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寒門貴子 作者:地黃丸 (連載中)

 
tanakh 2019-4-8 20:34: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2 106237
tanakh 發表於 2019-4-28 09:52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七十八章 臥虎司來人


    所謂雅集,也就是古代的文人社交圈,跟後世的文化沙龍差不多,但重要性不可同日而語。比如留名後世的三大雅集,東晉的蘭亭雅集,北宋的西園雅集,蒙元的玉山雅集。你可以不知道孫綽、郗曇、魏滂、孫統、李充,但你一定知道王羲之、謝安和《蘭亭集序》;你可以不認識王詵、李之儀、晁補之、陳景元、王欽臣,但你一定認識蘇軾、秦觀、米芾、黃庭堅和《西山雅集圖》;你可以不瞭解顧、楊維楨、張雨、倪雲林、張允,但你一定瞭解元四家中的黃公望、王蒙、倪瓚,以及張渥和《玉山雅集圖》。元詩至正年間,十分之一,成於玉山佳處,規模可見一斑。

    歸根結底,天縱之才總是少數,史筆細小尖尖,能夠丹書留名者,萬中無一。因此,雅集更像是一塊敲門磚,躋身進去,可以一躍龍門,身價百倍,可以詩詞唱和,互養時望,若是運氣好,更可以抱住某些人的大粗腿,一起青史留名。

    雅集,是一個圈子,外面的人想進去,裡面的人不想出來!

    以徐佑的名聲,就算義興徐氏依然是江東豪門,也沒資格參與這樣的盛事。現在家門傾覆,一文不名,別說列席,連在眾人身後旁聽的資格都沒有。

    顧允想把他往文人的圈子里拉,雖是好心,卻有些想當然了!

    徐佑搖搖頭,道:“飛卿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信呢,拿來我看!”

    “信在房裡,不過七郎看不看都沒什麼影響,因為我已經派人回覆顧允,此次錢塘湖雅集,七郎定會出席!”

    徐佑一愣,苦笑道:“理由呢?”

    “文人,至少比武人讓朝廷放心!”

    徐佑默然,許久後才嘆了口氣,道:“棄武從文,真的要跟徐氏劃清界限嗎……”

    “除此之外,七郎想要揚名,還有別的法子嗎?”

    “剛在錢塘安身,謀取名聲會不會太早了些?”

    徐佑其實早做好了棄武從文的準備,只是感覺現在就參加雅集有點不合適,沒有熬磨出文壇的名聲,空有顧允提攜也是枉然,說不得還要受到一些人的折辱。折辱也沒什麼,大不了反擊回去就是,可這樣一來,難免太高調,也難免會得罪人。對現在的徐佑而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七郎可還記得我之前說的那句話:時不我與啊……”

    徐佑望著何濡,一向灑脫詼諧的他此時此刻卻像極了悲春傷秋的老人,心知他擔憂壽限不長,若在完成夙願前一命歸西,將成終生憾事,死不瞑目!

    “好,出名要趁早,那就讓吳郡的文士瞧瞧,義興徐氏到底是不是三世不讀書的蠻子!”

    正在這時,一名部曲疾步進來,看到徐佑,趕緊下跪道:“郞主!”

    “起來吧!有事回稟,站著即可,不必屈膝下跪!”

    “諾!”

    他站起身,臉有懼色,低聲道:“剛才有人登門,說是司隸府臥虎司的人……”

    “什麼?”

    冬至赫然色變,不由上前一步,道:“李木,你再說一次,真的是臥虎司?”

    “是,他給我看了棨牌,確實是臥虎司的人!”這個叫李木的部曲沒有一絲猶豫不決,可見對自己親眼看到的東西十分肯定,不像有些下人唯唯諾諾,遇到事情模棱兩可,試圖逃避如果犯錯將要承擔的責任。

    細節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性格,而性格則可以決定這個人的命運!

    人的名樹的影,臥虎司三個字,讓人不寒而慄。冬至皺著眉頭,她負責情報,可被人上了門還不知曉為了何事,實在顏面無光,道:“小郎,孟行春安排在靜苑附近的兩個徒隸向來還算守規矩,一般不曾公開露過面。這次突然上門,恐怕有壞事發生……”

    “無妨,是禍躲不過!請他到前堂說話,我稍後就去!”

    李木應聲去了,何濡懶洋洋的打了個哈欠,道:“恰恰相反,我覺得不會是壞事,孟行春對七郎一直挺客氣,平白無故,沒理由來找麻煩!”

    “但願如此!”

    徐佑伸出手去,豆大的雨滴打在掌心,突然有些輕微的疼,道:“冬至,找風虎來!”

    一炷香後,徐佑淨了手臉,換了身黑色的麻布寬袍,收拾的跟普通齊民沒什麼兩樣,跟司隸府的人會面,儘量不要授人以柄。他帶著左彣走進會客的房間,看到眼前的人卻笑了起來,道:“王郎君,原來是你!”

    大堂中立著的人叫王復,徐佑跟他打過兩次交道,算是熟識了。王復施了一禮,道:“見過郎君!”

    “不必多禮,請坐!”

    分賓主坐下,左彣侍立在徐佑身後,履霜從外面端茶進來,然後退了出去。王複目不斜視,絲毫不為履霜美貌所動,徐佑問道:“剛從吳縣來?假佐身體可好?”

    “是,我昨夜才從吳縣動身。假佐安好,也讓我代他向郎君問安!”

    “有勞假佐費心了!”徐佑笑道:“我在錢塘終日無所事事,好吃好睡,身子骨可比假佐日夜操勞要來的康健。”

    王復陪著笑,道:“郎君武勇,天下人誰不知曉?假佐不擅武藝,要說康健,自然不能跟郎君相比!”

    能這樣自貶門戶,王復絕對是孟行春的心腹,徐佑伸手做出邀請的姿態,道:“你遠道而來,舟車勞頓,我特命下人備好薄酒,為郎君接風洗塵。請,這院子的後花園景緻尚可,足可一醉!”

    王復打心眼裡佩服徐佑,別人看到司隸府上門,就算不怕,也至少憂心忡忡,或者迫不及待的想要打聽來意,徐佑卻彷彿無事人一樣,還有興趣飲酒,果真如同假佐所言,此子非池中物。

    “郎君好意,我心領了,只是公務在身,不敢久留。等辦完假佐吩咐的差事,立刻就得啟程返回吳縣。”

    徐佑詫異道:“這麼急?”

    “沒辦法啊,州治要遷,官員要動,牽扯的何止百人千人?郎君可能不知,吳縣現在已經亂的不可收拾,臥虎司的人手不足,假佐恨不得把我們這些做下屬的,一人當十人來用,就是想在郎君這裡偷懶也沒這個膽子。”

    “你是假佐的得力幹將,自然要辛苦些。好吧,那這頓酒就先欠下,等日後有機會我再補請,說好了,下次可不能再推辭了!”

    “好,一言為定!”

    王復將手放入懷中,扭頭四顧,道:“請郎君屏退左右!”

    左彣不動如山,右手握劍,目光電射,冷冷的盯著王復探入懷中的手。王復眉心一聚,眸子裡閃過森森厲芒,但也只是那麼一瞬間,又悄然舒展開來。

    “郎君不要誤會,我沒有不信任左郎君的意思,只是假佐交代過,這件事不可入第三人之耳。”

    他的臉上堆滿了笑意,從懷中拿出一封信,上前幾步,畢恭畢敬的交給徐佑。都說臥虎司囂張跋扈,但王復這個人卻一向和善,只是不知道這種和善是真是假,或者因人而異。

    徐佑打開一看,僅有寥寥數語,說王復到錢塘公幹,順路過來看望老朋友云云。這封信的意義,只是告訴徐佑,王復確實是受命前來傳話,可以信任。想來以孟行春的嚴謹,真有什麼事情交代,也不可能明寫於紙面上,那樣既天真,又愚蠢。

    “王郎君不要介意,風虎只是擔心我的安危,有點疑神疑鬼!”徐佑笑著擺擺手,道:“風虎,你先下去,有事我自會叫你!”

    左彣抱拳緩緩退後,經過王復身邊時扭頭看了他一眼。王復只覺得如芒刺骨,全身不由繃緊,直到左彣消失在門外,才鬆了一口氣。

    一劍逼退席元達的人,果然不可小覷!

    “說吧,假佐有什麼吩咐?”

    “吩咐不敢當,假佐讓我懇請郎君,務必出席在十日後舉行的錢塘湖雅集!”

    徐佑心思電轉,顧允的邀請今日剛到,孟行春的手下就前後腳到了靜苑,其中的關節,細思極恐。

    “哦,原來此事假佐已經知道了?”

    徐佑故作苦惱,道:“顧府君不知出於什麼緣故,竟讓我一介武夫參加文人們的雅集,傳出去豈不成了天下笑談?萬萬不可,萬萬不可!”

    “假佐正是怕郎君有此顧慮,所以才命我連夜趕來錢塘傳話。假佐說了,文武並不殊途,文臣武將皆為朝廷肱骨,缺一不可。所謂雅集,又不是只能文人參與。此次錢塘湖雅集,據聞,大德寺的竺法言,天師道的都明玉都會出席,佛道兩家是世外之人,卻能高居其中,更別說郎君這樣的少年英傑。”

    王復的語氣裡對竺法言並不敬重,見微知著,可想而知在金陵城內,蕭勳奇和竺法慶應該也不怎麼對付。

    徐佑以手托腮,沈吟不語,神色十分的為難。

    “假佐還說,吳中文人多酸腐之輩,文不能下馬治國,武不能上馬治軍,百無一用,不需要太過忌憚他們。再者,以郎君的聰穎和氣度,若能出席雅集,定會一鳴驚人,到時候天下仰望,對郎君的將來也大大的有利。”

    嗯?

    徐佑猛然抬頭,道:“假佐真這樣說的?”

    王復點頭道:“正是,字字屬實!”

    孟行春究竟要幹什麼?

    徐佑被剝奪士籍,貶為齊民,是安子道金口玉言下的敕令,再無改弦更張的可能性。但孟行春話裡透著的意思,好像在告訴徐佑,好好養望,說不定將來還有一天能夠重返士籍。

    這是他為了利用徐佑,瞞天過海誇下的海口,還是真的秉承上意,給徐佑指出了一條鹹魚翻身的明路?

    “假佐派你來,總不會僅僅為了讓我參加雅集吧?”

    “這是最重要的事,當然,除此之外,假佐還想請郎君幫一個小忙!”

    “你說!”

    “請郎君在雅集上當眾折辱陸緒,不管是動武也好,辱罵也罷,總要讓他斯文掃地,在揚州士林再也抬不起頭來。”

    陸緒?

    號稱江東第一才子的陸緒?

    孟行是司隸府臥虎司的假佐,說好聽點是天子近侍,說難聽點不過一個走狗特務,跟陸緒這種根正苗紅的名士能有什麼過節?

    徐佑突然來了濃厚的興趣!

tanakh 發表於 2019-4-28 09:53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七十九章 三屍五鬼紫亂朱


    “怎麼,陸緒跟假佐有舊怨?”

    王復難掩訝色,道:“郎君竟然不知?”

    徐佑笑道:“我坐困錢塘,耳目伸不出靜苑之外,外界的事,知道的不多!”

    “是我疏忽了!”王復轉而露出憤恨之色,道:“陸緒狂悖之極,竟作詩隱射假佐,罵的極其難聽,其心當誅!”

    “哦?”徐佑確實不知這件事,道:“陸緒作的什麼詩?”

    王復欲言又止,徐佑頓時明白,陸緒這首詩罵的太狠,竟連複述一遍都不敢張口,道:“若是不便說,不說也罷。”

    王復苦笑道:“現在三吳士林中早已經傳開,假佐覺得羞慚,半月沒有出過房門了。再要不了幾日,整個揚州市井間就會盡人皆知,沒什麼不便說的。那日顧府君在公廨設宴,遍邀吳中名士薈萃一堂,假佐正好有公務造訪,席間因仰慕陸緒的才名,求他贈詩一首。陸緒若是對假佐心懷不滿,大可推辭就是了,卻偏偏拿話捧起假佐,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作詩譏嘲,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頓了頓,好不容易才吟出詩作,只是聲音幾乎低不可聞,道:“三屍五鬼紫亂朱,大夜彌天犬相鼠。武陵少年爭垂淚,寒門賤骨裘白狐。莫愁家貧母無金,奸佞媚主亦封土。妖星一發賊紛起,得之昇天帝不疑。自古聖賢皆薄命,未央宮門草盡枯。”

    徐佑聽的起了一身冷汗,文人殺人不見血,真是字字如刀,誅人誅心。三屍五鬼,以紫亂朱,將孟行春喻為狡詐的偽君子,大夜彌天來形容司隸府一手遮天,犬即是黃耳犬,而相鼠的典故出自《詩經》,此詩譏諷上位者最為直白,簡單粗暴,絲毫不留情面,曹植曾說竊感《相鼠》之篇,無禮遄死之義,那可是直接罵人去死的詩句啊。

    至於寒門賤骨,衣裘白狐,這是鄙視孟行春出身貧寒,卻讒譏媚上,連母親頭上的金飾,都是靠著無恥之尤的行徑得來的。

    陸緒是不是腦殼壞掉了?

    這何止是譏諷,分明打算往死裡得罪孟行春,簡直是勢不兩立,你死我活。本來罵人也就罵了,人在仕途,有朋友就有敵人,誰還能不被罵幾句?可罵人連人家貧寒的母親都拿出來說事,怪不得孟行春氣破了肚皮,竟一反常態,讓王復來錢塘找他密謀合作。

    徐佑不會當著王復的面點評陸緒和他的詩,逕自問道:“假佐如何得知顧府君邀我參加錢塘湖雅集?”

    “那日的宴請,本就是為了商議舉辦雅集之事,顧府君當場提議要郎君參加,遭到陸緒為首的三吳才子們的拒絕,差點鬧的不歡而散。後來,顧府君私下又和陸緒相商,不知怎麼說服了陸緒。假佐得到消息,知道以郎君的品性,肯定不願自降身份,參與這些腐儒們的聚會,所以才命我趕來求見郎君……”

    顧允為了拉他一把,真是煞費苦心,徐佑心中感激,端起茶杯,輕輕飲了一口,淡淡的道:“假佐要我如何折辱陸緒?以武勇折之,以詈言辱之?我是粗人,聽假佐的吩咐也沒什麼,但這樣得罪了三吳的文人士子,今後怕是再也難以出頭了。”

    王復顯然事先做好了準備,聽到徐佑的話,並不見絲毫慌亂,賠著笑道:“郎君是武道奇才,將來有望比肩三大宗師,跟陸緒等人楚漢相隔,本不是同行的人,就算得罪了也無關緊要。我家假佐在司隸府多年,深受蕭校尉的器重,日後升做司隸從事,執掌臥虎司也不是什麼難事。郎君若要出頭,陸緒文名雖盛,對你卻無絲毫助力,而假佐則不然。揚州諸事,都離不開臥虎司的監視,郎君如果有需要,我們可以做的,遠比你想像的要多得多!”

    徐佑眉頭緊鎖,反覆斟酌,看在王複眼中,還以為他委實難以決斷。這是人之常情,得罪一個普通文人不算大事,頂多被口誅筆伐幾日就了了,可得罪陸氏的陸緒,被他罵上一句,足以讓天下人皆知。這個時代的人講究清名,清名受污,前程無望,徐佑又不是蠢人,豈能不多想想利弊?

    “對了,瞧我這記性,差點忘了一事。前段時日職下們查一個案子,不小心查到了一個人的行跡,說不定郎君會感興趣!”

    徐佑故作遲疑,要的就是逼王復亮出底牌,孟行春想讓他對付陸緒,總不能紅口白牙上下一碰那麼簡單,道:“什麼人?”

    “百畫!”

    徐佑眼神微聚,身子卻不動,道:“她在何處?”

    “百畫被一寧州行商買走,這點想必郎君已經知道了。但郎君肯定不知道,那行商途徑益州時,一時不慎,竟讓百畫自行逃脫,現在去向不知,但應該尚在益州境內。”

    “臥虎司怎麼偵知她的行跡?”

    “我說了,是查一個案子時偶然發現,至於什麼案子,郎君就不必知道了!”王復笑道:“莫非臥虎司的情報,郎君還信不過?”

    徐佑心中激盪,對百畫被掠一事,他始終耿耿於懷,但苦於人力物力不足,沒辦法開展大規模的搜尋,此時聽到她的訊息,豈能不欣喜若狂?

    只不過他前世被人稱為狐帥,城府森嚴,輕易不會將情緒外露,道:“百畫失蹤,我確實掛念,但也只能為她祈福,別的做不了什麼。”

    王復的笑容僵在臉上,根據監視靜苑的徒隸的匯報,百畫雖是郭氏的棄奴,但徐佑對她頗有情誼,不惜為了她在周村大動干戈,可這會的表現似乎又不是那麼回事。

    他猶豫了片刻,道:“若是郎君有意,臥虎司願盡綿薄之力,在益州幫忙尋找百畫……除此之外,假佐還說,他欠郎君一個大人情!”

    人情債不好欠,更不好還,能讓孟行春反欠他一個人情,這筆買賣還算不錯。徐佑覺得王復的籌碼應該出的差不多了,嘆了口氣,道:“假佐這是要把我架火上烤啊,不過上次全仰仗假佐援手,才救了風虎一命,我早有意報答這份恩情,只不過假佐位高,等閒我也幫不了什麼忙……好,這件事我應下了,可假佐要答應我一個請求。”

    王復大喜,道:“郎君請說!”

    “如何折辱陸緒,由我做主。只要能夠讓他顏面無光,就算我完成了任務。”

    “好,一言為定!”

    親自送走王復,回到大廳,徐佑讓履霜去請何濡,等何濡前來,說了王復的意圖,何濡笑道:“我就說吧,孟行春派人來不是壞事!”

    徐佑沒好氣的道:“要我去找陸緒的麻煩,這還不算壞事?”

    “陸緒!”

    何濡語帶譏笑,道:“此子享有盛名太久了,久的讓他忘了世間還有一種東西,叫敬畏之心。目空一切,恃才放曠,早晚要吃大虧!七郎教訓教訓他也好,權當為陸氏磨礪磨礪他的棱角,陸氏的人若不是笨的無可救藥,應該會感激七郎的。”

    才子之所以成為才子,就是這種捨我其誰的自信,但才子之所以成不了政治家,也是因為這種唯我獨尊的愚蠢。

    履霜站在徐佑身後,俏臉含有憂色,道:“名僧曇千稱陸緒的詩、賦為天下二寶,論詩,吐語天拔,出於自然;論賦,歙風吐雲,簸蕩川岳。小郎若想折辱他,只能從詩、賦著手,切不可聽孟行春胡言亂語,真要動了武,才是自絕於江東,自絕於門閥,自絕於士林!”

    “文人雅集,談詩論賦為上品,動武未免焚琴煮鶴,大煞風景,智者不為。”徐佑苦笑道:“可要從詩賦入手,擊敗陸緒已屬不易,想徹底折辱他,更是難於上青天!”

    “若是容易,孟行春何必來找七郎?”何濡雙目朗然,道:“陸緒背靠門閥,勢力強大,偏偏又沒有出仕為官,孟行春從公從私都抓不到他的把柄,詩賦又冠絕江東,也不可能找人來跟他鬥文,所以想到了七郎。七郎在義興時義氣任俠,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性子急躁且暴戾,正好用來對付陸緒這樣油鹽不進的所謂名士!”

    “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孟行春打的好主意!”

    說白了,陸緒有背景,有才學,耍陰的耍狠的都對付不了他,只有徐佑這樣的粗人,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給他耍橫,才能出了孟行春的那口惡氣。

    “秀才遇見兵……哈,好多日不曾聽到這樣通俗有趣的言辭了!”說笑歸說笑,何濡在正事上從來沒有讓徐佑失望,道:“對付陸緒,要師出有名,不貽人口實,更不能給三吳士子們同仇敵愾的機會。”

    “計將安出?”

    “陸緒既然反對顧允邀請七郎出席,在雅集上肯定會有所表示。七郎可稍做退讓,示敵以弱,再略施小計,誘敵輕進,然後以牙還牙,一舉殲之。既讓他顏面掃地,又不能挾私報復,足可完成孟行春的託付,還能藉機為自己揚名。”

    “揚名?”

    “若要揚名,踩著陸緒的軀體,可以一步登天,還有什麼機會能比這更好呢?”

    “哪怕,我跟他無冤無仇?”

    “詩、賦二寶,他的名聲,就是跟天下所有想要揚名的人的冤仇!”

    徐佑灑然一笑,道:“無理也有三分膽氣,其翼你要是不做謀主,完全可以去做個遊俠兒,說不定可取唐知義而代之!”

    何濡大笑。

    履霜奇道:“其翼郎君剛才的話,彷彿像是兵法……”

    徐佑等何濡止住了笑,眼神大有深意,道:“這也是我想問的問題,記得剛認識的時候,你說要教我萬人敵。萬人敵,可是其翼的兵法麼?”
tanakh 發表於 2019-4-28 09:53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八十章 紫花樹下,阿彌陀佛


    我的兵法與先賢皆不同。

    這是何濡的第一句話。

    他的第二句話是:我的兵法,法不輕授!

    “七郎現在困居錢塘,面對的敵人只是一人、十人而已,尚不需要萬人敵。等到將來時機成熟,再相授不遲!”

    何濡賣起了關子,徐佑也不追問,他的腦海裡不知道裝了多少本兵書,但用兵之法,存乎一心,兵書只是紙上的智慧,想要運用到實戰中,不經歷幾場血淋淋的大戰是不行的。

    “方斯年的進展如何?”

    “一日千里!”

    方斯年盤膝坐在房內,雙目緊閉,她的氣息已經能夠在一個時辰內運轉一次大小周天。受想滅定禪功入門極難,普通人雜念太多,慾望太盛,很難做到御意至得無為的境界,可一旦入了門,三百四十三種變化就會越來越運轉自如,經過安般守意匯聚的真氣也越來越純正。

    徐佑望著方斯年的臉龐,依然黝黑如那日在由禾村中的初見,可又在恍惚之間,感覺到一陣身在世外的空靈!

    “七郎離開的這段時間,方斯年幾乎沒有出過門,日日夜夜都在入定修習。以她的心性和苦功,我看不出一年,應該可以入品了。”

    “不要驚擾她!”

    徐佑轉身出了屋子,何濡、左彣、山宗、履霜、冬至都跟著出來,站在廊下看著雨中院子裡枯敗的景象,別有一番萬物歸寂的雅趣,輕聲道:“入九品哪有這麼容易?當初秋分跟著我學了白虎勁,勉強算是能夠入九品下的高手了,但真正跟那些在江湖上摸爬滾打熬出來的九品武人相比,怕是一招也接不住。方斯年不能走秋分的老路,現在先把底子打牢靠了,之後要放出去好好歷練一番,才有望登上絕巔的那一天。”

    “七郎說的極是,像我在家中時不過區區八品,滯留三年,毫無寸進,無論怎麼努力苦練,都無濟於事。後來入了溟海,整日在刀尖上遊走,短短數年,實力突飛猛進,終於連破八品、七品的關隘,入了六品,成為天下數得著的高手了。”

    山宗洋洋自得,徐佑乜了他一眼,道:“你這六品太虛,在長河津口的船上,還不是栽在了秋分手裡?”

    他的這段糗事大家都知道,冬至故意打趣他,道:“驚蟄,你敗在秋分手裡,要不要認她做個師父啊?”

    履霜一笑,道:“這個提議好,我們跟秋分情同姊妹,是不是也能做個師叔?”

    山宗彷彿被鬼掐住了脖子,愣是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了,末了長嘆一聲,道:“我就知道,這是我一生的污點,再洗刷不去了!”

    “小郎,吃飯了!”

    秋分匆匆跑了過來,稚嫩的臉蛋看起來跟街上玩耍的小丫頭沒什麼兩樣,院子裡的眾人先是靜默,然後同時大笑不止。

    山宗同樣笑不可遏,對秋分,所有人都從心底裡喜歡。秋分茫然不知發生了何事,懵懵懂懂的樣子,又惹來哄堂大笑。

    正在這時,李木又匆匆來報,門外來一個婦人,自稱姓方,哭哭啼啼的,說要找徐郎君。徐佑一聽,奇道:“方繡娘?她來幹什麼?”

    履霜畢竟通達人情,知道徐佑不想跟方繡娘過多接觸,道:“小郎,我先去看看怎麼回事!”

    “也好,去問問,若是無甚要緊,就說我不在!”徐佑無奈道:“莫非都是神仙,能掐會算?我今日剛從紙坊回來,一波一波的人,還有完沒完?”

    過了一會,履霜回轉,腳步邁的飛快,湊到徐佑耳邊,低聲道:“蘇棠出事了!我讓方繡娘在外面候著,小郎見還是不見?”

    蘇棠?

    徐佑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這個名字了,印象裡那個有些傲骨又有些清雅的女子浮現腦海,說起來錢塘老百姓還在傳著兩人的風流韻事,真出了什麼狀況,不幫忙說不過去。

    “去吧,帶她進來!”

    方繡娘一進院門就跪了下來,淡黃色的襦裙濺了一地的污泥,道:“徐郎君,求你,救救我家女郎。她好心做善事,卻碰到了惡人,現在還被圍在鏡丘脫不得身。”

    “別急,起來說話。既然遇到惡人,為何不去縣衙報官?”

    履霜忙上前扶了方繡娘起身,讓她躲到廊下,大雨的天,渾身濕了通透,髮髻散亂不堪,看上去很是狼狽。冬至進到屋內拿了巾帕,為她擦去臉上的雨水,又找了對襟衫披在肩上,總算沒有太過失儀。

    “我去了,可守門的衙卒不讓我進,說縣令外出視事,不在衙內。又說錢塘大治,不可能有人光天化日調戲民女,罵我刁民誣告……”

    “竟有這等事?”

    徐佑尋思著陸會不在衙門辦公,又去了哪裡,口中問道:“杜縣尉呢?你家女郎和縣尉熟識,找他就是了。”

    這話其實有些不妥當,一個未出嫁的女郎,跟一縣的縣尉熟識,聽在外人耳中,難免以為語帶譏嘲,暗含深意。不過當下方繡娘六神無主,只顧著哀求,根本沒聽出來。履霜倒是察覺了,抬頭看了徐佑一眼,不知道他是有意諷刺,還是無意之失,只好裝聾作啞,閉口不語。

    若是別的男子,看到蘇棠這樣的才情美貌,恐怕早就費盡心思收入房中,聽聞遇險,正是救美的良機,獻慇勤還來不及,哪裡會出言譏嘲?可徐佑跟別人不同,他的志向和興趣,似乎從來不再女人身上。

    履霜被袁青杞送給徐佑時,心中豈會沒有覺悟?婢子也好,妓妾也罷,服侍主人枕蓆之間,那是題中應有之意,可徐佑知禮守禮,比老學究還要老學究,不是裝裝樣子,也不是欲擒故縱的把戲,而是真的謙謙君子,坐懷不亂。

    所以此時此刻,履霜猜不透徐佑的心意!

    或許,她也從來沒有猜透過徐佑的心意!

    徐佑哪裡想到,自己無意一句話,會讓履霜浮想聯翩。不過他這也不算口誤,只是下意識的把蘇棠當作了偉岸男子,正如她一直堅持的那樣,從女弟的自稱,到堅持獨立的生活,處處不讓鬚眉。

    “杜縣尉隨縣令外出,也不在城裡。我怕耽誤久了,女郎遭到不測,只好厚顏到靜苑求郎君救命!”

    徐佑不再遲疑,道:“風虎,你去挑三名部曲,和冬至,秋分一道隨我來,驚蟄在家裡照看好其他人。”

    “諾!”

    鏡丘在錢塘城西南,三面高山,中間平坦,山壁陡峭直立,如同明鏡高懸,故名鏡丘。此地荒僻,不在通衢大道上,一般沒人前來,坐在牛車上,徐佑問道:“蘇女郎為何往鏡丘去?”

    “女郎昨夜為一首殘詩徹夜難眠,直到凌晨昏昏睡去,夢到一仙人坐在鏡丘山頭,以手指山壁,忽有泉水自壁中出,淙淙不絕,因而今日應夢而來。不料看到許多匠人正在山壁間斧鑿佛像……”

    “什麼?造佛?”冬至嚇了一跳,道:“誰這麼大膽子,敢在錢塘造佛像?”

    徐佑笑道:“這有什麼不敢的?今日的錢塘不是天師道一教獨大的錢塘了,大德寺眼看就要矗立在錢塘湖畔,再來鏡丘劈山造佛,也不是不可想像之事!”

    “是!我總忘記如今天師道勢微……大德寺的和尚要想弘法,造佛倒是好處極多。”

    “不是大德寺的人,他們初來乍到,收買人心還來不及,豈會輕薄民女,讓僧衣染塵?”徐佑望著方繡娘,靜等她的答案。

    牛車中狹窄,又擠了四人,雖然離徐佑身子尚遠,可方繡娘的臉蛋始終緋紅,心口如鹿撞,不敢抬頭直視,道:“我也不知是誰家的人,但一個個粗眉怒目,不像什麼好人家。”

    “你們怎麼起的衝突?”

    徐佑有點無奈,方繡娘問一句才答一句,竟到了現在還沒說明白衝突的原因。方繡娘似乎觸到了怒火,呢喃的聲音也大了不少,道:“監工的人拿著鞭子,這麼大的雨不僅不讓人歇著,還死命的抽打那些鑿石的匠人。我們經過時恰好看到一人躺在泥水中,滿頭滿背的鞭痕,幾乎要斷氣了,那些惡人還不依不饒,往他的口中塞泥土取樂。女郎看不過眼,斥責了他們幾句,結果……結果……”

    又是不知深淺的莽撞,但徐佑無法責備這樣莽撞去伸張正義的女子。有時候,所謂城府,所謂練達,其實少了血氣,甚至也少了勇氣。沒有把握的事不做,不能完勝的仗不打,但有的時候,狹路相逢勇者勝,弱者,明知會輸,會死,也要拼盡所有的力氣,去反擊,去抗爭!

    死,固然可怕,但真正可怕的,是一個人因為怕死而退縮!

    徐佑有些欽服蘇棠,不為她的莽撞,為的是她面對醜惡時的不肯退讓!

    “再快一點!不要心疼牛,回去給你加雙份的錢!”

    “好嘞!”

    御者猛的扯了下韁繩,黃牛奮蹄疾馳,泥水飛濺,比起方才慢悠悠的晃蕩快了不少。只是雨天滿地泥濘,再快又能快到哪裡去?

    從鏡丘到錢塘,乘牛車大約要兩刻鐘,走路的話至少半個時辰。方繡娘見勢不妙,得到蘇棠的暗示,匆匆逃了回來報官。先去了縣衙,再去的靜苑,耗費了大概一個時辰。也就是說,等徐佑趕到,離事發時已經過去了一個半時辰,這麼長時間,或許蘇棠早就遇險了。

    只盼這幫人還知道王法無情,不要做的太過火了。方繡娘心急如焚,時不時的探頭出去看看到了何處,只是扭頭時偷偷瞧了徐佑,他閉目安坐,神態沈穩,不知為何,心裡也漸漸平復了下來。

    剛到鏡丘,遠遠的聽到嘈雜的聲音,數十人冒著大雨劈山採石,在山壁間攀繩上下,僅穿單衣,或者打著赤膊,一個個精神萎靡,疲憊不堪。還有七八個身著青色戎服的監工,拿著鞭子來迴游弋,看到不順眼的,抬手就是一鞭,不時有人發出痛苦的慘哼,夾雜在匠人們採石呼喝的口號中,聞之潸然淚下。

    “在那邊,女郎在那邊!”

    透過層層疊疊的雨簾,方繡娘先發現了蘇棠,徐佑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在山壁對面的一棵紫花樹下,圍著五六個同樣身穿青色戎服的人,蘇棠背靠在樹幹上,身邊依偎著兩個驚惶的婢女,手中握著一支金釵子,尖頭正對著秀頸,容色清冷,不可侵犯。

    “小娘子,都耗了這麼久了,你的小手酸不酸?”一人嬉皮笑臉的問道:“要不我幫你拿著?”

    他試探性的往前踏了一步,蘇棠手中的釵子立刻入肉了寸許,流出一滴鮮紅的血,在白皙如玉的脖頸中份外的刺眼。

    “我說過,誰敢往前一步,我立刻死在這裡!你們不要忘了,我也是好人家的女郎,真惹出了人命,你們全都得死!”

    “哎呀,我真是好怕!”那人油腔滑調,還學著女人的樣拍了拍胸口,轉頭對身邊的人道:“大夥說說,咱們怕不怕死啊?”

    “怕,怎麼不怕呢?”

    “我最怕死了,但比起死,我更好色!”

    “對對,色字頭上一把刀,不過這刀要砍爺爺的脖子,也得等爺爺玩過了你這小美人再說!”

    他們說的下流,卻沒人真的敢往前一步,調戲歸調戲,搞出人命就有些麻煩了。

    他們不怕殺人,但殺人要殺的隱秘。這裡雖然偏僻,可現場的人實在太多了,尤其那些匠人,別看這會都被鞭子抽的乖乖聽話,可保不齊會有人藏著心思去報官。

    所以蘇棠得以保住清白,讓他們投鼠忌器。只是這樣放了蘇棠和她的兩個婢子,也著實不甘,另一人對先前說話那人使了個眼色,悄悄轉到了紫花樹後,趁蘇棠被其他人的羞辱分了神,猛的前撲,想從後面抓住她的手,直接打掉金釵。

    然後……嘿,這樣嬌滴滴的美人,豈不是任兄弟們予取予求,*?

    他的嘴角抑制不住的冒出淫靡的笑意,腦海裡甚至都想好了等下輪流的順序,他立了這麼大的功,至少也得排第二……

    至於完事之後,蘇棠會不會羞憤自殺,這就不在他考慮的範圍內了。自殺?可能想不開吧,跟我們有什麼關係?被蹧蹋?誰他姥姥的看到了?說不定是偷了野漢子,又被拋棄了才自殺的。

    短短的一瞬間,他想好了怎麼玩弄這個美若天仙的女子,也想好了怎麼時候遮掩和推卸責任,可怎麼也想不到,會有人打破他的美夢!

    一道劍光從大雨中閃過,如同龍吟從天空挾帶雷聲而至!

    所有人的眼前都亮了一亮!

    咚!

    長劍穿過左肩,帶走了那人整條手臂,然後釘入樹身!

    紫花樹搖晃,金燦燦的紫花果落了一地。

    血水橫流,倒映出山壁間幾尊未成形的佛頭。

    寶相*,視眾生如草芥!
tanakh 發表於 2019-4-28 09:54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八十一章 大好頭顱,我來自取


    “啊,我的手,我的手……疼死了,苟老大救我,快救我……”

    斷臂的那人捂著傷口,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嚎,身子不停的在泥水中翻滾。眾人齊齊變色,大雨中看不清楚來了多少人,左彣已經閃進了人群中,先將兩名婢女扔向秋分,然後單手挽住蘇棠手臂,仿若無人,躍回徐佑身側。

    秋分習練白虎勁,力氣極大,接住兩個婢女不費吹灰之力。冬至和方繡娘急忙來攙扶,兩婢這會才晃過神來,撲倒方繡娘的懷中抽泣起來。

    蘇棠只覺身子一輕,騰空而起,再落地時,入目的是徐佑略帶關心的目光,心中有得脫險境的驚喜,卻勝不過故人重逢的那份歡愉。

    領頭的人反應倒快,扯著嗓子高喊一聲:“有賊人搗亂!弟兄們,執殳!”

    人群中的七八名監工立刻扔掉鞭子,從旁邊搭建的臨時茅屋中取出十幾支短殳,頃刻間聚集了快二十人,一人手執一殳,膽氣立刻硬了幾分。

    這時看清了來人,僅有五個男子,何止膽氣硬,連口氣也硬的不行,領頭的大哥將短殳一橫,指著徐佑,道:“哪裡來的死狗,敢管我苟髦的閒事?”

    “狗毛?”徐佑微笑道:“閣下取得的好名字,想必世代書香,家學淵源,不敢請教?”

    “你!”

    髦,寓意俊傑之士,苟髦跟高貴鄉公曹髦同名,是他花了好多錢才請一讀書人給改的名字,聽到徐佑滿懷惡意的調侃,氣的差點吐血,道:“上,都給我上!砍了他們一手一腳,為申四報仇!”

    說完就要往前衝,不料被人從後面拉住,苟髦回頭一看,道:“孫平,幹什麼?怕了不成?”

    “不……不是,大哥,這人好像……好像是徐七郎……”

    “哪個徐七郎,老子不認識。就是你們天天念叨、怕的要死的義興徐佑來了,今天也非打不可!”

    孫平一臉尷尬,道:“他,就是徐佑!”

    苟髦為之一窒,好一會說不出一句話,木然轉過頭去,看著徐佑問道:“你就是義興的徐七郎?”

    “不錯,正是在下!”徐佑沒料到在這荒郊野地也會有人認得他,道:“你們跟誰人做事?怎麼認得我的?”

    苟髦沒有做聲,孫平上前兩步,說話很客氣,道:“回郎君,我等本是跟著竇棄的,後來那個,那個鹿脯事發……竇行主流放之後,無處可去,就跟了唐行主……”

    “哪個唐行主?”

    原來是竇棄的手下,想必那夜在至賓樓裡打架的也有這個孫平,因此認得他和左彣。至於唐行主,徐佑心想,不會這麼巧吧,又是唐知義?錢塘縣人口雖然不多,可幾次三番都跟唐知義起衝突,也著實有點啼笑皆非。

    “唐知義,唐行主!”

    果然是他,徐佑笑了笑,道:“我跟唐行主也算是老相識了!”

    “是,郎君,今個的事其實是誤會,要不……”

    “孫平,閉嘴!”苟髦終於反應過來,管什麼七郎八郎,惹了他苟老大就是不行,道:“你慫個屁,義興徐氏早他媽的滅門了,只剩這麼個貪生怕死的狗東西,有什麼好怕的?我就不信,毛都沒長齊全的黃口小兒,天大爺一口氣就能吹跑,還六品?呸,糊弄誰呢,要不是以前有徐氏給撐腰,人人怕你三分,你能入的了九品榜?還六品,連隻雞都殺不死的廢物!真有這個本事,怎麼不去報仇啊?啊?”

    “放肆!”

    左彣大怒,正要上前教訓教訓這個口無遮攔的傢伙,徐佑擺擺手,笑道:“無妨,徐氏犯了國法,受到朝廷懲戒,那是應得的。滅門?苟兄沒有說錯。只是報仇?哈,你讓我找太子報仇?苟兄,單單這句話,就能要你滿門老幼的腦袋,你信不信?”

    苟髦又是一窒,大冷的天,額頭卻似乎要流出來汗水,重重的跺了下腳,道:“原來六品高手,是用這一張利口吹出來的。來來來,有種跟我單打獨鬥,贏了,我這大好頭顱由你拿去,輸了,老子也不要你的頭,只要你跪下來罵三聲義興徐氏都是死狗就行了。”

    左彣身後站著三名部曲,李木、吳善、嚴陽,這三人中李木的身手最好,聞言踏前一步,抽出腰間長刀,道:“憑你也配跟郞主交手,讓我來會會你!”

    苟髦揚天狂笑,短殳握在手裡,緩緩斜指李木的胸口。

    剎那之間,氣勢驟變!

    徐佑似乎發現了什麼好玩的事,眼眸裡溢出笑意,道:“我說呢,這麼不怕死,原來你已經通了水火關。”

    習武人雖多,可通過水火關的萬中無一。當初左彣跟竇棄交過手,他也只是勉強通了水火關而已,不知從哪裡學了幾手刀法,在錢塘地界就足以橫著走了。在由禾村,左彣雖然沒跟唐知義動手,但看他步伐體態,修為尚不及竇棄,卻也能夠統合錢塘的遊俠兒,成為一縣的行主。

    這個苟髦,單論實力,估計不在唐知義之下。看他的脾性,也不像是肯屈尊的人,這樣說來,要麼他是劉彖的私人部曲,跟唐知義沒什麼關係,要麼他在不久前才剛剛通了水火關,所以才自大如此。

    就如同一隻螞蟻,始終推不動一塊拳頭大小的石塊,等它千辛萬苦變成了一隻狗,輕而易舉的就能咬起石塊,自信心頓時爆棚,卻不知道在它的頭頂上,還有盤旋的雄鷹和瞄準雄鷹的獵手。

    苟髦一驚,徐佑僅僅從他的起手勢就看出了深淺,這份眼力委實可怕,難道傳言是真的,眼前的少年果真入了六品?不,不會的,他只是虛張聲勢……想想自己,沒日沒夜的練功,費了多少心血,花了多少時間,才在七日前練通了水火四關,徐佑區區少年郎,面白無鬚,嬌嫩的跟婦人一樣,憑什麼能夠入六品?

    絕無可能!

    “有膽子就自己上,別讓手下的人送死!”

    “李木,退下!”

    李木握刀的手緊了一緊,知道徐佑是怕他打不過苟髦。確實,只看對方的氣勢,他就不是對手,可主辱臣死的道理,他身為部曲,還是知道的。正要鼓起勇氣再次請戰,徐佑拍了拍他的肩膀,溫聲道:“不是信不過你,只是他辱我徐氏滿門,你說,他的頭顱,是不是該由我自取?”

    李木感受到徐佑的關懷和體貼,既保全了他,也不傷他的臉面,眼眶一紅,胸口幾乎要爆裂開來,大聲道:“是!該由郎主自取!”

    “好,借你的刀一用!”

    李木單膝跪地,鄭重其事的將腰刀雙手奉上,徐佑接過,用手指輕輕拂過刀身,寒光映照,比徹骨的冬雨更冷了三分。

    “苟兄,我只一刀,取你的頭顱!”

    苟髦未戰先怯,但怎麼也不信徐佑能一刀奪命,道:“來,讓老子看看你的刀,是不是跟你的口舌一樣的利!”

    蘇棠的俏臉一陣陣蒼白,在她的眼中,徐佑柔弱,苟髦粗壯,兩人以性命相搏,徐佑絕無勝算。此事因她而起,無論如何不能讓徐佑受到傷害,剛要開口制止,卻被左彣發現,示意冬至用手摀住了她的檀口。

    冬至雖然擔憂,但也知道徐佑從不冒險,極低的聲音說道:“安靜些,不要讓小郎分神!”

    秋分沒有注意到這些,她的視線一直停留在徐佑的背影上,指尖幾乎掐入了肉,恨不得能夠代他上場。

    但小郎說的對,苟髦無禮,辱及先人,身為徐氏唯一存活於世的子孫,不迎戰,於死人何異?

    左彣瞧她太過緊張,站到身側,悄悄的鬆開了手,手心中藏著四枚小石子。秋分眼睛一亮,想起方斯年最擅長擲石捕獵,立刻明白了徐佑和左彣的謀劃,緊繃的心弦這才放鬆了少許。

    腰刀垂下,刀尖指地,徐佑緩步上前。苟髦不敢大意,雙眼一動不動的盯著徐佑的肩,不管怎麼出招,先動的總是肩膀,他在市井間廝混,跟人打了無數的架,這一點最有經驗。

    兩人相隔十五步!

    孫平只覺口乾舌燥,濕透了衣服的雨水也無法抑制這種從心底深處發出來的驚恐。他沒見過徐佑出手,但在至賓樓裡親眼目睹左彣是怎樣憑藉一人之力,將他們數十人打的雞飛狗跳,如果不是左彣手下留情,他相信,那夜沒有一個人能夠活命。

    九品榜,是武人的廟堂,正如官大一級壓死人,品高一級,實力完全壓制,徐佑如果真是六品,殺一個苟髦,跟踩死一隻螞蟻沒什麼兩樣。

    雖然,現在這只螞蟻,已經變成了惡狗!

    十步!

    苟髦的短殳僅五尺許,沒有徐佑用的腰刀長,主動出擊未必站得到便宜,所以他在等,等徐佑走進五步之內。

    五步內,一個縱身,就可以將短殳刺入他的胸口!

    九步,八步,七步!

    六步,五步,

    就是此刻!

    苟髦全身聚氣在短殳上,周身外的景緻攸忽遠去,連綿的雨線似乎都靜止在了空氣中一動不動,他的氣機、精神、步伐完美的融合,正要刺出畢生最有殺傷力的一殳。

    陰交、氣海、石門、關元同時一痛!

    砰!

    彷彿注滿水的缸體瞬間碎裂開來,苟髦神色劇變,剛要開口慘叫,刀光劃過了脖頸。

    大好頭顱,我來自取!
tanakh 發表於 2019-4-28 09:55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八十二章 見官


    這次帶來的三個部曲,李木沈穩,吳善機靈,嚴陽惇厚,看到苟髦授首,眾遊俠兒心驚膽顫,吳善馬上擎刀上前,大喝一聲,道:“還不棄殳?要隨這狗才同死嗎?”

    孫平早就喪了膽氣,看著眼前明晃晃的刀尖,撲通跪了下來,俯首雨水滿溢的泥坑裡,顫聲道:“郎君饒命!”

    咚,咚!

    一支,兩支,三支……短殳散亂了一地,所有人毫無反抗,棄械投降。李木使了個眼色,吳善心領神會,將地上的短殳收集起來,放到一側看管。沒了武器,這幫人就是沒牙的兔子,嚴陽找來繩索,把他們背縛雙手捆了起來,以防再有反覆。

    左彣走到苟髦的屍體旁,佯作洩憤,用劍在他腹間一絞,順勢取走了破入體內的四粒小石子,這樣就算最精明的仵作驗屍,也看不出來任何破綻了。

    山壁旁的匠人們早看傻了眼,一個個呆立不動,既不敢逃,也不敢做聲,木然如行屍走肉。徐佑現在顧不得他們,將孫平帶到旁邊的茅屋裡,問道:“唐知義為什麼要在此地鑿佛像?”

    “不是唐行主……是劉,劉郎君……”

    “劉彖?”

    徐佑皺了下眉,這個答案並不出乎意料,開鑿佛像是一件極大耗費人力財力的事,唐知義沒這個境界,也沒這個財力。孫平嚇的又要下跪,徐佑伸手制止,道:“你不要怕,我只誅首惡,餘者不究,先將此事的前因說明白了。”

    “是,是!我知道的也不多,只是聽行主說……”

    原來劉彖幼年喪父,孤苦無依,一朝衣錦還鄉,存心要揚眉吐氣,加上為了祭奠亡父的在天之靈,準備在鏡丘的山壁間鑿出七七四十九尊佛像,但工期卻趕的異常的急,嚴令在明年四月初八浴佛節時完工。所以唐知義糾集了一大幫遊俠兒,驅使匠人如牛馬,動輒鞭打辱罵,沒日沒夜的鑿石劈山,苦不堪言。

    這些匠人有從人市買來的奴隸,有無籍無戶的流民,也有朝廷欽定的匠戶,或生死操於人手,或懼怕遊俠兒的淫威,或習慣了逆來順受,雖然被奴役的極慘,卻沒人敢於抗爭。

    徐佑讓孫平找了兩個平素裡有些威望的匠戶,但都是臉色蒼白,跪地不敢抬頭,支支吾吾,戰戰兢兢,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不過,徐佑最擅長跟人溝通,溫聲和語,寬慰有加,很快讓他們平靜下來。然後吩咐秋分和冬至等去燒點熱水,讓方繡娘幾人熬些粥湯,這間屋子是遊俠兒的據點,裡面過鍋碗灶具一應俱全。等熱乎乎的粥湯下肚,渾身暖和起來,再問他們,說話終於流利了許多。

    “你們不是應該在百工院服役嗎,怎麼來給劉彖造佛像?”

    “回郎君,小人也不知,院裡派了我等十四人來此造佛,說可以抵免官府的差役。”

    徐佑問了左彣有關楚國的匠戶制的情況,心中有了成算。匠戶和兵戶、吏戶、雜戶、樂戶、佃客、部曲等都屬於賤民,匠戶世代從事營造﹑紡織﹑軍器﹑工藝品等各種手工業生產﹐父死子繼﹐役皆永充,由百工院直接管理。匠戶們每日絕早入院,抵暮方散,除了官府發放的鹽米之外,沒有其他任何收入,還要承受各級官吏的蠶食,生活很是艱難,時不時的還會發生典質子女之事。他們的身份屬於農奴,按照朝廷律法,不能被自由人僱傭,也不能自由出賣自己的生產品,但鑑於國情和傳統,各種潛規則橫行,百工院的官吏們常常私自役使匠戶們給士族和富商做點手藝活,從中撈取好處,上頭大都睜隻眼閉隻眼,一般不予深究。

    但是,嚴格來說,劉彖沒有資格僱傭這些匠戶來鏡丘造佛,完全是違法行徑!

    “方才死了人,你們都在現場,怕是無法善了,不如隨我回縣城去見官。”兩匠戶手腳一顫,捧著的湯碗摔倒地上,啪的粉碎,蒸騰的熱氣轉瞬消散而去。

    徐佑忙安撫道:“不要怕,人是我殺的,跟你們無關。只是回去做個見證,把你們看到的一切實話實說即可。這樣一來,簽字畫押,依律結案,官府的人再不能以此來要挾你們。”

    兩人中那年長的畢竟多吃了幾斗米,見識要明白些,知道徐佑其實是為了他們好,人命案子,當面鑼對面鼓的弄明白了,可免去日後無窮無盡的麻煩,跪下來磕了個頭,道:“我們願隨郎君見官。”

    “好,起來吧,讓其他人收拾器具,先來屋內避避風雨。你們兩人簡單休息下,隨我動身回城。”

    跟著徐佑回城不單單兩名匠人,還有孫平等十幾個遊俠兒,苟髦的屍身也用破葦席裹了,也一併押回城去。在眾人忙碌安排的時候,徐佑走到茅屋外面,左彣陪侍在側,他輕笑道:“我當時在想,要是你沒有出手,今天這個臉可就丟的大了。”

    “我聽郎君特意點出苟髦通了水火關,就已明白郎君的意圖。還好,幸不辱命。”

    經歷了這麼多事,兩人的默契不說通融無礙,至少合作無間,徐佑轉過身,突然道:“身上帶錢了嗎?”

    一行人浩浩蕩蕩,直到天色將暗才抵達縣衙。守門的衙卒認得徐佑,忙不迭的迎了過來,問明瞭事由,為難道:“好教郎君得知,明府此刻真不在府內。”

    “去哪裡了?幾時方回?”

    “這個……”

    徐佑咳嗽一聲,左彣擋著身後諸人的目光,從懷裡掏了百文錢遞了過去。衙卒頓時笑逐顏開,偷眼瞧著徐佑,見他微微點頭,趕忙收了錢,湊過來低聲道:“去了大德寺……”

    大德寺?

    徐佑稍微走了走神,這時候陸會去大德寺幹什麼,衙卒繼續道:“好似那邊出了點事,明府被和尚們請去斷訟。”

    這就稀奇了,大德寺是佛門在揚州擴張的根本,竺法言親自坐鎮,能出什麼案子,竟勞駕陸會去斷訟?

    徐佑沒有再追問,這衙卒知道的不多,問也問不出什麼內幕,道:“杜縣尉呢?”

    “縣尉也同明府一道。”

    “李縣丞在不在?”

    “縣丞近來身體不適,已經快半月沒來視事了。”

    徐佑無語,殺了人想投案都沒地方投,道:“畢竟出了人命,還有這麼多人聚在一起,耽誤了怕出亂子。你看能不能派人去大德寺請明府回來一趟?”

    “這樣,我馬上找黃賊捕稟告,由他作主,郎君覺得如何?”

    上次那個鄭賊捕得罪了徐佑,被顧允拿下,換成了黃賊捕,徐佑還沒有打過交道,不過今日的事正歸賊捕管轄,找他也是找到了正主。

    “也好,你去吧!”

    “是,郎君稍候!”

    衙卒正要離開,聽到人群後傳來人聲,道:“爾等為何在衙前聚眾?”

    徐佑回頭,看到一人從牛車上下來,梁冠、黑裳、素革帶、烏皮履,正是縣令的官服,拱手施禮,道:“見過明府!”

    陸會身材適中,臉龐紅潤,雙眉彎彎如勾,將昏黃的眼珠點綴出幾分謔態,唇上留著兩道淡淡的鬍鬚,單從樣貌而言,算不得出眾,但也不算稀鬆平常,至少讓人看一眼,就能記在心裡。

    在古代做官,長的相貌堂堂是很佔便宜的,不過相貌是爹媽給的,真長的不帥,也得有點個人特色,這樣容易在上司和皇帝面前混個臉熟。

    “你是?”

    杜三省跟在牛車旁,先對徐佑笑了笑,然後恭謹說道:“明府,這位是徐佑,義興徐七郎!”

    “哦,是你啊,久仰久仰!”

    陸會神情冷淡,掃過門前烏壓壓的人群,不耐煩的道:“七郎率眾叩門,可是有什麼冤情要訴?”

    徐佑擺了擺手,道:“抬上來!”

    吳善和嚴陽抬著破席放置於地,解開草繩,苟髦的屍身顯露出來,頭顱擱在胸口,眼珠子外凸,從上到下滿是血污,真是說不出的驚怖。

    “啊!”

    陸會冷不防看到這個畫面,臉色大變,踉蹌後退幾步,要不是杜三省眼疾手快,扶住了他的胳膊,恐怕立刻就要出醜。

    “徐佑,你好大膽子!”

    陸會緩了緩神,氣急敗壞,指著徐佑斥道:“竟然敢用死人戲弄本官,來人,給我拿下!”

    “明府息怒!”

    左右衙卒沒人動手,齊齊望著杜三省。杜三省好言勸道:“徐郎君的為人我是知道的,絕不敢對明府稍有不敬,此事定有內情,何不聽他解釋解釋,若真的心懷叵測,再行發落不遲!”

    陸會胸口起伏,怒視徐佑,好一會才勉強同意,道:“也罷!我先回府,你帶他們到大堂候著。”

    “諾!”杜三省滿臉堆笑,道:“明府請!”

    “哼!”陸會甩了甩袍袖,邁步要走,猶豫了一下,繞過了地上的屍體,快步消失在衙門之後。

    “縣尉,看來明府對我很不滿啊!”徐佑心知肚明,陸會今日發作,不單單因為苟髦的屍體,而是之前幫詹泓出頭,折了陸會的面子,他憋著一肚子氣,終於挑在今日借題發揮發作了出來。

    杜三省一笑,道:“沒有的事,明府前日還同我說起七郎,讚不絕口呢!”

    “真的?那我就放心了!”
tanakh 發表於 2019-4-29 18:06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八十三章 造佛以弘法


    足足過了半個時辰,陸會收拾停當,換了便服,先把徐佑和杜三省召到二堂,仔細問了緣由。杜三省之前已經聽徐佑說了經過,氣惱道:“光天化日,竟敢欺辱良民,真是膽大妄為。七郎殺的好!”

    陸會皺著眉頭,似乎在心中盤桓什麼,好一會才勉強說道:“昇堂吧,將諸人帶上來,等我問過之後再做處置!”

    審訊過程沒有波折,孫平等人早被徐佑嚇破了膽,沒有勇氣說謊,加上蘇棠這個苦主往那一站,引人側目的美貌足以證明苟髦有犯罪動機,另外還有兩名匠戶做證人,陸會就算想找徐佑的麻煩也無從找起,末了沒有當堂宣判,只是將孫平等人暫時押監待訣。

    徐佑沒有做聲,瞧了杜三省一眼,杜三省微微搖頭,也沒有說話。倒是蘇棠忍耐不住,提出異議,道:“縣令可是覺得案中另有內情,需要時日繼續察詢?”

    “不是!”

    “既然如此,為何不現在還民女一個公道?”

    陸會的目光在蘇棠的俏臉上打了個轉,一直陰沈的臉上浮現出幾分和顏悅色的笑容,道:“死者乃商人劉彖的部曲,依律家奴犯法,主人也要到堂聽審。本縣心如明鏡,絕不會徇私,小娘子可回家靜候。你的公道,包在本縣身上!”

    這番話不倫不類,實在有損官威,杜三省乾咳一聲,道:“蘇棠,明府如何斷訟,豈是你能過問的?先回去歇息,好生將養,此案案情一目瞭然,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是!”蘇棠盈盈一禮,道:“民女告退,靜候佳音!”

    臨行時悄然回眸,秋水泛波,不經意的掃過徐佑,垂首顧盼之間,說不盡的嬌羞與動人。徐佑隨即起身告辭,陸會將兩人的小動作看在眼中,眉心掠過一絲戾氣,笑道:“不急,七郎先留下,我還有話同你說。”

    吩咐李木等人和蘇棠先離開,單留左彣隨侍左右,徐佑被陸會請進後院的三層主樓,經過門口的銅鏡時,突然想起跟顧允在此宅中把手言歡的場景。

    靠東側的房間光線好,冬暖夏涼,是歷任縣令會客的地方。裡面坐著一人,瘦弱高挑,但面目堅毅,眼神沈穩,透著久歷風霜的世故和精明!

    徐佑沒想到會遇到不認識的人,微微愣神,笑著點點頭算作招呼。

    “兩位想必沒有見過面,我來引薦一下,這位是聚寶齋的掌櫃劉彖,這是徐佑,義興的徐七郎!”

    徐佑無論如何沒有想到,竟然在這裡遇到劉彖。他心思電轉,立刻明白之前陸會藉口換衣服,已經派了人去通知劉彖前來,只是公堂上鐵證如山,沒有爭辯的可能性,所以劉彖沒有出面,而是等在*,準備私下裡做交易。

    “久仰郎君大名,在下早想登門拜訪,只是近日被瑣事纏身,耽誤了。今天托明府的福運,終於得償所願!”

    劉彖放聲一笑,既不張揚,也不諂媚,讓人感覺他的真誠和豪爽。徐佑心中一凜,之前對劉彖的認知太過片面,唐知義固然蠢,可此人卻不簡單。

    “區區賤名,何足掛齒,劉郎君過譽了。”表面文章,徐佑最是擅長,笑的人畜無害,道:“這段時日倒是經常聽到劉郎君獨自闖蕩廣州的不凡經歷,徐某打心眼裡欽佩。”

    劉彖從一文不名到腰纏萬貫,放到後世幾乎可以成為勵志明星,但在楚國,在這個時代,講究的是出身和門第,徐佑這樣說,有點當面揭人瘡疤的意思。

    劉彖笑容一斂,道:“是不是有人給郎君嚼舌根?我知道,因為四寶坊那個老狗,郎君對我有些誤會。今日當著明府的面,不管誰對誰錯,我先向郎君道歉。”

    說著屈膝一跪,雙手交疊行了拜禮。徐佑眼神微聚,劉彖能屈能伸,跪的乾脆利落,他也不好表現的欺人太甚,側身讓過,伸手攙扶,道:“些許小事,不敢受郎君一拜,快請起來!”

    入手處猛的一沈,劉彖的身子如同鐵鑄,紋絲不動。徐佑反應極快,攸忽縮回了手,長身玉立,唇角含笑,道:“劉郎君原來想試試我的功力……”

    陸會不懂武功,滿眼疑惑,在兩人身上打轉,道:“七郎說什麼?”

    劉彖有些尷尬,跪在地上,起也不是,不起也不是。他聽聞徐佑一招殺了苟髦,震驚之餘,也想試試徐佑,看他是不是如同傳說中的少年武道天才。但剛才一觸即分,不僅沒有探知徐佑的底細,反而搞的自己進退兩難。

    徐佑淡淡的道:“這個明府就要問劉郎君了!他淵渟嶽峙,不動如山,我功力淺薄,怕是扶不起來。”

    陸會終於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不悅的看了眼劉彖。他自降身份,請徐佑到後院私下商談,為的是安撫和收買,以免誤了鏡丘佛像的工期,可不是讓劉彖來肆意賣弄的。

    劉彖臉皮倒也夠厚,沒人扶就自個起來,只是再笑的時候,渾沒了剛才刻意營造的灑脫風姿,歉然道:“徐郎君誤會了,我這點微末伎倆,哪裡是郎君的對手?如何大膽也不敢撩六品高手的虎鬚,那不是自取其辱嗎?”

    徐佑懶得跟他糾纏,道:“明府召我同行,定是有事吩咐,還請直言!”

    “坐坐,坐下來慢慢談!”

    等徐佑入座,陸會猶豫一下,有些話本來應該由劉彖先說,然後他再敲敲邊鼓,量徐佑也不敢不從。只是劉彖自作聰明,和徐佑鬧的有些不快,沒辦法,只能由他親自上陣了。

    “七郎跟蘇棠是熟識嗎?”

    徐佑笑而不語,陸會初來乍到,沒聽過之前那些緋聞,劉彖接話道:“明府有所不知,徐郎君跟蘇女郎何止熟識,兩人稱得上天作之合……”

    他的表情和語氣都透著幾分下流的曖昧,陸會暗哼一聲,不易察覺的皺了皺眉頭,道:“這樣就好辦了!七郎,今日的事,若是細查,牽扯到的人太多。既然蘇棠沒有受到傷害,苟髦也以命償之,不如……”

    他言猶未盡,但凡識趣的,聽到這裡,肯定會說一句任憑明府處置,但徐佑不知道是聽不懂,還是故意裝傻,依舊沒有開口。陸會心中升騰起怒氣,他肯好言勸說,已經給足了徐佑面子,義興徐氏,破敗門閥,還擺什麼臭架子?

    “不如郎君和蘇女郎分說厲害,讓她撤了訟案,我另外奉送五千水粉錢,咱們兩清了如何?”

    劉彖適時開口,打破了屋內的僵局。徐佑沈吟片刻,道:“蘇棠性子烈,在堂上竟敢質問明府,可見一斑,我的話她未必肯聽。至於苟,賤民之屬,死不足惜,難以彌補蘇棠受到的傷害。不過,如果明府真有什麼不得不撤訟的理由,我想,她知書達理,深明大義,絕不會讓明府為難。”

    “如此甚好!”陸會也不避諱,或者說他並沒有把徐佑真正放在心上,道:“開鑿鏡丘佛像,雖是劉郎君為了祭奠雙親、慰藉祖先的孝行善舉,但也到大德寺徵求了幾位高僧的意見,至於選址和佛龕的形態更是由大德寺的高僧經手設計。鑑於劉郎君虔誠向佛,造佛像的具體花費用度,大德寺也出了一大部分。而本朝以孝治天下,縣府念及此為不可多得的教化人心的好事,所以指派了百工院的一些匠戶給劉郎君驅使。不幸發生了今日的衝突,如果蘇女郎堅持追究,孫平等人被問罪事小,百工院的匠戶卻必須離開,正在開鑿的佛像也得暫時中止。這樣一來,四十九尊佛像無法趕在明年浴佛節前完工,也無法在大德寺建成時為弘揚佛法盡一份心……七郎,你要明白,鏡丘佛像已經不僅僅是劉郎君的一己私事,而是牽扯到了大德寺弘揚佛法的決心和本縣敦行教化的政令,蘇棠揪著不放,於人於己,都沒有好處!”

    徐佑恍然大悟,劉彖真是好籌謀,以他的能力,自然不足以開鑿這麼大規模的佛像。但是老話說的好,只要肯動動腦筋,辦法總比困難多。他先是投其所好,攀附了大德寺的粗腿,以信眾自居,揚佛法為名,拉來了大筆贊助。又通過大德寺說服陸會違法出借百工院的匠戶,名義上為了利用官家匠戶的精湛技藝,其實將陸會也牢牢的捆在了一條船上。

    有大德寺的財力,又有錢塘縣的人力,劉彖幾乎是空手套白狼,不僅實現了祭奠亡父母的心願,還跟大德寺和陸會有了過硬的交情,簡直一石二鳥,妙不可言。

    厲害,厲害!

    徐佑神色如常,可心中卻佩服之極,不說別的,單單從造佛這個切入點著手,將不可能變成可能,眼力、心計、膽魄和世故缺一不可。

    可是看著眼前的劉彖,甫一見面,就按捺不住試探他的武功,城府和修養差了些,實在不像是這麼了不得的人物,說不定在他背後還藏著高人。

    徐佑突然發現自己犯了一個錯誤,那就是低估了劉彖,這次回去,必須讓冬至加大對聚寶齋的情報投入。

    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

    而他,對劉彖的瞭解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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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八十四章 搬石砸腳


    佛宗現在氣勢如虹,不管朝中還是民間,屬於能夠橫著走的狠角色,誰都惹不起,誰都不敢惹,徐佑也不例外。

    另外,他也沒打算跟陸會馬上翻臉,所以很爽快的答應了這個看上去有點不合理的要求,承諾讓蘇棠明日來縣衙撤訟,徹底揭過此事。反正前前後後只死了一個苟髦,傷了一個還不知名姓的人,部曲的命賤如牛馬,死就死了,傷就傷了,沒有人在意。比如那個斷臂的傢伙,徐佑沒提,孫平等人沒說,劉彖估計也早忘記了還有這麼一個人,就跟完全不存在一樣。

    人命之賤,由此可知。

    說完了正事,徐佑和陸會辭別,劉彖同時告退,兩人結伴走到縣衙門口的台階上,他突然停下腳步,轉身看著徐佑,露出幾分玩味的神色,道:“顧府君要在錢塘湖畔舉辦雅集,聽說徐郎君也將受邀出席?”

    “你的消息很靈通嘛!怎麼,劉郎君對雅集也感興趣?”

    左彣候在台階下的柳樹旁,看到劉彖接近徐佑,唯恐發生意外,正要快步過來,徐佑以目示意沒有危險,讓他待在原地別動。

    “我是什麼東西,怎能有這個榮幸?”

    劉彖說話時喜歡自貶,這樣的人以身份卑微為恥,內心深處卻往往將自尊看得比命都重。他侮辱自己,那叫自嘲,可要是別人敢有樣學樣,就要結下死仇了,道:“只不過蒙陸明府恩賞,此次雅集所需的筆墨紙硯等一應用具,皆由我聚寶齋提供。郎君的灑金坊自然是好,這次卻只能旁觀了。”

    他說的若無其事,可眼睛卻仔細盯著徐佑的臉。徐佑心中一動,故意流露出夾雜著懊惱、羨慕和嫉恨的表情,又幹咳兩聲做掩飾,道:“聚寶齋剛剛成立不久,郎君可有足夠人力來應對?要知道雅集多達數十人參加,文人墨客,寫詩作畫,所需的紙墨不是小數。”

    劉彖笑了起來,道:“如今錢塘乃至周邊數縣的熟練紙匠和麻利小工都在聚寶齋,連夜趕工,加上庫存,數千張紙總造的出來。”

    “只是這天氣……十日時間,來得及嗎?”

    徐佑用腳碾了碾地上的泥濘,一天的滂沱大雨,這會變成了綿綿的雨線,冬日本來就少放晴,碰上雨雪,紙坊的活都得停下,看今個的樣子,沒有三五日很難見到太陽。

    劉彖其實心中也在打鼓,陸會讓他準備兩萬張紙備用,而不是撒謊騙徐佑說的幾千張。雅集再怎麼揮霍,也用不了這麼多,其中一大部分在集會結束之後將裝進陸會的私囊,價值以三十萬錢計。

    以紙納賄,被稱為雅賄,雖帶了雅字,實際上還是受賄,屬於嚴重違法的行為,歷朝歷代都以重刑防範,輕則流放,重則殺頭。可這種事之所以古往今來屢禁不絕,就是因為權力在手,搜刮財物太過簡單容易。比如劉彖想要通過這次雅集打響聚寶齋的名號,必須徵得陸會點頭同意,才能成為獨家供貨方。於是,陸會上下嘴皮子一碰,千張紙變成萬張紙,輕而易舉的拿到了額外的三十萬錢,填充了個人的囊中。

    但是劉彖可知不可說,就算咬著牙也得辦的妥當,否則的話,不僅得罪了陸會,連前期的那些投入也得全打了水漂,得不償失。實在不行,他已經決定高價從別處大肆購買舊紙,可這樣一來,購入價和運輸成本劇增,不僅賺不到錢,還可能會虧上一大筆。

    不過,一切都是值得的!

    只要籠絡住陸會,別說三十萬錢,就是三百萬錢也在所不惜!

    “單單一家紙坊,肯定是來不及的。我也不怕告訴郎君,像灑金坊那種規模的紙坊,我還有五個,讓所有人不眠不休的干,十天,足夠滿足雅集的需求了。”

    當時的造紙技術受到原材料的制約,效率一直十分低下,無論新紙還是舊紙,大多掌握在世家門閥的手中,連謝安沒紙都要向王羲之求借,劉彖一時半會想要收購別處的紙來湊數也難。

    “那就提前恭賀郎君了!錢塘湖雅集,乃三吳一大盛事,若被名士們讚揚兩句,聚寶齋成為揚州第一大紙坊,指日可待!”

    “謝郎君吉言!”

    兩人分開後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走去,徐佑攸忽停下腳步,回身高聲道:“劉郎君,若是事有不諧,可到灑金坊一晤,別的不敢說,萬餘張新紙還是有的!”

    劉彖身子一滯,好一會才轉過頭,臉色陰沈,道:“若真有急需,定到灑金坊面見郎君求救!”

    “這人是誰?”

    左彣望著劉彖的背影,徐佑聳了聳肩,道:“一個挺有趣的人!”

    靜苑裡很安靜,李木帶著兩個部曲在門口候著,其他人都不見蹤跡,一問之下,才知道奉了何濡的命令,去了對面蘇棠的宅第。

    到了二進的院子,冬至快步迎了出來,伺候徐佑換了衣服,淨了手臉,道:“本是讓履霜阿姊去的,蘇女郎受此驚嚇,她最是細心,可以寬慰一二。可阿姊覺得一人有些無趣,於是拉著秋分同去。還有,其翼郎君怕劉彖會不甘心,晚上再派人騷擾蘇宅,所以讓吳善和嚴陽帶了幾個人過去照看一夜……”

    冬至很少單獨服侍徐佑,蹲在腳下為他舒展袍襟的時候,鼻端傳來濃厚的男性氣息,突然俏臉一紅,身子軟的不知如何是好,竟一時沒有起身。

    徐佑沒有注意,往外走去,道:“你辛苦些,去搞點吃的,來回折騰了幾個時辰,肚子餓的要咕咕叫了!我先去找其翼,做好了過去叫我們!”

    冬至癱坐在地上,抬頭望著屋頂,眼眸裡滿是迷惑不解。她雖是處子,在郭氏時卻沒少跟宋神妃做那些假鳳虛凰的勾當,在她內心深處,向來對男子不假辭色,更是從來沒有嘗試過情動的感覺,這會乍然心跳,想來想去,可能跟白天親眼目睹徐佑一刀取了苟髦的首級有關係。

    女人,總是崇拜強者!

    徐佑的智計已經在過往的諸多困居中展露無遺,但那種不動聲色的沈穩氣質最多讓人欽服和尊敬,卻不會產生方才的奇異感覺。或許只有那一刀劃過時噴出的漫天鮮血,夾雜著其他人臉上的驚恐和內心臣服,才真正觸碰到她那一根從來不曾顫動過的心弦。

    絕對的力量,無疑是最好的*!

    徐佑穿過曲折迴環的走廊,來到三進的石拱門邊,何濡同左彣一前一後走了出來,何濡沒有打傘,跑了兩步,鑽到徐佑的傘下,彈了彈袍袖上的雨滴,笑道:“我猜七郎就要過來,怎麼,聽風虎說,遇到劉彖了?”

    徐佑將雨傘往何濡頭上傾斜了幾寸,道:“嗯,這個人似乎有點來頭……”

    “能夠一己之身回錢塘復仇的人,自然有些狠辣的手段!”何濡不以為意,道:“陸會沒有當堂結案,是不是想包庇劉彖?”

    “既是包庇,也是自保!陸會將百工院的匠戶借給劉彖私用,真追究起來,他也脫不了干係。”

    徐佑舉著傘,和何濡回頭走到廊內避雨,左彣跟著進來,幫忙收了雨傘,立在一旁靜聽。

    “七郎如何作答的?”

    徐佑自嘲道:“形勢比人強,還能怎樣?只能俯首聽命了!”

    何濡哈哈笑道:“單憑此事整不倒陸會……七郎若不依不饒,陸會可將一切罪責推給百工院的院監,他頂多是不察之過,受點上司申飭就是了。可轉過頭來,就能讓七郎在錢塘無法安生度日,所以暫時聽他的吩咐,是明智之舉。”

    上司的含義,古今一致,《晉書?華譚傳》:“又在郡政嚴,而與上司多忤!”其中的上司,就是屬吏對上級長官的稱呼。

    “陸會若不找咱們的麻煩,也犯不著整他!”徐佑嘆了口氣,道:“怕只怕這位陸明府跟那位來歷不明的劉彖走的太近,又有難填之慾壑,早晚得出事!”

    “人不自救而恆難救之,且看他的命數吧!”

    “對了,這次雅集所需的文房用具,陸會交給了劉彖去辦,若我所料不差,陸會肯定會藉此良機,狠狠的索取劉彖一筆錢財。”徐佑似乎想起了什麼好笑的事,扶著旁邊的廊柱,身子不停的顫抖,道:“離開的時候,我讓劉彖來灑金坊買紙,他的臉色,哈,真是精彩極了!”

    何濡一臉鄙視,道:“生意都要被人搶走了,七郎倒是笑得開心!不管陸會向他索要多少紙張,劉彖造得出就造,買得來就買,大不了拿錢抵數。可聚寶齋的名聲,隨著雅集的流傳,必定響徹揚州,到了那時,灑金坊如何跟人抗衡?”

    “說起生意,其翼你就不如我了!”徐佑止住了笑,道:“劉彖雖然請了幾個剡溪的老紙匠來錢塘造紙,可地方不同,水土不同,剡溪紙的要點在藤、在硾、在敲冰時產,剡地千岩競秀,萬壑爭流,多作水碓來硾紙料,又製紙以冬季為最善,須敲破錦水之冰反覆浸潤。錢塘既無千岩,也無萬壑,更無錦水和剡藤,區區幾個老紙匠,加上時間緊迫,無論如何不可能在十日內完成任務,要是趕工趕的急,殘次品多發,所耗的本錢更多,根本賺不到錢。”

    “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劉彖想要藉此揚名,卻被陸會所累,為雅集提供的紙品根本比不上剡紙中最上品者。”徐佑笑道:“這叫什麼,這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tanakh 發表於 2019-4-29 18:07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八十五章 與女子辯


    聽著雨聲,三人在廊下閒聊,徐佑說了劉彖這個人有些可疑,似乎有意隱藏實力,要讓冬至加大對他的調查力度,道:“不過我也沒有真憑實據,只是心裡感覺不安……”

    何濡表示贊同,道:“君子防未然,七郎既覺得劉彖可疑,讓冬至多注意一些就是了。真有嫌疑,也好未雨綢繆,若是虛驚一場,權當求一個安心。”

    正在這時,冬至從二進的院門探出頭來,衝著走廊這邊高聲喊道:“開飯了,開飯了!”

    “走,先祭五臟廟!”

    徐佑摸著肚子,笑道:“就是不知道冬至的廚藝怎麼樣,滿天神佛保祐,千萬別像履霜那樣恐怖。”

    “春蘭秋菊,各擅勝場。”何濡對吃的最講究,腳步躊躇,苦笑道:“要不我等秋分回來再吃吧?”

    “有難同當,不要臨陣脫逃!”

    徐佑挽住他的胳膊,往前院走去,回頭吩咐道:“風虎,你去蘇宅,請蘇棠過來一趟,就說我有事跟她商議!”

    “諾!”

    冬至的廚藝沒有想像中惡劣,至少煮的熟,分的清鹽和糖,何濡小心翼翼的嘗了口,勉強可以下嚥,道:“詩有雲‘釋之溲溲,蒸之浮浮’,冬至,這道蒸飯做的不錯!”

    所謂飯稻羹魚,何濡只贊飯,不讚魚,冬至聰明過人,哪能聽不出來,嘟著嘴道:“小郎,我可是跟著秋分苦學了好久的廚藝,要是其翼郎君再吃的不滿,我就此封廚了!”

    徐佑失笑道:“封廚?”

    “對,文人封筆,武人封刀,我就封廚!”

    徐佑端起碗,扒了一口白飯,道:“你們倆自行解決矛盾,我保持中立!”

    中立就是看戲的意思,冬至氣鼓鼓的瞪著何濡,何濡屬於只要有人餵食就可以沒有原則的賤,馬上舉手投降,道:“誰說吃的不滿?一口蒸飯下肚,簡直賽過神仙,就是秋分的乳釀魚,也比不過你的這碗蒸飯!”

    他說的麻溜,但堅決只吃飯,不吃魚。冬至撲哧一笑,舉手齊胸,彎腰行禮,道:“我向來手笨,兩位郎君湊合吃吧。今後好好跟秋分妹妹學廚,以報今日之恥!”

    何濡一本正經的誇獎道:“知恥近乎勇,有這個心,必定有廚藝大成之日!”

    冬至為之氣結,徐佑大笑,道:“跟其翼鬥口,你最好趕緊服輸!好了好了,快些吃飯,等下客人來了,咱們卻拿著筷子跟飯羹搏殺,成什麼樣子!”

    話音未落,履霜推門進來,抿嘴笑道:“不管成不成樣子,蘇女郎都已經來了,小郎是現在就讓她過來,還是再等等?”

    徐佑放下筷子,嘆道:“豈有讓客人久等的道理,請她到前廳稍坐。其翼,別吃了,隨我同去!”

    何濡滿嘴白飯,仰著頭,道:“啊?我也去?”

    蘇棠立在大廳中間,穿著織金錦藤紋多折襉裙,髾帶飄在臀後,勾勒出起伏的身姿,四周點燃的白燭,倒映著地上的倩影,彷彿清麗仙子降臨塵世,透著朦朧和神秘之美。

    “好些了嗎?”

    身後傳來徐佑溫和的聲音,蘇棠轉過頭,神色凝重,然後雙手平舉眉前,屈膝跪地,螓首長久伏地,再直起上身,雙手始終保持眉前的姿勢,道:“女弟謝過郎君救命之恩!”

    這是女子的稽首禮,為君臣之禮,是九拜中最隆重的一種,徐佑哪裡肯受,撩起下襬,行了叩首禮,道:“女郎言重了!路見不平,所以按劍,當不得如此大禮!”

    “救命之恩,如再生父母,父母之禮,無謂大小之分。”蘇棠雙眸翦水,膚如凝脂,望著徐佑說不盡的感激,俯首再拜,道:“若不是郎君仗義出手,女弟恐遭奇恥大辱,就算以死全節,也再無顏見雙親於地下……”

    這樣拜來拜去,鬧到天明也說不了正事,徐佑站起身,伸手虛扶了一下,道:“你我既是熟識,又是鄰里,切莫多禮!履霜,扶女郎起來!”

    履霜從門外走進來,纖手扶起蘇棠,低聲道:“小郎一天沒吃飯了,找你還有要事商議,快起來吧……”

    蘇棠一聽,急忙起身,垂淚道:“郎君為我的事奔波一日,到現在還未用膳,讓女弟何以為報……”

    “沒那麼誇張,剛吃了一點,不是很餓!”徐佑瞪了履霜一眼,讓她不要亂說話,和何濡一同走到主位,等蘇棠在左下入座,徐佑開門見山,道:“陸明府要我勸慰女郎,今日之紛爭,以苟髦的人頭為止,不再追究其他人的罪責。”

    蘇棠雙眉一揚,精緻如畫的臉龐隱隱露出怒色,道:“陸會想要包庇兇徒不成?”

    徐佑搖搖頭,道:“說不上包庇,明府只是希望息事寧人,不要將事情鬧大。苟髦的主人劉彖劉郎君也同意送五千錢給女郎壓驚!”

    “五千錢……呵,好大的手筆!”蘇棠挺直了身子,凝眸看著徐佑的眼睛,帶著希翼和渴望,道:“郎君怎麼答覆他的?”

    徐佑已經逐漸摸透了蘇棠的脾氣,她雖是小女子,卻有一顆不願臣服的心,骨子裡的傲,胸膛裡的氣,都撐著一股勁要跟世間的男子比一比,只是很可惜,無論傲骨還是氣節,都改變不了一個殘酷的現實:

    這個世間,千年之上,制定社會規則的權力始終屬於男子,千年之下,身為女子,想要躋身其中,付出的代價也要遠多於男子數十倍!

    “我同意了!”

    徐佑眼臉低垂,語氣淡然,如同說著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蘇棠先是一愣,眼眸裡閃過幾分茫然幾分震驚,然後頹然坐在蒲團上,嬌嫩的臉蛋佈滿了痛惜的神色。

    不知過了多久,蘇棠再次抬頭,沒了方才的手足無措,鎮靜自若的道:“郎君是不是同樣覺得,苟髦授首,此事足可了結?”

    “是,也不是!”

    “哦,怎麼講?”

    “陸明府出面,此事只能作罷。但陸明府不會總在錢塘任職,若你心中始終有怨氣難平,將來找到合適的機會,再報復發洩不遲。”

    蘇棠笑的有些譏嘲,道:“這就是晏子說的識時務者為俊傑?”

    “不錯!”

    徐佑頜首道:“其時勢在彼,你只有退讓,沒有別的選擇!”

    “不,我可以選擇抗爭到底!”蘇棠咬著唇,目光熾烈而瘋狂,道:“陸會要是徇私枉法,我就到吳縣去,郡守府要是不管,我就告到刺史府!偌大的楚國,總有清明之地!”

    履霜擔憂的看了看徐佑的臉色,壯著膽子,道:“蘇棠,小郎也是為了你好,陸縣令一縣之長,生殺予奪,得罪他沒有好處。況且苟髦已死,元惡即誅,也不算太……”

    “阿姊,若是你被人威逼於雨中,失節於頃刻,誅了一人,可甘心麼?”

    “我?”履霜張口,卻無言以對,若是她受此劫難,恨不得生食其肉,寢居其皮,但她又跟蘇棠不同,真遇到當下的局面,毫無疑問,她會選擇退讓。

    因為在履霜的人生裡,抗爭,是最沒有意義的事!

    而妥協,才是活下去的前提!

    徐佑並沒有生氣,從剛開始,他就知道說服蘇棠不是容易的事,沈默了一會,突然道:“你信任我嗎?”

    蘇棠低垂著頭,髮鬢如雲,青絲似瀑,遮掩著眉眼和唇鼻,有一種靜態的美麗,過了半響,俏臉露出苦惱的神色,道:“你這是耍無賴!”

    “你心裡明白,我絕不會害你!”徐佑的言語開始充滿了侵略性,道:“陸明府是什麼人,我比你清楚,得罪了他,不單單是惹來後續的麻煩,甚至會因此丟了性命!你年華正好,何苦跟管府中人作對?”

    “郎君也是讀過聖賢書的人,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亞聖的教誨言猶在耳,如果懼怕縣令的權勢,就作違心的退讓,那聖賢書又讀來有什麼用?”

    “《左傳》還說要度德而處,量力而行,你不是孟子,無德服人,也無力抗衡陸會,聽我的勸,先委曲求全,以待來日。你博學多識,自然知道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

    “若是別的事,自可退讓,但這幫遊俠兒以鞭杖馭人如牛馬,視國法人倫如無物,饒了他們,只會助長他們的氣焰,害得更多的無辜人受到傷害!”

    徐佑哭笑不得,你是小女子,又不是君子,不必用孔孟的微言大義來嚴格要求自己,但這番話無論如何不能出口,否則今天的事就真的不能善了了,道:“人有不為,而後可以有為,有些事不能太較真,該捨棄的時候要捨棄,然後才能有所得,這是孟子教你的道理,總不能不聽吧?”

    “亞聖的話,我豈敢不聽?只是生我所欲,義我所欲,兩者不得兼,捨生而取義,這難道不是君子所應該要求自己的嗎?”

    讀書不怕讀的多,最怕讀的死,古往今來捨生取義的君子不計其數,但也要具體情況具體分析,為家國大義,死則死矣,可為了幾個遊俠兒,得罪縣令,死了也不值得。

    徐佑有些頭疼,蘇棠固然有才學,但涉世未深,天真之極,喜歡鑽牛角尖,這樣的人一旦認定,極難改變主意。無奈之下,目視何濡,要他開口相勸,何濡半臥於地,單手撐著臉頰,形似美人醉酒,慢悠悠的道:“陸會給七郎下了死命令,若女郎不從,他在錢塘再無立錐之地。你不怕麻煩,也不怕死,可七郎身處嫌疑之地,稍有不慎,將有滅頂之災!”

    蘇棠嬌軀微震,再無一點伶牙俐齒,目光在徐佑的臉上掃過,猛然起身,道:“我這就去縣衙,向陸會言明,自願了結此案!”

    徐佑愕然,費盡唇舌,比不上何濡的一句話,早知如此,何苦浪費這麼多口水!

    這和尚,對女人的瞭解如此之深,果然是花和尚一個!

tanakh 發表於 2019-4-29 18:08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八十六章 世事如盤人如棋


    “馬上要宵禁了,明日再去吧。”徐佑本想說見到陸會態度和氣一點,不用卑躬屈膝,但至少不要讓他感覺到敵意。不過,想想蘇棠的臭脾氣,這番話還是嚥回了肚子裡,道:“你這一天又驚又嚇的,估計早累的不行,不如早點回去休息……履霜,代我送送女郎!”

    蘇棠既然有了決定,就不會再更改,拱手辭別。出門時回頭看了徐佑一眼,欲言又止,卻終究沒有說話。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重重疊疊的圓林之外,何濡撫掌大笑,道:“七郎,如何,你總是自詡深諳女人的心思,結果呢?灑灑千言,引經據典,卻不如我一語!”

    他正得意,秋分推門進來,道:“小郎,其翼郎君,我剛下廚做了北人最愛的胡炮肉,你們剛才沒有吃好,要不要再吃一點?”

    “胡炮肉?”何濡眼睛一亮,道:“哪來的一歲肥羊?”

    他是行家,又在北魏生活多年,知道胡炮肉必須用一歲的小肥羊,現殺現切,取精肉切成細絲,灑上鹽蔥姜椒調味,再放入羊肚中縫合,於火坑裡炙燒一刻鐘,肉質緊致,垂涎欲滴,最是美味不過。

    “是方姊姊送的肉,我也不知她從哪裡弄來的?”

    “哈,蘇棠不是沒錢了嗎?怎麼吃飯還這麼講究?同人不同命啊!”

    “是挺講究的,我之前沒做過這道菜,聽方姊姊說了烹製的法子,回來試試做了,也不知道到底好不好吃……不過剛才在廚下聞起來還挺香的……”

    何濡食指大動,顧不得調侃徐佑,翻身坐起,叫道:“走走,嘗嘗去!”

    徐佑甩袖而起,冷著臉道:“別急,冬至煮的粥飯還餘許多,你自個去用。記住了,全部吃完,不許剩!”

    “啊?”

    何濡挽袖子抗議道:“我要吃胡炮肉……”

    “想想伐檀之怨?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恆念物力維艱,沒得商量!”徐佑直接把他的抗議壓了回去,憋著壞笑著揚長而去。

    何濡呆立良久,喟然長嘆,道:“秋分,看到了沒,你家小郎可比女子還難以揣度啊!”

    秋分小心翼翼的問道:“什麼是伐檀之怨?”

    “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何濡無精打采,心念胡炮肉,嘆道:“農戶耕種不易,度日艱難,所以作伐檀詩來抱怨王孫貴族的不勞而獲。七郎說的好聽,怎麼他不去吃冬至煮的粥飯?”

    秋分有些忐忑,急忙解釋道:“小郎定是跟郎君開玩笑的,千萬別生他的氣……廚下還有好多胡炮肉呢,我等下取來給郎君嘗嘗!”

    何濡平日跟徐佑玩笑慣了,哪裡是真的生氣,不過逗趣解悶而已,見秋分真的擔憂,忍不住笑道:“你啊,跟在七郎身邊這麼久,他的狡猾沒學到一分。長久下去,可怎麼好……”

    秋分臉紅紅道:“婢子蠢的很,學不來小郎的聰明!”

    “以前學不來不要緊,可現在七郎身邊的人逐漸的多了,冬至不用提,執掌過郭氏的船閣,聰慧、伶俐,還有些連我都驚詫的狠辣手段;履霜雖然經歷淒苦了些,但人情通達,精明世故,人又乖巧,文采斐然,極懂得揣摩別人的心思。你跟她們比起來,總歸太單純了……”

    何濡向來不管內宅的事,可對秋分這個丫頭卻是真心的憐惜和疼愛,所以冒著徐佑不快的風險來點撥點撥她。秋分只是心思純正,又不是真的傻子,豈能不明白何濡的意思,稚嫩的臉蛋綻放出幾分潔淨如玉的笑容,道:“兩位阿姊都很厲害,所以她們可以幫助小郎做很多事。我蠢一些,只要照顧好小郎的衣食起居就可以了。其翼郎君,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對我來說,只要跟在小郎身邊,能夠日日夜夜的看到他安然無恙,就已經是這輩子最好的事了!”

    何濡的目光中透著滿滿的寵溺,道:“說的是,如果一家子人都是心機深沈之輩,那倒也無趣的很。沒事,只要一天我在,總不會讓別人欺負你的!”

    秋分笑吟吟的道:“大家都對我很好,不會有人欺負我的!”

    何濡沒有再說話,等徐佑有朝一日恢復了徐氏門閥的榮寵,甚至更進一步,身邊不知道要圍繞多少女郎,人心叵測,善惡的界限從來不是那麼的清晰和分明,當面的善,可能就是背後的惡!

    到了那時,秋分想要簡單的陪伴,恐怕也會成為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到了那時,今日的單純將會成為致命的根源!

    說笑歸說笑,徐佑不會當真讓何濡單獨去吃冬至做的粥飯,而是合併一起,大家一同享用。浪費食物,不管在那個時代,都是可恥的行為,美食可口,粗食果腹,各有各的命!

    不過,和秋分做的飯比起來,如同楚河漢界,涇渭分明,胡炮肉香氣撲鼻,入口滑膩,簡直讓人恨不得把舌頭都給嚼碎了,大家爭相下筷,大快朵頤,以至於那盤灰溜溜的魚門庭冷落,只有徐佑吃了不少,還安慰冬至,廚藝是個漸進的過程,以目前來說,已經算做的不錯了。

    細心,體貼,照顧每一個人的情緒,是徐佑以前領導團隊時經常用的法子,效果顯著。換了時空和地點,但人與人相處的基本規則沒有變化,只看冬至時不時飄過來的眼神就知道,自從親眼目睹鏡丘那一刀砍過之後,不知是不是被鮮血和殺戮刺激到了,她越來越難壓抑自己內心的情感。

    雖然冬至掩飾的極好,徐佑何濡他們幾個大男人都沒有發現異樣,但履霜還是敏銳的察覺到了什麼,奇怪的看了她幾眼,卻沒有點破。吃完飯回到房間,冬至正在梳洗,履霜推門進來,閒話了幾句家常,突然笑問道:“妹妹,阿姊虛長幾歲,說些話你別不愛聽,也別見怪!”

    “阿姊請說吧,我知道阿姊不管說什麼,都是為了我著想,只有感激,絕不會心生怨尤。”

    履霜猶豫了下,道:“你是不是喜歡小郎了?”

    冬至心口猛的一跳,整個胸膛似乎要憋的炸開了,耳朵轟鳴作響,再聽不到任何聲音。

    “我……我沒有……”

    履霜一看她的神色,立刻知道猜的沒有錯,柔聲道:“小郎那樣的人,世間沒有女子不喜歡,你喜歡他,我也喜歡他,這沒什麼可害羞的,也沒什麼不可對人言的。只是你我都明白,小郎心懷大志,又不好女色,絕不會在咱們身上多耗費一點心神。你跟小郎的時日短些,或許感觸不深,我跟他同船千里,日夜都待在一處,船艙狹窄,水路顛簸,可小郎別說稍有踰矩,輕薄調笑,就是最守禮的老夫子也沒他那般清靜自持,恪守禮數。如今到了錢塘,靜苑又這麼大,除了秋分,他的臥室極少讓外人進去……妹妹,不是阿姊多事,只是擔心你情難自已,卻壞了你跟郎君的這段情份……”

    冬至乍然驚醒,從鏡丘回來,她一直渾渾噩噩,腦海裡時不時會浮現當初跟宋神妃做的那些女兒家的隱秘韻事,唯一不同的是,宋神妃的臉龐有時會變成徐佑的樣子。

    很多時候,不動情則已,一旦動情,就像是喝醉了酒,昏昏沈沈,只想著如何達成所願,正如履霜擔心的那樣,若是一個控制不住,做出什麼出格的舉動,以徐佑的為人,事後應該不會怪責她,但靜苑這個地方卻不可能再待下去了。

    從明玉山到靜苑,從郭氏到徐氏,從千琴到冬至,從船閣到現在還沒有名字的情報機構,她想要的很多,其中就包括跟徐佑這段因緣際會的難得的情份!

    冬至雙眸泛紅,緩緩跪地,道:“阿姊,我一時鬼迷了心竅,要不是你好意點醒,說不定會鑄成大錯。”

    履霜忙扶她起來,欣慰的道:“你能聽進這番話,我已經很開心了。來的時候我還猶豫了許久,怕說了之後,咱們連姊妹都做不成。現在可好,你明白我的心,我也不再擔心你會犯錯,兩全了!”

    “嗯!”

    兩人相依而坐,冬至將頭靠在履霜的肩頭,幽幽的道:“我在郭府時從沒人跟我說過這樣的知心話,所有的事情都要由自己來應付,郞主的吩咐不管對的錯的,全部得咬著牙扛住。做的合乎郞主的心意,會得到賞賜,可做錯了,也要接受各種冷酷的懲罰。我可以依賴部曲,可以指使船工,其實並沒有一個可以真正信任的人……”

    冬至有很多話藏在心裡,多少年了,從不跟外人傾訴,今夜此時,可能是她短短的人生中最脆弱的時候,所以對履霜完全敞開了心扉。

    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履霜輕輕撫摸著冬至的長發,心中卻在想著:我真的值得冬至信任嗎?

    我又有可以完全信任的人嗎?

    人生在世,都是棋子,只是有些棋子能夠在棋盤上肆意來去,有些棋子卻只能被人支配著一步步的走向生命的終點。

tanakh 發表於 2019-4-29 18:08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八十七章 奔者不禁


    “夜雨滴空階,曉燈暗離室。相悲各罷酒,何時同促膝?”

    “好詩,好詩!”

    徐佑扭過頭,笑道:“你怎麼也出來了?”

    何濡拾階而上,緊了緊衣服,坐在他身邊的石凳上,道:“睡不著,看到這邊有光,就過來看看。沒想到七郎竟一人獨坐,怎麼,冬夜賞雨覓詩句嗎?”

    “那倒不是!”徐佑靠坐在庭柱上,雙腿平伸,意態舒緩,道:“只是同樣睡不著,慢步至此,突然有感而發。”

    “想起故人了?”

    “是!年少時的傾蓋之交,我那時冥頑之極,動輒與人性命相搏,要不是他多加勸阻,告訴我做人的道理,怕不是要惹更多的禍事。”

    “哦,還有這樣的人,他叫什麼?”

    “沈越,沈行道!”

    何濡搖搖頭,道:“我沒聽過這個人!”

    “他性情淡薄,不愛招搖,故而名聲不彰,但才學屬於上品,現下……應該在金陵遊學。其翼,你等著看,不出十年,天下人皆知沈行道的大名!”

    “沈越……可是吳興沈氏的人?”

    徐佑嘆了口氣,道:“正是!”

    何濡跟著嘆了口氣,道:“怪不得七郎有‘相悲各罷酒,何時同促膝’的感概……既是沈氏的人,日後再見,便為仇讎!這個傾蓋之交,忘了吧!”

    徐佑苦笑道:“他在沈氏並不被重視,默默無聞的小人物,要說徐沈兩家的仇怨,卻跟他干係不大!”

    “徐沈徐沈,是兩姓兩家的仇怨,他冠了沈姓,也就是沈氏的子弟,脫不了干係了!若是真的如七郎所料,十年後天下知名,沈越必將成為沈氏的重要人物,到了那時,他會坐看七郎將沈氏滅族嗎?”

    徐佑默然,目光中掠過一絲無可言狀的哀傷,道:“從摯友到仇讎,人間世,何等淒清!”

    何濡知道以徐佑的心志,很快就能從短暫的痛苦中解脫出來,沒有安慰他,只是問道:“怎麼今夜突然會想起他來?”

    “白天的那一刀,飛起的人頭,四濺的血跡,讓我徹夜難眠。枯坐涼亭內,聽著雨聲,這才想起以前的故人!”

    “咦,七郎殺過不少人吧?當年剿滅赤眉山的賊盜,聽聞你一人殺了數十人之多,今日誅賊,不過一人而已……”

    徐佑沒辦法解釋這具身體內發生的種種奇妙的事情,他融合了徐佑的靈魂,繼承他的喜怒哀樂,但屬於自己的那部分,依然佔據著主導地位,所以殺人,尤其第一次親手殺人,感覺總會有點點的不同。

    他不是害怕,也沒那麼矯情的得什麼殺人後遺症,只是看著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從手中流逝,那種可以操控一切的快感,和不經審判肆意剝奪他人生死的良知,在腦海裡發生了激烈的碰撞。

    “是啊,不過一人而已!”

    既然走上了復仇這條路,今後死在手裡的人只會變得越來越多,思考法治和自由在這個時代沒有任何意義,血侵染的仇恨,只有以血來洗滌!

    “明天你告訴冬至,讓她去查一查大德寺究竟發生了什麼怪事,竟讓陸會和杜三省親臨去斷訟案?”

    “還有這等事?”何濡頓時來了興趣,道:“禿驢們不安分,我是知道的,只是沒想到剛來錢塘才幾日,大德寺還沒修好,竟然就開始胡作非為了!哈,有意思,有意思!”

    第二日,蘇棠一早來到縣衙,陸會在二堂接見了她,問起家裡的情況,得知蘇棠父母雙亡,不勝唏噓,溫聲安慰了幾句,道:“知道你受了委屈,改天我讓劉彖登門向你道歉。發生了這樣的事,固然不幸,但有倖讓我看到錢塘還有你這樣的烈性貞潔女子,實是本縣興教化之功,可喜可賀。”

    蘇棠第一次見識到什麼是官字兩張口,能從這樣的惡行中找到功績來給自己臉上貼金,她心生厭惡,語氣愈加的冷淡,道:“若是縣令沒別的事情吩咐,民女暫且告退!”

    “先別急!”陸會裝作不經意的彈了彈衣袍上的灰塵,笑道:“你父母生前可曾給你定過親?”

    蘇棠心神微顫,搖頭道:“不曾!”

    陸會笑的嘴皮子都快要裂開了,道:“可有心儀的郎君?”

    蘇棠垂下頭去,眸子裡充滿了警惕,並不作聲。她雖然未經人事,但生性聰敏,博古通今,男人的那點心思,不問可知。

    “不要誤會,我只是看你孤苦無依,動了憐憫之心,想給你找個稱心如意的歸宿。”

    “不勞縣令費心!”蘇棠斷然拒絕,道:“父母早逝,我的歸宿,由民女自己決定!”

    “這是什麼話!”陸會微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終身大事,豈能這麼草率?”

    蘇棠毫不退讓,針鋒相對道:“周禮說仲春之月,令會男女,奔者不禁。可知三代之時,男男女女常常私定終身,談不上草率不草率!”

    陸會為之側目,此女說話著實大膽,不是尋常女子可比,耐著性子說道:“奔者為妾!你正當妙齡,碧玉年華,甘心與人作妾?”

    “兩情相守,作妾又如何?”蘇棠揚眉道:“況且我父母雙亡,自選良人為夫婿,不經媒官又如何?你情我願,也可為正妻!”

    陸會臉色猛的一沈,道:“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鑽穴隙相窺,逾牆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你要讓父母在泉下也蒙羞嗎?”

    蘇棠容色頓冷,長身而起,一字字道:“我幼承父母之教,誦《詩》、《書》之典,養德修身,積善謹行,先人泉下有知,當以我為榮,何來蒙羞之說?”

    “辯口利辭!”陸會世族出身,貴為縣令,被蘇棠一個民女頂撞的怒氣勃發,大失顏面,以手拍打案幾,斥道:“退下吧!”

    等蘇棠施禮離開,陸會猶自怒氣難消,在堂中來回踱步。他覬覦蘇棠美貌,想著循循善誘,略加勾引,定可以將其納入房中,予取予求。不想此女如此不識好歹,裝傻充愣,果然鄉野村婦,沒多少見識,難登大雅之堂!

    劉彖從後面轉出身形,他比蘇棠來的更早,一直待在隔間裡靜聽,笑道:“明府息怒,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不必為了這等不識抬舉的小女娘生氣!”

    陸會哼了一聲,轉念想起蘇棠的容顏和身段,心裡又有些癢癢,捂嘴咳了兩下,道:“小家碧玉,大抵如此吧,倒是別有一番韻味。”

    劉彖聽出來端倪,湊到近處,低聲道:“明府大人大量!不過,若是使君有意,在下有一計,不怕那羅敷無情……”

    陸會神色微動,卻不置可否,移開了話題,道:“那些匠戶還由你用著,但是給我記住了,這次不要再惹事,明年四月,四十九尊佛像必須全部完成。”

    劉彖心知肚明,不拒絕就是同意,笑容裡滿是奉承,道:“明府放心,我一定辦得妥妥噹噹。”

    這是一語雙關,既要把佛像的事辦妥,蘇棠的事更得辦好!

    陸會大為滿意,劉彖這個人雖然是最低賤的商賈之流,但心思玲瓏,手眼通透,使用起來順手的很,比起衙門裡的那些陽奉陰違的下屬可要舒坦多了。

    蘇棠回到家中,只覺疲憊不堪,一覺睡到午後,起身後倚在窗前遙望著對面的靜苑,方繡娘不知何時立在她的身後,取了一件素襖披在肩頭,憐惜道:“寒氣太重,多穿點衣物。”

    “姊姊,你說,世間男子是不是都很虛偽?”

    方繡娘猶豫了下,道:“女郎是指徐郎君嗎?”

    “徐佑?”蘇棠眼波迷離,微微俯下身子趴在窗楹上,玉手探出了窗外,屋簷掛著的水珠滴落在掌心,不染一點塵埃,清澄無比,道:“昨日你四處求救無門,只有他冒雨急馳,怒而殺人,救我們於傾覆之間。這樣的男子,我只在書裡讀到過,本以為他如同楚昭王的門士石奢一般,為人公正而好義,卻不料面對陸會的威逼竟甘於俯首,不惜卑躬屈膝以媚上……”

    方繡娘之前已經聽她講過跟徐佑的辯論,柔聲道:“其實徐郎君說的也有道理,該退讓時還是退讓的好。俗話說民不與官斗,何況陸縣令不是等閒的官,那可是陸氏的子弟,他的話,徐郎君不敢不聽!”

    “道理?天下的道理在聖人的書中,而不是門閥的權勢。若是因為陸會出身華族,就對他言聽計從,無視其枉顧國法的行徑,豈不是愧對聖人的教誨?”

    蘇棠輕輕合攏掌心,感觸到冰冷的水珠破碎時的顫動,仰起頭,望著淅淅瀝瀝的雨線,充滿嚮往道:“漢時宦者專權,太學生們聚眾清議,針砭時弊,自公卿以下,莫不畏其貶議。那時節的讀書人想來跟當下的讀書人不同,他們志在於道,臨難毋苟免,才稱得上真正的大丈夫!”

    “女郎,聖人的道理我是不懂的,但是在錢塘,縣令就是天爺一樣的人,我們小門小戶,無依無靠,但求安穩度日,何苦學那些讀書人去招惹是非?”

    “你不懂!”

    蘇棠垂下眼瞼,青絲斜墜,玉骨冰肌,如同江南煙雨裡最美的畫卷,低聲呢喃道:“你不懂的!有時候不是我想惹事,而是有人非要來尋你的麻煩,避也避不開的!”

    她想起陸會今天的表現,明裡暗裡透著些許的曖昧不清,只願那番不假辭色的話,能夠讓他明白,權勢可以讓徐佑低頭,卻不能讓一女子委身!

    正在這時,一名侍婢跑了進來,慌張說道:“女郎,大門外來了幾個遊俠兒,叫嚷著要找什麼人……”

    方繡娘臉色大變,怒道:“逐他們出去!找人別處去找,這裡沒他們的人!”

    “我說了,可他們一個個凶的很,根本不聽!”

    方繡娘對蘇棠道:“我去看看,女郎你且歇著!”

    蘇棠止住了她,容顏轉冷,道:“我隨你去!”

    門外的人蘇棠她們從沒見過,為首的穿著黑衣革帶,圓字臉,丹鳳眼,並不可怖,說話也很客氣,拱手道:“打擾女郎,我叫馬金,來找我兄弟馬銀。”

    蘇棠淡淡的道:“我門內沒有男子,更沒有閣下的所謂兄弟。此乃私宅,男女有別,請兄台即可離去!”

    “女郎這話我就不愛聽了,有沒有男子,你說了不算,得聽聽錢塘縣的百姓們怎麼說!兄弟們,你們在街巷中都聽到什麼了?”

    “聽到的多了,嘖嘖……只是怕說出來,蘇女郎臉上掛不住!”

    “就是,畢竟還沒嫁人呢。要先臭了名聲,誰還敢明媒正娶呢?”

    “什麼正娶不正娶的,人家蘇女郎也沒說一定得嫁人不是?”

    “不嫁人?不嫁人,守活寡嗎?”

    “活寡?呵,沒聽西街青荷巷的老玉頭說嗎,蘇女郎的家門白天緊閉,晚上可就悄悄的開著,總有俊俏的郎君時不時的徘徊門前,至於是不是進去了,這……我就不知道了!”

    眾人齊聲哄笑,眼神在蘇棠的身子上下打量,猥褻之極。馬金擺了擺手,讓他們噤聲,瞧著蘇棠變得煞白的臉色,笑道:“我知道這些都是市井閒人的流言,女郎不是那等不知廉恥的人。但我兄弟昨日被女郎的部曲斷了手臂,現在又生死不知,我來尋他,於情於理都說的過去吧?”

    “斷臂?”蘇棠厲色道:“你是說昨日在鏡丘那個畜生嗎?”

    馬金陰沈著臉,往前逼近三步,道:“他是我親弟弟,你罵他畜生,可是說我也是畜生嗎?”

    蘇棠強忍著心中的怒氣,道:“昨日的事,縣府已經審定結案,你要找人,找陸明府去要!”

    “縣衙我問過了,沒見到我兄弟。鏡丘我也去過了,連個鬼影都沒有。好好一個人,總不會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定是你記恨在心,派人將他滅了口!說,屍體埋哪裡去了?”

    “那樣的畜生,死不足惜!”蘇棠這會冷靜下來,不管這個馬金說的是真是假,那個斷臂的遊俠兒確實不記得怎麼處置了,只是依稀有些印象,似乎在她們上了牛車之後,徐佑的部下,那個叫吳善的將他捆起來帶到了山崖邊,難道……

    “你速速離去,沒有縣府的棨牌,休想進這裡的宅門!”

    蘇棠這般強硬,馬金也沒有辦法,硬闖私宅是大罪,惡狠狠道:“行!我們先走,明日還來,不給老子個說法,我看你怎麼在錢塘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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