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寒門貴子 作者:地黃丸 (連載中)

 
tanakh 2019-4-8 20:34: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2 106229
tanakh 發表於 2019-4-24 17:57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三十八章 從地獄到人間


百畫?

“這裡是周村?”

徐佑隨著冬至手指的方向望過去,雪花飄灑中看不真切,但水田交織成環帶狀,倒伏的莊稼成片成片,遠處低矮的民居若隱若現,時不時的冒出一兩道裊裊炊煙,確定是一座小村落無疑。

秋分搬來腳踏,扶著徐佑下了牛車。他站在道邊想了想,轉頭說道:“其翼,風虎,都下車吧,去村裡找點熱乎吃的。老薑年紀大了,一路顛簸不易,歇息一下也好。順便,咱們再去看望一個故友!”

這裡距離錢塘已經不是太遠,徐佑他們隨身帶著乾糧,足夠路上吃了,加上這個天氣,抓緊時間趕路才是正途。不過他發了話,何濡不反對,也沒別人反對,將牛車留在路旁,留下御者看守,一行人踩著水田邊上的泥濘小路進了村。

冬至沒有來過周村,不知道百畫的家在哪裡,並且這個村子裡的房舍都差不多,從門楣上看不出異同,更是無從找起。好不容易遇到一個外出的村民,打聽清楚住址所在,輾轉拐過幾條青石路,又過了一座橋,這才到了百畫的家。

一進的院落,白牆灰瓦,三五間房,跟別的村民沒有什麼不同,只是看起來嶄新了許多,大門也用了簡單的粱架結構,蓋瓦起脊,兩個銅門環透著富貴氣。

冬至上前敲門,過來半響才聽到一個女子聲音道:“來了,來了,這大雪的天,誰啊?”

“我們是百畫的朋友,路經此地,特來看望她的!”

院門半開,露出一個婦人的身子,長的還算不錯,皮膚說不上嬌嫩,可也沒有平常農婦的粗糙不堪。她的眼神中充滿了戒備,仔細打量著眾人,道:“你們認識百畫?”

“這位阿姊,我是百畫在郭氏時的朋友,以前的名字叫千琴,不知你有沒有聽百畫提起過?”

冬至為人雖然刻薄,但對百畫還算是對得起姊妹間的情誼,兩人的關係沒有百畫跟萬棋那麼親近,卻比十書要好的多了。

“沒聽過!你們快走吧!”

婦人剛要關門,被冬至擋住了,道:“哎,你讓百畫出來說話,她一見便知!”

“沒有!快走快走,再不走我要報官了!”

左彣上前了一步,道:“娘子可還認得我?”

“啊,是你!”

婦人如見鬼魅,驚的退後了兩步,緊張的手足無措,院門頓時大開,道:“你們真是郭氏的人……可,可百畫不是已經被逐出郭府了嗎,又來找她做什麼?”

左彣一臉尷尬,沒想到婦人這麼大的反應,低聲對徐佑解釋道:“這位娘子是百畫的嫂嫂,那日我和千琴從地牢裡將她們救出來,所以認得。”

“阿姊別怕,我們沒有惡意,真的只是路過,來看看百畫。”冬至逕自走進院子,不想再跟這個婦人糾纏,高聲道:“百畫,徐郎君來看你了!”

正中的房間應聲走出來一個男子,跟百畫有幾分相像,左手從手腕處斷絕,神情萎靡不振,眼珠子總是瞧著地上,看上去膽小怕事,畏畏縮縮的道:“你們是什麼人?”

左彣低聲道:“這就是百畫的哥哥!”

婦人剛才驟然見到左彣,激起了她對那段被囚禁的地獄般的日子的回憶,所以嚇的不知所以,結果讓冬至越門而入,這會緩過氣來,腳下帶風,走過來指著冬至額頭,惱怒道:“誰讓你們進來的?都出去,出去!那個只會禍害人的災星早不住在這裡了,你們要找,別處找去!”

冬至一驚,道:“不在這裡?”

徐佑皺了皺眉頭,聽詹文君說百畫跟她哥嫂的關係極好,可今日看這婦人的態度,和她說的話,似乎並沒有那麼的融洽。

左彣

“打擾了!”他對著百畫的哥哥拱了拱手,很是和善,道:“我們從錢塘來,冒著雪著實不易,可否告知百畫去了何處?”

男子還沒有說話,婦人擋在徐佑面前,口水都快要噴了一臉,道:“說了讓你們走,都是聾子聽不見?百畫離了郭府,又被赦了奴籍,去哪裡,不去哪裡,你們管的著嗎?快走!再賴在這裡,我可要喊人了……”

一邊說著,一邊伸手來推徐佑。徐佑不會跟一婦人計較,閃過身子讓到了一側,冬至上前一步,眼眸透著怒火,死死盯著婦人,道:“百畫尚未嫁人,不跟父母兄嫂同住,又能到哪裡去?你今天必須給我說出個好歹來,否則的話,別怪我報官,告你個藏匿良女之罪!”

自古潑婦不怕君子,最怕惡人,冬至掌管船閣日久,雖然是奴婢,但也沾染了一些威勢,恐嚇這種沒見過世面的農婦足夠了。

婦人果然嚇的不輕,躲到百畫哥哥身後,再不敢作聲。百畫哥哥的性子比較軟弱,失了一隻手後更是羞於見人,比早前更加不堪,頭垂到胸口去了,不敢看冬至的臉,道:“百畫已經嫁人了……你們,還是早早離去吧……”

“嫁人?”

冬至冷冷的看著他,道:“百畫出籍才幾日?回到這個家才幾日?做哥哥的就迫不及待的要把妹妹嫁出去了?”

她何等聰明,只看這夫婦兩人的神態動作,就知道其中必定有貓膩。婦人從背後探出腦袋,氣鼓鼓的道:“嫁人就是嫁人,百畫年紀也不小了,我們操持讓她出嫁,難道還得事先回稟你們郭府不成?別欺我們鄉下人見識少,到哪也沒這個理!”

冬至哼了一聲,看都不看婦人一眼,仍舊逼問百畫的哥哥,道:“好,就算出嫁,嫁給了什麼人?嫁到了哪裡去?總得有個說法吧?”

婦人還想狡辯,冬至左右看了看,直接從灶房旁的柴堆上撿起一根燒火棍,道:“你再敢開口說一個字,我捅爛你的嘴信不信?”

婦人捂著口,噤若寒蟬。百畫哥哥更加的不安,身子開始不受遏制的顫抖,道:“別,別……我說,百畫嫁給了一個行商,那人對她不薄,將來肯定受不了苦。我是她的親哥哥,不會害她的……”

嫁給了行商?

冬至目光猶疑,在他們兩人臉上打轉,突然道:“是作妻還是作妾?”

“這……這個,先作妾室,日後說不定會,會……”

到底會怎樣,百畫哥哥無論如何說不出口。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連青樓裡的名妓都以嫁給商人作妾為恥,何況百畫已經離了奴籍,以她的姿容,找一個差不多的本份人家為正妻,也不是什麼難事。

“你!”

冬至眉眼清冽,銀牙緊咬,道:“好一個不會害她,好一個親哥哥!好,好!”

東邊的偏房內傳出一陣嚎啕大哭,撕心裂肺,痛徹肝腸,徐佑怕有什麼狀況,對左彣使了個眼色,他心領神會,縱身躍到門口,不聽婦人阻撓的叫喊,猛的闖了進去。

片刻之後,哭聲依然,左彣出現在門口,神色沈重,道:“郎君,是百畫的阿母!”

“秋分,斯年,看住這兩人,不要讓他們隨意走動!”

“諾!”

秋分應了一聲,站在距離他倆五步的地方,確保任何一人往任何一個方向跑,她都可以瞬間抓到對方。

方斯年還不習慣聽從命令行事,反射弧慢了許多,學著秋分的模樣,高高興興的行了個禮,道:“諾!”然後就跟狩獵時一樣,走到兩人身後,一手握著一顆石子,瞧準了他們的後腦勺,琢磨著是放他們跑三米五米再動手擲出去,還是等到八米九米的時候,好好的賣弄一下自己的技藝。

這兩個選擇,讓方斯年思考了好久!

徐佑帶著何濡、履霜、冬至到了門口,左彣猶豫了下,道:“郎君,你還是不要進去了,裡面太……”

“沒關係,我進去看看!”

房間裡只擺著一張破板床,空氣充斥著難聞的味道,讓人幾欲作嘔。床上躺著一個老婦人,臉上在眼睛的位置只有兩個深深的黑窟窿,乾瘦的好像陳年的橘皮,被風吹日曬割裂出了無數道溝壑。

她躺在那,身上已沒了生氣,彷彿一個將死之人,在苟延殘喘的等待生命力耗盡的那一刻!

比起死亡更悲慘的,是等待死亡的過程,履霜毫不嫌棄,跪在床頭,握住了老婦的手,輕聲撫慰著。

說來也怪,老婦漸漸止住了哭聲,顫巍巍的問道:“你……你們是來找百畫的……”

她的聲音太小也太沙啞,徐佑他們根本聽不清楚,履霜將耳朵湊到她的嘴邊,認真的聽著,扭過頭道:“她問我們是不是來找百畫的?”

“你告訴老人家,我們是百畫的朋友,路過此地來看看她,沒有惡意。”

履霜轉述了徐佑的話,老婦極力掙紮著,微微搖了搖頭,道:“不,不好……我那個可憐的女兒啊,太命苦了……”

她斷斷續續說了許多話,有些前言不搭後語,有些模糊不清,經過履霜仔細辨別和確認,大家這才明白了前因後果。

當年錢塘大飢,百畫父親去山中覓食,不小心跌落懸崖摔死了。又過了三日,百畫的哥哥感染了風寒,沒錢買藥,也沒錢吃飯,眼看著也要死了,老婦狠著心,將已經五歲的百畫賣給了郭氏,用換來的錢,買了藥和糧食,熬過了那段艱難的時日。後來百畫在郭氏受寵,賺取的例錢幾乎分文不少的拿回了家,給哥哥蓋了房子,娶了妻子,還置辦了一些田地,過上了太平幸福的日子,一家人其樂融融,相處的極好,感情也很深厚。

誰成想,李季突然出現,雇遊俠兒囚禁了百畫的家人,惹來一場潑天大禍。雖然人都被救了出來,可老婦雙眼成瞎,失了兩根手指,哥哥被砍掉了一隻左手,成了廢人,不僅身體上廢了,整個人的精氣神也隨著斷手遠去,垮掉了。雪上加霜的是,百畫又被郭府趕了出來,從此再也沒有了固定的生活來源和足夠讓周村村民羨慕的體面。

回家之後,事情開始起了變化,先是嫂子天天聒譟,挑刺鬧事,指桑罵槐的辱罵,再後來連哥哥也不幫百畫說話,跟著數落她的不是。百畫從小在郭氏為奴,卻極少受氣,養了一個高傲的性子,可經過了這一劫,心喪若死,深覺是因為自己的緣故,害的母親和哥哥變成了這個樣子,就是死了也不能贖罪。因此逆來順受,包攬了家裡的家務,做飯砍柴洗衣甚至連種地都去了,跟村裡其他的農家女子沒任何的不同,對母親盡孝,對哥嫂盡心,再也尋不到一絲曾經的俏皮和伶牙俐齒。

可就是這樣,依然不能得到哥嫂的原諒,嫌棄她在家中吃白飯,又是一個晦氣沾染不得的災星,竟夥同外人將百畫騙到村外的荒僻處,打暈了裝到袋子裡,賣給了一個路過錢塘的寧州行商為奴。

老婦記得清楚,那日她問起百畫,感覺幾日沒有見到女兒。趁著百畫的哥哥不在,嫂子一五一十的將所有事情告訴了她,說完還十分的得意,覺得送出去了災星,今後必定會家業興旺,人畜平安。

老婦不敢哭,一哭這個女人就會虐待她,不給飯吃,毆打,還故意放置雜物,讓她摔倒了兩次,從此癱瘓在床,再也無法行走,連排洩的穢物都積滿了床鋪,搞的整個房間腥臭難聞。

她早該死了,可死之前,連百畫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她不甘心,不願意閉眼,硬撐著活到了今日,聽到了剛才外面的爭執!

眼瞎了,手殘了,腿癱了,可耳朵卻比任何時候都要靈光,所以老婦放聲大哭,想要吸引徐佑他們的注意。

她成功了!

“啊!”

履霜突然發出一聲驚呼,俏臉痛的幾乎變了形狀,老婦死死捏住她的手,喉嚨裡的痰阻擋了聲音,胸腔不停的發出轟鳴,身子也隨著劇烈的抖動,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吐出了一大口黑血,道:“求……求你們,找到……百畫,救……救她!!”

履霜眸子裡滿是淚滴,希翼的望著徐佑。徐佑雙手交疊,鄭重其事的一揖到底,聲音輕微卻有千鈞之重,道:“老人家安心去吧,我答應你,不管千難萬險,一定會找到百畫,將她帶到你的墓前!”

“好,好……我會保祐你……長命百……”

握著履霜的手慢慢鬆開,老婦溘然長逝。徐佑默立片刻,轉身出門,來到百畫哥嫂身前,淡淡的道:“你們掠賣良人為商人作奴,按律要處剮刑!不過,我給你們一個機會,說出百畫的下落,或可向縣令求情,留你們一個全屍!”

“什麼?”婦人驚的臉色蒼白,道:“誰掠賣良人了?你不要胡說……”

徐佑實在看厭了這張貌似清秀的臉,到底怎樣的人心,才能狠絕到這等地步,對冬至擺了擺手,轉身走了出去。

這個院子,他是一刻也不想待了!

冬至沒有十書那麼精通審訊刑罰之道,但也從泉井裡學到了不少東西,其中之一,就是虛張聲勢,道:“是不是胡說,要看縣令如何判罰?不過,我也不怕明白告訴你,以郭氏的權勢,別說錢塘縣,就是鬧到了揚州府衙,要將你千刀萬剮,都不是什麼難事!所以不要再考驗我的耐心,說,百畫究竟被你們賣到了何處?”

百畫的哥哥身子一軟,癱到在了地上,接著雙眼一翻,竟然暈了過去。婦人沒了主心骨,立刻慌亂起來,道:“你……你別當我害怕,就是官府也總不能沒證據就判人死罪……”

“呵,沒想到你還知道這些,是不是那個居中牽線的人告訴你的?”

冬至笑了笑,道:“你一定好奇我怎麼知道有人牽線的對不對?因為就你這個蠢笨模樣,想不出這樣的話,也想不出掠賣人的途徑。至於牽線的人是誰,老人家已經告訴我們了,他的嘴估計沒有你這麼硬,說不定為了立功,還要搶先把你招出來,將掠賣人的罪名全加到你的頭上。到了那時,千刀萬剮也不足以形容你會遇到的慘事……”

婦人徹底崩潰了,裙裾裡滲出一小團水漬,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死命的磕頭求饒,道:“女郎饒命啊,饒命啊,都是洪七那個王八蛋,是他誘騙我的,說有寧州的富賈行商想要在揚州尋一貌美處子作妾,肯花一萬錢,一萬錢啊……”

“小郎!”

秋分走到徐佑身後,為他緊了緊大氅的繫帶,低聲道:“你說百畫會不會有事?”

徐佑隨手撇下一小截岸邊的柳枝,扔到了急湍的溪流中,然後望著柳枝打了個旋轉,急速的遠去,也許在很多天后,它會重新回到岸上,枯萎,腐爛,滋潤著大地,重新發芽長大,又或者會就此消失在不知名的盡頭,就好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人,亦如此!

他雖然答應了老婦,但心中並沒有一分的把握。寧州,遠在萬里之外,民風粗鄙,瘴氣叢生,除了那些逐利不惜命的行商,外人到了那裡,能夠活命的十不存一,常被三吳的老百姓視為人間地獄。

不過,男兒一諾,重比千金,

他會盡力,將百畫從地獄重新帶回人間!

tanakh 發表於 2019-4-24 17:57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三十九章 娉納以德,防閒以禮


找到本村的鄉老、裡正和一些聲望高的村民,徐佑讓百畫哥嫂將所有的事情又說了一遍,眾人聽了都感到萬分震驚,有人表示懷疑,覺得此二人不像辱母掠妹的禽獸,可看了老婦人房內的慘狀,立時激起了所有人的憤怒,痛斥他們悖逆人倫,簡直愧對天地君親,要不是左彣攔著,很可能被打死當場。

徐佑交代裡正徹夜看守好兩人,不能死了,更不能逃,等到明日縣衙會派人來收押。其罪固然當誅,但也要等顧允察問之後,再明正典刑。然後詢問洪七的下落,有人說道:“那個洪七是個遊俠兒,長年在周邊幾個村子廝混,但不住在這裡,好像在錢塘城裡有家世。”

看來要回城之後才能尋找這個中間人的下落,徐佑抱拳作謝,留下了一千錢讓裡正先僱人清理一下老婦人的屍身,後續辦喪事的費用,等他過幾日再派人送來,不說風光大葬,可棺槨衣衾都不可或缺,要置辦停當。

離開了周村,牛車裡的氣氛比較壓抑,徐佑沒有做聲,其他人自然不敢說話,誰也沒有想到,興高采烈的來訪故友,卻又如此的敗興而歸。

人間世,世事無常啊!

牛車一路慢性,終於趕在關閉城門前到了錢塘,奔波兩日,大家都累得夠嗆,回到靜苑略作梳洗就睡下了。第二日一早,徐佑往縣衙拜訪顧允,說了在周村的見聞,顧允勃然大怒,馬上派人前去拘拿人犯,另派人去城中搜尋洪七。末了鬱鬱不樂,道:“微之,你說,我是不是不勝任縣令一職?”

“飛卿為何這麼想?”

“縣令有宣諭教化之責,我任職錢塘日久,轄內屢次出現掠賣人案,莫非是德行不夠的緣故?”

徐佑心中一動,越想越覺得詭異,先是仇羊皮賣女案,接著是百畫被掠案,其他的還有幾起同類的案件。要說災年荒年,如此頻繁的發生掠賣人口的案子還算正常,可現在國泰民安,百姓衣食足給,為何還屢屢鋌而走險?

不科學啊!

他猛然想起白烏商李慶餘,以及隱藏在幕後的賀氏,眼神微微一凝,不過此事答應了鮑熙,不可對顧允明言,臉上沒有露出絲毫異樣,道:“飛卿過濾了,你才來錢塘幾日?宣諭教化不是一日之功,要想打擊掠賣人的氣焰,一要重典,二要重賞,管子說惡惡乎來刑,善善乎來榮,這才是戒止人心的做法。”

“重典?重賞?”

“凡是掠賣人者,依盜律按最嚴厲的條陳懲處,這是重典;鼓勵百姓奏報掠賣人口的線索,一經查實,立刻給予重賞,並咸使周知。如此一來,掠賣人者膽顫心驚,無處容身,自然不敢再以身試法。”

“微之說的極是!”

顧允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說完正事,又要拉著徐佑去看他作畫。徐佑跪坐不起,反拉住他的手臂,笑道:“別急,我還有事問你。之前你上書朝廷,要讓掠賣、掠買者同罪,不知宰輔們的意見如何呢?”

要改律法,三省長官的意見十分重要,能夠直接影響皇帝的決策。顧允嘆了口氣,面帶失望,道:“朝中議論紛紛,大多人都是贊同的,不過柳中書反對,主上因此猶豫不決……”

“中書令柳寧?”

“就是他!”

顧允說起柳寧很沒好氣,道:“柳氏一門兩封,位極人臣,不知民間疾苦。說什麼掠買者事先不知情,論罪的話,有違聖人忠恕之道,簡直愚不可及!”

這是真心拿徐佑當朋友,不然罵當朝中書令愚不可及,傳揚出去可不好收拾。徐佑笑了笑,道:“柳中書豈是愚不可及的人?他這樣說,只是針對提議此事的人是飛卿而已!我們壞了柳權在揚州的謀劃,導致他狼狽離任,說不得這筆賬都記到了你一個人的頭上。”

“我知道,也不在意,隨他記恨去吧,就算再來一次,我還是同樣的選擇。”顧允嗤笑一聲,搖搖頭道:“只不過他是一朝中書令,百官之本,國家樞機,處事當通明公正,這樣因私廢公,實在為人所不齒!”

徐佑笑道:“家國天下,有些人總是家在前,國在後,天下再次之。飛卿既然識破此輩的魍魎伎倆,當奮起直追,有朝一日取而代之,當朝秉政,一掃情弊,豈不快哉?”

顧允哈哈大笑,道:“微之,你別想自己悠哉山林,卻看我在宦海中苦苦掙扎。實話告訴你,若是這次我能升做郡守,就舉你的孝廉,日後你我同朝為官,相互扶持,千年以後也是一段佳話!”

徐佑當他說笑,道:“我戴罪之身,別說你做了郡守,就是做了揚州的刺史,向朝廷舉薦我為孝廉,也是妄想!”

楚國隨漢魏舊制,丹陽、吳郡、會稽、吳興四郡,每一年可以舉薦兩人為孝廉,其餘各郡一年可以舉薦一人。每一個州可以每年舉薦一人為秀才。凡州秀才、郡孝廉,都得經過赤烏殿的策試,天子親臨,王公大臣陪同,秀才必須答對五道策問題才能過關,孝廉答對一道題就可以了,然後量優取用,由吏部敘才銓選。

“主上明詔天下,赦了你的罪過,何來的戴罪之身?再者,你雖然被貶為齊民,靠九品訪人來入仕肯定是不行了,但是察舉秀才孝廉並不涉及門第,不管士族還是寒門,只要德才兼備,皆可由州郡舉薦,以微之的才學,將來入了赤烏殿,五道策題全評為上上,還不是易如反掌?”

察舉秀才孝廉的制度起源於西漢,董仲舒向漢武帝建議,並得到採納,之後延續了數百年,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依然是最重要的選官制度之一。不僅南方的漢人王朝實行,就是北方的胡人也效仿建立了屬於他們的察舉制度,影響深遠,意義非常。

徐佑這才發現顧允是認真的,忙道:“千萬別為我費心,經過家族之變,我早已心如止水,斷了入仕的念頭。飛卿若是當我是朋友,這件事此後再也休提!”開什麼玩笑,太子當國,沈氏權重,他現在去做勞什子的孝廉,羊入虎口,莫非嫌死得不夠快嗎?

顧允也不是傻子,知道徐佑忌諱太子,道:“微之放心,上有聖天子在朝,下有我吳郡四姓,足可保你無虞。”

徐佑不想繼續這個話題,道:“吳郡四姓,恐怕也沒有以前那樣同氣連枝,共進共退了吧?”

“咦,微之此話從何說起?”

“從大德寺開建說起,那日眾人觀禮,聽竺法言蓮台說法,吳郡四姓只來了顧朱,陸張的人一個都沒有露面……”

“哈哈,微之有所不知!”

顧允笑道:“我們顧氏和朱氏是剷除杜靜之的主要助力,加上大德寺修在錢塘,我無論如何避不開。朱氏也是,胡長史親自發了邀請,擺明瞭要給竺法言壯壯聲勢,不來不行。再者,如今佛門勢頭正盛,彼此交往一番,摸摸底細,看看對方的胃口有多大,也方便揚州士族下一步的應對。至於陸氏和張氏,他們正好置身事外,仍舊跟天師道維持表面上的交好,將來不管佛道兩門哪一派得了聖眷,吳郡四姓都可以互為援手,立於不敗之地。”

好手段!

兩面下注,四姓分成兩派,各自為各自的奧援,百年門閥,果然名不虛傳。當然了,兩面下注的做法,只適合顧陸朱張這樣實力雄厚的望族,否則的話,秋後算賬,還不是一敗塗地?他們的實力做不了棋手,可也不會屈就去做一枚棋子,無論誰得勢,都得聯合、交好並且得到他們的支持才能睡得安心,坐的安穩。多少年了,帝王、權臣和教派,走馬燈似的輪轉,唯有這些世家屹立不倒,個中情由,想想就讓人神往不已。

這些話是四姓的機密,徐佑本不該聽,顧允也不該說,可兩人一個說的隨意,一個聽的自然,朋友相交,貴在知心,從這一刻起,徐顧兩人,才真正算得上知心好友!

“對了,飛卿此次拔擢,要去哪裡?是吳郡,還是會稽郡?”

“家中仍在議,不過吳郡的可能性大一些。畢竟會稽有孔賀虞魏,我去了那邊,恐被人掣肘,難以有所作為。”

徐佑笑道:“若能選擇吳郡,當然再好不過。看你臉色,是不是仍有難處?”

“是!吳郡四姓在這裡根深蒂固,若是我再做了太守……”

顧允話說了一半,笑著閉了口。徐佑淡淡的道:“這不是主上的意思!”安子道好歹也是皇帝,不會太在意吳郡區區一郡之地。況且顧陸朱張盤踞吳郡百年,勢力早就蔓延到了這片土地的每一寸血肉裡,是不是由四姓的人出任太守,根本沒有太大的差別。

“微之明鑑!哎,吏部其實已經通過了,上報尚書令,奏請主上批覆就可以擇期赴任。還是柳中書,以我資歷尚淺,沒再錢塘任夠六年,超擢不合規製為由,封駁了吏部的奏議。”

古代官員的任期是一個很複雜的變化過程,《尚書》記載“三載考績,三考黜陟幽明”,也就是說三年考察一次,考察三次再決定是升是降,也就是九年制。到了杜佑編纂《通典》,準確記載了“唐禹遷官,必經九載。魏晉之後,皆經六週。”

六週也就是六年,楚國上承魏制,柳寧藉口顧允在職不滿六年,不合規制,取得就是這個依據。

徐佑奇道:“封駁不是門下的權力嗎?”

顧允更覺奇怪,道:“誰說門下有封駁之權的?”

徐佑立刻反應過來,他又習慣性的代入了錯誤的歷史軌跡。三省六部制到了隋唐時才真正的成型,中書取旨、門下封駁、尚書奉行,這是三省的分工原則,彼此制約,共掌國家大權。六朝時卻是中書一家獨大,因為中書掌侍進奏,參議表章、草擬詔旨制敕及璽書冊命,所掌皆機務要政,又是天子近臣和腹心,尚書和門下都要仰而視之,跟後世大不相同。

“是我記得差了!”徐佑嘆了口氣,道:“柳中書既然避不開,總得讓他點頭才是……”

“家裡已經在想辦法了!”顧允樂天知命,陞官不成,也不急躁,道:“柳中書不是聖人,總能找到讓他點頭的法子,微之不必憂慮。”

徐佑笑道:“我巴不得你不陞官,在錢塘好好的護著我呢,有什麼好憂慮的?”

正說話間,杜三省來報,捉到了洪七,他是縣尉,好比錢塘的貓,洪七這些遊俠兒,都是養肥的老鼠,想要捉誰都不是難事。顧允命先收監,等百畫哥嫂到案後再作審理。杜三省受命去了,臨行時對徐佑執禮甚恭,道:“徐郎君若是午後無事,容我請你飲一杯酒。”

“不必了,飛卿午膳在我這裡用,你要請的話,改日吧!”

顧允笑著幫徐佑擋了一頓飯,杜三省總不能跟上司搶人,笑道:“也好,我改日再請郎君一聚。”

“他找你做什麼?”

徐佑望著杜三省的背影,笑道:“杜縣尉把我賣給了別人,這會估計想要賠禮了……”

“哦,有趣,他把你賣給誰了?”顧允碰了碰徐佑的肩頭,神態不說猥瑣,可也十足的曖昧。

“好啊,原來你也知道,那個蘇棠是杜縣尉塞到我的靜苑去的。”

“這可冤枉我了……不過,我似乎聽人說起,徐氏七郎竟是一個多情人,剛來錢塘就收了幾房妓妾,日日待在靜苑裡不問世事,快活勝似神仙。”

徐佑笑而不語,道:“是不是勝似神仙,等你娶了妻,就明白了!”

顧允頓時苦了臉,道:“微之,你說娶妻是娶德呢,還是娶色?”

“我說今日看你神色不對,原來是思春了啊!”徐佑打趣道:“難怪,詩經有雲:士如歸妻,迨冰未泮,現在正是嫁娶的良時。”古代嫁娶多在霜降後,冰融前,以避開農時。

“別說笑了,我是問你,娶妻是要德佳呢,要是要貌美?”

“沒聽過一句話嗎,娶妻娶德,納妾納色。”

顧允茫然搖頭,道:“沒有聽過!”

徐佑心道:你當然沒聽過了,這不知是哪朝哪代才有的語錄,我現學現賣而已,道:“娉納以德,防閒以禮,娶妻自然以德為上。至於容色,不過床笫之歡,可納妾以舒心意。”

顧允頹然道:“要是這麼簡單就好辦了……”

徐佑八卦之心驟起,道:“說來聽聽,或許我能幫你出出主意!”

tanakh 發表於 2019-4-24 17:58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四十章 陰陽魚臉


顧允的家世、樣貌、才華、人品無不是上上之選,就是放在世族門閥林立的江東也屬於佼佼者,縱然沒有擲果盈車的潘安那麼受女孩子歡迎,也絕不應該出現感情問題才對。

“一個是張氏的張玄機,年過二九,知書達理,溫良恭儉,芳蘭竟體,意氣閒雅。才學嘛,聽說不亞於江東第一才子陸緒,通曉五經,善屬文。”

徐佑呆在當場,咬著牙道:“這樣的女郎你都看不上?”

這可真是人比人,氣死人,芳蘭竟體,意氣閒雅,身上散發著香氣,儀態裊娜萬千,形容女子的讚譽,莫過於此了,高富帥的煩惱,果然不是平常人可以理解的。

顧允苦惱道:“要是僅僅到此為止,我當然看得上。只不過還有下文……陸玄機的左臉有塊青黑色的胎痕,被長舌婦們譏為陰陽魚臉,乍看一眼,讓人不寒而慄。並且從面相言,青主憂、白主喪、黑主病,陸玄機左臉青黑,右臉雪白,三色齊聚,恐為不詳之人。這件事世族中早傳的沸沸揚揚,已經這般年紀了,又不願屈就,所以還沒有嫁出去。”

“既然門閥子弟都不願意娶她,又怎麼入了你的候選之列呢?”

顧允嘆道:“張玄機的父親張藉是江州司馬,跟家父時有往來,交情深厚,偶爾論起字輩的婚事,張司馬頗多感慨,並拿出張玄機的詩文交給家父評點。家父不信那些術士的鬼神語,同微之一樣,認為娶妻當娶德,又著實欣賞張玄機的才具,所以兩人口頭應下了這門親事。但是大母堅決不同意,認為有辱門庭,家父也不好強行要我完婚,可又覺得愧對張司馬,不肯去退親,現在就這樣拖著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六朝時稱祖母為大母,祖父為大父,合稱大父母。徐佑跟著嘆了口氣,道:“那另一個呢?”

“大母為了打消家父的念頭,找人說合打聽,認準了陸氏的陸未央。此女容貌甚美,常說什麼女子無才便是德,天天就知道讀《女誡》,以父兄為天,言聽計從,渾沒有一點見識和想法,被人嘲為鏤雕座屏……”

“此話何解?”

“座屏不動,僅擺設好看而已!”

徐佑還能說什麼好,道:“要麼顏丑內秀,要麼色美無心,別說你為難,我想想都要頭痛了!這種事我也沒法子,只能看你作何選擇!”

“哪裡輪得到我做選擇?”

顧允連連搖頭,像極了為愛情婚姻而困惑迷茫的少年,道:“走走,去飲酒,一醉方休,一醉方休!”

中午在縣衙用了膳,稍後還要審案,不能多飲,徐佑勸顧允淺嘗輒止,未能盡興。午膳之後,顧允拉著徐佑去了後花園,厚厚的布幛圍起了涼亭,以地火取暖,研墨作畫,折柳賦詩,倒也愜意自得,盡了未能暢飲之興。

將近申時初,派去周村拿人的衙卒回來覆命,百畫哥嫂帶至堂前,又傳喚洪七,不用過多問詢,棍棒捶地,衙卒威喝,立刻癱軟在地,一五一十的招供了一切。

顧允怒不可遏,治下出了這種悖逆人倫的慘事,賣妹辱母,天地不容,他這個做縣令的也顏面無光,故而從嚴判處洪七絞刑,百畫哥嫂與洪七同罪,一併處死!

鮑熙反對,道:“賣期親,依據盜律最多只能判決流放,明府處以死罪,奏報部案也會被駁回,到了那時,會大傷明府威信。”

顧允冷冷道:“先生糊塗!處死此二獠,豈能以掠賣其妹為由?本朝以孝道治天下,他們非但不用心侍奉病母,反倒不予衣食,導致坐困床榻,折磨致死,只此一條,千刀萬剮也不為過!”

他能想到的,鮑熙怎麼想不到?可是這樣一來,辱母致死必然要在朝廷上進行公議,若是被柳寧抓住民風不靖的把柄,想要拔擢一事將更加的困難。

鮑熙以目示意徐佑,他也是本案的證人之一,處事的風格卻不像顧允那麼的固執,應該知道其中的利弊,道:“明府不急,不如先聽聽徐郎君怎麼說?”

顧允想了想,道:“好吧,微之,你覺得該不該處二人死刑?”

“該!”

徐佑毫不猶豫,不顧鮑熙已然鐵青的臉色,道:“若我來斷,必讓他們死無葬身之地。但飛卿不是我,你一身擔著錢塘數萬百姓的安危福祉,斷獄當以律而行,不能因個人情感隨意加判或減刑。盜律既然明文所載,賣期親者流放,飛卿以死罪論處,既貽人口實,也與法理不合。”

“這……”顧允猶豫了一下,道:“我還以為微之最恨這些掠賣良人的罪行……”

“我確實恨之入骨不假,但法就是法,所以要飛卿上奏朝廷,讓和掠買賣雙方同罪,但在朝廷修改律法之前,只能以當下的律法來決斷獄事,不可任意隨心!”

徐佑不是一味強調法治精神的妄想症患者,有時候律法不能解決的事,並不介意採取一些非常手段。只是百畫的父母皆不在人世,哥嫂是她僅留的至親,如何處置他們,徐佑希望能夠在將來的某一天,讓百畫自己去決定。

顧允起身,作揖,正色道:“微之大言,如醍醐灌頂,請受我一禮!”

徐佑還禮,道:“飛卿聞過則喜,有聖人之風,實在勝我一籌,慚不能及!”

鮑熙看著兩人對拜,既欣慰徐佑說服了顧允,不再一意孤行,可內心深處又感到一陣陣的不安——他對顧允的影響,終於開始弱於徐佑了!

稍作休息,顧允送徐佑離開,剛到蓮池,聽到儀門外傳來幾人的吵鬧聲,正準備去看一看何故,一名守門衙卒倒退著跌了進來,撞到欄桿一頭栽進了池水中。

撲通聲中,跟在他身後出現在顧允和徐佑面前的,卻是高大雄壯的朱睿!

另有幾名衙卒擎刀出鞘,將朱睿圍成一團,卻害怕他的武藝,不敢貿然出手。顧允臉色一沈,道:“子明,你幹什麼!”

朱睿的臉色比顧允更加陰沈,道:“我來找你幫忙!”

徐佑聽的想笑,找人幫忙還這麼硬氣,真是厲害了我的哥。顧允一點也不覺得好笑,他深知朱睿的脾氣,能拋下過往的恩怨,親自出面來求自己,肯定發生了了不得的大事,顧不得計較他擅闖衙門的過錯,關切的問道:“發生了何事?”

“凌波不見了!”

“啊?”顧允遽然色變,道:“什麼時候不見的?”

朱睿也不管徐佑在場,或者說他的眼中此時此刻根本沒有徐佑這個人,細細說了事情的緣由。原來那日都明玉拜會朱氏之後,朱凌波偷偷離開了家,從上至下都以為她騎馬去了江邊遊玩,沒人在意,畢竟這位女郎性子野,膽子大,私自外出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可到了晚上還是不見蹤影,朱禮這才派人去找,尋遍了富川江兩岸,於第二日凌晨找到了幾處差點不可辨識的馬蹄印,竟一路疾行,往北邊的錢塘方向而去。

朱禮太瞭解這個女兒,知道她想去錢塘找朱睿,一邊派人飛馬前往錢塘告知朱睿,一邊派人跟著蹄印搜尋朱凌波。

朱凌波本就古靈精怪,鬼主意最多,怕被朱禮捉回去,害得她功虧一簣,等出了富春縣,騎著小紅馬忽而往東,忽而往西,行跡飄忽不定。加之那匹紅馬是朱禮特地從西域某國買來的寶馬,腳程遠遠快於別的馬,讓搜尋她的部曲們大為頭疼。

不過,朱凌波畢竟是個小女郎,江湖經驗不足,雖然一時僥倖甩開了追兵,但時間一長,要買吃的喝的,終究擺脫不了部曲們的跟蹤。如此過了兩日,眼看就要碰上頭,誰也沒想到突然天降大雪,蹄印在富春江上游一處叫蒲陽津的地方徹底消失不見,眾部曲又往錢塘方向搜尋了十幾裡,還是不見人和馬的影子,立馬慌了神,分成三路,沿著東、南、西仔細查找,再過了一日,還是沒有發現蹤跡。

朱禮在家中接到部曲送回來的消息,距離朱凌波離家已經過去了足足五日,最疼愛的女郎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讓他憂心之餘又勃然大怒。朱氏在吳郡乃至江東耕耘百年,還從未出現過這種情況,當即帶著上百最精銳的部曲人從富春出發,一日後抵達蒲陽津。為了不讓朱凌波失蹤的消息流出,引起外界的猜測和議論,波及女兒的名譽和人身安全,朱禮沒有公開露面,隱在暗處指揮,對外宣稱捉拿一個翻牆入室、劫掠富戶的大盜,將帶來的部曲全都撒了出去,以蒲陽津為中心,方圓三十里的範圍內挨家挨戶,逐寸逐寸的找,足足耗費了二十多日毫無進展。

朱禮暴跳如雷,一個活生生的人,還有一匹價值連城的馬,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一點徵兆找不著。正沒奈何時,朱氏的老四朱智從會稽郡趕來,接過了指揮權,認真分析之後,收縮了搜尋範圍,著重在周邊十五里的地方,不放過一點微末的線索,才從一個極其容易被忽視的情報中打開了突破口。

在蒲陽津西北,逼迫賊子走上絕路,一旦發現脫身無望,就會像殺馬一樣,殺了朱女郎毀屍滅跡,逃之夭夭。到時候天地之大,哪裡去尋他們報仇?再者人要是沒了,殺他們一萬次也於事無補。”

顧允一驚,道:“我卻沒想到這一層……”

朱睿眼中露出讚賞之意,點頭道:“我也是這個意思,只是沒徐郎君說的清楚明白。”

徐佑不會把這種客套話當真,朱睿從今日一見面就對他十分的客氣,想必不會無的放矢,至於為了什麼,他現在想不到,但也不介意跟此人結交一番,道:“現在他們願意繼續挾持朱女郎,而不是一殺了之,說不定存了交易的心思,想要求得一條活路。當下最要緊的,是如何跟這伙賊子聯絡上!”

朱睿眼中已經不再是讚賞了,而是由衷的驚訝,道:“四伯父的思路跟飛卿一致,同樣是先找人,再商談,救人為先,殺賊為後!”

朱智被稱為江左諸葛,雖有過譽的嫌疑,但也從另一方面表明了他的智慧。徐佑年不過十六,能跟這位諸葛英雄所見略同,當真讓人不可小覷。

顧允卻不驚訝,無論徐佑做什麼驚天動地的事,在他看來都再正常不過,道:“那,接下來計將安出?”

“既是掠賣人的賊子,必然狡兔三窟,不會只有江邊村子一處據點。他們往錢塘來,應該在這邊另有住所。所以飛卿要讓杜三省這個地頭蛇暗中行動,放出錢塘的遊俠兒四處打探。別小看了遊俠兒,若論上陣廝殺,這幫無賴子比不了朱氏部曲的一根手指頭,可要打聽情報,探人私隱,他們的門路和法子可要遠在朱氏之上!”

“好,就這麼辦!”

顧允其實沒有察覺,不知從何時起,已經習慣了徐佑在他身邊,為他謀劃一些棘手的事情,並且言聽計從,深信不疑,從不曾真正的反對過。這份超乎尋常的信任,立刻引起了朱睿的注意,在他的印象裡,顧允並不是容易接近的人,也不是那麼容易相信別人的人,但他看了看徐佑,沒有多說甚麼。

畢竟,顧允的事,與他無關!

有時候,習慣的力量是可怕的,當習慣逐漸變成了依賴,就會在某些重要的抉擇時刻爆發出驚人的破壞力,讓人瞠目結舌,又無可奈何!

只是在這個時候,生活愜意悠閒,彼此還不知道將來會變得怎樣,是敵是友,是生是死,是站立,還是下跪,都太遙遠,也太朦朧!

tanakh 發表於 2019-4-24 17:58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四十一章 錢不是萬能


朱氏本想將朱凌波失蹤一事控制在最小的範圍內,但事態還是逐漸失去了控制,變得越來越不可測度。所以,此次朱睿主動來找顧允,一方面是想藉助顧允在錢塘縣的官方力量進行搜尋,另一方面,其實也是半公開的向顧氏通報此事,希望他們能夠出手相助。

回到靜苑,徐佑立刻找來何濡,聽說朱氏的女郎被掠賣,何濡先是一驚,然後噗嗤一笑,道:“是哪個狗才瞎了眼,膽子竟這麼大?”

現在不能確定這個人販子村莊跟白烏商李慶餘以及賀氏的關係,徐佑沒有妄下結論,道:“二十七人,一個活口沒有留住,朱氏的手段實在差了郭勉太遠。”

何濡向來對世家大族不屑一顧,道:“吳郡四姓坐享百年清福,門閥內派系林立,人浮於事,臃腫不堪,早忘了如何應對突發狀況。自家的女郎失蹤快兩個月,竟然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怪不得沒臉對外透露,簡直貽笑大方,惹人發噱。”

徐佑也覺得朱氏在這件事情上的表現差強人意,不過百年華門,底蘊還是在的,不能因為一件事就打翻一船人,道:“對了,其翼,你行走天下,見多識廣,可曾聽過有如此視死如歸的掠賣賊眾嗎?”

“人皆畏死,這是天性使然!能夠坦然赴死的人不是沒有,江湖豪傑、大德高僧、信諾義士和孔門大儒,面臨必死之局,都可以從容含笑就戮。除此之外,還有一種,就是被蠱惑了心神的教眾!”

徐佑眉頭一揚,他卻沒想到這個,比起何濡的思維敏捷,有時候還是有不小的差距,道:“教眾?天師道,還是佛門?”

“不好說,但天師道最擅長誘掖人心,我曾在雍州五水蠻暴亂時親眼目睹,嘴裡喊著道家的法言,可以無懼刀槍水火,前後赴死,眼中透著的狂熱和瘋癲,讓人不寒而慄……”

何濡陷入了沈思,眸子裡閃過迷惑、震驚、興奮還有一絲嗜血的複雜神色,道:“那種感覺,言語無法說的清楚,將來有一日七郎或許會遇到,那時候就明白我這句話的意思了。至於佛門,雖然這些胡僧也喜歡給人灌輸因果報應的佛理,可在誘掖人心這方面跟天師道根本沒法比,仿若剛會走路的稚子孩童。你想啊,自漢以來,只有天師道喜歡聚眾造反,振臂高呼,應者竟從,可誰人聽過一群和尚光著腦袋去造反殺人的?”

“有理!”徐佑笑道:“和尚們喜歡香火錢,讓信眾瞻奉舍施,竭產供養,以廣蓄田宅,貪圖安樂,對權位的興趣並不大。”

“不過,此事奇就奇在,無論天師道還是佛門,他們已經不是初創教時的寒酸模樣了,自有籌錢的生意和門路,不需要做這等天理不容的下作勾當。當然,也不是說天師道和佛門多麼的潔淨無瑕,只不過掠賣良人的事一旦暴露,必定天下惡之,被人唾棄,實在弊大於利,得不償失!”

徐佑同意他的看法,兩教勢大錢多,掠賣人固然收益不菲,但風險和利益完全不成正比,孫冠和竺道融都是當世最頂尖的人物,再怎麼也不會蠢得自掘墳墓。

“所以,我在想,這幫賊眾會不會是某個比較隱秘的、不為世人所知的新教……”

“也有這個可能!”

對於國人憑空造神的能力,徐佑一向都是很佩服的。這個時節南北對立,戰亂紛紛,民眾普遍悲觀,缺乏安全感,急需精神方面的寄託,正是各路牛鬼蛇神拋頭露面,大顯神通的好時候,真有什麼稀奇古怪的宗教面世也無須為怪。

不過目前糾結這些無用,總得找到他們在錢塘的據點才能決定下一步的行動。朱凌波被掠一事,徐佑只是一個旁觀者,無論顧氏還是朱氏,都有解決問題和擺平麻煩的實力,今日適逢其會,多嘴了幾句沒關係,事後要再指手畫腳,就顯得不識趣了。

徐佑隨口問道:“冬至跟風門的進展如何?”

“七郎太心急了!”何濡失笑道:“她剛剛接手才過了幾日,哪怕天縱奇才,也不可能有什麼重大的進展。先初步瞭解風門的外圍運作,把扎進去的幾顆釘子維持住,不露出馬腳就已經很不錯了!”

徐佑也是一笑,道:“你說的對,是我焦躁了!讓她慢慢去辦,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風門跟咱們目前不是敵人,日後說不定還會變成朋友。”

何濡想了想,道:“要不要通過風門打聽一下朱凌波的下落?”

徐佑搖搖頭,道:“劫持朱凌波的那夥人神神秘秘,風門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咱們在明,他們在暗,太吃虧了,還是不要招惹的好。如果他們好死不死,真的挾持朱凌波來了錢塘,有顧氏和朱氏聯手,一隻飛鳥也逃不掉,不需要節外生枝。”

何濡不再說什麼了,他對朱凌波毫無興趣,失蹤也好,掠賣也罷,不過是一個陌生人,但她的身份很有文章可做,若是能夠幫忙救出人來,首選朱氏就欠下好大一個人情。不過徐佑說的也有道理,敵暗我明,他們現在的實力不足,貿然插進去一腳,很可能深陷其中,惹來數不盡的麻煩。

歸根結底,世事是一門生意,利在我,拼了家底也要去做,利不在我,哪怕一文錢也不能浪費。

說話間履霜和秋分走了進來,秋分關心百畫,問道:“小郎,有沒有百畫的下落?”

之前在縣衙堂審洪七,他招供說將百畫賣給了寧州來的行商,但這個商人他也僅僅見過三次面而已,酒樓裡偶然結識的,不瞭解底細,只是出手大方,很愛交朋友。說不得將百畫帶回了寧州,也可能帶著出海進貨去了,想要立刻找到,無疑大海撈針,根本不可能的事。

“……既然這位不知名姓的行商愛交朋友,在錢塘必然會留下大量的行跡,飛卿已經下令杜三省抓緊查訪,找到認識他的人,然後再打探百畫的去向……啊,不好!”

履霜忙走過來,道:“小郎,怎麼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徐佑擺擺手示意沒事,皺起眉頭,對何濡道:“朱凌波為朱顧的當務之急,杜三省肯定要把所有的精力放在此事上,未必能盡心尋找百畫。我們不能坐等,還是要主動去找線索,這樣吧,等下你去見冬至,讓她去跟風門做第一筆生意……”

尋找百畫不是一日之功,徐佑暫時放下心思,讓秋分找來方亢和方斯年,笑問道:“怎麼樣,這兩日還住的慣嗎?”

方斯年高興的很,忙不迭的點頭,生怕徐佑把她趕出去似的,道:“住得慣,住得慣!”又笑嘻嘻的道:“郎君,你好厲害,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宅子?還有那些石山和水塘,看著沒有由禾山高大,也沒有小沈溪清澈,可不知為什麼,瞧在眼裡感覺好美,好美的!”

審美觀這種事一直都很私人化,你喜歡的,我未必喜歡。方斯年不識字,地地道道的文盲,可質樸純真,心思潔淨,能夠觸摸到山水田園裡隱含著的美學真趣,所以連她也對靜苑讚不絕口,可見此園子當真建造的極妙。

“這都是錢的功勞!”

方斯年撇撇嘴,道:“錢?郎君欺負我是山裡的野丫頭,人家都說錢是世上最俗不可耐的東西,城裡的貴人們都不喜歡談錢的……”

“誰教你的?”徐佑奇道,由禾村裡沒讀書人,方斯年從哪聽來的?

一旁的萬亢尷尬道:“前段時日不知從哪來了個說書人,講了三天白娘娘的故事,這丫頭追著聽,學了點渾話,郎君莫怪!”

原來如此!

徐佑哈哈大笑,道:“我教你一句話,錢不是萬能的,但沒有錢是萬萬不能!你問我為什麼有這麼大的宅子,又為什麼石山池水會比青山綠水更好看,其實都是用比你還高還重的錢堆出來的。沒錢,買不來這些山石,也雇不來匠人打磨建造,沒錢,我們只能露宿街頭了!”

“沒錢也沒什麼啊,石頭可以自己採,山也可以自己砌,至於池塘,最簡單了,挖個坑挑些水灌進去就成了……”

“好好,你說的對!”

徐佑怕跟她扯下去天都要黑了,道:“這樣吧,你和你父親跟我出去一趟,或許有機會讓你看看錢財到底是做什麼用的!”

四寶坊的店家名叫嚴叔堅,有三女無子,女兒皆已嫁為人婦,往來日少。老妻五年前病逝,一小妾尚在,守著四寶坊無心擴大經營,也是因為無子繼承家業的緣故。此老性情還算豁達,脾氣也不錯,至少方亢從沒見過他拿手下撒火。但是這麼多年來,因為劉正陽之死,加上跟劉正陽的老婆不怎麼清楚,一直被鄰里詬病,背後議論長短,人緣不是很好。

劉彖從廣州發財回來之後,在街對面開了聚寶齋,大肆挖走了四寶坊的侍者和匠人,非但沒有惹來鄉間的爭議,反倒一大幫人都在看好戲。畢竟千年以來,在大家的認知裡,子報父仇,天經地義。卻沒人願意想一想,嚴叔堅是不是真的殺人兇手,個中是不是另有隱情,不過也不能太過求全責備,吃瓜群眾重在吃瓜,而不是探究真相,這一點古今如一!

從方亢口中得到了想要的情報,徐佑對說服嚴叔堅多了幾分信心,到了店門口,正好遇到十幾個遊俠兒在鬧事,領頭的赫然是在由禾村見過的那位唐知義。

tanakh 發表於 2019-4-24 17:59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四十二章 援手


“四寶坊……我看你這裡就是黑店,專門來害人的對不對?”

嚴叔堅立在門口,臉色還算平靜,道:“唐知義,你在東市也是叫得上名號的人,如此耍無賴,難道不怕其他行主們嗤笑嗎?”

自從竇棄、曹曾敗亡之後,錢塘的遊俠兒沒了扛大旗的主心骨,各個小行主都冒了出來,拉幫結派,想要搶到更大的地盤。唐知義對待兄弟仗義,手也夠黑,糾結了數十號人,目前算是最有希望接班的行主。嚴叔堅知道惹不起,可也不願意卑躬屈膝,希望唐知義還能要點臉面,不至於鬧的太難看。

“嗤笑?”唐知義嘿嘿一樂,道:“我在你的店裡買了四寶,結果紙是糙的,筆是禿的,墨是黃的,硯是他媽的用東碼頭的淤泥燒製的,別說其他的行主,就是市令、市吏來了,我也是這句話:要麼賠錢,要麼賠命!你看著選!”

“你!無賴子!”

嚴叔堅眼中充斥著怒火,道:“四寶坊在錢塘做了幾十年,品相如何,各位街坊都看在眼裡,誰要是污衊,我拉他去見官!”

“見官?我好怕啊!哈哈哈!”

眾遊俠兒放聲大笑,言辭如刀,挖苦諷刺,極盡嘲弄之能事。唐知義猛的笑容一斂,逼前三步,幾乎要貼近嚴叔堅,惡狠狠的道:“官府是保護我等良民的,像嚴店主這種喜歡弄些假貨來矇蔽客人的奸詐坐商,抓到縣衙裡去,定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商人有行商、坐商之分,坐商開店,行商跑船,但不管行坐,身份都很低賤,除非攀扯上權貴,否則常被人所輕。嚴叔堅雖然從商多年,小有積蓄,但生性不喜結交,人脈不旺,鬧到衙門裡,對他未必有利。

況且這些遊俠兒都是牛皮膏藥,真死裡得罪了他們,天天來騷擾搗亂,生意還怎麼做得下去,嚴叔堅勉強壓抑住怒氣,決定服軟認輸,道:“唐行主,你開個價吧,到底要怎樣才能饒了小老兒?”

“早這麼上道不就得了?”唐知義指了指掛在門楣上的牌匾,道:“把這四個字拆下來,我們轉身就走,從今往後,絕不在你面前出現。”

“休想!”

嚴叔堅的底線就是不能碰觸四寶坊的任何東西,瞪著唐知義,道:“你要錢,我給錢就是了,四寶坊開了幾十年,說拆就拆,我怎麼跟老主顧交代?”

上次被左彣第一個打翻的精瘦漢子冒了出來,道:“老狗,你又沒兒子,這些年賺的錢夠你買棺材板了,還死守著四寶坊不放,會不會太貪心?”

“就是!無根絕後的老東西,天天起早摸黑的賺錢,將來兩隻眼一閉,還不知道便宜了哪個野雜種呢。”

“咦,這話怎麼說的?”

“你不知道?嚴店主家裡養著一房小妾,年不過三十,正是有韻味的時候,沒成想自家人不中用,耐不住床榻上的寂寞,跟隔壁的鄰居姚大眼好上了。要是哪天生個大胖兒子出來,你說,嚴店主,你這家當是傳給他,還是不傳給他呢?”

“姚大眼?就那個一雙眼比你小子的卵蛋都大的傢伙?”

“對,就是他,有豔福啊!”

“媽的,早知道還不如我去呢!”

又是一陣鬨然大笑,嚴叔堅氣的差點昏厥過去,手扶著門框才勉強沒有摔倒,顫著聲音,道:“你……你們……欺人太甚……”

這時候街道兩邊逐漸圍過來不少民眾,唐知義不想激起眾怒,哼了一聲,道:“別以為裝可憐就行了,你當年怎麼把劉正陽的家財弄到自己的囊袋裡,只有你心裡最清楚,天道好還,也該有今日。”

人群中響起竊竊私語,嚴叔堅和劉正陽的往昔恩怨,在街坊四鄰里早有各種各樣的傳聞。不過沒有確鑿的證據,大家都是暗地裡說些閒話,今天還是第一次有人當面說開這個看似禁忌的話題,一時都望著嚴叔堅,想看他又該如何回答。

嚴叔堅慢慢掃視一圈,熟悉的,不熟悉的臉龐,帶著疑惑、好奇、幸災樂禍的表情,卻沒人同情他,相信他,閉上了眼睛,兩行濁淚順頰流下蒼老的容顏,道:“我對正陽兄……於心……無愧!”

“劉正陽死了幾十年,屍骨都化成了灰,自然隨你怎麼編排都行!”唐知義面露不屑,道:“不過,看在你一大把年紀的份上,我不難為你,就這些破破爛爛的筆墨紙硯,險些誤了我的大事,先賠二十萬錢,然後再商議這匾額拆不拆……”

“啊?”

“二十萬?”

“太多了吧,嚴店主怎麼賠付的起?”

“那可不一定,四寶坊在東市多少年了?老嚴頭多的是錢串子,蟲噬蟻爛都用不盡!”

“再用不盡也是自個的,這樣給了別人,心疼不心疼?”

“嘿,哪有什麼辦法?不售賣那些假玩意,人家也找不到門頭上來!”

吃瓜群眾議論紛紛,嚴叔堅知道今天的事不能善了了,把心一橫,道:“既然這樣,也別怪老朽不給你留薄面。四寶坊出售的東西,都在左下角有一個鈴識,平時是看不到的,只有對著日光仔細辨識才能發現。”

其實圍觀的人群中不是沒有人懷疑唐知義拿著別處弄來的假冒紙墨來污衊嚴叔堅,只是懼怕他的威勢,不敢多言。這會聽到四寶坊的東西竟然還有隱藏的鈐識,頓時興奮起來,踮起腳跟望著門口的兩撥人,生怕錯過一丁點的表情和動作。

徐佑他們一直站在最外邊,他和左彣身量高大,就是不擠進去也看得清楚。方亢和方斯年倒是不夠高,但方亢羞於見舊主,縮著脖子不想探頭,方斯年從來沒見過這麼多人,有點驚恐失措,乖乖的待在徐佑身後一動不動。

左彣低聲道:“這下唐知義要丟臉了,看他怎麼收場!”

徐佑盯著唐知義的臉,仔細觀察他的神色,笑著搖搖頭道:“唐知義城府不深,可你看他此時,鎮定自若,毫不慌張,估計早就知道了這一茬,丟臉的恐怕是嚴老丈。”

左彣詫異道:“可聽嚴老丈的語氣,這個鈐識應該是四寶坊的秘密,除了他沒外人知道才對……”

“說的也是!”徐佑思索片刻,突然道:“上次咱們來四寶坊,不是見到一個侍者嗎?今個這麼大的事,怎麼沒看到人?”

“是啊!”左彣也覺得的不對頭,道:“劉彖威逼利誘,搞的嚴老丈眾叛親離,只有那個侍者忠心,仍然留在四寶坊做事。按理說這會被唐知義打上門來,再怎麼忙也該陪在嚴老丈身邊須臾不離……”

“侍者?呃,郎君說的人我知道,他叫嚴成,是老掌櫃的家養奴才,自幼便在身邊跟著做事,最是乖巧的小人兒,上上下下都喜歡的緊!”

徐佑心中有了計較,道:“乖巧?我看是太聰敏了一些……”

“你說什麼?鈐識?好啊,狗東西還挺有心計!”

唐知義罵罵咧咧的說了幾句,使了個眼色,精瘦漢子隨手從紙堆裡抽了幾張,對著太陽晃了晃,果然發現左下角有一個柳葉性狀的鈐識,不知如何錘壓而成,薄的幾乎不能察覺,唯有對著陽光照射,才能隱約看到淡淡的輪廓。

“快看,快看,真的有啊!”

“妙了,我也買過四寶坊的紙,卻從來不知道有這麼機巧的鈐識!”

“唐行主說的沒差,嚴老頭果然是狡詐之輩。”

“說的是,觀人心,要觀其行,看他在紙上做的工夫,真是非一般的狡詐。”

眾人議論紛紛,沒人有幾句好話,徐佑暗暗搖頭,做生意從小靠的是物美價廉和大眾口碑,做大靠的卻是人脈圈子和行業壟斷,嚴叔堅的四寶坊之所以沒能做大做強,跟他的為人實在脫不了干係。

“如何?嚴店主,這次找不到推托的藉口了吧?”唐知義怒喝一聲,道:“去,把髒心爛肺的狗才綁了去見官,砸了他的四寶坊,免得以後再去坑害他人!”

嚴叔堅身子一軟,終於支撐不住,直直往後倒去,正好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牢牢的將他扶住。

唐知義只覺眼前一花,門口已經多了一個人,定睛一看,臉色變得蒼白,猛的往後退開兩步,道:“是你!”

左彣扶著嚴叔堅站好身子,望著唐知義,淡淡的道:“今個的事我瞧見了,這些筆墨紙硯是四寶坊的沒錯,不過都是四寶坊造紙坊裡造出來的殘品,向來封存在庫房,可以再用作椎治漿水的料子。只是不知被哪個別有用心的人偷走了,然後來污衊店家。”

說完也不理唐知義,對著圍觀人群道:“此事說來簡單,要麼有人吃裡扒外,勾結外人陷害家主,要麼就是四寶坊以次充好,坑蒙良善。這位唐行主不必心急砸店,現在立刻去見官,公堂之上,幾十棍打下來,誰撒謊,誰作假,誰是誰非,一查便知。各位若是不急,不如一同前去做個見證!”

唐知義說綁了嚴叔堅去見官,只是虛張聲勢,像他們這樣的遊俠兒,等閒誰願意去衙門沾染晦氣?所以砸店是真,見官是假,這會被左彣一擠兌,登時進退不得,又一尋思,就嚴成那個慫軟的貨色,一到公堂,別說幾十棍子,只怕立時就嚇得尿了褲子,一五一十的供出來所有。

“這……”

打又打不過,見官又害怕,唐知義真是想死的心都有,心裡覺得是不是撞了邪,先在白白冒著風雪趕了幾十里路,結果在由禾村挨了一頓暴打,好不容易跟金主劉彖拍著胸口保證這次不會再出差錯,沒想到又他媽的遇到了這個煞星。

“唐行主,要不這樣吧,大家都是鄉親,抬頭不見低頭見,鬧的太僵傷了感情!”左彣笑道:“這些殘品呢,由嚴店主原價收回,再給幾位一點茶水錢,略表歉意。你們就先回去,若是有什麼要求,私下裡再商量,這大白天的,圍堵這麼多人,稍會被市吏看到,大家都不好過!”

唐知義沒得選,只好就坡下驢,拿了兩千文的賠償,帶著人掉頭離開,至於離開之後如何跟劉彖交代,那就是他頭痛的事了。

“散了散了!沒熱鬧看了,都快忙去吧,再不去做買賣,馬上就要閉市了!”

左彣驅散了人群,見無人關注,徐佑這才帶著方亢和方斯年走了過去,道:“嚴老丈,還記得我嗎?”

嚴叔堅緩了緩神,掙開左彣的手,老淚縱橫,彎腰一揖到地,道:“今日郎君援手之德,老朽沒齒難忘!”

tanakh 發表於 2019-4-25 18:46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四十三章 鬼影



嚴叔堅歇息了半響,終於舒緩了心情,神色雖然萎靡,但已經恢復了幾分生氣。方亢在一側焦急的道:“老掌櫃,你可彆氣壞了身子……”

“老薑,徐郎君還是請你出山了啊。”嚴叔堅握著方亢的手,嘆息道:“我之前就告訴過你,由禾紙不能因為聚寶齋使了手段就此斷絕於世,那就太可惜了!”

“是是,你先歇歇,不急著說話。”

嚴叔堅笑了笑,揮揮手示意不礙事,道:“徐郎君,我說的沒錯吧,老薑絕對是個造紙的人才,只是我沒本事,不能庇護他……咳,咳……”他劇烈的咳嗽了一陣,道:“全仰仗郎君,或許還能讓由禾紙重見天日。”

他推薦徐佑去找方亢,其實也有私心,就是希望由禾紙不至於埋沒山中,徒留後人望而興嘆。不過他也不想徐佑因此惹上麻煩,所以事先言明方亢是被劉彖請來的遊俠兒威逼而去,徐佑若是有膽不怕事,且有自信懾服那些無法無天的鼠輩,自可前去尋人造紙,若是同他一樣無能為力,那也沒法子,只能盡人事聽天命。

要不然的話,嚴叔堅又不是只會嚼舌根的婦人,怎麼會在第一次見面時就跟徐佑說了與劉彖的恩怨情仇的往事。

“老丈放心,我既然帶著老薑回錢塘,他的安全交由我負責。唐知義無賴小人,素來欺軟怕硬,沒什麼可憂慮的。”

“那就好,那就好啊!”

左彣從外面回來,道:“郎君,唐知義繞了幾個街道,又轉回此地,從後門入了聚寶齋,估計是向劉彖稟報去了。”

“方才那麼熱鬧,劉彖都待在聚寶齋裡沒有露面,此人倒也沈得住氣,只指使唐知義打頭陣,自己卻躲在幕後小心翼翼的暗中佈置,看來流落廣州這幾年,很是學了點東西。”

左彣點點頭,忍不住問道:“嚴店主,那劉彖如此咄咄,何不找來鄰人作證,告到官府,治他個擾民之罪?”

嚴叔堅不住唏噓,道:“我年輕時貪戀錢財,少有善行,與鄰里的關係都不算和睦,加上劉正陽一死,更是百口莫辯,這些年人們私底下對我多有非議,故有此難,純屬老朽咎由自取。”

“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我們要著眼往前看。”徐佑笑道:“至於劉彖,無妨,錢塘縣不是法外之地,只要他不敢動手殺人,一切靜觀其變吧!”

嚴叔堅苦笑道:“我不怕死,一把年紀了,又沒有兒子傳宗接代,死就死了,只可惜……”他環顧四周,眼中的不捨清晰可見,道:“四寶齋是我一生的心血所在,就這麼毀了,真是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啊!”

這時,一個侍者匆匆忙忙的從外面跑了進來,正是那個不見了蹤影的嚴成,他抹著頭上的汗滴,擔憂之色溢於言表,道:“郞主,你沒事吧?我從造紙坊取紙回來,走到半道聽人說唐知義來鬧事,一路疾行,沒想到還是遲了。”

“你一人回來也沒什麼用,不過幸好有這幾位郎君援手,逐走了唐知義那些遊俠兒,我沒什麼大礙!”

嚴成上次見過徐佑等人,忙跪下磕了幾個響頭,看上去儼然一位心繫家主的忠僕。徐佑雖然沒有確鑿的證據,證明是他吃裡扒外,勾連唐知義,陷害嚴叔堅,但觀察他的言行舉止,關心中透著幾分急切,憂慮之色溢於外,卻不發自於內,心中已經肯定了七八成,要是何濡在這裡的話,以他的陰符四相,定有十成把握看透此子的真假善惡。

“老丈,你這個侍者能為家主這般誠心,可見一心為主,要好好的給賞才對!”

嚴叔堅嘆道:“也就他了,從小是我養大的,做事盡心,人也良善,唐知義派人打了他幾次,鼻青臉腫的,可就是不肯離開四寶坊,離開我。”

嚴成跪地大哭,道:“郞主待我如子,我敬郞主如父,豈能跟那些喂不熟的狼崽子一樣,棄了郞主而去?”

他說話文理清楚,像是讀過書,看來嚴叔堅確實對他不錯,竟教了下人讀書識字,不過四寶坊這樣的店,侍者多少要通些文墨,不然也伺候不好那些文人騷客。

徐佑從不吝以最大的惡意去揣測人心,比如嚴成,縱然是嚴叔堅從小養大的,恩遇實重,可身份依舊是個最低等的奴才,被主人打罵、轉賣甚至杖斃都是尋常事,不受律法的制裁和保護。唐知義教訓他數次,精神和肉體上的傷害都不可避免,可嚴叔堅又不為他除去奴籍,依律逃奴是要被絞死的,怎麼敢走,又怎麼能走?說不定就是由此種下了禍心,才甘願受唐知義的驅使,給嚴叔堅的脖頸上套了一個逐漸收緊的枷鎖。

“起來吧,當著客人的面,哭哭啼啼的成什麼樣子?去,吩咐廚下備飯,我要請幾位郎君痛飲。”

徐佑也不推辭,他此來是有事跟嚴叔堅商議,正好酒桌上便於談事,符合國朝幾千年來的風氣。很快晚膳備好,眾人分賓主入席,嚴叔堅頻繁勸酒,舉杯就干,不一會就醉意燻燻,徐佑極少飲,每次沾唇即可,見他差不多了,反手蓋住酒杯,道:“三分酒怡情,七分酒傷身,今日就飲到此吧。老丈,不知以後有什麼打算?聽嚴成說,造紙坊那邊的存紙也不多了,頂多再支撐月餘,可月餘之後呢?沒了造紙的匠人,四寶坊總歸做不下去……”

“是啊!”嚴叔堅低垂著頭,眼眸中流露出痛苦之意,但凡心情不暢卻喝酒的,肯定越喝越難受,道:“劉彖恨我入骨,絕不肯善罷甘休,今日仰仗郎君過了一劫,可明日後日呢,明年後年呢?無休無止,他們耗得起,我年歲大了,耗不起了……”

“既然這樣,我有一個提議,不知老丈是否願意聽一聽?”

“郎君請直言!”

徐佑言辭懇切,道:“我想跟老丈合夥,入股四寶坊。”

“入股?”

嚴叔堅聽的懂合夥,卻聽不懂入股。徐佑解釋道:“比如四寶坊,包括東市的房舍、郊外的造紙坊、庫存的筆墨紙硯以及多年來積累的名氣和客源,共作價以二十萬錢計,將二十萬錢分作兩股,一股十萬錢。我跟老丈合作,出十萬錢給你,購得一股,今後四寶坊的一切收益,你我各半。”

古代商賈做生意時已經知道要集中資本,合約為盟,共謀貨殖之利,所以徐佑一說,嚴叔堅立刻明白過來,驚訝的合不攏嘴巴,道:“郎君,四寶坊眼看就要倒了,你……你這時候要入錢合夥,豈不是一場空嗎?使不得,使不得!”

徐佑笑道:“四寶坊倒就倒在了劉彖,若是搞定了他,以老丈多年經營的金字招牌,我看想賠錢都難。”

他想入行,沒有領路人是不行的,雖然掌握了遠超越這個時代的造紙技術,但經營是門考究綜合能力的學科,單一靠技術是長久不了的。後世經常提到一個詞叫本土化,任你多大的企業,多麼牛逼的履歷,可到了一個新的國家,必須跟這個國家的風俗人情結合起來,才能立足腳跟,發展壯大,否則的話,都將是曇花一現,轉瞬即逝的夢幻泡影。

徐佑能夠在金融界呼風喚雨,沒有點真本事是不成的,他不僅具備經濟學的素養,也精通各種經濟模式的打造和推廣,但是楚國畢竟跟前世裡的魏晉時期有所不同,哪怕輕微的改變,也足以讓他在某些不知情的情況下摔一個跟頭。所以選擇跟嚴叔堅合作,而不是直接買下四寶坊,看重的就是這個人對整個造紙行業的認知和數十年來積累的寶貴的經驗財富,可以讓他少走許多彎路,節約大把的時間。

嚴叔堅眼前一亮,就好像溺水的人抓到了最後一根救命稻,騰的抓住了徐佑的手,道:“郎君真的肯為了老朽與劉彖為敵?”

徐佑慢慢掙脫,搖搖頭,目光清澈如水,道:“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四寶坊!”

“那是,那是!”嚴叔堅能夠做這麼多年的生意,當然不是不諳世事的蠢貨,徐佑並不畏懼劉彖,可要不是他看上了四寶坊,也犯不著為自己出頭,幫忙平息此事。他深深呼出一口氣,似乎做了決斷,道:“只要郎君願意,老朽願將四寶坊拱手奉上,一文不取,但是有個條件,必須保留四寶坊的名號,不能改成別名,也不能另做別用。錢財是阿堵物,少了不行,可多了也著實無趣,我的積蓄足夠老死那天風光大葬,無心再與郎君爭利!”

“這不是爭利,而是利益共存!”徐佑正色道:“我對造紙這個行當一無所知,若是沒了老丈,四寶坊未必能支撐下去。劉彖不足慮,應對他有的是法子,可要是老丈離開,四寶坊將無以為繼。”

嚴叔堅幾番推辭,說不清真心還是假意。徐佑自不會平白要了他的四寶坊,最後折中道:“要不,我出資買下四寶坊,佔七成,聘請老丈擔任四寶坊大掌櫃,給你三成,每月再按時領取一定數額的俸錢,如何?”

嚴叔堅愣了下神,從一店之主變作受人驅使的掌櫃,似乎有些不能適應,故而猶豫不決。不過想想白佔三成,內心深處還是抵擋不了這種巨大的誘惑,道:“好,我答應了!”

既然議定,徐佑請嚴叔堅執筆,寫下了合從契約。他揮毫如潑墨,一蹴而就,不等吹乾墨跡,徐佑接過來一看:

“竊見財從伴生,事在人為。是以兩同商議,合本求利,憑中見,各處本銀若干,同心揭膽,營謀生意。所得利錢,面算明白,量分家用,仍留貲財,以為淵源不斷竭之計。至於私己用度,各人自備,不得支動店銀,混亂賬目。故此為盟,務宜苦樂均受,不得匿私肥己。如犯此議者,神人共殛。今欲有憑,立此合約,一樣兩紙,存後照用。”

“不錯,清楚明白,尤其這一筆字,讓人甘之如飴!”徐佑笑著和嚴叔堅各施一禮,約定明日一早去郊外查驗造紙坊,然後命方斯年收了契約,帶著左彣和方亢告辭離開。

天色已暗,零星飄雪,寒氣入骨摧肝,路上行人寥寥,只聽到幾人的腳步踩在雪面上的沙沙聲。眼看就要到靜苑,左彣突然停下腳步,猛然回頭,視野中不見任何詭異的行跡,徐佑問道:“怎麼了?”

左彣笑道:“沒事,我眼花了,以為看到一隻野兔,卻是風裹了雪,滾到那邊去了。”

方斯年嘻嘻一笑,道:“左郎君是不是想念我燒的兔子了?沒關係,趕明去城外,我再給你捉一隻來解解饞。”

“那就先謝謝你了!”左彣哈哈一笑,道:“有斯年在,外面的野兔可就過不去這個冬天嘍。”

方斯年挺著胸脯,得意洋洋,道:“對,有我沒它們!”

說笑著回到了家,秋分和履霜迎上來,服侍徐佑撣去衣服和頭髮上的雪花,左彣推門進來,神色濃重,道:“郎君,有人跟蹤我們!”

tanakh 發表於 2019-4-25 18:47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四十四章 不請自來



“會不會是司隸府的人?”

“不像!上次大德寺開建,孟行春來錢塘觀禮,那幾日在靜苑周圍游弋的黃耳犬多了幾個,孟行春一離開,立刻就跟著散去了。常駐此地的那兩個人很小心,一般不會跟在我們身後,況且他們的身法沒有這個人詭異和輕靈,選擇的潛伏行進路線也完全不同,要不是晚間雪地倒映出了餘光,我也幾乎發現不了他的蹤跡。”

左彣說的極有道理,徐佑點點頭,接過秋分遞來的熱薑湯,喝了一口除去體內的寒氣,道:“臥虎司在揚州剛剛立足,人手不過百,不可能花費太多心血在我們身上,尤其孟行春對我只是起疑,並未當做敵人,安排兩個人隨時恭候已經很給面子了。”他吹了吹碗邊的姜沫,又喝了幾口,感覺到暖意從腹中升騰,那種低調的滿足感,無以言表,道:“嗯,那會不會是劉彖的眼線?今日壞了唐知義的好事,派人試探我們的底細?”

“這個……此人的武功應該比司隸府的黃耳犬高出不止一籌,劉彖未必能夠使的動這樣的人物……”

“那倒也是!這樣吧,不管是誰派來的人,總歸想探知點什麼,我們行事光明正大,不懼人言,想要跟就由得他跟著。先不用打草驚蛇,等到時機恰當,再順藤摸瓜……”徐佑五指一握,笑道:“攪他個稀巴爛!”

第二日一早,徐佑帶著何濡左彣等人和嚴叔堅、嚴成在城門口回合,乘著牛車大約走了一個時辰,來到一處依山傍水的所在。清幽寂寂,河田縱布,一道溪流從山中傾瀉而下,潺潺東向,四寶坊的紙坊就坐落在河岸邊,佔地約有十餘畝,主體為一樓一底加一廊的青瓦木結構樓房,加上左右兩側的平房共十七間,設計巧妙,風格獨特,規模宏大。

走到近前,在前簷兩角雕著兩個惟妙惟肖的小人像,短襟縛褲,彎腰作揖,似乎在歡迎四方來客。嚴叔堅為徐佑講解坊中的各種器具:“這是塘池,將麻、藤或桑皮浸泡其內,然後切碎晾曬,涂以草木灰放入楻桶……”

草木灰其實就是利用弱鹼性來出去原材料中的木素、果膠、色素和油脂等雜物,跟後世的鹼法化學制漿的原理一致。早期用的是石灰水,後來發現草木灰效果更佳,於是從東漢開始流傳至今。

徐佑對造紙術的進化過程十分的瞭解,但很多古老的東西后世都已經失傳,沒有親眼見過實物,饒有興致的道:“楻桶?”

“郎君請跟老朽來……這個就是楻桶,將紙料放入楻桶裡蒸煮數日,再用舂臼搗爛。舂臼有石椎和木椎,看紙料的具體情況酌情使用。”

所謂的楻桶,類似於蒸飯用的甑子,只是大了數倍,底部用竹篾造成向上的拱出的圓錐形,留出許多小孔,讓水蒸氣通過。

“之後就是放入水槽裡用抄紙器撈漿,曬制後揭起,庫存待賣。整個過程砍料、破料、醃料、洗料、踩料、入槽、抄紙,每道工序都十分講究,所以才能造出最好的紙……”

徐佑看了看抄紙器,竟然還沒有採用活動紙簾,每次抄紙之後都要及時更換,不僅效率極其低下也加大了生產成本,怪不得一張紙賣的比米糧都貴。並且這種抄紙器規格固定,只能生產同樣大小尺寸的紙張,利於書寫文章,卻不利於揮毫作畫,所以徐佑有時見顧允作大型山水畫的時候,還用的縑帛。固然有縑帛輕柔軟便的緣故,但更多的是縑帛幅面寬廣,遠勝於麻藤紙。

“這些抄紙什麼規制?長寬各幾許?”

“大紙長約一尺八分,寬一尺三分,小紙長一尺四寸,寬九寸五分!”嚴叔堅雖然年老,但浸淫紙業一生,所有數據都記得清楚明白,道:“郎君可是覺得哪裡不對?這是工部裁定的規制,整個楚國的造紙坊都是依據這個規製造紙,大小如一。”

“沒什麼!”

整整一天的時間,徐佑都消磨在紙坊裡,東瞅瞅西看看,好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遇到不懂的就問,很快將南北兩朝的造紙技術現狀摸了個通透,心中更加有底。

眼看天色漸晚,為了不被關在城外,眾人動身返程,跋涉回到靜苑,都覺得疲憊不堪。

徐佑躺在榻上,長長的伸了個懶腰,望著榻前站立的左彣,道:“如何?”

“那個人還在跟著……不過這次離的遠了些,沒敢近身。我感覺的到,只是,找不到他的具體方位……”

“有意思!”

徐佑眼中閃爍著淡淡的光,笑道:“說不定不是敵人,而是喜歡風虎的英姿……”

“噗!”

履霜正在小口的喝水,直接噴了出來,在她對面而坐的何濡立刻遭了殃。

“我……我不小心,其翼郎君莫怪!”履霜紅著臉,忙去找巾帕為他擦拭。

何濡被打濕了衣襟也不在意,一本正經的道:“七郎這個推論我看很有道理,風虎高視闊步,氣度不凡,被人仰慕盡在情理之中。”

左彣被兩人打趣,哪裡招架的住,落荒而逃,道:“我去看看秋分做好了晚膳沒有!”

徐佑和何濡對視一眼,同時大笑。

“不管是誰派來的人,終究是個麻煩。不如明日設個套,引這位偷雞摸狗的傢伙露露臉?”

徐佑搖頭道:“不急,再等等!”

何濡見他注意一定,不再相勸,沈吟了片刻,道:“七郎,你真的打算經營紙業嗎?”

“紙中藏有暴利,其翼不是不知。我們坐困錢塘,從晉陵袁氏搞來的百萬餘錢已用去了不少,要是不趕緊找門營生,明年此刻,估計就要甑塵釜魚,無以為繼了。”

“甑中生塵范史雲,釜中生魚范萊蕪!”履霜拿著巾帕走了進來,正好聽到徐佑最後一句話,笑著應和了兩句詩,道:“小郎可是要學那范史雲嗎?”

《後漢書》記載,東漢人范冉,字史雲,曾任萊蕪縣令,又稱為範萊蕪,歸隱時家貧,時常斷炊,所以鄰里小兒唱歌謠譏笑他甑塵釜魚,生活困苦。

徐佑嘆道:“你看,連履霜都知道沒錢是萬萬不行的。這段時日我看似悠哉,其實一直在考慮用手中現有的本錢做點什麼才好,遠洋貨殖固可日進斗金,但所需本錢不下於五百萬,且海上風浪顛簸不定,一旦遇險,血本無歸,代價太大,不是我們現下能夠承受的住。那日去四寶坊買紙,卻讓我靈機一動,以四寶坊在錢塘的名氣,出售的紙張尚且品階如此低劣,但價格又居高不下,豈不正是一門絕好的賺錢生意?”

“所以在由禾村七郎讓風虎小小的教訓唐知義一夥,驅逐了事,並沒有多作懲戒,為的就是讓他們有膽子繼續威逼嚴叔堅,使這小老兒最終無路可退,只好將四寶坊另尋出路。否則的話,以他的固執和對四寶坊的感情,小郎想要收入囊中,恐怕出再多的錢也很難實現目的。”

履霜收了笑意,跪在何濡身前,用巾帕細心的為他擦去水漬,眼角的餘光卻在徐佑臉上打了個傳,不知是不是在想:難道小郎的城府真的到了這麼森嚴的地步了嗎?

“你啊,總是喜歡把人往壞處想!”

徐佑知道何濡的脾性,並不生氣,笑道:“嚴叔堅與劉彖的恩怨,誰是誰非,眼下還不能定論。我就是想幫嚴叔堅,可師出無名,欲插手而不能行,何況他也未必願意讓外人介入此事。至於昨日登門拜訪,是要跟他談生意不假,但誰能料到竟巧遇了唐知義?所以時也命也,運氣站在你我這邊,由不得他不同意……”

何濡大笑,道:“好!七郎說的是,運氣站在你我這邊!狗老天讓咱們倒霉了這麼久,也該拉上一把了!”

等用過了晚膳,一天的舟車勞頓蔓延到了身體的各個部位,徐佑很快就沈沈睡去。不知過了多久,隱約聽到外面有動靜,迷糊著睜開眼睛,透過窗欞,可見彎月昏昏,星光黯淡,漆黑不見手指。

“秋分?”

徐佑喚了一聲,沒有聽到回應,又跟著叫了聲,還是沈寂如死水,他猛然驚醒,翻身坐起。

出事了?

“是你!”

左彣低沈的聲音在院子裡響起:“好大膽……放了你,還敢……”隔著層層疊疊的房舍山石,徐佑聽的不真切,披衣下床,沒有點燃燈燭,慢慢行至門口。

秋分正站在門外,死死盯著院子中交手的兩人,身子微微前傾,雙手緊握成拳,渾身彷彿繃勁的弓弦,稍有觸碰,就會爆發出無窮無盡的力量。

這是白虎金蓄勢待發時的狀態,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在眼前的敵人身上,徐佑再清楚不過,怪不得秋分沒有聽到自己的召喚。

“怎麼了”

秋分忽的轉身,神情緊張之極,看到是徐佑才鬆了口氣,道:“那個人來了!”

“誰?”

徐佑武功盡失,目力不及,只看到轉瞬挪移的兩人在飛快的過招,但夜色如墨,分辨不出究竟是哪一個。

“就是劫持阿苦的那個山宗……他惡形惡狀的,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徐佑一臉的驚訝,山宗?他不是回溟海去了嗎,還以曾祖的名義立誓三年內不踏入吳郡一步,現在出爾反爾,莫非真的看錯了他的為人?

更甚者,他是怎麼知道自己住在靜苑的,深夜闖入,又意慾何為?

難道,山宗不堪當日船上被擒之辱,糾集了溟海盜前來報仇雪恥?

tanakh 發表於 2019-4-25 18:47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四十五章 故人重逢


溟海盜盤踞近海,燒殺擄掠,無惡不作,為世人所懼,也為世人所輕。山宗雖然是山巨源的後代,可入了溟海,就等同於拋棄了世俗裡的一切牽絆。徐佑以為逼他立誓,足以制約其人,卻忘記了違背誓言,本就是小人的拿手好戲。

砰!砰!砰!

左彣和山宗於空中接連對掌,徐佑深知左彣劍術精湛,拳腳要差一點,山宗顯然也是發現了這個破綻,往往近身緊逼,在尺寸間以小巧的輕身功夫上下騰挪,抓住機會就捨命一擊,採用的多是兩敗俱傷的打法。左彣在鬼門關走一遭,毒性沁入了肺腑,修養這段時日也只恢復了六七成的功力,又不欲跟山宗拚命,此消彼長,一時僵持不下。

“秋分,你去保護其翼,還有履霜冬至方亢方斯年都集中到後面去,不要到這裡來!”徐佑怕山宗不是孤身一人,要是另有溟海盜偷偷潛入,抓了何濡等做人質,就算這邊擊敗了山宗,也將失去先機,一敗塗地。

“小郎,我哪也不去!”秋分急的快要哭出聲來,道:“我要保護小郎!”

徐佑愛憐的揉了揉她的發髻,道:“有風虎在,我絕不會有事!其翼他們沒人會武功,一旦被人脅迫,才是真正的陷我於危險當中!”

秋分略一遲疑,見徐佑說的堅決,猛一跺腳,擦去眼角的淚痕,死死咬著下唇,轉身往後院跑去。

正在這時,山宗看到了門口站著的徐佑,大喜過望,高聲道:“郎君,我……”

犀利的掌風撲面而來,硬生生將山宗的話逼回到肚子裡,他急忙縮頭,躲過這一掌,腳下踩著奇妙的步伐,攸忽繞到了左彣身後,吐氣開聲,厲喝道:“看我出雲拳!”

左彣來不及回頭,並且聽著拳法的名字,應該是山宗的壓箱底絕學,立刻反手一劍,灌注全身的修為從肋下刺了過去。

劍勁用老,才驚覺上當,回頭望去,卻見山宗已退開到十步外,單腳點在池塘中的石鶴頭上,一襲黑衣,彷彿融入了夜色。”

左彣冷哼一聲,正要飛身追殺過去,徐佑的聲音傳入耳中:“風虎,退下!”他身形不停,足尖輕輕點地,防備著山宗趁隙出手,倒飛回徐佑的身側,整個過程行雲流水,毫無停滯,頗有美感。

“山兄,當日一別,本以為再見無期,沒想到會在這裡又遇到了,好巧,好巧!”

山宗雙手抱拳,飛入鬢角的劍眉一揚,嬉笑道:“確實巧了,我路過此地,見這院子看起來雅緻的很,所以想要進來看看有沒有什麼寶貝,卻不料又遇到了郎君,真是緣分不淺。”

徐佑笑道:“山宗何時做起了和尚,開口緣分,閉口緣分?”

“誰跟那些禿驢有緣分……呸,不是跟禿驢,是跟你有緣,他姥姥的,我都被你搞糊塗了!”

“糊塗不要緊,四海之內皆兄弟,咱們兩番相遇,不打不相識,不嫌棄的話,進來喝杯茶吧!”

山宗跳下鶴頭,走到近前,臉上笑容不減,道:“好!”

“爽快!”

徐佑看看四周,道:“還有沒有溟海盜的朋友,都請出來吧,我這裡別的沒有,茶水管夠!”

山宗搖搖頭道:“只有我一人登門叨擾,其他人都在外面候著,沒我的吩咐,他們不會擅自闖進來的,郎君放寬心。”

徐佑微微一笑,道:“沒想到山兄竟是守規矩的人。”

“我這人再沒規矩,也不能不給郎君面子,是不是?”山宗看似輕鬆,實則緊緊盯著左彣,生怕他再有異動,道:“只不過,這位郎君似乎不想給山某薄面,手中劍到現在還不肯放下……”

徐佑摸不透山宗的來意,但敵暗我明,需靜觀其變,示意左彣收劍入鞘,侍立一旁,然後側身讓出門口,道:“請!”

山宗又走前了兩步,突然停住,望著徐佑,眼中滿是疑慮,道:“這次郎君不會誑我了吧?”

“只要你沒有惡意,我誑你做什麼?”

“我當然沒有惡意,若是有惡意的話,進來的就不會是我一個人了!溟海盜別的本事沒有,殺人放火可是老本行,保管你這靜苑燒成了灰,還不知道誰放的火!”

“那就是了,你沒有惡意,我也沒有惡意,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請!”

山宗猶疑不決的探頭看了看黑洞洞的房間,似乎裡面藏著什麼陷阱,徐佑淡淡的道:“我這部曲單打獨鬥拿不住你,我又手無縛雞之力,你怕什麼?”

山宗嘿嘿一笑,道:“義興徐七郎,若是手無縛雞之力,那我們這些人,豈不是連走路都走不動的老頭子了?”

“哦?”徐佑抬起頭,心中驚訝,臉上卻平靜無波,道:“原來你知道我的身份?”

“義興之變,僅以身免,殺七品如切菜的年少高手,顛沛流離,困居錢塘,卻能豪擲數十萬錢購得靜苑的巨商富賈,收了錢塘蘇美人入府,褻玩一月又逐了人出去的無情浪蕩子,徐郎君,你在此地的名聲,遠比你想像的要流傳的廣。我只略作打聽,馬上就聽到了無數個關於你的傳說,想不知道都難!”

徐佑記得那一夜血流成河,卻不記得殺了幾人,不過傳聞他殺了十幾個七品上的高手純屬以訛傳訛,哪怕生死關頭爆發了潛能,也不可能在十幾個七品高手的圍攻下活命,更別說中三十多刀而不死——他身上的刀傷只有一處,可這一處刀傷,卻斬斷了他的修為,也差點斬斷了他的生機。

這些內幕自然沒必要跟山宗多做解釋,尤其現在武功盡失,能夠保留幾分凶名,對自身的安全也是一種保障。至少看山宗目前的態度,對徐佑的戒備遠遠高於左彣。

“那你也該知道,義興徐氏,從來沒有說話不算話的時候!這一點,跟你們河內山氏大不相同!”

山宗呼吸一窒,他跟徐佑鬥口從來沒有贏過,不是被氣得半死,就是被氣得想死,心理陰影面積極大,不敢還嘴,訕訕的道:“我對義興徐氏可從來沒有半分不敬……”

“我對河內山氏本來也沒有半分不敬,只是某人先前以祖宗之名起誓,三年內不踏入吳郡一步,可突然在月黑風高之時出現在我面前,又該讓我如何想呢?山兄大才,望有以教我!”

山宗乾咳幾聲,道:“外面的黃耳犬被我做局引開了,但恐怕騙不了多久,徐郎君要是不想被司隸府知道你跟溟海盜有來往,還是莫要在這院子裡逞弄口舌之快。”

徐佑笑了笑,道:“請!還是剛才那句話,只要你說明來意,不作隱瞞,我保你安然無恙!”

“請,請,請!片刻時間,徐郎君請了我三次,盛情難卻,我就受之不恭了!”山宗將話語死死拿住,是徐佑請他進屋,而不是自己擅自闖入,希望以此來保證徐佑信守承諾,不再像上次那樣使詐讓他作了階下囚,丟臉丟到了陸地上!

進了房間,沒有點燈,三人抹黑坐下,徐佑逕自問道:“說吧,你來找我何事?”

“咦,不是喝茶嗎?茶呢?”山宗顧左右而言他,插科打諢,就是不說來意。

“山兄,這房內設置了機關,現在有五架雷公弩正對著你,你的側翼是我的部曲,正面對的是我徐佑。想必也聽過白虎勁的威名,我敢保證,三招之內,必然將你拿下!”

“你!”

山宗憤而站起,道:“你果然又使詐!好,我現在就走,敢殺我?等著溟海盜的報復吧!”

徐佑早看破他在虛張聲勢,首先,山宗的言行舉動不像是來報仇的,正如他所說,真要報仇的話,躲在暗中放火更合乎溟海盜的作風;既然此來不是報仇,那麼就是來敘舊,可兩人上次的相遇談不上愉快,沒什麼舊情可敘。如此,就只剩下一個選擇,山宗走投無路,病急亂投醫,連夜潛入靜苑,估計是有求於己,要不然以他的謹慎小心,也不會貿然就應了自己的邀請,走進這間他一點都不瞭解的房舍裡!

既然是來求助的,徐佑懶得跟他廢話,虛言恐嚇了兩句,山宗固然著惱,卻不肯甩袖走人,更加堅定了徐佑的判斷。

“溟海盜在海上稱雄,可這是錢塘,遠離溟海千里之遙,人少了對我無用,人多了,你當駐紮在滬瀆的水師是吃素的不成?”

山宗實在拿徐佑沒有辦法,這個人軟硬不吃,套近乎拉交情講仁義全他媽的不管用,狡猾的跟隻老狐貍一樣,眼珠子滴溜溜的轉了幾轉,突然雙膝一軟,撲通跪了下去,淚花滴落,痛哭道:“我惹了不該惹的人,現在性命危在旦夕,求郎君看在當初長河津口的交情份上,救我一救!”

徐佑這次被嚇到了,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山宗也算是溟海盜裡的一號人物,提及河內山氏尚有幾分羞恥心,沒想到面對生死,竟然如此豁得出去,實在出乎他的意料。

“說吧,你惹了什麼不該惹的人?”

山宗哭喪著臉,言語中透著懊惱和後悔,道:“吳郡四姓之首,朱氏!”

tanakh 發表於 2019-4-25 18:48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四十六章 走投無路


徐佑猛然驚醒,朱氏,錢塘,山宗,溟海盜,一條模糊不清的線終於在這一刻串了起來,他的眼中閃過幾許複雜的神色,臉上卻浮現出高深莫測的笑意,道:“山兄,你膽子不小,連朱氏的愛女都敢劫掠!”

山宗瞬間變色,本來只是做做樣子,趁著房間裡黑乎乎的不怕徐佑和左彣發現,虛跪的膝蓋並沒有碰觸地面,這下再不受控制,身子一軟,跪倒地上,張口結舌的望著徐佑,道:“你……你……怎麼知道的?”

徐佑笑了起來,道:“我知道的東西要比山兄知道的多一些,比如朱氏已經和顧氏聯手,務求在錢塘抓到兄台。至於抓到之後如何處置,朱氏尚武,恐怕不會跟山兄講究士可殺不可辱的儒家三則。”

當初徐佑在船上制伏山宗,他叫著士可殺不可辱,徐佑也當真沒有辱他。此時舊事重提,山宗已經顧不得羞恥了,道:“郎君救我!”

“你劫掠朱凌波,往死裡得罪了朱氏。在吳郡,乃至揚州,朱氏不是沒有怕的人,但那個人一定不是我。你央我救命,實在找錯了人!”

山宗頹然坐地,好半響才說道:“我要說劫掠朱凌波一事與我無關,只是趕巧遇上了,你會不會信?”

徐佑沒有做聲,山宗苦笑道:“是,連我自己都不信……可這件事真的是倒了八輩子血黴……”

“七郎,沒事吧?”

何濡的聲音在外面響起,徐佑高聲道:“沒事,你進來吧!”

房門推開,何濡提著氣死風燈,將裡裡外外照的通透。他身後一側是秋分,正翹首緊張的注視著屋內,看到徐佑安然無恙,大大的鬆了一口氣,另一側卻是方斯年,小丫頭如臨大敵,手中緊緊握著一具雷公弩。

不錯,就是徐佑設下死亡陷阱,殺死月夭用的那種雷公弩!

山宗看的真切,身上出了一陣冷汗,這才知道原來徐佑說有五具雷公弩對著他不是虛言恫嚇,竟是真的有這種軍國重器!

豪富,豪富!

山宗徹底服氣了,義興徐氏果然名不虛傳,都被滅門了還能有這麼雄厚的底子,跟人家比起來,溟海盜就是整日乞討的叫花子!

“你怎麼過來了?正想讓風虎過去請你呢……”

“看到這邊沒了動靜,想來應該談攏了,就過來看看。”何濡說的輕巧,可看秋分與方斯年的架勢,分明是一言不合就要動手的局面。

有了光亮,又多了兩個小女娘,山宗畢竟沒有那麼厚的臉皮,跪是無論如何跪不下去了,拍拍膝蓋站了起來,也難為他面不改色,全當剛才那一幕沒有發生過,道:“郎君,聽說你跟顧縣令交好,由他說項一二,朱氏定會給這個面子……”

“別的好說,可事關女兒家的名節,跟你這個溟海盜孤男孤女在一起呆了這麼久,朱氏恨不得剝了你的皮,顧允的區區薄面,恐怕沒什麼用處!”

山宗的臉都快要擠出來苦水了,道:“我跟那朱凌波清清白白,連一根手指都沒有碰過她。況且要不是我極力維繫,她在漁村裡就被十幾個人給蹧蹋了,哪能保全到今日?”

何濡不明瞭前因,可從話裡聽出來後果,奇道:“原來是你劫掠了朱凌波……”方才在後進的院子裡,他已經聽秋分說了山宗的身份,知道是溟海盜的抄賊,跟徐佑有過一段交往,雖然不怎麼愉快,但大家好聚好散,算不上真正的敵人。所以一早就料到山宗不是尋仇,也不是敘舊,所以沒什麼好怕的,帶著人就過來了。

“不是我幹的……我是冤……哎!說不清楚!”山宗抱著腦袋,長嘆一聲,狀極蕭索,頗有種英雄末路的淒涼。

徐佑好整以暇的斜靠在案几上,凝視著山宗的側臉,道:“你也是死人堆裡打磨出來的溟海盜,至於這麼怕死嗎?死就死了,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打什麼緊?”

山宗怒吼一聲,雙拳重重砸在身後的柱子上,噼啪一聲,堅硬杉木製成的庭柱龜裂開一道道巴掌大小的細微紋路,再抬起頭,眼眸佈滿了血絲,似乎被徐佑的話點燃了內心深處的火焰,燃燒著滿腔的不甘與憤慨!

左彣拇指輕推,寶劍出鞘一半,牢牢鎖定山宗的身形。秋分也快步走到徐佑身前,氣隨心動,凝神以待。方斯年反應慢一點,但也有樣學樣的將手中的雷公弩對準了山宗,她第一次接觸這種弩機,不過來的路上何濡教了她用法,很簡單,比起擲石子要簡單太多了。

寒光充斥斗室,瞬間殺機密佈!

山宗沈默半響,眼中的火焰逐漸熄滅,復歸於黯淡無光,頹然靠在庭柱上,低著頭道:“我不是怕死,只是還有許多重要的事沒來得及去辦。如果因為朱凌波死在了朱氏的手裡,死在錢塘這個破地方,簡直太憋氣,也太不值得!”

從第一次見面,徐佑就明白山宗是一個有故事的人,不然也不會以堂堂河內山氏的尊榮,委身溟海,做一個人見人罵的抄賊。

不懼死,但,不能死!

這是很多人難以理解的道理,但人活在世,無不是負重前行,背在肩頭的責任、遺憾、痛苦、信念和無可奈何,彷彿跗骨之蛆的詛咒,任你如何掙扎也擺脫不了。

何濡看著山宗,他的絕望彷彿就是昨日的自己,走投無路,茫然無措,突然開口說道:“死,有時候很容易,但男兒丈夫,死也要死的有價值!衝你這句話,我可以聽聽你的故事,若是真的,朱氏那邊,只要付出足夠大的代價,也不是不能說合!”

山宗不瞭解何濡的地位,聽了他的話,精神為之一振,可眼光卻一直盯在徐佑身上。徐佑點點頭,道:“他說的話就是我說的!你將事件的經過原原本本的道出來,不要撒謊,也不要藏著掖著。你心中明白,不管真冤,還是假冤,讓朱氏留你一命,要付出的代價極大。如果再有一點不實,別怪我翻臉無情!”

山宗箕坐於地,說了他這段時日的經歷。原來那日跟徐佑在西陵縣分手後,他一路潛行,晝伏夜出,終於甩開了墨雲都的追蹤,冒充一個販賣酒水的商人,雇了一艘小船行險混過了滬瀆水師的盤查,然後順利返回了溟海。

當時,揚州刺史柳權全神貫注的跟郭勉以及他背後的江夏王鬥法,無力分心兼顧捉拿山宗,又派了使者前往溟海,要眾盜交出放火燒寶船的抄賊。他不知道山宗的具體身份,但發了狠話,若是十五日內不交出人來,立刻派兵圍剿溟海。溟海群盜起先不以為意,覺得柳權咄咄逼人,山宗是燒船不假,可火還沒放起來就被發現,屁滾尿流的逃亡了這麼久,有多少梁子也該揭過去了。不料柳權約定的時間一到,滬瀆間的水師突然傾巢出動,在滃州外圍海域游弋,宣稱是例行操練,可保不準暗度陳倉,趁著漲潮打進溟海。

重壓之下,溟海盜內部出現了紛爭,有人說山宗擅自行動,引來橫禍,不如交他出去息事寧人。也有人說山宗雖然魯莽,但也是為了溟海出口氣,不僅不能交,還得盡全力保障他的安全。兩派人爭執不下,甚至大打出手,鬧的上下不安。山宗眼看事不可為,外有圍剿的重兵,內又驟起鬨亂,再待下去沒得惹人討厭,還落得一身罵名,私下裡找盜首商議允許他離開溟海。

溟海盜首其實也為此事煩心不已,山宗能夠離開是最好的選擇,可這種話他不能開口,溟海盜以江湖義立旗,以生死情聚眾,若是一遇危難,就放棄手下的弟兄,傳揚出去會立刻四分五裂。見山宗自己識趣,假意挽留了兩下,就允了他所請。

臨行前,盜首給了山宗一個棨牌,要他前往會稽郡投靠一人,權且安身,等風頭過去再另謀出路。山宗這些年以溟海為家,在陸地上既沒有家人,也沒有朋友,離開溟海後連吃飯的地方都沒著落,自然不會拒絕。

“會稽郡?”徐佑頗感興趣,道:“盜首指點你投靠何人?”

山宗沒有猶豫,直接回絕道:“徐郎君,會稽郡的這位恩公明知我是柳老狗要的人,可還是干冒風險收留我。為了不給他惹麻煩,他的名姓,我是死也不會說的!”

徐佑輕笑道:“為人義氣是好事,我不再問,你繼續說!”

“謝郎君體諒!”

山宗繼續說他的經歷,抵達會稽郡後,輾轉找到了棨牌的主人。那人熱情好客,不以出身來辨別貴賤,對山宗青睞有加,安排他住到一處僻靜的山中莊園裡,衣綾羅食珍饈,比起溟海的苦日子,仿若上了仙界。

如此天天享樂,一直等到柳權去任,那人突然來到莊園,要山宗幫忙押送一筆貨物到青州邊境。山宗吃人嘴短,無法推托,何況也存了報恩的心思,當下收拾停當,連夜趕到了那個囚禁著朱凌波的小漁村。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朱氏已經暗中開始搜尋朱凌波的下落,也不知道這個小小的漁村裡竟然囚禁了那麼多良家女子,更不知道他要押送的貨物,正是這些被當做豬狗一樣對待的女子!

tanakh 發表於 2019-4-25 18:49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四十七章 喪盡天良


“你確定抵達漁村之前,不知所要押運的貨物就是那些無辜的良家女子嗎?”徐佑淡然道:“不是我不信你,而是你違背誓言在先,讓我不能不得多幾分疑慮!”

山宗靜默片刻,坐直了身子,單膝跪臥於地,右手指間不知從何處多了一把五寸長的短匕,伸出左手食指,猛的劃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血落七滴,塗抹成一個詭異的不規則圖案,山宗神色*,一改剛才的吊兒郎當,道:“我雖是山氏的不肖子孫,但也知道有些事可以做,有些事不可以做!劫掠良人,拐賣為奴,還不如一刀殺了她們。此等禽獸行徑,我哪怕一死,也不屑為之。”

徐佑看了眼何濡,他不易察覺的點了點頭,說明山宗這番話沒有撒謊。陰符四相最擅長辨識人心,只要不是城府太過森嚴的厲害角色,一般情況下很難瞞過何濡察人秘術。

“好,我自覺跟你算是投緣,所以再信你一次。不過記住了,這是最後一次!”

時人最重誓約,山宗答應過徐佑,三年內不踏入吳郡一步。他離開溟海之後,先在會稽郡安身,不算違背誓言,後來到了漁村,只當是稍事停留就會押運貨物北上,固然與誓約有違,但也不是不可以辯解。誰料事態急轉直下,走投無路的山宗只能挾持了朱凌波,直奔錢塘,逗留不去,把誓約破壞的一乾二淨。

面對徐佑的大度,山宗既羞慚又感激。溟海盜裡匯聚了天下各種各樣的惡人,地不分南北,有魏有楚,人不分男女,有雌有雄,這些抄賊燒殺擄掠,無惡不作,有的嗜好吃人心,有的偏愛淫人婦,更甚者以折磨俘虜為樂事,在這種環境下待的時間久了,耳濡目染,再好的人也會逐漸產生邪念,做出一些讓自己都覺得驚訝的血腥行為。但讓他始終覺得自己沒有徹底沈淪的一點,就是信守承諾,從來不因為私利而失信於人。所以徐佑的諒解,讓他保留了最後的、身為一個人的可憐的自尊。

“山兄,這位你不願意透露名姓的郎君貌似很看重你的才幹,哪怕虛言誘騙,也要費心拉你入夥……”

那人不明言所謂的貨物正是掠賣來的人口,目的自然不會太過單純。簡單點說,就是讓山宗交納一個投名狀,至於這個投名狀是在他知情還是不知情的情況下發生的,已經不重要了!只要將這批女子運到了青州邊境,就再也洗不去身上的這塊污跡,到時候把柄在手,被人或揉或捏,還不是小菜一碟?

山宗苦笑,他帶著朱凌波逃出漁村,不回會稽郡找那人解決手頭的麻煩,而是一路向北,無頭蒼蠅般的扎進錢塘這個死胡同裡,就是看透了這一點,一時無言以對。

何濡皺眉道:“山宗到漁村的時候,朱氏已經開始暗中搜尋朱凌波的下落,蒲陽津周邊十數裡被圍堵的水洩不通。此人既然敢做這樣的買賣,消息必定靈光,朱氏的動靜須瞞不過他,但是為什麼明知漁村已經成了絕地,還讓你幹冒大險去運送那些女子呢?”

山宗這段時日亡命逃竄,身心俱疲,其實也沒有仔細想過個中的隱情,聽何濡一分析,立刻察覺到問題所在,道:“郎君說的極是,這樣看來,他不是要拉我入夥,而是想置我於死地!”接著眼中露出憤恨之色,道:“我起初敬他是個了不得的豪傑,卻沒想到竟是人面獸心的畜生。將來若有機會,定手刃此獠,以平胸中之氣!”

“你跟他初次見面,之前也無冤無仇。置你於死地,不過枉送一條人命,對他有什麼益處?何濡搖搖頭,道:“更何況你是溟海盜首舉薦的人,他這樣做,難道不怕得罪了溟海盜嗎?”

山宗愣了下神,道:“也對!我跟他無仇無怨,何苦因此惹的盜首不快?”

徐佑若有所指,道:“世人皆知溟海盜不好得罪,尤其在沒有太大的利益驅使下……這人要麼是瘋了,要麼喜怒無常,上一刻待你如貴客,恨不得同寢同食,下一刻就視你如仇讎,恨不得挫骨揚灰……山兄,依你之見,他是怎樣的人?”

山宗仔細回想了跟那人的交往經歷,道:“他不像瘋子,也不像喜怒無常的人,反倒溫文爾雅,行止飄逸出塵,言語中從不俯視他人,很易親近。”

“小人只是可恨,偽君子卻是可怕!”

徐佑嘆了口氣,道:“若我所料不差,他讓你去漁村等死,有兩層意思。一則是看看你的能力,畢竟溟海盜名聲在外,要是能夠在朱氏的重重包圍中將被掠女子安全帶出去,說明才幹出眾,可以用金錢美色來拉攏你,日後依為腹心也不是不可能。”

“戎狄的雜種狗才,”山宗呸了一口,大罵道:“作他姥姥的春秋大夢去吧!”

徐佑一笑,在沒有底線的人心中,世界上所有人的底線都可以用價值來衡量,錢財美色家人兄弟朋友,總有你在意的事物,所以也就有了突破你的底線的籌碼。

只是他們不知道,有時候,謹守底線的是一種虛無縹緲的東西,觸不到,摸不著,也就無從用價值來衡量它。只有當你狠狠的撞擊它的時候,才明白它的骨頭有多硬,它的脊背有多直,硬的不可撼動,直的不可彎曲。

它,叫作良知!

人性本善也好,人性本惡也罷,善惡之分,還是在人性的範疇之內。而人性不同於獸性的地方,就在於那一點始終不曾泯滅的良知,讓他知道,什麼事可以做,什麼事不可以做!

“二來,我想,他是準備在事情不可挽回的時候,把掠賣良人一案嫁禍到溟海盜的頭上!”

山宗身子一震,雙眼瞪如銅鈴,好半響才回過神來,道:“你……你是說……”

何濡顯然也想到了這一層,道:“七郎說的沒錯,這個人心思深沈,處事決斷,面對漁村被圍的絕境,立刻選擇了放棄營救,並安排善後脫身之計。之所以讓山宗前往,目的正是為了陷害溟海盜,這也解釋了為什麼漁村的二十七人無一活口,或戰死,或自盡,若是山宗不提前逃跑,也必定會死在那裡——不是被朱氏的部曲殺死,就是被這群賊眾從背後暗算。”

徐佑接著道:“山兄的樣貌頎偉,非同常人,只要朱氏仔細一查,定能查出你的身份來歷。到了那時,溟海盜與朱氏結仇,等於徹底得罪了整個吳郡乃至揚州的門閥,還平白背了一個掠賣良人的罪名,正好可以給水師藉口出兵圍剿。”

山宗心緒震盪,道:“怪不得,他給了我一塊令牌,指定以我為尊,到了村子裡可以號令所有人聽命行事。原來,這一切都是要坐實我為主謀的毒計!”

……

山宗抵達漁村之後,亮出令牌,村子裡所有人立刻俯首聽命,沒人質疑,也沒人反抗,整個過程不起一點波瀾,哪怕山宗是他們從未見過的人,可只要令牌在手,任何事都能一言而決,包括他們的性命在內。

他剛上來沒有起疑心,驗看了貨物,是一船上好的錦緞,藏在船艙的夾層內,上面是幾十筐的魚蝦。村民也不瞞他,直說這是私渡的買賣,將錦緞藏在魚蝦之下,偷偷運到青州邊境,然後打通關節,過境賣給魏國的富商。

楚魏兩國沒有開放市易,錦緞的南北差價可以賺取巨額利潤,因此私渡的買賣十分昌盛,山宗在溟海時也聽說過,他不是什麼好人,不會關心這樣做是不是觸犯了楚國的法律,也不會關心是不是逃稅漏稅造成了朝廷的釐金減少,僅僅存了報恩的心思,開始積極參與北上路線的籌備和各種應急計畫的制定。

小小的漁村,彷彿與世隔絕,他根本不知道外面已經風聲鶴唳,江左諸葛朱智接管了指揮權,開始將目光投射向這個小漁村。

山雨欲來風滿樓!

是夜,村民中領頭的將他帶到了一間地下的密室,在那裡他第一次見到了朱凌波。小姑娘頭髮散亂,被五花大綁在一根柱子上,用布塞了嘴巴,完全說不出話來,只是眼神依舊充滿了憤怒和高高在上,並不因為成了階下囚而惶恐和痛苦失色。

領頭的低聲解釋說朱凌波十幾日前突然闖進了漁村,想要搭船北上去往錢塘,被回絕後私自跑到船上,卻碰巧發現了夾層裡的錦緞,揚言去官府告發,無奈之下只好抓了起來關在密室裡。

誰成想此女竟然是朱氏的女郎,現在惹來朱氏的部曲在外面大肆搜捕,他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放也不能放,殺也不能殺,所以請山宗來定奪。

山宗吃了一驚,頗覺棘手,可跟朱凌波打了照面,躲是躲不過去了,要領頭的去外面再行商議。領頭的執禮甚恭,還多次叫山宗行主,也因此讓朱凌波誤會他是主謀,後來死活辯解不清。

到了外面,山宗問道:“朱氏的女郎你們也敢抓?”

“她當時不知何故,穿的破破爛爛,我們沒有當回事,怎麼看也不像是朱氏的女郎。只想著等行主來了,發舟北上後再放了她,可誰知道鬧到了這步田地!”

朱凌波為了躲避家裡人的追趕,換了衣著打扮,跟個小乞兒沒什麼兩樣。小紅馬也弄的髒兮兮的,瘦骨嶙峋,沒了平日的神駿,謊稱是山溝裡撿到的走失的馬。漁村眾賊本就幹的是掠賣女子的勾當,送上門的豈能不要?加上以朱凌波的姿色,肯定能賣上一個好價錢,還額外奉送一匹馬,足夠頂得上兩個妙齡女郎,利慾熏心配上膽大包天,哪裡還忍得住不動手?

事已至此,責怪他們也是無用,山宗想來想去,送回肯定不行,這種事說不清楚,朱氏也不是講道理的人,可要殺了更不行。左右為難之時,夜不成寐,悄然出了房間,四處閒逛時聽到了兩個村民的對話,得知在一處僻靜的房舍藏著新鮮的馬肉。

馬匹是稀罕物,等閒難得一見,更別說吃馬肉了,山宗不是蠢貨,立刻明白這是朱凌波的馬,被村民們殺了取肉儲藏起來。

朱凌波有馬不奇怪,可為什麼之前領頭的沒跟他提起此事?

山宗越想越疑惑,避開巡夜的村民,搜索地下的暗室,又發現了三名被囚禁的女子,閃身進去打暈兩個,對一人進行審問,才知道是從臨海郡掠來的良人。而在她們之前,已經有十數人被裝在船上運走了,山宗終於明白,自己處在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又是帶著什麼樣的人在做事!

喪盡天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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