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寒門貴子 作者:地黃丸 (連載中)

 
tanakh 2019-4-8 20:34: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2 106234
tanakh 發表於 2019-5-5 18:06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二十八章 維鵲有巢,維鳩居之


冬至有點小得意,這是唯一一次,她的推斷將徐佑和何濡拋在身後,仰著頭,好像等待獎賞的小女娘,眨眨眼睛,看上去十分的可愛。徐佑有些好笑,但當著暗夭的面不好真的誇讚她料事如神,只能以眼神示意,表達鼓勵。

冬至嘻嘻一笑,比得了百萬錢的賞賜還要開心!

不過有賴於冬至提前打的前哨,聽到暗夭說乾坤一體,房內諸人並沒有露出多麼驚訝的神色。暗夭奇怪的掃了他們幾眼,道:“或許我沒有說清楚……”

徐佑打斷了他的話,道:“我們聽明白了,你接著說,找到鼎器之後,又該如何做?”

“為了找到合適的鼎器,陳蟾走遍了大江南北,用了七年終於得償所願。哦,忘了說,這七年間,陳蟾苦於一人之力實在有限,化名曹谷加入了天師道,暗中利用天師道的勢力搜尋鼎器,也多虧了天師道遍佈天下的道民,終於讓他找到了目標!”

“曹谷?”

冬至驚呼,道:“天師道南豫州治的祭酒曹谷,後來乘船入江,遭大風垂落江中溺亡,原來是陳蟾化名?”

暗夭道:“正是!陳蟾精通堪輿之道,裝神弄鬼不過舉手事,所以在天師道上升極快,五六年時間就從普通道民變成了南豫州治的祭酒。說來也是天數,他要的鼎器,恰巧生在南豫州境內。”

左彣疑惑道:“陳蟾好大的膽子,這樣糊弄天師孫冠,難道不怕被他察覺嗎?”

冬至笑道:“南豫州是天師道二十四治裡排名最靠後的治,地盤小,人口少,每年的租米錢稅還不及揚州一個尾數,地位無關緊要。只要巴結好鶴鳴山那幾位大祭酒,舉薦上去就可任職,說不定孫冠連見都沒見過陳蟾,就讓他做了南豫州的祭酒。”

“話雖如此,陳蟾能夠隱藏身份,在天師道裡攀到一治祭酒的高位,也確實駭人聽聞。”徐佑對這個陳蟾越來越感興趣,道:“既然找到了鼎器,陳蟾無心忙碌教務,故而假死脫身。那,之後呢?”

“這個鼎器剛剛三歲,被父母發現異於常人,以為是什麼怪物,鬧的十里,自為牝牡,食之不疽。哪裡是什麼焦旱千里的兇獸?陳蟾滿口胡言,愚弄鄉野之人,偏偏還有人上當!”

何濡道:“也不算滿口胡言,鵸鵌鳥自為牝牡,一身兼具雌雄二性,跟這鼎器十分相似。不過經你提醒,我才想起裡寫著多種自為牝牡的上古獸類,各有神異妙用,莫非人也如此?陳蟾一定要借鼎器來修煉,說不定正是看中了這種神異的地方。”

“何郎君猜的不錯,乾坤一體的人果然是修煉青鬼律的上上之選!那鼎器從三歲開始,每日要在藥鍋裡蒸煮三個時辰,再在冰水裡浸泡三個時辰,身上的皮先是紅腫,然後腐爛,再然後不知蛻了幾層,連骨頭也比別人的鬆軟和脆弱,最嚴重的時候,連站都站不穩。吃的食物都是些不知名的蟲草和補藥,有些甚至含有劇毒。同時開始教他讀書識字,用陳蟾後來的話說,沒有滿腹的學識,青鬼律的真正法門連一成都領悟不了,所以儒佛道三教、法墨陰陽百家,從經史子集到稗史野乘,無所不容,全部灌注腦海。”

履霜心生憐惜,道:“這麼小的孩童,如何受得了這樣的苦?”

“受不得苦,便是撲頭蓋臉的懲罰。蘸了水的滕竹、抹了鹽的法鞭、腳踢掌摑更是平常。受不得,也要生生的挨著!”暗夭垂著頭,看不見喜怒,不過語氣中輕微的顫抖,可知童年的這段經歷給了他多大的痛苦,道:“到了五歲,陳蟾帶著鼎器,在山川菏澤之間尋找具有十惡不善的絕地陰宅,趁夜盜而掘之,讓那鼎器盤膝坐於用五陰之木製成的棺木中,伴著森森白骨,依照青鬼律的法門,開始吐納修煉真陰。如此數年,將真陰之體養成茁壯之勢,皮上長出細碎的鱗甲,幾乎要吞噬掉肉身時,才開始轉而修煉真陽。”

數次發言都被暗夭輕蔑的無視,山宗本來打定主意絕不再跟他搭訕,可他的故事實在曲折反覆,引人入勝,忍不住問道:“真陽之地?那是什麼所在?”心裡暗道:要是你大爺的還敢不理我,就是郎君看著,我也得打你個鼻青臉腫。

“漢王充在寫道:滄海之中有度朔山,上有大桃木,屈蟠三千里,其枝間東北有鬼門,萬鬼出入。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鬱壘,執葦索以制萬鬼。這山中桃木,壓伏萬鬼,自然是世間真陽所在。”

山宗撲哧一下,道:“那是騙鬼的鬼話,世間哪裡有三千里的桃木,陳蟾不會真的出海去尋找了吧?”

暗夭臉色鄭重,渾不似說笑,道:“是,陳蟾不知通過誰的門路,從水軍中買了艘金翅青龍鬥艦,高二十餘丈,方一百二十步,雇了七百個最嫻熟的船工和部曲,揚帆出海,直抵扶桑。因為古籍中記載的扶桑神木,為日出之地,陳蟾認為扶桑神木和大桃木應該為同一物。出海後歷時七月,終於找到那株桃木。”

山宗張大了嘴巴,道:“屈蟠三千里?”

“不錯!”

秋分驚呼道:“這麼大,真的是神木嗎?”

履霜和冬至也滿臉的不可思議,畢竟傳說中的東西一旦被證實真的存在,難免會心跳加速,驚愕不已。

徐佑不是無神論者,但也不會相信世上會有屈蟠三千里的桃木,皺眉道:“就事論事,不可虛言!”

暗夭道:“絕無虛言!那桃木有六七丈高,長在一座會噴火的山腰處,離地一千餘丈,八十年矗立不倒,站在桃木上遠眺,何止屈蟠三千里!”

一千餘丈,按這個時代的計量換算,大概在兩千多米。而暗夭口中所謂的扶桑,後世學者意見不一,有說是日本的,也有說是墨西哥,也有說是北興安嶺之外,但無論如何,應該就是東部沿海的某個島國。

徐佑不能確定具體的地點,因為正史裡提到日本都用倭國,而扶桑一詞最早見於,應該是兩個不同的國度。但這個時空許多事情發生了改變,扶桑提前出現,也未必不是指的日本。

他問了暗夭那座火山的地形地貌,基本認定維度大約在3050的溫帶地區,高三千多米,山上植物垂直分佈,兩千米的海拔多為落葉喬木,種有同屬落葉喬的桃木是極有可能的,符合常理。

“山頂的池中水火交融,哭嘯翻滾,宛如火龍游弋,又如厲鬼尖嚎,正是那傳說中的鬼門。陳蟾讓那鼎器白日於火池邊修煉,夜晚眠於桃木上,如此數年,真陽之體終於鍛成。陰陽兩氣在體內互相衝撞,每日每夜都痛不欲生,彷彿被剜去皮肉,剔除了筋骨,實非人身所能承受。”

“十年,整整十年!三歲的幼童變成了十三歲的少年,青鬼律初見成效,陰陽和合,乃生萬物,短時間竟能夠幻化無常,變成一些人的模樣,並能迷惑人心,減少被識破的可能性。這也是陳焎、陳蟾兩父子用盡數十年的時光,所能達到的最完美的結果!”

十年!

對任何人而言都是很漫長的一段路,尤其三歲到十三歲,最美好、天真、無邪的年紀,不在其中,沒有人理解暗夭的心裡究竟想些什麼。

除了恨,還是恨?

暗夭陷入了久遠的回憶裡,這些回憶殘忍而冷酷,但卻是他從三歲記事以來,所擁有的全部人生,想忘也忘不掉。

“十七歲,陰陽二元融會貫通,青鬼律在月圓之夜大成。陳蟾高興的三天三夜沒有睡覺,這證明瞭他參悟的法子是對的,證明瞭三十年來的心血沒有白費,比起陳焎,無疑是巨大的成功。”

暗夭雙手緊緊抓著袖袍,身體不受控制的顫抖起來,道:“其實,自找到了扶桑神木,陳蟾就很少再打罵那個鼎器。相反,經常給他講一些往年行走江湖時遇到的趣事,偶爾還做幾道拿手好菜,雖然不像慈父,卻在鼎器的心裡,有了幾分父親的樣子。他被父母遺棄,心中一直耿耿於懷,陳蟾之前對他的種種折磨,此時也都看作是嚴父教子成器的不得已,慢慢的越來越融洽。直到再次渡海返回華夏的途中,鼎器放鬆戒心,被陳蟾用奇藥製住,鐵索綁在了桅桿上,先用刀割掉了陽峰,再用從古墓中盜出的玉琀封了口鼻和魄門,然後用銀針秘術將玉竇逐寸幽閉,從昆石、谷深、琴弦、赤珠等,皆被腹內掉下來的羞骨填充。體內真元又被陳蟾灌入的奇藥激盪的無處可洩,身子漸漸膨脹,如同鼓起的布囊,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裂開。”

徐佑等人面面相覷,暗夭所說的事匪夷所思,但也像是陳蟾這樣偏執到癲狂的妄人的風格。秋分已經嚇得摀住了耳朵,閉著眼不敢再聽。履霜久經風塵,可既從風塵中脫身,比很多良家女子都要矜持端莊,和冬至聽了暗夭說的那些陽峰、玉竇、魄門之類的話,擱在平時,定然翻臉,可此時此刻,心中只有憐憫和悲傷,並無一絲一毫的淫邪!

何濡最先反應過來,驚嘆道:“維鵲有巢,維鳩居之!陳蟾這個瘋子,竟想將鼎器的陰陽二元佔為己用!”

“怎麼佔?”山宗急急問道。

何濡雙眸光彩流轉,智慧乍現,道:“別忘了,陳蟾做過天師道的祭酒!”

徐佑嘆了口氣,道:“此人深謀遠慮,城府可怖至極。加入天師道,自然學到了天師道的合氣之術!”

不誇張的說,合氣術是天師道賴以立足天下的法寶之一。愚民好糊弄,玩幾手小把戲就能收攏民心,但門閥世族包括天潢貴胄,卻不是那麼好糊弄的。所以最有效果,也最能討人歡心的合氣術,讓天師道一步步的踏入了這個社會的最上層,變得根深蒂固,不可動搖。

“陰陽,陰陽!青鬼律最大的秘密是陰陽,最大的破綻也是陰陽。陳蟾不能修煉,怕走上其父陳焎的老路,所以耗盡心血和家財,也要將鼎器養成,他的真正目的,是利用合氣術奪大成的青鬼律為己用。”何濡讚不絕口,道:“天才,真是天縱奇才!”

冬至困惑道:“其翼郎君,這樣惡毒的人,千刀萬剮也不解恨,怎麼能說他是奇才呢?”

“對鼎器而言,或者對世間的道理而言,陳蟾罪大惡極,死不足惜。但對他自己而言,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傾盡才智,不甘折服,這等人,當得起!”

徐佑望著暗夭,不知道眼前這個人經歷這麼多慘事,究竟怎樣活了下來,道:“暗夭,要不要休息會?聊了這麼久,你若是累了,改日再聊不遲!”

暗夭抬頭,神色平淡,道:“徐郎君是良善之人,這份好意,我心領了!不過答應了和你們做買賣,我言而有信。”

“好吧!”徐佑又嘆兩口氣,道:“繼續說,陳蟾封堵了鼎器的全身門戶,又做了什麼惡事?”

“何郎君猜的很對,陳蟾從天師道學了密不外傳的合氣術,跟道民間流傳的大不相同,欲在玉液還丹之時,採陰陽二元交匯的炁,一步登山,站到武道巔峰!”
tanakh 發表於 2019-5-5 18:07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二十九章 枯楊生華,無咎無譽


天師道的合氣術糅合了自**經以來各派房中術的精妙,加上歷代天師的革新和發展,幾乎達到了入微的境界,修身養性煉氣結丹,堪稱道家一大奇術,且只此一家,別無分號。普通的道民如果虔誠敬道,入教三年以上,也可以從各治的道官處修習,但那都是經過多次刪減和弱化的合氣術,功效有沒有不好說,至少應付夫妻生活足夠了,跟真正的合氣術有天壤之別。

比如陳蟾,若非他的合氣術得到了天師道的真傳,也不可能在鼎器幽閉了牝戶之後再來行房。換了別人,不得其門,望而空嘆,只能入寶山空手而回,哪裡還能盤算著鴆佔鵲巢?

乾坤成立,易行其中。日月迴光,照於玄門。我為乾鼎,彼為坤器。乾坤覆合,進火養符。合炁中宮,金丹乃生!

可誰也沒有想到,當他凝神靜氣,進入鼎器的一瞬間,正準備用合氣術的秘訣循序漸進,待得玉液還丹時採炁化神,一直鼓蕩找不到發洩口的陰陽二元如驚濤拍岸,潮湧而來,一半浩然正氣如日初升,一半森森陰風如鬼附身,既熾烈如火,又冰寒似雪。

幾乎瞬間,陳蟾的左半邊身子結了冰霜,右半邊身子發熱滾燙,雙目逐漸外凸,然後砰的一聲,眼珠子爆裂開來,七竅噴出血跡,污穢沾滿了全身,倒地淒叫,聲聲撕心裂肺,船上七百人無人敢近前,甚至有人捂著耳朵,不忍聽聞。

“鼎器呆呆的看著這一幕,不明白髮生了何事。或者說,從他被陳蟾綁在桅桿上的那一刻起,整個人已經陷入了無生無死的境地,神識彷彿脫離了**,高高於上,平淡的看著船上發生的一幕——那些,都與他無關!”

暗夭的語氣如墜冰窟,讓燃了火墻的房內驟降了幾許溫度,道:“陳蟾自以為對青鬼律無比的瞭解,也對天師道的合氣術有著充足的信心,更對自己這個妙想天開的奪炁之法深感得意。可到了此刻,他才親身體會到真正的青鬼律是什麼樣子,才明白那個鼎器這些年忍受著怎樣的折磨和痛苦。比千刀萬剮還要難挨的酷刑,他連一彈指都堅持不到,鼎器卻整整堅持了十四年!”

“……陳蟾終於死了,死在野心得逞之前,全身血脈盡斷,骨肉模糊如爛泥,死狀之慘,猶勝陳焎。哈哈哈哈哈,陳家兩代人皆因青鬼律而死,不知當初授予陳蜃兩本天書的道人如何是想。”

暗夭仰頭大笑,如同瘋魔。他的這些往事藏在心裡太久,無處訴說,也無處傾瀉,今日說出口,如同又經歷了一次十四年的過往,滿腹的傷,錐心的疼。

“天可憐見,陳蟾終生未娶,沒有子嗣,陳氏就此斷子絕孫。鼎器陽峰喪失,牝戶幽閉,成了不雌不雄的怪胎。雖留了性命,但因此洩出了大部分真元,一身武學也再無寸進,停留在七品上,無望破開山門,踏上武道至境。”

“陳焎敗了,陳蟾敗了,鼎器也敗了,青鬼律的盡頭到底如何,再無人知曉,五十年春秋大夢,只是大夢一場!”

“你從海外歸來,身心俱受重創,所以才垂死荒野,被慕容貞所救,然後跟她加入了四夭箭,是不是?”徐佑問道。

暗夭點點頭,道:“我其時傷勢復發,動彈不得,多日沒有進食,只等在荒野中度過最後的日子,要不是慕容貞恰好經過,估計早成了無人問津的一堆枯骨!”

此情誠可嘆,但現在不是悲愴的時候,徐佑寬慰道:“壯不可極,極則敗。物不可極,極則反。陰極,陽生,陽極,陰生,就如同寒極則暑,暑極則涼。陳蟾機關算盡,反害了自個的性命,天道有常,無往不復,或因人勢而遲,然終不誤!暗夭,你的身世固然可憐,但也因禍得福,學得了青鬼律,得到了自由身,天下之大,何處去不得呢,比起乾坤一體,坐斃山村,豈不是另外一番際遇?人生在世,誰不受苦,天降大任於人,都得走這一遭煉獄。既已從煉獄裡爬出來,就不必顧影自憐,憤世嫉俗,日後或覓一地安穩度日,或謀一事盡展所學,人生苦短,數十年光陰轉瞬即過,好好享受剩下來的路吧。”

暗夭凝視徐佑,道:“你不殺我?”

“不殺,是我顧惜你此命得來太過不易,殺之有違天和;但當下也不能放,因為我不確定你會不會繼續來找我報仇!”徐佑淡淡的道:“對不住,我不是聖人,捨身伺虎的事做不出來!”

暗夭默然良久,好一會才悵然道:“徐郎君,我這些年遇到過許多人,有惡人,有善人,也有介於兩者之間,善惡難分的人。唯有你不同,你遇強不懼,逢弱不欺,圓滑世故卻又誠心待人,智計、才情、人品,無不是一時之選。若有可能,我不希望和你成為敵人,只是……慕容貞對我有救命之恩,此仇……不可不報!”

“四夭箭受僱殺我,若不反擊,死的就是我。我與月夭沒有私仇,與你也沒有私仇,好比一筆買賣,總會有賺有虧,月夭這筆買賣虧了,你要替她討回去,我的買賣虧了,自有我的人討回來。冤冤相報,何時是個了結?你讀過書,知曉世間大多數的道理,回去仔細想想我的話,若是執拗仇恨當中,終生無望從鼎器的噩夢裡解脫出來。”

暗夭若有所思,閉口不言,起身拜了一拜,和左彣並肩往房外走去。到了門口,突然停下身子,低聲道:“郎君之前說我們曾見過兩次,其實不然。”

徐佑笑道:“是我口誤,晉陵一次,山下一次,靜苑再見時,應該是三次了!”

暗夭卻道:“還有一次,郎君忘記了!”

“哦?”徐佑揚了揚眉頭,道:“我記性一向不好,不知還有哪一次?”

“明月夜,小巷口,郎君傾囊贈了小乞丐六十錢。小乞丐雖然沒有得到刺殺的機會,卻將此事牢牢記在心裡,一世不敢或忘!”

徐佑一愣,繼而苦笑道:“原來是你!”

左彣站在暗夭身邊,也禁不住苦笑道:“我當時不是沒有懷疑,可後來藏在暗處察看,卻沒看出絲毫破綻……沒想到竟真的是你!”

“是我!”暗夭的眼底深處藏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溫和,那是破開黑暗人生裡的難得一見的光,道:“不過假裝乞丐可不是好法子,有些突兀和顯眼,引得左郎君橫劍防範,所以那夜我沒有動手。”

“易容易骨,防不勝防!”

徐佑望著暗夭的背影,嘆道:“希望我不會後悔今天沒有殺你的決定!去吧,暫時把自己當成靜苑的客人,可以在院子裡四處走走,此地風景雅緻,不會覺得煩悶!”

等左彣和暗夭離開,冬至略有些不開心,道:“我本以為船閣在手,天下事很少有我不知道的,沒想到世間還有暗夭這樣的人,經歷過這樣慘無人道的事。見微知著,可想以前的我多麼坐井觀天,狂妄自大而不自知!”

“學然後知不足,知不足,然後能自反。你能認識到這一點,已經很有進步了!”這是的話,徐佑用來教誨冬至,道:“暗夭被風虎下了禁制,與普通人無異,留在靜苑並無太大的危險,用心留意即可。你無事可找他聊聊,說不定能聽來更多以前不知道的東西。尤其涉及天師道,陳蟾能夠高居祭酒之位,必然掌握了別人難以窺視的內情,暗夭多年來和陳蟾朝夕相處,應該聽過不少,去打聽一下,聊勝於無嘛!”

“嗯,我知道該怎麼做!”

人與人之間的信任起於溝通,要溝通就得多來往,沒有不來往而生死相知的朋友,也沒有不來往始終不變的情誼。徐佑想收服暗夭,解開彼此的心結是關鍵,讓冬至履霜她們打打柔情牌,或許效果不錯。

徐佑轉頭看著何濡,道:“其翼,不如起個卦,看看卦象如何?”

“也好!”

何濡以三指蘸了茶水,屈指輕彈,水滴落在案幾上,他稍加審視,道:“大過卦!”

“怎麼解?”

“過涉滅頂,並無大礙。枯楊生華,無咎無譽。陰陽相蕩,至極則反。君子以獨立不懼,遁世無悶!”

除了徐佑,眾人如聽天書,經為五經中最難研讀的一部,繁雜廣博,不好領悟,履霜冬至她們雖然讀書,卻不知。

徐佑笑罵道:“說人話!”

何濡一臉鄙視,道:“我看很有必要在靜苑開講易經,給你們這些不學無術的小丫頭們漲漲學識也是好的。”

履霜、冬至和秋分齊齊吐舌頭做鬼臉,山宗猶豫了下,覺得不好脫離群眾,得融入靜苑這個大家庭,也學著她們的樣子,對何濡吐了吐舌頭。

何濡頓時炸了毛,道:“驚蟄,你噁心不噁心?人家那叫嬌羞可愛,你呢,面目猙獰!”

三女笑作一團,幾乎跌坐在蒲團上。山宗很委屈,看向徐佑,徐佑立即打抱不平,道:“你這樣厚此薄彼,良心真的不會痛嗎?”

說笑了一陣,何濡還是解釋道:“大過卦,需小心謹慎,則萬事大吉。留下暗夭,以卦象來看,應該不會有什麼禍事!”

徐佑起身,道:“你精通易數,得此卦合天象,我心大安。都去吧,休息一下,準備吃飯!”
tanakh 發表於 2019-5-5 18:08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三十章 孵化山長的將來


“炁的運轉,使一陰一陽相互變化,叫做道;一陰一陽變化的根源莫測不可知,叫做神;變化而無窮盡,叫做易。此即‘語其推行故曰道,語其不測故曰神,語其生生故曰易,其實一物,指事而異名爾。’這一物,即指氣而言。一陰一陽相互變化的運轉永不停止,卦爻象和天地萬物都是依據這一變化的法則而存在,這就是所說的‘一陰一陽之謂道’……”

何濡果然在靜苑開講經,不過灑金坊那邊離不開他,只講了兩課就匆匆離開。徐佑靈機一動,請暗夭來給履霜她們授課,陳蟾是堪輿大家,對易經的理解和掌握不在何濡之下,暗夭跟了他十四年,就是學到點皮毛,也足夠履霜她們學上小半生的了。

不過暗夭的口才雖不及何濡,但講起易經來深入淺出,通俗易懂,很受女娘們歡迎,連吳善他們輪休時也會搬個小胡床,坐在房內聽上一會。

學習使人快樂啊!

“……乾卦純陽,坤卦純陰,此兩卦中的陰陽爻位互易,即相互推移,則有六十四卦的變易。所以,沒有乾坤兩卦,也就沒有的變易,此即‘乾坤毀則無以見易’。而乾坤的並列,來於天地的並立。天地以陰陽二氣為其實體,以乾坤為其功用。因此,可以說講的變易,也即天地陰陽造化萬物的過程。此過程有其特有的規則,即陰陽二氣的對立及其相互推移,是一切事物變易的根源。歸結來說,一言以蔽之:萬物雖多,其實一物無無陰陽者,是以知天地變化,二端而已。”

經含蓋萬有,綱紀群倫,廣大精微,包羅萬象。暗夭從基本的辭義入手,先讓眾人有個通篇的印象,然後舉例實證,寓教於樂,時不時的可以舉手提問,發表見解,然後一一作答。

這個舉手提問的法子是履霜提議的,當初在明玉山上教說書人學習臺子上的技巧,他們經過徐佑調教,習慣了舉手提問,履霜覺得稀奇,也跟著學會了。

陰陽,天地之道,萬物之綱紀,變化之父母,生殺之本始。

一陰一陽之謂道,陰陽不測之謂神,一閹一闢謂之變。

,灑灑五千字,其實只說了這三句話而已!

“啪啪啪!”

徐佑出現在門口,笑著鼓掌,道:“沒想到你竟是傳業解惑的師者!”

暗夭躬身施禮,道:“學識淺陋,不敢為師,郎君學究天人,治易經遠勝我百倍!”

他雖是刺客,也經歷了萬千磨難,但難能可貴的是,並沒有因此泯滅了人性和善念,變成心理扭曲的變態。只要不是處心積慮的殺人,平時的舉止做派,跟君子無異。

“譽過了,我雖略通,但比你尚有不如。學不必有先後,達者為師,你當得起的,不要謙虛!”

暗夭走到一旁,讓開主位,不再多話。徐佑沒有進屋,笑道:“好了,都散了吧。秋分,我今日出門,中午不回來用膳。冬至,你陪著暗夭,在院子裡四處走走,為他講講四周的景緻。”

“諾!”

徐佑帶著左彣和兩個部曲出門,靜苑裡明面只留了吳善等六名部曲,還有秋分等小女娘,但暗中送何濡去灑金坊的山宗已經悄悄回來,潛伏在暗處,遇到緊急,立刻就能現身。這是徐佑對暗夭的一次考驗,雖說小宗師親自下的禁制,在某種程度上比皇帝的諭旨還有約束力,但青鬼律神秘莫測,說不定暗夭會有解除禁制的法門,所以挖個坑試一試,對彼此的信任是有好處的。

驅車到了縣衙,在後堂見到了陸會。這位陸縣令自從在雅集上吃了憋,回來後安分守己,撤了百工院的院監,召回了借給劉彖的匠人,老老實實的按時點卯,昇堂斷訟,處理積壓的案件,將功補過。

徐佑這次受邀請前來,並不知道陸會想幹什麼,但是今時不同往日,以他現在幾乎響徹揚州的名望,估計他也不敢真的幹什麼壞事!

“見過明府!”

“七郎多禮了,快請起!”陸會十分熱情,吩咐下人看茶,笑瞇瞇道:“近來可好啊?我公務繁忙,本想登門拜會七郎,卻一直抽不出空,莫怪莫怪!”

“明府言重了,是在下失禮,早該來拜會明府。”徐佑應酬話說了幾輪,陸會先按捺不住,道:“聽說小石山下的灑金坊跟七郎有關?”

“明府是不是誤會了,灑金坊是別人的產業,我何德何能有這樣會下金蛋的雞啊?”

“下金蛋的雞?”陸會大笑,道:“這話說的妙!妙!”接著笑容一斂,沈著臉道:“可我聽說,灑金坊的掌櫃何濡是你的門人,他的產業,不就是你的嗎?”

“明府有所不知,何濡是我的至交好友,並不是門人。他是南渡的僑民,祖上也是士籍,如今家道中落,貧苦無依,但心氣極高,哪裡肯屈從做我一介白衣的門人呢?我們只是性情相投,所以朝夕相處,出入隨行,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

“是!”

何濡叛逃楚國多年,早就洗白了身份,通過各種潛規則捏造了家族薄閥,那可是如假包換的士族子弟。當然,這種沒落士族的身份並無大用,若是無錢無勢,人又無才無德,頂多比農戶略強一點,不用交租納稅罷了。

陸會又笑了起來,道:“是這樣啊,我差點聽信別人的讒言!七郎,你深受大中正賞識,前程遠大,切不可追逐眼前的蠅頭小利,負了大中正的厚望!”

“謹記明府教誨,我輩文人當有傲骨,絕不會自甘墮落,成為商賈之流。”

“好,好!”陸會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又和徐佑拉了拉家常,問起靜苑冬日缺不缺柴炭油鹽之物,終於轉入正題,道:“既然何掌櫃和你是朋友,能不能代為說項,優先賣我一萬張大紙?”

徐佑驚訝道:“明府原來也工於畫嗎?”

陸會笑道:“我不善畫,也沒興趣,但族內有兄弟姊妹喜歡,知道灑金坊在錢塘境內,由禾大紙一紙難求,於是央到我這裡來。你說,我身為兄長,總不能置之不理吧?”

“說的是,這樣吧,我回去問問,但不敢保證。明府或許不知,由禾大紙的產量不足,訂單已經積累到了明年三四月。做生意嘛,講究一個信譽,先來後到,明府要是要的少,一兩千張都好說,一下子要一萬張,我實在心裡沒底。”

陸會皺起了眉頭,道:“我不是不講道理的,你說的這些困難我都理解,但多想想辦法,又不短灑金坊的錢,對外怎麼賣,對我也怎麼賣,只是通融一下,早些給我那些族內的兄弟姊妹交差。”

徐佑沒法拒絕,道:“好吧,我儘量……”

“不是儘量,是一定!”陸會眼睛微微瞇起一條縫隙,豆大的眼珠閃爍著狡詐的光,道:“放心,不會讓你憑白出力。這兩日本縣將帶著諸曹檢校東市,多不如法者會嚴懲,或店肆錯亂,或商估沒漏,或假冒豪強之名,或擁護貿易之利,或凌踐平弱之人,或專固要害之處的,一個都不放過。”

徐佑聞絃歌而知雅意,湊到近前,道:“那劉彖的聚寶齋……”

“我接到市令的奏報,說聚寶齋多有不法之事,若經查實,定不輕饒!”

“得!”徐佑拍板道:“一萬張由禾大紙,包我身上了,能為明府做點事,榮幸之至!”

離開縣衙,聽徐佑說了陸會的醜態,左彣納悶道:“陸縣令和劉彖之前不是來往密切嗎?怎麼突然翻臉不認人了?”

“劉彖害得陸會在雅集上丟盡了臉面,陸會白受了劉彖的兩萬張剡溪紙,卻沒提聚寶齋一個字。以兩人的心胸,想必這段時日已經撕破了臉,所以陸會打算給他點教訓嘗嘗,也正好給我個順水人情,換一萬張由禾大紙。”

“真是小人!”

“小人還算不上,倒是十足的貪官污吏!”

“郎君真的準備送他一萬張?那可是百萬錢啊!”

“一百萬錢?”徐佑笑了起來,道:“就算我敢送,只怕他吃不下去,撐破了肚子!”

冬天的靜苑將蕭瑟和風情完美的融合,一枝一木,一亭一山,無不極具巧思,曠遠而不寂寥,寒冷中透著暖意。冬至帶著暗夭,在院子裡四處閒逛,問道:“那日聽你說起十惡不善的絕地?到底怎麼十惡不善法?”

“那是傳下來的訣要,堪輿有三綱、五常、四美、十惡。五常為龍、穴、砂、水、向。十惡從五常演化而來,龍犯劫煞、劍脊;穴犯惡水、氣散;砂犯探頭、反背;水反衝射、黃泉;向反衝生、閉煞。這就是十惡不善!”

“暗夭,你真是好學問!以後就算不作刺客了,也可以開個私塾教學生讀書,不定弄個什麼書院的山長做做呢。”

暗夭停下腳步,找了個假山的山石坐了下來,雙手抱膝,望著天上的白雲變幻,道:“私塾,書院……”
tanakh 發表於 2019-5-5 18:08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三十一章 知息遍身


永安十一年,臘月二十七,天大雪!

錢塘城張燈結綵,一片喜慶,銀裝素裹的天地間彷彿用凝脂鹽堆砌而成,粉雕玉琢,美不勝收。靜苑裡裡外外熱鬧非常,臨近年關,灑金坊暫時停業休息,所有人都回了城,五十多號人聚集一處,就算不大聲喧嘩,也顯得比往日嘈雜許多,給冷清的院子注滿了蓬勃的生氣。

徐佑從外面掀開棉布簾子,口中呼著白氣,跺了跺腳,搓著手道:“這天氣,雪如鵝毛,既急又密,真得要人命!”

履霜和秋分、冬至圍坐在火爐前,手中拿著針線,帶著那五名新買的婢女忙著縫製給徐佑過年穿的新衣,大體已經差不多了,簡單的修繕一下邊角就可以了。徐佑本來的意思,跟大家一樣,在外面的織布坊定製即可,但履霜不依,說外面做的畢竟不貼身,非要扯了布親手縫製,便也由的她了。不過徐佑對履霜的手藝持保留意見,十指不沾陽春水,會不會拿針線還兩說,縫製衣服,別把袖子縫到腰上去就算好的。

於菟在旁邊照看爐火上熬著的薑湯,她的女兒紇奚醜奴默默的坐在一旁,雙目呆板無神,跟剛來時區別不大。

秋分急忙過來幫徐佑撣去肩頭的雪花,於菟倒了碗薑湯送到跟前,這點眼力勁,倒是比之前進步多了。徐佑接過來一口喝了,身上慢慢的溫和起來,道:“該採辦的東西都採辦的差不多了,中午你們大家辛苦些,我讓吳善李木他們也去幫忙,湯飯菜餚搞的豐盛些,晚上大夥聚一起吃年夜飯。”

履霜放下針線,問道:“小郎,按習俗要在宅子四角埋四塊青山石,埋好了嗎?”

“這都什麼規矩,埋石就罷了,還得去天師道的靖廬找道官貼符籙!錢塘現在只有一處靖廬,還小的可憐,嚴陽用牛車載著青山石去了,門外排著長隊,等到天黑也輪不到咱們。看著實在沒辦法,只好又拉回來了。”

“那可不成,青山石沒用符籙,起不到應有的效果,埋石為了鎮宅驅邪,不是鬧著玩的!”冬至火急火燎的站起身,道:“我去!”

徐佑來不及阻止,冬至已經消失在門外,不禁失笑道:“至於嗎?不如我寫兩個字,一個鎮,一個宅,貼石頭上面埋起來好了。”

履霜柔聲道:“多少年都是這個規矩,大家習慣了,求個心安。至於靈不靈,倒是無所謂的!”

“好吧,隨她去!”

徐佑走到火爐前,伸手烤火,看到衣服旁邊的竹筐裡放著一些剪紙,都是飛翔燕子的形態,栩栩如生,惟妙惟肖,誇道:“這是誰剪的神燕?手挺巧的嘛……”

履霜指著一個婢女,道:“是阿難,她手極巧,小郎的衣服其實也大都是她做的。”

“阿難?”徐佑奇道:“其翼給你起的名字?”

阿難低垂著頭,不敢直視徐佑,怯生生的道:“是!”

佛道盛行的時候,以兩教的典籍和名人姓名來命名的不在少數,這個沒什麼稀奇的。徐佑之所以奇怪,是因為何濡擺明瞭對佛門不太感冒,竟然給服侍自己的婢女取了這樣的名字,難免瞧著詭異。

“既然是其翼起的,就叫這個名字吧。你知道阿難的含義嗎?”

阿難大著膽子抬起頭,一臉迷茫,道:“婢子不知!”

“阿難即是歡喜,相如秋滿月,眼似青蓮華,是佛祖座下最俊秀的弟子,令人一見就心生歡喜。”

阿難頓時小臉通紅,道:“婢子長的醜,不敢用這樣的名字!”

“人有外相內相,而相由心生,只要用心做事,常存善念,知進退,就是阿難,沒什麼不敢用的!”

“婢子知道了,今後定然好好服侍其翼郎君,不辜負了阿難的名字!”

徐佑笑道:“只要別再來個迦葉就好了,靜苑是靜苑,我可不想變成大德寺。”

履霜噗嗤一笑,道:“大德寺的竺法師尊小郎為六字之師,全錢塘人人皆知,就算家裡多幾個阿難、迦葉啊也是尋常,對不對?”

徐佑苦著臉,道:“和尚做不得……”

“和尚如何做不得?”何濡掀開簾子走進來,道:“七郎瞧不起和尚嗎?”

“說曹操曹操到,牙尖嘴利的傢伙來了!”徐佑轉過身,道:“禮物送到了嗎?”

“送到了!顧允埋怨你給的禮物太重,顯得見外,又回贈了許多東西,比咱們送去的還要貴重,到底收還是不收?”

徐佑笑道:“無妨,全當吃大戶,朋友有通財之義,他不缺這個,收下就是了。”

“風虎從富春回來了嗎?”

“昨日就回來了,朱智心思細膩,辦事周到,七天前就派人給咱們送了那麼多年貨,總得去一趟才不失禮數。”

兩人正說話間,吳善、李木、蒼處、祁華亭等人陸續回來覆命,他們這幾日奔走各地,將徐佑的手書和禮物送給張桐、陳謙、白承天以及其他在雅集結交的文人好友,一些家比較遠的來不及,得等到過完年再派人拜會。

到了傍晚,冬至拉著石頭回來,皺著鼻子,道:“呸,天師道真是該關門大吉了,一個靖廬只有一個道官,還是個沒長鬍子的年輕人,說話傲慢無禮,靠他來畫符驅邪,還真不如小郎寫的字!”

履霜打趣道:“原來沒弄成啊,怪不得這麼生氣。沒事了,鎮宅靠的是浩然正氣,又不是幾個符籙,有小郎在呢,比什麼都管用!”

“好啊,你竟然編排小郎是鎮宅之物,看我不去告你一狀!”

冬至狡黠欲走,履霜急忙拉住她的手,沒好氣道:“去什麼去,廚下正在弄卻鬼丸,缺人手,你要是沒事做,趕緊去幫幫秋分。”

“好,等我向小郎稟告後立即就去。還有,青山石的事,其實我辦妥當了!”

“妥當?如何妥當法?”

“嘿嘿,我找和尚給青山石作了法,不比天師道的符籙差……”

履霜一頭霧水,道:“和尚?大德寺的和尚?他們湊什麼熱鬧?”

“天師道能畫符,大德寺也能開光,反正就是搶生意。你是沒看到連竺法言都親自坐鎮,為鄉親們的青山石開光作法,態度和藹,笑容可掬,別說多喜慶了。對了,竺無漏也出來了,身邊圍的小女娘裡外三四圈,口中喊著雪僧的諢號,擠都擠不進去。”

履霜微微蹙眉,道:“佛門跟道門一山不容二虎,大德寺這樣明目張膽,不定會惹出什麼亂子來。你快去吧,向小郎稟告,也好早做準備!”

“我這不來問你呢嗎,小郎哪去了,前廳後院都沒找著……”

履霜拍了下秀額,道:“瞧我這記性,小郎他們都去看方斯年了,說是……說是今天接她出關……”

冬至撇撇嘴,道:“小丫頭終於捨得出來了?不知道兩三個月沒見太陽,是不是肌膚白點了……”

履霜瞪了瞪她,道:“別饒舌,快去吧!”

“好好好,這就去!”

冬至嬉笑著去了,遠遠的看到徐佑和何濡、左彣站在方斯年的房外,不知說些什麼,她走到近前,道:“小郎,我回來了!”

徐佑扭過頭,笑道:“石頭貼上符籙了?”

“沒……”冬至有點忐忑,嚴格來說,此事沒有經過徐佑許可,道:“不過,我找和尚給念了經,作了法,據說也可以驅邪鎮宅……”

“咦,大德寺的禿驢們連這事都跟天師道爭呢?”何濡哼了一聲,道:“竺法言看來真是急了,自雅集上吃了大虧,鏡丘的佛像也造不下去,準備利用過年的諸多風俗習慣,跟天師道搶信眾,吃相太難看了。”

“大德寺被逼死了一個竺無覺,還不許人家反擊麼?”徐佑神色平淡,不以為意,道:“由得他們去,大過年的,別被這點小事掃了興致!”

冬至小心問道:“那,青山石?”

“不管白貓黑貓,能抓到老鼠就是好貓!讓吳善將石頭埋入四角,你機靈變通,此事辦的不錯,去吧!”

冬至小雞啄米般的點頭,笑的眼睛都看不見了,道:“我也是這樣想,只是沒小郎說的明白!管他天師道還是大德寺,只要能驅邪就是了。”

房門打開,山宗從裡面出來,一臉震驚,道:“郎君,斯年她……”

徐佑還以為出了事,道:“別急,慢慢說,到底怎麼了?”

“她,她入九品了!”

“啊?”

徐佑小吃了一驚,起先山宗跟他說過,以方斯年的進境,半年內或許可以入品,他當時並不信。秋分天賦過人,學白虎勁是自己手把手的教,還用了三年時間才勉強入了九品下,方斯年固然有受想滅定和菩提功兩門絕品功法加持,但要想在半年內入品無疑天方夜譚。只是沒想到,僅僅三個月,她就已經從通關展竅、練氣固本到了陰陽交會的境界,坐火箭似的入了九品榜!

“走,看看去!”

何濡大為興奮,當先進了屋,徐佑和左彣緊跟其後。只看了方斯年一眼,左彣點點頭,道:“不錯,真的入品了!”

“七身、七手、七安般!”何濡繞著方斯年如獲至寶,道:“這就是知息遍身的境界了嗎?”
tanakh 發表於 2019-5-5 18:09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三十二章 吃玉

菩提功共十六重,知息入、知息出、知息長短、知息遍身、除諸身行、受喜、受樂、受諸心行、心作喜、心作攝、心作解脫、觀無常、觀出散、觀離欲、觀滅盡、觀棄捨。

能到知息遍身的境界,就入了九品,也就是說,很多武人終其一生都不能看到的第一重山,只用了三個月,方斯年已經破開了山門。

受想滅定配合菩提功,真是天下最最上品的功法,但除此之外,方斯年的心性正好和佛門心法契合,也是其中重要的因素之一。

這三個月,她幾乎沒有出過門,不受外界任何因素的干擾,一心一意的修煉菩提功,哪怕坐禪十年的和尚,也未必有這份純粹。

天賦、努力、機遇、興趣和選擇正確的路,是成功不可或缺的條件,很幸運,方斯年佔了全部!

徐佑嘆道:“或許,這丫頭要走在我們所有人前面了……”

左彣輕笑道:“不管是誰,這條路總會有人走到終點,我們別無他法,唯有奮起直追。”

山宗苦惱道:“怕只怕,追了一輩子,也未必追的上!”

武道如登山,一山又一山,能夠抵達終點的,千萬中無一。正因為太稀少,所以很多人並沒有急迫感,反正也沒見過,大家都慢慢的往上攀爬就是了。可現在他們正親眼目睹一個奇蹟的誕生,沒有人懷疑,假以時日,方斯年必定會站在武道絕巔,成為萬人敬仰的大宗師,並且極有可能成為三百年來,第一位女大宗師。

何濡調侃道:“終於發現不學武的好處了,我反正不急……”

三人齊齊怒視,何濡打個哈哈,識趣的閉上嘴。方斯年從數息中清醒過來,看著眼前的四人,高興的跳起,拉著徐佑的手,道:“小郎,我身子又變輕了,眼睛也似乎好使了呢,墻角下的蟲子都看的見。”說著她耷拉著臉,鬱鬱的道:“就是太吵了,耳朵裡經常聽到各種各樣的鳴叫聲,煩死了!”

徐佑看向何濡,他笑道:“知息遍身,就如同將後天被塵世污染的軀體重新打造,眼耳鼻舌身意回到先天狀態,故而耳聰目明,身輕如燕。等到除諸身行、受喜、受樂、受諸心行之後,就可以控制自如,你想聽什麼,就能聽什麼,想看什麼,就能看什麼,如果不想聽,不想看,也可以隨心所欲不聽不看!”

“真的啊?”

方斯年大喜,手抓著徐佑胳膊,道:“那好玩的緊,我去繼續練功。小郎,不陪你說話了,這次練不到受諸心行我就不出門了!”

徐佑強忍著胳膊上傳來的痛意,微微一笑,道:“好,去吧!等過完年,我讓驚蟄帶你出去玩玩,散散心。”

“說話算話!”方斯年跳了起來,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幾分。

眾人從房間內退出來,山宗憋著壞笑,道:“郎君,胳膊青了吧?”

徐佑踹了他一腳,呲著牙道:“疼死我了,這丫頭以前氣力就大,現在更不得了!”

出了院子,左彣問道:“陸縣令那裡,履霜已經備好了禮物,還得郎君親自走一趟。”

“聚寶齋被陸會找藉口罰沒了十萬錢的輸估,又封禁了一個月,算是狠狠打了劉彖的臉。不過也能看出這人心眼比針扣還小,睚眥必報,上次要一萬張大紙,我只給了他五千張,不定心裡怎麼憋著壞呢,借過年的機會,去緩和一下也好!”

何濡冷冷道:“五千張不少了,百文錢的紙每張只收了他五十文,轉手一賣就是二三十萬錢的差價,這等好事,別人求都求不來,他有什麼好計較的?”

“你這樣想,他可不這樣想!”徐佑笑道:“誰讓人家是咱們的父母官呢,現在還不能翻臉,先由著他。撐破天去,能有多大胃口?”

陸會的胃口比徐佑想像的要大,履霜備的禮物很是豐盛,市價大概在兩萬錢左右,作為年節之用足夠大方了。沒想到陸會完全看不上眼,態度十分冷淡,手中把玩著一個造型精美的玉盞,上面雙雀比翼,似要騰空飛去,斜眼乜著徐佑,道:“七郎家世顯赫,可曾見過如此惹人愛憐的小玩意?”

徐佑恭敬的道:“金有價玉無價,徐氏雖然顯赫,但家中少玉,從不曾見過如此美物!”

“給,讓你開開眼,”陸會得意之極,道:“拿去賞鑑賞鑑!”

徐佑識玉,入手把玩片刻,道:“這玉盞是正宗的於闐玉所造,出自能工巧匠之手,有平凸、有隱起,雙雀圖用雙鉤擬陽線繪就,頗有砣刀之神韻,造藝非凡。”

陸會大感驚奇,道:“七郎也懂玉?”

“略知一二!”徐佑將玉盞放到案幾上,滿臉艷羨,道:“此盞來頭不小,恐是商周時王室的古物!”

陸會頓時來了興趣,湊到徐佑身旁,手指撫摸著玉盞的邊緣,道:“何以見得?”

“雙鉤擬陽線,這種治玉術起源於商,周以後已經很少用了。其次,你看玉盞的碗邊,如此細潤平滑,一般的打磨很難達到這樣的境界,很像是用昆吾刀雕琢而成。”

“昆吾刀?”

“東方朔的裡有記載,周穆王伐西胡時,獲一把昆吾刻玉刀,長一尺,切玉如泥。用此刀雕琢的玉,渾然天成,沒有瑕疵,所以我猜測,這玉盞說不定真的是昆吾刀造出來的。”

陸會心花怒放,拿起玉盞越看越是歡喜,簡直愛不釋手,道:“七郎大才,要不是你說,我還當這玩意只是華美,沒想到還有這等了不得的來歷。”

“恭喜明府,得此寶物!”徐佑笑著問道:“不知這寶物來自何處?”

陸會漫不經心的道:“過年了嘛,劉彖送來的。我瞧著他一片誠心,就勉為其難的收下了!”

劉彖?

徐佑心中一震,好大的手筆,好大的魄力!

剛才他說金有價玉無價,並不是空話。自五華亂華,漢祚衰微,大漢王朝以來盛行的玉文化幾乎消亡殆盡,六朝時玉器不多,能尋到一件好玩意比尋一幅好畫要難得多。

物以稀為貴,少,就意味著價錢翻倍的漲,劉彖用了多少錢才搞來這杯玉盞,徐佑不知道,但他知道在陸會心裡,此時的劉彖肯定無比的高大上,怪不得看自己送來的東西不怎麼高興。

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啊!

“來人,取銅仙呈露盤!”

立刻有兩個奴僕抬著三尺高的銅盤進來,盤座上矗立著一位銅鑄的仙人,看衣著應該是道教的,只是不知是哪位天尊,右手托著杯子,裡面盛著剛接著的露水,左手拿著銅杵,似乎要砸碎什麼。

“碾玉!”

徐佑正不明所以,見一個奴僕從仙人手中取下銅杵,用力一擊,將玉盞打的粉碎。他眉心微聚,袖手旁觀,並不作聲。

幾下碾磨,手法輕快流暢,顯然不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等將玉盞碾成粉末,另一奴僕取來地榆酒,和露水一起把玉化之為水,然後傾倒在瓷碗中,跪地承給陸會。

陸會接過碗,放在鼻端,醉心的聞了聞,如同龍肝鳳髓,痴迷不已,然後慢慢的仰頭服下。徐佑看的喉嚨發癢,終於想起盛行於六朝時、且不同於五石散的另一種士族飲食文化:

吃玉!

服玉者,壽如玉,葛洪的中論述玉石有起死回生之效,再不濟也可以治療陽痿。於是從王公貴族開始,逐漸風行四海,豪貴之家以玉為食,且不能少吃,必須持之以恆,一年以上,食二百斤,才可能初見成效。

這也是後世古玉傳下來的數量稀少的主要原因之一。徐佑沒想到的是,歷史偏移了軌道,可許多事情卻仍舊按著既有的道路前進,楚國竟然也流行吃玉這種只嫌死得不夠快的智障療法。這讓他想起後世那些打雞血來治病的智障們,號稱可以治療的六十多種頑疾裡,最引人注目的依然是陽痿,國人在某方面的能力到底有多差,曾經很長一段時間困擾著徐佑。

陸會眼睛略微鼓起,腮幫子更是急劇的蠕動,仰著脖子,好像被掐住了喉嚨的公雞,艱難的將合了玉末的地榆酒吞嚥了下去。

“嘗一口?”

這是客氣,徐佑很識趣的婉拒了,道:“在下福薄,無緣消受此商周的寶物。明府請自用,我遠遠的聞著酒香,沾點仙氣就足夠了!”

吃玉是個技術活,每次耗時都特別久,徐佑坐等了半個時辰,毫無焦慮之色,悠然自得的風姿,讓人心折。陸會吞下最後一口,本著絕不浪費的原則,又倒了半碗地榆酒涮了涮,喝了個乾乾凈凈。

摸著肚子,陸會側臥在床榻上,閉目養神,似乎在感受仙人的境界。徐佑等到現在,就是為了問他一個問題:“劉彖送這樣貴重的東西,是不是想讓明府解了聚寶齋的封禁?”

陸會長長的打了個哈欠,道:“哪有這麼簡單,他想要小石山造莊園……”

徐佑臉色微變,道:“明府允了他?”他轉瞬間已經想明白了陸會的鷸蚌相爭之計,不過故意露出心急的樣子,讓他以為陰謀得逞。

陸會敏銳察覺到徐佑的變化,心中冷冷一笑。小石山的山腳下,就是灑金坊,劉彖的用意不問可知,讓徐佑和他狗咬狗,這樣才好漁翁得利,若無其事的道:“反正那裡無主之地,貧瘠不堪,允了他,於國於民無損,又能開山田,收租稅,充盈國庫。兩全其美,何樂而不為?”

徐佑呆若木雞,久久不語。陸會心情大暢,幾乎要笑出聲來。
tanakh 發表於 2019-5-6 18:02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三十三章 除夕夜


    自五胡亂華,衣冠南渡之後,江東湧入了大量人口,但和荒廢的土地比,依然顯得稀少,朝廷為了安置流民,也為了減少賑濟方面的壓力,鼓勵地方郡縣大量墾湖田、開山田,因此促生了封山佔水的經濟模式大行其道。士族門閥將風景秀美的名山麗水據為己有,地主富賈也紛紛效仿,或巧取豪奪,或從公買入,立名目,矯諭令,費盡心思,封山澤百里以謀私利,幾乎成為南朝的惡疾!

    從縣衙離開,徐佑說了陸會的毒計,左彣怒道:“陸會才來錢塘數月,僅咱們手裡就拿走了數十萬錢,還有詹泓、劉彖,外人更不計其數。如此肆無忌憚的斂財,莫非他真的不怕朝廷的法度嗎?”

    “朝廷是朝廷,親民官是親民官,之間隔著州郡和部曹,縱有不法情弊,也察之甚難。所以廉吏雖有,卻不常見,像陸會這樣的貪官污吏比比皆是,沒什麼奇怪的。”

    徐佑抬頭望著遠處,雪花如席,天地白茫茫的一片,咳嗽了兩下,輕聲道:“我只是奇怪,劉彖為了跟灑金坊鬥氣,竟捨得送出價值不菲的玉盞,就算為了謀取小曲山來討陸會的歡心,這等手筆,未免太大方了些。”

    “玉盞?”左彣小吃一驚,玉這玩意可是稀罕物,皺眉道:“劉彖到底想幹什麼?”

    徐佑沈思不語,冷風吹入骨,彷彿連腦袋都凍僵了似的,雙手緊了緊大氅,道:“走吧,去見見杜三省!”

    給杜三省的年節禮物早就送了過去,徐佑再上門可也不能空手,讓人回府取了錢塘湖雅集結訂的文冊,題了字親手交給杜三省。這位杜縣尉是粗人,可越是粗人越是喜歡被當做文人對待,尤其徐佑現在在揚州文壇的地位非同小可,由他贈予的文冊意義非凡,不是錢能夠買來的。

    老杜欣喜的嘴巴都合不攏,拉著徐佑吃了頓酒,席間說起劉彖,他忍不住破口大罵,道:“不要臉皮子的狗東西,天天就知道往明府後堂裡鑽。今個送錢,明天送物,大後天送人……”

    “送人?”

    “兩個如花似玉的美貌婢女,走起路來小腰都快要扭斷了,每日在衙門裡進進出出,害得手下人做事都沒心思。郎君你說,這成什麼樣子!”

    徐佑還真的很少關心陸會的家務事,道:“陸明府來錢塘赴任沒帶家眷嗎?”

    “明府家中只有一妻一妾,妻子身體不好,常年臥病,其妾在家伺候明府的尊君,所以來錢塘時孑然一身。哼,不過今時不同往日,夜裡有人暖腳,有人暖床,明府可是好不愜意!”

    杜三省是錢塘縣的老油子,說話做事不會無的放矢。徐佑記得他之前拍陸會的馬屁不遺餘力,這會編排起來言語難聽的很。

    “縣尉喝多了,慎言,慎言!”

    杜三省啪的將酒杯放在案幾上,道:“咱們自家兄弟,說話不必忌諱,難道七郎還會去明府面前告發我不成?”

    徐佑笑道:“絕對不會!”

    “那就是了!”杜三省抹去嘴角的酒漬,道:“我怕他個鳥,有些話就是當面我也說得,他愛聽不聽,不聽耶耶也懶得伺候!”

    徐佑又給他斟了杯酒,安慰道:“今個這麼大火氣,到底發生了何事?來來,再喝一杯,消消氣,彆氣壞了身子!”

    “發生了何事?”杜三省一飲而盡,雙眼透著七分的醉意,罵罵咧咧的道:“這次在小曲山周邊搜捕劫持民女的山賊,眼看著收攏的圈子越來越小,說不定哪天就抓到了,大夥立功領賞,個頂個的高興。結果呢,劉彖看中了小曲山,不知怎麼說動了陸明府,竟讓我把弟兄們都撤回來,這案子不了了之。我操劉彖他十八輩祖宗,感情不是他家的閨女被人蹧蹋了,命丟了一大半,說佔山就佔山,說不讓搜就不讓搜?”

    “我說呢,剛進屋瞧著你就不對勁,心裡憋屈著呢。”徐佑勸慰道:“小曲山雖然連綿重疊,但找了這麼長時間也沒找到,或許賊子確實不在那裡。”

    “七郎有所不知,小曲山林深竹密,峰高崖峻,加上山腹裡布滿了大小不一的洞穴,交錯相連,曲折反覆,藏幾個人就跟錢塘湖裡藏了幾尾魚蝦,不花大力氣根本不可能找到。明府輕飄飄一句話,十幾個兄弟沒日沒夜的辛苦算是白搭了。”

    徐佑還是初次聽聞小曲山裡有這麼多洞穴,似乎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並沒往心裡去,笑道:“不能說完全白搭,那賊子見縣尉神威,恐怕早嚇跑了,再沒膽氣繼續犯案,也算是對附近的百姓有了交代。”

    “哎!”杜三省拍著大腿,神色懊惱之極,道:“明府不懂刑名,胡亂指揮,早晚要鬧出大亂子。”

    從杜三省那裡沒有得到太多有用的消息,但劉彖不遺餘力的巴結討好陸會,幾乎到了無所不用其極的地步。

    歸根結底,還是為了借陸會的力量來對付徐佑!

    一來,劉彖對嚴叔堅的恨意,要除之而後快,可不除掉徐佑,就不能對付嚴叔堅;二來,聚寶齋和灑金坊同行是冤家,又因錢塘湖雅集鬧得幾成死敵。但凡哪一條,都是不死不休的局面,為此劉彖不惜散盡家產,不惜卑躬屈膝,哪怕兩敗俱傷,也不肯退讓半步!

    可惜了那個玉盞,竟被陸會吃了。

    徐佑心裡想笑,又覺得可悲。

    除夕夜,一歲之暮!

    下了三天的鵝毛大雪終於停了,雪後初晴,連帶人的心情也變得大好。街道上全是奔跑嬉戲的孩童,穿著新衣,戴著虎帽,手拿爆竹隔街相望,追逐著歡呼達旦,又稱為燒火爆。隨著天色漸暗,掛在屋簷和亭廊間的長明燈陸續點燃,彷彿夜色裡亮起的明月,映著地上的雪,如同白晝。

    所有人聚在前院,取乾草和柴火,放入三人合抱的銅盤裡,堆成一人多高,灑上胡麻油,由徐佑親手持著白燭扔進去,火舌立刻竄天而起。冬至、秋分、方斯年等女娘立刻鼓著掌大叫起來,然後由蒼處等人將新採的數十根竹子置於銅盤上,噼裡啪啦的爆竹聲開始響徹四方,絡繹不絕,寓意驅走山鬼,祈福平安。

    火勢燒盡了寒意,眾人進入廳堂裡,密密麻麻擺列著二十張食案,每張二到三人不等。正東邊坐著徐佑和秋分,這是主位,秋分跪坐在他身後伺候,徐佑執意把她拉到一起同桌而坐。西邊依次是何濡、左彣、山宗、履霜、冬至、方斯年、暗夭等人,南邊是蒼處、吳善、李木、嚴陽、祁華亭等部曲和於菟、阿難等婢女。

    “今日歲暮,普天同樂,靜苑裡不分主僕,沒有尊卑,吃酒吃肉都自己動手,沒人服侍,要是偷懶餓了肚子,我可是概不負責!”

    眾人皆歡聲大笑,徐佑把手一揮,笑道:“廢話不多說,吃飯!”

    蒼處眼疾手快,直接撕了一根碩大的燒雞腿,一口吞了半隻,徐佑指著他道:“今晚誰比蒼處吃的多,我賞五百錢!”

    蒼處牛眼猛的圓睜,又是一口,整隻雞腿下了肚,叫嚷道:“郞主,要是沒人比我吃的多呢?”

    “那就賞你一千錢,再額外贈送一個飯桶的諢號!”

    蒼處抹了抹滿是油膩的大嘴,嘿嘿笑道:“飯桶好,飯桶吃的飽!”

    又是一陣哄堂大笑,笑鬧間你來我往,觥籌交錯,人人吃的盡興,吃的開心,大堂內其樂融融,氣氛融洽的無以復加。時不時的有人上前給徐佑敬酒,徐佑來者不拒,杯到酒干,他前世裡就是海量,穿越到這個時代,喝這種非蒸餾的低度酒其實如同喝水,只是身體遭受大創,不敢多飲,酒量也不行。經過這段時間的將養,基本大好了,趁著今個大年夜,不想讓大家掃興,喝酒爽快又豪放。李木碰了碰蒼處,低聲道:“大眼,咱們這幫人裡你最能喝,去跟郎主拼拼酒。”

    蒼處早按捺不住,受李木一慫恿,頓時起勁,抱著一大罈子酒,跑到徐佑的案幾前。由於徐佑三令五申,不許下跪,他乾脆盤腿坐下,厚著臉皮道:“郞主,我敬你!”

    徐佑莞爾,道:“第一次見人敬酒拿個大酒罈子的,你這是哪門子的習俗?”

    “回稟郞主,我們徐家人都是這樣敬酒的!”

    “哦,五溪蠻果然膽氣壯,喝酒都這麼出人意表!”徐佑示意秋分拿了個同樣的酒罈子,開了封,湊到鼻尖聞了聞,道:“好,今日和你喝了這一壇!”

    蒼處只覺得熱血上湧,黝黑的臉蛋泛出紫紅色,心中激動無比,正要仰頭先乾為敬。履霜悄然走了過來,勸道:“小郎,你這幾天染了風寒,這天寒地凍的,喝溫酒尤恐傷了脾胃,要是再跟蒼處喝這麼多冷酒……”

    說著話給蒼處使了眼色,蒼處面粗心細,趕緊就坡下驢,甩了自己一耳光,道:“都怪我犯渾,不知郞主染了風寒,我認罰,自喝了這罈酒!”

    徐佑笑道:“沒事,區區一罈酒,傷不了身。履霜在旁邊候著,看我怎麼把蒼處這頭蠻牛給灌趴下。”

    見勸不住,或者這牽扯到男人的面子問題,履霜的雙眸凝水,柔柔一笑,道:“這樣吧,我替小郎喝了這罈酒!”說著不等徐佑拒絕,抱起酒罈子,仰頭痛飲。

    長發垂腰,嬌弱扶柳,玉骨冰肌,皓齒明眸。

    酒水從紅唇邊溢出少許,順著白皙的脖頸流入胸口的衣襟,可偏偏以颯爽的英姿,綻放著耀眼的光芒。

    窗外的雪,天上的月,吹過柳梢的北風,都不如這一刻的履霜動人!

    蒼處愣住了,履霜是靜苑裡管錢的,他們的月俸和賞錢都得經過履霜的手發放,所以一向對她很是尊重,並不會覺得沒有替徐佑喝酒的資格。再加上眼前這一幕,別說蒼處,其他人也都紛紛叫起好來,秋分和冬至小手都拍紅了,為履霜加油打氣。

    “大眼,快點喝啊,別被人家女郎給打敗了!”

    “是啊,你到底敢不敢應戰?磨蹭什麼呢?”

    “蒼頭肯定怕了,要不然幹嘛跟個傻子似的……”

    大家的調侃讓蒼處急了,馬上舉起酒罈,衝著嘴巴就倒了進去。半盞茶的時間,兩人同時喝光了整整一罈子酒,以蒼處的酒量,也覺得腳下有些搖晃不穩,可履霜卻沒事人一樣,粉面桃花,嫣然而笑。

    她俏皮的望著蒼處,道:“再來?”

    蒼處心裡有點慫,但不能直接表現出來,道:“來,來就來……我,我不,不怕……”

    徐佑端起一盤子麟牛肉遞給他,道:“說話都結巴了,還不怕?回去吧,這盤子牛肉給你,先緩一緩,不服氣,過會再來找履霜挑戰!”

    蒼處得了肉,又不用真的被履霜灌趴下,高高興興的回去了。李木想來分一杯羹,筷子剛夾住,被蒼處直接把盤子藏懷裡了,道:“去去,這是郞主賞我的。”

    “小氣!不是我出主意,你能賺來這盤子牛肉,快快,給大夥嘗嘗!”

    六朝時畜牧業大發展,已經有了肉牛和耕牛之分,所以牛肉並不是不能食用,《廣志》裡記載有許多品種,這種麟牛就是其中的一種肉牛,像鹿也似羊,味道鮮美,只是價格不菲,很是珍貴,等閒吃不到,所以只有徐佑和何濡他們幾人的案幾上有這道菜。

    這種差別對待,徐佑不是很喜歡,但牛肉買也買了,量又不夠多,只能藉著賞賜分給部曲們吃個新鮮。反正鬧鬧騰騰的,圖個喜慶。

    “履霜,沒想到你挺能喝酒嘛,平時怎麼沒見你喝過?”

    履霜抿嘴笑道:“我一個女郎,沒事喝酒做什麼!今夜要不是蒼處拿個酒罈子來灌小郎,我也是不肯喝的!”

    徐佑哈哈大笑,道:“偶爾喝點無妨,只要不是女酒鬼,我允許你平時可以小酌幾杯!”

    喝酒吃肉聊天唱曲,徐佑又受眾人鼓動,當場作了首詩,堂下多是沒讀過什麼書的粗人,但也覺得這首除夕詩優美雅緻,牢牢的記在了心底,準備日後跟人吹牛用。

    等到了子時,三元交匯,履霜帶著人開始將畫著雞的紙張貼在大門上,並在門樑上懸掛蒲葦和桃符,可以壓服邪氣,抑制百鬼。然後回到院子,扔掉剛才吃飯的所有用具,以示除舊迎新之意,再把房間的窗戶貼上事先剪好的神燕,還有“宜”“春”兩個大字。

    接著,大家圍聚在火爐旁,開始守歲。

    徐佑懷抱雙膝,聽著爆竹聲不絕於耳,心思遙飛,穿過了時間和空間的界限,想起了前世的種種,也想起了今世的是是非非,從義興到錢塘,他終於不再是孤軍奮戰!
tanakh 發表於 2019-5-6 18:02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三十四章 看人間


    秋分伏在徐佑腿上沈沈睡去,這幾日為了準備過年,她忙前忙後,腳不沾地,真的是累壞了。冬至也直打哈欠,歪著頭,眼睛都睜不開,她向來不喜熬夜,按時作息,小小年紀,養生養的比老道士還老道士。履霜怕她凍著,取來大氅蓋在冬至身上,將她攬在懷裡,雙株並艷,人比花嬌,端的醒目。

    相比之下,方斯年精神最好,跑去和左彣、山宗坐在一起,共同探討修行中遇到的難題。她生性跳脫不定,偏偏學起菩提功心無旁騖,一日千里,進境驚人,可謂異數。

    暗夭坐在角落裡極少說話,不管是吃年夜飯的時候,還是這會圍爐守歲,他都孤單單一人坐著,不跟人搭訕,也不與人聊天,吃飯時更是滴酒不沾,僅僅吃點素菜,忌葷腥油膩。徐佑沒有給他過多的關注,甚至連眼神都沒在他身上停留片刻。為的是讓他自己來審視靜苑這個群體,審視他所在的環境,審視那些跟過往完全不同的生活,很多時候,說一萬句廢話,不如潛移默化。

    暗夭的刺客身份,靜苑裡除了一少部分人,其他人並不知曉,所以剛開始有人覺得好奇,出於善意主動跟暗夭敬酒,卻熱臉貼冷屁股,直接被無視了,引得眾人腹中不滿,身邊更加冷清。他毫不在意,靜心安坐,眼前呈現的一幕幕,如同屋簷滴落的水滴,一點點敲打在胸口那厚厚的鱗甲上,咚咚咚,於耳鼓間迴蕩不休。

    徐佑招了招手。

    暗夭猶豫了片刻,走了過去,徐佑拍拍身側,讓他坐下,笑道:“守過歲嗎?”

    “以前跟著陳蟾十年如一日,除了練功還是練功,過年和平時沒什麼區別!”暗夭說的灑脫,但語氣裡藏著難以遮掩的落寞,道:“這麼多人吃年夜飯,圍聚一起守歲,還是第一次!”

    “第一次……”

    徐佑撿了一節掉出來的竹子扔進火盆,亂竄的火舌映紅了彼此的臉龐,彷彿醇香瀰漫的酒意,道:“不習慣吧?別家的可能沒這麼鬧騰,我喜歡熱鬧,大家聚一起玩的高興。你能夠不嫌吵,坐到現在沒走,其實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只是好奇,倒沒有不習慣。”暗夭唇角微微露出笑意,道:“而且,守歲也挺……挺有趣的。”

    “知道我最欣賞你哪一點嗎?”

    “哦,”暗夭轉過頭,凝視著徐佑,道:“請郎君賜教!”

    “你幼逢大劫,卻未曾因此視整個世界為仇讎,不管你願不願意承認,至少在你心底尚存幾分良善。為這幾分的良善,我願想盡一切辦法,化解你我之間的恩怨。”

    暗夭默然不語,過了許久,突然道:“郎君可是想我為你殺人?”

    徐佑搖頭,道:“我不需要任何人為我殺人!你若點頭,同意放下這段恩怨,我現在就能還你自由,放你離開;若是真的無處可去,也可以待在靜苑,跟風虎、驚蟄他們一樣,每月領取例錢。至於做什麼,由你高興,不過我希望你可以開講易經,或者其他各家的典籍,只要你精通的,都可以講。如果有一天,我是說如果,我開口請你為我殺人,你可以不告而去,靜苑任何人都絕不留難!”

    暗夭再次沈默良久,嘆道:“我雖然想相信郎君的承諾,但又實在不敢深信!”

    “我明白,以你的過往,相信一個人,不會這麼容易。所以咱們都不必急,你慢慢看,總會看清楚我的為人。我不是什麼聖人,也會撒謊,會騙人,必要的時候會虛與委蛇,會做奸耍滑,但我對朋友認真做出的承諾,從來沒有不算數的。”

    徐佑說的輕描淡寫,但不知為何透著強大的說服力和自信心,這種與生俱來的領袖魅力,是很多人都不具備的天賦。暗夭目光中透著迷茫,在火光的跳躍裡飄忽不定,道:“可月夭……我畢竟欠她一條命!”

    “月夭,月夭!”

    徐佑重複了一遍,道:“只要你對和解沒有異議,關於月夭的事,我們總能找出解決的辦法。今日不能,那就明日,今年不能,那就明年!”

    暗夭低垂著頭,瘦弱的身子總是讓人忽視他的危險性,道:“我受制於郎君,又無處可去,自然一切都聽郎君的吩咐。只是你讓我多看一看,卻不知道該看些什麼?”

    “看人間!”

    徐佑淡然道:“你沈淪鬼域多年,且看看這真正的人間!”

    暗夭不再言語,坐在徐佑身旁,靜靜的望著身前圍聚成團的人群,直到東方大白。

    燃了徹夜的火盤歸於沈寂,爆竹聲似乎還在耳邊噼裡啪啦的響著,永安十二年的元日如期到來,眾人回到各自房間,梳洗後稍作休息,換上做好的新衣,然後喜氣洋洋的聚在院子裡。履霜冬至她們幾個女娘一人拿一根木棍,圍著火盤嬉笑著捶打,飄起的灰塵很快四散開來。紇奚醜奴本來怯生生的躲在於菟身後,秋分瞧她不時的張望,過去不知說了什麼,小女孩竟然大著膽子讓她拉著手到了草灰旁,舉著小小的樹枝,也學著大人的樣子一下下的打了起來。

    於菟站在不遠處,凝望著醜奴,碧綠色的眸子裡全是融化了初雪的溫柔。

    暗夭一直待在徐佑身旁,奇怪的問道:“這是做什麼?”

    “打穢堆,也叫打如願。你博覽群書,沒讀過《神異經》嗎?”

    暗夭搖頭。

    徐佑笑著解釋道:“傳說以前有個人叫匡明,路過彭澤湖時被湖中神君青洪君邀請到洞府中做客。神君對匡明極好,問他想要什麼。神君的僕人偷偷告訴匡明,要神君的侍女如願。匡明照此說了,神君雖然不捨,但還是將如願送給了他。以後匡明無論許什麼願望,如願都能滿足,縱然不是神仙,也差相彷彿了。有一天如願起床晚了,匡明大怒,拿起棍子要打她,如願嚇得躲到了穢堆裡。後來人們都學著匡明打穢堆,都是想打出一個如願來,滿足各種奢求和慾望,算是討個喜慶吧!”

    穢堆也就是糞堆,開始時確實都打的糞堆,後來覺得髒且不雅,慢慢的進化成除夕燒火爆,初一打火盤中的草木灰,以此來代替糞堆。可見很多人就是求仙拜佛,也得投機取巧,走個捷徑。

    “原來是這個意思啊!”冬至一邊打的高興,一邊回頭說道:“老人們都說打如願,我還當是打一打就會稱心如願了呢,沒想到竟然是個女郎的名字,還是神仙的侍女。小郎,看人家做侍女做的多威風,想要什麼都能如願!”

    徐佑笑道:“是嗎?這就是她幾百年來一直躲在穢堆裡,被人拿棍子追著打屁股的理由嗎?這樣的威風,你要是喜歡,我幫你想想辦法,也不是不可以做到。”

    履霜打趣道:“那以後人們再到正日,可不是打如願,而是打冬至了!”

    “不行,不行!”冬至瞬間感覺屁股有些痠疼,小臉全是討好的笑意,道:“我說著玩呢,神仙有什麼好,還是跟著小郎最好了!”

    方斯年道:“阿姊,你這樣首鼠兩端,是不是有點不太好啊?”

    冬至詫然,道:“好嘛,斯年你竟也會說成語了,誰教你的?其翼師父,還是風虎師父?”

    方斯年現在有三個師父,何濡,左彣和山宗,她得意的仰起頭,道:“驚蟄師父!”

    如果是何濡或者左彣,冬至不好調侃,對於山宗,那可沒得說了,道:“你啊,以後學成語跟著其他兩位師父學,驚蟄可不行,他自個都拎不清,還教你呢。”

    方斯年不明所以,道:“怎麼了,驚蟄師父教的不對嗎?”

    “何止不對,簡直大謬!”冬至的學問比起方斯年這個鄉村野丫頭強了百倍,忽悠得她一愣一愣的,道:“首鼠兩端是漢武帝的舅舅田蚡痛斥韓安國的話,他們兩個奸臣合謀對付別的忠臣,所以只能用在壞人身上。阿姊是壞人嗎?”

    方斯年忙道:“阿姊對我極好,不是壞人!”

    “那就對了,你說,驚蟄教的對不對?”

    “這……”方斯年很為難,道:“身為弟子,不能對師父不敬……”

    “哈,這點倒是沒錯!”

    冬至還待繼續編排山宗,徐佑看不下去了,笑著斥道:“好了,就你牙尖嘴利。斯年,不要搭理她,趕快打穢堆,若是被別人打到如願,你的好運可就沒有了!”

    “真的啊?”

    方斯年立刻轉過頭去,專心致志的拿起棍子拍打草灰堆。徐佑指著她們,對暗夭道:“看到了嗎,這才是人間世該有的樣子!”

    打完了穢堆,眾人依次站好,先飲椒柏酒,按照年紀由小到大向徐佑敬酒。這個規矩不同往日,是因為元日是新一年的開始,標誌著年輕人長了一歲,而老年人則失掉了一歲,所以先幼後長。

    每人敬酒的時候,都由履霜發一枚卻鬼丸。這種藥丸用雄黃和酒製成,男放腰間左,女方腰間右,可以闢邪。

    等所有人敬過一遍,徐佑高舉酒杯,道:“嘉哉芳椒,載繁其實。厥味惟珍,蠲除百疾。肇惟歲始,月正元日。永介眉壽,以祈初吉。”

    眾人齊呼:“永介眉壽,以祈初吉!”

    然後仰頭飲盡杯中酒,人人滿臉喜色,似乎從未有過如此暢快舒心的年節。接下來喝桃湯、吃膠牙餳、嘗五辛盤,反正過節的習俗百年來沒有什麼大的變化,徐佑雖然融合了之前的記憶,但親身經歷跟腦海裡的回憶畢竟不同,一番折騰下來,頗感有趣,跟後世的無聊春節完全不同。

    到了下午,漸漸歸於平靜,徐佑將山宗召到房內,遞給他一封火漆密閉的書信和一張寫了七個地址的便條,道:“等城門關閉前離開錢塘,照這幾個住處前往金陵找到詹文君,然後請她幫我一個忙……”

    山宗聽徐佑說完,道:“郎君放心,我定將此信安全送到!”

    “還有,你帶著方斯年一同去!”

    “啊?”山宗傻眼,道:“我怕帶著她會誤事!”

    “誤不了事!路上不必急,給你三個月時間,能夠在四月趕回就可以了。閉門造車造不出宗師級的武者,方斯年需要你的江湖經驗,也需要出去多見見世面,跟著你我很放心!”

    只要時間充沛,山宗倒是不介意帶著方斯年出去歷練一下,笑道:“好,我會讓她多吃點苦頭。”

    “去吧,準備一下,履霜那我已經交代了,給你五萬錢隨身帶著,以備不時之需,走的時候我就不送你們了,一路順風!”
tanakh 發表於 2019-5-6 18:03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三十五章 洞中初見


    過了元日,鄉親四鄰親戚朋友開始互相走動,街道外面頓時熱鬧起來,喧嘩聲、嘈鬧聲、寒暄聲、打孩子聲此起彼伏。徐佑迎了幾波客人,都是週遭的鄰居還有杜三省等縣衙裡的熟識,到了下午,蘇棠帶著方繡娘登門拜年,送了親手繡的巾帕、腰採、香囊等小玩意,還有一些好吃的糕點和胭脂水粉。

    經過上次共乘一車的逃之夭夭,兩人之間的芥蒂已然消散,徐佑毫不見外的翻了翻盒子,笑道:“就知道府中這幾個女娘,我們男子的禮物呢?”

    蘇棠反唇相譏,道:“男子志在四方,豈能拘泥這盒中之物?”

    履霜幾人都憋著笑看戲,徐佑摸摸鼻子,訕訕道:“大過年的,說話接點地氣好嗎?”

    “墨子說志不強者智不達,郎君要成為智者,須立遠志,難道因為過年就能忘記了志向嗎?”

    徐佑仰天嘆了口氣,背負著雙手,搖著頭離開,喃喃道:“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蘇棠美眸微瞪,道:“嘀咕什麼呢?”

    徐佑二話不說,一溜煙的跑掉了,留下房內眾女放聲哄笑。秋分略有些忐忑,道:“這樣笑小郎是不是不好啊?”

    冬至抱著她的小腰,俏臉放在肩頭,道;“小郎才不會在意我們偶爾的放肆,蘇女郎說的對,過年也不能忘志,男子有男子的志向,我們女郎的志向就是捉弄小郎!”

    徐佑當然不會無所事事的留在靜苑接受冬至她們的捉弄,禮尚往來,他也要到別人家去一一回拜。首先是陸會,陸會不在衙門,問了行蹤,才知到吳縣去了,想必趁著過節到諸位上司的家中打點打點。這個習慣古今如一,沒什麼稀奇,徐佑留下禮物就辭別出來。然後是杜三省,再然後是錢塘的幾家有名望的士族。他才名彰顯,被張紫華定了七品,不再是普通的齊民布衣,人人爭相以結識為榮,故而每到一家立刻被聚眾圍觀,不時有小娘眉目傳情,很有幾分後世明星出街的派頭。

    據《問禮俗》記載,正月一日為元日,二日為狗,三日為豬,四日為羊,五日為牛,六日為馬,七日為人。如果說元日是萬象更新的起點,那麼人日就是人的生活更新的開始,所以朝廷律法,每年給官員們七日假期,元日始,人日止。

    “這是選冬葵、蔓菁、韭菜、蘿蔔、菰菜、冬瓜、蘭香等七種菜蔬做成的七菜羹,小郎要記得吃完,不可剩下來,更不可倒掉,否則的話,這一年的福氣就全都沒有了!”

    人日吃七菜羹,這個習慣後世也有,徐佑並不陌生,端起碗嘗了口,讚道:“鮮美醇香,七味冗雜,竟還能熬製出如此佳餚,秋分,你手藝大漲啊!”

    秋分笑的眼睛彎成了月牙,道:“我找方阿姊學的,她做的才叫好吃。我太笨,學了兩天只學會了三成!”

    “三成已經不得了了!”徐佑抬頭看到秋分的發髻上戴著用潢紙剪成的綵人,撲哧一笑,道:“誰剪的綵人?太醜了吧?”

    “丑嗎,我覺得挺好看的!”秋分努力的抬頭上望,想要瞧一瞧自己頭上戴的綵人,結果翻了一個大白眼,可愛極了,道:“冬至阿姊剪的,她只剪了這一個,剪完覺得無聊就忙別的去了,其他的都是履霜阿姊剪的。”

    剪綵人是人日的例行活動,或鏤金薄貼在屏風上,或用彩紙剪成人形戴在髮髻。徐佑見秋分真的很喜歡這個醜不拉幾的綵人,心生促狹,隨*了戴在自己頭上,轉身走出了門。

    秋分急紅了小臉,追在後面不依道:“小郎,我再給你尋個好看的,履霜阿姊剪的都挺好的。這個……這個我最喜歡了,還給我好不好?”

    “不好!”

    徐佑個高,秋分踮著腳夠不到,又不能跟自家小郎動武,就像小貓似的圍著身子周邊亂轉。兩人正在鬧騰,履霜端著銅盆從院門進來,抓著盆裡的草灰和栗豆四處拋灑,聽到秋分的聲音,停住腳步扭頭望過來,嬌笑道:“秋分你抱住小郎,讓他動不得,再去摘綵人不就行了嗎?”

    秋分立刻依計行事,一把抱住徐佑,將他的雙手牢牢固定住,接下來卻又傻了眼,道:“阿姊,我抱住了,可怎麼摘啊?”

    徐佑大笑,道:“手不夠用了吧?”

    履霜沒好氣的走了過來,放下銅盤,纖纖素手輕輕搭在徐佑肩頭,雙足踮起,微微隆起的酥胸幾乎碰觸到了,柔若無力的嬌軀散發著淡淡的清香,垂下的發絲隨風搖曳,說不盡的嫵媚動人。

    她摘下綵人交到秋分手裡,白了徐佑一眼,道:“有逗秋分的時間,還不如去幫風虎郎君他們呼牛馬招雜畜!”

    人日除了吃七菜羹,剪綵人,還要呼喚牛馬雜畜,以求新年能夠牛馬成群,雜畜滿圈。徐佑整理下衣袍,灑然笑道:“不必了,我在等人!”

    “等人?”履霜不解,道:“該往來走動的朋友都走動的差不多了,今日還會有客人登門嗎?”

    “拜年的客人應該沒有了,不過你別忘了,人日,可是要登高的!”

    “啊,我怎麼忘記這個了?”履霜拍了下額頭,道:“小郎是不是前幾日拜年時受人邀約,準備今日一道登高?”

    “還不是詹泓那小子……”

    話音未落,吳善來報:“詹郎君攜其他九人在門外等候,說跟小郎前日約好了時辰,今日登龍石山賞景賦詩。”

    龍石山在錢塘湖和錢塘江之間,峰巒峻秀,奇石異洞,竹樹交翠,是正月初七民眾登高的好去處。

    徐佑笑道:“錢塘地面邪,說誰誰到!去,請他們進來吧!”

    詹泓自重新接管了至賓樓,少不得拋頭露面,四處應酬,因而結交了一眾好友,平時吟詩作對,走馬章台,在錢塘文壇倒也有了點名聲。這次人日登高非得邀請徐佑,一來兩人關係非比尋常,二來想借徐佑的東風,為自家臉上貼金。俗話說花花轎子眾人抬,徐佑既在錢塘安身,和本地的士子多來往沒有壞處。

    互相作了介紹,除了詹泓,只有一人引起徐佑的注意。那人名叫況肅書,家中富裕,位列士籍,其人自視甚高,不過始終沒有定品,言行舉止很是孤傲。

    “七郎,時辰不早了,咱們是不是馬上出發?你是不知,今日肯定有很多人前往龍石山,去的晚了,佔不到好地方,賞不到好景緻。”

    “哦,會有很多人嗎?”

    “至少百人,男女老少,但凡有點雅興的,今日都會上龍石山。”詹泓笑道:“還有不少浪蕩子特意去窺探別人家的女郎……”

    況肅書冷冷道:“清泉,你沒明白徐郎君的意思,他大名在外,是怕人多引起轟動,造成大家的不便。”

    詹泓字清泉,急忙道:“如晦,你誤解了,七郎定不是這個意思!”

    徐佑笑了笑,沒有接話。況肅書見徐佑不反擊,覺得沒趣,哼了一聲別過頭去。詹泓有些尷尬,望著徐佑,徐佑不以為意,道:“走吧,早點登山,免得去晚了連個站腳的地方都沒有。”

    龍石山遠望如臥龍,雄姿俊法,行至山腳下,週遭各處的民眾蜂擁而至,人頭攢動,盛況空前。人日登高跟文人的雅集不同,是更大眾化、也更普及的民俗儀式,只要走得動,都能夠來龍石山登高賞景,不需要漫流橫渡,也不需要觀壺吟詩。

    跟著浩浩蕩蕩的人群,龍石山的景色如同畫卷一寸寸鋪開在徐佑面前,青石小路始終纏繞在綠樹翠竹之間,嵐氣成雲,靜謐幽深。沿途有流芳、聞鶯、真趣等涼亭供人休息,不時能看到有人圍坐於地,或撐開帷幕,自在小天地中談笑飲酒,或門戶洞開,任由清風拂面,觀雲卷雲舒。

    到了山腰,詹泓提議去遊玩藏龍洞,於是改道而行,越來幾道有驚無險的山隘,跋涉荊棘遍佈的峭壁,來到了洞口。

    洞外有一個碗口大小的石井,三尺多深,從井底泛出清澈甘甜的泉水,注滿了整口井,據說澇時不溢,大旱不涸,十分的神奇。

    “郎君,我聽說這洞中眠有一青一白兩條神龍,青的兇狠,常常下山吃人,咱們這麼進來,會不會正好碰到青龍啊?”嬌嫩稚澀的女子聲音從洞裡傳來,帶著蕩蕩悠悠的回音,傳入徐佑等人的耳中。

    “清芷,偏你最是膽小,昨夜我說不來這裡,你嚷嚷著要來,今日來了,卻又在郎君旁邊聒譟。哼,看下次還帶不帶你出來玩!”這個女郎聲音清脆,說話又快又急,跟冬至有些許相像,也是同樣的牙尖嘴利。

    “清珞,我可不是膽小,但別人都說洞中有惡龍,總不會人人都在騙我吧?”

    聽著兩女的爭執,徐佑和詹泓相視一笑,詹泓側身,道:“七郎,請!”

    “請!”

    徐佑走進洞裡,發現這裡深邃幽奇,濕潤涼爽,應該是消暑的好地方,只是現在正值隆冬,猝不及防,被冷氣一激,頓時大大的打了個噴嚏。

    “哎喲!”

    “清芷,當心!”

    撲通一聲,似乎有人落水,徐佑遁聲望去,左邊不遠處洞中有洞,相連處僅容一人側身通過,透著幾分神秘和刺激。來不及多想,快走兩步,剛到洞口,正要側身,卻看到對面也有一人側身想要出來。

    兩人擠在山洞中,差點就要碰到一起,那人一身天青色的寬袖峨袍,看不出男女,頭上戴著黑色的幕籬,遮蔽了面容,只是扶在山壁上的手,修長如玉,幾近完美。
tanakh 發表於 2019-5-6 18:04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三十六章 言不虛,天大雨


    狹小的縫隙,穿堂的山風,徐佑除夕就染了點風寒,不是很嚴重,但也斷斷續續的沒有好完全,張嘴又是一個大噴嚏。

    打噴嚏也就算了,人不是神仙,總會有打噴嚏的時候,可好死不死,塞了幾天的鼻涕應聲而出,在徐佑驚恐的目光中,濺射到了對面那人的幕籬上。

    時間瞬間停滯。

    饒是徐佑急智過人,也缺少應對這種尷尬局面的經驗。還是對面那人微微一僵,呆了片刻,往後退了去。

    徐佑晃過神來,趕緊後退,雙手作揖,歉然道:“對不住,一時失儀,望郎君莫怪!”

    那人轉過身去,背對著徐佑,並不作聲。兩個婢女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其中一個身量較高,桃子型的臉蛋,不算清麗,卻很耐看,她氣勢洶洶的對徐佑斥道:“是你突作高聲,害得我失足落水?”

    徐佑乾咳兩聲,道:“是我!”

    “果然是你!”

    聽聲音這婢女應該名叫清珞,柳眉倒豎,衝到徐佑跟前,提著裙裾,露出雲錦繡獸紋的足履,道:“看到沒有?整隻錦履都濕了,還有這衣裳,讓你賠錢事小,洞裡水涼刺骨,若是得了病,你賠的起嗎?”

    這時另一個叫清芷的白白嫩嫩的圓臉婢女發現了幕籬上的穢物,哎呀一聲,忙上前幫著那人解開脫掉,低聲問道:“郎君,這是怎麼了?”

    清珞回頭一看,頓時火冒三丈,道:“還用問,肯定是這個浪蕩子弄的……”

    “清珞,不得無禮!”

    那人出聲制止,聲線柔和低沈,略顯女性向。不過楚國崇尚男色,男子熏香傅粉,故意捏著嗓子說話都是有的。他轉過身來,臉上竟然重新戴了個黑色的面紗,雖看不到容貌,但兩道劍眉入鬢,雙目澄淨而有神,應該是位器宇不凡的郎君。

    “我們走吧!”

    他對徐佑微微頜首,舉步離開了藏龍洞,清芷緊跟身後,清珞和徐佑擦肩而過時,重重的哼了一聲。

    徐佑笑著退讓兩步,抱拳以示歉意。清珞看他執禮甚恭,行止翩翩,被自己責罵也不出一言狡辯,想來是個君子,不好咄咄逼人,嘟著嘴道:“算了,我自認倒霉吧!”

    “確實是我累及小娘,若是方便,還請留下住處,等下山後自當派人賠償。”

    清芷已經走到了井口旁邊,回頭喊道:“清珞,郎君說了,讓你不得無禮,快點走了!”清珞頓了下足,氣鼓鼓道:“好,這就來了!”說著打量徐佑一身粗布麻服,譏笑道:“好大口氣!這錦履是吳縣的雲煙繡坊馮阿娘親手縫製的,一隻值五千錢,一雙就是一萬錢,你若是家境不好,我也不是一定要你賠償。可要是放不下男人那點薄面,非得裝什麼貴人,別怪我跟你較真!”

    詹泓怒道:“好不要臉的小潑婦,訛詐到我們頭上來了?就算雲煙坊馮阿娘縫製的足履,也不可能賣到一萬錢,鑲金嵌銀了不成……”

    清珞臉色一沈,道:“你罵誰潑婦呢?”

    詹氏在錢塘好歹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雖然經過天師道一事,四分五裂,不復舊觀,但也不會受一個婢女的氣,怒極反笑,道:“好,我不與你廢話,叫你家郎君來,當面分說清楚!”

    清珞上前兩步,眉眼冷得幾乎要滴下冰來,和詹泓四目相對,一字字道:“你罵誰潑婦呢?”

    詹泓沒見過如此大膽的女婢,打也不是,罵也不是,登時落入下風。徐佑拉開了他,笑道:“小娘莫惱,我這朋友說話不知輕重,我代他致歉。另外,一萬錢確實太多了,我雖誠心賠你,但又不想讓你笑我是個傻子。這樣吧,你留下住處,我明日派人往吳縣去,找馮阿娘再定做一雙同樣的足履還你,不知意下如何?”

    “七郎,不要搭理她,想錢想蒙了心,待我找她主人去!”

    “你說誰蒙了心?怪不得瞎了一隻眼,真是有眼也無珠!”

    “你!”詹泓因一目失明,自慚形穢,困居斗室不見外客多年,近來能夠操持家業,其實已經不把身體的殘缺放在心上,但讓一個小娘如此指著鼻子罵,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單手揚起,道:“口舌如此惡毒,可見心腸也好不到哪去,我替你主人教訓教訓你這惡奴!”

    清珞絲毫不懼,臉蛋揚起,挑釁的道:“你敢!”

    徐佑連忙攔住詹泓,他頗有些頭痛,詹泓平時做事還算沈穩,今日怎麼跟一個小女娘置氣,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正爭執不下,況肅書哈哈大笑,高聲道:“你這小娘好沒眼力,知道這是誰嗎?這是鼎鼎大名的徐佑,徐微之,人稱幽夜逸光,三吳第一才子陸緒都敗在他的手中,難道還怕賠不起你一雙足履嗎?”

    清珞愣住了,眼神無比的震驚,猶疑不定的望著徐佑,道:“你……你真是幽夜逸光徐微之?”

    自張墨脫口而出這四個字後,如今幽夜逸光之名傳遍江左,風頭之盛,甚至在八音鳳奏和空谷白駒之上。

    徐佑苦笑道:“在下徐佑,讓小娘見笑了!”

    洞外的井口邊,那人的身子微微一頓,側過頭跟清芷低聲說了句什麼。清芷快步跑了回來,拉著清珞,急急說道:“清珞,別吵了,再遲延片刻,當心回去後郎君罰你做少廣的算題。”

    清珞方才面對徐佑和詹泓,氣勢何等的強硬,這會一聽“少廣”兩個字,頓時如喪考妣,道:“上次剛做了粟米和衰分兩章的算題,我足足老了十歲,要是再做少廣……清芷,等我老死了記得給我找個風水寶地埋了啊!”

    “說什麼瘋話,快走吧!”

    清芷拉著清珞,對徐佑等人略帶歉意的施了禮,結伴匆匆去了。離開時清珞猶自不服氣,衝著詹泓晃了晃小拳頭,把他氣得夠嗆!

    況肅書還不忘冷嘲熱諷,道:“瞧,一聽幽夜逸光的名聲,人家連賠償都不要了,果真厲害了得!”

    詹泓猛然回頭,道:“如晦,說好了,你今日來,不可多嘴,不可妄言。七郎的名聲,是他靠著才學贏來的,光明正大,連張大中正、顧府君和揚州諸門閥都讚揚有加,豈是你能任意詆譭的?”

    況肅書跟詹泓交好,見他真的惱怒,聳聳肩,道:“我閉口就是了!”

    對況肅書的脾氣,詹泓所知甚深,知道他只是口中不饒人,其實心底尚好,見他退讓,也不好再多說什麼,轉頭看向徐佑,滿心不安,道:“七郎,是我安排不周,惹你受小人之辱,真是萬死難辭其咎!”

    “言重了!”徐佑笑道:“小女娘而已,不要計較!再者是我不對在先,怨不得人!”

    “七郎哪有什麼不對?藏龍洞又不是她一家的,不讓人打噴嚏,還不讓人說話嗎?”詹泓氣惱難平,道:“被嚇得失足,那是自個膽小,若無虧心事,何至於被一聲噴嚏嚇的落了水!”

    “你啊!”

    徐佑搖頭失笑,詹泓跟那個叫清珞的小娘真像是一對冤家,道:“好了,不說這個了。此洞太冷,我風寒未癒,還是到洞外等著你們。”

    “七郎若不看,我們也不看了。走,繼續爬山!”

    “這樣……恐掃了諸位的興致……”

    徐佑目視眾人,他們齊齊表示無妨,藏龍洞大都來過多次,且冬日的景緻不如夏日,不看也罷。順著崎嶇的來路回到山間小道,繼續往上攀爬,足足一個時辰,終於抵達山頂,從遠處看,正是龍石山龍頭的位置。

    靠近山邊有一座巨石,不知是自然形成,還是後來人為移植的,壓在龍頭上,據說可以震住錢塘的火魔,讓整座城免遭烈火焚燒。巨石前圍攏了上百人,有那些膽大的浪蕩子,或者藐視禮法的士人,不顧旁人的目光,手腳齊用爬到石頭上面,張開雙臂,任風吹拂,時不時的發出幾聲大叫,聲音在山谷間迴蕩,頓覺煩悶盡去。

    “七郎沒來過龍石山嗎?”

    “第一次!”

    “觀感如何?”

    “不虛此行!”徐佑道:“我自來錢塘,登過的山不多,明玉山壯麗,孤山奇秀,這龍石山雄渾,各有千秋。”

    正閒聊時,突然聽到有人驚呼,接著騷動起來,徐佑幾人瞬間被波浪起伏的人潮擠的後退了四五步方才站穩腳跟。

    “怎麼了?”

    “發生了何事?”

    詹泓用手指著巨石,臉上驚訝莫名,道:“快看,那裡!”

    徐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一人脫光了衣服,赤條條的跪在石頭上,雙手做了幾個奇怪的動作,厲聲高喊:“西域胡僧,乃戎狄妖教,卻假託正神,廣傳歪義,致使我江東二十二州,頓失正統。今胡亂中夏,人主信邪,正教失蹤,玄風墜緒。我以微末之力,難敵胡僧萬餘,唯有死於龍石山下,將一身血肉化為明天的大雨,洗去錢塘城內的滿城妖氣!”

    說完騰的站起,振臂高呼:“言不虛,天大雨!”

    “言不虛,天大雨!”

    “言不虛,天大雨!”

    不知誰人喊了一聲:“救人,攔住他!”

    本來巨石上站著七八個人,被此人一鬧,嚇得都跳了下去,這會反應過來,匆忙再往上爬已經來不及了。

    眾目睽睽之下,他義無反顧的走到最邊上,毫不遲疑的縱身一躍!

    驚呼聲響徹了龍石山,徐佑眉頭緊鎖,眼角的餘光不經意的一掃,看到在藏龍洞遇到的那人,正站在距離不遠的地方,凝望著巨石,不知心中想些什麼。
tanakh 發表於 2019-5-6 18:04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三十七章 聞香識人


    察覺到徐佑投射過來的目光,那人似乎遲疑了片刻,然後緩步走了過來,雙手抱拳,不卑不亢的道:“見過郎君!”

    徐佑拱手回禮,道:“之前洞中失儀,郎君莫怪!”

    那人藏在面紗後的臉彷彿笑了一笑,還沒來得及說話,詹泓忍不住探出頭來,問道:“跟著你的兩個婢女呢?別怪我交淺言深,那個叫清珞的心腸歹毒,早日攆出去才好,免得天長日久,禍害家門,到時候悔之晚矣!”

    “詹泓!”徐佑淡淡的道:“別人的家事,不可多言!況且我們不對在先,不關清珞小娘的事!”

    自經過陸會敲詐之後,詹泓其實從心底還是有點懼怕徐佑,見他此刻不動喜怒,心頭忽得一跳,竟不敢跟他對視,垂頭退後,恭敬的道:“是,我知道了!”

    教訓了詹泓,徐佑再次作揖,道:“不敢問郎君名諱?”

    “在下吳縣師其羽!”

    雄雉於飛,泄泄其羽。我之懷矣,自詒伊阻。

    師其羽,好名字!

    “在下……”

    徐佑正要自報家門,師其羽語帶笑意,不知是調侃,還是嘲諷,道:“幽夜逸光徐微之,天下誰人不識?徐兄就不必多費唇舌了!”

    徐佑無奈道:“錢塘湖雅集之後,感觸最深的莫過於此。也好,正如師郎君所言,省卻了不少的唇舌!”

    “世人驟得大名,或自鳴得意,日漸驕縱,或愈加小心,虛懷若谷。徐郎君卻能於兩者間遊刃有餘,不自傲,亦不自矜,幽夜逸光,名副其實!”

    徐佑失笑道:“原以為師郎君是訥於言的君子,沒想到言辭如懸河,我欲辯而不能,甘拜下風!”

    師其羽又是一笑,指著方才跳崖的巨石,道:“你怎麼看?”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是陸明府和吳郡、揚州諸位使君要考慮的事情!我並無看法!”

    徐佑謹慎小心,豈會跟一個陌生人大放厥詞,師其羽若有所思,道;“是我冒昧了!”他拱拱手,毫不拖泥帶水的轉身告辭,離開時說了一句:“明日若真的天降大雨,不知這錢塘城中,又要有多少人死於非命!”

    徐佑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山麓盡處,心中轉過了無數個念頭,突然問道:“吳縣可有師姓的大族?”

    詹泓想了想,道:“吳縣有師姓,但也算不得大族,跟之前的詹氏差不多吧。近年來沒聽說出什麼人才,族中經商的多過從文的,眼看著要走詹氏的老路了!”

    徐佑點點頭,沈吟道:“這個師其羽,似乎來頭不小……”

    詹泓狐疑道:“郎君會不會太高看他了?我觀此人閨門穢雜,內闕風訓,連個奴婢都管教不好,能有多大的來頭?”

    兩人正在說話,突然聽到況肅書詩興大發,吟道:“家本青山下,好上青山上。青山不可上,一上一惆悵!”

    詹泓氣不打一處來,斥道:“如晦,都死人了,你還有心情作詩!”

    況肅書不以為意,道:“他死他的人,我作我的詩,咱們人日登高,是為了詩興而來,可不是為了死人而來!”

    這番歪理聽著刺耳,卻真的不好反駁,詹泓張了張口,發覺無話可說。況肅書見噎住了詹泓,笑的極是開心,道:“各位覺得這首詩如何?”

    “上品!”“極佳!”

    眾人讚譽如潮,況肅書更是得意,這首詩如行雲流水,仿若天成,是他三年來最有詩興的作品,受到肯定,如何不心花怒放。

    有人調侃道:“如晦,今日的詩才遠在我等之上,是不是昨夜被家中金雀啄了啄腦袋,頓時開竅了呢?”

    況肅書立刻惱了,道:“什麼金雀,那是貓,母貓!”

    眾人放聲哄笑,徐佑不明所以,詹泓低聲解釋道:“如晦家有悍妻,善舞刀弄棒,朋友們都知道,他懼內,卻常常矯飾。有次又被悍妻將雙眼打的烏青,有人不識趣的問起,他說是被家中金雀啄的。後來不僅眼上受傷,脖頸和身上也有爪痕。又有人不識趣的問,金雀啄你就罷了,難不成還抓你嗎?如晦支吾了半天,才說家中新養了一隻母貓,性情彪悍,把金雀偷偷吃了,然後見人就抓咬,被傳為笑談。”

    徐佑笑道:“有趣!”

    況肅書恃才,真正想挑戰的是徐佑,見他跟著眾人在笑,立刻挑釁道:“微之郎君可是覺得此詩不堪入耳?”

    “哪裡,如晦兄用字精妙,遠勝在下,萬分欽服之至!”

    “真的?”況肅書先是一喜,再看眾人都面帶微笑,顯然都認為徐佑只是在謙虛,又冷冷道:“口說無憑,還請郎君作詩一首,由諸位高賢評鑑!”

    徐佑嘆了口氣,道:“今日親眼目睹有人死在這龍石山上,委實沒有詩興,等下次有機會,再與如晦兄論詩!”

    詹泓也道:“發生了這樣的慘事,也就你這沒心沒肺的傢伙還有詩興。好了,大家稍事休息,準備下山!”

    況肅書雖然嘴巴討人厭了些,可有一個好處,只要詹泓發話,他哪怕再不情願,也會俯首帖耳,所謂一物降一物,大抵如此了。

    徐佑看得出況肅書沒有太多城府,屬於心裡想什麼,嘴巴就說什麼,臉上就表現出什麼。這樣的人如果往淺裡看,有些討厭,但往深裡看,其實也有些可愛,何況此人確實才華滿腹,不是那些眼高手低的繡花枕頭可比。

    “如晦兄,日後若有閒暇可隨詹泓來靜苑做客。詩文大道,無有窮盡,正要與兄這樣的人物互相磨礪,方可精進!”

    徐佑說的懇切,況肅書愣了愣神,心中頗有些過意不去。他今日故意跟徐佑作對,其實是源於自卑的心理。徐佑小小年紀,名動三吳,為達官貴人所重,他卻一事無成,虛度歲月,難免羞憤鬱結。因自卑而自傲,表現出來的就是言辭上的刻薄和行為上的幼稚,可就算如此,徐佑絲毫沒有動怒,反倒誠心接納,邀請他去靜苑做客,兩下對比,況肅書又不是真的沒心沒肺,自然心悅誠服,感激於內。

    “我未必有空,倒時候再說吧!”況肅書嘴裡說不要,心裡早千肯萬肯了,不過矜持還是要矜持一下的。他這人有個毛病,喜歡誰那是往死了喜歡,所以對詹泓言聽計從,這會看徐佑也順眼了不少,冷哼一聲,道:“別說我沒告訴你,那個師其羽是個假名字!”

    “哦?”徐佑來了興致,道:“何以見得?”

    “不讀毛詩的嗎?雄雉於飛,泄泄其羽,這篇《雄雉》是諷刺衛宣公淫 亂不恤國事,軍旅數起,大夫久役,男女怨曠,國人患之,而作是詩。吳縣師氏好歹也是詩禮傳家的士族,豈會給自家女郎起這樣晦氣的名字?”

    徐佑笑道:“如晦兄讀的毛詩似乎跟我不同,《雄雉》乍看似乎是婦人思念遠役的郎君,實則為‘期友不歸,思而共勖’而作,表述的是好友共勉之意,取做女郎的名字既有喻義,也有期許,何來晦氣之說?”

    況肅書大笑,道:“世人皆以《雄雉》為怨婦詩,唯有郎君和我英雄所見略同!好,我說實話,之所以認出此人作假,是因為我恰巧跟吳縣師氏有些關係,從老至少,絕沒有聽過這個名字!”

    這次輪到詹泓驚訝了,道:“你幾時又跟師氏扯上關係的?我怎麼從來不知道?”

    “我的很多事你也沒興趣聽啊……可不是我不告訴你!”

    況肅書一臉無辜,詹泓實在懶得搭理他,道:“七郎,我早說了,這個人行跡詭異,大白天的先掛幕籬,後用紗罩,為何不敢以真面目和真姓名示人?想必心中有鬼,不是善類!”

    “男子以戴幕籬為風氣,從金陵到吳縣,出遊莫不如此。”徐佑不以為意,道:“再說大家萍水相逢,以化名跟人打交道,多點戒心也沒什麼,或許他有什麼不便……”

    “這個微之猜對了!”況肅書似笑非笑的道:“他確實有些不便,因為這個假冒的師其羽,其實是個女郎!”

    “啊?”

    “什麼?女郎?”

    “如晦你又說笑了!”

    “不可能吧,瞧他走路的步姿和身形儀態,都跟男子無異。”

    “經你這麼一說,他的聲音似乎有點像女郎……”

    其他人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詹泓皺眉道:“師其羽穿著廣袖峨袍,身段遮掩的嚴嚴實實,頭上戴著男子的小冠,劍眉如刃,星目有神,也不是女郎那般的柔和,你莫非長了雙狗眼,能夠看到內裡的玄虛嗎?”

    “狗眼沒有,狗鼻子倒是長了一隻!”這又是藐視禮法的稱謂,互相之間以賤稱辱罵,就跟後世好基友互罵髒話的性質差不多。況肅書嘿嘿一笑,猛然變得猥瑣起來,道:“他身上的香氣,不是時下男男女女們喜歡用的香粉,而是從體內散發出來的淡淡幽香,非女子,絕無可能!”

    徐佑徹底對況肅書刮目相看,聞香識女人,更多的只是戲說而已,卻沒想到今日眼前活生生站了一位大行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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