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寒門貴子 作者:地黃丸 (連載中)

 
tanakh 2019-4-8 20:34: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2 106228
tanakh 發表於 2019-4-26 18:21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五十八章 牽一髮而動全身


溟海盜?

男子明顯愣了片刻,饒有深意的打量著魏度,道:“你竟然跟溟海盜還有交情,佩服,佩服!”

溟海盜首不是從一出生就當了抄賊的,早年在岸上時跟魏度的父親、關中侯魏文遠交情匪淺,後來因為殺了家中某個長輩的滿門老幼,只能下海為寇,憑著過人的膽識一步步混到了溟海盜首的高位。但私下裡跟魏文遠並沒有斷了往來,魏度長大後曾親眼見過他幾次,那些江湖上的切口也是跟著此人學的。再後來溟海盜越鬧越大,幾成沿海最大的匪患,魏文遠自詡身份,不願作姦犯科,又恐連累家族,跟溟海盜首漸漸疏遠,反倒是魏度這些年有意親近,逢年過節送些禮物過去,兩人還合作做了幾筆買賣,所以這次安排山宗覓地藏身,溟海盜首找的是魏度,而不是魏文遠。

魏度眼睛一亮,道:“郎君莫非也認得溟海盜?”所謂關係,就是這樣攀扯的,要是多兜幾個圈子,說不定彼此五百年前還是遠親。

“溟海盜首燕輕舟在江湖上好大的名聲,想不認得也難!”男子突然問道:“你做的生意,溟海盜也參與了?”

“有時候陸地運起來麻煩,也容易走漏風聲,不如從海路北上抵達少海瀆,然後直接在青州上岸。可要想走這條路,沒有燕盜首點頭是不行的……”少海就是渤海,古有少海的稱呼,元朝之後才恆定為渤海。

“既然如此,乾脆都從海上運好了,何必再走陸路?”

“不一樣,海運固然便捷,但瘟病多發,往往運一船,折損十之五六,只能當做陸地不安全的時候備用。”

男子點點頭道:“全走海路,你們的根子就握在了溟海盜的手裡,到時候對方漫天要價,從還是不從呢?所以永遠保持兩條線在手,作為談判的籌碼是明智的,不會受制於人。”

“這個……郎君明鑑!”

魏度愣了下神,他哪裡想的這麼遠,就是海運折損也是別人告訴他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轉,又頗覺自得,道:“江左門閥這麼多,可跟燕盜首說得上話的,且能得他完全信任的,只有我一人。”

男子笑了笑,道:“所以他們才拉你入夥,對不對?”

魏度一驚,道:“什麼……我沒聽清……”

一道寒光閃光。

血花四濺!

魏度的大腿被割開一道口子,不深,不長,但皮翻肉露,血流如注,看上去十分的恐怖。魏度瞬間臉色煞白,嘴巴張開,表情痛苦,卻連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我說過,我的耐心有限。八郎,剛才的問題要不要我再重複一遍?忘了告訴你,要是不趕緊止血的話,你馬上就會感覺到口乾舌燥,然後頭暈目眩,身體似乎被什麼怪物吸乾了血跡,,直到眼睜睜看著肌膚乾癟下去,痛不欲生,只恨為什麼不早一點死掉。”

“啊!”

魏度這時候才發出殺豬般的慘叫,道:“我……我說,我全說……快,快給我止血!”

女子收了刀,冷笑道:“不急,等他先回答問題!”

“是是,郎君洞光燭照,他們就是看中我跟燕盜首的交情,所以才肯讓我入夥。否則的話,賀捷眼高於頂,根本看不上我!”

“賀捷?山陰賀純的第四子?”

“對,就是他!這些事都是他一手操控的,你想參與進來,沒有他點頭是不行的。你放過我,賀捷那邊我負責說項,賺錢大家一起賺,權當交個朋友,千萬別傷我性命!”

男子默然片刻,轉過身去,緩緩走到角落裡,拉開一道黑色的帷幕,摘掉頭上的幕籬,道:“孟假佐,你都聽到了,將來主上面前,也好做個見證!”

帷幕後面,赫然坐著司隸府臥虎司的假佐孟行春!

“攀山越嶺如履平地?”左彣苦思道:“揚州還有這樣的奇女子,我怎麼聞所未聞?”

徐佑笑道:“也未必是揚州人,天下這麼大,朱睿尚武,有幾個三山五湖的朋友不足為奇。”

何濡對這些不感興趣,道:“朱智向來不做沒把握的事,既然敢如此設計,應該十拿九穩。顧允的情報是幾時的?”

“今日剛收到,三日前從上虞送過來的。”

“三日前……如果動手的話,也就這幾日了!”何濡眯著眼睛,似乎能從天上明月的倒影中看到上虞正在發生的一切,道:“行險計,不能拖延日久,越快越好,上虞畢竟是魏氏的地盤,久易生變。”

山宗事關自己的生死存亡,最是上心,問道:“七郎,若是抓到了魏度,從他口中拿到了證據,下一步又該如何?賀氏是天子親家,不好惹啊!”

“賀氏是不好惹,所以我和顧允給朱智出了個主意!”

“什麼主意?”

“天子無家事,他的親家犯了國法,就由天子親自處理。所以,若是不出意外,此時此刻,司隸府的孟行春正和朱智他們在一起。”

“啊?司隸府?”山宗渾身一顫,道:“郎君好算計!”

孟行春望著男子的眼中滿是苦惱,好一會才道:“朱侍郎,你邀我來上虞,說是請客吃飯,原來是給在下挖了個洞,不,是深淵……”

男子自然是朱智,他拱手作揖,道:“騙假佐來上虞,確實多有不恭,但也是朱某無奈之舉。這等私通南北的大案,牽扯到了賀魏兩門,非一郡一州、一家一姓可以處置,唯有司隸府上通天聽,身負司察、舉使大權,可以插手盜案而不需要諸多忌諱。為揚州計,為黎庶計,也為我大楚計,望假佐不懼強權,秉公執法,還那些冤死的孤魂一個公道!”

一番大帽子扣下來,孟行春再怎麼奸猾似水,也不可能坦然置身事外。他心中清楚,朱氏今日的所作所為,明顯做好了破釜沈舟的準備,他身為司隸府監控揚州的主要負責人,出了這樣的案子,介入是必然之事。只不過介入有早有晚,時機要講究,若是過早會有風險,看不清局勢和勝負,非智者所為;若是過晚,則讓主上和校尉質疑他的能力,也難以在揚州門閥中左右逢源,撈取足夠的利益。

不過,遺憾的是,由於情報的缺乏和滯後,他已經喪失了選擇介入時機的主動權,被朱智強行拉到了這灘渾水當。既然如此,孟行春也就不再遲疑,以他對安子道的瞭解,出了這樣泯滅人心的大案,一定會責令有司嚴懲不貸。

司隸府是皇帝的鷹犬,自然秉承皇帝的意志做事!

他整了整衣衫,慢步走到魏度身前,溫和一笑,道:“魏郎君,失禮了!”

魏度不認得孟行春,女子正俯身為他抹藥止血,有氣無力的問道:“你又是什麼人?”

孟行春解開罩在外面的黑袍,魏度瞬間傻眼,他再無知,也認得司隸府臥虎司的官服。一襲錦緞黃裳,胸口繡只凝神俯瞰的窮奇,形似猛虎,背生雙翅,讓人望之生畏。

窮奇是四凶獸之一,毀信惡忠,崇飾惡言,專門吃掉正直善良的好人,司隸府以此為臥虎司的官服,是為了警醒鞭策自身,切忌顛倒黑白是非。

“在下司隸府臥虎司假佐孟行春,為徹查揚州私掠良人案而來,魏郎君既然剛才已經招供,請將所有事宜一五一十的敘說一遍,不要隱瞞,也不要心存僥倖。今日你不給我惹麻煩,將來主上面前,我也不會與你為難。懂了嗎?”

魏度再轉眼一看,朱智,朱睿,那個女子沒有摘去幕籬,想必也是朱氏的人,頓時沒了脾氣,耷拉著腦袋,如喪考妣。

從暗室出來,外面候著七匹快馬,朱睿分給予他們七封秘信,扭頭望著朱智,見他點頭,沈聲道:“馬不停,人不歇,誤了事,自己提頭來見!去吧!”

“諾!”

馬蹄如雷,奔馳而去,揚起的塵土瀰漫了漫天的月色,孟行春裹著黑袍走了出來,被灰塵一嗆,咳嗽了幾聲,道:“侍郎,那我就帶著魏度先走一步了?”

“不急,我收拾一下,隨假佐回吳縣!”

“也好,臥虎司人手不足,到山陰緝拿賀捷,還需朱氏多加協助!”

等鳳鳴別院的人發現魏度失蹤,已經過了午時,起先以為藏到什麼秘密處,和鳳九玩些刺激的床底之事,可尋遍了整個山莊,連一點蹤跡都沒有。跟著鳳九一同前來的還有兩名婢女,一人神色慌張露了陷,逼問之下,才知道鳳九在中途借小解的機會和別人換了衣物,不知逃到哪裡去了。

這些人知道壞了事,暴怒之下失手打死了一個婢子,另一個也趁人不備投崖自盡。她們其實早存了死志,跟上山來,又不能脫身,死的乾脆點還能少受些折磨。

當魏氏的宗主魏文暄知道魏度被劫的消息時,已經是黃昏後的戌時初了,他尚且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卻也想到此事不會那麼簡單,立刻召來魏文遠,問詢關於魏度的種種。魏文遠膝下兒女八人,只有這麼一個寶貝兒子,急得團團轉,哀求魏文暄馬上派人搜索四邊,保魏度安然無恙。

魏文暄搖搖頭,派人將魏文遠軟禁家中,不許隨意出入,然後吩咐了一些事,帶著幾個人,連夜趕往吳縣。

他心中清楚,任誰對魏氏下手,最終都要通過揚州刺史府才能名正言順,所以不用捨近求遠,到了吳縣,真相自然路出水面!

只是,從魏度失蹤到他離開上虞,整整一日一夜,對手該做的,能做的,要做的,肯定已經做了大半。

先手已失!

不過,那也無關緊要,後之發,先之至,此用兵要術。魏文暄最崇拜後聖荀子,他老人家的這句話可是爛熟於心!

tanakh 發表於 2019-4-26 18:22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五十九章 壯士斷腕


顧允接到朱智快馬送來的密信,立刻派鮑熙登門請來徐佑。徐佑正在吃飯,來不及更衣,穿著家居的鬆垮寬袍就匆匆去了縣衙。顧允將密信遞過來,徐佑拆開來一看,臉上的神色頗為玩味,道:“魏度招了……”

“嗯,他將散在五個郡的秘密據點都供了出來,朱四叔已經派了五路人馬前去圍剿,還有一路來錢塘給我送信,一路去了東陽郡找家父。”

“怎麼,需要顧使君出面嗎?”

顧允的父親顧懷明現任東陽太守,鮑熙接過話道:“其中一個據點在東陽郡,所以要太守帶兵抓捕。不過此事關系重大,朱侍郎怕太守遲疑,所以請明府親手修書一封給太守說明情況!”

父子之間,總比家族之間來的緊密,徐佑沈吟道:“五個郡……至少得七日才能折返,朱氏需動用不下於一千人的部曲,這樣大規模的調動,整個揚州估計都要震盪了……”

顧允望著徐佑的眼神已經隱約透著幾分敬意,道:“幸虧微之未雨綢繆,將司隸府拉了進來,否則的話,別人一紙密奏送到金陵,主上難保不心生疑慮,將會給此案帶來不可預估的變數。”

“司隸府是主上的鷹犬和耳目,瞞著他們只會讓自己陷入猜疑之地,與其如此,不若赤條條的坦然相對。”

徐佑笑道:“反正道理在我們這邊,證據也在我們手中,朱氏又受了奇恥,反應過激點,朝中的宰輔們應該可以理解!”

宰輔們可以理解,但魏氏的人可理解不了,魏文暄徹夜趕路,抵達吳縣後馬上去見揚州刺史府的長史胡謹。柳權去任,州治西遷,新刺史尚沒有正式視事,胡謹胡長史實際上是揚州的最高長官,他客客氣氣的接待了魏文暄,道:“太常今日前來,不知所為何事?”

魏文暄曾任太常寺卿,後接掌魏氏宗族,身體也不太好,提前致仕,所以稱為魏太常。他拱手為禮,道:“長史,數日前家中子弟魏度不知因何被人劫掠,現在蹤跡全無,我特來請長史發文揚州全境,四下梭巡,以解其倒懸之危。”

“這個……”胡謹有些不忍,他跟揚州的諸姓門閥交情都不算深厚,不過向來敬重魏文暄的為人,看他無頭蒼蠅般焦急,卻又不好明言,道:“詩云‘君子萬年,介爾景福’,太常自有福佑,可庇護子孫無恙,無須太過擔憂!”

魏文暄雖是君子,可也久經宦海沈浮,立刻聽出胡謹話裡有話,當下也不多言,辭別出了刺史府,出了吳縣往東行五里,到了陸氏建在山水間的府邸。

魏氏跟陸氏有姻親,但魏文暄跟陸氏的當代宗主陸宗周政見不合,當年在朝中時多次爭執,幾乎老死不相往來,不過子孫輩裡多有交好者,所以才有了聯姻之事。

此次感受到山雨欲來,胡謹那裡又沒個準話,魏文暄顧不得面子,上門拜訪陸宗周。陸宗周對這位稀客的到來並不意外,神色凝重,道:“我猜你這個老傢伙也該到吳縣來了,還好,沒有糊塗到家!”

魏文暄沒心情跟他耍嘴皮子,直接問道:“到底發生了何事?”

“魏度被朱氏的人抓了!”

“啊?朱氏?”

魏文暄一驚,他料到此事非同小可,卻也沒想到竟然牽扯到了朱氏。多年的養氣工夫比不了這樣一句看似簡單的話,愕然道:“會稽四姓雖然和吳中四姓沒有融合一體,但向來沒有根本上的利益衝突,朱氏為什麼這麼做?”

陸宗周眼中露出幾絲譏嘲,道:“你這個宗主怎麼當的?魏度結交匪盜,劫掠良人,然後私賣到北邊為妓為奴,像這樣喪盡天良,無父無君的禽獸行徑,真的是你們魏氏養出來的子弟?”

魏文暄勃然變色,他跟陸宗周固然不合,卻也知道此老兒不會說謊,向來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絕不添油加醋。

“孽子,孽子!”

魏文暄以手捶胸,痛苦不堪,他治家以儒禮,清藻忠貞,誰想家族中竟然出了這等聳人聽聞的骯髒事,數十年的清譽毀於一旦,怎能不痛心?

“要僅僅如此,也就罷了。”陸宗周擺明瞭要讓魏文暄不安生,道:“魏度偏偏在蒲陽津劫了朱禮的女兒朱凌波,囚禁在江邊小漁村的暗室裡,差點死於非命!朱氏受此大辱,鐵了心要報復,連在富春江醉心垂釣、不問世事的朱智都出動了,親自謀劃了這一切,從上虞,也就是你的眼皮子底下,掠走了魏度。”

魏文暄終於明白了前因後果,他畢竟是魏氏宗主,起先不明情況,因而忐忑,現在知曉詳情,逐漸平靜下來,開始尋謀對策。

陸宗周看他苦思,冷冷道:“別想了,君子棄瑕以拔才,壯士斷腕以全質,魏度既然不成器,你保他也無用。”

魏文暄苦笑道:“我何嘗不知,只是文遠就這麼一個兒子,他身體又不好,真要出了事,他這一脈豈不絕了後?”

“一個孽子,無勝於有!”

陸宗周看著魏文暄疲憊不堪的樣子,心下嘆了口氣,幾十歲的人了,還為子孫輩奔波勞碌,語氣軟和了幾分,道:“魏文遠自身不正,能教出來什麼好兒子?當斷不斷,朱氏豈肯善罷甘休?顧氏、張氏都已經表態站在朱氏的一邊,吳中四姓本是一家,我陸氏於情於理,既不能置身事外,更不能偏幫於你……”他頓了頓,眉心擰成一團,道:“何況孟行春也參與了進來,昨天午時,司隸府的徒隸將魏度押送進了刺史府……”

魏文暄已經沒了驚訝的表情,好半天才頹然道:“朱智,朱智!好手段!”

“江左諸葛,不是浪得虛名,他不出手則已,出手就讓你沒有絲毫反抗的餘地!你可知我怎麼瞭解內中情由?朱智昨夜來見我,說你今日必定會登門,這些話是他讓我告訴你,至於是什麼用意,你自己去想!”

自知道是朱智在幕後謀劃,魏文暄已經沒有了從上虞出發時的底氣。後發制人也要看對手,像朱智這樣的人,只要慢他一步,就會步步受制,連喘息之機都沒有,如何去後發制人?

魏文暄難以做出決斷,魏度雖是魏文遠的獨子,但對整個魏氏而言,其實沒那麼要緊,就算死了,可以再給魏文遠過繼一子,以繼承他那一房的血脈。只不過魏氏有今日的局面是無數先祖瀝血奮戰得來的,這樣被人欺上門來,認打認罰,不做反擊,未免被世人小看。

朱智托陸宗周帶話,是給他台階下,想讓他親自綁了魏度去報案,這樣面子上好看,大義滅親,說出去也好聽,可內裡卻依舊丟的一乾二淨。

陸宗周見魏文暄舉棋不定,無奈的道:“魏度的才幹你最清楚,憑他一人,能夠運作遍及南北兩國、傾覆揚州數郡的私掠生意嗎?”

“不錯,多虧你提醒,我一時慌亂,沒想到此節!”魏文暄皺眉道:“魏度讀書不成,學武也不成,城府有些,卻極其有限,絕無可能是主謀!”

他望向陸宗周,陸宗周低首垂眉,老神在在,並不說話!

魏文暄知道他在等自己表態,道:“好,魏度一事,若是證據確鑿,我絕不包庇,該笞就笞,該殺就殺,全憑國法!”

“行了,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陸宗周打了個哈欠,慵懶的站起身,道:“我這把老骨頭就陪你走一趟吧。”

“去哪裡?”

“刺史府的大牢!”

早候在一旁的奴僕送來青色大氅,仔細的幫陸宗周的穿戴暖和,備好的牛車圍著厚厚的羊皮氈,裡面燃著銅製鶴點龜背爐,感受不到一絲的寒意。

陸宗周斜靠在背枕上,身子隨著牛車的顛簸微微晃動,雙手攏在袖子裡,道:“見了魏度,要他如實回稟,無論牽扯到誰人,牽扯到何姓,都一五一十的說出來。以他的本事,最多是個從謀,若供述有功,說不定可免一死!”

“幕後的人……兄長腹中可有答案?”

“幕後是誰,現在你不必知道,等下到了刺史府,孟行春可能會找你密議。切記,切記,一切照他的意思去辦,不要爭執,更不要嚴詞拒絕!”

“司隸府的黃耳犬,吠吠而鳴,不做人聲,搭理他幹什麼?”

魏文暄正人君子,向來看不起司隸府的鷹犬。陸宗周嘆道:“過剛易折,你這脾氣……司隸府是鷹犬不假,但他秉承主上的天心,你若想讓魏氏此次有驚無險,就不要得罪他,更不要跟他對著幹!”

“好吧!”

形勢比人強,魏文暄別無選擇。到了刺史府,胡謹再次斟茶待客,魏文暄怒容滿面,道:“魏度那個畜生在哪,麻煩長史現在就帶我去見他!我非親手打死這個讓祖宗蒙羞的畜生不可!”

“息怒,太常且息怒!”胡謹怕他氣出個好歹來,忙安撫了一會,道:“魏度不修身,不慎行,惹來禍事,非太常和魏氏的錯。今日有陸司空、朱侍郎和孟假佐在,是非曲直,必定會給太常一個說法。”

說著朱智從內堂走了出來,一揖到地,神態恭謹,道:“小子無禮,不敢奢求太常原諒,日後定親至上虞,負荊請罪。”

魏文暄不管心裡對朱智有什麼觀感,當著胡謹和陸宗周的面,不能不表現的大度一點,扶著他的胳膊,道:“快請起,魏氏門戶不靖,以致出了這樣的孽子,該當老朽向侍郎請罪才是!”

“不敢,不敢!”朱智見好就收,道:“孟假佐在後面靜候太常,有密事商議!”

要擱往日,別說孟行春安坐不動,竟敢要魏文暄去見他,就算孟行春親自登門投遞拜帖,魏文暄也未必肯撥冗一見。歸根結底,若是自身清正,司隸府的人你可以無視他,可要是自身出了瑕疵,司隸府就是最恐怖的所在。

破家縣令,滅門刺史,司隸府卻可以破家滅門,並將遺毒波及子孫後世!

魏文暄明白,這是孟行春的下馬威,故意折辱他,但正因如此,他才更要忍耐。如果一個小小的司隸府假佐,都可以公開折辱他,說明形勢已經十分的嚴峻,為了家族,沒什麼不能忍受的!

魏文暄去見孟行春,大堂中胡謹坐於主位,臉上掛著人畜無害的笑容,陸宗周坐於東首,閉目養神,穩如泰山,朱智坐在南下,自顧飲茶,神態平靜如常。

三人默然無言。

一盞茶盡,再添滿一杯,少頃又盡,如此反覆三次,魏文暄終從內堂走出,臉色不是很好,陸宗周抬頭望了他一眼,又繼續閉目神遊,胡謹和朱智起身相迎,魏文暄一字字道:“帶我去見魏度!”

魏度被關在刺史府的大牢中,待遇不錯,單獨一個牢房,四周沒有閒雜人犯,二十個獄卒把守的嚴嚴實實。魏文暄連過了三道牢門,才走到魏度跟前,他穿著普通的布衣,雖不華貴,卻比那些穿囚服的犯人多了幾分尊嚴和體面。

看到魏文暄,魏度立時崩潰大哭,道:“大伯,救我,快救救我!他們要殺我,我不想死!”

“閉嘴!”

魏文暄恨鐵不成鋼,但又不能在此地責罵他,道:“想要活命,就如實供述賀捷是如何誘你入夥,如何帶著你掠賣良人,又是如何運作這樣私通南北的大案。若有一字虛言,我現在就走,將你交給刺史府嚴懲不貸!”

“我說,我說!”魏度這幾日頭蒙著黑布,在車廂的暗格里轉運數百里,死尿都在狹小的空間裡解決,腥臭味足以讓人窒息,恐懼、不安、焦躁、茫然,身體和精神的雙重煎熬讓他處於崩潰的邊緣,要不是心中存著希望,家裡人發現他失蹤,肯定在積極努力的營救,恐怕早就堅持不下去了。

終於盼來了魏文暄,魏氏的宗主,魏度曾經極度仇視的人,現在唯一的救星,真是讓他做什麼就做什麼,賀捷不重要,日進斗金的生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命!

tanakh 發表於 2019-4-26 18:22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六十章 處處機心


在一眾大人物的見證下,魏度將賀捷如何找上門來,如何請他幫忙疏通溟海盜協助,又如何以利益相誘,加入了這個令人髮指的邪惡組織,幾年來的收益,各郡的秘密據點,見過的一些主要人物和勾結的邊境守軍將領,竹筒倒豆子,交代的乾乾淨淨。

不過,魏度不是組織的核心,賀捷對他也不是十分的看重,瞭解的內幕只是冰山一角,可僅僅這小小的冰山一角,已經讓在場的所有人感覺心情無比的沈重。

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安子道登基以來,一匡五胡亂華之弊,勵精圖治,垂拱四十餘年,民安物阜,時和歲稔,朝野皆稱頌“至治”。可又有誰知,盛世之下,竟還有這等泯滅人性的慘事,還有這等喪心病狂的禽獸!

魏文暄慨然長嘆,道:“長史,魏度今日從魏氏籍冊中除名,稍後我手書一封,交給刺史府備案。此後如何處置此子,全憑律法做主,魏氏不再過問。我即可返回上虞,自行上書向朝廷請罪,然後閉門思過!”

“太常……”

胡謹還待勸慰,魏文暄神色愴然,和眾人拱手走別,掉頭離開了刺史府。陸宗周望著他躊躇踉蹌的淒涼背影,心中也不好受,轉頭對朱智說道:“接下來怎麼處理此案,我代吳郡四姓授你臨機決斷之權,若有疑慮,多跟胡長史和孟假佐商議,有他們二位在,想必不會讓這些罔顧人倫國法的賊子逍遙自在太久。”

說完不等朱智答覆,起身跟著魏文暄去了。兩人並肩走出府門外,上了牛車,陸宗周難得給了魏文暄幾分好臉色,道:“龍生九子,各個不同,魏度又不是你的嫡子,魏文遠自己教不好,你又何必為他難過!”

“魏度畢竟姓魏啊!”

魏文暄意興闌珊,靠在背枕上,眼皮子耷拉著,語氣中諸般無奈,道:“這件事要不了多久就會傳遍天下,到時候沒人在意魏度個人的品行和操守,只會記得他是會稽魏氏的子弟。我身為宗主,教導無方,臉面丟盡不說,也愧對列祖列宗的在天之靈。”

陸宗周嘆了口氣,道:“你啊……事已至此,多想無益,怎麼善後才是當前的重中之重。你剛才說回府閉門思過,這是對的,先避避風頭,展現悔過的姿態,也好堵住天下人的悠悠眾口。另外,給主上的謝罪書不要等回去再寫了,到了我府中,馬上寫好派心腹送到金陵。至於如何措辭,你自己斟酌,切記要言辭懇切,不做絲毫辯解。主上聖明,自會諒解你的難處!”

“嗯,都聽兄長的!”魏文暄緩了緩神,坐起身子,猶豫了片刻,道:“孟行春這個人……似乎心懷叵測……”

陸宗周沒有問,靜等他的下文。

“魏度本來沒什麼骨氣,犯到他們手裡,該說的早就說了,可偏偏還非讓我親自去見他,好像故意設下陷阱,做出是我逼迫魏度供出賀捷是主謀的表象,以此來挑撥魏賀兩家的關係。兄長,揚州已經夠亂了,他還想幹什麼?”

“這正是我要你忍耐的原因!”

陸宗周淡淡的道:“孟行春是個有野心的人,這次被蕭勳奇派往揚州駐紮,急於打開局面,站穩腳跟,又恰好遇到了這樣百年不遇的大案,自然捨不得放手,哪怕牽扯到賀氏的頭上,主上的姻親之好,也心癢難耐,想要從中撈一份功勞,讓臥虎司在揚州享有同金陵一樣的威名。朱智就是看明白這一點,才拉他來作擋箭牌。不過,孟行春並不好對付,他逼你親自出面,就是為了挑撥賀魏兩家,瓦解會稽四姓的同盟……”

“既然兄長早知道他的用意,為何還要我聽從於他呢?”

“別忘了,孟行春在揚州的一切行動都要密奏主上,他的意思,就是主上的意思。若是主上想讓賀魏不和,魏氏出了魏度這樣的孽子,授人以柄,你避禍還來不及,豈敢反對?”

“主上的意思?”

“你也不想想,揚州被八姓門閥控制的太久了,前後來了幾任刺史,沒有一個能在揚州待的長久。主上為瞭解決這個局面,甚至派了柳權過來,出身柳氏,本朝最顯赫的家族,兄長又是當朝中書令,可結果呢?還不是灰溜溜的離開了揚州?”

魏文暄不以為然,道:“坐而論道,謂之王公,作而行之,謂之士大夫。而士大夫多出自門閥,此為我大楚立國之本,八姓羈縻揚州,作而行之,也是替主上牧守安民而已。”

“話所如此,可主上畢竟不是先皇啊!先皇重用天師道,重用各姓門閥,願意和士大夫共治天下,但在當今的眼中,門閥和天師道都是掣肘,是阻礙,甚至是博弈的對手!”

陸宗周昏聵的雙眼中閃爍著無法估測的睿智,道:“所以,才有了義興變亂的滔天火光,才有了天師道在揚州的詭異敗局。任何可以削弱對手的機會,主上都不會輕易的放過,因此孟行春寧可得罪賀氏這門皇親,也要死命的趟這灘渾水,目的很簡單,讓八姓反目成仇,互相攻訐,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朝廷的機會就來了!”

魏文暄猛然驚醒,道:“孟行春真正想要的功勞,不是破獲掠賣良人的大案,而是分化揚州八姓的機會?”

“對!多好的機會啊!”

陸宗周笑意中透著幾分戲謔,道:“魏度差點害死了朱凌波,朱智又從上虞劫走了魏度,你是君子,雅量高致,卻也未必沒在心中存有芥蒂,更遑論他人?一旦有了芥蒂,再想消除可就千難萬難,天長日久,等這點芥蒂逐漸壯大,八姓必將內亂。”

魏文暄接過話題,道:“魏度又供出了賀捷,會稽四姓裡孔賀交好,虞氏跟魏氏交好,賀魏出了事,孔虞不會不管。朱氏獨木難支,必會向顧、張和陸氏求援,如此,吳郡四姓全部站在了會稽四姓的對立方。看似一件掠賣良人案,卻陰差陽錯的將揚州八姓捲入其中……這……可驚,可怖!”

他感概萬分,道:“可惜朱智號稱江左諸葛,怎麼看不透這一層?竟引狼入室,本想拿孟行春做擋箭牌,卻被人反將一軍,壞了八姓門閥的根本!”

“朱智何等聰明人,他若想為朱凌波出頭,可以選擇的辦法太多,至少直接找到你,稟明一切,以你的為人,也不會包庇魏度。可朱智為什麼選擇手段最激烈的一種?是因為他想藉此機會,給揚州門閥安排另一條出路!”

“出路?”

陸宗周慢慢閉上了雙眼,道:“一條不同於義興徐氏和天師道的路!”

魏文暄渾身一震,瞬間明白了陸宗周的意思。他是坦蕩君子,對陰謀詭計不怎麼擅長,直到此刻,才驚覺牽扯到這個案子裡的人,原來個個心懷叵測!

接連三日夜,奔跑在驛道上的快馬驟然多了數倍,往來揚州各地傳遞消息,不少住在驛道邊的老百姓私下談起,還以為魏國打過長江,差點引起慌亂。徐佑這夜還未安寢,又被緊急請到了縣衙,顧允剛剛收到朱睿送來的情報,道:“魏度交代的五個據點都被連窩端了,救出被囚禁的女郎共七十九人,擊殺賊人一百一十四人。不過,只抓獲了七個活口。”

徐佑揚了揚眉頭,道:“七個?”

“嗯,還是朱睿親自出手,才抓到了活口,其他的要麼戰死,要麼自盡,無人投降!”

徐佑臉上露出訝色,道:“賀氏不是武力強宗,哪來的手段訓練出這麼多的死士?”

義興徐氏百年武宗,實力尚在吳郡朱氏之上,可也不敢保證手下的部曲能夠全部視死如歸。並且這也不科學,人不是機器,有勇氣,就會有恐懼,面臨絕境時,只要有一人崩潰,立刻就會病毒性的蔓延,造成整體防禦倒塌,根本不可能一百多人保持完全的一致。

“朱睿正在審訊,看他的口氣,應該效果不大。這七人只是沒尋到自盡的機會,就算招供,恐怕也不可信!”

要是郭氏的泉井還在就好了,徐佑的腦海裡閃過這樣的念頭,又迅速掐滅了,道:“找到李慶餘了嗎?”

“還沒有!”顧允道:“這個白烏商好像憑空失蹤了一樣,不過沒關係,魏度一人足以指證賀捷,李慶餘不重要!”

“不,這個人很重要!”徐佑有些擔心,道:“這麼大的動靜,我估計賀捷已經收到了風聲,開始想把狐貍尾巴藏起來了。沒有李慶餘,拿不到關鍵性的證據,很難將案子辦的天衣無縫。到時候賀捷反咬一口,說魏度誣陷,該如何應對?”

他站起身,道:“這樣吧,我先回去一趟,找人打聽打聽,說不定運氣好,正巧知道李慶餘的行蹤。飛卿,你這幾日操勞過度,今晚早些安歇,明天一早我給你消息。”

“好吧,我送微之出去!”

兩人正要出門,突然走進來一個婢女,卻是之前見過的那個蓮華,她委身行禮,道:“小郎,七娘想要見一見徐郎君!”

“嗯?”

顧允和徐佑面面相覷,朱凌波想見救人恩人可以理解,只是現在天已入夜,男男女,多有不便,傳揚出去未免驚世駭俗。

tanakh 發表於 2019-4-26 18:23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六十一章 人間貴賤有別


朱凌波換了身素衣,精神尚好,只是臉色蒼白,看上去仍然帶著病態,見到長身玉立的徐佑,卻浮上了幾分好看的緋紅,先對顧允說道:“是我逼著蓮華來央求的,飛卿哥哥莫責怪她!”

顧允跟朱凌波自小就熟悉,極其疼愛這個朱氏的妹妹,笑道:“不會,只是晚間風涼,你身子還沒大好,出門多穿點衣物。”

“嗯,謝謝飛卿哥哥,凌波知道了!”

朱凌波乖巧的答應一聲,這才轉頭望向徐佑,一雙機靈美麗的眼眸定在他的臉龐上,聲音如黃鶯出谷,青翠欲滴,透著年少獨有的輕快和羞澀,道:“徐郎君,承蒙你那日相救,凌波還沒有來得及答謝,實在太失禮了。”

徐佑微微一笑,道:“我跟飛卿是好友,能把你從賊人手中救出來,實屬天公庇佑,至於道謝什麼的,不要見外,更不必放在心上。”

他說話時不急不緩,唇角的笑意彷彿能夠溫暖整個冬季的寒風,朱凌波心想,傳聞果然都不可信,這哪是粗鄙無文的赳赳武夫,分明是溫文爾雅的世族公子,跟六兄可一點不相像。

“凌波,凌波?”

“啊?”

朱凌波才驚覺自己注視徐佑的時間太長了,長的已經有些讓人浮想聯翩。再看顧允眼中帶著謔笑,她本是古靈精怪的性子,並不會因此覺得尷尬,眉目間露出狡黠的神色,道:“甫田兄,何時成了喓喓之蟲?”

顧允登時苦著臉,道:“你啊,還是小時候的脾性!”

徐佑正怕朱凌波難堪,聞言趕緊轉移話題,道:“甫田兄?可是飛卿的別號?”

朱凌波抿嘴笑道:“別看這位顧明府現在威風凜凜,可在幼年時讀書頗有些痴性。一日先生教毛詩,讀到甫田時有‘倬彼甫田,歲取十千’的句子。他不等先生釋義,立刻說什麼樣的良田能夠一歲收穫千萬擔糧,簡直不知所謂。而我那時才三歲,正好在顧氏的學堂遊玩,於是告訴顧明府,‘十千’二字是言其多,而不是真正的萬數。他當時就紅了臉,好久看到我就躲,真是笑死人了!”

顧允還能說什麼好,這件糗事是他心中永遠的痛,時不時的要被朱凌波提出來打趣,道:“就你精怪,高興時叫飛卿哥哥,不高興時立馬成了甫田兄,還扯到喓喓之蟲,那是怨婦思念夫君的詩作,一個未出嫁的小女娘,羞也不羞?”

朱凌波雙手負後,俏皮的嘆了口氣,道:“連聖人都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莆田兄如今做了明府,論起毛詩來,仍舊有些痴性呢!”

幸好徐佑對詩經三百篇讀的通透,否則連兩人在聊什麼都不知道。比如喓喓之蟲,形容蟈蟈鳴叫,出自《詩經?草蟲》: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這首詩寫男女情事,大膽,直白,露骨,也就在風氣大開的朝代,能夠在大庭廣眾之下,男男女女公然談論而絲毫不感覺到淫靡。

難得見顧允吃癟,徐佑火上添油,道:“朱女郎說的是,草蟲詩雖是思婦念及遠處的郎君,其實是隱喻君臣之義,飛卿浮於表面而疏忽了內在,果然有些痴啊!”

朱凌波眨了眨眼睛,驚喜莫名,道:“嚶其鳴矣,求其友聲,徐郎君竟是凌波的知己!”

嚶其鳴矣,求其友聲,是詩經裡關於友情的經典之句,這姑娘姿色清麗,才學亦佳,只是性子實在太跳脫了,什麼話都敢說。徐佑開始感到頭疼了,他的身份敏感,不好跟朱氏的女郎太過口花花,求助的望向顧允。顧允體諒他的心情,畢竟自己也是過來人,沒好氣的道:“好了好了,知道你毛詩學的比我好,不要再賣弄了,也不知剛才是誰見了人,傻傻呆呆的,那模樣可比我痴的多了!”

徐佑忍無可忍,捂著嘴咳了兩聲,哪壺不開提哪壺,好不容易東拉西扯的把剛才那一頁翻過去了,結果兜一圈又回到了原地。

朱凌波見徐佑乾咳不止,恐怕是被嚇到了,噗嗤一笑,正兒八經的作了個揖,道:“方才一時失態,看郎君跟傳聞中差別甚大,因此走了神,還望見諒!”

這種事最好的做法,是大家裝作不知道,糊弄過去完事。可朱凌波偏偏如此正式的道歉,不知是故意捉弄徐佑,還是考校他的急智,因為此情此景,徐佑怎麼應對都顯得不合適。

不過,他最大的本事,就是化解各種尷尬,笑道:“無妨,我剛從義興來到吳郡時,也常常盯著人家看,心裡思索著到底什麼樣的水土才能養出吳郡這些鐘毓神秀的人物。女郎應該沒去過義興,我們義興的人,都長成我這種兇神惡煞的尊榮,雖然看著傷眼睛,不過瞧的久了,其實也就習慣了!”

顧允撫掌大笑,徐佑善謔,他是早知道的,可每每聽其胡說八道,仍然覺得好玩的緊。朱凌波卻從沒遇到過這樣的人,頓時笑的前仰後合,沒了一點淑女的儀態,要不是蓮華在旁扶著,估計直接笑倒地上去了。

徐佑還有很多事要辦,不想在縣衙耽誤太久,又說了兩句話,告辭離開。臨別時,朱凌波追出來問道:“那日把我抱在懷裡的阿姊是誰,我能再見到她嗎?”

“她叫徐秋分,是我的義妹。女郎若是有閒暇,可來西城的靜苑小坐,秋分肯定很歡迎你來做客!”

“徐秋分……奇怪的名字……”

朱凌波笑的眼睛彎成了月牙,道:“微之哥哥,我過幾天就去靜苑找秋分,你,不會不歡迎我吧?”

徐佑打了個寒顫,道:“不……不會!”

離開縣衙,左彣迎了上來,道:“郎君,沒事吧?”

“沒事,遇到點小麻煩,耽誤了一會。外面的那些人,查明白了嗎?”

左彣陪著徐佑來到縣衙,發現四周有些不明人士,於是留在外面探查究竟,低聲道:“大約有三十人,武功修為還可以。他們佔據了周邊的高處,視野遼闊,可以嚴控所有進出縣衙內府的道路,號令森嚴,防禦嚴密,應該是顧氏的精銳。”

徐佑順著交錯起伏的屋簷望向對街一處隱秘的黑暗,不出意外,那裡藏著一名顧氏的部曲。可能感覺到徐佑的目光,悄悄的往裡面躲了躲,卻不小心踩碎了一片青瓦,在寂靜的夜空裡如同一聲炸雷。

幾乎瞬間,黑影消失,另外換了一個位置,圍繞他的這個點,整個防禦網進行了細膩的微調,依然嚴密的控制著縣衙周邊的所有路線。

“揚州將亂,誰都不敢掉以輕心,顧允加強戒備是題中應有之意!”徐佑笑了笑,道:“何況朱凌波在這養病,朱氏肯定也留了不少人。整個錢塘,再沒有比縣衙更安全的地方了!”

人比人氣死人,左彣羨慕的回頭看了看縣衙大門,道:“靜苑要是有這麼多部曲……”

“會有的!”

路上遇到了巡夜的衙卒,徐佑亮出顧允給他的棨牌,這種棨牌可以在宵禁時自由在街道上行走。路過一條小巷時,卻在路邊發現了一個小乞丐,數九寒天,蜷縮在路邊,渾身上下只有幾塊破布遮羞,頭髮散亂的蓋住了雙頰,看不清楚臉面,不過手上的凍瘡接近腐爛,離著有數米遠,都能聞到身上的臭味。

天上明月高懸,人間貴賤有別。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誰之過?

徐佑停下腳步,道:“帶錢了嗎?”

左彣摸了摸錢袋,道:“只有五六十錢……”

“全給我!”

左彣將錢袋整個放到徐佑手中,目光死死盯著那個小乞丐道:“郎君,我之前沒見過這裡有乞丐。”

徐佑明白他的意思,卻沒有遲疑,走到乞丐跟前,將錢袋輕輕放在地上。左彣寸步不離的護衛左右,右手握住了劍柄,只要對方有異動,立刻就能將其誅殺劍下。

暗夭,始終是籠罩在左彣心頭的巨大陰影,從晉陵到錢塘,從來不曾消散!

小乞丐猛然驚醒過來,連滾帶爬的躲到角落裡,黑漆漆的雙眼滿是對整個世界的惶恐不安,警惕的望著突如其來的溫潤少年。

月色下,徐佑的容顏,彷彿散發著淡淡的光!

“拿這點錢去買套棉襖,再買些藥治一治手上的傷,耽誤下去,手指保不住,更難活下去。”

小乞丐似懂非懂,直到徐佑和左彣的身影消失在巷子的盡頭,才慢慢走了過來,拿起地上的錢袋,在手中掂了掂,噗通跪下,雙目泛淚,死死咬著下唇磕了幾個響頭。

左彣悄然折返,藏在暗處,親眼目睹了這一切,終於放下了懷疑,掉頭離開!

回到靜苑,徐佑讓秋分把冬至叫起,問道:“之前讓你跟風門打探李慶餘的情報,有沒有進展?”

“前幾日才拿到了李慶餘的資料,此人年過五十,會稽郡餘姚人,家中妻子早亡,沒有續絃,起先作些茶葉生意,後來開始跑船運,出過幾次外海,積攢了不菲的家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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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六十二章 將軍明月


“就這些?”

徐佑翻了翻冬至整理的情報,只有李慶餘的發家史和宗族關係,並沒有跟賀捷有絲毫的聯繫。或者說,李慶餘是賀氏的白烏商,很多人可能都知道,但拿不出實際證據證明具體跟哪一個賀氏子弟有關。

“嗯,風門對調查李慶餘的事不怎麼上心,尤其對於他和賀氏的關係,更是諱莫如深,現在傳過來的情報就這些,很簡陋,也都不怎麼重要。我不好表現的太急切,怕引起對方的懷疑……”

徐佑眉心輕輕皺起,道:“風門做的就是這樣的生意,我們付錢,他出情報,有什麼懷疑不懷疑的?”

冬至神色透著幾分迷惑,道:“只是我的一種微妙的感覺,說不上來,好像風門在有意無意的迴避這件事,甚至反過來想要試探我們調查李慶餘的真正用意。”

“哦?”

徐佑眉心皺的更緊了一些,手指輕輕敲打著幾案,發出噠噠的聲響。過了片刻,聲響突然消失,他仰起頭,道:“明日你去找風門的人,願出一百萬錢買李慶餘現在的行蹤!”

“一百萬錢?咱們現在哪有這麼多錢?”冬至先是一愣,見徐佑笑而不語,瞬間反應過來,道:“小郎想要投石問路?”

“對!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誰藏在這搧風門的背後呼風喚雨!”

第二日一早,冬至出去辦事,為了以防意外,徐佑讓左彣暗中跟隨保護。會面的地點在碼頭上,一個不起眼的中年船伕載著冬至上了一艘艒船,駛離了碼頭,在錢塘江上游弋了一會,登上了一艘沒有任何標誌的大艑。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冬至重新上了艒船,船伕把她送到了岸邊。

這是防跟蹤偷聽的好辦法,左彣不敢走的太近,以免被人發現,因為風門有嚴格的規定,若是在談生意的時候發現被人跟蹤,直接封殺跟此人有關的一切人等的任何生意往來。

冬至上了岸,左彣沒有過去打招呼,仍然保持著足夠的距離,一前一後回到靜苑。徐佑正跟何濡商議事情,看到冬至進來,笑道:“如何?”

冬至興奮的道:“小郎所料不差,風門的人沒有直接拒絕,只是將價錢提高到了五百萬錢!”

“五百萬錢,買一個李慶餘的行蹤?”何濡冷笑一聲,道:“風門也真敢開口!”

徐佑的猜測得到了驗證,表情卻很是淡然,道:“但凡商賈的要價不著天際,無非兩種原因,一是沒貨,二是不想賣。冬至,你看風門屬於哪一種?”

“風門連曇讖大師都能從魏國救出來,區區李慶餘的行蹤,肯定可以查到。我看他們就是不想做這筆買賣!”

“有錢不賺,是不是傻子?”

“風門要是傻子……”冬至撇撇嘴,道:“那我就是傻子中的傻子了!”

“所以,答案很明顯了。”徐佑伸了個懶腰,打趣道:“其翼你自負智計,可曾想到,風門的背後,竟然跟會稽賀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何濡嗤之以鼻,道:“無論風門背後的人是誰,我都不會驚訝。能夠有人力財力組建這麼秘密的社,非門閥巨富不能為,區別只在於是哪一個門閥有這樣的野心。現在看來,賀氏的嫌疑最大!”

“是啊,我們太大意了,讓冬至通過風門調查李慶餘,無異於左手去查右手……我說嘛,從朱智動手到現在不過幾天的時間,李慶餘再神通廣大,也不可能這麼快消失的無影無蹤。顧陸朱張傾四姓之力,在揚州找只螞蟻難,找個人還不容易?結果如同石沈大海,杳無音訊。應該是咱們打草驚蛇,讓賀捷敏銳的察覺到了危險,提前安排李慶餘藏起來了,或者已經離開了揚州。”

何濡笑道:“這樣才有意思,孟行春執掌臥虎司,朱智號稱江左諸葛,這兩人聯手,要是連一個李慶餘都找不到,乾脆也別招惹賀氏了的,大家乾脆一笑了之,握手言和的好!”

這時候左彣從外面進來,稟告道:“一路上沒人跟蹤冬至,安全!”

“冬至的底細,風門估計早摸透了,跟蹤她意義不大。”徐佑站了起來,道:“關於李慶餘的事到此為止,冬至過一會去回覆風門,就說價錢太高,不值得,也沒必要。風虎先陪她一起,然後去縣衙給飛卿送個信,我答應他今天找到李慶餘的下落,看來要失言了!”

說完他轉身要出門,冬至問道:“小郎,你去哪裡?”

“我帶著秋分和斯年去紙坊看看,揚州八姓的事是大事,可賺錢更是大事。嚴叔堅自告奮勇去雇工匠,也不知道辦的如何了,聚寶齋的劉彖和唐知義上次吃了虧,不會善罷甘休,不親自過去看看,我放心不下!”

何濡好整以暇的道:“秋分可以跟你去,方斯年呢,估計沒什麼興趣!”

徐佑停住腳步,奇道:“怎麼了?她不是最愛出去玩的嗎?”

“因為現在她有更好玩的東西……”

徐佑不明所以,眉頭一揚,表示詢問。何濡優哉游哉的喝茶,故意調他的胃口。還是左彣看不下去,笑著解釋道:“當初在由禾村的時候,我不是答應方斯年要為她找一門武功心法嗎?前幾日她追問的緊,我無奈只好求助其翼,他不知從哪裡找來一本武功心法,這幾日我正在指導斯年通關展竅,練氣固本……”

“哦,什麼樣的心法?”

徐佑來了點興趣,回身走過來坐下,道:“其翼,方斯年天真爛漫,璞玉之才,你可別隨便弄一本不入品的心法來糊弄她!”

何濡雖然不懂武功,但腹中藏書萬卷,無所不包,徐佑相信能被他看中並特意記下來的心法定非凡品,這樣說只是打趣而已。

“這門心法沒有名字,是我師尊數十年前參悟佛經時摸索出來的訣要,常年習練,可強身健體,祛病延年。你們知道靈智和尚吧,他的武功所學繁雜,但骨子裡的根底,萬變不離其宗,還是脫胎於這門心法。若我所料不差,靈智是天下間最有可能突破二品的人,邁入一品大宗師的無上境界。從今往後,北一南二,大宗師三足鼎立的局面,馬上要變成五五開了,哈,有趣,有趣!”

徐佑和左彣同時一震,作為習武之人,九品榜就如同一座登天之梯,每越一品,所要付出的代價,比任何人所能想像到的都要大的多。從九品至六品,努力、勤奮、天資、金錢加上名師指點,耗費數年乃至數十年,還有希望逐漸的達成目標。可六品入五品,觸摸到小宗師的門檻,卻似橫著一道天塹,百年來不知擋住了多少人,幾乎不可踰越。

徐佑之前,曾有同樣的一位天才少年,十一歲登上九品榜,十七歲入六品,六年走完了大多數人一輩子走不完的路。正當所有人都以為他會在二十歲前跨過天塹,成為小宗師的時候,這位少年天才開始了人生最黑暗的時光,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整整二十年,他的武功沒有寸進,始終徘徊在六品上,摸到了五品的門,卻始終跨不過那道檻。

這個人,姓蕭,名玉樹,出身蘭陵蕭氏,也是司隸校尉蕭勳奇的堂弟!

小宗師之上,是天下景仰的大宗師。所謂大宗師更像是神話故事,只能在市井間眾口相傳,卻很難親眼目睹,更別提有朝一日能夠晉身其中。

二百年來,真正成為大宗師的只有三個人!

“哎呀!”

冬至猛的站起,腳下踉蹌,腦袋不慎撞到了案幾的角上,捂著頭呼痛連連,還不忘看著何濡,急急問道:“莫非是靈智和尚的菩提功?”

“菩提功?靈智自己起的名字嗎?”

“這個不清楚,在船閣近三年的記錄裡,靈智的菩提功奪天地造化,玄妙非常,是最接近魏國大宗師、大將軍元光的絕代強者。”

何濡看了冬至一眼,嘆道:“你真的對魏國的佛宗瞭解甚深,一個小女娘,這麼關注和尚做什麼……”還記得之前說起曇讖南渡,靈智蠱惑魏國天子,冬至竟然知道曇讖在洛陽承光寺中閉關,讓他大為驚訝。

對千里之外的敵國發生的事瞭如指掌,船閣比想像中還要更加的強大!

冬至嘻嘻笑道:“我可不喜歡和尚,這都是郭公的命令,船閣僅僅奉命行事。”

郭勉為什麼這麼關注北魏,關注北魏佛門,原因可能有許多種,至於哪一個是真正的原因,只有他本人最清楚。

不過這些都無關緊要,何濡目光迷離,望著庭院深深,道:“看來我離開魏國這五年,靈智終於開始露出他的獠牙了……菩提功,好名字!”

徐佑對靈智所知不多,腦海裡沒有絲毫印象,不過剛才冬至提到的元光,他可是記憶深刻,因為這具身體的前主人,內心深處早就定下了三十歲前挑戰元光的偉大目標。

“元明月,真的有傳說中那麼強嗎?”

元光,字明月,魏國大將軍,皇帝元瑜的親弟弟,年僅四十,是三大宗師中年紀最小的一個,也是在普羅萬民中名聲最響亮的一個!

不為別的,只因為他夠高、夠帥、夠富!

tanakh 發表於 2019-4-27 09:53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六十三章 權與勢的對峙


“很強!”

冬至神情嚴肅,道:“三位大宗師,近十年來出手次數最多的就是元光。他在北疆帶兵,跟柔然打了多年的仗,柔然先後派了八位最頂級的殺手去刺殺他,結果全都無聲無息的死在大將軍帳外九尺的界線邊,不多一尺,不少一寸,死狀安詳,渾身無傷,十分的詭異。”

徐佑看向何濡,他在魏國多年,對元光的瞭解應該比船閣更加詳細,不料何濡聳聳肩,道:“我又不懂武功,聽到的都是傳聞,當不得真!”

“傳聞也行,南北閉塞太久了,能夠得到的情報實在有限,南人聞元光色變,都說他是無敵的統帥,不敗的戰神,卻沒人知道他的武功究竟到了什麼地步。”

何濡執拗不過,只說了一個傳聞,就讓徐佑久久無語。那就是魏國上層貴族中有流言,說元光要在四十五歲的時候,卸任大將軍一職,和天師孫冠約戰於鶴鳴山顛,然後親赴金陵本無寺,再戰本無宗宗主、黑衣宰相竺道融!

南朝兩位大宗師,孫冠,竺道融,於武學一道都是天縱奇才,也是萬人敬仰的宗門領袖,元光敢以一人之力挑戰兩人,不說武功修為,單單這份大無畏的勇氣,就遠超世間無數的螻蟻之輩。

徐佑沒這個勇氣,所以只能無言以對,元光的強橫,不在於他的武功,而在於自信。他戰勝了所有的恐懼,拋卻了所有的牽絆,只為站在絕顛,仰望星空。

不勝己,如何勝人?

徐佑臉色變化不定,突然感到腹中絞痛,氣息瞬間逆流,那股潛伏在丹田深處的冰寒真氣噴薄而出,他猛的吐出一口鮮血,倒地昏迷不醒!

火光和煙塵交織在一起,刀劍相擊的聲響,無數人影慌亂的奔跑,淒厲的慘叫,腥紅的湖水,倒塌的樓宇,徐佑滿頭大汗,彷彿被命運扼住了咽喉,死死的拉進深不見底的泥潭,他掙紮著,吶喊著,卻始終沒辦法離開,眼睜睜的望著頭頂上的光亮逐漸變的黯淡,直到整個世界陷入了完全的黑暗。

“啊!”

徐佑緩緩睜開雙眼,渾身大汗淋漓,這才知道剛才是一場噩夢。他痛苦的抱著腦袋,意識還停留在昏迷前,好一會才恢復清醒,抬頭望去,床榻周邊圍著數人,有秋分,履霜,冬至,她們的臉上都無一例外露出狂喜的神色。

“小郎,小郎醒了。”

“快,快去請其翼郎君!”

冬至急急去外間找何濡,秋分過來握著徐佑的手,蹲在床榻前,眼中含著淚花。徐佑示意要坐起來,履霜忙拿了靠枕墊在他的身後。

“我昏迷……多久了……”

徐佑氣虛語輕,說話時需要履霜把螓首湊到唇邊才能聽清:“六天了,小郎一直沒有醒過來。”履霜儘量讓聲音聽起來沒有變化,可那藏在喉嚨裡的顫抖,表明了她這些天來的擔心,道:“幸好其翼郎君通醫理,第一時間喂小郎服食了定金丹,然後請了錢塘名醫診脈,加了幾副吊命的藥……天公庇佑,小郎總算無恙!”

徐佑默然,上一次在義興暈倒,只有片刻就恢復過來,這次竟然足足昏迷了六天。

難道真如李易鳳所說,自己這條命危在旦夕?

“醒了?”

何濡走了進來,臉色淡然,似乎並不把徐佑的病情放在心上。其實這樣做是明智之舉,越是當回事,像秋分她們哭哭啼啼,只會給徐佑增加更大的壓力。

“嗯,醒了!”徐佑打起精神,問道:“這幾天有沒有發生什麼變故?”

何濡在榻邊坐下,道:“李慶餘找到了!”

徐佑悚然一驚,身子不由坐直,道:“這麼快?誰找到他的?孟行春?不會,司隸府在揚州的佈局剛剛開始,情報來源未必有四大家準確和便捷,連顧陸朱張都束手無策,孟行春也不可能做到。”

“不是司隸府,也不是四大家,李慶餘是自行投案的!”

徐佑剛剛恢復意識,腦子轉的有點慢,呢喃道:“投案……”然後才反應過來,道:“哦,他怕死!”

“誰人不怕死呢?”

何濡嗤笑道:“李慶餘怕被賀捷滅了口,從青州邊境私渡魏國的途中偷偷返回了吳縣,直接找到孟行春投案,招供了所有事宜!”

“包括賀捷?”

“包括賀捷!”

徐佑笑了笑,道:“那,朱智準備怎麼對賀氏動手?”

“暗中的算計已經完了,自然要堂堂正正之師。刺史府剛剛發了行文,勒令山陰縣令賀正帶著衙卒到賀氏的莊園去抓捕賀捷。”

“賀正?賀氏的人?”

“對!賀氏宗主、開國縣侯賀倓的孫子,御史中丞賀晟的第三子,也是賀捷的嫡親兄長。”

徐佑嘆了口氣,道:“朱智這是想把賀氏往死裡得罪啊……”

何濡淡淡的道:“凡自污欲求自保者,對己要狠,對人更要狠!不徹底得罪賀氏,主上豈能相信揚州八姓真的翻臉?”

徐佑咳嗽了幾聲,胸腹間的共振依然有些疼痛,他對體內的這股詭異真氣一無所知,平時也感覺不到,之前是運功時才會冒出來,這一次卻不知為什麼突然現身,毫無徵兆,折騰的他死去活來。

三顆定金丹,一顆為了救左彣,在明玉山中已經用了,這次又用了一顆,只剩下最後一顆保命。人生在世,若是將活命的希望,寄託在僅有的一顆藥丸上,未免太悲哀了一點。

但徐佑別無選擇,他不可能離開錢塘,遠赴萬里前往鶴鳴山。李長風更不可能違背誓言,在孫冠的監控下從鶴鳴山趕來錢塘。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像極了他和李長風此時的境遇!

“這種事讓江左諸葛去頭疼吧……風虎呢?”

“之前顧允派人送來了一些珍貴的藥材,我讓風虎回禮代為致謝。這會估計快要回來了。”

徐佑望向窗外,道:“幾時了?”

“將近午時!”

山陰縣是會稽郡的治所,也是賀氏的大本營。賀正在山陰縣令的任上幹了四年,官聲斐然,很受民眾愛戴,大有可能在兩年考績期之後高昇。他接到刺史府的行文,在廨署裡枯坐良久,起身將大堂、二堂和各曹各房重新視察了一遍,眼中的留戀和不捨揮之不去,然後召來縣丞、縣尉,當著他們的面脫了官服,封了官印,其他一應庫房和倉儲全都封存不動,就此辭官。

會稽郡接到奏報,不敢遲疑,立刻上稟刺史府。胡謹本就不同意朱智的做法,讓親兄去抓親弟,雖然合法,卻不合情,太強人所難,也欺人太甚。不過朱智堅持,他身後站著吳郡四姓,孟行春又不置可否,胡謹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得他們去鬧。這下好了,一拍兩散,賀正寧可辭官,也不肯自絕於親族。

誰想朱智依舊不願善罷甘休,又讓刺史府行文,由山陰縣丞暫代縣令一職,前去抓捕賀捷。縣丞左思右想,還是性命要緊,學著賀正辭了官。縣尉一看,了不得,不跑等死嗎,不等刺史府再發文,也告病離任。

幾乎瞬間,山陰縣衙為之一空,剩下那些不入流的吏卒瑟瑟發抖,不知如何自處。接著,刺史府再令會稽郡,擇一優者前往山陰,暫代縣令一職。會稽太守點了一圈的將,結果沒有一人願意往火坑裡跳,甚至鬧出了有官員以自殺相威脅的醜態!

抓捕賀捷,在朱智的操作下,似乎變成了一場鬧劇!

胡謹終於按捺不住怒火,道:“朱侍郎,你到底想幹什麼?李慶餘既已到案,我們人證物證俱在,直接帶兵抓了賀捷就是,何苦難為山陰縣?山陰是賀氏的老宅,關係盤根錯節,這些人官卑職微,誰也沒那個膽子去得罪賀氏。難不成將事情推到了這一步,你反而怕了嗎?”

朱智笑道:“長史息怒!”等安撫了胡謹,他轉頭對孟行春道:“假佐,你看到了吧,會稽郡上至太守府,下至山陰縣,已經成了賀氏的私器。賀捷觸犯國法,天人共憤,刺史府明文下傳,卻指揮不動任何一名當地的官員,這等情形,只在東漢末年禮崩樂壞之時出現過。如今聖天子在朝,怎麼,賀氏想割據不成?”

此言一出,胡謹立刻閉嘴,抓賀捷還算師出有名,任誰也不能說什麼。可朱智扣的這個大帽子,卻要把整個賀氏往死路上推。

“侍郎言重了!賀氏深受皇恩,應該不會如此糊塗!”孟行春笑道:“當然,侍郎有專折上奏之權,此間發生的事,都可以密奏主上,由主上裁奪。”

“這樣觸目驚心的大事,我自然會奏報主上。不過,我想勞煩假佐一同署名……”

孟行春拒絕道:“侍郎獨奏即可!司隸府自有規矩,不能和大臣聯名奏事。你放心,會稽郡的情況,我會如實奏報主上知道,這是我的份內事。”

“好!”

朱智故意將抓人的權力下放到山陰縣,為的就是讓賀氏肆無忌憚的展現著身為皇親的權勢,然後在皇帝和朝臣心中埋下一顆猜疑的種子!

是夜,揚州刺史府調動了三百名府州兵,還有從吳郡四姓借調的五百名部曲,司隸府臥虎司的十五名徒隸同行,從三面撲向山陰縣,將賀氏建在會稽山下的塢堡團團圍住。

塢堡依山而建,四周院牆高築,牆正中為院門,門上築兩層式門樓,院牆四角分別築有雙層角樓,均為五脊廡殿式頂。整體規模宏大,具有軍事防禦功能,是莊園經濟的典型器物。

揚州司馬邱原勒馬矗立,高聲道:“我奉命來拿賀捷,不是要與貴府為難,請賀縣侯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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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六十四章 山陰公主


塢堡大門緊閉,邱原連喊了三次,裡面的人毫無反應。帶兵圍困一姓門閥,還是皇親,這樣的差事沒人肯幹,也沒人敢真的下死手。只有邱原這樣的莽夫,眼中只有軍令,沒有貴賤之別。胡長史既然受皇帝欽命,在州治遷移之前,暫代揚州刺史的權力,他自當奉令而行,別說區區賀氏,就是有千軍萬馬,也得死命向前,不可退後一步!

三呼不開,邱原冷哼一聲,身邊的偏將立刻傳令下去,眾兵士齊齊吶喊“開門!開門!開門!”,聲勢直衝山巔,驚起無數鳥獸飛奔。堡內終於有了反應,幾乎瞬間,高牆上佈滿了手持刀槍的部曲,十幾名弓箭手站在四周的角樓上,弓弦張滿,緊盯著門前空地上的府州兵,充滿了不信任的目光,並擺出誓死防禦的姿態。

邱原被完全激怒了,鏘!腰間長刀出鞘,指著堡門,大喝道:“怎麼,賀氏想包庇人犯不成?告訴你們,我此來立了軍令狀,若是帶不回賀捷,自提人頭去見長史。我死都不怕,還怕你們這些沒吃奶的雛兒?來來來,衝我這裡射,要是射不準,就早些回家吃奶去,別來戰場上丟人!”

他粗中有細,沒有給賀氏扣一個將兵拒捕、意圖謀反的大罪,僅僅說是包庇,留下來迴旋的餘地。

賀氏依然沒有人出來回話,就這樣從凌晨僵持到午後,北風呼呼直吹,刺史府的兵士們凍的連槍都拿不穩,也沒準備足夠的食物充飢,一個個打起了擺子。邱原眼見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翻身下馬,在塢堡前來回踱步,要不是顧忌裡面住著一位公主,真要破口罵娘。

吳郡四姓派來的部曲歸朱氏帶領,由一個叫朱林的男子全權負責。朱林是朱氏的旁支,雖然沈默寡言,但精明幹練,朱智派他來處理山陰的案子,既有重用他的意思,也是為了替代朱睿,以防萬一。畢竟此事關系重大,後果無法預料,真要觸怒了皇帝,到時候有司問罪,朱林頂在前面,朱氏還有轉圜的餘地,總比將朱睿折進去要划算的多。

又過了一個時辰,塢堡裡還是沒有動靜,邱原怒火中燒,正要不管不顧的下令強攻。朱林阻止了他,勸誡道:“邱司馬,急不得!”

“急不得?長史令我今日拿到賀捷,明日帶回吳縣候審,再這樣拖延下去,他奶奶的,讓咱怎麼交差?”

“賀氏沒了理,底氣不足,現在只是觀望,想讓你我知難而退。不如讓兵士埋鍋造飯,伐木紮營,作出常駐此地不走的姿態。賀氏江左名門,終歸是要臉的,見咱們硬來著不走,肯定會派人出來商議。”

臨行的時候,胡謹囑咐過邱原,遇事多跟朱林商議。他為人急躁,卻有個好處,那就是執行上司的命令不打折扣,強忍著怒氣,衝著賀氏的朱門吐了口吐沫,道:“名門?名門卻養出賀捷這種無父無君的禽獸?教子無方,還這麼不識好歹,呸!”

“司馬,說句在下的肺腑之言,賀氏如何,或者說賀氏將來如何,那是主上和大臣們考慮的事,咱們當務之急,要把賀捷帶走,還不能引起太大的衝突。”

邱原知道他說的有理,不甘心的望著堅若磐石的塢堡,咬著牙道:“好,聽你的,紮營!”

命令傳下去,眾兵士立刻開始忙碌起來,砍樹的砍樹,取水的取水,燒火的燒火,一時間煙塵滾滾,人馬嘈雜,大有將會稽山這方靜謐仙境變成菜市場的趨向。

果然不出朱林所料,沒過多久,塢堡大門吱呀呀打開,數十名奴僕婢女舉著幢麾、曲蓋、羽葆、鼓吹、團扇,聲勢浩大的成兩列走出。正中是一個大袖長衣的盛裝女子,長發梳成驚鵠高髻,橫豎插著玳瑁、金銀、珠玉作成斧、鉞、戈等形狀的飾品,胸前別著一朵綻開的鮮花,白玉為底,珍珠為蕊,金銀為葉,奢華無比。身材修長,容顏甚美,行走時儀態萬千,使人不敢直視。

“這是……”

邱原眯著眼,被鋪天蓋地的旌旗晃花了視線。朱林雖然不認得來人,卻認得這一套儀仗,不敢仔細辨認,低聲道:“是山陰公主!”

“啊?”

邱原一震,忙骨碌滾下馬,躬身行禮,道:“臣,揚州司馬邱原,拜見山陰公主!”

山陰公主安玉秀,是安子道的十三女,嫁給賀氏的賀朝為妻,據聞人品貴重,知書達理,跟名聲浪蕩的海鹽公主安玉儀完全是兩種人。

賀氏這些年來總共尚了三位公主,四公主已經病逝多年,六公主年過四十,垂垂老矣,近來住在金陵痴心唸佛,早不過問世事。所以在衡陽王妃突然暴斃之後,皇帝又將受寵的十三公主嫁給了賀朝,仿諸侯王之禮賜羽葆、曲蓋、鼓吹、大路和甲卒等,以示籠絡和恩寵。

“邱司馬,你可知此地住著什麼人,竟敢擅自帶兵滋擾,難道不怕主上震怒,取了你的腦袋?”

安玉秀冷眉厲目,咄咄逼人,渾不似傳聞中嫻靜的性子。她是天潢貴胄,自幼遇到的人無不是畢恭畢敬,溫良恭儉,想來被邱原這個莽夫帶兵包圍府邸的行徑氣的不輕。

邱原直起身子,不卑不亢,道:“公主,我奉了胡長史的鈞令,前來捉拿人犯,國法為先,不敢惜命!”

“人犯?哪裡來的人犯?”

“這……貴府可有叫賀捷的人?”

“有,他犯了什麼國法?”

“臣也不知詳情,公主若有疑慮,可向刺史府問詢。”

邱原雖然魯莽,卻也不傻,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一字不說,反正他是奉命行事,一切責任自有上面的人頂著。

山陰公主莞爾一笑,頓時風清月明,她等的就是這句話,道:“邱司馬說的是!這樣吧,你們先退兵,等我跟八兄打過招呼,你再決定要不要來此地胡鬧!”

八兄?

邱原一時沒反應過來,揚州的案子,跟你八兄打什麼招呼?朱林站在他身後,壓低嗓音,道:“廬陵王!”

邱原猛然驚醒,廬陵王安休隆是當今的第八子,接替柳權出任揚州刺史。不過他遠在金陵,又因為遷州治的緣故,並沒有真正接過刺史府的權力,揚州上下人等對這個新上司還沒有足夠的印象。

按程序而言,安玉秀找安休隆申訴,符合明面上的規定。但安休隆實際上只是掛名,具體事務由胡謹負責,真正掌權的人是皇帝,安玉秀或許不知道,或許知道,但不管怎樣,她這樣說話,起碼可以拖延時間,堵住邱原的嘴,解了眼前的危局。

“山陰公主算是皇室裡難得的聰明人!”

朱智站在不遠處的樹林中,望著代表皇家的曲蓋鼓吹,輕聲道:“邱原對付不了她!”

朱睿在他身後,冷笑道:“本朝公主多驕縱無恥,但凡有點風骨的世族,聽說尚公主皆避之不及,只有賀氏為了求晉身榮寵,竟不顧清議,接連和皇室聯姻。如今大難臨頭,一群八尺男兒躲在塢堡裡面,卻讓一女子出頭應對,賀倓好歹是一姓宗主,難道不怕貽笑天下嗎?”

“賀氏原先不過末等世族,全仰仗衣冠南渡時輔佐先皇有功,這才慢慢在江東立足。幾十年來家族中沒有出現允文允武的驚豔絕才,已經有逐漸沒落的趨勢,賀倓想要延續這份基業,聯姻是上上策,也是無奈之舉!”

這時從後軍跑過了一名朱氏的部曲,是朱林讓他來傳訊,複述了邱原和山陰公主的對話,朱睿佩服的道:“果然如四叔所料,邱原不是山陰公主的對手!”

朱智笑道:“阿睿,去請孟行春,皇帝的公主,當然要皇帝的人出面解決!”

孟行春當然來了山陰,明知公主住在賀氏的塢堡,他要是不來,才真的是蠢貨。聽完朱睿話,孟行春嘆了口氣,道:“回去告訴朱侍郎,此間事了,我要去富春住上十天半月,不吃的他家徒四壁,我絕不回吳縣!”

這既是玩笑,也是邀約,朱睿恭謹的道:“假佐若肯賞光,四叔必定掃榻以待!”

邱原不知該怎麼回話,安玉秀說的沒毛病,他勇於陷陣,卻無急智,一時無助的望向旁邊的朱林。朱林雖然腹中有應對的言語,可職下位卑,面對公主沒他說話的份。

“怎麼,邱司馬做不得主?那就請做主的人來,再跟我說話!”

安玉秀轉身欲走,身後傳來一人的聲音:“司隸府臥虎司假佐孟行春,參見公主殿下!”

安玉秀微微一震,停下來腳步,卻沒有即可轉身。臥虎司的大名,她在金陵時聽了太多,但比起其他兄弟姊妹,臥虎司對她而言,就是童年籠罩在頭上的陰影。

安玉秀的嫡親兄長就曾因為在民間胡作非為,激起滔天民憤,被司隸府偵知內情,報於安子道知道,於赤烏殿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面,生生鞭了三十下,打的皮開肉綻,傷到了肺腑,最後不到二十歲就因鞭傷復發鬱鬱而終。安子道事後有些後悔,故而對剛剛出生的安玉秀十分的寵愛,似乎在彌補喪兒之痛。

安玉秀長大後從母妃和下人口中知道了這件舊事,對司隸府的人談不上仇恨,甚至有些懼怕,幸好她持身清正,素有美譽,司隸府也查不到她的頭上,彼此沒有打過交道,一直相安無事。

“孟假佐,起來吧。刺史府辦案,你們司隸府也參與了不成?”

短暫的沈默,安玉秀轉過身,上下打量著孟行春,瞧他斯斯文文的模樣,更像是讀書人,而不像吃人的酷吏。

“回稟公主,此案因內情複雜,牽扯甚廣,且在揚州民怨極大,司隸府奉命協助刺史府徹查,凡涉案人等,不管是誰,一律嚴懲不貸!”

“奉命?奉誰的命?這是開國縣侯的府邸,也是我和駙馬的居所,就是你們司隸府的蕭校尉也未必敢放肆。你膽子不小,敢闖到此地抓人?”

孟行春走前幾步,身子彎曲的彷彿折斷了筋骨的筆桿,低聲說了三個字,道:“奉上諭!”

安玉秀赫然色變!

tanakh 發表於 2019-4-27 09:54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六十五章 吳中細布


“孟行春會跟山陰公主說什麼?”朱睿有些好奇,在他看來,山陰公主如此強勢,孟行春區區一假佐,如何說服她?

“狗隨主人意,既然是忠心耿耿的黃耳犬,咬誰不咬誰,全看主人的意思。”朱智私心中是看不起孟行春的,不是因為他的身份,而是因為他這個人。跟徐佑一樣,朱智也屬於能夠通過現象發現本質的那類人,一眼就看穿孟行春人品低劣,不是可交的朋友。

“四叔是說……”

“從決定對付賀氏開始,已經過了二十多天,你難道沒發現經常跟在孟行春身邊的那個王復很久沒有出現?直到前夜,他才匆匆驅馬趕回吳縣,我查了他的行跡,應該是回了金陵。”

王復?

朱睿努力回憶,好像孟行春身邊有這麼一個人,不過叫什麼名字他從來沒有關注過。司隸府的人有個長處,那就是平凡的讓人無視,跟你擦肩而過多次,還如同一個隱形人一樣。不過讓朱睿覺得慚愧的是,這些時日朱智跟他的起居行至幾乎沒有區別,可眼中看到的東西永遠在自己之上。

他需要學習的地方還有很多!

“上諭?”

安玉秀震驚之後,一時有些羞惱。父皇這是什麼意思,不說一聲就對賀氏動手,讓她今後如何自處,如何面對同床共枕的夫君?

“取來我看!”

“是主上的口敕!”孟行春低著頭,道:“臣是司隸府的人,斷不敢假傳聖諭,欺瞞公主!”

“諒你也沒這個膽子!”

安玉秀靜默了半響,轉頭望著身後幽深的塢堡,彷彿一頭巨獸矗立在山水之間,突然問道:“你告訴我,賀捷到底犯了什麼罪行,竟然惹得父皇大怒,全不顧姻親之情,非要懲治賀氏呢?”

“公主不知道?”孟行春露出訝色,道:“賀捷勾結溟海盜,在揚州各郡四處劫掠良家女子,然後通過白烏商私渡到魏國,賣與當朝權貴為奴。單單被折磨致死的就不下數十人,更不論其他緣故死亡的人數。”

安玉秀雙眸中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道:“賀捷平日裡那麼溫良的君子,豈會做出這樣的事?你們是不是弄錯了?”

“不會有錯!”孟行春靜靜的道:“魏氏的魏度已經招了,白烏商李慶餘也自行投案,還有在各處救出來的女郎,證據確鑿,不容抵賴!”

安玉秀依然覺得孟行春在說夢話,她跟賀捷見過多次,此子處事沈穩,言談知禮,字寫得好,文章作的也好,是賀氏難得的人才,常常被賀朝誇獎是“吾家龍駒”。

這樣的人,不缺錢,不缺女人,也不缺權勢,為什麼要從事這樣天理不容的勾當?

“會不會……他是受人脅迫,不得已而為之?”

孟行春順著她的意,道:“有這個可能,所以必須盡快找到賀捷,讓他到刺史府跟魏度和李慶餘對質,也好早日洗脫罪名。公主放心,若是真的被人脅迫,有我在,定護他周全!”

“好,你很好!”

安玉秀由衷的誇讚了一句,孟行春屈膝跪下,俯首貼地,道:“願為公主效死!”

“起來吧!不過,你們的人不能進去,大父不在,家舅也不在,貿然驚擾了大母和婆婆,我是不依的。”

賀倓原來不在這裡,這個老狐貍,定是溜到別處,任由安玉秀出面硬抗。孟行春深以為然,道:“這樣最好,我們也不想鬧的太難堪。賀山長想必也在堡內,請公主向他陳說厲害,自縛了賀捷送到軍前。如此,大家臉上都過得去,是非曲直,公堂上再見分明。”

賀純是賀捷的父親,沒有官職,但在三吳享有盛名,開設的大禹書院教出了一大批名士,也是賀氏下一任宗主最有力的人選。

“我一女子多有不便……這樣吧,你隨我進去,跟賀二伯談一談,最好能說服他,免得大動兵戈。”

安玉秀似笑非笑,道:“只是不知,你有沒有這樣的膽子?”

孟行春挺直身子,錦緞黃裳,雙翅窮奇,竟有了幾分英勇無畏的男兒氣概,道:“臥虎司,舉綱而萬目理,提領而眾毛順!臣下的膽子,是主上賜予的虎膽!”

安玉秀久在深宮,嫁人後又養在門閥,極少接觸外面的各色人等,雖然聰慧,卻難免經驗疏淺,竟被孟行春給唬住了。深深看了他一眼,似乎要記住這個人,記住這個名字,然後長袖翻飛,回轉塢堡。

“跟我來!”

“成了!”

朱睿看到安玉秀和孟行春一番言語之後,兩人前後入了塢堡,立刻知道談妥了條件,猛擊下掌,道:“今日弄險,總算有了個不錯的結果。”

朱智同樣鬆了口氣,幸好遇到的是山陰公主,她品行出眾,通情達理,若是換了海鹽公主,或者其他幾位無法無天的公主在,今日之事,註定不能善了。

“咱們也走吧。”

“回吳縣?”

“不,回富春!”

朱智上了候在林外的牛車,望著不遠處的刀槍林立,道:“接下來,是刺史府和司隸府的事了!”

“微之,微之……”

顧允提著寬袍,快步在院子裡飛馳,身後的履霜幾乎要跟不上他,氣喘吁吁的道:“明府,小郎在後花園賞竹,不知你今日要來。容我先去……”

話沒說完,顧允推開了後院的木門,雙手叉腰,渾不顧忌個人形象,大叫道:“微之,還不出來接客!”

徐佑躺在湖心中的暖閣裡,擁了擁身上蓋著的薄被,扭頭看到顧允,微微笑道:“大中午的接什麼客?倒是你不請自來,大呼小叫,十足的惡客!”

顧允走到亭子裡,就著火盤暖了暖手,道:“惡客便惡客,難道你還能趕我出去不成?”說著對一邊伺候的秋分道:“秋分,中午多做一碗飯,我不走了!”

徐佑翻了個白眼,沒稀罕搭理他,秋分憋著笑,恭敬答道:“諾!”

履霜這時也跟著到了,累的直不起腰,手扶著旁邊的欄桿,白皙的臉蛋上滲出細汗,說不出的嫵媚動人,道:“明府走的好快……”

顧允笑道:“我急著見微之,方才失禮了,履霜小娘莫怪!”

“不敢!”

履霜躬身一禮,退到了徐佑身側,為他掖了掖被角。顧允豔羨道:“我那邊忙的要死,你倒好,紅袖添香,美人在側,享的好福氣。”

“我可是病人……”

顧允沒有再打趣,關心的道:“現在感覺怎麼樣?”

“好多了,除了不能過累,其他的跟常人無異。”

顧允鬆了一口氣,道:“那就好,我聽醫生說你的脈象並無大礙,可發病這麼急,會不會有什麼隱疾?”

“只是舊傷復發,將養些時日,包管生龍活虎。不信的話,中午用膳時瞧一瞧,我吃它三大碗!”

說笑了一陣,顧允欲說正事,徐佑會意,支開了秋分和履霜,讓她們去廚下準備午膳,道;“希望飛卿帶來的是好消息……”

“賀捷已經拿住,不日將抵達吳縣。朱四叔和子愚先回了富春,接下來,要看胡長史和孟假佐的手段了……”

“拿住了?”徐佑笑的快意起來,道:“難得的好消息!我還以為邱司馬會在山陰碰的頭破血流呢。”

“碰是硬碰了一下,不過孟假佐出面,就是山陰公主也無可奈何。”

“山陰公主?”

徐佑一下子來了興致,在他的那個時空裡,山陰公主劉楚玉可是一個非常出名的人物,畢竟擁有三十多個面首的公主並不多見。當然,山陰的封號,歷朝歷代並不是劉楚玉獨有,只是猛然聽到這兩個字,感覺十分的有趣。

顧允簡單介紹了一下山陰公主安玉秀,徐佑聽的明白,這個山陰公主跟前世裡的那個完全是兩種人,一個懷瑾握瑜,一個放浪形骸,沒有可比性。

“賀捷雖然到案,但我擔心他不會老實交代罪行。拖延下去,恐怕會生出變故。”顧允眼中透著憂慮,道:“賀開國始終沒有表態,這次山陰對峙,也避到錢塘江遊船釣魚去了,自始至終沒有露面。此公不是一般人物,心思深沈,不知會不會在背後搞鬼……”

“無妨!”

徐佑咳嗽了兩聲,顧允忙坐到近前,學著履霜的樣子為他掖了掖被角,“我對賀倓所知不多,不過觀其行而知其人,從他讓山陰公主出面就可以看出,此公是個厲害角色。邱原兵鋒逼近,若是俯首聽命,未免顯得太好欺辱,所以通過山陰公主,可以讓天下人看一看,連皇帝的女兒都不能阻止刺史府的兵,被抓了人,不是他賀氏無能,而是具備不可違抗的原因。其次,賀捷自作孽,不可活,再怎麼抵抗,難道還能抵得住臥虎司的審訊?到時候人證物證俱在,法理昭昭,賀倓又能怎樣?去金陵找主上哭訴?只能自取其辱!”

“那倒也是!”

顧允嘆了口氣,道:“經此一事,三吳世族再不能像以前那樣同氣連枝,互為奧援了。尤其賀魏兩家,出了這樣的敗類,連累家門,可惜可嘆!”

“飛卿太過忠厚,對賀魏而言,或許這是一次莫大的機遇也說不定!”

顧允奇怪的看著他,道:“魏氏的魏文暄閉門思過,賀氏的賀倓估計要被剝奪開國縣侯的爵位,並折進去兩位子弟,其他的處罰不知還有多少,怎麼看也稱不上機遇吧?”

“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伏,飛卿要想在仕途多有建樹,就要學會去揣摩主上的意圖……”

徐佑點到即止,顧允若有所思,這時幾個女郎從牆外走過,不知誰人的清脆歌聲飄過高牆。

“吳中細布,闊幅長度。我有一端,與郎做褲。”

“微物雖輕,拙手所作。餘有三丈,為郎別厝。”

歌聲反覆吟唱,纏綿悱惻,動人心弦,兩人並肩看著岸邊搖曳的黃竹,靜聽牆外傳來的西曲歌謠,一時心平氣閒,說不盡的愜意!

tanakh 發表於 2019-4-27 09:55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六十六章 自此無心愛良夜


顧允擔心的情況沒有出現,賀捷被押送到刺史府後,先是抵死不從,後來經不住臥虎司的刑訊,很快敗下陣來,沒抵抗多久就招認了全部罪行。一直沒露面的賀倓彷彿消失了一樣,包括整個賀氏,沒人來刺史府打探消息,也沒人托請走走門路,甚至連賀捷在牢房裡的吃穿用度也不聞不問,好像真的完全放棄了他似的。

五日後結案,刺史府上書朝廷,奏報此案的始末詳情。司隸府通過另外的途徑也作了彙報,比起刺史府的奏章詳盡了不知多少倍,涉及的內容也更複雜,更觸目驚心。原來賀捷等人並不是單單掠賣人口,甚至還偷偷的販賣江東各郡的優質米糧到缺糧的魏國去,除此之外,在他們的私渡名單上,赫然出現了雷公弩等軍國重器。安子道御覽之後,勃然大怒,召來中書、尚書和門下三省長官集中朝議,然後在一日內連發了七道敕文:

褫奪賀倓的開國縣侯爵位,歷年的賞賜也悉數追回;關閉大禹書院,勒令賀純閉門思過,終生不得開學講經;山陰公主安玉秀擅自頂撞刺史府,降為冠軍公主,冠軍縣屬於南陽郡,而南陽郡在魏國的手中,也就是說安玉秀由山陰上縣,貶為僑郡僑縣的公主,食邑和收入將會銳減,名聲也因此大損;駙馬都尉賀朝教妻不嚴,治家無方,罰俸三年,其父親、御史中丞賀晟受連累,降一品任給事中、罰俸三年;除此之外,所有賀氏子弟三年內不得參與大中正定品,更不得出仕為官。

還有魏氏,同樣的該閉門閉門,該思過思過,該褫奪封爵和官職的一應罷黜,比起賀氏只重不輕,兩姓門閥由此元氣大傷。

至於賀捷和魏度,卻是兩種不同的結局。魏度身為從犯,被判自盡,賜毒酒,留了全屍。賀捷身為主犯,卻因為“八議”制度,即:議親,議故,議賢,議能,議功,議貴,議勤,議賓。符合議親、議能,親是皇親國戚,能是文才吏干,賀捷都沾了邊,所以由大臣酌情定了斬刑,報給皇帝,依例減一等,最後判了流放三千里,至寧州煙瘴之地服苦役。

徐佑知道結果後,曾說了這麼一番話:“作惡不是不行,要看出身,還要看才幹。魏度死就死在,既沒有皇親的名份做護身符,也沒有天下知聞的才學來激起上位者的憐惜。所以他死了,賀捷卻活了下來,或許不公平,但很現實!”

處罰過後,論功行賞,顧允主政錢塘以來,屢破要案,居功甚偉,又能未雨綢繆,提出和掠掠買同罪之法,忠廉勤能,四賢兼具,故超擢為吳郡太守;散騎侍郎朱智,運籌帷幄,為國家社稷除此巨賊,特晉北中郎將、加關內侯,成為正四品的高官;另外,朱睿勇冠絕倫,召入禁中為殿中都尉,雖是八品小官,但也算得上天子近衛,前途一片光明。

其餘,諸如揚州長史胡瑾公忠體國,陟為御史中丞,司馬邱原,勇於任事,拔為折衝將軍、揚州都督府護軍,餘者皆有封賞。

然而賀魏兩人勾結抄賊和商賈,大肆劫掠良人,殘害無辜,一經宣揚,在民間引起極大的爭議,不時有鄉間德高望重的耄耋老者,聚眾各縣、郡、州府衙門,擂鼓喊冤,憤憤不平。顧允隨即上書,要以官位換得朝廷通過掠買同罪之法。安子道親自下旨撫慰,駁回辭官之舉,允其改律所請,朝議翌日通過此律法,頒行天下。並令有司從公中支取錢米,對受害百姓進行補償和安撫。

揚州民心大安,顧允的聲望一時無兩,年輕一輩中再無第二人能夠抗衡!

這日徐佑身子大好,趁著天氣不錯,站在院子裡慢條斯理的打了套太極拳,想要舒活下筋骨。左彣在旁邊看的瞠目,卻不好意思開口問,何濡就沒他這麼好人品了,譏道:“七郎,你這是什麼拳?綿軟無力,遲緩呆滯,莫非是睡夢中自創的麼?”

徐佑前世裡算是個太極愛好者,有錢有勢之後拜訪了不少太極名師,但欺世盜名之輩太多,沒學到什麼精髓,也就是個強身健體的作用。聽何濡調侃,笑道:“其翼,你上來過過招,這軟綿綿的拳要是不能把你打的鼻青臉腫,我今晚餓肚子,不吃飯!”

何濡可不上當,道:“我是謀士,動口不動手。七郎真有信心,乾脆跟風虎打一場,我出十兩金子,押風虎贏!”

旁邊坐著的履霜跟著叫好,道:“我也壓風虎郎君,嗯,押一千錢!秋分,你押不押?”

秋分的目光始終沒離開過徐佑的身子,這次突然暈倒,讓她徹夜擔心,到現在還沒有從驚慌中解脫出來,生怕他練拳過累導致隱疾復發。聽到履霜的聲音,急忙搖手,道:“我沒錢……”

何濡奇道:“七郎還剋扣你的月俸啊?豈有此理,扣了多少錢,我給你討回來!”

“不,不是!”

秋分臉都紅了,道:“我的錢反正都是小郎給的,沒什麼剋扣不剋扣……再說現在府裡缺用度,我先攢下來,以後還能應急……”

徐佑知道她想起了當初在義興時連口飯都吃不飽的窘境,那可真叫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收了拳勢,走到近前,摸摸她的頭,道:“沒事,你跟著履霜押風虎贏就是了,穩賺不賠!”

“好,來來,開局,開局!”何濡高興的起來張羅,左彣無奈道:“其翼,我跟郎君是對手,按規矩不能下注。你、履霜、秋分都押我贏,這賭局怎麼開的起來?贏誰的錢去?”

“咦?”

何濡呆了呆,以他的智商,幾乎不可能出現這種烏龍事件,不得已乾咳兩聲,道:“無妨,咱們把規矩改一改,你和七郎都可以下注。”

徐佑笑道:“可以啊,風虎你押誰?”

“郎君,恕我大膽,這次押我自個贏!”

“好,我也押你贏!”

眾人一愣,面面相覷,然後發出哄堂大笑。何濡黑著臉,道:“不行不行,這不是耍賴嗎?”

“呸!我看就你賴皮!”

徐佑懶得理他,拿起準備好的巾帕在熱水盆中濕了濕,擰乾擦了手臉,道:“給飛卿準備的禮物怎麼樣了?”

履霜忙道:“都準備好了,一尾桐木琴,一隻雉雞,兩枚白玉璋,五幅吳中山水畫,十把青竹摺扇,還有硯台、竹匣、瓷器、茶葉若干。”

“雉雞?”左彣迷惑道:“送雞做什麼?”

其他的都可以理解,唯有雉雞不解其意,何濡解釋道:“雉雞不食誘餌,不懼威逼,被活捉也會自殺,有寧死不屈的節操,所以士人之間送雉雞,表達內心的敬意和讚美忠信,也有互相砥礪的喻義。”

“原來如此!”左彣對履霜很是佩服,才學不亞於讀書人,道:“怪不得郎君將此事交給履霜去辦。”

徐佑聽了履霜的清單,眉頭微微一皺,道:“一共花了多少錢?”

“共兩萬七千餘錢!”履霜看著徐佑的臉色,心中忐忑,道:“是不是太簡陋了?我馬上去補辦……”

“對一郡太守而言,確實簡陋了些,不過對飛卿而言,他絕不會收咱們這麼多禮物的,就是送過去,也會原封不動的退還。”徐佑笑道:“別的東西都算了,能退回店舖的退回去,不能退的留下來自用。你去取一把團扇來,對了,還有筆墨!”

履霜應聲去了,拿來團扇後,研墨潤筆,交到徐佑手中。徐佑左手執扇,右手執筆,想起跟顧允這一段風雲際會,心中豈能無感,千言萬語,化成殘詩兩句:

自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送去吧,告訴飛卿,我抱恙臥床,不能為他送行,但願吳縣的明月,依舊如同錢塘的迷人!”

三日後,顧允乘舟船離開錢塘,李定之、杜三省以及衙門的眾吏卒齊到碼頭送行,不知從哪得到消息的錢塘百姓蜂擁而至。少時,碼頭上密密麻麻的聚攏了不下千餘人,還有許多從別的郡縣跑來的民眾,大都是白蛇案中從元陽靖廬挖出枯骨的死者家眷,哭喊聲響徹雲霄。

顧允矗立舟頭,眼眶濕潤,三次拱手下拜,對身後站著的鮑熙嘆道:“我來錢塘不過一年,又為錢塘百姓做過多少好事?只不過毀了天師道揚州治的魔窟,救了幾個被劫掠的女郎,論起功勞,跟朱四叔和徐微之他們比起來,又算得上什麼?但百姓卻不覺得如此,他們會將你的微末之功牢牢記在心上,宣揚你的美名,鼓吹你的德望,我實在汗顏,也愧疚不已。”

“明府數次冒天下之大不韙,與門閥和朝廷針鋒相對,幾乎押上了身家性命和仕途前程,百姓心中自有明鏡,可以照出為官者的得失、善惡和功過,今日的盛況,明府當之無愧!”

顧允沒有說話,從腰間解下徐佑送他的摺扇,打開來看著上面的兩句詩,眼中浮現難以言述的男兒情誼,回首遙望越來越遠的錢塘城,喃喃道:“自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微之,珍重!”

tanakh 發表於 2019-4-27 09:55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六十七章 新官上任三把火


新任錢塘縣令陸會剛滿三十歲,白面長鬚,身材矮小,右耳生有突起的贅肉,很不雅觀。揚州大中正不喜他的儀容,加上是陸氏庶出子弟,給他的定品並不高,所以二十五歲才得以出仕,比其他門閥子弟足足晚了五年,又在各州郡下縣輪轉任職,直到顧允高昇,才通過家中運作,調到錢塘這個上縣任親民官。

陸縣令上任,第一把火就燒到了詹氏頭上。白蛇案後,屬於詹珽的家產全被官府查封,後來由顧允做主,將至賓樓重新給了詹泓,其他田宅分別給了詹天和詹熙。詹泓經過這段時間的用心經營,已經初步恢復了至賓樓的舊觀,每日留宿用餐的顧客如流水般進進出出,利潤極大。

誰知這日一早,突然來了一大群衙卒,粗魯驅趕至賓樓的客人,並查封了存放銀錢的庫房,抓了所有的掌櫃和侍者,關進衙門的監牢裡不許探訪。詹珽得到消息後急忙前往縣衙疏通,誰知杜三省避而不見,李定之只會打哈哈,不肯給句實話,最後忍痛使了十萬錢,他才答應去找縣令說情。

就這樣過了三天,詹珽坐臥不安,李定之那邊給了回話,陸會覺得這些家產原屬於詹珽,詹珽戴罪,被流放邊境從軍,他的家產自然歸公。詹泓想要也不難,可以拿錢贖回去,至於需要花費多少錢,這個倒是可以商量。

詹泓聽的目瞪口呆,官字兩張口,真是一口黑,一口白,徒呼奈何?詹氏現在大不如前,經過多番波折,連普通的士族都比不了,無力對抗一縣明府,只好低頭服軟,通過李定之和陸會討價還價。

不知是不是運作這個錢塘縣令花了陸會太多的積蓄,獅子大開口,要詹泓用三百萬錢贖回至賓樓。詹泓自身體殘疾,心灰意冷,淡出詹氏的權力核心多年,往常只領些例錢外加田地收租來養家餬口,也沒經營過什麼買賣,身家有數十萬錢頂了天去。後來詹氏分家,分給他的大都是田宅等死物,雖說接了至賓樓這兩月勢頭不錯,可無論如何湊不夠三百萬的現錢。再說至賓樓撥筋去骨也值不了這麼多錢,咬死了只肯給陸會五十萬錢略表寸心。

一個要三百萬,一個給五十萬,要價的狠,還價的更狠,這筆買賣怎麼談的攏?陸會覺得面子受到了極大的侮辱,派戶曹椽趙衰對掛在詹泓名下的蔭戶佃客進行檢籍,逐門逐戶,無有遺漏。

楚律上承魏制,規定官品第一第二者佃客無過五十戶,第三品十戶,第四品七戶,第五品五戶,第六品三戶,第七品二戶,第八品第九品一戶,但實際超過此數的何止百倍千倍?這些人不需要向朝廷納租服役,所以許多農戶寧可放棄自由民的身份,自願成為士族的蔭戶佃客。針對這種情況,朝廷會經常性的進行檢籍,把超出數目的蔭戶重新編入戶籍,並對隱瞞的士族加重處罰力度。

不過,在門閥政治的操控下,檢籍成為一種例行公事,只要不是故意找茬,一般都得過且過,沒人當真。這次陸會派人去查詹泓,擺明了打擊報復,卻又讓人無話可說,為官之道沒學多少,整人的法子倒是融會貫通。

詹泓起先定了七品,後來身殘,被大中正降到了九品,也就是說,按律他只能蔭一戶。實際上分家前他有五戶佃客,分家後又多了百傾,佃客也隨之多了三十戶。這些佃客裡有齊民,有流民,身份各異,卻都是違法的存在,簡直一查一個准。

顧允任錢塘令時正直清廉,戶曹椽趙衰懼怕,平時不敢搜刮,少撈了不少的油水。這次得到陸會的授意後,如同餓狠了的豺狼,瞧著詹泓的宅院不停的吞嚥口水。上門就翻箱倒櫃,搞了個雞飛狗跳,不僅將所有蔭戶不分男女老幼全都抓走,連詹泓的僕從侍婢也抓走了好幾個,至於順手盜走的錢財器具更不在少數。

詹泓氣得差點吐血,再找李定之說項,卻連縣丞的大門也進不去。這時一直避而不見的杜三省找到他,勸他去跟縣令道個歉。當然了,價錢不是之前的三百萬了,包括違禁收留蔭戶、私藏流民之罪,想要全部擺平,至少七百萬錢!

詹泓百般無奈,卻也知道民不與官斗,繼續跟陸會對抗下去,只會更加的舉步維艱。於是掉頭去找兩位兄長求救,詹天和詹熙一嗜酒,一嗜賭,分的家當還不夠自己揮霍,如何肯給詹泓,雙手一攤表示愛莫能助。這也是大姓士族不願意輕易分家的原因所在,一家人遇到難處,同氣連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再內鬥內亂,也要集體想辦法出主意。現在分了家,名義上還是一姓,實際上已經是兩家人了,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誰會捨得傾囊相助呢?

求救無門,說合無望,陸會給了詹泓七天限期,七天要是還不交錢,立刻上稟中正,奪了他的九品評狀,再依律治之笞刑,到時候斯文掃地,莫要怨天尤人!

詹泓頓時陷入絕境!

也是在此時,他突然想起詹文君離開錢塘時的一席話:日後若是遇到不可開解的難題,去找徐佑幫忙,他是溫潤君子,卻智計百出,定能護你周全!

詹泓聽說過徐佑這個人,義興徐七郎嘛,只要不是耳聾目盲之輩,都知道他的名聲。但是時至今日,家破人亡,不明白阿姊為什麼對他另眼相看,竟邀往明玉山住了一些日子。他是讀書人,以為徐佑只是赳赳武夫,心下並不認同阿姊的看法,所以從未跟徐佑有過聯繫。加上之前順風順水,也沒必要去找他,現在遇到詹文君說得不可開解的難題,權當死馬作活馬醫,備了禮物,敲響了靜苑的大門。

接到拜帖,徐佑愣了楞,才想起這位詹泓是詹文君的八弟,被詹珽陷害眇了一目,斷了三指,最受詹文君的疼愛。雖然不知他登門拜訪的用意,但瞧在詹文君的份上,怎麼也得倒履相迎。

“見過郎君!”

進了大堂,一眼掃過陳設,結合剛才一路走來在院子裡的所見,詹泓對徐佑的觀感大為改變,能將宅院修得如此雅緻,一定不會是俗人。

徐佑還禮,請他落座之後,笑道:“早聽郭夫人說起過你,一直緣鏘一面,沒想到今日終於得償所願!”

徐佑的熱情讓詹泓有些忐忑的心平穩了幾分,自嘲道:“我容貌鄙陋,平時多待在家中讀書,一般很少出門。要不是今日走投無路,也不會冒昧打擾郎君!”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徐佑看他神色悲愴,吩咐秋分上茶,寬慰道:“不用急,慢慢說。如果真的遇到麻煩,我能力所及,當盡心相助!”

聽詹泓說了事情的起因,徐佑驚詫莫名,他事先已經從顧允口中得知接任錢塘縣令的是陸會,但聽顧允說此人歷練多年,官聲尚可,不料剛來沒幾日,就拿詹泓開刀。

詹氏也不知今年走了哪門子的霉運,天師道欺負,換個新縣令也欺負。徐佑真想讓詹泓去看看祖墳的風水,是不是埋錯了地方。

“要是僅僅涉及至賓樓,此事好辦,至賓樓是顧府君許你的,陸縣令斷沒有收回去的道理。只不過現在難辦的是,你門中的蔭戶超出了朝廷規定的額度,真要按照律法,恐怕鬧將的不可收拾。”

蔭戶制的初衷,是為了避免豪強大戶兼併土地,不過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經過百年莊園經濟的演變,蔭戶制實際上名存實亡。可朝廷並沒有明文取消蔭戶制,陸會拿住這個作把柄,詹泓就是告到金陵也無濟於事。

“哎,早知陸會這麼難纏,早先就該給他三百萬錢,省卻多少麻煩!”

破家縣令,滅門令尹,親民官品階雖低,卻直接面對萬千百姓,手中權力說小極小,說大卻也極大。詹泓出身詹氏,曾是錢塘中等士族,如今雖沒落了,可底子仍比普通寒門強上許多,面對陸會的威逼幾無招架之力,更別說那些老百姓,真真是官府刀俎上的魚肉。

詹泓打心底覺得懊悔,但世間沒有後悔藥,垂頭喪氣於事無補。徐佑想了想,道:“杜縣尉肯提點你,說明也看不慣陸縣令的做派。稍後我去拜見他,探探口風,陸縣令要只是求財,說不定能夠尋到兩全其美的法子。”

詹泓千恩萬謝的離開,何濡從內堂轉出來,道:“詹氏除了一個詹文君,其餘人等皆庸碌之輩,怪不得先後被別人盯上,也是命數使然。”

徐佑嘆道:“說不得要跟陸會打打交道……秋分,去叫風虎來,我要出門!”

想在錢塘安身,縣令是第一個不能得罪的人,他跟何濡商議過,陸會初來乍到,立足未穩,要拜訪他也得找一個合適的機會。只不過因為詹泓的緣故,這個機會提前出現,卻未必合適。

“陸會的吃相是難看了些,可正因為難看,才說明他志在必得。七郎為詹泓出頭,不怕徹底得罪了陸會嗎?”

“他是詹文君的弟弟,我能見死不救嗎?”

徐佑在履霜的服侍下穿好厚衣,無視何濡擠眉弄眼的笑意,淡淡的道:“何況,陸會的人品要是真的如此卑劣,早晚會得罪他,不如先拿詹泓試一試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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