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寒門貴子 作者:地黃丸 (連載中)

 
tanakh 2019-4-8 20:34: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2 106235
tanakh 發表於 2019-4-30 18:44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九十八章 六字之師


    “數年前我從義興至宛陵訪友,途徑敬亭山,因久聞此山美名,所以登山尋幽探勝。至半山腰時,遇到一位披赤衣的僧人,他被毒蛇咬了足,危在旦夕。我們徐氏馬上征戰,府中最多得就是各種各樣的傷藥,也是有緣,那次我恰巧隨身帶有蛇藥,給那僧人拔毒外敷,將他從鬼門關前拉了回來。”

    徐佑深諳講故事的幾大要素,開篇設了個危局,挑起了大家的好奇心,然後緊急施藥救人一命,布下懸念,吸引他們繼續聽下去的動力。但這些又跟方才說的“該吃飯”有什麼關係呢?抱著這種期待,眾人欲罷不能,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後續發展。

    這就叫層層下套,環內有環,擱在後世,小說的結構已經被解析到精妙入微的地步,徐佑的這點小心思不值一提,可在當下,卻能讓人不由自主的入迷。

    聽說佛祖講經時,舌燦蓮花,能夠聽得頑石點頭,徐佑沒有這樣無邊的法力,只好運用些小技巧,大道殊途同歸,無非是給人洗腦,佛祖有佛祖的法子,凡人也有凡人的法子。

    “我問僧人法號,他自稱拾得,孤身雲遊至此,沒想到差點喪身小小的蛇兒口中。我見這僧人言語有趣,不愛說些雲山霧罩的晦澀道理,左右無事,和他閒聊起來。期間聊起修行,我問拾得,你修道數十年,還用功嗎?拾得回說,用功!我再問他,怎麼用功……”

    徐佑端起茶杯潤了潤嗓子,竺法言身後那個一直沒說過話的壯和尚急急問道:“怎麼用功?”

    這人身高八尺三寸,雙臂粗大,拳頭握起來如同鐵鉢,跟袁青杞手下那個鄧滔有的一比。說話時音聲如鍾,在廳堂間來回激盪,震耳欲聾。徐佑就算武功盡失,也看得出這和尚一身橫練功夫,刀槍不入,已經練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他慢條斯理的放下茶碗,道:“拾得說,飢來吃飯,困來即眠,這就是他的用功!”

    壯和尚哈哈大笑,道:“我當哪裡來的高僧,原來是唬弄人的!飢來吃飯,困來即眠,世間人不都是如此嗎?這叫用功,那天下人人可成佛了!”

    徐佑猛的一擊掌,大有和壯和尚相見恨晚的意思,道:“我也是這樣問他的,你猜拾得怎麼說?”

    壯和尚一愣,想來英雄所見略同,再看徐佑十分的順眼,道:“我猜不到,他說什麼……不過一個信口胡言的諞佞之徒,聽不聽也不打緊!”

    “我原也如是想,可聽了拾得的話,才知有眼無珠,差點錯過了真佛!”

    “啊?這麼厲害,你說來我聽聽!”

    壯和尚心性淳樸,被徐佑勾引著一唱一和,倒像極了捧哏的。有捧有逗,相聲的枱子就搭起來了,一群人眼巴巴的等著,胃口被吊的高高在上,徐佑笑道:“拾得說,我跟世人不同!”

    “如何不同?”

    這次問話的是竺法言,壯和尚張了張嘴,他的台詞被師尊搶了去,頓時有些委屈,又不敢抗議,對徐佑投去歉然的目光,似乎在說我不能陪你玩了,然後默默退了下去。

    徐佑不敢託大,躬身施禮,道:“拾得說,世人該吃飯時百般要求,該睡覺時千般計較,他們的用功,要的太多,而我的用功,不過一頓飽,一宿覺,所以不同!”

    “一頓飽,一宿覺……一頓飽,一宿覺……啊!”

    竺法言雙眸大張,手中念珠砰然斷裂,立身站起,再無一點老態龍鍾的腐朽之氣,道:“拾得僧在何處寺院修行?我當立即前往,拜晤大德!”

    能被竺法言稱一聲大德,可見這番話透出的佛理給了他多大的觸動,徐佑搖搖頭道:“我問過他,只說是雲水僧,四海為家,並無安單的寺院。”

    遊方僧人到寺院借住掛單,都住在雲水堂,所以也叫雲水僧,等到住的時間長了,通過層層考察,可以作為寺院的清眾,從此常住修行,就是所謂的安單。

    “可惜,委實可惜!”

    竺法言毫不掩飾臉上的懊惱神色,那個叫竺無覺的老和尚侍奉座前十二年,還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湊到近前,低聲道:“師尊,披赤衣,這個拾得應該是北邊的僧人……”

    竺法言眉頭微微一皺,又緩緩坐了回去,恢復了起先的枯槁模樣,道:“我竟忘了,原來是北宗的和尚!”

    佛教規制,僧眾有三衣,五布條縫製的五衣,七布條縫製的七衣,九布條縫製的祖衣,這三衣統稱為袈裟。並且顏色上也有嚴格的限定,一是不能用青黃赤白黑五正色和純色,二是必須在新衣服上點一處其他的顏色,也稱為壞色和點淨。不過什麼文化傳到中國都會被改變和同化,佛教也不例外,在漢朝時僧眾常常穿著五正色之一的赤色僧衣,即為“披赤衣”,後來也多有黑、白、黃等正色僧衣出現,不足為怪!

    楚國的佛門僅有黑、白兩色,品階在東序六知事、西序六頭首以上的著黑衣,其下的著白衣。而披赤衣的習俗則是北魏佛門獨有,北宗號稱正統,上承漢魏,所以門下比丘皆著赤色。其實說白了,這也僅僅只是同化後的漢魏習俗而已,跟佛教原產地的所謂正統大不一樣。

    壯和尚俯身撿起四散的念珠,心中卻在思索徐佑轉述拾得的話,一頓飽,一宿覺,聽起來也尋常,為何師尊大驚失色?莫非這六個字裡包含著什麼至道不成?

    他想的出神,一頭撞到了旁邊一人的屁股上,那人摀著屁股誇張的叫了起來,道:“好沙彌,陳年老痔都給你撞破了!”

    眾人哄笑,壯和尚滿臉通紅,還不忘解釋,道:“我年滿二十歲,受了比丘戒,不再是沙彌了!”

    瞧著他呆呆傻傻的樣子,有人忍不住喊道:“修永,你一向善謔,今日卻捉弄起小沙彌了!”

    壯和尚急忙道:“比丘,比丘,不是沙彌!”

    沙彌入門,在七歲至二十歲間,然後由十位大德高僧共同授予比丘戒二百五十條,即成比丘。授比丘五年後,方可離開師尊,獨自修道,遊方天下。

    又是一陣大笑,不少人東倒西歪,笑的眼淚都出來了,江左名士,率性隨心,大抵如此。竺無覺很是生氣,覺得丟了佛門的臉面,拉著壯和尚回到竺法言身側,道:“無塵,你不要說話!”

    壯和尚法號竺無塵,可憐兮兮的眨巴眨巴眼睛,道:“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再不聽話,回寺後禁食三日!”

    “好,好,我聽話就是,千萬不要禁我的食!”

    滿堂的恥笑,兩弟子的爭執,竺法言並不理會,也不會放在心上,他轉頭望向張紫華,昏濁的眼珠子卻彷彿兩盞光華不滅的夜燈,道:“徐郎君說的是,飢來吃飯,這才是真正的至道。論衡固然事大,卻無法填飽肚皮,哪還爭個什麼,論個什麼呢?”

    “恭喜上座,修行又精進了!”

    張紫華是行家,只看竺法言的神態,就知道他的佛法修為再次躍升了一個台階,艷羨道:“怪不得竺宗主常說上座的悟性為大楚沙門之首,僅聽旁人轉述的一則小故事,就能開悟佛法真諦,佩服之極!”

    竺法言笑了笑,道:“若非徐郎君記得清楚,說得明白,活靈活現,就跟親耳聽到的一般無二,老僧就是天大的神通,也不可能從中開悟出道理來。”

    張紫華掃了徐佑一眼,又露出狡黠的頑童神情,道:“如此說來,上座豈不是欠了徐佑這小子一個人情?”

    大廳內霎時安靜下來,每個人的心裡都在想著同一個問題:竺法言的人情,究竟代表了多大的好處?想要算明白,估計沒個十天半月是不行的。

    竺道融大弟子,大德寺上座,揚州佛門的領袖,有錢有權有勢,他的人情,不說無價,也至少價值連城,只不過很少有人有機會讓他欠自己一個人情。

    不少羨慕嫉妒恨的眼光在徐佑身上游弋,徐佑卻沒因此迷了心竅,這個人情可比燙手山芋還燙!開玩笑,跟佛門扯上關係,天師道那邊怎麼辦?兩虎相爭,最明智的選擇就是藏在暗處搞風搞雨,明面上保持中立,兩不摻和,他一個螞蟻大小的角色,不跳出來,沒人在意,要是蹦躂的歡,隨便一方都能輕易的捏死他!

    不等竺法言說話,徐佑不卑不亢的道:“拾得和尚點化我,是因為我與佛有緣。我今日有倖開解上座,也是因為上座與佛有緣。歸根還是一個佛字,佛祖普度眾生,心無罣礙,又何曾要求眾生還佛祖的人情?”

    竺法言雙手合什,宣誦佛號,道:“阿彌陀佛,徐郎君有大慧根!”

    這是什麼節奏?

    難不成下一句就是要度我皈依?

    徐佑趕緊道:“在下愚鈍,不知何為慧根?上座言重了!”

    “於法觀達,目之為慧,慧能生道,道名為根。所謂慧根,就是你與佛祖的緣份,徐郎君不如剃去煩惱絲,皈依沙門可好?”

    壞了,壞了,我就是老禿驢肚子裡的蛔蟲,怎麼一猜一個准呢?

    徐佑乾咳兩聲,道:“我塵念未了,六根不淨,還想著多娶幾房妻妾,開枝散葉,傳宗接代,若是入了佛門,難免做出讓佛祖蒙羞的禍事,還是不去為妙!”

    竺法言也不強求,道:“塵念未了,終有了時;六根不淨,終有淨日。郎君佛緣深厚,不急,我靜候之!”

    徐佑忍不住想要罵人了,扯淡來扯淡去,原來是想忽悠他當和尚。重生一次,要是真當了和尚,那才叫腦袋被驢踢了,傻的可以!

    張紫華瞧的有趣,笑道:“徐佑少年心性,如何肯跟你出家,上座未免太急切了!好,還是那句話,飢來吃飯,都祭酒,你覺得呢?”

    都明玉不知是何緣故,少言寡語,極少參與話題,除非有人問到,才勉強作答,道:“飢來吃飯,確是正理!不瞞大中正,我這腹中,早就哀鳴嗷嗷了!”

    哀鳴嗷嗷一語,出自《詩經?鴻雁》。張紫華左右攜了竺法言和都明玉的手,爽朗笑聲遍佈雨時樓,道:“鴻雁於飛,哀鳴嗷嗷。維此哲人,謂我劬勞。我就厚顏作了哲人,來安撫兩位的腹中哀鳴!”

    宴會就在這座大廳裡舉辦,眾人隨著張紫華先到三樓外面的走廊上賞景,幾十個僕役輕車熟路的收拾好東西,抬上吃飯用的案几,依次擺放停當,然後不過一刻鍾,各種熱騰騰的美食就端了上來。

    等各人重新入座,竺法言招呼道:“徐郎君,你來我旁邊就食,老僧尚有疑慮,想請你解答!”

    徐佑明白,今天算是被和尚纏住了,肩頭輕輕碰觸顧允,顧允忙道:“上座,我跟微之是好友,多日未見,著實有許多話要說。不如等雅集散後,再令他聽上座教誨!”

    以顧允的為人,等閒不會駁尊者的面子,但是竺法言想要度徐佑出家,不僅嚇到了徐佑,也嚇到了他,所以出頭留人,也顧不得竺法言高興不高興了。

    “教誨不敢當,三人行必有我師,徐郎君為我六字之師,是老僧聽他的教誨還差不多!”

    徐佑後背的冷汗都快要下來了,竺法言再吹捧下去,怕是走不出這座雨時樓就要被陸緒生吞活剝。本來不出意外的話,陸緒才是雅集的絕對中心,上至張紫華、竺法言、都明玉,中至顧允陸會等大小官吏,下至一樓那些普通士族和寒門子弟,人人都要圍著他轉,可經過竺法言這樣一打岔,徐佑卻成了大家關注的焦點,還是唯一的焦點!

    雅集是逐名地,可以想見,徐佑的名聲將隨著竺法言的看重而傳揚出去,陸緒徹底成為陪襯和背景牆,以他的清高孤傲,如何肯甘心?

    不甘心就要反擊,陸緒的反擊很簡單,談玄論道,都是佐酒的小菜,真正的盛筵,是文才,是詩才,是滿腹的經綸,是出口的華章!

    徐佑長於舌辯,不過巧言令色之輩,是該讓他見識一下,什麼才是三吳第一才子的真正實力!

    “大中正,枯坐飲酒太無趣,不如我重提舊議,從士子中挑出十人和徐郎君論詩。當然,為了公平起見,我也同時接受這十人的挑戰。”

    張紫華蒞臨雅集的目的,終究是為了挑選賢才,當即下了決定,道:“好,以詩下酒,酣暢淋漓,就允你所請!”
tanakh 發表於 2019-4-30 18:45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九十九章 道人有道山不孤


    陸緒提議,張紫華拍板,其他人起鬨,卻沒人問徐佑到底願意不願意。他是庶民,沒有家族依仗,於是他的態度沒人在乎,就好比一隻狗,給你骨頭得接著,給你鞭子也得受著,狗的心裡怎麼想,其實並不重要!

    顧允同樣沒有反對,不過他的出發點跟陸緒等人不同,他對徐佑有信心,別說十人論詩,就是五十人,百人又如何?才華就像放在布袋裡的錐子,略微受點外力的壓迫,立刻冒出尖來,擋也擋不住。

    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依,在別人看來,這是對徐佑的羞辱,但在他看來,這卻是徐佑難得的良機!

    很快,陸緒從三樓二樓的高門子弟中挑出了九人,一樓沒有一人入選,然後對張紫華道:“還有一人,要大中正親自點將!”

    “說吧!”

    “諸暨張墨!”

    張紫華笑道:“我猜就是他!好,來人,召張墨上樓!”

    侍立一旁的隨從應聲將去,張紫華又道:“等等,陸縣令不是呈了五人的詩作嗎,讓他們都上來,我見一見!”

    經過漫流橫渡和觀壺吟詩兩關,最後陸會定了五人呈送,這是大中正擢才的路數之一。畢竟參加雅集的人太多,單單二三樓的門閥世族已近二十人,再加上一樓的二十二人,足足四十人之多,張紫華不可能一一詢問。所以事先設了兩關,刷掉不合格的,濫竽充數的,缺乏急才的,再從通關的人中選出出類拔萃的五人,可以進入張紫華的視野,也算是給那些普通士族和寒門子弟一個晉身的機會。

    說的通俗點,這叫“使野無遺才”,正是朝廷設立中正官的目的所在!

    “大中正請張墨、胡信、紀英、譚樂、姬玉堂五位郎君上樓用膳!”

    聲音傳出,一樓大堂內立時沸騰,但凡躋身雨時樓內,誰不想上得三樓,被張紫華定品評狀,光宗耀祖?

    “胡郎君,恭喜,恭喜!”

    “臨海胡氏,自郎君始,將大放異彩了!”

    “日後高昇,還望記得我們這幫故友……”

    胡信在一樓算是瘸子裡面挑將軍,站在頂端的人物,出手又一向闊綽,身邊聚攏了不少狐朋狗友。有四五人帶頭,就算有些人自命清高,卻也不好表現的太迥異眾人,紛紛道賀,拍起胡信的馬屁,場面熱鬧起來。連紀英這個從上山開始就沒人搭理的破落子的身邊也圍攏了兩三人,雖不至於像對胡信那樣諂媚的巴結討好,但也未必不是存了結一份善緣的心思,說不定日後用得上呢?

    至於張墨,早就名聲在外,身邊圍過來的人不在少數,但是他誰也沒有理會。倒不是不近人情,只是現在心裡有些躊躇,到底上不上樓?

    大中正有請,不去是不可能的,他還沒有到淡泊名利、藐視權貴的境界,要不然何必來參加雅集?可要是去了,難免會遇到那個他十分不想見的人。

    本來按照往年的慣例,中正隨意出題,所有士子依次上前作答,然後由中正逐人品狀,入眼的,言簡意賅說上幾個字的狀語,拔擢入品;不入眼的,勉強寬慰兩句,回去多讀書,來年繼續努力。而他只要老老實實待在一樓,跟二樓三樓的人涇渭分明,可以避免驟然遇見的尷尬,就算登樓答題也僅僅片刻時間,不必同處一室太久……誰想張紫華竟破例邀他們上樓一起用膳……

    “張郎君,請吧,不要讓大中正久等!”

    張墨無奈,跟著胡信等人一起上樓,見大廳正中擺著十張低幾,案角放著筆墨紙硯,蒲團一字排開,不像用膳,倒像是學院裡的歲考。他正尋思張紫華的用意,然後一抬頭就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張旦!

    長得高了,眉眼刻畫出少年人的模樣,臉部的輪廓跟母親有幾分相似。張墨只見過張旦一次,那還是八年前,母親乘著吳縣張氏的朱絲雲油通幰牛車停留在諸暨張家的破敗柴門前,叫他出去說了一會話,張旦藏在母親的身後,露出一張好奇的小臉,言笑晏晏,散發垂髫,白嫩可愛。

    一眨眼,八年了,一抬頭,離母親改嫁,也有十五年了!

    “不疑,不疑?”

    肩頭微微一觸,聽到徐佑的低聲呼喊,張墨才從略帶點苦澀和哀傷的記憶中回過神來,看著徐佑眼眸裡透出的關心,心口頓生暖意,道:“我沒事,只是突然想起了以前的種種,一時亂了思緒……”

    “那就好,大中正叫你上前,快去吧!”

    張墨點點頭,緩步走到張紫華跟前,作揖道:“諸暨士子張墨,見過大中正!”

    張紫華笑道:“不必見外,論起輩份來,你該叫我一聲五伯!”他在張氏行五,跟張墨的父親從高祖那一輩算起,應該是堂兄弟。不過出了五服,又是一強一弱,親戚間的情份早就淡薄了。

    張墨最窮苦的時候也沒去找吳縣張氏認親,現在更不會,執禮甚恭,但僅僅是晚輩對長輩,後進對達者的尊重,道:“大中正今日為朝廷品狀揚州賢才,張墨只敢論公義,不敢敘私情!”

    張紫華知道他的脾氣,不會因此覺得被冒犯,只是可惜這樣一塊好玉,始終不能為張氏所用,否則的話,以傾族之力相助,三十年後,張氏再無後顧之憂。

    “先入座吧,陸緒請你為十人論詩的人選之一,你可願意?”

    張墨不知緣由,一臉懵懂迷茫。張紫華示意錢塘縣令陸會為他介紹了規則,一聽是陸緒提議,和其他十人一道為難徐佑,張墨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他號稱五色龍鸞,在三吳的名聲不比陸緒這個第一才子弱多少,兩人被稱為一時瑜亮,不分伯仲。現在這樣的安排,簡直是有意羞辱,將他與庸才為伍,已經落在下乘,傳揚出去,陸緒不戰而勝!

    “不必比了,我自認稍遜徐郎君一籌。”

    張墨的話一出,滿屋皆驚!

    徐佑方才的表現固然讓人眼前一亮,可要說詩才勝過張墨,卻有點聳人聽聞了。陸緒冷笑了一聲,道:“不疑郎君跟徐佑交好,這番話莫不是為朋友遮羞?只是你別忘了,顧府君遍邀三吳名宿,連大中正都大駕蒞臨,舉辦這錢塘湖雅集可不是為了彰顯你等二人的情誼,而是為國掄才,為諸姓郎君謀身,空口白牙,讓徐佑借你的名聲壓別人一頭,豈是君子所為?”

    張墨眉頭微皺,道:“束之郎君所言差矣,我跟徐郎君雖一見如故,卻也談不上交情深厚,不過剛剛認識半天而已。你說我空口白牙,為友借勢搭橋,未免太武斷了。若是諸位有疑慮,不如問問陸明府,適才山下吟孤山詩,徐郎君頃刻而就,詩意足足勝我一籌,可為明證!”

    “嗯?”

    聽到張墨這句話,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陸會,張紫華不悅道:“陸縣令,你呈上來的五人,怎麼沒有徐佑的名字?”

    陸會頗覺尷尬,道:“大中正明鑑,徐佑的詩,才情尚可,不過……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是……是出世詩!”

    陸會情急之下,終於想出一個還算過得去的理由,急急道:“大中正選官備才,人人皆有進取之心,唯有徐佑的詩不食煙火,飄逸出塵,下官竊以為不足取!”

    張紫華老練世故,又是泡在金陵那混沌如天地未開的官場裡磨出來的超絕眼力,立刻知道陸會和徐佑私底下有嫌隙,定是故意使絆子難為他。可話說回來,凡事講究輕重緩急,陸會乃今日雅集的地方父母,他做得再不堪,彼此的顏面還是要顧惜得。況且先取了張墨和紀英,兩人的詩作皆在水準之上,不算徇私。若再取一個徐佑,五人的份額,寒門佔了三數,難免引起那些普通士族子弟的不快,這也是為了平衡的無奈之舉。

    為上者,得體諒下屬們的這點難處!

    “取詩來!”

    張紫華沒有深究此事,陸會忙趨前,吟道:“天公欲雪雲滿湖,樓台明滅山有無。水清出石魚可數,林深無人鳥相呼。孤山孤絕誰肯廬,道人有道山不孤。出山回望雲木合,但見野鶻盤浮圖!”

    “好一句孤山孤絕誰肯廬,道人有道山不孤!”張紫華擊案讚道:“果然如張墨所言,詩意上佳!”

    啪!啪!啪!

    一直不怎麼做聲的都明玉忽然鼓起了掌,嘆道:“沒想到徐郎君竟還是我道門的知音人!道人有道,山不孤,好一首孤山寺,好一個徐佑!以我愚見,單以此詩而言,連五色龍鸞都差了許多,更別說其餘四人了!”

    此處的道,非道門的道,在座的諸人,除了個彆不學無術,都是飽讀詩書,聽都明玉牽強附會,給天師道臉面貼金,雖然腹中嗤笑,卻也不會表露出來。

    不過,徐佑先是被竺法言看重,甚至不惜厚著臉皮求他遁入空門,現在更得都明玉的知音人之嘆,尤其還有張紫華毫不吝嗇的讚譽,到底什麼人,能夠在這短短的半天時間,讓互相不對路的儒、佛、道三家共同賞識,簡直像是一個湮滅在傳說中的神蹟!

    都明玉當然不會是淺陋無才的蠢貨,他說完之後,漠然掃過陸會的臉龐,道:“陸縣令說從此詩看徐佑有出塵意,不適合博取世間的功名,莫非我天師道在你的眼中,同樣該隱居山林,不問世事?”

    醉翁之意不在酒,徐佑暗道好戲來了,陸會身子微顫,得罪天師道,他沒有那麼大的膽子,也沒有那麼大的心胸,神色略顯得倉皇,道:“祭酒誤會了,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是嗎?”

    都明玉淡淡的道:“請大中正准許,讓我帶一人上樓!”

    張紫華沈吟片刻,道:“好吧,都祭酒,望你謹記,今日是揚州士子的雅集,不是金陵的太極殿!”

    太極殿佛道論衡,乃是當年的一大盛事,張紫華這是暗中警告,讓都明玉不可鬧得太過分。都明玉拱拱手,道:“我自有分寸!千葉,你去吧!”

    年輕道人稽首唱喏,去了約有一刻鍾,帶著一人到了三樓大廳。張紫華見那人斷臂萎靡,披頭散髮,微怒道:“都祭酒,你這是何意?”

    都明玉站起身,行至那人跟前,用手中麈尾撩起遮擋臉面的亂發,道:“我只是想讓大中正看一看,這位錢塘縣令是如何和大德寺的高僧勾結,公器私用,濫發民力,無法無天的諸般惡行!”
tanakh 發表於 2019-4-30 18:46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章 千言萬語,不如一魚


    座內眾人面面相覷,不懂都明玉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也心知天師道被佛教步步緊逼,這段時日吃了太多悶虧,或許真抓到了大德寺的把柄,準備借雅集的機會狠狠出口惡氣。

    陸會的神情變得微妙起來,身子不由自主的縮了縮。他似乎聽劉彖提過,有個手下在鏡丘被砍斷了手臂,人也不知跑哪去了,或許掙扎中墜下山崖,掉到谷底被野獸拖了去。反正不是要緊的人,無家無室,生死無所謂,還可藉此由頭去找蘇棠的麻煩,迫其委身就範。

    這等小事,他聽過即忘,根本沒往心裡去,沒想到這人原來落到了天師道的手裡。

    “你叫什麼名字,手臂因何而斷?昨夜怎麼同我說的,今日揚州大中正在此,一一如實道來!”

    都明玉的聲音平淡,可聽在那人耳中彷彿雷霆炸響,渾身一個激靈,忙不迭的伏於地上,支吾道:“稟……稟使君,我,我叫申奴,行四,別人都叫我申四,家人死的早,跟著行主唐知義在錢塘討口飯吃,後來又隨了大商賈劉彖。那日,我們奉劉彖的命,在鏡丘督促匠人劈山造佛……”

    聽他支支吾吾的說了前因後果,廳堂內一片寂靜,大家或對視,或低頭,或冥思,但都不肯說話。也不知是誰被這股突如其來的窒息壓迫得喘不過氣來,忍不住猛得咳嗽了一聲,這才彷彿打開了話匣子,一時議論紛紛。

    “造佛?”

    “大德寺要造佛嗎?”

    “好不急切……才來了錢塘幾日……”

    “你看都祭酒的臉色,簡直恨不得現在就把佛像毀了去。”

    “元陽靖廬變作了大德寺,連鏡丘佛像都要造起來了,是你,你不氣?”

    “竺法師太咄咄逼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竊竊私語聲此起彼伏,但大都站在天師道這邊,對大德寺如此貪婪的吃相表示不滿。揚州本是天師道的重鎮,人心多多少少偏向道門,對佛教固然稱不上敵視,可它要是太過強勢,難免讓人同情弱者。

    鏡丘造佛一事知道的人不多,牽扯到佛門在揚州的弘法大計,所以引起的反應比較激烈,加上美貌女郎被登徒子調戲,又給此事平添了幾許桃色,惹來眾人的好奇心和八卦之火,越說越是高聲,也越來越不著調。

    都明玉沒有出聲制止,眼前的局面正是他所希望的,可竺法言也一語不發,卻讓人浮想聯翩——莫非申四所說字字屬實,連舌燦蓮花的佛門中人也無言以對?

    張紫華身為為最高者,總不能看著局面失控,摀著嘴咳嗽了一聲,威嚴的目光掃去,議論聲慢慢小了,直至大廳再次恢復了安靜。

    他神情嚴肅,上身微微前俯,問道:“你所說可是實情?”

    “小人不敢欺瞞使君!”

    “我諒你也不敢!”張紫華勃然大怒,厲聲道:“陸會,你怎麼說?”

    陸會心頭一慌,撲通跪了下來,臉色蒼白之極,口中卻極力否認,道:“此人一派胡言!我問你,你既然斷臂,幾近於死,荒野無人,又怎麼落到了都祭酒的手中?劉彖是你的郞主,受恩匪淺,又為何甘願指證於他?是不是受到脅迫,有人故意讓你說這些違心的話?申四,你不要怕,有大中正在,有顧府君在,只要你好好交代事情的真相,我保你一命!”-

    中年道士不等都明玉授意,馬上跳出來斥道:“陸縣令,你是要當著雨時樓這麼多人,丟盡錢塘縣的臉面嗎?我雖不通刑獄之事,可也知道斷訟哪有你這樣的斷法,分明是引誘他翻供,為他人開脫。大中正,由此可見,陸縣令心中有鬼!”-

    見張紫華容色稍霽,不復剛才雷霆之怒,陸會暗暗鬆了口氣,緩緩站起,拂去袍子上的灰塵,冷笑道:“你一個小小的道士,懂得什麼刑獄斷訟!”說完不看氣得半死的道士,逕自走到申四跟前,蹲下身子,直視著他的發頂,道:“你抬起頭來,不要緊張,有什麼說什麼,這裡又不是閻王殿,沒有誰能害了你!”

    申四勉強抬頭,如何看不出陸會眼中深藏的威脅,雙股瑟瑟發抖,心中驚懼不安,雙手死死扣住地面,趕緊伏頭不起。他左思右想,把牙一咬,徹底豁出去了,道:“我斷臂之後,疼暈了過去,人事不知。後來醒時,發現躺在東城的一處道觀裡,傷口也敷了藥。將養了這十日,昨夜才見到祭酒,方知是天師道的人救了我。明府問我為何背叛劉彖,他們對我的死活不管不問,我何苦再為他遮掩?鏡丘造佛,不僅借了百工院的匠戶,聽說大德寺也出了好大一筆錢財,不然僅僅靠劉彖的家當,根本不可能趕在明年四月浴佛節前劈開鏡丘山,造出整整四十九尊佛像!”

    他是潑皮無賴,命賤如草,到了這地步,要是再反水,只能死路一條,還不如牢牢抱住都明玉的大腿,是死是活,聽天由命吧!

    陸會沒想到申四這樣硬氣,看來失蹤的這段時間,已經被都明玉完全掌控。有這傢伙為人證,鏡丘的事瞞不住了,當務之急,要把自己先摘出去,不能受劉彖拖累。

    “大中正,鏡丘佛像,是劉彖為了紀念考妣斥巨資建造,至於錢的來處,我並不知曉。還有,百工院的匠戶由院監夏知英負責,或許他和劉彖私通,派了匠戶去幫忙開山破石,下官不察之罪,願受大中正懲戒!”陸會再次跪在地上,道:“徐佑人在此,苟髦的頭顱是他親手砍下,這個申四的手臂也是他的部曲所傷,是非曲直,一問可知!”

    站在陸緒身側的虞恭感覺到脖子上一陣冷意,有點慶幸,又有點後怕,徐佑果然如同他自個所說,殺人不眨眼,是個不要命的武夫,真不該強出頭去得罪他。

    說來說去,還是青符惹的麻煩啊!

    徐佑哪裡知道虞恭受此驚嚇,竟從此不敢再跟他見面,終生退避三舍,他站了出來,道:“我那日是接到蘇棠的乳娘求救,這才帶人去了鏡丘,具體經過如申四所說,並無二致。後來經過陸明府審訊,還了蘇棠的公道,此案已經具結。在下也是剛剛知道,百工院的匠戶牽扯其中,連大德寺也出了錢……”

    張紫華瞧的清楚,聽的明白,申四所說是真,陸會中間活了稀泥,徐佑是確不知情。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都明玉真要死抓著不放,還得竺法言出面對抗,他犯不著趟這個渾水。

    “上座,你……”

    竺法言沈聲道:“大中正不必為難,鏡丘造佛,我之前已經知曉,並由大德寺出了二百萬香油錢,此乃善舉,無不可對人言。不過,這只是老僧體諒劉郎君一片至誠至孝,為了亡故的雙親祈福來世,竟以至於傾盡家財,卻並不知道他私自僱傭百工院的匠戶,且奴役匠人如牛馬,御下不嚴,縱使部曲為禍一方,實在讓人心痛!”

    陸會是失察,竺法言屬於被矇蔽,兩人三言兩語,把所有罪過推到了夏知英和劉彖兩個小人物頭上,都明玉看似氣勢洶洶而來,卻一拳打在了空處,別說傷其筋骨,就是略微搖動一下根基都不可能。

    陸緒靜靜旁觀,見狀腹中冷笑:都明玉還是差了杜靜之太遠,不知道謀定而後動,太急躁了,也太冒失了些!想要對佛門發難,沒有實打實的鐵證,沒有遮掩不了的罪行,無異於以卵擊石。都明玉乍居高位,為了挽回天師道的頹勢可以理解,卻又犯了兵家冒進的大忌,徒勞無功事小,讓天師道一挫再挫事大,真是華而不實,虛有其表! 揚州諸姓門閥共保他登上天師道揚州治祭酒的寶座,看來是保錯了人!

    都明玉哈哈大笑,似乎早料到這些,道:“佛祖能讓頑石點頭,竺上座已得佛法真傳,可任你的辯才如懸河瀉水,注而不竭,卻也不能將黑的說成白的!劉彖造佛,只是投你所好,將你想做卻不能做,想為卻不能為的事,假借其亡父母的名義,公然宣示於眾。這等骯髒齷齪的念頭,你肯定不會承認,但在座諸君都是揚州靈秀所聚化的才子,豈能看不透這點淺薄的道理?你堂堂大德寺的上座,又豈能真的看不破劉彖的醜惡用心?”

    他頓了頓,環視眾人,道:“竺上座並非看不破,只是不願看而已!只要能將鏡丘佛像鑿成,略加以宣揚,必將引來四方矚目,到時候信眾如雲,一教獨大,於佛門,於上座,都有天大的好處!為了這天大的好處,上座可以允許劉彖這樣的小人遊走在寺廟的清淨地,可以無視劉彖這樣的五蠹玷污佛祖的*寶相,敢問一句,佛門講諸惡莫作,原來卻是為惡幫兇嗎?”

    徐佑對都明玉大為改觀,此人不僅精明,行事一環套一環,而且深得攻訐的真髓。像竺法言這樣的人,背靠竺道融,掌控大德寺,有權有勢,等閒動不了他一根毫毛。所以要對付他,必須別出蹊徑,想盡一切辦法,污了他的名聲!

    推到一堵磚石堆砌的牆,很難,可要是往牆上潑糞便,卻簡單易行。對很多人來說,可能牆倒了,並不關心,可牆上沾染了污穢,立刻就能迎風飄出百里,人盡皆知!

    暫時擊不垮的敵人,就先搞臭他,

    這就是鬥爭的不二法門!

    不少人隨著都明玉的思路,開始揣摩竺法言的真實心思。誅人不如誅心,效果顯而易見,竺法言感受到廳內突然開始瀰漫的敵意,低聲宣了聲阿彌陀佛,道:“佛為海船師,法橋渡河津,大乘道之輿,一切渡人天!”讖言唸完,他用筷子夾起鯽魚羹裡已經燉的有些爛的鯽魚,整隻吞入腹中,須臾一張口,竟吐出一條活蹦亂跳的魚來,所有人大吃一驚,連徐佑也眨了眨眼,幾乎難以置信。

    前世裡曾聽說南朝宋有一寶志和尚,可以口吐活魚,但那始終只是記載在歷史裡的神異故事,徐佑沒有親眼見過,而且《高僧傳》裡實在是描述了太多佛門大德顯露神異的事情,不管什麼東西,一旦氾濫,就不值錢,也不可信!

    可今日此地,徐佑親眼目睹竺法言吃了一條死透的鯽魚,吐出一條鮮活的活魚來,這要不是神異,還有什麼是呢?

    “佛門不分萬物,願以大慈悲心度人到涅槃彼岸,超脫生死。劉郎君固然有惡念,但正因惡念佈滿大千世界,才需要我佛廣開方便之門,普度眾生!”

    千言萬語,不如一魚!

    立刻有人跪拜於地,雙手和什,臉上眼中心裡,全是從不曾有過的虔誠。張紫華都不忍去看都明玉的臉色,嘆道:“我曾拜讀過貴教的《無量壽經》,裡面言說諸佛‘智慧聖明,不可思議’,今天才知此言非虛!”

    徐佑驚醒過來,雖然不知竺法言口吐活魚的底細,但這種事絕無可能,就算真有神異,那也是諸佛的境界,而不是這些假借佛祖的名號行走人間,然後深陷權勢名利的慾望中不可自拔的僧人們。

    “智慧聖明,不可思議!”都明玉又是一陣大笑,道:“死如燈滅,焉有復生之理?我看此魚,倒像是沾染了幾分鬼氣!”

    “來人,請斬邪威神劍!”

    那個叫千葉的年輕道士從背後抽出斬邪劍,狀若生銅,五節連環,隱有精美複雜的符文和星辰日月之象,劍光瀅目,通體清幽,不是世俗凡品。

    徐佑只看一眼,就喜歡上了。天師道的劍最為珍貴,要齋戒百日,在七月庚申日、八月辛酉日,用好鋌若快鐵,作精利劍。環圓二尺七寸,劍身千錘百鍛,灌銅篆清微符籙,硬木柄鞘,護手及四段包銅,篆五雷。然後尊古法擇吉日,於靈山峻峰設五方雷壇祭劍,斬五色蛇與五雷結盟,引雷霆浩然正氣入劍合為一體,才告大成!

    如此神劍,道士所好,也是徐佑所好,不知何時才能謀來一把過過手癮!可憐都明玉還不知道,也是從此刻,他的寶劍被人惦記上了!

    都明玉手捏劍訣,腳下步罡踏斗,俊秀的臉龐若有紅光泛出,口中唸唸道:“足濟水火,體法乾坤,堅鋼勵百煉之鋒,雪刃涵七星之象,指天而妖星殞晦,召雷而紫電飛騰。著!”

    一劍斜指,食盆裡的那條活鯽魚頓時四分五裂,都明玉左手從懷中掏出一張潢紙符籙,從魚屍上空極快揮舞幾下,又道:“鬼物已收,看我雷火焚之!”

    指尖突兀冒出火光,符籙被火燒了幾息,慢慢浮現出來一個頭生雙角,尾長倒刺,體態如魚的鬼物來。

    看到這一幕,又是齊齊驚呼,人人凝神閉息,心跳的快要炸開了一樣。之前那個被竺法言顯露神異,而虔誠禮佛的人頓時傻眼,呆呆望著都明玉符籙上的鬼物,一時不知是該相信佛門,還是該相信道門!

    “取符水!”

    千葉從暗囊中摸出一個琉璃玉瓶,倒入杯子裡,都明玉一口飲盡,星目怒睜,噗的一下,噴到符籙上,那個被收在裡面的鬼物立刻四分五裂,流出如溪水般的血跡,瀰漫了整張潢紙!

    如果說竺法言的神異充滿了佛門的慈悲,而都明玉的神異,卻彰顯了天師道斬邪衛道的堅忍和果斷。

    誰勝誰負,難分軒輊!

    不過論起賣相,竺法言昏昏欲睡的老朽,吃了死魚,吐出來活魚,觀賞性差了點。都明玉就完全不一樣了,他長的英俊,舉止瀟灑,寶劍如電,雷火升騰,鬼物現形又死於符水之下,整個過程讓人目不暇接,倍感震撼!

    加十分!

    徐佑悄悄閉上了眼,五色令人目盲,竺、都二人必然使了不為人知的秘法,所以才能騙過眾人的眼睛。他細細思量,腦海裡如同建造起一座記憶宮殿,一幀幀,一幕幕,從頭到尾,不放過一個細節和漏洞。

    突然,他找到了!
tanakh 發表於 2019-4-30 18:46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零一章 心鬼既生,禪心安在


    在眾人安靜等待千葉帶申四上樓的那個空檔,竺法言身後那個叫竺無覺的老和尚曾消失過一陣子,由於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都明玉身上,加上他出入小心,並沒有多少人看到,就算看到了,也只以為是出恭而已。

    人有三急,僧人也不例外!

    現在想來,徐佑幾乎可以斷定,竺無覺是偷偷的溜進了臨時搭建在雨時樓後面山坡的廚房,然後捉了一條活魚藏在水囊裡交給了竺法言。竺法言吞魚吐魚時,僧袍的廣袖遮掩了口手,借住無與倫比的絕妙手法,完全可以造成死魚復生的所謂神蹟!

    至於為什麼竺法言能夠先知先覺,提前準備道具來應對都明玉的發難。這個很好解釋,和尚裝神,道士弄鬼,本來就是習慣性的操作,身上的暗袋、機關和各種奇巧之物,就好似魔術師的裝備,從來都是隨身攜帶,以備不時之需。也或許這次雅集,竺法言本就打定主意要顯露一定的神異之處,這樣經過揚州諸姓士族的口口相傳,很快就能在黎庶間掀起禮佛皈依的熱潮。

    每一個宗 教,在起步發家的時候都需要大量的神異故事才會吸引最廣大的受眾,無一例外!佛門進駐揚州,面對根深蒂固的天師道,沒有捷徑可走,改道觀建佛寺,逐祭酒殺靈官,都是皮毛,真正能讓佛門站穩不摔倒的辦法,有且僅有一個,那就是造神!

    沒有神的宗 教,如同無根之木無源之水,被風一吹,大木折斷,被日一曬,湖水乾涸,只有能讓枯木逢春、天降甘露的神,才可以高高在上,受人頂禮膜拜,永恆不滅!

    竺法言,是竺道融親自選定,成為佛門定鼎揚州十二郡的神僧!

    說完了神,再來說鬼,天師道捉鬼的本事傳承了數百年,各種詭秘法門不知凡幾,徐佑不是道門中人,對此所知不詳。但符籙上顯出鬼影,手指尖冒出雷火,潢紙中流出血跡,不過是硝酸鉀、磷粉、硫磺以及鹼水和薑黃水等物質間的化學反應,算不得太過稀奇的法術。只是當下的人們對這些所知不多,而道士們喜歡銅爐煉丹,時不時的發生點小爆炸,爆炸的次數多了,會有些意外之喜,鼓搗出許多外行人看不明白的東西,也就是這些稀奇古怪的化學物質,給他們的頭上籠罩了一層神秘光環,成為古代最接近神的半吊子化學家!

    想明白了這些,竺法言的慈悲心,都明玉的衛道劍,都不過是權力鬥爭的遮羞布而已。可世人偏偏就吃這一套,看看大廳內的郎君們,學識、見解和明辨是非的能力,堪稱整個楚國金字塔的最上層,卻也有一大部人被竺、都的表演弄得心神不寧,恍惚間有了拜入門下,誠心供奉的念頭。

    張紫華是大儒,對鬼神之說,向來敬而遠之,雖然不像徐佑那麼厲害,瞧破了其中的把戲,但也心知肚明,這兩人肯定使了什麼妙奪天工的手段,才可能營造出眼前這一幕讓人歎為觀止的景象。如今佛門深受皇上重視,道門又不甘退讓,兩虎相爭,必有一傷,正是日漸消沈的儒教難得的良機,所以他不會點破,甚至有些樂見其成。

    顧允卻又不同,他沒有徐佑千年的知識儲備,也沒有張紫華洞徹人心的人生閱歷,不過他生性通達,固然覺得佛道兩家各有神異,心生讚嘆和敬服,卻不會受其左右。佛也好,道也罷,他們度他們的人,捉他們的鬼,而他有他自己的道去尋,自己的路去走,互不干擾,也互不侵犯!

    陸會一向看不起佛門,總覺得幾個和尚能成什麼氣候,縱然竺道融一朝得勢,可也是迷惑了聖聰的緣故,又跟太子不和,早晚要摔大跟頭。不過今日見到竺法言的神通,心中那點蔑視發生了短暫的動搖,似乎察覺到對方有些不好對付,而都明玉也不像他起先認為的不堪大用,今日雅集,雙方都有備而來,恐怕不會善了!

    正在各人有各人的心思的時候,都明玉收了斬邪威神劍,將滿是血跡的潢紙焚燒,然後目視竺法言,一字字道:“上座,鬼分三種,有鬼道之鬼,有鬼神之鬼,有人心之鬼。此魚死而復生,生而化鬼,皆因你的心鬼在作祟!”

    竺法言眼瞼低垂,手拈不動明王印印,口誦金剛薩埵心咒,以金剛護持,面對都明玉的緊逼,臉上絲毫不見慌亂,道:“何為心鬼?”

    “與劉彖私相授受,才有蘇棠之辱,苟髦之死,申四之傷,夏知英之徇私,陸會之枉法,諸多匠戶的勞苦和鞭笞,此為一;為了造佛,耗資巨萬,無視民生多艱,口喊佛號慈悲,實則心思歹毒,此為二;佛門自稱內學,鄙夷除佛說之外的所有流派,斥之為外道,今我以三天化法,收你心鬼之魚,誰為內學,誰為外道,昭然若揭,如此大言不慚,矇蔽世人,此為三;三者有一,即為心鬼,你三者齊備,還敢不承認心鬼滋生嗎?”

    “阿彌陀佛!”

    竺法言的手印從不動明王印變成了外獅子印,心中默誦法身咒,開始鼓舞鬥志,進行反擊,道:“外道辨乎一形,內學朗鑑三世;外道五情未達,內學六通窮微。誰高誰下,非你可知!”

    都明玉言說三心鬼,竺法言卻只拿著最後一鬼進行反駁,徐佑不得不佩服,楚國崇尚清議,實戰出真知,每個人都精通辯詰的要點——任你千頭萬緒,我只攻其一處。

    都明玉也不是好忽悠的主,咬定青山不放鬆,道:“我心即禪心,上座不要顧左右而言他,且回我一句,心鬼既生,禪心安在?”

    徐佑一驚,都明玉不僅道法高明,而且深通佛法至理,這個逼問,簡直讓竺法言一下子陷入絕境!

    果不其然,竺法言默不作聲,雙手變作寶瓶印,口誦摩利支天心咒,此印得免一切厄難。誦讀良久,直到眾人都以為他要敗下陣來的時候,開口說道:“一切眾生,唯心所現,唯識所變!你認為的心鬼,只是因為妄識,而導致的妄心!心識既妄,已入歧途,又怎麼知曉我佛的心是識、識是心的不二法門,一真法界?鬼不在,禪心自在!”

    這次輪到都明玉啞口無言,論起機鋒巧辯,掌握了唯心史觀的佛門自然更勝一籌。不過讓徐佑好奇的是,竺法言身為本無宗的大德,以般若學為宗旨和根本教義,如今被都明玉逼的無路可退,竟引用《華嚴經》的說法來死路逃生。只看都明玉的表情,就知道這位揚州治祭酒的佛學修為還停留在般若學六家七宗的小圈子裡,沒有竺法言學的雜,學的透,要不然僅僅憑這一點,就抓住了竺法言的死穴,讓他再無反擊的可能性!

    人醜就得多讀書,竺法言準確詮釋了這句話的真理,而都明玉也證明了,靠臉吃飯,吃不了一輩子!

    當然了,都明玉是天師道的祭酒,對佛門的瞭解已經超出了大多數人,甚至比起佛門的某些高僧也不遑多讓。可身為敵對雙方,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如今棋差一招,放虎歸山,竺法言輕易不會再上當,這樣的機會很難再有了!

    不過徐佑不知道的是,《華嚴經》剛剛被曇讖譯出來不久,流傳並不廣泛,也沒有佔據主流地位,真的怪不得都明玉。

    “上座利口,卻始終難以遮掩你的因造成得諸般惡果!”

    “一切眾生心想異故,造業亦異,由是故有諸趣輪轉。”竺法言重新奪回主動權,神態從容多了,還有心情打趣都明玉,道:“祭酒愛說因果,卻說的不透,叩了門,卻不得其門而入。日後有閒暇,請至大德寺小住,我親為你說法十日,當可領悟其中的真味!”

    徐佑聽得痴醉,能夠見識佛道兩家最頂級的嘴炮,簡直大開耳界,不能不服!竺法言說的“一切眾生心想異故,造業亦異,由是故有諸趣輪轉”,出自《佛說十善業道經》,意思是一切眾生,都有不同的心思,有不同的想法,因此造不同的果,形成了眾生的六道輪迴流轉,這是因果的必然聯繫。竺法言有善心,只能造善果,劉彖有惡念,所以造惡果,兩人的心想不同,善惡的果報也不同,都明玉將劉彖的因果強加到竺法言的頭上,這就是所謂的叩門而不入!

    這個時代的辯詰,不僅要有文化,沒文化你聽都聽不懂,還得有心機,沒心機傻乎乎的就掉對方的溝裡了,更得有攻守的技巧和手段,該攻時猛攻,該守時苦守,再時不時的適度表現下幽默和諷刺,提升下個人的魅力和風采——

    完美!

    都明玉突然笑了,刀斧刻鑿的俊美容顏讓人目眩神迷,不說他的種種玄妙道法,就是這張臉往吳縣、錢塘的大街上一站,也能吸引成千上萬的女郎老嫗哭喊著加入天師道。

    “大德寺,我總會去的,不過不是小住!到了那時,再恭聽上座講法不遲!”

    此言一出,廳內頓時譁然。驚訝、惶恐、震撼,不少人望向都明玉的眼中,流露出發自內心的佩服和敬重,甚至有些本來就信奉天師道的士子開始對他有了崇拜之心。都明玉雖是揚州治的正治之一,但杜靜之的存在,彷彿一座巍峨高山,讓跪伏在山腳下的所有人都泯然無存,毫不出眾。揚州諸門閥對他的瞭解其實並不深,只知道他從不忤逆杜靜之的命令,謹慎小心,碌碌無為。後來杜靜之去位,朱氏不知何故牽頭舉薦都明玉接替了祭酒一職,當時有人暗中腹誹天師孫冠,大廈將傾,不挑虎,不挑狼,卻挑了一隻狗。

    面對竺法言的赫赫名聲,看好都明玉的人並不多。不敢奢求他進取,怕只怕連守成都守不住。可今日才知,都明玉不是狗,不是狼,不是虎,而是真正的厲害角色,可以跟竺法言正面抗衡,而絲毫不落下風,給他機會、時間和支持,未必不能挽救揚州的局勢!

    張紫華眼看兩人限於僵局,威脅也開始升級,出來打了個圓場,道:“聽兩位論法,實在引人入勝,不過還是那句話,飢來吃飯,眼看著滿桌的膳食都要涼透了,不如先行放下,如何?”

    “不急,請大中正允許,讓我再帶一人上樓!”

    “啊?”

    張紫華愕然,下意識的看向竺法言,你個和尚才來了錢塘幾日,怎麼有這麼多把柄落到都明玉的手裡?

    還讓不讓人吃飯了?
tanakh 發表於 2019-4-30 18:47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零二章 無漏


    仍舊是千葉去帶的人,不過這次來得比較快,沒有讓張紫華久等。來人披著重孝,一身生麻衰衣,斷處沒有緝邊,散亂垂著細細的線頭,容顏枯槁,大概十七八歲的年紀,眉眼倒是清秀。只是看到竺法言幾個和尚時,雙目盡赤,雙手緊握,咬牙切齒恨不得撲上去生食其肉,不用問,也知跟和尚們脫不了干係。

    徐佑知道竺法言城府森嚴,從他臉上看不出什麼端倪,所以把注意力放在竺無覺和竺無塵身上。竺無覺看到來人,眼中微露出驚駭之意,短暫即逝,又故作鎮定的低下頭去。竺無塵反倒滿是好奇,大眼圓睜,上下打量,似乎不知曉內情。

    張紫華皺眉道:“祭酒,你這又是搞的什麼名堂?”

    “千葉,回大中正的話!”

    “諾!”

    千葉走到來人身邊,正色道:“他叫高惠,是錢塘縣外三河村的普通農戶,上有雙親,還有一妹。其妹叫高蘭,年方十四,生的花容月貌,已許了親。十幾日前,大德寺的僧人們名為替鄉親們看病療疾,實則為了教化佛法,並順帶募化建造大德寺的用度,一時倒也矇蔽了不少村民成為信眾。輾轉來到高家,高父是天師道的道民,從教數十年,堅貞無二,並不聽信佛門的那一套言辭,所以備好酒肉,款待眾僧,之後好言勸他們離去。不料僧人中有一人,禽獸心腸,窺見高蘭美貌,趁著酒興將其姦污,高父母攔阻不成,先後被打成重傷。”

    張紫華看向竺法言,見他還在閉目安神,似乎並不緊張,也並不以千葉的指控為意,道:“你接著講!”

    “高惠從外面回來,看到家中發生的慘事,去找和尚理論,卻被守護山門的門頭亂棍打出。高惠無奈報官,結果陸明府帶著縣尉杜三省和一眾衙役勘驗了高家的裡裡外外,又問詢了大德寺多人,竟定為誣告,將高惠打了三十杖,逐回家中,嚴斥村司管束,不得隨意外出。高蘭受此奇恥,第二日就上吊自盡,高父母也因重傷,連氣帶恨,同日死去。高惠受杖刑後,困於斗室,無藥可醫,垂垂將死,幸虧有道民暗中知會了靖廬的道官,這才派人將他救了出來。”

    千葉的口齒清晰伶俐,說話時不帶任何感*彩,就事論事,簡單陳述,但一番話說下來,卻能讓人感受到徹骨的冰冷和勃發的憤怒。

    誣告罪,在周朝時就有了,《周禮》裡已有記載,後來的漢代《九章律》,唐代的《唐律疏議》都對誣告罪有清晰的認識和懲罰措施。楚國承漢魏舊制,誣告受三十杖,聽起來似乎不夠殘酷,其實三十杖打下來,足足去了大半條命,要是醫治不及時,再被行刑的衙役下點黑手,死的概率極大!

    張紫華看向陸會,見他額頭滲出汗珠,心中頓時閃過無數個念頭:自大楚立國江東,揚州的局勢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波譎雲詭,各方勢力盤牙交錯,你進我退,此消彼長,皇上、太子、諸王殿下,還有佛道兩教、諸姓門閥世族,人人都想在這場看不見波瀾的明爭暗鬥中付出最小的代價,謀取最大的利益。可誰也不知道究竟下一步會發生什麼,也沒有人知道這樣危險的對峙會不會走向徹底失控!

    或許經過一番博弈,大家各取所需,相安無事,也或許……

    張紫華赴任時,安子道曾單獨接見過他,卻少問揚州有無遺才,多問民生凋敝,安樂與否。現在想來,皇上應該已經認識到揚州的局勢之複雜,所以對他稍加提點,希望他能夠在拔擢賢才之餘,多加留意局勢的動態。只是怎麼也想不到,剛來揚州沒多久,就遇到竺法言和都明玉正面對壘,雙方都不肯罷休的棘手事!

    佛道若亂,揚州必亂;揚州若亂,國本動搖。到了那時,悔之晚矣!

    “求大中正為小人伸冤!”

    高惠重重磕頭,脆弱的皮膚包裹著的頭骨,和堅硬無比的楠木地板發出死命的碰撞聲,僅僅三五下,肉眼可見的血跡滲在楠木的肌理中瀰漫開來。建造雨時樓的楠木從益州運來,最是珍貴,所費何止百萬,貼得近些,可以聞到淡淡的清香,如今這清香裡飄蕩著鮮血的腥氣,不知是不是種諷刺?

    張紫華沒有像方才質問陸會時那樣的聲色俱厲,語氣平緩,表情淡然,寬厚的手掌放在平滑的案幾上,挺直了身子,道:“陸會,可有這樣的事?”

    陸會也沒有再次慌張失措的下跪,淡然自若的站起身,拱手道:“此案錯綜複雜,雙方各執一詞,下官並沒有定讞。只是那日高惠咆哮公堂,不聽勸阻,所以才略施薄懲,以儆傚尤。大中正明鑑,若是真的因誣告罪而獲刑三十杖,區區幾日,他怎麼站得起來,哪裡還有力氣跑到雨時樓中攀咬他人?”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張紫華和陸會前後兩種截然不同的表現,充分演繹了楚國官場的潛規則和為人處世的技巧。

    都明玉第一次發難,主要是針對竺法言的清名,與錢塘縣有關的不過是百工院的匠戶,張紫華知道陸會必定有應對的法子,所以故作惱怒,只是惱給外人看的罷了。陸會心領神會,誠惶誠恐的樣子給足了張紫華官威,也博取了別人的同情心,兩人不用說一句話,就聯手把這件事糊弄了過去,留著竺法言去和都明玉作正面對抗。

    第二次,也就是高惠的出現,牽扯到姦污、傷害和三人命案,告的是枉法、包庇、官私勾結,已經不是說兩句話糊弄一番可以交差的了。因此張紫華不露喜怒,以上位者的城府和姿態來問詢此案,自是要公事公辦,不再給陸會狡辯脫身的機會。

    陸會深知這一點,同樣公事公辦,話語裡說三分,藏三分,還留三分餘地,首要之務,必須把自己摘出來,洗乾淨,絕不能被和尚們拉到淤泥裡等死。他心中其實有點後悔,當初倉促接到報案,沒有仔細思索利弊,又被大德寺的人灌了幾勺子米湯,冒然打了高惠三十杖,將他逐出大德寺。本想著一個農戶家的小娘,無權無勢,事後讓大德寺安排人去處理一下,恐嚇幾句,給點錢財也就打發了。畢竟牽扯到婦人名節,又是說了親事的待嫁之女,高家人應該也不願意看著事情鬧大。不料那女子剛烈至此,還不等派人前往打點,竟不顧一切的上吊自殺,累及高父母也跟著氣絕身亡。

    三條人命,確實不是小事情,可要想壓,以大德寺和錢塘縣的勢力,完全可以壓得一點水花都不帶濺的。要不是高惠被天師道的人暗中救走,只等他傷重嚥了氣,一家四口死絕了,又沒有什麼得力的親族,讓三河村的村司出面掩埋,報個暴斃,此事就算徹底完結了。

    可誰也沒想到,自白蛇案後,在錢塘幾乎消失的天師道,原來一直在暗處盯著大德寺,只等犯錯,好抓住佛門的把柄,給予反擊。

    “陸縣令,你說此案錯綜複雜,複雜在何處?”

    “稟府君,高惠說高蘭被姦污,只是他片面之詞,並沒人證物證。”

    顧允畢竟年輕,沒有張紫華的城府,再者他身為吳郡太守,錢塘縣是治下的屬縣,出了這樣大的案子,不能不問。剛問了陸會兩句,張紫華對他微微搖頭,用意很明顯,這件事不許他插手!

    從都明玉借鏡丘造佛開始發難,所有明面上的問詢和表態,都由張紫華一手包辦。本著對長輩和上司的敬重,沒有點到他的名字,顧允也不強出頭,可高惠所說若是真的,此案實在慘絕人寰,他又不是鐵石心腸,相反還熱情多情,如何忍得住?

    顧允還不肯放棄,正待說話,張紫華的眼神驟然嚴厲起來,不怒而威,讓人膽顫。顧陸朱張,四姓一體,顧允是張紫華看著長大的,跟自家子侄沒什麼兩樣。這次能夠陞遷吳郡太守,他在朝中也出了不小的力,於公於私,都不允許前途正好的顧允陷入這個深不見底的污水沼澤。

    顧允不敢忤逆張紫華,又不願置身事外,下意識的望向徐佑,見他同樣搖了搖頭,阻止自己插手此事,心中一凜,邁前的腳步又退了回去。

    要說還有一個人能讓顧允毫無保留的言聽計從,那非徐佑莫屬。張紫華敏銳的察覺到這一點,看了徐佑一眼,沒有多說什麼。

    陸會的辯駁合情合理,倒讓一些人暗暗點頭稱是。刁民誣告,是常有的事,高惠所說未必是真,何況背後站著天師道,那就更加的不可信。

    高惠目呲欲裂,要不是千葉按住了他,估計會沖上去抱住陸會死命的撕咬:“狗官,你受了那群禿驢多少錢財,挖空心思幫他們掩蓋罪行?我一家三口,全部死於非命,難道就不怕他們變成厲鬼,找你索命嗎?”

    陸會輕蔑的一笑,道:“國家養士,養的是浩然正氣,我問心無愧,厲鬼安敢近身?諒你小小賤民,有什麼見識,不過受人擺佈,想要借家人之死謀取好處,這等惡毒的心腸,就算真有厲鬼,也該找你索命才是!”

    “你!你……”

    高惠一口鮮血吐出,趴在地上奄奄一息。他其實受傷頗重,多虧了天師道的秘藥才支撐著身子來到雨時樓,跟陸會和竺法言當面對質。無奈只是普通農戶出身,不讀書不識字,論起口舌,比陸會差了太遠,明明是受害人,卻佔不住道理,一時急怒攻心,血灑當場。

    張紫華不動聲色,位置越高,看問題的角度越是不一樣。高惠的慘劇,僅僅四人而已,可要是處理不好,可能就是千人萬人的慘劇,孰輕孰重,他心中自有計較!

    “陸會,仵作和穩婆驗屍了嗎?高蘭可是完璧?”

    “不是!但下官查出高蘭和她未成婚的夫婿李晗有苟且之事,早就不是完璧之身!”

    “嗯?”張紫華眉頭一皺,道:“有這等事?”

    “是,李晗已經供認,縣衙裡有他的畫押供詞!所以僅憑高蘭不是完璧,來判斷高惠口中的姦污一案,不足為信!”

    “高父母呢?身上可有傷痕?”

    “並無!”

    “街坊鄰居都如何說?”

    “高家位處三河村西側,比較偏僻,最近的鄰居也在一里開外,所以沒人聽到求教聲和打鬧之類的動靜。”陸會說話時沒有絲毫停滯,語氣堅定懇切,顯得正氣凜然,充滿了說服力,道:“據三河村其他村民供述,當日確實有大德寺的五名僧人在村子裡逐家逐戶的敲門,但一個個和顏悅色,慈眉善目,禮數有加,不僅看病贈藥,還為村民祈福,不像是高惠說的那般兇神惡煞!”

    張紫華點點頭,轉向都明玉,道:“祭酒,陸會的話你都聽到了,關於狀告大德寺僧人一案,你們手中有沒有確鑿的證據?”

    都明玉嘆道:“還是由高惠來說吧,他是苦主,親自訴狀,日後才可安心!”

    “可是……他這個樣子,還能說話嗎?”

    “無礙!要是連個人都救不了,天師道早該銷聲匿跡了……千葉!”

    千葉從暗囊中又摸出一個琉璃玉瓶,跟方才那個造型差不多,塞著瓶口的硬木略有差別,那個是紅的,這個是黃的,他的周身似乎藏著數不盡的寶貝,很是有趣。千葉從玉瓶中倒出一粒金黃色的丹藥,和水喂著高惠服下。頃刻之間,高惠掙紮著坐起,重新煥發了生機,臉色紅潤,精神高漲,雙目溢出神光,根本不像垂死之人!

    都明玉輕聲道:“高惠,回大中正的話,你有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令妹被侮,是大德寺的僧人所為?”

    “有,我有……”

    竺無覺突然站了出來,指著高惠怒道:“哪來的刁民,竟敢妄語玷污佛門聖地?再敢多說一字,別怪我護法降魔!”

    中年道士譏笑道:“你怕什麼,慌什麼?是不是生了心鬼,無法自持?”

    竺無覺先前曾折辱中年道士,辯才很過得去,這次卻支支吾吾,口不能對,引得眾人頓時起了疑心。張紫華有些不悅,道:“上座都沒阻止,輪到你說話?還不退下?高惠,你說,有什麼證據?人證,還是物證?”

    “物證!”

    高惠淒聲道:“我妹妹臨死前留下血書,上面寫著傷了那僧人的陽峰,且為了有證為憑,妹妹顧不得羞恥,說那僧人……那僧人……”他咬緊下唇,牙齒入肉三分,唇皮破裂迸出血跡,順著下頜流淌到衣襟上,幾乎成了血人,“那僧人是個大陰人!”

    陽峰一詞,徐佑是知道的,至於大陰人的來歷,一時沒想到,可看廳內眾人的神色,或尷尬,或驚訝,或好奇,瞬時明白過來。大陰人是司馬遷獨創,用來形容秦朝長信侯嫪毐的專屬名詞,後來經過幾百年的傳承演變,被民間當做俚語來形容跟嫪毐一樣厲害的人。

    徐佑從後世穿越而來,對這些俚語所知不多,也幸好楚國風氣大開,連高蘭這樣的小女娘也聽說過大陰人這三個字,要不然這個案子還真的死無對證,不好定讞。

    “好了,不要說了!”

    顧允實在看不下去了,讓一個哥哥親口敘說關於妹妹被姦污的詳情,簡直比殺了他還難受。人間慘事,莫過於此。他再不顧張紫華的嚴令和徐佑的勸阻,毅然上前,扶起高惠,道:“可知那個僧人的名字?”

    “知道,那五人進家門時都曾自報名號,那個畜生,叫,叫竺無漏!”
tanakh 發表於 2019-5-1 17:44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零三章 金剛怒目,菩薩低眉


    竟是竺無漏!

    徐佑的腦海中再次浮現那個踏雪而來、一身白衣的秀美和尚,眼波澄淨若春水,肌膚晶瑩如溫玉,一顰一笑,足以顛倒眾生。

    這樣一個和尚,要是真的破了淫 戒,想要什麼樣的女郎找不到?為什麼會對一個農家女用強動粗,乃至於闖下不可收拾的彌天禍事?

    “無漏法師?你會不會聽錯了?”

    徐佑望過去,記得此人字修永,善謔,曾調笑說竺無塵是個小沙彌,跟所有人的關係都挺好,看他所站的位置,應該是張氏的人。

    “我也不信,要說別的法師或有可能,但竺無漏,絕無可能!”又一人站出來,振振道:“我曾跟無漏法師徹談竟夜,他佛法精湛,學識淵博,見人見事,無不秉承慈悲為懷,清曠超俗之心,非世間凡夫可比。如此人物,你告他姦污良女,莫說陸明府要治你誣告之罪,就是我也恨不得掌你的嘴,讓你這刁民胡言亂語!”

    “誣人易,唇舌一碰,就可以指黑為白!可你仔細想過沒有,被你誣告的人,卻因此名聲受損,清譽不再,一生抱負付之東流,甚或丟掉了性命。所以自秦漢以來,朝廷重責其罪,正是為了懲戒你這樣的小人!依我的意思,陸明府三十杖打的輕了!”

    陸續有人出來指責高惠,徐佑沒想到竺無漏在揚州士林的人脈這般廣闊,或者不能說人脈,而是名聲在外,譽滿揚州。名聲這個東西,說無用,也無用,說有用,千金難買。比如此時,高惠指控大德寺的僧人犯案,並沒有人出來質疑,大家都在觀望和審視,說明內心深處對大德寺的操行並不深信。可一旦事情牽扯到了竺無漏,立刻有人站出來打抱不平,可見名聲好與不好,關鍵時候區別極大,名聲好的,能拉來人牆擋住四面八方射來的風刀霜劍!

    “我,我沒有……沒有……”

    高惠拙於言辭,見眾人紛紛指責他,彷彿都跟他有什麼深仇大恨,只能拚命的蜷縮著身子,委頓於地,卻說不出一句辯駁的話來。他的心中既迷茫又困惑:為什麼,為什麼,這些不都是高門世族的貴人嗎?他們讀聖人書,知曉天上地下的道理,可妹妹被僧人姦污而死,父母氣絕而亡,連他這個不識字的田舍漢都知道誰是對的,誰是錯的,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怎麼到了這裡,在這些高高在上的門閥眼中,反倒是他有了不可饒恕的罪呢?

    慢慢的,高惠的眼前失去了光明,耳朵失去了聲音,大腦一片空白,整個人似乎被囚禁在一個不知所在的奇怪房子裡,然後砰的一聲,變化出無數頭上生角、滿嘴獠牙的鬼怪,在房子裡上下飛舞,揮著尖尖的刺,紮著他的臉,他的手,他的腳,他的心!

    “啊!”

    “啊!”

    “啊!”

    高惠猛的站起,雙手撕開沾染了鮮血的衣襟,露出精壯的胸膛,雙目流著淚,指著大廳內的所有人,狀若瘋癲,道:“我看到了,你們,你們,都是鬼,都是鬼!鬼……”

    周圍的人頓時散開,或嫌棄,或鄙夷,如同看著發病的禽畜,以手遮鼻,敬而遠之。高惠的後腦突然受到重擊,嘶聲力竭的吶喊戛然而止,軟綿綿的倒在了千葉的懷中。

    千葉抬起頭,他的臉上滿是說不盡的哀憐,低聲道:“大中正,所謂平天下在治其國者,可是,將人生生的逼成了鬼,難道就是主上賴以君臨四方的憑籍嗎?”

    這是《大學》裡的經典論述,所謂平天下在治其國者,上老老而民興孝,上長長而民興弟,上恤孤而民不背。忠孝仁義信,國才賴以為國,如今將生人變鬼,國將安在?

    張紫華默然!

    顧允聞言,站直了身子,一字字,擲地有聲,大聲道:“不然!道得眾,則得國!失眾,則失國!民心若是變成了鬼魅,哪裡還有什麼大楚,哪裡還有什麼主上!”

    他衣袖翻飛,冠帶巍峨,凜然正氣不可侵,逕自走到竺法言跟前,道:“上座,請即刻召來竺無漏,我要當眾驗他的傷!”

    竺法言依舊閉目不語,從高惠出現開始,他就坐禪入定,再無分毫的動靜。竺無覺站在竺法言身側,雙手和什,神態恭敬,可說出的話卻分明沒把顧允放在眼中,道:“顧府君,高惠小人,他的話豈能聽信?何況驗的地方太過不雅,有辱斯文。若是當眾驗過無傷,無漏師弟日後何以自處?”

    顧允怒道:“還來饒舌?方才大中正斥責你,是給上座薄面,一個小小的僧人,膽敢數次干擾官府查案,其心可誅。來人!”

    一花眼的工夫,常跟在顧允身邊的那個貼身部曲出現在竺無覺跟前,身手之敏捷,讓徐佑暗道一聲好。竺無覺倒也鎮定,不進不退,反而上前一步,直視著顧允,冷冷道:“顧府君,你要想明白了,我就事論事,何過之有?看看這廳內,有幾人信那高惠的話?你年少而居高位,難以洞悉世情,情有可原,可要是一味的逞弄官威,千萬別事後後悔!”

    “恫嚇我?”顧允氣極反笑,道:“顧馬,掌嘴!”

    原來這名部曲叫顧馬,徐佑見過他三四次,名字這麼怪,應該有什麼說法,改天要問問顧允。至於顧允出面整治竺無覺,徐佑雖然覺得沒有必要,可也沒什麼打緊,竺無覺不是竺法言,打就打了,佛門不至於因此跟顧允這個正當紅的太守結怨。

    “阿彌陀佛!”

    顧馬正要動手,隨著一聲佛號,心口攸忽劇痛,雙手雙腳彷彿被無數條絲線束縛,然後一股若有若無的柔和真氣包裹著他的身子,將他輕飄飄的盪開,到五步外方才落下站定。

    竺法言終於睜開了眼,昏聵溷濁的眸子裡滿是洞徹一切的光芒,道:“府君莫惱,高蘭之死,雖有緣由,但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大德寺難辭其咎,老僧自當還高氏一門公道!”

    張紫華沒有制止顧允的衝動,因為他心裡清楚,顧允的脾性見不得不平,制止也沒有用,再者他也想看看,到底竺法言什麼態度,是決定包庇到底,還是揮淚斬馬謖?

    跟那些士子們不同,張紫華早就能夠肯定竺無漏就是元兇,不是因為他信任高惠,而是因為都明玉。天師道今日擺下這麼大的陣仗,都明玉若是沒有十足的把握,他要怎麼收場?僅此一條,就能明白,竺無漏的陽峰定然有短時間內不可恢復的傷勢,要不然跟隨竺法言前來參加雅集的,不會是竺無覺和竺無塵。

    這幾個月,竺無漏四處交好揚州名士,談佛論玄,吟詩作文,雪僧的名號越來越響。不問可知,身為竺法言最器重和疼愛的弟子,將是本無宗這一代無字輩裡領袖群倫的重要人物,像這種最適合揚名借勢的雅集,他怎會不來?

    不來的原因只有一個,他受了傷!

    “這樣說,上座是承認竺無漏的罪行了?”

    顧允的質問如同重錘,敲打在那些替竺無漏出頭的人的心上,一時面面相覷,震怒有之,惶然有之,還有人垂頭喪氣,用吃瓜群眾徐佑的話說,估計三觀都崩塌了!

    正當眾人各有心思的時候,竺法言卻搖搖頭,道:“不是他!”

    “嗯?那是誰?”顧允正色道:“請上座明示!”

    竺法言嘆了口氣,道:“無覺,跪下!”

    “啊?”

    竺無覺張大了嘴巴,渾然失神,竟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跪下!”

    竺法言瘦弱身軀,老朽枯幹,可這一聲跪下,卻如同獅子怒吼,雷動九霄,震得人人腳下不穩,幾乎摔倒。唯有都明玉屹立不動,穩如泰山,他身邊的千葉臉色微微一白,又恢復了原狀。

    徐佑強撐著沒有搖晃身子,但他被譽為少年天才,眼力絕到,竺法言這一聲的威力雖是衝著竺無覺去的,其實有大半攻向都明玉,算是小小的教訓和反擊。只是沒想到都明玉的修為如此深厚,負手而立,輕描淡寫的化於無形。

    其他人文弱書生,沒有武學根基,僅僅聲波入耳,就受了池魚之殃。徐佑幸好站的離都明玉稍遠,否則的話,什麼年輕一輩中武道第一人的傳說立刻就得破滅。

    竺無覺撲通一聲,雙膝著地,骨頭已然盡碎。他的臉扭曲成了可怕的模樣,然後從耳鼻口眼七竅中流出血跡,頃刻間染透了白色的僧袍。

    “師尊?你,你這是……”

    竺無塵嚇的手足無措,跟著跪下,雙手伏地,顫顫不敢言語。竺法言站了起來,沛然不可御的強大氣息瀰漫四周,讓人不敢仰視,他淡淡的道:“無塵,念《薩婆多部十誦律》!”

    “是……弟子遵命!”

    竺無塵盤腿跌坐,口念《十誦律》,煌煌梵唱,威自佛出,使人心生敬畏,俯首帖耳,不敢踰矩。

    竺法言緩緩道:“竺無覺假冒竺無漏之名,姦污良女,以致三人喪命,此罪為波羅夷,永墮不如意處!”

    波羅夷為佛門戒律中六聚罪之首,含殺、盜、淫、妄之惡行。《十誦律》規定,永墮不如意之處,也就是所謂的“棄”,困於阿鼻地獄,永生永世,不復為佛門清眾!

    竺無覺有殺、淫、妄三罪,稱三波羅夷,對佛門而言,已然罪無可恕!

    “弟子知罪,求師尊,師……”

    竺無覺竟體會到了高惠昏死前的那種壓抑驚恐的感受,失去了六塵六識,看不見人,聽不到聲,聞不到味,只有嘴巴勉強能夠吐出幾個字,卻只是下意識的想向師尊求饒。

    雖然,他渾渾噩噩,還沒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

    但“知罪”這兩個字,已經足夠了!

    竺法言再不看一眼,轉身往門口走去,道:“比丘犯法,於民同罪,今日逐你離開大德寺,交給官府懲處。無覺,你修的不淨觀,當知如何解脫煩惱!”

    話音剛落,竺無覺雙齒猛的一咬,舌頭齊根而斷。

    竺法言閉目,垂眉,腳步不急不緩,黑色的僧衣消失在樓梯盡頭,只留下一聲阿彌陀佛,迴蕩在所有人的心頭。

    金剛怒目,所以降服四魔;菩薩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這才是真正的佛法,

    除此之外,皆為邪見!
tanakh 發表於 2019-5-1 17:45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零四章 如是我聞


    竺無覺死了。

    咬舌的人,很難立即死去,也就是說,所謂咬舌自盡,只是文人臆想,沒有事實依據。但竺無覺確實死了,顧允讓顧馬驗了屍,絕無假死的可能!

    都明玉示意千葉過去查看,論起醫術,天師道才是真正的行家。千葉先掰開雙眼,然後嘴巴,再是脈門,從頸側、胸骨摸到小腹丹田,一寸寸,一分分,不放過任何一處。隨著查驗的深入,神色越來越凝重,足足用了一刻鐘,轉頭回稟道:“祭酒,竺無覺的死,舌斷只是外傷。他的體內筋脈盡碎,血氣逆流,五臟六腑幾乎沒有完好的!”

    “自盡?”

    千葉猶豫了下,道:“是!”

    都明玉不置可否,淡淡的道:“褪他的僧衣,驗一驗陽峰!”

    “諾!”

    千葉正要動手,一直傻傻坐在地上,到現在還沒有回過神來的竺無塵終於有了反應,他撲上前去,一把抱住竺無覺的屍體,大喊道:“你們幹什麼?我師兄已經死了,你們還要羞辱他不成?”

    “辱他的不是我,而是他自己!”千葉語帶憐憫,道:“無塵法師,你也聽到了,竺上座把竺無覺逐出大德寺,他不再是佛門弟子,也不再是你的師兄。請讓開吧!”

    “不行!”竺無塵抱的更緊,厲聲道:“他就是死了,也是我師兄,你們逼死了他,不能再恣意羞辱他的屍身!屍身若污,等不得往生極樂,你……你們誰敢上前,我拼了性命不要,也要護他往生極樂!”

    “他犯了三波羅夷罪,永墮不如意處,哪裡還有往生極樂的緣法?連竺上座都不顧而去,你一個小比丘,又能做得了什麼呢?”

    “師尊,你在哪?在哪啊?師兄死了,快救救他,師兄死了……”

    千葉的話徹底打碎了竺無塵的精神防線,他痴痴的抱著竺無覺,嚎啕大哭,眼淚啪嗒啪嗒流淌,八尺巨漢,哭的像是一個三歲的孩子,讓人不由的心生哀嘆。

    竺無覺若是兇手,對高惠而言,死一千萬次都不足惜,但是對竺無塵來說,竺無覺就是他的師兄,自小照料他長大,雖偶爾嚴苛,但情意深重,慘死在雨時樓中,心痛難言!

    人性就是如此的複雜,每個人都有兩面,三面,或者千百面,善惡共存,明暗同在,所以道德、國法、戒規,都在盡力抑制人性中惡的一面,張揚善的一面。

    祛惡揚善,即是君子;逞惡欺善,即是妖魔!

    人間世的是非黑白,如此而已!

    局面一時陷入僵持,竺無塵天生神力,武學修為不算低,真要是死命不讓,動起手來,場面不好控制。今日死了一個竺無覺,他罪有應得,誰也無話可說。可要是再傷了竺無塵,他雖然有點痴頑,但也是竺法言的親傳弟子,不敢保證大德寺會做出什麼樣的過激反應!

    饒是張紫華足智,都明玉多謀,顧允才華蓋世,卻都拿認死理的竺無塵沒有辦法。正在這時,一隻手從後面伸過來,柔軟而溫和,竺無塵轉過頭,看到徐佑,哽嚥著道:“徐郎君,師兄死了!”

    “他逼死了人,就算今日不伏法,將來也要受盜律的嚴懲。他日死,不若今日死,依律處死,不若自行了斷,方可為大德寺留些清名!”

    “師兄做了違背《十誦律》的事,固然有錯,可我佛慈悲,自能點化於他。以殺止殺,殺之不盡,終不是正道!”

    徐佑盤腿坐於地,和竺無塵面對面,道:“什麼是我佛慈悲?”

    竺無塵一愣,道:“因眾生而生慈悲,因慈悲而長菩提,因菩提而證大道。我佛慈悲,即是以慈悲心,度化眾生!”

    “大慈與一切眾生樂,大悲拔一切眾生苦,慈悲是佛道的根本,是四無量心的基石,你既然知道慈悲的深意,又何必執著於竺無覺的生,或死呢?”

    竺無塵猛然一震,銅鈴般大小的眼眸閃過茫然、困惑、掙扎和渴求解脫等複雜的神色,末了放下竺無覺的屍身,雙手合什,跪拜於地,道:“請郎君說法!”

    “不敢!”

    徐佑側身讓過,道:“我與佛法所知甚淺,只不過那日與拾得和尚交談,聽他說過一則故事,今日說給法師聽。佛陀於某一世化現為名叫善御的商主,和五百商人至海路時遇到賊寇圖謀劫財。善御夢中預示災禍,心中苦思,不知如何是好。若是告訴商人,他們以五百人之眾,必定將賊寇殺盡,造了殺業,要墮入地獄;可若是不說,賊寇圖謀成功,這五百人命喪黃泉,賊寇同樣惡貫滿盈,要入阿鼻地獄,受無量劫苦。那,怎麼做才能讓惡人不造殺業免地獄報,又能讓五百商人各全性命呢?”

    竺無塵聽的入神,喃喃道:“是啊,當如何做呢?”

    “善御審諦七日,終於下定決心,由他一人動手殺了賊寇,寧獨自入地獄受千百劫!如此,五百人不必共同犯下殺業,性命和財寶得以保全,惡人也在起殺心之前被善御斷命,免去了墮地獄之報,得往天界。善御以大慈心,護五百人周全,以大悲心,斬斷賊寇的殺業,事後你料怎樣?”

    竺無塵急急問道:“怎樣?”

    “善御非但沒有墮入地獄,反倒因慈悲而證大道,肉身成佛!”徐佑扶起竺無塵,道:“無塵法師,竺無覺之死,並不是以殺止殺,他修不淨觀,厭惡生身,悔悟自殺,雖不足以洗淨三波羅夷的棄罪,卻可以減輕他的殺業,在阿鼻地獄中少受百世劫苦。上座之所以不顧而去,正是以慈悲心,讓竺無覺自行領悟這一層佛法的真諦。你執著他的死,卻沒看到他的生;你執著他的屍身受污,卻沒明白既已受劫,此身只是臭皮囊,跟你師兄再無一絲關係。”

    他頓了頓,觀竺無覺的神態,既痛苦又喝道:“一切行無常,生者必有盡,不生則不死,此滅最為樂!竺無塵,你還不悟嗎?”

    竺無塵悲傷欲絕的容顏終於平和了下來,眼觀鼻,鼻觀心,口唸佛號,對徐佑畢恭畢敬,稱道:“大毗婆沙!”

    前朝時廣州有個僧人,叫曇摩耶舍,因為擅長背誦《毗婆沙律》,被人們稱為“大毗婆沙”。《大毗婆沙論》是佛教學術味最濃的“說一切有部”的最重要的論著,意為“廣解、廣說、勝說、種種說”,通俗點講,大毗婆沙,就是佛門的大理論家。

    徐佑嚇了一跳,大毗婆沙豈是輕易授人的,竺無塵口沒遮攔,傳出去沒得惹人嗤笑,道:“這些佛理都是拾得和尚教我的,若有大毗婆沙,也是他,不是我!”

    “佛滅度後,由阿難尊者代為傳法,所以三藏十二部經,每經的開頭都有四個字:如是我聞。難道說因為這是佛的法言,就無視阿難尊者的功德嗎?我從郎君處聽法而悟道,自然尊郎君為大毗婆沙!”

    徐佑怎麼也想不到,他今日舌戰群雄,從儒道辯到佛法,鮮有一敗,竟會被竺無塵這個帶點痴氣的小比丘頂的啞口無言。

    “好吧,不過一個稱呼罷了,當不得真!”

    竺無塵笑了笑,仍然透著幾分憨厚,開悟只是點破了心中迷障,並不會讓他突然變得聰慧伶俐。他轉過身,再次凝視竺無覺,眼眸裡還有哀傷,但已經變得坦然,然後對徐佑深深施了一禮,同竺法言一樣,飄然而去。

    “這……”

    大德寺三個僧人來赴會,結果走了兩人,死了一個,大廳內氣氛凝重,人人靜默。顧允沒料到局面會搞到這一步,但勢成騎虎,只能進不能退,大手一揮,肅然道:“驗傷!”

    當下由千葉褪去竺無覺的僧衣,精氣所聚的陽峰慘不忍睹,變成了一團模糊的血肉,不過還能看出完好時的大概形狀,確實要比一般人碩大,但說是大陰人,恐怕名不副實。想想可以理解,高蘭一個未嫁的小娘,沒什麼見識,以為此物巨大,所以稱之為大陰人,這也在情理當中。

    陽峰有傷,親口認罪,又蒙竺法言坐實,人證物證齊備,此案不必審,就可具結。顧允走到張紫華身旁,低聲道:“屍體怎麼辦?”

    “整理一下儀容,將屍體送回大德寺!”張紫華吩咐了兩句,顧允安排顧馬立即去辦,又道:“都祭酒,這個結果,你可滿意?”

    都明玉說話滴水不漏,道:“我沒什麼滿意不滿意的,只要諸位使君秉公斷案,讓殺人者伏法,給冤死者昭雪,天道在意、公道在理、人道在心,此三者全,則是揚州之福,百姓之幸!”

    “受教了!”

    張紫華對都明玉刮目相看,此人名聲不大,城府卻極深,身處弱勢,借兩件毫不相干的案子依次發難,逼得正佔據上風的竺法言顏面掃地,羞於停留,敗走雨時樓。不管心計還是手段,無不是一時之選。難怪孫天師看重他,力排眾議,讓他登上了揚州治祭酒的寶座。

    他以賢有識鑑聞名當世,竺法言擅以神相觀人,可說起識人之明,兩人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孫冠的一雙眼睛!

    “徐佑,方才要多謝你。如果不是你出面說服竺無塵,恐怕這件事還不好收場!”

    在眾人束手無策的時候,徐佑以《佛說大方廣善巧方便經》裡的故事點悟了竺無塵,其學識、智慧和辯才,彰顯無遺。相反陸緒等一幹人,雖然才名顯於當世,可真正遇到大事,只能作壁上觀,一來,對佛法不夠精通,自己還沒領悟,如何開悟僧人?二來,缺乏處理棘手事宜的急智和麵對複雜局面時的穩健。

    徐佑兩者兼具,世人皆道他武學上的成就,卻不知武學之外,天外有天!

    徐佑謙遜了兩句,張紫華越看他越是歡喜,吩咐下人清掃地板上的血跡,並將準備好的十張案幾全部轉移到隔壁的房間,這次不等陸緒重提論詩一事,他先提議:“雅集,以雅為先,總不能因為別的事,壞了大家的興致。陸緒、張墨、徐佑,你三人一道,與另十人比試詩作,勝出者,我將優先拔擢!”

    陸緒之前把張墨列入十人之列,張墨感覺受辱,固辭不就,所以張紫華做了折中,讓他和陸緒、徐佑並列,如此再無推辭的理由。

    三人上前應諾,張墨對陸緒並不在意,兩人鬥了這麼些年,互有勝負,對彼此的水準知之甚深,只是好奇徐佑能夠給他什麼驚喜。陸緒的目光也始終盯著徐佑,剛才的種種表現,徐佑實在太耀眼了,偌大一個雅集,誰也遮不住他四射的光芒,所以打定主意,等下要憑著詩才,讓他出醜丟人,成為大家日後閒談時的佐料。

    徐佑渾不知他已經成了陸、張二人的焦點,他的心思,全放在張紫華身上。這位大中正之所以急不可耐的進行論詩,是想沖淡竺無覺的死給雅集矇上的一層陰影。若是沒有其他出彩的點,可以想見,不出三日,整個揚州流傳的,不是錢塘湖雅集的盛大和成功,而是高家的案子和竺無覺的伏法,這樣一來,張紫華的臉往哪裡放?

    不過,張紫華的臉面問題,徐佑並不是很關心,他真正關心的是那句話:

    “勝出者,優先拔擢!”
tanakh 發表於 2019-5-1 17:45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零五章 七言從此貴


    論詩如何論?

    以景、以物、以情。

    或隨口賦詩,不限題材,才高評盛者勝;或設定字令,命題作詩,遣詞立意為上者勝。前者因為範圍太廣,不好裁定,適合飲酒作樂,活躍氣氛,勝負不那麼重要。後者同題競技,公平公正,誰高誰下,自有公論,用於今日的比賽最好不過。

    張紫華為大中正,自然由他出題,道:“天有四時,春夏秋冬,我有四愛,梅荷菊柳,此得八字。陸緒,你再點兩個字,湊夠十數!”

    若是張紫華選的別人,這無疑於公然徇私,因為出題人必定選對自己有利的題目。可陸緒佔據三吳第一才子的位置太久了,久的大家都認為沒人可以挑戰他,出題的人是誰,其實並不重要。

    比如今日論詩,除了顧允,連張紫華和都明玉都不看好徐佑。雖然徐佑的表現已經讓人刮目相看,可自古詩才最難,精通佛道典籍,能言善辯又多智,卻未必能夠寫出一首好詩!

    陸緒卻沒領命,望著徐佑,笑道:“不如請徐郎君點字……”

    徐佑輕哦了一聲,道:“陸郎君為何抬愛?”

    “這不是抬愛,而是免得貽人口實!雖然徐郎君沒說,但我知道,在你心裡,肯定以為大中正故意幫我呢,是不是?”

    徐佑微笑道:“原來陸郎君竟是我腹中的蛟蛕,連我想些什麼,都能一清二楚!”

    蛟蛕就是蛔蟲,《黃帝內經》裡有相關的記載,傳說蛟蛕知人心意,卻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如此比喻,言辭精妙,既謔笑又犀利,頓時有不少人偷笑起來,只不過顧忌陸緒的臉面,沒敢笑的太大聲。

    陸緒見識過徐佑的利口,並不跟他言語糾纏,現在賣弄的越得意,等下輸的時候就越淒慘。一旦論詩結束,勝負分明,此刻受的屈辱,將百倍奉還。

    “多說無益,徐郎君,請!”

    徐佑偏不如他意,道:“我敢問一句,陸郎君堅持要跟我論詩,可是覺得先前那兩首詩非我所作?”

    陸緒確實有這個想法,徐佑多年來以武學上的驕人天份名動江左,可從來沒聽過他會作詩屬文。那一首孤山詩,還有那首悼亡詩,無不奇絕精巧,渾不似徐佑這樣的人能夠寫出來的上品,最大可能是蒿川先生的遺作,被徐佑無恥盜用而已。所以他數次提出論詩,正是要徐佑當眾露出真面目,為天下所笑。

    “不錯!”

    陸緒也不隱瞞,故作坦蕩,道:“我疑你盜詩!”

    盜詩!

    古時不比後世,抄襲別人的作品照樣可以堂而皇之的出版發行賺錢,這時候誰要是被爆出抄襲的醜聞,名聲就徹底毀了。比如唐朝的宋之問,為了外甥劉希夷的“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的詩句,不惜殺人埋屍,也因此留下千古罵名,至今不絕。

    人群頓時起了喧嘩,無論什麼身份地位,這樣的指責,擺明瞭勢不兩立的態度。徐佑心想,陸緒說的其實也沒錯,他引用後世的詩句,某種意義上來說確實屬於盜詩。但只要盜得不是同時代的人,只要沒有因此埋沒了人家的才華,且為了生存和奮鬥,盜就盜吧。

    “既然如此,剩餘的兩個字還請陸郎君費心,免得到時候又疑神疑鬼,污我的名聲!”

    張紫華面色不豫,陸緒這樣小家子氣,未免有失名士風度,道:“不要推託了,陸緒,你來!”

    陸緒對徐佑冷哼了一聲,轉身玉立,朗聲道:“我不如大中正,所愛不多,只有天上月,地上雪,就取雪、月二字!”

    “好,今日以春、夏、秋、冬、梅、荷、菊、柳、雪、月十字為題目,你們從中挑出自己尤為擅長者,作詩一首。座內多有江東名宿,德高望重,為你們品狀高低,該沒有人不服氣吧?”

    張紫華環視眾人,沒人吱聲,笑道:“開始吧!”

    “且慢!”

    張紫華聞聲看去,和顏悅色的道:“徐佑有何話講?”

    “一人一首詩,未免無趣,為了給諸位郎君助興,不如稍稍加大點難度。”

    “哦,怎麼說?”

    “由十位郎君各挑一字作詩,而我、不疑郎君和陸郎君三人則要十字全選,作詩十首,以供大家品評!”

    此話一出,滿屋皆寂,所有人心頭浮現出同樣的感受:狂妄!

    要知道,作詩不是做菜,掂著勺子炒了一盤又一盤,不必耗費太大的心力。詩言志、歌詠言,寫詩講究有感而發,觸景傷情,才可下筆如有神。像今日這種限制了範圍的命題詩,出佳作的可能性本來就極低,徐佑竟然放言說十字十首,莫不是在說夢話,簡直可笑之極!

    陸緒更加確信徐佑根本不懂詩,要不然不會說出這樣外行的話來,嘲諷道:“如徐郎君所說,恐怕要花費十天半月,你閒人一個,無所事事,可諸位使君卻陪你不起。”

    徐佑笑道:“為了不浪費晨光,十首詩要在一炷香的時間內完成,陸郎君覺得如何?”

    一炷香,十首詩?

    要說剛才眾人以為徐佑是狂妄,那這會可能完全瘋癲了。一炷香的時間能出一首佳作,已經是萬幸了,就算不考慮詩的格局和意境,單單堆砌十首,也不是容易的事。何況這是比賽,要分個高下,定個品級,生硬堆砌不僅於事無補,反而降低了自己在張紫華等人心目中的地位。

    歸根結底,一個字,難!

    張紫華饒有興致的看著徐佑,沒有阻止他口吐狂言,想必心裡打定主意,要看看這個少年到底能夠給他多少驚喜。

    顧允雙掌一擊,興奮不已,道:“微之的心胸氣魄,我所不及!”

    陸緒猶豫了,他不知道徐佑是真的胸有成竹,還是虛張聲勢。按道理講,一炷香內作出十首詩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徐佑再有才華,還能比得上曹子建七步成詩?

    “怎麼,陸郎君怕了嗎?”

    怕了?

    陸緒頭腦猛然發脹,冷笑道:“怕你一個庶民?好,就約定一炷香之內,你我十首詩論勝負!”

    “好!”

    當下在屋子正中燃起一縷清香,案幾一字排開,十人坐定,由胡信代替張墨入席,開始挑選各自最擅長的字。第一個是張修永,挑了春字,第二個是虞恭,挑了個雪字,第三個夏,第四個冬……很快就挑選完畢,陸會命人送上筆墨紙硯,攤開的剡溪紙光潔澄淨,如同水中浸潤多年的玉石,泛著淡淡的瑩光。

    “好紙!”

    張墨家貧,極少用得起這樣上等的剡溪紙,當下愛不釋手,輕輕的撫摸著紙面。陸緒挨著張墨跪在蒲團上,道:“好紙還需好詩,才可相得益彰。望張郎君拿出全部的實力,方不負五色龍鸞的美名!”

    “不過虛名,談何相負?”張墨之前對陸緒瞭解的不多,只知他詩、賦二寶,天下知名,人人談起時讚不絕口,頗生崇仰敬慕之心。今日看他對徐佑步步緊逼,大失君子之風,心下多有不屑,言辭也沒有那麼的恭敬,道:“倒是陸郎君號稱八音鳳奏,純乎美矣,可千萬不要馬失前蹄,被我和微之比下去才好!”

    陸緒嗤之以鼻,故意以眼角的餘光掃了下徐佑,道:“跟你五色龍鸞相比,我或許還有點興趣。至於其他人,雞鳴狗盜之眾,何曾放在心上?”

    徐佑的座位在陸緒另一側,挨的極近,聽到他罵人,笑道:“原來陸郎君的諢號叫八音鳳奏,可有來歷嗎?”

    “陸郎君懷詩、賦二寶,論賦,函思英發,襞調豪邁,論詩,開闔鏗鏘,純乎美矣,所以人稱八音鳳奏,為江東之冠!”

    五色龍鸞,八音鳳奏,不說別的,單就起外號而言,這個時代的人可比後世的人強太多了,徐佑突然奇想,不知自己將來會被人送一個什麼外號,要求不高,只要不是什麼玉面小飛俠之類的就可以了。

    “原來如此!純乎美矣,由這四字可以想見陸郎君於詩道上的造詣,我怕是追馬也趕不上!”

    “怕了?”陸緒原句奉還,心中暢快無比,道:“怕也來不及了……”話沒說完,卻發現張墨已經提筆蘸墨,正在紙上認真書寫,再看徐佑,舔著臉湊過來,一副談興未盡的樣子,心道不好:這憊懶傢伙自知不敵,竟東拉西扯分他的心神,好讓張墨勝出,果然卑鄙!

    一念至此,不再搭理徐佑,專心致志的在腹中打草稿,他最擅長寫梅,所以先從梅花詩入手,只要第一首詩作的通暢,後面也就文如泉湧,沒有障礙了。

    以張、陸二人的才華,要想在一炷香內拿出十首詩作也不是容易的事,必須投入全部精力,搜腸刮肚,一刻都不能耽誤。徐佑卻合衣半臥於地,單手支著側臉,拿著酒壺自斟自飲,既沒有凝眉苦思,也沒有執筆草擬,悠閒自得的風姿跟其他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小半柱香的時間過去,張修永拍案而起,高聲道:“春詩成了!”

    徐佑微微透著醉意,坐起大半個身子,笑道:“隔得遠,請郎君吟誦!”

    “對對,修永,快吟來聽聽!”

    “半柱香即可成詩,修永大才啊!”

    “都說你善謔,我看你善詩才對!”

    張修永的才學雖然不比陸緒和張墨,但在三吳也略有名聲,他嘻嘻一笑,吹乾紙上的墨跡,對著周圍拱拱手,道:“倉促成詩,博君一笑。且洗耳聽好:綠荑帶長路,丹椒重紫莖。流吹出郊外,共歡弄春英。”

    此詩只能說切題,立意不高,但在小半柱香內作出,也算是有急才,立刻引來一片叫好聲。徐佑翻身而起,道:“聽郎君詩,終有了詩興,顧府君,可為佑執筆嗎?”

    顧允笑道:“榮幸之至!”

    等顧允入座,筆鋒喂飽墨汁,徐佑左手提著酒壺,右手負於身後,瀟灑的踱了三步,然後站在張修永面前,問道:“修永郎君可有意中人?”

    這話問的唐突,但張修永性情中人,不以為意,嘆了口氣,道:“自然是有的,可惜去年已嫁作他人婦。”

    徐佑作揖道:“謝郎君!”

    張修永奇道:“謝我做什麼?”

    “郎君賜我‘去年’二字,豈能不謝?”徐佑的聲音轉為滄桑,飲了壺中酒,豪放的抹去嘴邊的酒漬,道:“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這首詩的名字,就叫《贈修永》!”

    張紫華正在撫鬚,手指突然一頓,等感覺到痛意,才發覺過於用力,竟揪下來兩根黑鬚。顧允剛寫了前兩句,尚不覺得如何,可後兩句一入耳,連帶著手也不受控制的侷促起來,差點滴下墨滴,污了白紙,這對書畫雙絕的他來說,可是破天荒的第一遭。

    不同於張修永,陸緒在半柱香內已經寫了梅、荷、菊、柳四首詩,春詩只起了前兩句,還在為後面的句子斟酌,乍聽到徐佑的詩,心口一顫,腦海裡嗡嗡作響,等回過神來,再看自己的前兩句,頓時味同嚼蠟,不值一提。

    張墨未作春詩,但感同身受,不過他不像陸緒那樣沮喪,而是倍感驚喜,呆呆的望著徐佑,似乎想起了什麼。

    張紫華心疼的將兩根黑鬚收起來,誇道:“埏蹂極工,意細法密,此詩點切春意,卻以情動人。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好句,好句啊!張桐,還不趕緊謝過徐佑,一首《贈修永》,很可能讓你名傳千古,此乃青史留名的大恩,不可怠慢!”

    張桐,字修永,生性好動,愛交朋友,善謔,所以並不是張紫華最喜愛的張氏子弟,但今日得徐佑一詩相贈,可以相見,日後隨著此詩的流傳,必定名聲大噪。

    張桐喜不自勝,從案幾後走出,雙手交疊下拜,道:“謝過微之!”

    古人以稱字為敬,陌生人稱郎君,同輩之間常稱名,只有得到認可和尊重,才會以字相稱,張桐這麼對待徐佑,說明從內心已經接受他的庶民身份,彼此平等論交。

    “客氣了!”徐佑扶起張桐,微微一笑,道:“若無修永,就無此詩!”

    正在這時,又有人喊道:“冬詩成了!”

    徐佑走到那人跟前,俯首一看,念道:“白雪停陰岡,丹華耀陽林。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好詩,怡人心脾!”

    那人略有些得意,道:“在下孔益,請郎君指教!”

    “不敢,我也有一首,請郎君雅正!”徐佑又飲一杯酒,道:“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

    話音剛落,張紫華雙目一亮,道:“好!由來冬詩最是淒清,氣氛衰颯,徐佑此詩一反常情,雖寫初冬殘景,卻落在碩果纍纍的橙黃橘綠之時,妙,妙,曲盡其妙!”

    時人偏愛橘,因為橘象徵著美德,屈原作《橘頌》,以秉德無私、行比伯夷來讚揚橘。孔益倒也爽快,拱手服輸,道:“不必各位使君品狀,我甘拜下風!”

    接著又有人站了起來,道:“聽我秋詩:秋風入窗裡,羅帳起飄揚。仰頭看明月,寄情千里光。徐郎君,請賜教!”

    徐佑遁聲望去,見這人坐在最外的位子上,離他七八步遠,笑道:“秋詩尚未作呢,莫急,容我飲酒,尋一尋詩興……”

    眾人皆大笑,連著兩首上品佳作,再無人敢輕視他,只是一個個翹首期盼,看徐佑能不能再給他們驚喜。

    徐佑連走五步,在這人兩步外停下,口中酒盡,笑道:“有了!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

    不等張紫華品狀,立刻響起一片叫好聲,除了幾個跟陸緒交情過硬的人,其他的無不感覺到振奮。武人好劍,酒鬼好酒,文人好詩,遇到一首好詩如同美人在側,情意綿綿,遇到兩首好詩如同美人在懷,蠢蠢欲動,要是遇到三首、四首、五首呢?不敢想,想想就“桃花深徑一通津,鴛鴦枕上少癲狂”,難以自持!

    “梅詩……眾芳搖落獨暄妍,佔盡風情向小園。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夏詩……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菊詩……秋叢繞舍似陶家,遍繞籬邊日漸斜。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

    “荷詩……泉眼無聲惜細流,樹陰照水愛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

    “柳詩……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縧。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雪詩……新年都未有芳華,二月初驚見草芽。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

    一首接一首,毫無爭議,徐佑連敗九人,每次都是對方剛剛作完詩,先飲一杯酒,再以詩回敬,文不加點,倚馬可待,詩才、急才、文才都表露無遺。尤其首首都有出彩的名句,讓人歎為觀止,好似站在岸邊觀海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躲過了驚濤,還有駭浪,心跳加劇,口乾舌燥,久久不能平復。

    到了最後一人,他狡黠一笑,道:“前九位郎君都是先作詩,然後徐郎君後作,結果如何,我想都知道了。所以呢,規矩得變一變,我倒要看著郎君先作,免得又激起你的詩興,害我敗北!”

    “哈哈哈,有趣,有趣!”徐佑大笑,手中酒壺傾斜,卻已經空了,踉蹌幾步,道:“誰送我杯酒喝?”

    “我來!”

    陸緒臉色陰沈,倒滿一杯酒,走到徐佑跟前,道:“欲喝我這杯酒,徐郎君要應我一事!”

    “你說!”

    “前面九首詩,你都投機取巧,每首隻取四句,所用時間自然比別人寫八句、十句要短,勝之不武。這一首月詩,最好能讓顧飛鵬雙玉口服!”

    那人眨了眨眼睛,道:“在下顧昔,字雙玉。”

    原來是顧允的堂弟,怪不得這麼友善,雖說讓徐佑先作詩,其實說笑的工夫,已經拖延了不少時間,擺明讓他好好構思,不要著急。

    “好,我應了!酒來!”

    陸緒將酒杯放到徐佑手中,看著他一飲而盡,砰的摔倒地上,濺的四處都是。徐佑以郎朗高聲,誦出千古名篇: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灧灧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斜月沈沈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花搖情滿江樹。”

    張若虛這首《春江花月夜》被譽為孤篇壓全唐,從古至今,各種溢美之詞難以言表。張紫華騰的站起,顧不得手中又捻斷了幾根須,急走兩步,似乎想走到徐佑跟前,可又驟然停住了腳,臉色緋紅,目光如電,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同樣的反應也發生在其他人身上,俗話說寶物賣於識家,廳內無不是高門子弟,學問可能有高低,但足以分辨一首詩的好壞。這樣的月詩,亙古未有,聞所未聞,不同於建安詩的清峻,不同於敘抒懷詩的華麗,不同於玄言詩的高逸,不同於山水詩的清新,它融詩情、畫意和哲理為一體,以前所未有的宏大格局,隨著月亮的起伏升落,展現了一幅淡雅悠遠的水墨畫卷,讓人沈浸其中,留戀忘懷,頓時生出“羨宇宙之無窮,哀吾生之須臾”的滄桑感慨。

    顧昔默然良久,長嘆一聲,將手中未曾示人的詩作撕成粉碎,點點剡溪紙,如同飛雪,飄灑了一地,道:“當今天下,論詩無人能出郎君之右!在下心服口服!”

    陸緒身子晃了一晃,雙手扶著案几,才沒有出醜。他無論如何想不到,徐佑的詩才,竟然到了這種出神入化的地步,十個字,十首詩,首首都可傳唱天下,一人得一首,足稱詩中翹楚,一人得十首,豈不是詩中聖賢?

    他不甘心!

    張紫華看了眼陸緒,微微搖了搖頭,勝不驕敗不餒,看來陸氏寄予大希望的這個小傢伙,還需要好好的歷練歷練。他揚起手,道:“一炷香盡,張墨,陸緒,你們的詩呈上來。顧允,徐佑的詩寫好了嗎,也一併呈上來。”

    張墨交上詩作,道:“我自願認輸,非是謙虛,更不是為好友揚名。微之的詩遠在我之上,認輸反倒痛快一些。”

    不少人笑了起來,與張墨心有慼慼,任誰心氣再高,也無法在這樣的詩才面前擁有哪怕一分的自信。

    陸緒強忍著不知如何發洩的滿腔怒氣,走到張紫華跟前,交上了詩作。顧允也隨之上交,張紫華讚了他的字,將三份紙分開放在案几上,請在場的四五位名宿共同品狀。少頃,張紫華宣佈結果,毫不意外,徐佑勝出,且是完勝!

    十首詩,每一首都是上品!

    張紫華顧不得安慰陸緒和張墨,再次欣賞起詩作來,配上顧允妙絕的書法,可謂賞心悅目,突然,他發現了一個規律,訝道:“徐佑,你這十首詩怎麼都是七言?”

    徐佑笑道:“大中正慧眼!世人皆以五言為貴,卻不知道五言之外,七言也可道盡詩情之美。”

    “五言七言,皆以詩言志,本不該有貴賤之分。”張紫華嘆道:“然仰仗徐佑之功,七言自今日而貴!”
tanakh 發表於 2019-5-1 17:46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零六章 看似犀利的反擊


    七言自今日而貴!

    詩歌的發展是一個漫長複雜的過程,從《詩經》的四言詩,到班固的五言詩《詠史》,也就是第一首文人五言的出現,期間經歷了五百多年,要是算到五言詩發展成熟的六朝時期,則長達千年之久;從班固的《詠史》到曹丕的《燕歌行》,有據可考的第一首七言詩,期間又經歷了二百多年,等到七言蓬*來,已經是唐朝了,粗淺算來,又是六百年光陰荏苒。

    作詩固然難,可要開創一種詩體更難,從五言到七言,看似加了兩個字,可詩歌的節奏完全發生了變化。四言詩是二二節奏,一句對半,顯得有些呆板。五言詩是二三,七言詩是四三,寓變化於整齊之中,活潑生動,朗朗上口,所以逐漸發展成詩歌的主要形式。五七言之後,就是唐晚期的長短句和宋朝的詞牌,在字數和形式上再次變化,節奏也隨之一變。

    歸根結底,詩歌的發展緩慢而複雜,從性情到聲色,再到性情和聲色的統一,然後又開始分裂,這個過程既需要驚才絕豔的引路人,能前人所不能,想先賢所未想,也需要一代代文人們的潛心澆灌和培育,就算如此,往往也得百年、數百年的等待才會綻放出耀眼奪目的花朵。

    而此時的楚國,正處在五言到七言、古體到律詩的轉變時期,人思變,詩也思變,正有賴於此,徐佑的十首七言詩才能得到張紫華和在場士子們無比的推崇和讚賞。否則的話,往前推進三百年,徐佑還得老老實實的作五言詩,不敢冒著跟潮流對抗的風險去賣弄什麼七言!

    時也,勢也!

    焉能不勝?

    無數道目光在徐佑身上逡巡不去,心裡不知是羨慕還是嫉妒,或者兼而有之,但更多的卻是藏在內心深處的敬仰和崇拜。

    七言自今日而貴,以張紫華的身份和地位,將來不管是誰要作七言詩,也不管有了多高的成就,都要虛心的尊稱徐佑為七言詩的一代大宗。

    這不僅僅是青史留名,而且要在文史和詩史上留下濃彩華章。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巔峰,多少人耗盡一生的奢望,竟這樣落在了徐佑的頭上,然而,他還是一個不到十七歲的少年!

    天縱英才,莫過於此!

    顧允給了徐佑一個大大的擁抱,徐佑抱著他柔軟的身子,心裡總覺得怪怪的,但是聽到他在耳邊帶點振奮的鼓勵,卻也很是感動。

    “飛卿,謝謝!”

    顧允鬆開手,高興的捶了下他的肩頭,道:“謝什麼,這是你憑本事贏來的!”

    當他力排眾議,為徐佑爭來參加雅集的機會;當他不顧嘲諷,飛奔下樓牽著徐佑的手,一步步登上三樓高處;當他目視著徐佑站在群英薈萃的廳堂之內,接受他人的審視和刁難;當他終於看到徐佑盡展才華,高高在上,一直緊張的心突然放鬆下來。

    相識至今,徐佑從沒有讓他失望!

    從來沒有!

    真正失望的人,正站在角落裡,看著被眾星捧月包圍著的徐佑,指尖深深的陷到了掌心,牙齒死死的咬著,又不能在臉上顯出有失風度的表情,那種憋屈到極限的感覺,簡直生不如死。陸緒的眼中閃過幾道徹骨的恨意,耳中聽著那些原本對他曲意逢迎的人,卻十分友好的跟徐佑寒暄招呼,再也按捺不住,分開人群,走到徐佑跟前,道:“徐郎君,恭喜了,拜了個好師父!”

    徐佑只看他一眼,就知道陸緒的自製力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本來輸贏乃兵家常事,諸葛亮司馬懿也不能保證百戰百勝,只是文人心小,勝負心卻大,贏得輸不得,尤其那些一直站在金字塔頂端的人,俯視眾生習慣了,一朝跌落凡塵,肯定難以接受這個現實。

    難以接受該怎麼辦?

    有些人會放縱,就此沈淪,有些人會發狠,絕地反擊,

    陸緒,屬於後者!

    “哦,莫非陸郎君仍然疑我盜詩?”徐佑笑道:“或者,陸郎君是在抱怨自家的師父沒有別人的好?”

    陸緒的意思,是說徐佑運氣好,拜的師父恰巧擅長作詩,所以交出他這個會作詩的徒弟,也沒什麼了不起,並沒有其他的含義。可經徐佑這樣一解讀,卻讓人覺得陸緒還追著盜詩的事不放,實在有失風度,而且對自己的師父也不夠敬重,未免有些小人之心。

    “你!”陸緒感覺到周邊眼神中的輕蔑,那是以前絕不可能發生的事,心頭又慌又氣,口不擇言,道:“除了一張利口,你還會些什麼?”

    “會作詩啊!”

    徐佑如同看著一個白痴,周圍的人再也忍不住,發出哄堂大笑。陸緒整張臉紅成了落山的夕陽,鼻中喘著粗氣,似乎要把徐佑生吞活剝。

    張紫華看不下去了,道:“陸緒,退下!想想你讀的書,聖人都教了你什麼道理,不要恣意妄為!”

    張紫華的申斥,是壓垮陸緒的最後一根稻草,他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熟識的長輩這樣對他嚴厲的指責,頓時拋開一切,不管不顧的道:“稟大中正,雖然論詩輸給了徐佑,但我還想同徐郎君比一比作賦!”

    這句話一出,連陸緒的鐵桿虞恭也忍不住皺起了眉頭,方才他作雪詩,輸給了徐佑,倒也輸得坦然,畢竟差距就擺在那,不服不行。但陸緒此刻的表現卻有些落於下品,論詩可以考究急才,用不了多長時間,可作賦豈是一時半刻能夠作出來的?短則十天半月,長則十年八載,從來雅集只聽說吟詩作畫,喝酒唱曲,卻沒聽過真有人作出一大篇的佳賦來,這不是強人所難嗎?

    張紫華沒想到陸緒不僅不聽話,還敢對著干,立刻沈下臉來,道:“陸緒,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我看你是醉了,來人,送陸郎君去隔壁休息片刻!”

    “我沒醉,反而更加清醒!”陸緒慢慢跪下,雙手交疊,額頭伏地,道:“請大中正恩準!”

    張紫華何嘗不知道他輸給徐佑,腹中怨氣難平,可真要強令徐佑跟他比試作賦,傳出去大中正的顏面何存?世人皆知陸緒詩、賦二寶,詩一道輸了,賦一道總不會也輸的乾淨,這擺明瞭是大開方便之門,給陸緒報復徐佑的機會,他再顧忌張氏和陸氏的交情,也不能不顧天下人的清議!

    陸緒,給他出了好大一道難題!

    正在為難的時候,徐佑站了出來,道:“既然陸郎君執意如此,那我只好恭敬不如從命。大中正,我只有一個請求,作賦之後,不管誰輸誰贏,都不能再喋喋不休的糾纏下去。否則,今後什麼事都別幹了,只陪著陸郎君玩鬧好了!”

    這番話給了張紫華台階,將他從兩難之中解救了出來,知心知意處,比陸緒強出了太多。不過徐佑一貫風格,能從言語上羞辱敵人的,絕不會放過機會,所以冷嘲熱諷,言辭不可謂不惡毒,但聽在旁人耳中,卻覺得幽默風趣,立刻又是一番大笑。

    可憐陸緒的臉色由紅轉青又復白,曾幾何時,他動動手指,這裡面的大多數人都會乖乖的跑到身邊來諂媚,可今時今日,卻成了眾人的笑柄!

    奇恥大辱,奇恥大辱!

    陸緒的指尖將掌心扎出了血跡,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好,既然徐佑同意,那就讓你們兩人再比一場!不過切記,雅集乃以文會友之地,不可因此結了仇怨,勝固然喜,敗也可從中受益,此是兩全之美事,可記住了?”

    “記住了!”

    “記住了!”

    兩人同時作答,張紫華撫鬚道:“那,我出個題……”

    “大中正!”徐佑拱手俯身,道:“我想討個巧,論詩時陸郎君點了兩個字,這次作賦,能不能由我出題?”

    張紫華笑道:“也罷,你來出題!”

    說起作賦,陸緒有著強烈的自信,包括在場的大部分人,也不看好徐佑。賦與詩不同,詩緣情而綺靡,詩才是老天爺賞飯吃,有就是有,無就是無。賦體物而瀏亮,要皓首窮經,勤學苦讀,是十年數十年積累的結果,牛角掛書,韋編三絕,唯恐不能博覽群書。

    陸緒的人品雖然尚待商榷,但天資過人,讀書勤勉,不是那種仗著聰慧就不用功的人,所以他的賦被三吳士林所重,正是因為一首賦包羅萬象,可以讀出經義,可以看出典故,可以顯露經綸濟世之才,自然也可以表現個人的文采和格局。

    徐佑才多大年紀,就算自幼讀書,還得分出時間來習武,徐氏又不是詩禮傳家的世家大儒,如何比得上家學淵源的陸緒呢?

    還沒有出題,有些人已經為徐佑可惜,因為他本可拒絕這個看似不公平的提議,但是畢竟年輕氣盛,沒有忍耐一時,將今日的完美表現持續下去。

    賦有短賦、騷賦、辭賦、俳賦和律賦,楚國承接漢魏,以俳賦為上,徐佑思來想去,最後還是決定放一個大殺器,不然陸緒要是真的作出堪比庾信、鮑照的俳賦來,可就悔之晚矣了。

    反正是個抄,就抄最厲害的吧!
tanakh 發表於 2019-5-1 17:46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零七章 三都賦


    “三都賦?”

    “嗯,三都賦!”徐佑加重了語氣,做出肯定的回答。

    陸緒依然以為自己聽錯了,道:“劉劭的三都賦專美於前,何敢造次?”

    三都賦其實有兩種說法,一是眾所周知的左思的《三都賦》,但歷史發生了偏移,這個時空裡沒有晉朝,自然也沒有了左思;一是曹魏劉劭的《三都賦》,劉劭的《三都賦》作於魏明帝時,為趙都邯鄲,許都許城、洛都洛陽,因此陸緒以為徐佑口中的三都賦,跟劉劭類似。

    “劉劭的三都太過久遠,不如重新選過!”

    陸緒心生警惕,道:“請說!”

    “魏都鄴城、吳都建業、蜀都成都!”

    “啊?”陸緒發現他低估了徐佑的野心,竟選了三國時的三座都城,道:“你要在這裡,在雅集上,作三都賦?”

    徐佑負手而立,微微笑道:“不錯!”

    滿堂無聲!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這種靜若寒蟬的境況了,但是沒有人敢於出頭質疑。徐佑給了他們太多驚喜和意外,誰知道這次是不是還能創造奇蹟呢?

    “好,好氣魄!”陸緒氣極反笑,道:“我倒要看看,你怎麼頃刻間作出三都賦……”

    徐佑奇道:“三都賦乃大賦,可不是怡情逗趣的短賦,豈能在頃刻間寫就?陸郎君這話,實在不像浸淫辭賦多年的人!”

    “你!”

    陸緒忍著氣,道:“那你說多久?要是八年十年,我等得,怕你等不得!”

    “十年八年倒不至於,我還沒娶妻呢,哪有時光跟你耗著?”

    這話又惹得幾人捂嘴偷笑,徐佑卻笑容一斂,對著張紫華躬身一禮,正色道:“大中正,請恩准我和陸緒於七日內寫出三都賦,一決高下!”

    “這……”

    張紫華有些猶豫,作詩但憑詩才,七步成詩,或終年苦吟都有可能,但作賦,從來沒有捷徑好走,沒有成年累月的構思,沒有天長日久的修繕,不可能寫出好賦。尤其像三都賦這樣的大賦,少則千餘字,多則數千字,七日而成,絕非人力可為。

    趁張紫華伏案沈吟,徐佑偷偷歪著腦袋,以眼神挑釁陸緒,彷彿在說,又怕了不是,怕了就趕緊認輸。陸緒最受不得激,但這次沒有太過衝動,多在腦海裡尋思了一會:我以賦稱雄,三吳未逢敵手,又怎麼會懼怕徐佑這個三世不讀書的蠻子。再者,他或許是故意這般耍詐,以七日之期逼我退讓,說不定自己也在發虛。一念至此,再不遲疑,拱手道:“七日就七日,請大中正恩準!”

    兩人都表了態,張紫華沒有拒絕的理由,道:“好吧,等雅集結束,你們各自回府,七日後再來吳縣,到時候由我親自為你們品狀!”

    “不可!”

    陸緒大聲制止,張紫華的不悅幾乎要溢於言表,但此時此刻,他顧不得許多了,道:“既然要比,就要比的認真一點。我和徐佑這七日不能下山,必須待在雨時樓中,不得外出,不得見人……任何人都不見。七日之期一到,還在雨時樓中,請大中正和諸位郎君,共同見證!”

    七日,讓所有人陪你玩?

    陸緒你的臉可真大!

    徐佑腹誹了兩句,識趣的沒有做聲。反正他是無可無不可,要不是太過聳人聽聞,讓他現在把三都賦背出來也是沒問題的,有問題的是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張紫華沒有做聲!

    說來說去,陸緒還是堅持徐佑盜詩,怕他回府之後,找槍手代筆。這種對個人人品的正面質疑,且沒完沒了,成功引起了多數人的反感。這時的人們講究風度姿儀,輸就輸了,輸人不能輸陣,漂漂亮亮的說聲心服口服,不僅不丟人,而且還會讓人誇讚。陸緒現在的表現,除了讓人看到他那旺盛的得失心,還有被三吳第一才子的光環籠罩下的真實性情。

    三都賦沒有比,其實陸緒已經輸了!

    陸緒何嘗不知道這一點,但勢成騎虎,他已沒有退路好走,只有孤注一擲。贏了,他就贏回了一切,所有的質疑和不信任都會隨著勝利的呼聲,在時間的熬磨下消散的無影無蹤。

    要是輸了……不,他不會輸!

    絕不會!

    正當大家都以為大中正要發火的時候,顧允站了出來,道:“束之所言,也在情理當中。大中正若是沒有急務,不如在錢塘小住七日。還有諸位,可在錢塘遊山玩水,此地山清水秀,風景獨佳,定不會讓大家失望!”

    從竺無覺死開始,一直縮在人群中不敢露面的陸會瞅準機會,馬上冒了出來,道:“顧府君說的極是,請大中正留住幾日,本縣父老多仰慕大中正,想要求見請益,又恐誤了大中正行程。這樣一來,總算兩全了!”

    “陸縣令,你管束屬吏時多用點心,也不會釀成鏡丘之禍。若是斷案時多份明察,也不會有高氏一家的慘死。兩個案子都跟你的失職有關,還敢人前邀寵嗎?”

    陸會撲通跪了下來,戰慄不敢起身。張紫華嘆了口氣,道:“起來吧,你不辯駁,看來心中有愧。有愧就好,回去後寫一道請罪公文交到吳郡,詳細說明這些事情的前後經過,由顧太守裁奪!”

    陸會心中稍安,道:“諾!”

    張紫華轉頭看著顧允,道:“錢塘縣是你的治下,如何處置,你自行決定。不過你也是從錢塘出來的,知道當父母官的難處,有時候事情複雜,一時不留神就會犯錯,犯錯了不要緊,能夠從中吸取教訓,增加從政的經驗,就是朝廷放你們出來歷練的目的。”

    顧允雖然惱怒陸會,但百工院私借匠戶是監院失職,高氏的慘案牽扯到了大德寺,要不是高蘭上吊前說出證據,誰也不能在短時間內查的明白。陸會固然有錯,但也不至於丟官去職,頂多申斥一番,考績時定個中下,也就是了。

    “下官明白!”

    徐佑聽的真切,陸會的推托固然是有一定的道理,但治下出了這樣的案子,怎麼也得背一個領導責任,不說丟官下獄,至少降一品,另覓下縣安置。現在倒好,張紫華明裡斥責,暗中保護,顧允也並不堅持治罪,說白了,不是陸會的理由有多麼牢靠,而是他的出身,他的姓氏,那張遮天蔽日的保護傘,高高的撐在無數跟他一樣的人的頭頂。

    那就是門閥!

    徐佑再一次告訴自己,這裡不是漢魏,不是唐宋,更不是明清,門閥世族,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藐視皇權,更可以藐視律法,也就是說,他們犯錯的成本很低,行事肆無忌憚,沒有士籍傍身的他,不能不防!

    處理好陸會的事,張紫華徵詢徐佑的意見後,表態同意了陸緒的請求,讓兩人留在雨時樓三樓的兩個房間,派了三名部曲在房外守護,一應吃食用具,都由這三名部曲負責。

    然後封閉雨時樓,七日後重開!

    “今日雅集過半,興致盡矣,不如前往錢塘,由陸縣令安排宴席,與諸君共謀一醉!”張紫華笑道:“定品一事,不必急!等陸緒和徐佑分出勝負,我再一一為你們品狀!”

    “好!”

    眾人歡呼,像這樣的文壇盛事,誰也不願意錯過,現在得張紫華親口承諾,看熱鬧又不耽誤定品,自然人人高興。在錢塘住七日沒什麼打緊,正好呼朋引伴,遊山玩水,好好歇息一番,靜等七日後的大場面!

    當下一行人迤邐下山,徐佑留在東邊的房間,陸緒在西邊,中間站著三名威武的部曲,想要見面都難,基本確定不會發生打架鬥毆的事。或者也不能說打架,只能說防止單方面被打,就陸緒那身板,一百個都不夠徐佑揍的!

    當然,這樣的顧慮有個前提,沒人知道徐佑的身體狀況,其實他現在未必比得上陸緒呢,真打起來,拳頭可沒嘴皮子利索。

    七日時光,轉瞬即過,徐佑除了吃喝睡,沒有寫一個字。這樣的奇怪現象傳到了錢塘,張紫華皺眉不語,顧允心急如焚,其他人不明究竟,不敢多發議論。只有私下裡說起,有人質疑徐佑會不會唱空城計,其實根本寫不出三都賦。不過也有人反駁,徐佑本來佔盡上風,若是沒有把握,何必自己挖個坑跳裡面淹死?沒道理嘛!

    反駁的人說得合情合理,所以博得了大多數人的贊同,雖然還是不明白徐佑的用意,但是之前在雨時樓內的種種表現,讓大家對他抱有莫名的信心。

    這種能夠賦予別人奇怪的信心的能力,將伴隨徐佑一生,成為他逐步登上南北舞台的最大的依靠!

    十二月十六日。

    雨時樓前面彙聚了黑壓壓的一群人,全是七日前參加雅集的士子,一個不少,沒人缺席。等樓門大開,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進堂內,各種造型的絲履接連邁過門檻,踏著陽光,伴隨著吱呀呀的樓梯木板發出的聲響,一步步的登上了三樓迴廊。

    三名部曲對張紫華行禮後,分出兩人打開徐佑和陸緒的房間,徐佑伸著懶腰先走了出來,披頭散髮,任性自然,笑道:“諸位就是這樣擾人清夢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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