書三省的長官覲見,之後另召太宰、太傅、太尉、太保、光祿寺、廷尉寺、鴻臚寺、司農寺等二三品大員吹風,又過了七日,朝議通過了遷州治的決策。

    不過,安子道也滿足了大多數人的願望,撤銷了竟陵王關於揚州刺史的任命,其他爵賞保持不變。另任第八子廬陵王安休隆為揚州刺史。

    “安休隆?這是個什麼樣的人?”徐佑對廬陵王的印像是一片空白,不像其他皇室子孫,都略知一二。

    “老實人!”

    安休隆確實是老實人,讀書不成,學武也不成,沒有野心,也沒有謀斷,對上孝悌,對兄恭敬,對弟疼愛,從來不招惹是非,呆在封地除了禮節要求,一般連王府都不出,不管是太子還是江夏王,都沒有將安休隆視為威脅。

    這樣一個老實人,若是揚州沒有遷州治,出任刺史肯定會招來大量反對的意見,但現在揚州州治遷到了金陵,也就是說,今後的揚州要在安子道的完全掌控之下,只要不是竟陵王那樣的貨色,不管是誰,百官其實都可以接受。

    安休隆算是中立派,於是暢通無阻的通過了任命。

    “揚州終於又回到宗室的手裡了!”

    徐佑嘆道,歷史總是沿著一定的規律往前發展,楚國偏離了原來的那個時空,可歷史規律依然發揮著該有的作用,揚州,總歸是宗室的揚州。外姓擔任揚州刺史的時間,依舊少的可憐。

    “哪又如何?”何濡笑了,眸子裡透著冷靜的光芒,道:“安子道看似聰明,其實不然,將州治遷到金陵,對江左諸郡的控制必然減弱,七郎正好藉此良機慢慢壯大,日月逝矣,歲不我與,得抓緊時間了。”

    徐佑笑而不語,沒有接他的話。
本帖最後由 tanakh 於 2019-4-23 17:5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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