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寒門貴子 作者:地黃丸 (連載中)

 
tanakh 2019-4-8 20:34: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2 106497
tanakh 發表於 2019-5-1 17:47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零八章 幽夜逸光


    正當眾人翹首期盼的時候,發生了一件意外。

    陸緒不肯出來。

    奉命去請人的部曲滿臉尷尬,低聲道:“陸郎君說,再……再給他一日!”

    “什麼?再給一日?”

    “說好的七日,還能延期?真是聞所未聞!”

    “束之到底怎麼了?他以前可不是這個樣子!”

    “那是因為以前沒遇到過真正的對手!哼,八音鳳奏,哼哼!”

    嘈雜聲四起,有趁機潑污水的,有極力洗白的,也有吃瓜群眾看熱鬧的,張紫華勃然大怒,道:“都給我閉嘴!你去,再請陸郎君,就說所有人都候著他,不管寫完沒寫完,寫好沒寫好,都不要丟盡了陸氏的臉面!”

    這話說的極重,不是生氣到了極點,張紫華絕不會說這樣的話。那名部曲心中震駭,他跟隨張紫華多年,還從來沒見過他在人前如此惱怒,頓時不敢遲延,掉頭走進陸緒的房間。

    虞恭站的靠後,不由自主的踮起腳,張目望去,口中默唸著:束之,快出來,快點出來吧。張桐卻不然,自徐佑寫了那首《贈修永》之後,他的胳膊肘已經拐得不能再拐了,跟旁邊的人道:“束之怕是要輸了!”

    “不會吧,我可聽說徐佑一字沒寫!”

    張桐嘿嘿一笑,道:“一字沒寫都敢出來,寫了不知多少字的人,卻躲在房內,誰輸誰贏,還不明朗嗎?”

    那人懵了,道:“這是哪的道理?”

    “這是張某人的道理,誰的臉皮厚,誰贏!”

    那人這才明白過來,又被善謔的張桐給捉弄了,苦笑道:“修永啊修永,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拿我尋開心!”

    他倆竊竊私語的工夫,那名部曲從陸緒房內出來,只看他的神色,就知道再一次邀請失敗。張紫華簡直要瘋了,陸緒究竟搞的什麼鬼,這樣僵持下去,陸氏的顏面何存?正無計可施的時候,徐佑的聲音響起在耳邊;

    “大中正,既然陸郎君還沒有準備好,那就再給他一日好了。”徐佑灑然笑道:“正好藉此機會,聆聽大中正的教誨!”

    張紫華凝目看著徐佑,過一會才道:“好,有這樣的心胸,日後前程不可限量!”

    其他人也是欽佩不已,如果徐佑堅持現在就比,陸緒將不戰而敗,給了他一日,不僅給了張紫華面子,更是給了陸氏的面子。換了他們,把陸緒比下去的誘惑放在眼前,勝利唾手可得,誰能似徐佑這般雲淡風輕的拒絕?

    被張桐捉弄的那人嘆道:“我竟然有點相信你的戲言了,束之或許真的要輸掉這場比試!”

    張桐笑了笑,玩世不恭的眼眸裡閃爍著智慧的光芒,道:“信我,不會錯!”

    等眾人來到另外的房間,依次落座,徐佑甩了甩頭髮,不好意思的說道:“能不能勞煩大中正的隨從幫我束髮?”

    “無妨,你隨意就好,不必非得束髮!”

    “不是,我覺得這樣不舒服,還是束起來的好。不過手笨了些,弄不了……”

    張紫華大笑,道:“原來如此,累你七日不得安生,倒是我思慮不周。來人,去幫徐郎君束髮!”

    “不必了,我來!”

    顧允親自站到徐佑身後,接過隨從遞過來的梳篦,仔細的幫他挽好髮髻,戴上頭巾。溫和疏朗的陽光從窗外斜斜的投在兩人的側臉,一人肌膚似雪,一人溫潤如玉,不知是誰喊了一聲:“真連璧也!”

    自此,顧允和徐佑並稱連璧,其實單以相貌論,不說蒹葭倚玉樹,至少徐佑還不能跟顧允媲美,所謂連璧,只是在這一瞬間,給眾人的感覺罷了。

    又忽一日,徐佑盡展與人溝通的能力,除了極個別的陸緒死忠,他跟所有人都能說上幾句話,卻又分得清楚親疏遠近,不讓任何一人被冷落,也不讓任何一人覺得他的親近超出了該有的範圍。

    人與人交往需要拿捏度,這一點,再沒人比他拿捏的更好了。

    古代的文人是孤傲的,但文人也要交朋友,朋友多了,在這個通訊基本靠吼的年代,作品和名聲才更加容易流傳出去。躲在山溝溝裡感嘆懷才不遇的,其實都不可憐,連李白杜甫未成名時都得四處投送行卷,給權貴寫拍馬屁的文章,其他人還有什麼理由偷懶呢?

    徐佑早過了孤傲的年紀,他的心波瀾不驚,並不覺得多交朋友是低賤下流的事,也不覺得會交朋友是多麼厲害的技能,這些身外事,已不能動搖他的心神分毫。

    在當下,交朋友是該做的事,那就去做!

    就這麼簡單!

    夕陽西下,黑幕降臨,陸緒還是沒有從房間內出來,說好一日,那就等到子時,反正來都來了,也沒人急著要回家。徐佑站了起來,道:“不如我先來,請大家指點指點?”

    張紫華點頭,道:“也好,枯坐無趣,讓我們先聽聽你的班馬文章!”

    論辭賦,不能不提司馬遷和班固,張紫華雖然不認為徐佑能夠與班馬並列,但也不吝譽美之詞。

    這是徐佑該得的!

    房內點燃了數十根白燭,徐佑踱了幾步,在緊閉的窗戶邊上站定,突然回頭道:“誰肯為我執筆?”

    這是他的習慣,作詩的時候大家已經見識了,所以並不為奇。交朋友的好處立刻呈現出來,七八人爭相報名,徐佑笑道:“不須這麼多,三人足夠了!”

    顧允、張墨和張桐被公舉出來,三人分開坐下,各執一筆,徐佑悠悠道:“我這七日,日夜所思,三都賦全都印在了腦海裡,揮之不去。我先吟吳都賦,三位郎君各寫一句,莫管筆意,應該來得及。”

    “好!”

    徐佑閉目,沈思,復開眼,道:“東吳王孫囅然而咍,曰:“夫上圖景宿,辨於天文者也。下料物土,析於地理者也。古先帝代,曾覽八紘之洪緒。一六合而光宅,翔集遐宇。鳥策篆素,玉牒石記。烏聞梁岷有陟方之館、行宮之基歟?而吾子言蜀都之富,禺同之有。”

    顧允下筆飛快,等徐佑說完,筆鋒停留在“有”字的最後一勾上,比起後世圓珠筆寫字的速記絲毫不慢。

    “瑋其區域,美其林藪。矜巴漢之阻,則以為襲險之右。徇蹲鴟之沃,則以為世濟陽九。齷齪而算,顧亦曲士之所嘆也。旁魄而論都,抑非大人之壯觀也。”

    張墨在速度上略落後於顧允,因為他的書法風格更接近東漢著名書法家崔璦,結字工巧,點畫皆如鐵石,自然不如顧允的今草揮灑自如。

    徐佑之所以要三人同書,正是為了照顧這種速度上的差異,並且用毛筆寫字頗費腕力,既講究快,又要求多,還得美觀大方,不可能一人兼顧。

    “何則?土壤不足以攝生,山川不足以周衛。公孫國之而破,諸葛家之而滅。茲乃喪亂之丘墟,顛覆之軌轍。安可以儷王公而著風烈也?玩其磧礫而不窺玉淵者,未知驪龍之所蟠也。習其弊邑而不睹上邦者,未知英雄之所躔也。”

    張桐比起顧允、張墨要更遜一籌,但功底還不錯,一看就是經年練習書法的人,只是運筆不夠快。等徐佑說下一句,顧允已經書寫過半時,他這句才剛剛寫完。

    如此接力,一篇洋洋灑灑的《吳都賦》,總計三千七百八十五個字,足足用了一個時辰才寫完。中間徐佑說到口乾處,正欲四處尋茶,早有士子端著茶杯慇懃奉上,不為別的,只求潤口之後,繼續聽他吟誦,就好比兩情正酣時,突然中斷,誰受得了?

    這個時候,再沒有華族寒門,再沒有士子庶民,沒有高低,沒有貴賤,只有磅礴大賦所湧動的文人情思,將所有人緊緊聚攏,在以後很久很久一段時間,很難再有這樣和諧通融的氛圍出現。

    “請微之再吟蜀都賦!”

    “對對,請吟蜀都賦!”

    寫好的吳都賦被一群人搶在手中,爭相傳看,不知那個沒搶到的使壞,喊了一聲,立刻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圍著徐佑叫嚷起來。迫不及待的衝動洋溢在每一張臉上,興奮、緊張、欣喜甚至膜拜,這般上承漢魏之雄豪,又一改文風之虛浮,開南北兩朝之先河的俳賦,此生有倖得見,如何不心潮澎湃?

    “我怕三位郎君手乏……”徐佑笑道,其實也著實有些口乾,想要趁機休息一下。

    “我來,雖字不如人,但為了蜀都賦,寧可厚著臉皮獻醜!”

    “我也可以,微之,別瞧我的字不成樣子,可行筆如閃電,絕不會誤事!”

    一大群人紛紛自薦,顧允打消了他們的念頭,道:“微之,你專心吟賦即可。我們習書多年,誰不是苦練磨出來的字?平日摹帖,接連三五個時辰都是尋常,無礙的!”

    “好,那就聽我為蜀都作賦!”

    幽靜的廳堂之內,除了白燭燃燒發出的低微聲鳴,唯有徐佑的清音在每個人的耳邊迴蕩。蜀都賦比起吳都賦又是一變,不憚煩厭,將華容、崑崙、劍閣、石門、漢水以及各種蜀地的動植物,比如木蘭、梫桂、杞、櫹、椅、桐、襖枒、楔、樅、楩、柟、松、柏,奇獸、異禽、熊、羆、雕、鶚、猿、狖、虎、豹等,一一陳列在世人眼前,從頭至尾,詞彩遒麗,一氣呵成。

    等蜀都賦成,徐佑沒有停歇,又吟魏都賦。魏都賦再次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不僅專注於吳都和蜀都裡面的地理形制、歷史人物、民俗物產、都城建造,而且首次涉及到了政治方面的論辯。假借魏國先生的口吻,將前二賦中西蜀公子和東吳王孫狹隘的立國思想進行了斥責,“劍閣雖嶛,憑之者蹶”,“洞庭雖濬,負之者北”,又針對門第之別的現狀作了恰到好處的抨擊,引人深思。

    三賦吟完,已近子時,忽然從外面傳來陸緒的呼喊:“成了,三都賦成了,我終於寫出來!徐佑,徐佑,快來與我一決高下!”

    沒有人出聲,也沒有人回頭,連虞恭都沈浸在徐佑賦中那遙遠又壯闊的三國時代,感受著從靈魂深處傳來的顫抖和戰慄!

    徐佑抬起頭,望著陸緒玉樹臨風的身影越來越近,轉身推開窗戶,明月不知何時已經高懸夜空,迤邐的銀光破開樓外山林的縫隙,悄然將他的全身籠住。

    明暗之間,似有光華綻放!

    “幽夜逸光!”

    不曾回過神來的眾人應聲望去,卻見張墨騰地起身,右手直直的指著徐佑,臉上散發著由衷的崇敬之色,道:“微之才高情曠,振秀絕響,真乃幽夜之逸光!”

    自此,江東才俊,在八音鳳奏陸束之、五色龍鸞張不疑、空谷白駒庾法護之後,世人皆知,幽夜逸光——徐微之!
tanakh 發表於 2019-5-1 17:47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零九章 定品


    “情以物興,故義必明雅;物以情觀,故詞必巧麗。司馬相如的《子虛賦》擅名於前,班固的《兩都賦》理勝其辭,張衡的《二京賦》文過其意,唯有徐佑的《三都賦》言不苟華,必經典要,品物殊類,稟之圖籍。辭義瑰瑋,著實可貴!”

    三都賦裡有多處用典生澀,詞句冷僻,很多人可能一知半解。但張紫華不同,他的學識不是常人能比,正因如此才更加能夠體會這篇大賦的妙處,所作評語十分的契合歷史上的評價,眼光老辣且獨到。

    徐佑謙虛兩句,陸緒終於從愕然中清醒過來,將手中厚厚的紙張奉上,道:“大中正,我的賦……”

    他來的晚,沒有聽到三都賦的內容,現在還猶如在夢中遊蕩。張紫華嘆了口氣,沒有接過去,而是讓張桐將徐佑的三都賦唸給他聽。陸緒只聽了吳都賦,已經如喪考妣,再聽蜀都賦,眉心隱隱顯出痛苦之意,手捂心口,在虞恭等人的攙扶下坐了下來。

    張紫華心中不忍,道:“算了,青符,認輸吧!”

    終歸是陸氏的得意子弟,張紫華總不能真的眼看著他被徐佑徹底擊垮,青符的小字叫出口,幼年時教陸緒讀書習字的場景浮現腦海,慢慢走上前去,輕輕撫摸他的額頭,柔聲道:“認輸吧!徐佑的三都賦堪稱自漢魏以來,兩都、二京之後,最為大成者,輸給他,雖敗猶榮!”

    “六叔,陸束之豈是認輸的人?”陸緒倔強的搖頭,厲聲道:“修永,繼續念!”

    張桐看了看張紫華,見他點頭,這才開始吟誦魏都賦:“……夫泰極剖判,造化權輿。體兼晝夜,理包清濁。流而為江海,結而為山嶽。列宿分其野,荒裔帶其隅……開胸殷衛,跨躡燕趙。山林幽岟,川澤回繚。恆碣砧於青霄,河汾浩涆而皓溔。南瞻淇澳,則綠竹純茂;北臨漳滏,則冬夏異沼……”

    陸緒的臉色越來越白,等四千一百字的魏都賦唸完,痴痴的看著手中的長卷,然後再一次送至張紫華的面前,眼神中滿是渴求,道:“六叔,真的不如他嗎?”

    張紫華沒有說話,接過來用心觀看。這三篇大賦何止寫的寒酸,連最基本的“鋪採摛文,體物寫志”的結構都沒有做到。陸緒善短賦,抒情述懷尤為上品,像三都賦這種“京都賦”,格局宏大,事類廣博,實在非數日之功可以完成。他勝負心太盛,可方寸已亂,通篇讀來沒有平時一成的水準,簡直難以猝讀!

    “不如!”

    張紫華要是連這點公正也做不到,名聲就真要毀於一旦了,只好狠心說出這兩個字。陸緒猛然一顫,胸口憋的喘不過氣來,雙目先是一片茫然,沒有焦點的四處亂看,掠過徐佑時驟然停下,慢慢的恢復了些許明亮,繼而傾瀉出無可比擬的深沈恨意。

    不知盯了徐佑多久,陸緒轉過身,將注滿了心血的賦從張紫華手裡一把奪過,走到旁邊的燭台,顫抖的手就著白燭的燭火點燃了紙角。

    幽藍的光,在猙獰的臉上跳躍不停,高高在上的桀驁之心,也隨著漫天飄飛的灰色紙屑墜落在了地獄深處。

    所有人,似乎都在嘲笑他,所有的目光都如刀劍,割的他體無完膚!

    陸緒的背影在燭光下若隱若現,語氣變得冰冷無比,道:“徐佑,千萬別得意,就算你贏了,庶民依舊是庶民,低賤無法入仕,詩賦再好,終究潦倒一生!”

    其實他說得沒錯,左思以《三都賦》名揚天下,其妹入宮成為皇帝的妃嬪,可因為出身寒微,只能謀一個秘書郎的小官,鬱鬱不得志。如果不是徐佑別有抱負,單單以詩賦立足,不出經年,必定泯然眾人。

    燕雀安知鴻鵠之志,陸緒以己度人,斷言徐佑會因為庶民的身份而沈浮下寮,殊不知藏在少年人心裡深處的謀劃,是他耗盡智慧也不可揣摩的宏大。

    “陸緒,休得胡言!”

    張紫華終於對他失望透頂,陸氏家風嚴謹,不知怎麼教出了這樣一個不成器的東西,當著所有人的面,詩賦不如人,連風度也不如人,傳揚出去,朝野非議,就算有吳郡門閥的支持,也難以仕途得意,還不是鬱鬱不得志?

    害人害己,何等愚蠢?

    “徐佑的才具,無須我多說,大家心裡自然有衡量。天材英博,亮拔不群,且定為下上,不日上呈司徒,核查後寫入籍冊。”

    饒是徐佑鎮定如山,也被張紫華突如其來的品狀驚在了當場。來參加雅集的時候,還跟何濡戲謔時說,不定能混個品級回去,其實在他心裡並不抱有多大的希望。徐氏的案子雖然過去了大半年,風波漸定,但朝中局勢仍然很不明朗,太子被皇帝懲戒,可還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儲君,張紫華再有清譽,恐怕也不敢冒著得罪太子的風險為他定品。

    沒想到,這位新來的大中正,不僅敢給他定品,還定了下上——庶民所能得到的最高品級!

    陸緒猛然轉身,俊臉幾乎扭曲了形狀,道:“六叔,徐佑可是庶民,為什麼給他定品?”

    “現在只論公義,不敘私情。你面前的是揚州大中正,不是什麼六叔!”張紫華淡淡的道:“正因徐佑是庶民,所以才定為下上。否則的話,以他的才具,我會吝嗇二品的品第嗎?”

    陸緒無話可說,庶民並非完全不可以定品,若是才高當世,為清議所重,州郡中正也可以酌情給予品狀,只是不能定為上品,可在下品中進行適當的選擇。

    下上,也就是七品,這已經是張紫華格外看重徐佑的結果。像張墨,兩年前參加吳縣的西園雅集,出盡了風頭,只是被張氏有意打壓,被楊琨定為下中,八品而已。

    “謝大中正賞識,佑無以為報,唯有潛心向學,篤懷求知之志,不負恩遇!”

    徐佑下拜致謝,初始的震驚過後,心神恢復了平靜,不管張紫華出於何種目的,至少定了品,才有了繼續往上爬的希望。

    陸緒忽然大笑了起來,笑聲淒厲如鬼魅,站在旁邊的幾人嚇了一跳,不由自主的躲開了幾步:“恭喜徐郎君,成為錢塘湖雅集第一個定品之人!”

    他一邊說著,一邊走到徐佑身側,湊到了耳邊,低聲道:“下上,連個濁官都做不了。不過,日後我若為郡守,可徵辟你來做一個端茶倒水的小吏。”

    徐佑微笑道:“切記不要忘了,等郎君為郡守,我自當前往效命!”

    陸緒每次想要侮辱徐佑,卻都得不到想要的反應,反倒把自己氣得半死,這一次也不例外。但他經過多次打擊,竟然忍住了怒火,陰冷的眼神在徐佑臉上打了個轉,似乎想要把他的容顏刻在腦海裡,然後默默的站到了遠處。

    九品官 人法,從一品到九品,共九等,也稱為資品或鄉品。一品從不授人,最高只能是二品,七品至九品為下品,其實並不能入仕為官。

    朝廷官員同樣分一至九品,這種品級稱為官 品。若想入仕為官,必須資品和官 品相匹配,一般情況,兩者之間有三品的差距。也就是說,如果一個人的資品為二品,入仕只能從五品官做起,資品為六品,只能從九品官做起。

    所以,資品六品,被稱為起家品!

    顧名思義,想要做官起家,必須得定為六品才成!

    那是不是說徐佑終生無望為官,那也不至於,資品可以升降,每三年一次的考察,就是為了重新評定品級,表現的好,七品可以升為六品。但有個前提條件,那就是徐佑必須想盡一切辦法,讓徐氏再次位列士籍!

    這很難,但畢竟可以站在山腳下,看到登上絕巔的路,比起剛從義興離開時的喪家之犬,徐佑的羽翼正在漸漸的豐滿!

    “張墨,博識洽聞,標鮮清 令,由下中升為下上。”

    “張桐,珪璋特大,機 警有 鋒,定為中上。”

    “陸緒……雖文章錦繡,然不夠明達純粹,由上下降為中上”

    ……

    一夜未眠,等到天光大亮,參加雅集的數十人中被新定品的有二十人,升品的六人,降品的兩人。陸緒本來是三品,此次參加雅集的目的,就是升為二品,為明年入仕打好堅實的基礎。但跟徐佑交手慘敗,淪為士林笑談,張紫華礙於物議,又有意磨礪他的性情,故而將其降為四品。

    雖然降品,但仍是所有人中最高的品級,這就是門閥的權勢!
tanakh 發表於 2019-5-1 17:48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一十章 圍觀


    新定品的二十人,有十七人都是盤踞在二樓和三樓的士族子弟,一樓那些人裡,只有三人入品,分別是徐佑、胡信、紀英。

    觀壺吟詩的關卡,陸會選了五人的詩,張墨本來就有資品,撇開不說。其餘四人,胡信雖然素質差了點,但詩才不錯,被張紫華選中在情理之中。譚樂和姬玉堂純屬湊數,一到張紫華面前,口齒不靈,文才更差,立刻被刷了下去。倒是紀英,因為陸會說了好話,文才詩才也過得去,被定為下下,雖是九品,可好歹算是入了品級,堪稱大喜。

    同舟而來的五人中,白承天被擋在了第二關,徐佑、張墨、紀英都或入品或升品,只有陳謙沒能讓張紫華看重,落的鬱鬱寡歡。

    在徐佑兩人閉關的七日,張紫華也沒閒著,和士子們遊山玩水,或出題考究,或暗中觀察,對他們的水準了然於胸,所以沒有耽誤太久,天光一亮,定品結束,由徐佑提議,請顧允作畫,以茲紀念錢塘湖雅集的盛事。

    顧允慨然答應,命顧馬取來畫紙,攤開在長長的案几上。人群中也有雅善丹青的畫師,名為杜安,是東陽郡的士族,見狀大吃一驚,急忙湊到跟前,以手撫摸,確定不是幾張畫紙 橋 接而成,驚道:“府君,這樣規制的畫紙我怎麼從來沒有見過?何處得來的?”

    “此為由禾紙,九尺長,四尺寬,是錢塘縣灑金坊的匠人所造。我也是偶然得來的,因為此紙可以保持墨跡經年不散,既不會皸裂,也不會脫色,比起縑帛,巧奪天工,實為我輩作畫的至寶!”

    顧允打起廣 告來不遺餘力,反正徐佑交代他的事,一定要做的盡善盡美。杜安嘖嘖稱奇,候在案几邊,時不時的伸手摸上一摸,如同遇到了國色天香的美人,恨不得抱在懷裡須臾不離。

    其他人也都圍攏過來,但凡讀書寫字,都要跟筆墨紙硯打交道,看到這樣稀奇的大紙,跟多年來工部規定的規制完全不同,立刻來了興致,這個問問怎麼造出來的,那個問問灑金坊在哪,新鮮事物的吸引力非同一般,要不是顧允忙於作畫,他們真可能問出十萬個 為什麼。

    兩個時辰後,一幅錢塘湖雅集圖畫成,從縹緲蕩漾的錢塘湖,到獨立湖心的孤山,再到山中小道,萬株梅花,聽濤竹海,無所不容。然後是孤山山巔的雨時樓,樓內高朋滿座,勝友如雲,或席臥於地,舉杯換盞,或結伴憑欄,遠眺江河,意境深遠含蓄,氣韻生動傳神,無不惟妙惟肖。更難能可貴的是,畫面長而不冗,繁而不亂,嚴密緊湊,如一氣呵成,流暢無比。

    杜安驚嘆道:“意存筆先,畫盡意在。府君,以我拙見,比起你早前的山水和人物畫,似乎這半年來又有不小的精進。”他的畫作在揚州名氣不算小,東陽郡又是顧允父親任太守,彼此相熟,算是神 交的畫友,眼力和見識都在水準線以上。

    顧允笑道:“多虧了一位朋友的提醒,讓我領悟了遷想妙得的境界,所以這段時日略有寸進……”

    徐佑對他有過交代,遷想妙得的事不可對外人講,全當是他自己的體悟,要不然顧允急著為徐佑揚名,哪肯把功勞獨佔?

    “遷想妙得?”

    杜安心癢難耐,這是什麼高深的境界?怎麼從未聽人提起過?正要繼續追問,張桐拉開了他,道:“杜彥先,畫作的事我們不懂,你私下裡再向府君請教。現在先讓我找找,看自己在畫中何處……”

    杜安笑罵道:“就你性急,不必找了,三樓東側那個尖嘴猴腮的人,就是你了!”

    “是嗎?我瞧瞧,嘿,府君妙筆生花,畫的可真像!”

    又是一陣大笑,凡是有張修永在,就不會覺得煩悶。大夥紛紛發表己見,自然都是溢美之詞:“筆跡周 密,緊勁連綿如春蠶吐絲”、“畫人物衣紋用高 古游絲描,線條緊勁連綿”、“春雲浮空,流水行地”、“敷染容貌,以濃色微加點綴,不求暈飾,更顯精緻”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等賞過了畫,眾人請張紫華在畫上題詩,然後收集這幾日來所有士子吟唱的詩賦,整理成冊,只等下山之後,結集對外發行。

    文人雅集,既為定品,也為揚名,更為傳唱,所以過程和結果同樣重要。結訂成冊的詩集要在市面上流傳,很長一段時間內保持著熱度不減,有熱度就有人氣,人氣日積月累,就有了名聲。

    文人重名,所以此事很是要緊,張紫華交給陸會操持,算是給他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又是一番熱鬧,已到了午後,浩浩蕩蕩一群人從孤山下來,走段家橋上岸。還沒到岸邊,就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要不是錢塘縣的衙役攔著,估計徐佑他們連橋頭都過不去。

    顧允笑道:“這都是為了看你而來……”

    話音未落,響起震天的呼喊聲,“徐郎君,徐郎君在哪?”

    “快看,快看,哪個是徐郎?”

    “人面桃花,自是人中至美的那一個!”

    “詩至美,人未必!”

    “暗香浮動月黃昏,此句道盡了世間的詩情,可想是個溫柔君子!”

    “徐郎,可有妻室了嗎?”

    各種雜音鑽入耳中,甚至有大膽的女郎也不管不顧誰是徐佑,拿著貼身的絲帕、香囊和水粉往這邊扔過來。大多士子抱頭鼠竄,只有張桐恬不知恥的撿起扔到臉上的絲帕,放到鼻端嗅了嗅,還不停報以微笑,狀極酣暢。

    好不容易從人海中脫身,大家一個個狼狽不堪,有幾人的腰帶都被扯掉了,互相指著大笑一番,然後就此辭別,各奔東西。折騰了一日夜,誰也撐不住了,早點回去休息才是正經。

    顧允公務繁忙,耽誤這些時日,回吳縣之後不知要忙成什麼樣子,也就沒有和徐佑同回靜苑,只是交代他過了年到吳縣一晤。其他人也紛紛來跟徐佑道別,不少脾氣相投的人還約定了再見之期,比起雅集前在西村渡口無人搭理的窘境,幾乎天壤之別。

    曲終人散,徐佑正要離開,左彣帶著吳善和李木出現在身後,齊齊喊道:“郎君!”

    徐佑回頭,笑道:“你們可算是追過來了,剛才人太多,還怕你們沒跟上。走,回家去,一晚沒睡,眼皮子都睜不開了!”

    “郎主,不可”

    吳善和李木同時阻止,徐佑奇道:“怎麼了?”

    “何郎君交代,讓郎主先去找家逆旅避一避,等晚上無人再悄悄回府!”

    徐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道:“風虎,什麼情況?”

    左彣苦笑道:“靜苑門口也候了不少人,爭相目睹郎君的風采……”

    徐佑愕然,道:“我在山上這七日,到底發生了何事?”
tanakh 發表於 2019-5-1 17:48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一十一章 有女同車


    七日,很短,眨眼即過。

    七日,也很長,長得足夠改變某些現狀!

    這七日,張紫華和來自揚州十二郡的士子們彙聚錢塘城,四處攜妓玩樂,飲酒賦詩,勾欄瓦肆裡說得最多的,就是徐佑跟人論詩的情景,那十首詩作被稱為“十字詩”也隨之傳開。這些人幾乎可以代表揚州文壇,全都傾力推薦,立刻在錢塘各個階層引起了巨大的轟動。

    徐佑明白了緣由,有點苦惱,道:“就為這點小事,鬧的有家不能回……”

    “這點小事可是他人苦求也求不來的,”左彣笑道:“郎君暫且去逆旅中稍歇,等宵禁前再回靜苑!”

    “是啊!”吳善的眼中充滿了崇敬和仰慕,對他們這些粗人來說,徐佑這七日贏來的名聲簡直像是一個神蹟,道:“不如先找逆旅,郞主不知,那些女郎就跟瘋了似的,天天在門前打轉,昨天我還抓到了兩個爬牆的……真不怕摔下來,弄壞了身子!”

    徐佑嘆道:“也只能如此了!”他左右四顧,旁邊是條清澈的溪流,溪流上每隔十數米,架著幾座彎彎的石橋,另一側白牆青瓦,探出無數株梅花,奼紫嫣紅,美不勝收。

    “咦,這是哪裡?”

    李木是錢塘通,回道:“此處叫落梅巷,因挨著詹三郎家的梅林,每到花期將過,飄灑梅花無數,故而得名!”

    “原是詹天的宅子……”

    好久沒有想起詹氏的種種了,徐佑舉手輕撫梅枝,聞著鼻端傳來的幽香,腦海中突然浮現那個飄若驚鴻的倩影,關山路遠,金陵萬里,不知伊人可安好麼?

    正在這時,一輛半舊的清油車沿著河堤緩緩駛來,車轍壓著青石板,吱吱的聲音清脆又悠揚不時有低垂的梅花碰到車廂上,隨之微微的搖曳。

    車後跟著幾個喝醉的浪蕩子,追逐著牛車不時說幾句調戲的謔言:“蘇女郎,聽聞你千錢可撫琴,萬錢可陪飲,不知是真是假?”

    “一曲琴,一杯酒,就能千萬錢入袋,蘇女郎,做的好買賣!”

    “是啊,周鳳家的鳳娘陪耶耶睡一宿才二百錢,你就比人家貴那麼多?”

    “不一樣,不一樣!周鳳一天能陪一百個人睡,蘇女郎一百天可能陪不了一個人,貴,就貴在這裡!”

    “啊,你倒是懂行市的……”

    幾個浪蕩子越說越露骨,左彣低聲道:“好像是蘇棠的車,要不我去趕走那些人?”

    徐佑搖搖頭,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活法,雖然他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蘇棠一來不急著驅車離開,二來也沒有下車斥責那些浪蕩子胡言,說明她並不在意這些風言風語,至少沒往心裡去。

    “光天化日,不怕這些人鬧出事來。走吧,咱們找地方休息去!”

    徐佑和左彣等側身讓過路,本意讓牛車駛過,不料車子吱呀一聲停在了身前,從車窗裡探出一隻纖白如雪的玉手,攀折了徐佑剛才撫過的那一株梅花,繼而露出蘇棠的俏臉,笑意盈盈,道:“徐郎君!”

    徐佑笑道:“蘇女郎,這麼好興致,來此賞梅花嗎?”

    蘇棠螓首微搖,好看的黛眉蹙成一道彎彎的弧線,道:“不是!家中待的煩悶,出門散散心。”

    “那好,不打擾女郎了,就此別過!”

    徐佑實在困的要死,恨不得馬上找張床躺上去睡一覺。剛轉身欲走,蘇棠將手中的梅花放到鼻端輕輕一聞,靈動的眸子裡浮現幾分狡黠,道:“若是我高喊一聲,寫人面桃花的徐郎君就在這裡,不知道會怎麼樣呢?”

    徐佑愣了愣,苦笑道:“女郎放過我吧!方才在段家橋頭,差點折在人群裡。好不容易脫身出來,可千萬不要再折進去了!”

    蘇棠噗嗤一笑,道:“我還當你從來沒有怕的時候呢,原來也不是一直淡然從容的惱人模樣嘛!”

    這是記掛著仇呢,女人真是不能得罪,徐佑賠著笑,道:“我膽子小的很,所以請女郎高抬貴手,放在下一馬!”

    蘇棠抿嘴輕笑,青春洋溢的臉蛋映襯著欺霜傲雪的梅花,說不出的嬌美動人,道:“瞧著你可憐,這次就算了。不過,你要是回府的話,可得當心,靜苑周邊三五里,不知圍了多少美貌女郎,真被人家抓到了,可沒人救得了郎君!”

    “哎,有家歸不得,又能徒呼奈何?”

    蘇棠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輕輕晃動,似乎有些掙扎,又有些羞澀,末了下了決心,臉色微紅,道:“若是郎君不嫌,可隨女弟回鏡閣小住幾日,等門前的鶯鶯燕燕散去,再回府不遲!”

    “鏡閣?”

    蘇棠秀眉一揚,正色道:“怎麼,君有靜苑,小女子就不能有鏡閣麼?”

    她太敏感了,時時都在較勁,跟女子的身份較勁,跟男子較勁,跟世俗和禮教較勁,徐佑還沒來得及說話,幾個浪蕩子跟了上來。一人身穿錦袍,腰掛繡花香囊,樣貌比平常人長的好一些,只是眼神中透著下流猥瑣,湊到車窗前,嬉皮笑臉的道:“蘇女郎,這麼著急就開始當街拉客了嗎?不如你行行好,且讓我作一次入幕之賓,錢財好說!”

    蘇棠冷著臉,沒有說話,駕牛車的小廝急道:“我家女郎只以琴音會友,行止合乎禮數,哪有你想的那些勾當?快快離去,不然我們要報官了!”

    “報官?”眾人鬨然大笑,道:“許你搔頭弄姿,不許我們說嗎?”

    “搔頭弄姿,出自《後漢書?李固傳》,這位郎君原來讀過書的。”蘇棠突然笑了起來,道;“讀過書就好,想要入我鏡閣,也不是難事。郎君既然才華滿腹,可否答我一題,若是對了,願為郎君撫琴一曲。”

    錦袍男子被蘇棠的嬌笑迷得暈頭倒向,加上柔語溫聲的奉承,頓時心花怒放,急不可耐的道:“好好好,你說,我讀書萬卷,什麼題目也難不住!”

    “郎君聽好:芄蘭之支,童子佩觿。雖則佩觿,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帶悸兮。這首詩如何作解?”

    “芄蘭?佩觿?配什麼戲,高絙、吞刀、履火、尋幢……”

    觿,一種腰帶上的掛飾,獸骨製成,形似羊角,常由成人佩戴,和戲同音。錦袍男子聽成了配戲,道;“我知道了,定是小頑童爭著看一個叫芄蘭的女郎表演吞刀百戲……”

    蘇棠大笑起來,伏在窗楹上幾乎抬不起頭。見把美人逗笑,錦衣男子自鳴得意,道:“看來我答對了,蘇女郎何時為我撫琴呢?”

    “這是詩經裡的芄蘭詩,跟郎君喜愛看的百戲並不相干。至於此詩如何解,請郎君回去找真正的讀書人請教一二,恕我不奉陪了!”

    錦衣男子頓時知道鬧了個大笑話,臉色羞慚,無顏糾纏下去,和另幾人灰溜溜的離開。徐佑熟讀詩經,知道芄蘭一首是諷刺童子佩戴大人的服飾,明明幼稚卻裝作成熟,好高騖遠,不自量力,用在當下的情景,實在在合適不過,鼓掌道:“要是有說書人在,應該為女郎說一出‘蘇女郎妙計退無賴’的故事,肯定大受歡迎。”

    自從白蛇傳風行於世,說書人這個行當也被延續了下來,有些人比較具備生意頭腦,瞧到了其中的商機,自寫一些鬼神故事,到茶樓酒肆去說書,藉著白蛇傳培養的市場熱度,竟然也不少賺錢。於是有樣學樣,這幾個月,說書的人越來越多,成為錢塘縣的一大特色和獨有的景觀。

    蘇棠以手托腮,道:“不妥!”

    “哦,哪裡不妥?”

    “僅這一句不會引人注目,要在前面加一句:徐郎君隔岸觀明火!定會吸引滿城的女郎來花錢聽書。”

    徐佑放聲大笑,道:“徐郎君隔岸觀明火,蘇女郎妙計退無賴,我倒成了書中的壞人了,哈哈!

    “徐……徐佑?快來人,徐微之在這裡!”

    梅花樹下,人來人往,不知是誰竟認出了徐佑,立刻高喊起來。眨眼功夫,橋對岸,路兩邊,圍聚過來一二十人,還有更多的人從遠處跑過來。

    蘇棠笑吟吟道:“看來今次要讓我救一救郎君了!”

    徐佑還能說什麼好,別無選擇時,倒也不扭捏,拱手道:“那就勞煩女郎送我一程!”

    “上車吧!”

    徐佑從車轅處一躍而上,吩咐左彣和吳善、李木先攔住人群,小廝一勒繮繩,青牛奮蹄,拉著清油車碾過石板,一路撞落了無數梅花,很快逃之夭夭,消失在遠處。

    大德寺。

    寺門外從一早上就開始紛擾嘈雜,結伴去湖邊等著看士子們下山的男女老少絡繹不絕,不時能聽到徐佑的名字和人面桃花、暗香浮動等詩句。然而跟寺外的熱鬧相比,寺裡面一片冷清,除了尚在施工的四堂、四台和東西配殿,其他地方不見僧人們的蹤跡,大都關在後院的禪房中枯坐唸經禮佛,在外面做事的僧人也都謹言慎行,低著頭來去匆匆,不復往日的。

    位於大德寺最深處的上座院關了院門,竺法言室中閉關,已經七日沒有見客。而室外的台階下,一身白衣勝雪的竺無漏,也已經跪了七日七夜,沒有起身。

    雙膝烏青,雙腿腫脹,冰冷的寒氣從地面慢慢的滲入軀體,到胸腹,到心肺,卻都是被刀刮過一樣的疼,無論身體還是精神都幾乎撐不住了,但是竺無漏保持著跪姿,一動不動,那張近乎完美的容顏,依然掛著近乎完美的淡然。

    “進來吧!”

    竺法言蒼老的聲音終於響起,竺無漏雙手和什,慢慢伏地叩首,然後掙紮著想站起來,腿彎一軟,撲通摔倒地上。

    足足一刻鍾,他才再次從地上爬起,一拐一瘸的推開上座室的木門,進去後又跪了下來,恭聲道:“師尊!”

    “這七日,悟到了什麼?”

    “那日在高家突發惡念,實是因為心中有了異想。無在萬化之前,空為眾行之始,人之所滯,滯在未有,若托心於本無,則異想便息。”

    “何為無?何為空?”

    竺無漏長袖甩出,如龍騰雲中,擊碎了旁邊的放淨水的瓶子,低聲道:“僧袍是空,碎了的瓶子是無!”

    竺法言口宣佛號,道:“幸甚!你雖污了人身,卻未曾污了佛心!起來吧!”

    竺無漏起身,趨前兩步,眼裡帶著幾分哀傷,道:“師尊,無覺師兄他……”

    “無覺斬斷了惡業,已登極樂,你該放下了!”

    竺無漏默然許久,再抬頭時,眸光清淨如初雪,道:“阿彌陀佛!是,弟子已經放下了!”
tanakh 發表於 2019-5-1 17:49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一十二章 閒來飲酒


    “簡單點說,儒家拿得起,將責任、抱負、理想握在手中,願意傾盡性命為世間制定行之有效的規矩;道家想得開,出世入世皆在有為無為之中,道法自然,順天應命;佛家嘛,講究放得下,功名利祿、富貴得失、悲歡離合、嗔恨嫉妒、憂悲苦惱,世間所有,全部捨棄,一心向佛。”

    徐佑坐在蒲團上,嘗著方繡娘剛剛做好的蜜橙糕,錢塘湖雅集中說的那兩個佛經故事也早已流傳開來,蘇棠饒有興致的討教,並問到了儒佛道三家的區別。

    聽了徐佑深入淺出的講解,蘇棠的神色裡暗藏著幾分驚訝,道:“聽別人講三家的異同,雖引經據典,千百句仍舊不能說的清楚明白。可郎君短短數言,我卻彷彿觸摸到了三家的真義。莫非這就是《學記》裡說的‘能博喻,然後能為師’?郎君可為百人師!”

    《學記》是《禮記》的一篇,系統而全面的闡述了教育的目的及作用,以及如何為人師表。其中很多理念,跟後世的教學理念十分相近,足見古人的智慧一點都不遜色今人。

    “孔夫子不過三千人師,我豈敢為百人師?女郎謬讚了!”

    “郎君太謙虛才是,能夠通曉三家典籍,如何不能為百人師?”

    徐佑嘆道:“通曉?談何容易!儒家既要生前事,也要身後名,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然後還得青史流傳,萬世景仰;道家只在乎活的舒坦隨意,並不介意死後的日子是什麼樣的,成仙得道固然好,死後成灰也不要緊;至於佛家,佛家看重來世,不重今生。今生的苦,是上世的業報,今生的善,可為來世積福。所以無嗔無怒,無喜無悲。這三家無不包羅萬象,浩瀚如星海,你我所知,只是皮毛,自然不足以為人師!”

    蘇棠陷入了沈思,這些年來,儒家漸衰,道家正盛,而佛家奮起直追,三家互相影響,又互相融合,但本質上的區別並不因為誰勢大、誰勢小而發生根本性的變化。

    儒,仍是立德、立功、立言的那個儒,要死而不朽;道,仍是法地、法天、法自然的那個道,要歸根覆命;佛,仍是明心、見性、悟道的那個佛,要普度眾生!

    “剛才我說錯了,郎君微言大義,對三家看的如此通透,足可為千人師!”

    “越說你倒是越誇!”徐佑失笑道:“這點道理最淺顯不過,你啊,就會給我臉上貼金。”

    “臉上貼金?哈,金身佛像,郎君是要成佛嗎?”蘇棠雙手托腮,寬鬆柔軟的香袖褪下,露出皓白晶瑩的玉腕,道:“聽說大德寺的和尚想度你出家?”

    “沒有的事!”

    徐佑斷然否認,道:“竺上座同我聊了幾句佛法,看我沒有慧根,也就不提了。”

    “是嗎?”蘇棠笑了起來,眸子裡閃著淡淡的光,道:“郎君似乎對佛家很牴觸啊?是放不下世俗中的名利,還是放不下某位蕙質蘭心的美人呢?”

    徐佑端起茶杯,輕輕一搖,聞著撲鼻而來的清氣,笑道:“名利我所欲,美人亦我所欲!”

    “若兩者不可得兼?”

    徐佑飲了口茶,道:“舍美人而取名利!”

    蘇棠撲哧一笑,長長的眼睫毛微微眨動,道:“郎君果然與眾不同!但凡男子,都喜歡在女子面前表現的深情款款,不管真假,至少面子上裝的很像!你倒好,開宗明義,就是愛名利,不愛美人。如此狠心,難怪連袁青杞那樣出眾的門閥女郎,也捨得退婚了之!”

    袁徐兩家結親時,天下轟動,到了退親時,足足過了這麼久,才有消息傳到錢塘,人無勢則無名,這個世界一直都很現實。

    徐佑臉色一正,道:“袁家女郎是天上神仙也似的人物,嫁我這樣的凡夫俗子,本就委屈的很。徐氏突逢大難,家道中落,門第間的差距更是天上地下。退婚,非我對袁青杞不滿,而是不能為,不敢為!”

    瞧他說得前所未有的鄭重,寧可將自己貶低的一無是處,也不讓袁青杞的名聲受損,蘇棠只覺得心頭似乎有某種東西被觸動了,柔柔的,連帶心情也溫柔了起來。

    她歉然道:“是我失言,郎君莫怪!”

    徐佑站了起來,走到門前,看著院子裡的景緻,臉上掛著笑,卻說不出是喜是悲,道:“過去的事,不必提了!”

    蘇棠跟著來到身後,感受著冬日的寒風鑽進衣服裡,讓肌膚泛起細小的顆粒,眼眸始終凝視著徐佑的側臉,輕聲道:“郎君其實很喜歡袁女郎的,是不是?”

    徐佑對袁青杞說不上喜歡不喜歡,只是她在袁氏女郎的身份之外,還一定掩藏著某種神秘和複雜的背景。

    漂亮的女郎惹人遐思,神秘的女郎惹人好奇,而漂亮又神秘的女郎,註定對一般的男人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幸好,徐佑並不是一般人,他對袁青杞雖然好奇,卻足以克制,而且漂亮又神秘,在某種意義上,預示著難以估測的危險。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徐佑豈肯輕易的以身犯險?

    “瑩心炫目袁青杞,世間應該沒有人不喜歡她!”徐佑轉過身,目光在蘇棠臉上打了個轉,道:“只是你……”

    蘇棠一愣,道:“我怎麼了?”

    “只是沒想到,你竟然也對這些俗不可耐的兒女情事感興趣。”

    “哦?”蘇棠奇怪道:“那我應該是什麼樣子的呢?”

    “你啊……”

    徐佑笑而不語,正好有枯葉吹落肩頭,拿在手中輕輕一彈,化作了滿地的塵埃。

    蘇棠被他吊胃口吊的越發急切,追問道:“說啊!”

    徐佑拍了拍手,雙手抱臂,好整以暇的道:“想知道啊?那先告訴我,晚膳有好吃的嗎?”

    蘇棠發了會小呆,玉手扶著門框,遏制不住的嬌笑起來。直至笑彎了腰,連垂下的秀髮散亂也不知曉,柔軟的腰身在襦裙的包裹下露出不可遮掩的曲線,微微隆起的臀部透著讓人食指大動的媚態。

    徐佑移開目光,乾咳了兩聲,道:“有這麼好笑嗎?”

    蘇棠好不容易站直了身子,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道:“郎君就是慣用這種法子來騙吃騙喝的嗎?”

    “讀書人的事,怎麼能說騙呢?”徐佑叫屈道:“繡娘做菜好吃,我這人又不喜歡吃白飯,所以得靠智慧贏取在鏡閣吃飯的機會!你入了我的套,願賭服輸,不許反悔!”

    蘇棠又笑不可遏,道:“好了,我已經吩咐姊姊準備晚膳,你在孤山多日,想來也沒吃好。等下管叫你大飽口福!”

    蘇棠沒有說謊,方繡娘的廚藝實在過硬,做的晚膳豐盛又美味,徐佑放開肚皮,胡吃海塞,渾不把自己當外人,也顧不得什麼儀態風度,風捲殘雲,一掃而光。蘇棠陪著吃了少許,便放下了碗筷,笑吟吟的看徐佑狼吞虎嚥,若是別的人如此,或許會顯得粗俗不堪,但徐佑毫不遮掩的對美食的欣賞,加上爽朗的笑容,倒是真性情的可愛!

    時間慢慢的流逝,等天色漸暗,圍在靜苑門外的人群終於散去,左彣過來接徐佑,和蘇棠告辭離開。從後門跟做賊似的溜進院裡,何濡、山宗、秋分、履霜、冬至等人都等候在暮色下,看到徐佑,秋分本能的想要衝過去,腳步邁出卻猶豫了一下,看了看何濡他們,忍住了心中的思念和衝動。

    現在的小郎不是在義興時的小郎了,他的身邊除了自己還有很多的人,他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說,不能再同過去一樣任性和妄為了。

    “恭喜七郎,載譽歸來!”

    何濡心情略有些激動,他跟徐佑謀劃這麼久,終於不可能之中打開了一扇可以容納一人踽踽而行的生門,道:“孤山一行,七郎大才天下咸知,我們在靜苑之中也感同身受!”

    徐佑走上前去,輕輕的抱了下何濡。只有他們兩人才明白,此次錢塘湖雅集的真正影響,隱藏在表面的風光之下,將成為今後的重大轉折點,路該如何走,不再渾濁不清,而是有了確定的方向和目標。

    山宗抓了抓頭,苦惱著道:“就是外面那群如狼似虎的女娘們讓人受不了……”

    眾人大笑,徐佑拍了拍他的肩頭,調侃道:“養精蓄稅,改明再有女娘們聚集門前,我準備讓你出面應對!”

    “啊?”山宗傻了眼,道:“七郎,我不行,我這人太老實了,若被那群女娘圍住,除了一死,再沒有第二個可能!”

    “那就美人裙下死,做鬼也風流了!”

    徐佑一邊說一邊笑著走到秋分身邊,隨手揉亂了她的髮髻,柔聲道:“我回來了,不必擔憂!”然後一揮手,道:“擺酒,今晚咱們和明月同醉!”

    想法是好的,但老天爺有點打臉,晚上無星且無月,黝黑不見五指。但是並沒有波及眾人的心情,點燃了白燭,所有人坐在廳堂中飲酒作樂,久不曾唱曲的履霜撫琴高歌,聽的李木吳善等部曲如痴如醉,徐佑向來有節制,酒不過量,保持絕對的清醒,只是今晚實在是自離開義興之後最舒心愜意的時光,短暫的放縱了片刻,悄然醉去,如飛上九霄,飄飄欲仙!
tanakh 發表於 2019-5-2 18:34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一十三章 深謀遠慮


    “徐佑,逃出去!快,逃出去!”

    “微之,快走,只有你活著,我徐氏才有復仇的希望!”

    “殺!殺!殺!”

    “阿佑,離開這,離開這裡!逃的遠遠的,涼國,魏國,南洋,西域,那裡容身去那裡,再也別回來!”

    “婦人,婦人之見!徐佑,你給老子記住了,我在陰曹地獄睜著眼呢,今生今世,若是不能殺盡沈氏的狗賊,你就不配作我徐氏的子孫!”

    “不,我不走!我不走!”

    父親,母親,叔伯,姊妹,兄弟,部曲,奴僕……熟悉的,不熟悉的,一個個倒在了漫天的大火中,徐佑面目猙獰,渾身鮮血,雙目幾乎爆裂,手中寶刀在月夜中倒映著凌厲的寒光,大開大闔,衝向一個又一個敵人。

    突然,一個全身籠罩在深紅色長袍裡的人攔住了路,進退如同鬼魅,不知如何做法,三招之內奪了徐佑的寶刀,反手一劈,在他的胸腹間劃出一道幾乎見骨的刀痕,冰冷無情的怪異真氣趁虛而入,瞬間破開了丹田,蔓延到奇經八脈,像饕餮一樣吞噬著所有的生機和精氣。

    萬蟻鑽心,吞肌噬骨!

    徐佑再也無法承受巨大的痛楚,慘叫一聲,倒地不起,那人正要補上一刀,一支暗色的箭從黑暗中射來,迅捷無比,轉瞬即至。

    那人大駭,寶刀橫在胸前,正好擋住飛箭,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一箭接一箭,仿若連珠,貫穿日月,從四面八方將他完全睏死。

    噹噹噹當!

    箭尖擊打在刀刃上,寒芒四濺,那人被逼退了三步,才發現宛若驚鴻的箭支竟然只是山中隨意折下的柳枝,頓時無心戀戰,扔掉寶刀,轉身沒入了夜色裡。

    “母親,母親……”

    徐佑猛的坐起,渾身大汗淋漓,一下一下的喘著粗氣。聽到臥房裡面的動靜,秋分急忙衝了進來,跟在身後的還有履霜。

    “小郎!”

    秋分蹲在床邊,緊緊握住徐佑的手,小臉全是緊張和不安。履霜的眸子裡全是深深的垂憐,坐到了徐佑身後,將他輕輕摟在了懷中,用手撫著頭髮,柔聲道:“沒事了,不怕,我們都在,不怕的……”

    不知過了多久,徐佑終於從噩夢中清醒過來,感覺到臉頰處的酥軟和彈性,心頭微微一跳,不動聲色的坐直了身子,用手扶著額頭,道:“怎麼了……頭好痛,昨晚喝醉了嗎?”

    履霜微微一笑,不以為意,道:“是,小郎多喝了幾杯,在酒席上就睡了過去!”

    “沒說什麼胡話吧?”

    “沒有,只是……”

    徐佑轉過頭,眼眸清澈不見底,道:“只是什麼?”

    履霜抿嘴道:“只是說要給大家漲俸錢,不知道做不做得數?”

    “啊?”徐佑懊惱之極,拍著腿道:“我說過這話嗎?你們別當真,醉話自然當不得真……”

    醉話自然可以當真,徐佑洗漱更衣,出了房門,吩咐履霜支取五千錢給各人打賞,算是讓大傢伙都沾點喜氣。然後和何濡進了三進院子裡的一間密室,左彣和山宗守在門外,周圍不見人影,保持著絕對的安靜和隱蔽!

    徐佑詳細說了雅集裡發生的情況,小到每個人的眼神和臉部表情,大到每個人所代表的勢力和背景,事無鉅細,不厭其煩,直至說了一個時辰沒有停歇。

    何濡一直沒有說話,等到徐佑說完,又細細思索了半響,道:“鏡丘造佛,是竺法言立足揚州使出的第一步棋,如果真的被劉彖造成,近,可以廣弘佛法,吸納教眾;遠,可以此為摹本,在揚州十二郡再造無數個鏡丘。一旦形成聲勢,浩浩蕩蕩,天師道將再無抵抗的餘地!”

    他眼中露出幾分譏笑,道:“誰想蘇棠適逢其會,七郎因而被牽扯進去,卻陰差陽錯的壞了竺法言的好事!”

    “壞他好事的不是我!”徐佑搖頭道:“單單憑你我的力量,根本無法阻止鏡丘造佛,別說阻止,就是一點反對的心思也不能顯現出來,否則就是滅頂之災!”

    “這正是妙趣所在!七郎將申四悄悄送給都明玉,唆使都明玉出頭和竺法言正面對抗,藏身暗處,坐收漁翁之利,兩不得罪,也可兩頭討好,實在是絕妙!”

    徐佑微微笑道:“還不是你出的鬼主意?其實也說不上漁翁之利,讓天師道在揚州保持一定的存在感,可以遏制佛門一家獨大。按道理說,天師道跟徐氏有血海深仇,我殺之唯恐他們死的太快,此次若不是為了維繫當前這種脆弱到了極點的平衡,以便讓佛道兩家互相制約,無暇他顧,有利於咱們悄悄的發展實力,我心中何嘗不是樂於見到天師道灰飛煙滅?”

    “話所如此,可忍下心中的仇恨,將天師道從岌岌可危中拉出來,這等堅忍不拔的心性,非七郎不能為之!”

    “過譽了!”

    徐佑冷靜的可怕,從不會因為旁人的讚譽或詆毀而動搖了看待事物本質的那一點睿智的目光,道:“申四隻是都明玉的敲門磚,為得是打擊竺法言的聲譽,讓後面高家的慘案更具有說服力。就算沒有咱們送給他這塊磚,高惠這把真正的殺人劍,也足以讓竺法言折戟錢塘湖!”

    何濡露出深思的神色,道:“都明玉……我們都小瞧了他!”

    “不錯!”徐佑皺眉道:“冬至剛剛組建情報機構,缺人缺錢缺物,每次得到的消息不是滯後,就是真假難辨。鏡丘造佛,要不是蘇棠,我們至今蒙在鼓裡;高家慘案,事先我已經提醒過冬至,但也沒能及時發現端倪。至於竺法言、竺無漏、都明玉等人的詳細情報更是無片紙記錄在冊,無事則罷,一旦有事,著實被動!”

    “這也怪不得冬至,錢物本就不足,人手大都是新招募的,對蒐集情報一竅不通,還得她手把手的教,有些伶俐的,學得快一些,有些冥頑的,學的慢一點,都是無可奈何的事!”

    “我豈是怪責冬至,她能在短短時間內初步勾勒出情報機構的框架,足見是這方面難得的人才。只是時不我待,有些心急!”

    身為謀士,郞主心急,自然感同身受,何濡獻策道:“若依我的意思,不如讓冬至將散在各地的船工召回一部分……”

    徐佑斷然否決,道:“不可!這是飲鴆止渴!船閣遣散的船工都在各地郡縣的嚴密監控之下,貿然召集,恐惹來司隸府無窮後患!”

    “雅集上狠狠折辱了陸緒,孟行春欠著七郎的人情,讓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是難事!”

    “孟行春……”

    徐佑陷入了短暫的沈默,右手輕輕摩挲著椅子扶手上雕刻的獸首,道:“此人嚵獠心性,喂不飽的!今日讓他還了人情,明日就會被他吃的連皮帶骨,一點不剩!”

    何濡的智計無雙,這麼簡單的道理如何不明白,只是故意引出話題,提供各種可能性,讓徐佑明白,組建情報機構,絕無捷徑可走。

    急不得,更不可病急亂投醫!

    “七郎思慮周純,不過這些船工都是郭勉耗費十年光陰,靜心培育的好苗子,散在田地裡擺弄莊稼實在可惜。我們雖然不能光明正大的把他們收入麾下,卻可暗中以錢米資助一些對郭勉不那麼愚忠的人,保持著私底下的來往,收攏人心。等到時機成熟,召之即來,可堪大用!”

    徐佑大喜,道:“這才是深謀遠慮!其翼,你稍後去找冬至,讓她從船工裡選出可能會為我所用的人選,然後派……就派吳善吧,他比較機靈,忠心可嘉,暗中聯絡船工,不怕會露出破綻。”

    “諾!”

    何濡突然問道:“七郎的三都賦,真是這七日間寫成的嗎?”

    徐佑撲哧一笑,道:“誰能七日間寫出一萬一千餘言的俳賦來?曹子建也沒這樣的才氣!這三都賦實乃徐氏府中一老夫子的手筆,他出身寒門,無法入仕,滿腔抱負傾注筆端,以七年之功,畢生心血,才寫就了這樣堪稱絕唱的三都賦。只是可惜,賦成之後,掩埋在屋底的塵灰之下,不見天日,老夫子鬱憤離世,我偶然得到此賦,牢記於心,沒想到此次雅集,陸緒自恃詩賦二寶,非得比拚賦文……”

    何濡雖然知道徐佑腹中才華不可測度,但實在無法相信有人能在七日內寫出三都賦這樣的大作。可假託於某人,是徐佑一貫伎倆,他未必深信,最大的可能,就是徐佑很早開始構思三都賦,累經數年而就,正好用在雅集上來壓一壓陸緒的氣焰。

    不過徐佑不想說,何濡也不會不識趣,轉過了話題,道:“陸緒受此大辱,必定不會甘心。陸會跟陸緒同宗,此次又受到張紫華斥責,也可能遷怒七郎,兩害合一,不可不防!”

    徐佑苦笑道:“其他都好說,陸緒還能派人殺我不成?唯一可慮的是,陸會身為錢塘縣令,真要時不時的找你我的麻煩,雖然不懼,卻也糟心的很。”

    “所以陸會那還需要打點一下,這事得七郎親自去辦!”何濡冷笑道:“我幫他記著賬,早晚有一日,讓他連本帶利的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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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一夜暴富


    “郎君,有客人投拜帖!”

    左彣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徐佑問道:“是誰?”

    “帖上署名:晚生張桐!”

    徐佑走出來接過拜帖,瞧了一眼,笑道:“沒想到他竟是第一個來登門的!張修永性情中人,連晚生都說的出口,讓人啼笑皆非。快請!”

    張桐之後,陸續有士子上門拜訪,大都是參加雅集的門閥世族,靜苑門前車水馬龍,各家的奴僕如潮水般匯聚,又如潮水般散去。如此熱鬧了四五日,徐佑天天忙於待客、清談、作詩、論文,幾乎不可開交。也是這幾日,在郊外的灑金坊迎來了井噴,不時有人前來諮詢由禾大紙,有的是要自用,有的準備送禮,也有的是來看稀奇的,畢竟能讓吳郡太守顧允親口誇讚的大紙,買幾張回去可以沾點文氣!

    自定了品,灑金坊的事徐佑不便拋頭露面,商人畢竟下賤,沾染了商人的身份,日後在士林行走難免會步履維艱。所以一切事務都交給何濡去打點,成為表面上的坊主,他的脾氣雖然孤傲,但是為了達到真正的目的,可以隱藏真性,變成另外一個人。

    一個完美的商人!

    僅僅五日,由禾大紙賣出去三萬餘張,要不是產能不足,十萬張也不在話下。很多人沒有搶到,也紛紛下了訂單,就算馬不停蹄的開工,也要到年後才能滿足需求。方亢請示過徐佑,又加開了三道生產線,十五名部曲裡有九人已經成為熟練工種,可以配合方亢造出好紙,通俗點講,良品率控制在百分之九十以上,堪稱手工業時代的奇蹟!

    由禾大紙,不同於以往紙張的規制,更不同於以往紙張的質量,對整個楚國的書畫界都是一次革命性的衝擊,並且前期供貨不足,價格自然要漲。何濡比徐佑心黑,定了每張紙一百錢,是普通紙張的十倍,是剡溪紙的五倍,可也因此受到那些不差錢的門閥子弟的追捧,三萬三千張大紙,五日一掃而光,足足進賬了三百三十萬錢。

    履霜現在負責管賬,看到何濡報上來的數目,傻傻的愣了許久。自徐佑買下靜苑,又讓冬至開始蒐集情報,加上平日上下人等的吃穿住行,從來只有支出,沒有進項,每一文錢都得仔細計算著花用。過慣了扣扣索索的日子,突然暴富,還一時有點不能適應。

    “這只是小錢!”何濡在商言商,頗有幾分巨賈的氣度了,道:“灑金坊目前的訂單積壓了八萬張,要不是缺人手,年前還能有幾百萬的入賬。”

    科技是第一生產力,這句話在任何時代都管用。造紙術和印刷術都不夠發達的時代,紙張書籍本就是暴利行業,但限於原材料和技術問題,產量始終上不去,所以這個行業固然是暴利,但日進斗金也不過黃粱一夢,根本不可能實現。灑金坊經過徐佑的技術改造,日產數千張,又是獨一無二的大紙,加上之前的庫存,這才有了五日三百萬的暴富神話!

    “由禾紙要用黑藤,由禾山中的黑藤數量不少,可終會有採完的一天。你可吩咐方亢去另尋雞血藤、南蛇藤、青藤等藤皮來造紙,品質應該跟黑藤差不太多,實在不行,也可以從剡溪買些紫藤來,沒誰規定剡溪紙用的紫藤,不能用來造由禾紙,是不是?”

    原材料的問題是古代困擾紙業大規模發展的主要因素之一,不過物以稀為貴,正因如此,那些流傳千古的名紙才能賣出高價。徐佑要依靠由禾紙完成第一桶金的積累,但不能依靠由禾紙完成那個宏大的夢想。

    改變一個民族,首先要改變思想,改變人的思想,首先要普及識字率,而普及識字率,必須先把紙張和書籍的價格降到人人可以承受的地步,還要兼顧質量和可長久存放等實用性。

    剡溪紙,由禾紙,都不能承擔起這個責任,所以徐佑需要開發竹紙!

    不過竹紙的事先不急,畢竟人手不足,場地也不足,應付由禾紙的訂單已經很吃力的,再另開竹紙的生產線,有點操之過急。

    “履霜,先撥給冬至五十萬錢。”

    冬至興奮的幾乎要跳起來,徐佑神情肅然,道:“別急著高興,給你三個月時間,我要看到一個能夠覆蓋錢塘、西陵、永興三縣的情報機構,七個月內,可以將情報機構的觸角延伸到富陽、上虞、山陰、諸暨、餘姚等地。一年後,我希望吳縣早上發生的任何事,都可以在晚間傳到我的耳中。此事至為要緊,冬至,你可否做到?”

    冬至雙膝跪地,字字如錐入木,道:“若有負小郎期許,婢子願以死謝罪!”

    “好!”徐佑精通馭人之術,適當的給些壓力,哪怕最後的結果不如預期,也能充分調動主觀能動性,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他轉向何濡,道:“劉彖那邊有什麼動靜?”

    “自雅集上鏡丘造佛的醜事暴露,陸會自身難保,沒敢為劉彖的聚寶齋揚名。由他供給的兩萬張紙,大半進了陸會的私囊,沒有在士子中形成聲勢,又被由禾大紙搶盡了風頭,這幾日門前羅雀,鮮有客人光顧,只怕……哈,正在屋子裡罵娘呢!”

    “他罵他的娘,我們做我們的事。讓蒼處盯住嚴成,大紙的紙藥當下絕不能流傳出去,灑金坊還得靠大紙賺錢。至於活動簾床,被行家上上手就能仿製,沒有保密的價值,等過了年,你出面召集周邊諸縣的紙坊來參觀,將工藝教給他們,每家收十萬錢的費用意思意思就是了!”

    一家獨大,精力總歸有限,想要推動整個行業的發展,徐佑不介意把一些先進的技術進行轉讓,以此來快速的培育市場。反正他的手裡還有大把的底牌,不怕教會了徒弟,餓死了師傅!

    正說話間,李木來報,諸暨張墨拜訪。徐佑笑道:“這幾日見了不下數十人,其實我真正想見的只有這位五色龍鸞,沒想到今日才來。”

    徐佑迎至大門口,張墨一身布袍,笑容滿面,拱手道:“微之,別來無恙!”

    “不疑兄,何故姍姍來遲?”

    “靜苑門前,車馬不息。我與微之知心相交,不必爭一時!”

    “是我失言!”徐佑側過身子,道:“請!”

    入得房內,張墨讚道:“這幾日外面早傳開了,說靜苑內別有洞天,深得圓林真趣,是雅緻中的雅緻。方才一路行來,山、水、石、亭、廊,無不美輪美奐,獨具匠心,微之享的好福!”

    “不敢居功,我買來宅子的時候,已經是這個樣子了,沒一處改動。就算雅緻,也是前主人雅緻,與我沒有半文錢的關係。”

    “前主人?”

    “對,是個商人,去廣州定居了!”

    “商人能有此品位,可見修身養性,文才學識,與貴賤無關!”

    徐佑笑而不語,張墨此來,不是純粹訪友,他的目的還不明朗,所以有些話不能說。張墨出言試探了幾句,見徐佑並不接招,乾脆直言,道:“微之本是吳中門閥,現今被貶錢塘,成了庶民,可心懷憤懣不滿?”

    “不敢!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富且貴,是主上的恩典,貧且賤,亦是主上的恩典,身為臣子,只知惟命是從,不敢憤懣不滿!”

    張墨突然笑了,道:“微之,我又不是司隸府的黃耳犬,你不用這麼小心。我保證,今日說的話,出了你口,入了我耳,再無第三人知道!”

    “天有眼,地有耳,怎麼會沒有第三人知道呢?”徐佑保持著警惕,道:“不疑兄到底想說什麼,如此神秘?”

    張墨猶豫了下,道:“那日在吳縣城外,江面偶遇,我曾聽一位郎君吟誦了一首詩……”

    “哦?”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張墨一邊吟出詩句,一邊用心打量徐佑的神色。

    徐佑恰到好處的露出驚訝,道:“好詩,可知是誰人所作?”

    張墨沒有從徐佑臉上看出破綻,道:“不知!但那首傳唱揚州的《錢塘湖雨後》,與這首‘對愁眠’的詩一脈相承,韻律和節奏都很相似,我斷定是同一人所作!”

    “錢塘湖雨後?可是那首‘欲把西湖比西子’?”

    “正是!”

    徐佑沈吟片刻,道:“不疑,莫怪我說話直白,《錢塘湖雨後》出現的時機太過巧妙,正是白蛇傳隱喻天師道的時候,不管誰人所作,其心未必至純,還是莫要惹禍上身的好!”

    “微之,原來你顧慮的是這事!大可放心,我與天師道素無往來,杜靜之做的惡行人神共憤,就是真的別有用心,也是為民除害,我心敬仰,絕不會說出去的!”

    徐佑皺眉道:“不疑話裡的意思,似乎跟我有關?”

    張墨的眼睛泛著光,如同初日破開了黑夜,道:“微之,你別瞞我了,那夜的吳縣江面,我遇到的究竟是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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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一十五章 結社


    “不是!”

    徐佑毫不遲疑,斷然否認。對他來說,楓橋夜泊只是偶然的感慨,錢塘湖雨後已經完成了使命,這兩首詩不為求名,承認了並無益處,反而會有麻煩。

    張墨失望之情溢於言表,道:“微之,你的十字詩無論聲韻還是音律,自成一家,別人學也學不來,跟我遇見的那位郎君如出一轍……真的不是你嗎?”

    徐佑面露誠懇,道:“我與不疑一見如故,怎能忍心相瞞?若真是我的詩作,自會承認。可若不是,也不能盜詩竊名。日後那位郎君知曉此事,我將何以自處?”

    “這……”

    張墨雖然聰明,但畢竟沒有徐佑這樣深沈的城府,本來板上釘釘的事,這會也動搖起來,道:“好吧,或許是我搞錯了!”

    徐佑看他過於沮喪,安慰道:“詩的韻律近似,並非不可能的事。我師從蒿川先生,詩作受他的影響最大。蒿川先生隱居義興,早年曾有過一個弟子,後來因事離去,渺無音訊,說不定那夜江面上遇到的郎君,可能就是我從未謀面的師兄。”

    張墨被重新點燃起希望,問了徐佑很多關於那個並不存在的師兄的情況,當得知那人如閒雲野鶴,不見蹤跡,嘆了口氣,放下了心中的那點遺憾,道:“驚鴻一瞥,相忘江湖,高人灑脫而自然,倒是我太過執念了!不過幸好,還有微之在!”

    他起身,下拜,鄭重其事的道:“七言自今日而貴,大中正的品狀,終讓世人見識到七言之美。我多年奔走,只為七言正名,卻四處碰壁,收效甚微。今時今日,不僅士林,就是閭裡間也開始傳唱七言詩,全仰仗微之的功勞,請受墨一拜!”

    張墨行了大禮,徐佑忙站起身,扶住他的手臂,道:“快起來!佑適逢其會,不敢貪功。不疑兄為文壇翹楚,三吳仰望,七言詩若有大放光芒之日,也是不疑的功勞,我甘附驥尾,搖旗吶喊,於願足矣!”

    “微之太過謙遜!”張墨忍耐不住心中的激動,緊緊握住徐佑的手,道:“我已聯絡了六位同道,願奉微之為社事盟主,於西湖邊結社,專為去五言之病,揚七言之麗!”

    徐佑吃了一驚,他料到張墨此來是為了尋求楓橋夜泊的答案,卻沒料到他竟然要舉自己為盟主,於西湖結社。

    文人結社,是為了抱團取暖,結黨成勢,力薄者有枝可依,力盛者有眾相從。自衣冠南渡以來,在楚國已成風氣,徐佑收拾心神,微微笑道:“我何德何能,敢忝居盟主之位?此事萬萬不可!”

    “微之,你十首七言詩,名動江左,不出月餘,將傳揚天下,四海之士,以你為七言大宗,社事盟主的位置,你不來坐,誰能勝任?”

    “這……”徐佑有些為難,道:“不疑,我非是謙遜,義興徐氏三世不讀書,世人皆知。就算在錢塘湖雅集僥倖賺取了些許才名,可人心根深蒂固,短時間內難以改變,勉強做了盟主,怕也難以服眾,別到時負了你!”

    張墨慨然道:“論德使能,聖王之道。微之德才兼備,有目共睹,何懼小人的吠吠之音?”

    連荀子的話都搬了出來,徐佑實在不好拒絕,斟酌許久,道:“另六人是誰?”

    遠在吳縣的林屋山上,天師道揚州治的左神洞天府內,都明玉畢恭畢敬的站在一白髮道人身後,道:“外面風涼,陰大祭酒不如回轉洞府,免得傷了身體!”

    白髮道人正是陰長生,號朱提道人,天師道八大祭酒排行第三,此次揚州治祭酒更迭,天師孫冠特派他前來主持具體事宜。

    “都祭酒,莫非真當我老朽了不成?區區寒風,就能傷了身子麼?”

    都明玉笑道:“大祭酒真是屈死我了,江東二十四治,萬千道民,誰人不知白髮朱提的威名?這樣的天,再冷百倍,也不能動您老仙體分毫!”

    “哈哈哈!”

    陰長生低矮肥胖,面相醜陋,從左臉頰往而後有一道深深的刀疤,但眉目間透著淡然如仙的飄逸,銀發如雪,頗有得道之人的浩然氣。

    “你的辯才遠勝楊乙,這也是我最終決定向天師推舉你接任祭酒的原因之一。佛門那群禿驢來勢洶洶,佔了上風必然不饒人,天師要我們忍一時之氣,那就不能動手。不能動手,只能動口,楊乙木訥寡言,若是跟竺法言論衡,不用說,連一招也接不住,不僅失地,而且丟人!”

    陰長生嘆了口氣,道:“所以我力排眾議,說服老四一併保舉你,這份苦心,望你牢記,切不可魯莽行事,壞了天師的大計!”

    陰長生口中的老四是張長夜,八大祭酒中排行第四,是楊乙的師父。都明玉點點頭,道:“大祭酒放心,孤山之上,竺法言當我的面殺了竺無覺,說明心智已亂。此人名不副實,仗著竺道融大弟子的名頭橫行無忌,招搖撞騙,早晚要讓他折在揚州!”

    “且莫大意!”陰長生皺眉道:“竺法言深受竺道融的疼愛,據說有意讓他接任本無宗的宗主,不是易與之輩。孤山之事,你勝在出奇,他敗在倉促,真要面對面的對抗,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都明玉安心受教,道:“大祭酒教訓的是,明玉銘記在心,須臾不敢或忘。”

    “不過,你能在目前艱難的局勢裡硬生生的逼退竺法言擴張的腳步,這是你的才具,他人不能及,我心甚慰。回到鶴鳴山會如實稟報天師,想來會有嘉獎……”

    都明玉忙道:“只是份內事,不必驚動天師了吧?”

    “這是你應得的!”陰長生擺擺手,打斷了他的謙讓,道:“天師記掛著揚州的局勢,但凡喜訊,一定要及時報與他知曉。”

    “諾!”

    “我今夜悄悄離山,你不用來送,免得又驚擾了眾人。”

    “啊?今夜就走?我還有諸多教務想向大祭酒請教……”

    陰長生的臉上乍現幾分殺氣,道:“你既是揚州治的祭酒,手持天師賜予的斬邪威神劍,若有不敬、不尊、不從、不忠者,可先斬後奏!”

    都明玉臉現難色,道:“治中上下,都是多年的道友,我,我實在不忍心……”

    “明玉,祭酒的職位跟你曾經擔任的正治不同,賞罰不行,號令不出!該賞,不要吝嗇錢財,該罰,也不要怕劍刃上沾了血!斬邪威神劍是我天師道十五法劍中至陽至剛之劍,向來不輕授於人,天師以無上秘法加持,豈是讓你縛在囊中,聽劍匣鳴的嗎?”

    都明玉大汗淋漓,道:“我知錯了!”

    “你啊,之前鶴鳴山很多人反對你接任祭酒,就是因為你的性子太過軟弱,難以壓住揚州治這幫驕兵悍卒!今日我再說一次,不管是誰,但凡不聽號令,皆可先斬後奏!”

    “是,明玉謹記!”

    是夜,陰長生下山,跟在身邊的只有一個眉清目秀的道童,他嬉笑著問道:“師尊給了都祭酒專擅之權,可知他第一個會殺誰?”

    陰長生淡淡的道:“你說呢?”

    “若我說,定是楊乙!”

    陰長生笑了笑,彈了下道童的額頭,道:“就你聰明!”

    道童捂著頭,不依道:“師尊,你倒是說啊,茗兒猜的對不對?”

    陰長生立足,回望林屋山,夜幕下竟透出幾分陰森可怖,道:“楊乙若是找死,死的自然是他!”

    茗兒心中不忍,道:“楊正治為人和善,心腸也好,死了怪可惜的!”

    陰長生語氣轉冷,道:“陰茗,又忘了師尊教你的話嗎?鶴鳴山高不可極目,戎鬼井深不可度量,想要活得長久,第一件要緊事,便是收了你的善心。”

    陰茗低垂著頭,不敢頂嘴,道:“是,茗兒錯了!”

    他跟在身後,走了許久,偷偷抬頭,見陰長生麵色稍霽,膽子又大了起來,問道:“都祭酒如果真的殺了楊正治,張師叔算是得罪的狠了,他在鶴鳴山別無依仗,只能求到師尊門下,那時候,偌大的揚州,將納入師尊的手掌心。”

    陰長生微笑道:“剛說你聰明,就犯了呆病,揚州是天師道的揚州,入誰的掌心,還不是為天師效命?”

    陰茗嘻嘻笑道:“是,茗兒又錯了!”

    “結社?”何濡剛從灑金坊回來,就被徐佑召去商議。

    “張墨極力相邀,我推脫不得!”徐佑沈吟道:“只是一時還拿不定主意,結社到底是吉是凶?你覺得呢?”

    何濡笑道:“先不說吉凶,憑本心,七郎願意參加嗎?”

    “文人結社,百利無一害,我當然是想參加的。”徐佑瞪了他一眼,道:“不過我的身份,你也清楚,身處嫌疑之地,驟然結社,會不會引來司隸府的關注,讓主上覺得我在暗中培育實力?抑或讓太子賊心不死,再派殺手來錢塘生事?”

    “若是別的事,比如豢養部曲,私藏兵甲,聯絡舊部等等,主上或許會有疑竇,但文人結社,求名養望,為的還不是有朝一日銓選為官,為主上盡忠,為大楚盡力?”何濡敏銳的指出徐佑思維的盲點,道:“至於太子,太子忌憚武人,這也是他拼了受到安子道的責罰,也要剷除徐氏的原因。江東之豪,莫過沈、徐,徐氏武力強宗,真要造反,足以動搖國本。但你一身武功盡付東流,幾乎沒有重新習武的可能性,徐氏也不復存在,就算有了些許文名,對金陵城中那些高高在上的貴人們來說,毫不足慮。別忘了,從古至今,可有文人造反能夠成事的嗎?”

    “太子忌武人,不忌文人……”

    “不僅僅太子,自漢以來,防範宗室,防範武將,防範豪族,防範門閥,可文人卻從來不是為上者需要重點防範的目標。”何濡目光炯炯,光芒閃動,道:“所以七郎棄了武人的身份,走文人揚名之路,不算上上策,但是最安全的路,我之前沒有阻止,正是因為這個緣故!”

    “不錯,我武功盡失,別人不知,可主上和太子一定是知道的,溫如泉本就是主上派來為我醫治的大夫,我的傷勢他再清楚不過。”徐佑之前很少思考這個問題,現在經何濡提醒,頓時茅塞頓開,道:“也是因此,主上才開恩讓我遷居錢塘,沈氏雇四夭箭刺殺失敗之後,太子也沒有再苦苦相逼,讓我在錢塘安然度日,估計已經把我這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拋之腦後。”

    何濡冷冷道:“早晚一日,他會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價!”
tanakh 發表於 2019-5-2 18:36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一簡之內,音韻盡殊


    “碧天如水夜雲輕,十二樓中月自明。今夜倒是難得的好景緻!”

    徐佑不知為何難以入睡,吩咐秋分拿了厚帳圍住亭子三面,中間放置龜背仙鶴暖爐驅去寒意,披著厚厚的大氅,半臥在軟塌上,遠眺漫天星河璀璨,心思飄渺,

    “小郎,牛郎和織女在哪裡?”

    秋分跪坐在徐佑身旁,上身依偎在他的肩頭,白日經常梳著的丫髻散了下來,青絲如瀑,荳蔻初開,淡淡的少女體香縈繞鼻端,揮之不去。

    徐佑心頭浮上一絲溫馨,如秋分的年紀,在他那個時代,還正是承歡膝下,受寵任性的時候,可在這裡卻早早的伺候主人的日常起居,乖巧懂事,貼心又忠誠。

    記得從哪裡看過一句話,讓孩子過早的懂事,是一種殘忍!他重生於此,無力改變什麼,但至少可以讓這種殘忍稍微帶上一點溫暖的色調。

    “冬天很少能看到牛郎織女的……”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秋分托著腮,眸光倒映著天上的星辰,道:“我聽履霜阿姊念了郎君的這首秋詩,雖然不是很懂,卻覺得極美極美,牛郎和織女傾心相愛,卻只能一年一會,真是可憐!”

    “可憐嗎?”徐佑笑道:“牛郎區區凡人,不僅得到了天上的仙子,且能永生不死,雖然不能日夜廝守,朝夕相處,卻可千萬年的相會,比起世間大多為了生計辛苦忙碌的夫妻,其實已經幸運太多了。”

    秋分失神了片刻,轉過頭望著徐佑,低聲道:“小郎是不是又想起了袁家的女郎?”在她小小的見識裡,袁青杞自也是天上的仙子,小郎不僅得不到她,連見一面都不行,比起牛郎和織女,才是真正的可憐人。

    “袁青杞,袁青杞!”

    徐佑嘆道:“好像所有人都為我沒有娶袁青杞感到可惜,對外人我不好說的太直白,對你則無妨。袁青杞怎麼說呢,就如同天上明月,可遠觀不可褻玩,而小郎我呢,只是地上芸芸眾生裡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對天上明月只有欣賞,沒有野心。你會因為得不到月亮而鬱鬱寡歡嗎?不會,所以說心裡話,我對袁青杞毫無男女之情,以前沒有,現在沒有,至於將來有沒有,不好說,但照眼下的情形,估計可能性並不大!”

    秋分少女懵懂,不知情愫,聽徐佑說的一本正經,就全當了真,小手拍拍含苞待放的胸口,鬆口氣道:“原來小郎不喜歡她,那就好了。袁女郎就算真的是天上明月,也照不到地上每一處角落,總不會人人都喜歡她的。”

    “咦,這話說的在理,誰教你的?”

    秋分臉一紅,道:“聽冬至說的,她說……說袁女郎還比不上宋神妃和詹文君兩位女郎的一根頭髮……”

    徐佑噗嗤笑了出來,道:“那是冬至沒有親眼見過袁青杞……不過蘿蔔青菜,各有所愛,她和詹宋二人熟識,自然會幫她們說話。”

    “小郎,你可別責怪冬至,她當我好姊妹才說這樣的話,我不能背後對不住她……”

    徐佑愛憐的揉了揉她的頭髮,道:“放心了,這是我們的悄悄話,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

    “嗯!”

    秋分用力的點點頭,乖巧的往下伏了伏身子,好讓徐佑揉的方便。過了一會,抬起頭,充滿希翼的問道:“小郎,咱們真的有錢了嗎?履霜阿姊跟我說,像小郎這樣幾日就賺了幾百萬錢的人,還從來沒有見過呢。”

    “履霜學識是好的,但說到經商,卻未必比你強多少。不說那些縱橫南北,海陸通吃的巨商大賈,就是那些單單從南洋運珍寶器物到金陵販賣的行商,一趟下來就是上千萬錢的收入,咱們這點小打小鬧,算得了什麼?”

    徐佑眯著眼,享受著這個時空裡最純淨無暇的夜色,道:“現在只能說不缺錢,還不能說有錢。三百萬錢,連冬至那裡的需求都滿足不了,又怎麼用金子造一輛牛車送給你呢?”

    秋分垂下頭去,有些不好意思,道:“小郎原來還記得……”

    “跟你說的每句話,我都記在心裡,從來不曾忘記過!”徐佑柔聲道:“徐氏覆滅之後,只有你我相依為命,你跟履霜冬至她們不同,她們頂多是我的朋友和下屬,而你卻是我的家人和親人!”

    秋分雙目微紅,泫然泣道:“小郎!”

    徐佑握住了她的手,攏在長長的袖子裡,感受著彼此的體溫和血脈的流動,命運從重生的那一刻已經將兩人緊緊相連,聲音變得低沈又堅毅,道:“前路艱險,生死不知,我盡力在虎狼中周旋騰挪,只為帶著你殺出一條血路,有朝一日,重新回到義興,讓所有死在那一夜的族人們瞑目九泉!”

    “為此,我可以不擇手段,殺人越貨,生為厲鬼,死入地獄,無怨無悔!”

    兩行清淚,順頰而下,秋分撲在徐佑懷中,卻又不敢痛哭出聲,死死的摀著嘴,哽咽道:“不管人間還是地獄,我會永遠陪在小郎身邊,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第二天一早,張墨再次登門,邀徐佑到六清樓喝茶,徐佑帶著左彣去了,在二樓靠窗的雅座,看到了準備參與結社的另外六個人。

    “杜盛,東陽郡人,他的兄長杜安,微之在錢塘湖雅集上曾見過的。”

    杜盛年不過二十,意氣風發,英俊不凡,毫不遮掩對徐佑的崇拜和仰慕,執禮甚恭,道:“家兄要我向微之郎君問好,他因與友人早有約定,雅集結束後匆匆離去,未能到靜苑拜會郎君,引為憾事。”

    徐佑笑道:“好說!令兄太客氣了!”

    “這位是王戎,東海郡人,善屬文,文辭辯捷。這是巫時行,晉陵郡人,雅善詩,跌宕自豪。這是鮑虎,性敦敏,博涉古籍,教融書學。這三人都曾參加雅集,微之已經相熟,我就不多說了。”

    王戎是瑯琊王氏的分支,當年五胡亂華,王氏被屠戮殆盡,僅有遠支遷徙到東海郡安頓下來,百年休養生息,漸漸恢復了元氣,只是身份地位不能和過去相提並論,僅僅是楚國的普通士族而已。

    至於巫時行和鮑虎,都跟張墨一樣,或家道中落,或寒門出身,比起王戎和杜盛尚且不如。徐佑和這三人在雅集時交流過,算是老朋友,點點頭笑著打過招呼。

    “這位是周雍,吳郡人,工隸書,善老、易,長於佛理,尤其精通音律,琴、瑟、箏、鼓、鈸、鑼、缶、竽、笙、箛等古今各種樂器。”

    張墨顯然對周雍最為賞識,指著他不盡溢美之詞,徐佑瞭解張墨的癖好,誇人喜歡往死裡誇,這一點跟何濡相似。但也有些許不同,因為何濡罵人時也喜歡往死裡罵!

    周雍面相惇厚,不像後世那些玩音樂的一股風流氣,聽張墨誇讚既不傲然自得,也不急著謙遜,臉上掛著淡若清風的笑意,秉節持重,練達老成。

    徐佑對他的第一印象還不錯,道:“周郎君,幸會!”

    周雍卻不言語,上下打量徐佑片刻,從懷中掏出一本冊子遞給了他。徐佑接過來一看,封面上寫著四個字:

    四聲切韻!

    一瞬間,徐佑腦海裡轉過了無數個念頭,也是在這一剎那,他才終於明白張墨等人究竟想幹什麼。

    這是一個機會,可以一舉奠定他在文壇士林地位的機會,比起錢塘湖雅集上的聲名鵲起,這樣的機會才是可遇不可求,一生可能只能遇到一次!

    電光火石間,徐佑打定了注意,結社之事勢在必行,盟主之位也勢在必得,想要達成這兩個目的,首先得折服眼前這個驚才絕艷的周雍——《四聲切韻》的作者。

    是時候表演真正的技術了,他目露訝然,道:“原來周兄已經發現了韻字四聲的奧秘……”

    一語如驚雷,周雍瞪大了雙眼,下意識的望向張墨,言外之意,是不是你提前告訴了徐佑?張墨搖搖頭,道:“我只跟微之提過你們六人的名字,其他的一概沒說,本想今日給他個驚喜,沒想到卻是他給了我們驚喜!”

    周雍自然信得過張墨,五色龍鸞從不虛言,但他這本韻書自寫成之後,只給同座的諸人看過,徐佑要麼是虛張聲勢,要麼真的對此有研究,是真是假,一試便知!

    “自騷人以來,而此秘未睹。徐郎君可否賜教,所謂四聲,為哪四聲?”

    “平、上、去、入!”

    徐佑記得南朝時沈約論及四聲的一段話,最為貼切,頓時生了盜心,朗聲念道:“夫五色相宣,八音協暢,由乎玄黃律呂,各適物宜。欲使宮羽相變,低昂互節,若前有浮聲,則後須切響。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此旨,始可言文。”

    周雍赫然變色,騰地站起,口中不住的重複道:“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 他猛的趨前三步,一把抓住徐佑的手臂,臉上滿是震驚、喜悅和不可遏制的顫抖,道:“微之,真吾師也!”

    徐佑手臂被他抓的生疼,唇角卻保持著笑意,道:“我對韻字四聲也僅僅通了皮毛,何敢為師?何況發現了四聲的奧秘只是孩童學會了走路,具體如何實施,如何完善,如何推廣,如何成為普天下約定俗成的規矩,還需要眾位一起努力!”

    “正是!”

    一直坐在角落裡沒有發聲的最後一人站了起來,道:“微之郎君能一言點出韻字四聲的根本,想來對此道浸淫日久,實乃我輩求之不得的同道中人。今後當戮力同心,讓天下人知道古音的缺失,瞭解四聲的本源,為詩賦文章重新立下百世新規!”

    這口氣何等狂妄,但也何等的豪氣!

    徐佑側身,拱手,笑道:“還未請教?”

    張墨猶豫了下,略帶歉然的道:“這位是沈孟……微之,你聽解釋……”

    徐佑的笑容漸漸收斂,轉過頭盯著張墨,眼神從溫和變得無比凌厲,一字字道:“吳興沈氏的人?”

tanakh 發表於 2019-5-2 18:37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一十七章 碧眼鮮卑


    不顧張墨和周雍的苦苦挽留,徐佑決然拂袖而去!

    他的心中其實並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麼震怒,張墨不是蠢人,明知徐氏和沈氏結下不可化解的血海深仇,還要把仇人子弟介紹給他認識,想必其中另有情由。只是這情由不能現在聽,《禮記》規定的很清楚,父之仇弗與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遊之仇不同國,也就是說殺父之仇不能共存於世,必須想方設法找到仇人殺掉;兄弟之仇,必須隨身攜帶兵器,免得遇到仇人還得回家去取;朋友之仇不能共處一國。徐佑哪怕和沈孟多呆一會,傳揚出去也是懦夫和違背了孝道的大罪,為世人所不齒,所以連張墨解釋的話都不聽,一刻不停,當即轉身下樓。

    這樣做還有另外的好處,可以讓他們知道,徐佑並不是非得參加結社不可,以他剛剛小試牛刀所顯露出的對四聲切韻的深厚造詣,完全可以另起爐灶,拉攏別人來開創百年革新的局面。

    如此,可讓除張墨之外的其他人充滿危機感,從而對徐佑擔任社事盟主之位少點阻力和非議!

    徐佑久經塵世,並不是那些不諳世事的少年人,相反,他對人心的揣摩遠在大多數人之上,所以張墨固然真心捧他做盟主,可周雍、杜盛、巫時行等無不是本郡知名的才子,心高氣傲,眼高於頂,讓徐佑這個外人做盟主,未必全都心服口服。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三人以上,就會有各種複雜的人際關係,徐佑處理這種事得心應手,並不會覺得為難。夢想要有,利益也要有,單靠夢想或者單靠利益結合的團體都不可能長久,只有兩者齊備,夢想以圖將來,利益穩固當下,才能萬眾齊心,攜手前行。

    回到靜苑,徐佑交代李木,若是張墨再次登門,拒了他的拜帖,但言語要客氣恭謹,不得無禮。李木迷迷糊糊的想不明白,明明這兩日郞主和張郎君談笑風生,很是投契,怎麼今個出去喝茶,回來就變了一個人?

    果然,沒過多久,張墨尾隨而來,被李木婉拒於門外,他苦笑道:“勞煩貴屬回稟微之,我行事有差,致使大家生了嫌隙,實在悔恨不已。今日不提了,且先消消氣,我明日再來負荊請罪!”

    李木將原話轉告徐佑,徐佑正在履霜的陪伴下研磨習字,書法一道不進則退,他自晉陵來到錢塘,為了生存和立足忙的腳不沾地,多日沒有摸過筆了。

    “張不疑說明日再來?”

    “是!張郎君說的清楚,明日一早,再來負荊請罪。”

    徐佑擱了筆,對寫的字不是很滿意,隨手揉成一團,履霜笑盈盈的又鋪好紙,道:“小郎見不見他?”

    “不見!”

    張墨接連三天上門,徐佑皆避而不見,無奈留下一封手書,表達歉意之情,悵然而去。履霜小心勸道:“小郎若是真的煩他,不見就不見了。可要是日後還準備維繫彼此的情面,連拒了三次,恐張郎君記恨在心。”她抿嘴笑道,“劉備請孔明,不過三顧茅廬,小郎就算勝孔明百倍,可我怕張郎君沒有劉皇叔的心胸。”

    徐佑看也不看,將手書扔給了履霜保存,道:“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五色龍鸞想做留名千古的大事,些許委屈都受不了,那是我看錯了他。若是所料不差,過不了幾日,他還會上門,等那時再見不遲!”

    “小郎對他這麼有信心?”

    徐佑放下筆,微微笑道:“我不是對他有信心,而是對三都賦有信心,這幾日顧允在吳縣四處奔走,估摸著也該有些回應了。”之後閉門不見任何外客,專心習字,過了難得的一段悠閒時光。

    而在這段時間,三都賦的影響開始逐漸顯現,世族門閥、道觀佛寺、官員士子爭著傳抄,將他的聲望推高到了無可比擬的地步。

    跟十字詩不同,詩歌朗朗上口,通俗易懂,流行極快,所以徐佑從孤山下來,已成錢塘縣家喻戶曉的名人。但三都賦不同,作為俳賦裡最為浩大的京都賦,一來字數多,二來用典多,三來生僻的學問多,既不好理解,更不好流傳。因此三都賦先是隨著張紫華、顧允等人傳到了吳縣,經過有意無意的推動,幾位世人敬仰的大儒們紛紛點評作序,競相誇讚,慢慢的引起了整個文壇的關注。然後上行下效,人人爭睹,從眾效應外加質量過硬,終於掀起了一股浩浩蕩蕩的聲潮,順江而下,借悠悠之口,波及揚州十二郡。

    “小郎,其翼郎君派人送信回來,這幾日買紙的人驟然多了許多,坊裡日夜趕工,連他都親自上陣抄紙了,還是忙不過來,要你無論如何,得從人市買些奴僕回來。否則的話,灑金坊就得閉門歇業,不敢再接待上門買紙的客人了,傳出去商譽盡失,長遠不利……”

    徐佑雖然幾近完美的融入這個時代,但心理上還有點潔癖,對人市買人這種行為避之不及,只是劉彖從中作梗,左右招不到良人來做工,無奈之下,說不得要按照何濡的要求去人市走一趟。

    人市其實不能稱為人市,官方從不承認這個說法。人市的形成,最早源自於為了處置戰爭俘虜而設立的軍市,後來成為社會各階層買賣奴隸的場所,私下裡也稱為人市。六朝時奴隸來源一般有三個途徑,一是戰爭俘虜,多是北魏和蠻族;二是罪犯及其家眷、奴僕、部曲等;三是失地農民和流民。這些奴隸充斥在營戶、雜戶、樂戶等賤籍裡,經過朝廷賞賜和士族轉贈,逐漸的流入人市成為供人挑選買賣的貨物。

    “好吧!”

    面對現實,徐佑只好妥協,道:“風虎,你和冬至、履霜到人市走一遭,先買二十人回來。十五個少年男子,不要過弱冠之年,五個剛及笄的小女娘,儘量不要戰俘,犯官家的奴僕或女眷最好,其他的也可酌情選擇,你們自己看著辦。”

    左彣他們領命去了,僅僅兩個時辰,帶了二十三個人回來。一問才知道,由於買的多,屬於大主顧,奴隸商人額外奉送了三個人。徐佑聽了哭笑不得,人不如牛馬,莫過於此了。

    二十三人中有十五個男子,大都在十三歲至十八歲之間,瘦骨嶙峋,面黃肌瘦,一看就是長期營養不良留下的後遺症,但精神尚好,不至於委頓不起,大病怏怏。八個女娘裡有六人大概在十四五歲,正是最好的年華,眉目透著清秀,眸光靈巧多變,比那些男子似乎生活的要好一些。

    不過徐佑的目光停留在最後兩人身上,這兩人一個是二十四五歲的婦人,皮膚異常的白皙,鼻子挺拔高直,一雙眼珠竟然是藍色的,頭髮在陽光下泛著淡淡的金黃,單看右臉,姿容甚美,可左臉被燒傷了大半,疤痕外露,蜿蜒如同鬼魅,讓人望之生畏。

    她的右手,竟然牽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

    徐佑眉頭一皺,道:“嗯?這是怎麼回事?”

    一群奴隸站在院子裡,不知道新主人的脾氣和品行,也不知道要被分配從事什麼工作,一個個戰戰兢兢,頭不敢抬,聽到徐佑略帶點怒氣的質問,有一個女娘可能過於緊張,雙腳一軟,癱坐到了地上。

    徐佑於心不忍,道:“先把他們安頓下來,男子由李木負責,女娘由冬至負責……還有,秋分,給他們做點吃的,不要太油膩,清淡一些,免得腸胃受罪!”

    “諾!”

    秋分、李木和冬至馬上去安排,徐佑看了眼左彣和履霜,道:“你們兩個跟我來!”

    進了房間,左彣還沒來得及說話,履霜撲通跪了下來,雙手交疊,螓首貼著地面,道:“請小郎責罰!”

    徐佑轉身側坐蒲團上,道:“你犯了什麼錯,要我責罰?”

    “婢子不該擅作主張,帶了那一老一小回府!”

    “臨出門時,我吩咐的話聽清楚了嗎?”

    “聽清楚了!”

    “其中包括婦人和孩子嗎?”

    “沒有!”

    “甚好!”徐佑嘆了口氣,道:“總算相識一場,我也不虧待你,取五十萬錢,回吳縣去吧!”

    “小郎開恩!”

    履霜頓時急了,秀美的額頭重重叩下,血跡迸射四濺。左彣沒想到徐佑發這麼大脾氣,趕忙跪了下來,懇聲道:“郎君,此事我也有錯,願和履霜一同受罰,只求別趕她離開……”

    “你的性子我知道,做事從來只聽命令,不講私情,若不是履霜堅持,定不會帶這婦人和孩子回來。”

    徐佑極少動怒,此刻卻不得不大發雷霆,斥道:“我們自來了錢塘,面對的是何等兇險的局面?自保唯恐不能,哪裡還有餘力去庇護來自北朝的戰俘?她右臉的傷,分明是自殘來遮掩真正的身份,身份不明,如何敢擅自買回府中?這也罷了,偏偏還帶著一個小女孩,你發善心也好,一時糊塗也罷,怎麼不想想,那小女孩剛剛髫年,跟著我們,危險有多大?說不定明日就被暗箭射死在你的眼前,你想幫她脫離苦海,其實一轉頭又親手把她送上了死路!”

    “小郎,我知錯了,知錯了!”

    履霜泣不成聲,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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