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寒門貴子 作者:地黃丸 (連載中)

 
tanakh 2019-4-8 20:34: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2 106224
tanakh 發表於 2019-5-7 18:27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四十八章 突破


    “小郎,睡了嗎?”

    冬至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徐佑猜到她的來意,笑道:“進來吧!”

    進了房間,見秋分正在伺候徐佑寬衣,冬至自然而然的來幫著解開髮髻,梳攏停當,又端起地上放著的熱水,為徐佑淨手洗面。

    “小郎,蘇棠她不值得小郎這樣用情……我之前沒有稟告小郎,她在鏡閣開門迎客,每日往來的儘是文人雅士,彈琴唱曲,飲酒賦詩,不知多快活呢。”

    徐佑的雙手放入銅盆,感受著熱水驅散冰寒的舒服,淡淡的道:“你的膽子越來越大了,我的私事竟然也要過問?”

    冬至噗通跪下,雙手緊貼額頭,伏地不敢稍動,但語氣依舊倔強,道:“縱然惹小郎生氣,有些話我也要說。小郎是靜苑這幾十名部曲奴僕的郞主,事無分大小,亦不份內外,更沒有公私之別。”

    徐佑擦乾了手,彎腰扶她起來,道:“跪什麼,有話就說,我聽著呢!”

    冬至低聲道:“外面都說,蘇棠千錢可撫琴,萬錢可陪飲,十萬錢同席,五十萬錢共枕,雖是良家淑女,卻自甘下賤,淪為娼妓之流……”

    徐佑嗤之以鼻,道:“這你也信?”

    “我當然不信!吳縣的李仙姬貴為揚州第一名妓,過夜之資也未必有五十萬錢。蘇棠值不得這個價!”

    徐佑頗有些無語,道:“你看問題的角度……嗯,很刁鑽!”

    “小郎,我沒有說笑,蘇棠既然選了這條路,就是斷絕了和小郎結成秦晉之好的可能性。她不懂珍惜,任性妄為,小郎又何苦委屈自己呢?”

    徐佑笑道:“這些以前怎麼沒聽你說起過?”

    “以前我根本不認為小郎會喜歡蘇棠,所以她如何過她的日子,跟咱們沒有關係。何況小郎也不是沒有勸過她,讓她買些田地,以求長久之計。她固執不聽,結果不出一年錢財散盡,只好靠著色藝娛人,養活鏡閣那一大群奴僕,可憐又可嘆!”

    蘇棠家裡缺錢,很早的時候聽冬至提起過,她一個小女郎,又沒有開源節流的經營之道,父母留下的家產再多,坐吃山空是必然的結果。徐佑曾想幫幫她,但蘇棠是寧可餓死也絕不肯接受施捨的人,她有遠遠超越了這個時代的思維方式,更加接近後世的獨立女性,做自己想做的事,不願受任何的束縛!

    “這也沒什麼可憐可嘆的!”

    換做後世,名媛們組織文化沙龍和文人聚會,社會各界不知多麼追捧呢,徐佑的神色很是平靜,道:“你不瞭解蘇棠,她喜歡與人談詩論文,喜歡和不同的人交往,喜歡體會千姿百態的人生,如同總是在拜帖上自稱女弟,不過是想要驕傲的活著,不讓人以為她沒了父母,就孤苦無依,軟弱可欺。她既然享受當下的一切,就隨她好了,我們沒資格肆意評判她的對和錯!”

    “小郎……”

    “好了,你不必擔憂這方面的事,我和她之間,沒有亂七八糟的情愫。今晚在燈市初遇,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故而失神,跟蘇棠無關!”徐佑話題一轉,道:“對了,那個師郎君,你……”話到嘴邊,他又閉口不言,本來想讓冬至調查一下師其羽的身份背景,但想來想去,她以幕籬遮面,男裝示人,定有難言之隱,貿然派人調查有些不妥當,也落入下乘。

    有緣自會相見,順其自然吧!

    徐佑是決絕果斷的人,打定主意,不再多想,和冬至聊起正事,道:“不說這個了,你對明玉山附近熟悉,那邊有沒有適合建造紙坊的地方?”

    “小郎準備再開一間灑金坊嗎?”

    “不是再開,我準備把現在的紙坊搬過去。劉彖佔據了小曲山,始終是個不大不小的威脅,誰也不敢保證碧幽河截流的事不會再次發生,咱們得另謀出路!”

    “嗯,小郎說的對。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劉彖這個小人居心叵測,這次得了好處,保不定什麼時候又來找麻煩。搬到明玉山附近最好,他再怎麼討好陸會,也不可能把明玉山給佔了去。”

    明玉山原本是郭勉的山墅,後被司隸府收了,那幫子黃耳犬抄家都是熟手,掘地三尺將金銀珠玉古玩字畫妝匣衣物等值錢的玩意蒐羅一空,然後僅留下挪不走的空蕩宅院轉交給錢塘縣,查封至今。

    不過說白了,明玉山山上的一草一木已經成了皇帝的內府私產,將來如何處置,賣給誰,賣多少錢,錢塘縣沒有權力置喙。

    “明玉山周邊多水,溪流不下十餘條,就是誰人佔了明玉山,也不怕會重蹈覆轍。你明日帶人去實地勘查一下,挑一處地勢平坦的所在,但要注意防澇和沈陷。錢塘若有這方面的行家,可以請來一同查探,多給點酬勞就是。切記,不要大張旗鼓,這件事要悄悄的去辦。”

    冬至心領神會,道:“郎君放心,我記下了!”

    過了兩日,新的坊址還沒有找到,冬至卻從安插在劉彖府中的暗線得到了情報,晚上會有一筆錢從別處運往錢塘。徐佑當機立斷,讓左彣前往車隊的運輸路線上潛伏著,看看能否找到重要的線索,查出劉彖背後隱藏的秘密。

    其實這種事交給暗夭去做最好,他的武功修為雖然比不上左彣,但極擅長易容、隱匿和刺探,輕車熟路,更為穩妥。不過暗夭尚未完全收心,徐佑既不敢輕易解開他的禁制,也不放心讓他一個人出去執行任務。

    信任,或者互信,需要更長的時間!

    錢塘城外,月光冷冽如冰雪,官道上接連二十輛牛車從遠處吱呀呀的駛來,車輛周圍隱隱約約不下於百人押送,深及小腿的車轍讓沈重的牛車按照固定的路線前進,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傾斜和搖蕩。每遇到過不去的淤陷或者土壘,就有人低聲吆喝著指揮七八人一起用力推,這樣走走停停,用了小半個時辰也才走出了數百米的距離。

    左彣站在官道右側的山丘上,這裡居高臨下,樹林茂密,不怕被人發現。他跟了大半夜,這些押送車輛的人跟普通富賈大戶的部曲沒有不同,頂多訓練有素,顯得精悍而已。不過夾雜在其中的有大概十餘人,僅看步姿身形,無不是九品榜上的修為,這就很匪夷所思了。

    “都快點,再賣把力。丑時趕到小曲山,主人有重賞!”

    說話的人身材高大,國字臉佈滿風霜,濃眉大眼,讓人印象深刻。但真正引起左彣注意的,卻是在他身邊一直沒有做聲的一個人。

    那人青衣小帽,奴僕的打扮,舉止也處處透著小心謹慎,可左彣依稀記得,曾在小曲山上見過此人。他混在數量不菲的奴僕中並不顯眼,不過左彣現在何等的深厚修為,只要目光之內,上至飛鳥,下至蟲蟻,全都無所遁形。

    原來,這個貌不驚人的傢伙才是劉彖的真正心腹!

    左彣悄無聲息的跟著車隊到了小曲山的南麓,跟灑金坊所在的北麓正好隔山對望。山腳下已經候著數十人,簡單確認了一下交接,將箱子從牛車上搬下來,五六人一組,趁黑抬著上山。

    整個過程沒有絲毫聲響,持續時間極短,連離南麓不遠的村落裡的狗都沒有驚動。

    卸完貨的牛車稍事停歇,餵食了草料和水,立刻順著原路返回。左彣精神一振,追蹤了大半夜,這會才是真正重頭戲開始了。

    第二天早上,四處城門洞開,因為宵禁而內外隔絕的人群再次匯攏起來,挑著擔子的農人,滿載貨物的行商,走街串巷的遊醫,各式各樣的人共同組成了錢塘城這個早晨的喧囂場景。

    有早晨,有晚上。

    當暮鼓敲響,住在城外的人匆忙收拾東西,吆五喝六的和同伴或者熟識打著招呼,然後隨著城門緊閉,消失在遠處的夕陽裡。等夜幕鋪開,預示著萬物靜息的時候來臨。

    如此反覆,轉眼已過了三日。

    冬至徹夜未眠,天剛濛濛亮,就來找徐佑,憂心忡忡的道:“小郎,三日夜了,風虎郎君還沒有回來,不會出什麼意外吧?”

    徐佑自若道:“未晉位小宗師之前,或許需要擔心他的安危。但現在的風虎,修為遠超你我的認知,他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也遠超你我的想像。在錢塘,乃至吳郡,能夠留住他的人不多,而有資格的那些人,絕不會輕易的出手。所以放寬心,他延誤的越久,說明發現的線索越重要。”

    冬至心中稍安,徐佑的沈穩和淡定,是她們最大的依仗。

    到了下午,左彣終於回來了,冬至第一時間圍著他前後打量,確定沒有受傷,重重鬆了口氣。

    “這是怎麼了?”左彣被冬至搞的莫名其妙。

    徐佑笑道:“她擔心你發生意外,這幾日都沒吃好飯,睡好覺。”

    左彣知道冬至這是發自肺腑的關心,他是從屍山血海走出來的人,雖然覺得沒有必要,但也很是感動,笑道:“放心吧,就算遇到孫冠,我打不過,也總跑得掉!”

    這句話是左彣故意說笑,真遇到孫冠,可能連跑的機會都沒有,看看陰長生的下場就明白了。

    越品如登山,五品小宗師與一品大宗師的差距,遠遠超過了普通人和小宗師的距離。

    “怎麼去了這麼久?”

    “我跟著一個人到了吳縣,此人應該是劉彖和背後的神秘人聯繫的舌頭。”

    這無疑是個重大突破,徐佑登時來了精神,道:“他到了吳縣何處?”

    左彣壓低聲音,說了三個字:“林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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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四十九章 楊乙之死


    林屋山?

    徐佑皺起眉頭,眼眸難掩驚訝,道:“那人上了林屋山?”

    “準確來說,他在林屋山附近消失!”

    徐佑更加奇怪,道:“以你的修為,竟然跟丟了人?”

    “林屋山中應該有密道,所以他能夠進了山洞後突然消失不見。我不敢仔細搜索,怕被天師道的暗哨察覺,只好先退了回來,向郎君稟告。”

    徐佑沈吟了好一會,摸著下巴,喃喃道:“莫非,劉彖和都明玉有來往?”

    冬至忍不住道:“就算那人進了林屋山,也不能確認他和都明玉有關吧?”

    左彣神色凝重,道:“他若是單單到林屋山中藏匿,哪怕在山中停留幾日都無妨,我自信絕不會失去他的蹤跡。如你所說,那樣也就沒有確鑿的證據證實他和都明玉有關。可此人偏偏通過密道徹底消失不見——林屋山中的密道,除了天師道的人,誰能知曉?”

    “會不會別人挖的密道?或者是偶然發現的古蹟?”

    徐佑笑道:“傻話!林屋山是天師道揚州治的治所所在,豈能讓外人在眼皮子底下挖掘密道而不自知?”

    冬至訕訕道:“是我愚鈍,原該想到這點!”

    “你不是愚鈍,而是內心深處實在不願意接受劉彖和都明玉的關係。”徐佑道:“我其實跟你一樣,也不想承認這個可能性,但是很早以前,我就學會了一個道理……”

    冬至聽的認真,忙問道:“什麼道理?”

    “一件事情如果有變壞的可能,不管這種可能性有多小,它必然會發生!”

    前世裡著名的墨菲定律,換到這個時空依然適用,徐佑端起茶杯,一飲而盡,斷然道:“風虎,你帶著人,去接其翼回來!”

    何濡匆忙趕回,他在路上已經聽左彣說了大概,見到徐佑直接說道:“劉彖和都明玉乃至天師道的關係,必須徹查清楚,此為當下的重中之重!”

    “先坐下歇會,喝口茶,緩緩氣。”徐佑嘆道:“劉彖這個人,現在看來,比你我想像的還要神秘!”

    “不僅神秘,而且詭異!”何濡喝了口茶水,隨手抹去嘴邊的茶漬,道:“別忘了,當初在孤山上,為了對付竺法言,都明玉可是一口一個小人、奸商的把劉彖罵得狗血噴頭,誰又能料到,看似毫無關聯,甚至有些仇怨的兩人,竟然是同夥?”

    徐佑苦笑道:“看來咱們枉做小人,劉彖和大德寺的和尚走得近,原來不是為了背靠大樹好乘涼,而是別有用心,所圖甚大!”

    何濡面有慚色,他自負智計天下無雙,卻在劉彖這栽了大跟頭,道:“是我失算了,讓這狗才耍的團團轉。七郎曾多次提過,說劉彖不是普通人,要加以重視,我卻始終沒放在心上,只當他是個精明點的商賈之輩。現在想想,他突然回到錢塘,不惜花費巨資收買陸會,又主動找上大德寺,所作所為,疑點頗多,可我卻視而不見,簡直愚蠢之極!”

    “錯不在你,你跟劉彖極少正面打交道,偶有失算,也是正常的。我跟他數次發生衝突,也沒有看清此人的深淺,這才叫一葉障目,不識真佛金身!”

    徐佑不會將莫須有的過錯推到部下的身上,上位者的美德之一,就是勇於承擔責任,道:“自入錢塘以來,你我行事不說小心翼翼,至少也是戰戰兢兢,唯恐行差踏錯,惹來不可掌控的禍事。沒想到在眼皮子底下,藏著這樣一位厲害人物,偏偏我們還把他往死裡得罪了……哈!”

    何濡冷笑道:“得罪就得罪了吧,現在後悔也來不及。緊要的是,先查清楚劉彖的底細,找嚴叔堅報仇只是藉口,方便他暗中行事而已。此人真正的目的,必定十分的驚人。”

    “虛虛實實,真真假假,錢塘這池水,真的越來越混濁不清了!”

    何濡輕輕一掌,砍在案几的邊緣,眼眸發著光,越有挑戰,他越是感到興奮,道:“既然池塘的水濁了,那就破開池塘,讓水都流出去。這位劉掌櫃到底是魚蝦,還是潛龍,到時候自會一目瞭然!”

    徐佑斟酌了許久,何濡說的有道理,在劉彖這個問題不能諱疾忌醫,有些濃瘡必須擠破了才不會危及性命,高聲道:“冬至!”

    候在門外的冬至應聲進來,和徐佑何濡密議了數個時辰,回到房內,道:“吹笙,準備下換洗的衣物,稍後隨我出趟遠門。”

    吹笙是上次買了奴僕後,由徐佑做主,分給冬至的一個貼身婢女。冬至讀《後漢書禮儀》裡有“冬至前後,君子安身靜體,百官絕事。挑選能之士,鼓瑟吹笙,奏黃鍾之律,以示慶賀。”的句子,所以給這個婢女取名阿笙。並且想好了,日後若是再被徐佑賜一個婢女,就叫她鼓瑟。

    鼓瑟吹笙,正好一對!

    徐佑當初聽冬至說了這個鬧著玩似的名字,雖然有些無語,但想想何濡那個叫阿難的婢女,就沒有多說什麼。反正他起名的水平也不怎麼樣,秋分、冬至、驚蟄,聽著就很三俗,可能因此傳染了靜苑的風氣,導致大家起名一個比一個雷人。

    冬至帶了吹笙、李木和另外兩名部曲,一行五人乘舟船前往吳縣。先到府衙拜訪了顧允,說了徐佑的近況,並送了一萬張由禾大紙,然後在城中找了間不顯眼的逆旅住下,一明一暗在周邊設下哨位。一日夜間,她馬不停蹄的見了十七個人。

    這十七人中有曾經在船閣時結交的人脈,有這半年多來安插在吳縣的釘子,也有跟灑金坊有生意往來的商賈,但最能起到作用的還是顧允介紹的幾個士族子弟。

    這些人有的為了錢財可以出賣至親,有的作為夥伴可以充分信任,有的僅限於合作點到為止,冬至隨機應變,指揮調度,讓不同的人各司其職,幾經試探,終於在五日後和林屋山一名靈官接上了頭。

    揚州治五大靈官,捉鬼靈官李易鳳急流勇退,消災靈官席元達身首異處,剩餘的祈禳靈官、除瘟靈官、度亡靈官三人,冬至重點接觸的是度亡靈官。

    經過周密安排,冬至在吳縣郊外的一處民宅裡見到了度亡靈官子車奄息。子車這個姓比較少見,出自春秋時的秦國,冬至為了見他,事先做足了功課,隔著薄薄的面紗,笑道:“昔日子車氏有三良,子車奄息為三良之首,百人莫敵。靈官跟先賢同名,武力猶有過之,小女子慕名已久,今日得見,幸何如之!”

    子車奄息樣貌不算出眾,常人而已,只是身材瘦長,穿著寬袍,有翩翩出塵的儀姿。不過美中不足的是,他長年主持教中度亡類陰醮科儀,面色顯得晦暗無光,雙目也乏神采,尤其今日背著都明玉和冬至暗中會面,心裡的焦躁不安,全都一五一十的寫在臉上,既沒有李易鳳那樣的城府,也不像席元達那樣的不可一世,看起來是一個比較容易受到外界影響的人。

    這樣的人,正是收買的最佳目標!

    “女郎過譽了!”子車奄息跪坐在蒲團上,垂著頭,沒有認真打量被面紗遮掩了容貌的冬至,或者他也不想看清楚冬至真正的樣子,這是潛意識裡的自我保護,道:“客套的話不說了,你想要什麼,直接告訴我,我要是能做到,就幫你這個忙。要是做不到,咱們就當從來沒見過,以後也不要再來往了。”

    “靈官不必擔憂,我絕不會讓你做有違天師道教義的事情,大家既然認識了,權當交個朋友,我家主人有句話說的好,多個朋友多條路,日後說不定靈官遇到難處,我們還能出點綿薄之力。”

    所有背叛的人,其實已經做好了出賣一切的準備,只不過心理上會有一道邁不過去的坎,所以會反覆,會憂慮,會不安,顯露於外,就是如同子車奄息似的口是心非。冬至掌管船閣,見了太多這樣的人,開始時只肯賣一點無關緊要的小情報,可到了最後,只要價錢合適,可以連自己的老婆孩子都賣了。

    她首先要做的,是讓子車奄息消除掉心裡的那點愧疚感和基於世俗規則的自我鞭撻,等他徹底拋開那些虛無縹緲的所謂道德,只看重背叛能夠給他帶來的好處,那時候,就是一個合格的背叛者了!

    果不其然,聽了冬至的話,子車奄息明顯放鬆了不少,來交朋友,和來做交易是完全不同的壓力,這樣能讓他的負罪感降低到不影響正事的程度。

    “是,我也正是看重貴方的誠意,想要結識點新朋友,所以才答應了這次見面。”

    冬至斟了茶遞過去,漫不經心的道:“據我所知,年節前後,林屋山上有點亂?”

    子車奄息雙手接過,感受著杯子的暖意,卻擋不住心頭的冰涼。這段時日,林屋山何止是有點亂?自相殘殺,互相猜疑,兄弟反目,同門決裂,雖然還沒有發生大規模的殺戮,但血腥氣已經充斥著每個人的心口,一旦局勢失控,後果不堪設想。

    “都祭酒要大力整飭揚州治的教務,自然會有些許的雜亂……”

    “是嗎?”冬至輕聲道:“整飭教務這樣的大事,怎麼沒見到楊乙楊正治協助辦理呢?我可聽說,他有七天沒有在山上公開露面了!”

    子車奄息手一顫,幾滴濃茶傾灑到案几上,眼中露出恐懼的神色,好一會才道:“楊乙死了!”
tanakh 發表於 2019-5-7 18:28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五十章 剷除異己


    “楊乙死了?”

    冬至驚詫莫名,根據手頭的情報,她推斷出楊乙很可能已經徹底失勢,或者被勒令閉門思過,限制行動範圍,或者被直接軟禁在住所,卻怎麼也沒想到,都明玉竟然真的殺了楊乙。

    他竟然真的有膽子殺了楊乙!

    在半年前,楊乙還和都明玉同級,都是揚州治的正治,可在半年之後,卻死在都明玉的手中!權勢之魔力,由此可見一斑!

    可問題是,楊乙並不是普通的天師道道官,他身為揚州治的正治,權勢和地位幾乎比排名中下的一治祭酒都要厲害,又是鶴鳴山大祭酒張長夜的親傳弟子,都明玉說殺就殺,難道真不怕引火燒身嗎?

    “不錯,楊正治被都祭酒親手砍掉了腦袋!”

    “罪名呢?”

    子車奄息似乎回想起那一幕,身體在輕微的顫抖,道:“罪名是,貪墨租米錢稅、淫 辱道中姊妹、污衊師長、不敬天師……還有,以下犯上……”

    任何一條,按照《道戒》都是大罪,都明玉端的好手段。冬至迷惑不解,道:“楊乙好歹也是正治,難道就沒有反抗?治內也沒人為他求情?”

    “都祭酒自錢塘湖雅集挫敗竺法言之後,治內無人不服,正是聲勢最盛的時候,他手中又握著天師親賜的斬邪威神劍,誰敢反抗?誰敢求情?”

    一直以來,所有人都以為錢塘湖雅集受益最深的是徐佑,可現在看來,其實真正的既得利益者是這位神鬼莫測的都明玉,都祭酒!

    冬至無暇為楊乙的死傷懷,成王敗寇,失敗者沒有被緬懷的資格,問道:“楊乙既死,何人接任正治?”

    “還沒有定下來,但是看都祭酒的意思,要從所有道民中挑選合適的人來接任正治。”

    “可是以慣例,難道不該從五大靈官裡優先挑選嗎?”

    子車奄息自嘲道:“揚州治哪裡還有五大靈官,活著的包括我,也僅餘三人了!祈禳靈官和楊乙走的近,被都祭酒關起來,能不能活命尚在兩可之間。除瘟靈官去年就染了病,身體不好,又見治內爭鬥的厲害,心灰意冷,已經決定離開揚州。至於我……”他臉色慘白的可怕,“前些年我曾經無意中得罪過都祭酒……他絕不會放過我的……”

    子車奄息跟都明玉的恩怨,冬至早就打探的明白,不然也不會選他作為突破口。說起來不算大事,都明玉手下一個五十籙將去收租米錢稅,動手推了一老翁,沒過幾天,老翁得病死了,誰也說不清楚到底跟那籙將有沒有關係,但家眷鬧上了林屋山,都明玉只好打發了錢財平息此事,並約好由子車奄息親自為老翁度亡。

    子車奄息先是答應了,恰巧那天被楊乙叫走,辦杜靜之交代的要事,老翁的家眷到了靖廬沒看到度亡靈官,立刻反悔不幹了,直接告上了府衙。後來還是杜靜之出面搞定了官府和老翁的家眷,都明玉少不得挨了一頓訓斥,把仇都算到了子車奄息頭上。

    這件事自都明玉成為揚州治的祭酒開始,成為子車奄息揹負的沈重包袱,但是仰仗楊乙和其他靈官,都明玉孤家寡人,倒也不怕他能怎樣。誰知局勢急轉直下,楊乙被殺,祈禳靈官被囚,除瘟靈官萌生去意,只剩下他不知何時就會大禍臨頭。

    所以,經過可靠的人牽線,冬至開出一百萬錢的價碼,成為他無法回絕的誘惑。有了這筆錢,一旦真的在林屋山待不下去,可供選擇的餘地就會多了許多,不管是回鶴鳴山疏通上下,另謀去處,還是乾脆一走了之,隱姓埋名,都不怕無錢可用。

    一百萬錢,相比度亡靈官的俸祿,簡直是個天文數字!

    “你看,這就是交朋友的好處了,我家主人在江東各地都有生意,子車靈官無論想去哪裡,都可以和我說,我一定安排妥當,不會被任何人發現。”

    冬至沒有徐佑和何濡直視人心的超卓眼力,但子車奄息的想法實在太好猜度了,都明玉連楊乙都敢殺,多殺他一個小靈官也沒什麼。只要不是蠢人,都會考慮遠走高飛,而遠走高飛的難題,無非兩點,一是怎麼遠走,二是靠什麼高飛!

    冬至的出現,可以完美的幫他解決這兩個難題!

    接下來的溝通就變得容易了,林屋山確實有密道,且不止一條,可以從山腳直達山頂的左神、幽虛二洞天。都明玉這幾個月吸納了不少新入教的道民,陞遷最快的,已經成為了五百籙將。雖然這種跨越式的陞遷有違天師道的相關科儀規定,但是看看楊乙的下場,哪裡還有人敢提出異議?就算告到鶴鳴山也無濟於事,揚州治被佛門擠兌的風雨飄搖,幾無立錐之地,所謂亂世用重典,都明玉完全有理由破格選拔人才。

    “莫非新的兩位正治要從這些由都祭酒親自提拔的道民中挑選?”

    “不會,都祭酒不敢如此急切,更不會如此愚蠢。正治的人選需要報送鶴鳴山,經七位大祭酒評議後才能最終決定。都祭酒在鶴鳴山的根基尚淺,就算有心推自己人,也絕無可能通過。”

    “那,依你之見,他會如何行事?”

    “若我猜測不錯,都祭酒會從從教多年的老道民中選出忠厚老實、容易控制的人,上報鶴鳴山。等人選通過之後,再將心腹提拔到各個籙將、甚或靈官的位置,以此來架空正治,在林屋山豎立他的絕對權威……”

    冬至又接連問了一些關於揚州治的核心問題,子車奄息沒有了剛開始的矜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幾乎將天師道在揚州治的所有機密傾囊授受。

    “錢庫在哪?”冬至突然問道。

    子車奄息愣了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問道:“什麼?”

    “錢庫,揚州治用來存放租米錢稅的錢庫藏在哪裡?”

    子車奄息好一會才發反應過來,騰的起身,案几上的茶杯滾落地上,水灑的到處都是,他震驚的說話都結巴了起來,道:“你,你們……原來……想劫錢庫……瘋了,肯定是瘋了……”

    冬至彎腰將茶杯撿起,整個過程不急不躁,甚至連臉上的笑意都沒有絲毫的變化。單單這份遇事不驚的鎮定,至少從徐佑處學了三成的功力。

    鎮定,是給予別人信心最有力的武器,對方越是慌亂,自己越是要面不改色,如同恐懼會傳染,信心也同樣會傳染。

    這是冬至在鎮定之外,從徐佑處學來的道理!

    “請坐!我說過的,靈官莫急。”冬至微微一笑,道:“你看我的樣子,像是不知死活的瘋子嗎?”

    劫吳郡府衙的錢庫,或許還能成功,也或許能夠留條命花錢,可劫了天師道的錢庫,天涯海角,除了一死,再沒有第二條路好走。

    冬至的表現實在不像是瘋子,子車奄息慢慢平復了心情,再次屈膝跪坐,苦笑道:“女郎不要繞圈子了,我這人膽小,經不起嚇!”

    “我只是想知道,揚州治的錢庫裡是否還有錢……哦不,這樣說不夠嚴謹,我換個說法,錢庫裡的錢是否和上交鶴鳴山的賬簿一致……”

    子車奄息徹底驚呆了,道:“你的意思,都祭酒可能挪用了錢庫裡的錢?”

    “不是可能,據我所知,揚州治的錢庫很可能已經空無一物!”冬至的聲音充滿了蕭殺的冰寒,道:“子車靈官,楊乙因貪墨被都祭酒處死,你就沒有想過,為什麼都祭酒非要致他於死地?”

    “這……都祭酒要掌權,楊正治終究是個掣肘……”

    “這只是原因之一,真正的原因,是都祭酒需要一個人來替他頂罪。如果被人發現錢庫裡的錢少了,貪墨的楊乙就是最好的替死鬼!”

    子車奄息呆呆的望著冬至,再也說不出話來!

    以官方口吻來說,兩人的第一次會面十分的圓滿,對彼此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為下一步合作奠定了深厚的基礎。說的直白點,冬至感覺子車奄息容易被收買,子車奄息感覺冬至這個買家比較靠譜,雙方一拍即合,決定加大合作力度。

    回到吳縣,冬至換了身素白色的條文襖裙,前往司隸府拜見孟行春。司隸府在揚州沒有正式開衙,僅僅設立一個臥虎司的分支,從外面看上去就是一戶普通的民宅,前後三進,並不大,裝潢樸素的讓人以為到了乞丐窩。

    冬至遞上了徐佑的拜帖,僅過了片刻,王復匆忙迎了出來,絲毫沒有因為冬至是個小女娘而有所疏忽和輕視,執禮甚恭,引著她去了後面的房舍。

    孟行春靜坐在西窗下,手中握著一卷書,柔和的日光灑在清瘦的臉頰上,渾身散發著濃郁的書卷氣,如果不是知道他的身份,會以為只是某傢私塾的教書先生。

    看到王復帶著冬至進來,他將書合攏放在案几上,冬至瞄了一眼,漢馬融著的《忠經》,心頭暗道:孟假佐果然如小郎所說,擅長沽名釣譽,連遠離朝堂千里,還孜孜不倦的苦學如何盡忠,難道皇帝還能看到不成?

    “你叫什麼名字?”

    冬至屈膝跪下,頭俯得很低,表達恭順的姿態,道:“冬至!”

    “幾時入的徐郎君門下?”

    “不足半年。”

    孟行春笑道:“不足半年就能單獨出外辦差,想必有些過人之處。可識字?”

    “略識一些,粗淺的很!”

    “粗淺嗎?”孟行春屈指敲了敲《忠經》,似笑非笑的道:“我看你剛才注意這本書,應該是讀過的。你我同讀一本書,卻自認粗淺的很,莫非是故意譏嘲我的學識嗎?”

    冬至的後背頓時滲出了冷汗。

    她還是大意了,被孟行春外表的和善痲痺了警惕心,頓時陷入危險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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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五十一章 與虎謀皮


    鎮定!一定要鎮定!

    冬至腦海裡轉過了無數個念頭,故意露出驚恐的神色,顫聲道:“一部《詩經》,先有齊之轅固生,魯之申培,燕之韓嬰,趙之毛亨、毛萇,此四家傳詩,後有康成先生以毛詩為本,博採三家所長,寫成《毛詩傳箋》,與諸經注相溝通,兩漢《詩》學,薈萃於此。可是,兩漢以來,讀過《詩經》的人何止千萬,卻從此之後再無四家,再無鄭玄。所以使君研讀《忠經》,是為了通曉天地間的至理至德,婢子僅僅學會了‘善莫大於忠,惡莫大於不忠’這兩句話而已,再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故意譏嘲使君!”

    這番話從本質而言,說的不卑不亢,但她的姿態卻放得極低,不僅拍了孟行春馬屁,也滿足了他高高在上的威權心理。若是徐佑看到這一幕,不能不老懷大慰,沒白費心血教導冬至這麼久。

    “哈哈哈,好,徐七郎就是徐七郎,連家中的婢女都能調 教的如此可人,我遠遠不及!”

    孟行春顯然對冬至的應對十分滿意,道:“坐吧!”

    “使君面前,哪有婢子坐的位子?”

    “你是七郎的人,不必恪守禮數,坐吧!”

    王復對徐佑的印象極好,怕冬至還要推辭,忙使了下眼色,道:“假佐讓你坐,就坐著吧!”

    冬至磕頭謝禮,這才起身,走到最下端的蒲團上跪坐,這裡代表地位最低,符合她的身份。

    瞧她這般懂事,孟行春大為欣賞,道:“你跟著七郎之前,在哪裡做事?”

    “不敢欺瞞使君,我以前是郭氏府中的婢女,名叫千琴,後來隨了小郎,並賜名冬至。”

    孟行春先是一愣,然後指著冬至,仰頭大笑道:“原來是你!我當初想要你來臥虎司任職,郭勉親自為你說項,我也不好強人所難,沒想到你竟跟了徐佑……”

    這事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冬至日後少不得跟孟行春打交道,主動說清楚這一節,要好過被孟行春從別處知曉。

    “婢子福緣淺薄,沒這個榮幸,望使君莫怪!”

    孟行春揮揮手,道:“這沒什麼責怪的,我既答應了郭勉,不會說話不算。再者我心裡明白,你一個小女娘,來臥虎司這種地方未必是福緣,跟了徐佑也好,他正人君子,又絕頂聰明,是容身的好去處!”

    “謝使君垂憐!”

    揭過了這一層,孟行春直入主題,道:“說吧,你來找我有什麼事?”

    他跟徐佑有交情不假,欠徐佑人情也不假,但是不代表徐佑可以隨便找個手下來和他談事情。要不是冬至從進屋之後的一系列表現,很可能已經被逐出了門去。

    這是官場的規矩,也是他身為臥虎司假佐的體面和尊嚴!

    離開了臥虎司,冬至再次拜見了顧允,顧允這段時日忙於春耕複種,勸課農桑,幾乎腳不沾地,卻還是百忙中抽出時間和冬至碰面。

    “事情辦得怎樣了?”

    “大致有些眉目,林屋山上發生了劇變,楊乙被殺,三個靈官自身難保,都明玉幾乎一手遮天,掌控了天師道揚州治的所有大權。如果真如小郎所料,都明玉心懷叵測,恐怕會釀成大亂!”

    顧允對天師道的關注力度不夠,或者說現在的揚州門閥,根本沒把逐漸式微的天師道放在心上,大多數的精力都在思索怎麼跟大德寺打交道,然後摸一摸那位權勢熏天的黑衣宰相的心思,以免在未來的朝堂失卻了先機。

    “應該不至於吧?微之是不是過於憂慮了?”

    顧允看了眼鮑熙,鮑熙冷冷道:“杜靜之留給都明玉的揚州治是一個爛攤子,他要想重整旗鼓,不讓孫天師失望,必須徹底掌權。楊乙,乃至其他的靈官都不服他,不殺之,怎麼立威?不撤換,如何固位?單單從這些情報裡只能推斷出都明玉梟雄心性,不可小覷,但要說他心懷叵測,欲謀亂事,恐怕七郎有些故作危言!”

    冬至歉然道:“先生教訓的是,我家小郎只是想著未雨綢繆,預先做些防範,如果無事,那最好不過。可若萬一有事,也不會亂了陣腳!”

    “這倒像微之的作風,深謀遠慮。”顧允笑道:“反正我總是支持他的,你儘管辦你的差,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就開口,不管都明玉想幹什麼,也不是最近幾個月就能見端倪的。等你查到確鑿的情報,我再考慮應對的法子,現在要忙的事情太多,府衙的人手也不足,林屋山那邊由你負責……”

    冬至這次來,原本是想請顧允協助查一查那些被都明玉新帶入教的道民的底細,她可動用的人手太少,情報來源也比較單一,想要查清楚估計得拖到明年,那時候黃花菜都涼了。

    可鮑熙擺明了不支持,甚至反對調查都明玉,顧允又被鮑熙左右,沒有真正聽進徐佑的意見——這無可厚非,因為在當下,誰也不會相信都明玉真的能幹出什麼亂事來。

    聰明人和絕頂聰明的人,區別就在於此!

    顧允這邊既然無法指望更多,冬至將所有的寶壓在了子車奄息身上,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又過了十日,在距離林屋山十數里遠的一處村莊的民宅裡,冬至再次和子車奄息碰頭。

    “急著見我,是不是有所發現?”

    子車奄息還是心神不寧,站在窗戶後面,透過微微開啟的縫隙觀察外面的動靜,埋怨道:“怎麼選在這裡?還不如上次的地點,這離林屋山太近,很不安全!”

    “你出山不易,離開太久容易引起別人懷疑。這裡的安全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這家人剛死了個老漢,請你來度亡合情合理……”

    “人可信嗎?”

    “可信,都是我的人!”

    冬至沒有撒謊,為了林屋山下這個據點,她不知花費了多少心思,確信能夠完全控制這一家老少男女,不會也不敢出賣自己。

    “那就好!”子車奄息鬆弛下來,將窗戶關緊,坐了下來,雙手抱頭,好一會才看著冬至,道:“錢庫的錢果然少了……”

    “你偷溜進去的?”冬至皺眉道:“錢庫重地,都明玉肯定嚴加防範,你怎麼溜進去的?”

    “我找了看守錢庫的弟兄,趁他當值的時候溜進去,都祭酒雖然厲害,可林屋山這麼大,不可能全部依靠他剛提拔那一群新人,有些老人表面上投誠了,可實際沒跟他一心。”

    子車奄息當了這麼多年度亡靈官,自然有他的門路和死忠,以他怕死的性格,敢這樣冒險行事,想必有十足的把握,不怕被都明玉抓到把柄。

    “少了多少?”

    “幾百萬錢總是有的,時間緊,我沒有仔細看,但錢庫最下層的箱子有被挪動的痕跡。有人偷偷跟我說,那一晚,都祭酒至少拉走了二十箱……”

    “誰跟你透露的消息?”

    “我有我的消息來源,這個你不必管,但是絕對可靠!”子車奄息的眼眸裡全是茫然,道:“我想不通,都祭酒這是為了什麼?他偷運錢庫的錢,可都是揚州治歷年收上來的租米錢稅,除了上交鶴鳴山,還有一部分要留著作為本治的開支。幾百萬錢啊,不是小數目,難道他真的不怕露出馬腳,被天師問罪責罰嗎?”

    “箱子底部放上等重的鉛塊,上面鋪一層銅錢,然後壓在木架的最下層,只要不是一箱子一箱子的翻,能矇蔽許久了。”冬至太清楚裡面的勾當,道:“都明玉未必需要瞞的太久,或許過不了幾日,他就不必再顧忌天師了……”

    子車奄息短暫的沈默,再抬頭時,雙眸盡赤,道:“我得趕緊離開林屋山,向天師稟告此事。我就不信了,有了錢庫的鐵證,都明玉還能作威作福,濫殺妄為?天師還會護著他?對了,說好的錢呢,什麼時候給我?”

    “錢不是問題,明天就能給你。但是你想沒想過,要是都明玉的所作所為,包括挪用錢庫的錢,都是經過天師恩准的呢?”

    “啊?”

    子車奄息呆了呆,再次抱住了幾乎要炸裂開來的腦袋,痛苦的呻 吟道:“我,我必須得走,走的遠遠的。都明玉肯定要殺了我,天師也不會在意一個小小靈官的死活。錢,快給我錢,我要走!”

    局勢的詭異難明,對都明玉的恐懼,都讓他瀕臨崩潰的邊緣。冬至輕輕拍了拍他的手,道:“子車靈官,看著我,看著我!”

    耳中聽到的聲音似乎具備某種魔力,悠遠、深邃、溫柔又不失威嚴,子車奄息抬起頭,看著面紗後的冬至,她的青絲,彷彿閃耀著無上的光。

    “孫天師是否知情,都明玉是否貪墨,現下都不能定論,所以你既不能向天師陳奏此事,也不能一走了之。”

    “那,我該如何做?”

    “投誠!”

    “投誠?”

    “像你那位看守錢庫的弟兄一樣,向都明玉投誠!”

    臥虎司的小院永遠平靜的不起微瀾,除了風吹過樹葉的聲音,等閒看不到任何人和動物活動的跡象。

    王復輕輕的推開門,靜候孟行春寫下最後一筆字,低聲道:“冬至傳來消息,林屋山上的錢庫果真少了數百萬錢,去向不明。”

    冬至不可能和孟行春毫無保留的共享情報,所以小曲山的劉彖是接收這筆錢的最大嫌犯他們並不知情。不過臥虎司的手段還是有的,只有聞到了些許腥味,很快就能發現是哪隻貓偷吃了魚!

    “去查,看這筆錢運到了何處!”

    “諾!”王復想了想,又道:“我們要不要跟鶴鳴山知會一聲?”

    “不必了!”孟行春神色幽冷,道:“都明玉哪來這麼大的膽子?沒有孫冠點頭,他敢殺楊乙,卻不敢動用錢庫的一文錢!租米錢稅,可是孫冠現在的命根子!”

    王復心頭一震,道:“天師道想做什麼?”

    “這也是我想問的問題!”孟行春扔掉了毛筆,道:“我們安插在林屋山的細作現在怎麼樣了?”

    “死了幾個,還有幾個沒什麼出息,不過有一人當上了五百籙將,還從來沒有啟用過!”

    “給他點一支虎嗅香!”

    臥虎司的規矩,但凡細作,沒收到臥虎司特製的虎嗅香之前,不能傳遞情報,以免暴露身份。

    “諾!”

    “另外,從今日起,讓所有人放下手頭正在做的事,集中全力將都明玉三年來,不,五年來的行蹤給我查清楚。他見過的人,做過的事,去過的地方,喝過的酒,玩過的女人,一個都不許放過!”

    “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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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五十二章 我們中 出了個叛徒


    當子車奄息隨著都明玉一同出現在二月初六東王公聖誕日的慶祝活動上,冬至夾雜在人群中遠遠的望了一眼,知道他終於還是沒能下定決心離開,按照指令向都明玉投誠。

    有時候,放棄比得到需要更大的勇氣!

    都明玉殺了楊乙,囚了祈禳靈官,逐了除瘟靈官,立威立的夠了,搞的下面人心惶惶,又豈能不知?所以子車奄息肯識趣投誠,正是瞌睡了有人送枕頭,他也樂得接納,以此穩定人心。這是劉邦封賞雍齒的計策,果然行之有效。當眾人看到曾經得罪過都明玉的子車奄息都安然無恙,甚至有傳聞他將由度亡靈官高昇為祈禳靈官,不退反進,立刻人心大定。

    在所有人的認知裡,這一波權力更迭帶來的大清洗終於告一段落!

    其實,這只是更大範圍內的權力更迭的一個序曲,真相永遠比現實更加的殘酷!

    子車奄息不可能得到都明玉的真正信任,或者說需要更多的時間和機會讓他表現自己的忠誠,但至少在當下保住了岌岌可危的道官職位和朝不保夕的人身安全。

    最主要的是,冬至沒等他完成任務,就爽快的給了七十萬錢,存放在吳縣城中的一處私宅裡,他隨時可以取用。這也讓子車奄息安心在林屋山繼續待下去,真到了無可挽回的時候,可以直接攜款逃命。

    吹笙被周邊的人擠得快要哭出來了,道:“女郎,我們什麼時候才回錢塘啊?這裡的人真是太多了……”

    冬至眼角掃過,偶然發現王復站在不遠處的人群中,如鷹隼的眼睛牢牢鎖定枱子上的都明玉,唇角露出絲絲笑意,道:“和李木會合,我們回家!”

    一路舟車顛簸,等到了錢塘已經是初十的傍晚,趕在城門關閉前入城,直奔靜苑而去。吳善今夜帶人值守,巡視到前院時看到冬至一行,立刻迎了上去,恭敬的施禮道:“女郎!”

    冬至點點頭,道:“家裡安好?”

    “一切安好!”

    吳善和冬至見完禮,這才捶了下李木的肩頭,高興的道:“好傢伙,隨女郎外出辦差,辛苦了!”

    李木揉著肩,苦著臉道:“吳老大,你拳頭硬,大家都知道,下次打我輕點啊,我這小身板受不住!”

    吹笙噗嗤笑出了聲,吳善尷尬的收回拳頭,道:“你別聽他胡說,我,我平時不打人的……”

    吹笙紅了臉,咬著唇道:“你打不打人,關我什麼事,犯得著同我講麼?”

    吳善賠著笑臉,道:“我總不能看著李木他們這些粗漢壞了我的名聲吧……”

    “老大,你這話昧良心啊,我在吹笙面前從來都誇你的。”

    “你閉嘴!”

    不理他們之間的笑鬧,過了二進的院門,冬至突然看到祁華亭跪在青石小道上,不由停下腳步,道:“他怎麼了?”

    吳善忙趨步上前,湊到近處,低聲道:“被其翼郎君押送過來的,好像是跟小曲山上的人暗中有往來。”

    劉彖往靜苑安插奸細並不讓人意外,可意外的是,祁華亭為小郎看重,可以說除了蒼處之外,待他最厚,沒想到竟是這個人選擇了背叛。

    “這還叫一切安好?”冬至瞪了吳善一眼,道:“小郎現在何處?”

    吳善訕訕的有些不好意思,道:“小郎在房中,和阿五弈棋。”

    阿五是暗夭的代稱,他的身份不好公開,在靜苑也只有少數人知道他的真正身份。冬至想了想,道:“你們先去忙吧,我去見小郎!”

    推開房門,履霜和秋分同時望了過來,俏臉綻放出驚喜的神色。秋分起身迎過來,拉著冬至的手雀躍道:“阿姊,你可算回來了,還以為吳縣繁華,讓你流連忘返呢!”

    “吳縣再好,卻沒有我家秋分可愛,一想到你啊,我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回來呢。”

    秋分不依道:“你又打趣我,小心我讓履霜阿姊敲你的腦袋!”

    冬至笑道:“我從吳縣給阿姊帶了上品的水粉,她開心還來不及,怎麼捨得打我?”

    “啊,還有禮物?有沒有我的份?”

    “有,知道你不喜歡水粉,也不喜歡衣飾,給你買了好東西,都在牛車上,等下讓吹笙給你送過來。”

    秋分嘻嘻笑道:“我就知道,阿姊對我最好了!”

    “你輸了!”

    “米蘇了!”

    徐佑扔了棋子,屈指刮了刮懷中抱著的紇奚醜奴的鼻子,道:“不是米酥了,是你輸了!來,跟著我念,看嘴巴,舌頭,對,這樣捋直了說話,你——輸——了!”

    “你輸了!”

    “對,好厲害!給,獎勵你吃個糕點。”

    徐佑從旁邊的盤子裡拿了塊髓餅,親手喂紇奚醜奴吃。她雖然在江東多年,可一直跟在於菟身邊,異族的野性沒有消減分毫,猛一張口,尖利的小虎牙差點咬到徐佑的手指。

    “慢點,慢點,這些都是你的,吃東西不能急,要優雅!”徐佑笑嘻嘻的不以為杵,也毫不介意紇奚醜奴咬碎的餅屑灑到身上,道:“女孩子,要優雅!”

    這個出身異族的小丫頭近來很是痴纏徐佑,無事就跟在他的屁股後面,也不會說漢話,只會吱吱呀呀的學舌,鬧出了不少的笑話。於菟剛上來還很抗拒徐佑和紇奚醜奴太過親近,可後來發現徐佑對醜奴極好,也很君子,不像之前遇到的那些狼心狗肺的主人,色心起時,連小孩子都不放過。

    暗夭雙手托著下巴,沒有理會外界的紛紛擾擾,苦苦思索這一局又輸在了什麼地方。他跟徐佑對弈二十七局,只贏過一次,那一次還是因為紇奚醜奴搗亂,讓徐佑分了心。這個結果讓他很……怎麼說呢,不是懊惱,也不是勝負欲,而是很簡單的好奇心,好奇到底怎麼改進棋藝,才能多贏幾次。

    徐佑安撫好紇奚醜奴,抬頭對冬至笑道:“四日前才接到飛卿的信,我還道你要中旬左右才能回來,沒想到這麼快。”

    冬至正好秋分嬉戲,聞言立刻收了笑容,躬身回話,道:“事情辦妥了,我怕小郎惦記,所以連夜啟程返回。一路上還好,順流而下,沒有耽擱,所以快了幾日。”

    “看你風塵僕僕的,想必也累壞了,先去梳洗休息一下,吳縣的事,等吃過晚膳再說。”

    “諾!”冬至明白,徐佑不想當著暗夭的面商量這些機密要事,道:“小郎,我剛才進來時看到祁華亭……”

    “你說他啊,”徐佑淡淡的道:“劉彖給了他十萬錢,讓他出賣抄紙器的製造方法,被其翼發現,抓住了送到靜苑。我還沒想好怎麼處置他,正好你回來了,說說看,該怎麼辦?”

    冬至怒道:“賣主求榮的狗東西,要不是小郎重用他,就他那副尊容,白送給刁黑,人家都嫌棄他長得醜!給臉不要臉,就算亂棍打死,官府也不會追究。”

    “打死倒也不必,我看他知心悔過,應該只是一念之差,打三十棍,逐出府去就是了!”

    “小郎,你慈心仁厚,可這樣未免太便宜他了!”

    “道不同不相為謀,天要下雨,還能阻止不成?隨他去吧!”

    冬至不好再說什麼,退下後,對外面候著的吳善招招手,道:“小郎吩咐,打祁華亭三十棍,逐出府去!記住,給我狠狠的打!”

    “諾!”

    吳善眼露凶光,道:“敢吃裡扒外,瞧我打的他三個月下不了地!”

    冬至轉身欲走,又回頭叮囑道:“教訓教訓即可,不要打死了人,小郎心好,尤其看不得自家人鬧出這樣的不愉快。你現在領著府內的部曲,以後要多加引導,同他們好好交交心,這樣的事,不要再發生第二次了!”
tanakh 發表於 2019-5-8 20:10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五十三章 競爭

    祁華亭的腿沒有斷,但屁股受了重傷,趴在地上一動都不能動,被吳善帶著人扔到了城門外的荒地裡。如果不出意外,他很難熬過這個冬夜,天明前沒有人救,只有死路一條。

    “華亭,你我兄弟一場,看你現在的樣子,我心裡也不是滋味。但你背叛郞主,這是不可饒恕的大罪,換了別處,別說留一條命,連屍體早就喂野狗去了。郞主僅僅打了你三十棍,是他顧念舊情,兄弟們行刑時故意沒傷你筋骨,是他們不忍下手。無論如何,也算對得起你,至於能不能活命,那要看你的造化了。”

    祁華亭趴在冰冷堅硬的凍土上,鼻子和嘴巴貼著泥土,臉頰乃至全身都沒了知覺,想要開口求饒,可連吸入肺腑的空氣都如刀子一寸寸的割著喉嚨裡的肉,疼的無法言說。雖然時近三月,可倒春寒的冷比起臘月天有過之而無不及,臀部連著大腿的位置被打爛了,沒有十天半月的靜心休養,很難痊癒,就算僥倖不被凍死,也要留下病根,折磨後半生的日子。

    吳善他們離開了,夜幕不會因為任何人而推遲了降臨的時間,獵獵寒風吹得滿樹枯枝嘩啦啦的作響,幾聲陰厲的野狗低吠像是來自地獄的惡鬼嘶鳴。等過了子夜,連狗叫聲都漸漸消失,整個世間好似被冰凍在某個固定的時刻,沒有人煙,沒有溫暖,沒有生命,也沒有明天。

    突然,四周響起了紛雜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有誰驚呼“在這裡”“找到了,這裡有人”。話音剛落,一個人用熟木棍捅了捅祁華亭的肩頭,見他一動不動,道:“行主,死了!”

    “死了?”唐知義分開眾人,走到近前,踢了踢,道:“真死了!媽的,來晚了一步,這傢伙太不經打了,受了幾棍而已,竟然連一晚上都熬不住!”

    “行主,這怎麼辦,回去怎麼交差啊?”

    想起劉彖發脾氣的可怕,唐知義愁然滿面,無力的道:“也不能怪咱們啊,剛他媽的得到信,晚膳都沒吃就跑來了,大冷的天,能找到屍體算不錯了。他自個命薄,閻王爺也救不回來……”

    “啊……行主,他動了,我看到他動了!”

    唐知義被突如其來的喊聲嚇了一跳,轉身打了一那人巴掌,罵道:“叫什麼叫!死人還能動,你見鬼了?”

    另有人喊道:“不,不是,行主,他真的動了……”

    “嗯?真動了?火把,快火把!”

    幾支火把徹底照亮祁華亭全身,唐知義低頭一看,他的手指真的動了,指尖死死的扣著硬如鐵石的泥土,從指甲縫裡滲出了斑斑血跡。

    “來人,蓋個厚衣服,抬起來!走走,千萬別讓他死了!”

    不知過了多久,祁華亭從昏迷中清醒過來,感受著從口腔進入的薑湯的辛辣,腹內猛然升騰起驅逐寒冷的暖意,立刻貪婪的多吮吸了幾口。等一小碗薑湯全部下肚,才覺得重新活了過來,慢慢的睜開眼,看到坐在不遠處的劉彖。

    “醒了?”

    祁華亭掙紮著想爬起來,神色充滿了慌亂和不安,雙手胡亂的舞動,彷彿溺水的人要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撲通一聲上半個身子摔下了床,道:“劉郎君,徐……徐佑要殺我……他要殺我,救命,救命啊!”

    劉彖笑了笑,端坐沒有動,剛剛給祁華亭餵食薑湯的兩個婢女立刻上前,一左一右的按住他,軟語溫言的哄著,安撫著,柔若無骨的身子蕩漾著少女的嫵媚和誘惑,讓祁華亭一時有些失神,甚至忘記了恐懼。

    “大夫說了,讓你躺著休息,不要亂動。放心,我這裡絕對安全,徐佑不敢到我的地盤放肆,想殺你?也要問我同不同意!”

    興許是劉彖鎮定的笑容感染了他,祁華亭的情緒平穩了不少,被兩個婢女攙扶著再次趴到床上,臀部受傷,仰臥不得,口中喘著重重的粗氣,盯著地面,好一會蹦出來兩個字:

    “徐!佑!”

    他的眼神透著無比的惡毒和恨意,如果徐佑就在眼前,可以保證會撲上去把他生吞活吃,道:“此仇不報,我誓不為人!”

    “報仇不難!”

    劉彖笑的很溫和,或許從來沒有這麼溫和的笑過,道:“打垮了他的灑金坊,沒有了賺錢的門路,不能討好陸明府,在錢塘,想收拾他還不是易如反掌?”

    “對!”祁華亭眼睛一亮,道:“劉郎君,我知道灑金坊的活動抄紙器怎麼製作,也知道可以冬天烘紙的火牆怎麼弄,還有……”

    劉彖哈哈大笑,終於站了起來,走到劉彖床前,握住了他的手,道:“祁老弟,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聚寶齋的人,生同衾死同穴,共享富貴!”

    祁華亭的背叛造成的後果很嚴重,有了他出賣的先進技藝,聚寶齋的出貨量和良品率瞬間增加了十數倍。不僅僅是傳統的剡溪紙,有了從徐佑手中訛詐來的大紙秘藥配方,經過這段時間的試驗和調整,終於造出了質量上等的剡溪大紙。

    劉彖隱藏在暗中的實力和人脈本來就遠超徐佑,只是因為產品上的隔代差距讓徐佑遙遙領先,現在剡溪大紙一出,這點差距不復存在。他費盡心思,各處拜訪,使了不少的錢,送了讓人肉疼的諸多禮物,通過陸會和其他交好的士族,還有大德寺的一些關係,邀請了揚州十二郡的二十一家大紙商,在小曲山召開了屬於這個時代的特色推介會,大肆宣揚剡溪大紙的優點,且拿出由禾大紙進行對比,無中生有的道出了七處遠勝由禾大紙的地方,反正吹的是天上少有,世間無雙。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能成為各郡的大紙商,眼光和智商都在水準線以上,大家為了發財而來,不會聽劉彖忽悠幾句就上了套!

    “劉郎君,你說這些濛濛外行還行,可咱們都是什麼人?明人不說暗話,到了這時辰,到底紙價多少,你給個准。要是比由禾大紙還高,我們又何必不遠百里跑到這鳥不拉屎的小曲山呢?”

    小曲山沒什麼好看的景緻,這些商賈大都小農小戶出身,沒什麼文化,穿著錦緞,吃著珍饈,卻偏偏喜歡附庸風雅,觀山要好山,看水要好水,就連談生意也得去那些雅緻的所在。

    “對啊,別說比由禾大紙高,就算一樣的價錢,以現在的行情,我也是寧可賣灑金坊的紙。畢竟人家名頭響亮,大正中和顧府君以及江東名士無不大加褒揚,那些貴人們士子們也喜歡,但凡讀書識字的,都以家藏由禾紙為榮,這是什麼都比不上的。劉郎君,你說了剡溪紙七大優勝之處,可你我心知肚明,剡溪紙是名紙不假,但它的名頭,現在遠遠比不上由禾紙了!”

    “兩位兄長說的在理,劉郎君,不是我們不近人情,在商言商,總不能讓大家有錢不賺,賠著錢和你過家家玩吧?你家大業大,不在乎這些小錢,可我們不行,大家說是不是?”

    “對對,是這個理!”

    “所以啊,別搞玄虛,直接點,多少錢?”

    “六十文!”

    劉彖笑著說了個數,全場登時安靜了下來,一個個側耳細聽,道:“剡溪大紙,給各位的價是六十文,你們可以比照由禾紙的一百文出貨,也可以加到一百二十文,一百五十文,這個我不管,由你們自己定。”

    如果剡溪大紙的出貨價只有六十文錢,比由禾大紙足足低了四十文,這裡面的利潤可想而知。在場的二十一家紙商立刻興奮起來,灑金坊的由禾大紙供不應求,再大的商賈也只能按一百文進貨,然後運到其他郡縣,加價二十、五十文、七十文不等賣出,算下來一張紙只有十幾文的純利。最重要的是,有錢你也買不來,必須要等,等的時間從半月到數月,他們雖然不知道時間就是金錢這句名言,可也知道浪費時間,就是跟錢財過不去。

    哪怕剡溪紙不如由禾紙質量好,也不如由禾紙名頭大,可只要六十文的價,傻子才會拒絕。紙商們呼啦一下圍住了劉彖,爭先恐後的要下訂單。劉彖笑道:“不急,六十文給諸位,我其實不賺錢,所以也請諸位幫我一個忙。”

    “你說,我反正沒有不允的!”

    “我們也是,請劉郎君直言!”

    劉彖的目光在眾人臉上掃過,笑容變得冷峻起來,道:“你們要紙不難,只要答應我一個要求:從今往後只賣剡溪紙,不賣由禾紙,也不讓由禾紙在你們的地盤上出現!”

    “這個……”

    眾人面面相覷,全不做聲,心中各自盤算利弊。雖說同行是冤家,聚寶齋和灑金坊同在錢塘,勢成水火,可也從沒聽過只准別人做一家生意的,這不合規矩,也太強人所難了。

    “灑金坊只有一個紙坊,聽說當下還壓著幾萬張的貨沒有交付,就算你們等的起,可錢等不起啊。我瞧著諸位都是紙行裡有頭有臉的人物,所以給你們面子,優先把剡溪大紙賣給你們。若是真的不願意,我也不是找不到肯跟聚寶齋合作的紙商。到了那時,你們郡中稱得上字號的商賈,說不定可要易名了。”

    這番話幫助眾人下了決心,有錢不賺王八蛋,於是紛紛表示贊同,反正由禾紙主要是自賣自銷,跟大主顧直接打交道,分給他們這些紙商的量本來就不大。不一會工夫,小曲山上籤下了十五萬張的單子,比起灑金坊最開始五日三萬張的銷量更勝一籌。

    約好了交貨時間,給付了定金,眾商賈結伴下山,劉彖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志得意滿的笑道:“如何?這就有九百萬錢到手,不捨得花錢,怎麼賺錢?讓你送來一千萬錢,小天主猶豫不決,五天主百般刁難,教中謗譏如潮,僅僅給了八百萬錢,可誰又知道我們這些真正做事的人的難處?”

    金官站在他的身後,低垂著頭,道:“將軍大才,小天主深知,所以一力保舉將軍全權處置錢塘之事。教中那些閒言,將軍不必放在心上。”

    “我是不放在心上,可只怕我人在外做事,卻被那些鼠輩讒言煽構,終有一日惹得天主猜疑,大禍臨頭而不自知!”

    金官抬起頭,目光堅毅,道:“將軍安心,絕不會有那一日!”

    劉彖負手,仰頭看著天上的雲卷雲舒,嘆道:“但願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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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五十四章 搶客


    一眾紙商成群結隊的下山,身邊的奴僕綿延數里,前隊下了山,後隊還在半山腰,可知出行有多麼的奢華。剛走出數里地,官道中間站著十幾人,嚴叔堅站在最前,拱手候著,笑道:“各位賢兄留步,柘湖一別,多日未見,可安好啊?”

    兩年前在會稽郡柘湖邊,揚州的紙商曾有過一次規模更大的集會,嚴叔堅的四寶坊是業內佼佼者,備受尊重,跟這些人算是熟識。

    “哎呀,原來是嚴兄,大冷的天,你怎麼在這站著呢?有事派人吩咐一聲,我們去府上請教就是了!”

    說話的人姓駱名白衡,是會稽郡的大紙商,之前在山上也是他首先向劉彖發難,詢問剡溪大紙的底價。

    “駱兄太客氣了,上次在柘湖由你盛情款待,讓大家賓至如歸。這次來了錢塘,一定要賞兄弟薄面,為諸位接風洗塵。請,請!”

    駱白衡何嘗不明白嚴叔堅的意思,心裡並不像去,只是這些年的交情了,不好回絕的太過生硬,猶豫了會,回頭問道:“你們怎麼說,要不去嚴兄那歇會?敘敘舊?”

    眾人互望幾眼,異口同聲的道:“但憑駱兄做主!”

    “好,那就叨擾嚴兄了,請!”

    到了灑金坊,嚴叔堅給眾人介紹了何濡——名義上的灑金坊主人。何濡的性子古怪,可為了達到目的,需要他扮演好商人的角色,卻又能夠偽裝得天衣無縫,盡善盡美。熱情中不失矜持,幽默裡透著睿智,既把這些商人捧的極高,又不顯得虛偽,固然真誠,但不可欺。一席話聊完,大家互相間感覺像是交往了多年的老友,沒有初見的尷尬和距離感。

    這是何濡的本事,無人可以替代!

    “何兄,有話直說吧,都是朋友,沒必要拐彎抹角。”

    何濡笑道:“那我就厚顏說了,敢問劉郎君請諸位上山,所為何事?”

    “這個……”駱白衡道:“不瞞何兄,劉郎君新造了剡溪大紙,邀請我等上山鑑賞。除此之外,還談了筆生意。”

    “若我猜的不錯,劉郎君要諸位從今往後只賣剡溪紙,不得經營由禾紙的生意,是不是?”

    駱白衡驚訝道:“何兄好耳目,剛剛才決定的事,你在山下立刻就知道了?”

    “不必聽,只需瞭解劉郎君的為人,猜出他的心思不難!”何濡斟了杯茶,輕笑道:“駱兄是怎麼答覆他的?”

    “何兄,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你這個人比劉郎君更合我的脾性。我就說嘛,能讓我們嚴兄心甘情願的為你當大掌櫃,肯定不是一般的人物。”駱白衡話題一轉,道:“不過,你的意思我們明白,可惜晚了一步,剛才在山上,大夥已經跟劉郎君簽了契,從今往後只賣剡溪紙,不賣由禾紙,總不能墨跡未乾就反悔了,說出去不好聽!”

    “簽的只是各自訂了剡溪紙多少的量,關於其他,頂多是口頭約定。”何濡深諳人心,知道這些商人一個比一個精明,哪裡肯白紙黑字和劉彖約好只賣剡溪紙。那樣日後若有變故,連反悔的餘地都沒有,最多口頭做了約定,以駱白衡過往的信譽為擔保,劉彖還是信得過的。

    駱白衡臉色一沈,道:“口頭約定,也是約定!何兄莫非懷疑我的人品,說出的話不作數嗎?”

    何濡歉然道:“不敢,駱兄誤會了,我絕無此意。這樣吧,我也不怕家仇外揚,讓諸位看清楚劉彖到底是怎樣的小人!”

    他細說從頭,劉彖如何截斷碧幽河水,如何借勢逼迫灑金坊交出造大紙的秘藥,又如何私下勾連祁華亭,以錢財誘人叛主,又如何將造紙的革新技藝竊為己有。凡此種種,人神共憤,尤其在這個經商最講究信譽的時代,劉彖的做法無疑登不上枱面,也為人厭惡。聽了何濡的話,有名有姓,有板有眼,一查既知,應該不是瞎編亂造,駱白衡面色凝重,道:“沒想到劉郎君竟是這樣的人……”

    “去年的錢塘湖雅集,劉彖小人之名早就傳遍了三吳士族,在讀書人中口碑極差。駱兄若是被他的狡言套住,只賣聚寶齋的大紙,很可能賠上名聲和家業,望三思後行!”

    駱白衡苦笑道:“可我畢竟答應了劉彖,聖人說言必信行必果,我雖然是個商賈之流,但也知道為人處世,要信守諾言,不可毀約……”

    何濡大笑,道:“駱兄此言差矣!”

    駱白衡以為他在嘲諷自己,神色頗為不悅,道:“何兄有話直說,我哪裡錯了?”

    “言必信,行必果,硜硜然小人哉!孔夫子是在告訴人們知道變通的道理,不問是非的固執己見,那是不可取的。”

    “啊?”

    “孔夫子的話或許晦澀些,孟夫子也說過,‘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只要符合大義,就不必對小人信守諾言。劉彖的所作所為,無不失義失節,駱兄對他言必信、行必果,那才真正違背了聖人的教誨!”

    駱白衡深感羞慚,他不讀書,聽人說起這句話,還以為是警醒世人要講信譽,沒料到鬧出了天大笑話,趕忙起身作揖,懇聲道:“幸好今日遇到了何兄,才不至犯下大錯。也罷,跟劉彖的約定不算數了,哪怕他罵我無信,我也不能不義!”

    何濡同樣起身作揖,笑道:“駱兄,你可是給了劉彖定錢的……”

    “那才幾文錢?”駱白衡豪爽的揮揮手,道:“全當從何兄這買了學問,可比那點定錢值多了!”

    何濡擊掌讚道:“駱兄有仁人之風,我甚是欽佩。”

    話音未落,有人卻站出來表示不滿,道:“駱大哥,何掌櫃,你們剛才說什麼,我粗人一個,不懂,也不想懂。但我知道一點,劉郎君的剡溪紙,品質更高,卻價錢更低,我是做生意的,不是做學問的,不會做賠本的買賣,誰能給我帶來盈餘,我就賣誰的紙,你們說,是不是?”

    “對對,鞏兄說的極是!我們日夜操勞,奔波忙碌,為的是什麼?是賺錢,不是兩位要的仁義!”

    “駱兄,你這些年錢掙夠了,不在乎,可我不行,我家裡還有幾百口人要養活,不賺錢,難道喝西北風去?”

    “齊二,你這叫什麼話?駱兄這幾年可沒少照顧你生意,現在卻嚷嚷著喝西北風,小人!跟那個劉彖一路貨色!”

    “你說誰小人?不過是個婢女養的賤種,就會跟在駱兄後面吮痔舔瘡,也配跟我說話?”

    “你!狗才,來來來,耶耶也給你舔舔瘡!”

    一時分成了兩派,幾乎吵的要打起來,駱白衡黑著臉,跪坐於地,默不作聲。他平時雖然德高望重,眾人唯他馬首是瞻,可真的牽扯到了利益分配,這點虛名根本壓制不住。

    “都閉嘴!”

    駱白衡聽他們越吵越不像話,終於忍不住了,騰的站起,怒道:“願意隨著我的,都留下來,不願意的,現在就走,決不強求!”

    姓鞏的冷哼一聲,抱拳道:“就此別過,臨行一言相贈,駱兄不要被他人的鬼蜮伎倆矇蔽,商人要的是利,不是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所謂仁義!”

    齊二也跟在後面,道:“不嫌錢多的都跟我們走!”

    立刻召集了十一二個人,摔門而去,留下的人包括駱白衡,共有九個,走了一半還多。何濡看著眼前的鬧劇,一直沒有插手,直到塵埃落定,駱白衡嘆氣道:“讓何兄看笑話了,他們也不是黑心爛肺的小人,只是貪心難了,控制不住衝動。”

    何濡笑道:“貪心不是壞事,我們都有貪心,這個無可厚非。不過他們貪財,我們貪義,舍財取義而已!”

    “何兄此言大善,舍財取義,我們身份低賤,但也知道做事不能壞了良心!以後還望跟灑金坊多多合作,共同將由禾紙打造成江東第一品的名紙!”

    何濡點點頭,道:“來人!”

    婢女阿難捧著一疊厚厚的紙走了進來,每個紙商面前放了一份,駱白衡拿起來一看,驚道:“這是?”

    “這是劉彖從灑金坊偷去的新抄紙器的技藝和火牆的造法,以及其他一些可以提高產量,減少損耗的改進秘方。為了表示我的謝意,特將這些東西贈送諸位。”

    自古以來,關於獨門技藝都秉承法不輕授的規矩,要不然劉彖也不會花費心思收買祁華亭,駱白衡急忙拒絕,道:“萬萬不可!”他又不是傻子,灑金坊能在短短半年聲名鵲起,靠的固然有大紙的的功勞,但主要的還是造紙的技藝出眾,能夠日產數千張乃至上萬張紙,遠超其他紙坊數月的產量。數量上去了,質量也有保證,想不發財都難,可以說,這個新抄紙器的意義遠大於由禾大紙,放在誰手裡,都會視若珍寶,怎麼小心都不為過,哪有白送與外人的道理?

    “沒什麼不可的!”何濡言辭懇切,道:“駱兄和諸位兄台寧可毀約失財也要維繫大義,我豈能藏著掖著,只顧著自個發財?”

    駱白衡又推辭幾次,何濡態度堅決,道:“這些東西你們拿去,等下我再領著你們去坊裡看看實物,回去後諸位的紙坊都可以按照這個圖紙改進造紙術,咱們有錢一起賺。我聽人說過一句話,錢,是賺不完的,該放就得放,可朋友卻是可遇不可求,遇到就不要錯過。我跟駱兄投緣,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

    駱白衡遲疑了會,扭頭四顧,看看剩下的另外八人眼中的渴望,道:“好吧,盛情難卻,那我們就厚顏佔了何兄這個大便宜!”

    “合則兩利的事,談不上誰佔誰便宜!”何濡趁熱打鐵,道:“除此之外,我願將由禾紙在江、廣、寧、越等七個州交給駱兄獨家代售!”

    “獨家代售?”

    這是徐佑的主意,為了拉攏這些紙商,僅僅講大義不行,給技術不行,必須要有足夠的利益將他們死死的捆在灑金坊的大船上,然後才能同甘苦共患難,一同走向壯大。獨家經銷權,在後世司空見慣,可在這裡確實破天荒的頭一遭。

    駱白衡不理解,滿臉迷惑。

    “也就是說,在江、廣、寧、越這七州,任何人都不得出售由禾紙。”

    “包括灑金坊?”

    “包括灑金坊!我將由禾紙賣給你,然後由你負責在七個州進行售賣。至於賣給誰,定多少的價,我不過問,全部操之君手!”

    駱白衡的眼神驟然亮起,幾乎比天上的日頭還要熾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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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五十五章 風水


    搞定了這批紙商,何濡和嚴叔堅一路送到了錢塘碼頭,單單這份尊重和禮遇,比起連小曲山都沒走下來的劉彖,不可同日而語。目送他們上船後,嚴叔堅依然有些不太理解,抱怨道:“其翼,七郎為了拉攏他們,付出的代價太大了吧?有這個必要嗎?由禾紙又不愁賣不出去,何必把到手的錢讓給別人?”

    何濡笑了笑,道:“所以他是郞主,我們只能做下屬。嚴掌櫃,記住一句話:錢,是賺不完的!”

    嚴叔堅似懂非懂,他是商人,目光侷限在紙業這區區一個行當,卻不明白徐佑的視線,遠在千里之外,萬里之遙。

    回到靜苑,徐佑正和履霜等人在聽暗夭講解易經,看到何濡推門進來,招手讓他過來坐到身側,道:“客人送走了?”

    “嗯,如七郎所料,劉彖果然耍手段,給了六十文的低價,讓這些紙商只賣他的剡溪大紙,不許由禾大紙進入各郡售賣。”

    “這就是我告訴你的排他協議。競爭嘛,不是陽謀,就是陰謀,招數翻來覆去就那麼幾招,幾千年了沒什麼大的變化。”

    徐佑懶洋洋的道:“想必有人利益熏心,捨不得劉彖承諾的好處,跟駱白衡鬧翻了吧?”

    一旁的嚴叔堅佩服的五體投地,道:“七郎人不在坊裡,可發生的事全部猶如親見,真是神仙中人!”

    徐佑大笑,到:“嚴掌櫃,你這話我喜歡聽。不過我可算不得神仙,只是這世上有很多人只看到眼前,看不到將來,所以他們的心思十分的好猜!”

    何濡很贊同徐佑的看法,世上的蠢貨終究是太多了些,道:“走了十二人,還有九人留下。”

    “九個人,足夠了!”

    徐佑聽暗夭講易講到妙處,忍不住拍起手來,低聲道:“給駱白衡七個偏遠的州,藉助他三吳第一大紙商的實力,和另外八個紙商的協助,可以把由禾紙在最短的時間內普及到整個江東。這對我們來說是好事,若是成效顯著,可以效仿這種模式,再找人代理其他州的售賣事宜。如此,可以節約我們的時間和成本,集中精力擴大規模,提高產量和品質,為下一步竹紙的研發奠定夯實的根基。”

    造由禾紙,只是積累財富的第一步,推廣竹紙和降低紙品的售價,從根本上解決書籍流通困難的現狀,才是徐佑真正在意的大計!

    “冬至找到合適的地方了嗎?”何濡問道。

    “找到了,明玉山南側有處荒地,地勢平坦,有數道河流交匯,只要修條可供牛車出入的路就可以了。現在的問題是,這塊沒有耕種的荒地不是無主之地,歸一個叫畢石的裡正所有,這人不願意賣,冬至還在跟他交涉,不定什麼時候能談成。”

    嚴叔堅道:“荒地有什麼不願賣的,既不種糧,就是無用,無非坐地起價,多給他點錢就是了。”

    “關鍵他要的太多,若是答應了,傳出去顯得過於張揚,也容易引來很多不必要的關注。就是現在,冬至前腳剛走,後腳已經有傳聞說那塊地下埋有寶貝,買地是假,掘墓盜寶是真。”

    徐佑搖搖頭,他雖然交代冬至要低調行事,可村子裡就那麼大點地方,別說去幾個陌生人,就是路過幾隻從沒見過的野狗也能引起一陣轟動。畢石嘴風不嚴,得意的宣稱有人要出高價買地,風言風語立刻傳開,幸好冬至戴著幕籬,沒人知道她的身份,短時間內也傳不到劉彖的耳中,不怕他從中作梗。

    何濡想了想,道:“冬至查過這個人嗎,有什麼喜厭?”

    “這人極其信奉方術,這次抬高地價,也是假借方士之言。他說曾有一個方士以卜筮之術告知,此間地可得天大的富貴,因而他很有底氣,開的價少一文都不行。”

    何濡嘿嘿笑道:“卜筮?這個容易,七郎莫憂,這事交給我去辦!”

    明玉山旁有個畢家村,畢石就是這個村子的裡正,在村民中名聲不佳,但年輕時爭勇鬥狠,無人敢惹,後來仗著本族人多,作了裡正,更是享有巨大權力,說一不二。不過就像冬至調查的那樣,他極其的迷信,每逢大事都要找方士或道人占卜詢問吉凶。

    這日剛起床,就有一個邋遢雲遊道人上門討要水喝,他問了兩句,見這道人氣度不凡,當下很是恭敬,奉了熱水,問道:“道人通卜筮方術嗎?”

    “不通!”

    畢石滿臉失望,態度頓時變得惡劣起來,一把奪過瓷碗,道:“快走開!哪來的牛鼻子老道,別弄髒了我的碗。”

    不料道人又說:“我通巒頭之法!”

    “巒頭?沒聽過,有什麼來頭嗎?”

    “大有來頭!聽過軒轅黃帝嗎,那是華夏的祖宗,他身邊有位堪輿大家青烏子,創了巒頭之法,勘察陰陽二宅,如同神仙臨凡,連黃帝定都有熊,葬於橋陵,都是青烏子的功勞。”

    “啊?這般厲害!”畢石被震懾的無以復加,幾乎要給道人下拜,舔著笑臉把碗端到跟前,道:“請真人先飲水,然後展現神通,為老朽察一察這宅子,可大吉麼?”

    “觀龍以勢,察穴以形,巒頭砂水,體用兼妙,需先看地表、地勢,再看地物、地氣,然後依土石的五行及方位,才可明辨吉凶。”

    道人飲盡碗中水,道:“今日飲你一碗水,算是有緣人,且等我使巒頭之法,看看你的宅子!”他穿堂過戶,四下察看,手指掐算不停,臉色越來越沈重,畢石的心幾乎要提到嗓子口,戰戰兢兢的問道:“真人瞧出什麼來了,是不是不……不太好?”

    “陽宅首要是門,以門為氣,納氣則旺,衰氣則凶。你這宅子的主房正對宅門,本為離宅,後來在北側加蓋了三間房,將門改到西北,變成了坎宅。所以坎離成水火之勢,大凶傷子。這幾年家中可有白事?”

    畢石結結巴巴的道:“是,是,我小兒子年不過二十一,就得了重病,三年前離世了!”

    道人面露憐憫,道:“是不是加蓋了房子之後的事?”

    “對,為了給他娶妻,房子剛蓋好不久,身子就不好了,看遍了大夫也是無用……”

    “可是染了風寒,藥石無醫?”

    畢石老眼淌淚,猛然抓住道人的雙手,道:“真人,不,神仙,老神仙,你說我小兒的死,是因為這凶宅引起的?”

    “哎,你還有兩個兒子,若是不及早整飭宅院,恐怕絕後……”

    畢石撲通跪了下來,驚懼不已,哀聲道:“真人,救命!”

    道人扶他起來,仔細端詳,沈聲道:“不過你面相周正,有神煞護衛,就算宅子處於凶地,可也不該絕後才是。”他來回踱步,突然轉身問道:“西北是什麼地方?”

    畢石引著道人來到村子的西北方,道人臉色大變,指著一塊荒地道:“這是誰家的地?西北乃離之絕命,又是離宅之曜煞,有水流川行不息,即為大凶。”

    畢石臉色煞白,道:“這,這是我的地……”

    “那就難怪了,凶上加凶,立成絕地,在巒頭法裡說的很清楚,這叫寡婦宅,陰盛陽也,不出七年,家中只有女子,沒有男丁了!”

    畢石身子一軟,萎靡於地,好一會才清醒過來,抱住道人的腿,苦苦哀求,道:“求神仙指點,如何才能破去這樣的凶兆?”

    “要麼在此地加蓋五進宅院,我為你勘察方位,一木一瓦都要極其講究,震住凶煞即可,但用度不小,恐費數十萬錢。”

    畢是眼中透出絕望,道:“我,我一個小小裡正,哪有這麼多錢?”

    “要麼,將此地賣給外人,那吉凶與否,自然與你無關。我再教你將家裡正宅的大門重新造到合適的方位,此凶兆亦可解!”

    畢石大喜過望,立刻說道:“這個可以,我馬上就能把地賣了,不,白送出去,不要錢也成!”

    道人卻搖頭道:“不行,別人賣多少錢,你也要賣多少錢,多收了不行,少收了更不行。你要白送的話,照樣會傷及己身。切記,我和你說的這些,誰也不能告訴,否則就不靈了!”

    畢石對道人已經深信不疑,只要不是讓他立刻去死,說什麼就是什麼,言聽計從。辭別之後,等冬至上門,立刻以市價將那塊荒地出售,按照規矩簽了契,到衙門備案,交了輸估,然後拿著錢回家一刻都不遲緩,僱人改了宅門,偷偷在家裡給道人設了生祠,早晚燒香供奉,虔誠的不能再虔誠了。

    冬至拿著地契回到靜苑,說起畢石的迫不及待,惹得眾人大笑。徐佑打趣道:“沒想到其翼還有這個本事,日後若是咱們缺錢用了,大可讓他給人相宅子去。”

    何濡這個和尚假冒道人不是一次兩次,所謂熟能生巧,不以為恥反以為榮,道:“這算什麼本事,一個沒見過世面的無賴而已,等將來有機會,你看我怎麼糊弄那些門閥世族的!”

    履霜和冬至齊齊作了個鬼臉,膩在徐佑懷中的紇奚醜奴還不懂鬼臉的嘲諷意思,但看著好玩,也跟著皺著鼻子,吐出了舌頭,煞是可愛!

    徐佑彈了下她的腦袋,避免她跟著冬至她們學壞,道:“地到手了,開始準備吧,早日把灑金坊搬過去,也好早日擺脫劉彖高居小曲山的陰霾!”
tanakh 發表於 2019-5-8 20:11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五十六章 天經玉算

    有了地,就可以著手開始建房,這一點古代要好很多,不需要太多部門的審批,也不需要申報土地用途,只要拿到了地契,就是你的私產,只要不過分踰矩,隨便折騰不犯法。

    徐佑出乎意料的將具體規建事宜交給履霜全權負責,嚴叔堅協同辦理,從設計圖紙、聘請工匠、購買材料到運輸、破土、動工諸多瑣碎,他一概不問。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手下人多磨練磨練,對他們的成長有好處,若是將來遇到挫折和困境,都可以派出去獨當一面,不至於事到臨頭,無人可用!

    履霜的主觀能動性被完全調動起來,帶著給她分配的四名部曲,來往畢家村和靜苑之間,從早到晚,幾乎忙的連人影都看不到。冬至也忙於各處情報網絡的擴展和完善,更是神出鬼沒,見頭不見尾,剩下秋分一人陪在徐佑身邊,有時候難免會顯得孤單和無聊。

    “你要是覺得悶,可以和履霜一起去畢家村那邊玩玩,好不好?”

    秋分歪著頭,很認真的想了想,道:“不了,我沒阿姊那樣的才幹,那些錢啊賬啊的我記不清楚,也不會算,去了也是給她添麻煩。就這樣陪著小郎挺好的,要是連我也走了,小郎沒人服侍可不成!”

    “傻丫頭!”徐佑揉了揉她的髮髻,道:“我有手有腳,不需要人服侍。不過你說的對,許多事不會算賬是不行的。”

    接下來這段時間,他閉門不出,寫了本相當於前世裡小學一年級數學的基本教材,短短十數頁,講解了阿拉伯數字的計數方法,和加減乘除的四則運算法則,然後手把手的教秋分學習。

    秋分沒學過九章算術之類的算經經典,等於一張白紙從頭學起,除了剛上來對阿拉伯數字感覺不適應之外,加減乘除倒是學的很快。沒過幾日就從十以內加減法,學到了兩位數的加減乘除,她向來伶俐,只是恪守奴婢的本份,不如冬至和履霜那麼顯眼和外露。

    又過了十日,秋分的進度一日千里,徐佑開始試著教她定義定理公式,比如加、乘法的交換、結合律,還有數量關係式等等。正好履霜回來彙報工程進度,徐佑耳中聽著,手中筆走銀蛇,寫了四個大字,突然笑道:“履霜,秋分,我出個題目考考你們,若是一名工匠每日七文錢,五十六名工匠耗費二十八日才能建成紙坊,共計多少工錢?”

    履霜愣了愣神,不懂徐佑的意思,不過仍然湊趣道:“這個有些難解,我正好帶著算籌,或許可以試一下……”她之前在靜苑是管賬的,算籌這種常用物自然少不得,一般二百七十三根竹籌為一束,放在算袋裡,用來計算各種籌算問題。

    徐佑笑道:“行,你和秋分比比看,誰先算出來,我有獎賞!”

    履霜對秋分知之甚深,知道她不通籌算之法,甚至連算籌都沒有擺弄過,如何贏得過自己,道:“比試就不必了吧?再說妹妹她也沒有算籌,我們當做玩鬧就好了!”

    “無妨,秋分不用算籌。”徐佑將毛筆遞了過去,道:“她用筆算!”

    “筆算?”

    履霜冰雪聰明,立刻明白徐佑肯定又教會了秋分什麼神妙的法門,有意讓她來考校秋分學的如何。既然不會傷了大家的顏面,當下也不推辭,抿嘴笑道:“那我可要盡全力了,若是等會輸了比試,妹妹你千萬別笑我。”

    秋分羞紅了臉,道:“我哪裡會笑阿姊,再說我絕不會贏的!”

    “那倒不一定!說好了,不管誰輸,都不許哭鼻子!”

    履霜笑著看了眼徐佑,如果說世間有仙術,那徐佑一定是會施仙術的人,只要有他在,發生什麼稀奇古怪的事都不讓人驚訝。她從腰間解下算袋,倒出竹籌,整齊的堆放在左手邊,秋分也到案几後執筆就坐,徐佑打了個響指,喊聲開始,然後沒有管秋分如何運算,而是走到履霜身後,好奇的看著她擺弄算籌。

    自有記數以來,籌算法可謂集中華民族千古智慧之大成,別看一根根竹棍並不起眼,可它遵守的卻是十進位制,跟其他文明相比,處於絕對的領先地位。比如古羅馬人的數學沒有位值制,古瑪雅人用得二十進位制,古巴比倫人用得六十進位制,這些位值制使記數和運算變得無比的繁瑣和複雜,遠不如十進位制來的簡捷和方便。

    履霜取算籌從左到右,先擺出七,再擺出三十。籌算法有一套運算口訣,個位用縱式,十位用橫式,百位用縱式,千位用橫式,以此類推,遇零則置空,不僅可以加減乘除,而且可以乘方開方,更可以解出多元高次方程,堪稱數學界的一大奇蹟。

    不過,這種算法有一個最大的缺點,就是太耗時間和空間。籌算的難度越大,需要的算籌越多,擺放的空間也越大,並且在移動中不能保留上一步的計算過程,教學和學習都十分困難,因此逐漸的被時代拋棄。

    履霜這邊還在擺弄算籌,精心計算下一步的擺放方式,那邊秋分卻已經算了出來。只是她極度缺乏信心,抬頭看到履霜依然在算題,對自己的答案不敢確定正確與否,又從頭到尾檢查了一遍,很像學渣剛成為學霸的心態。

    如此反覆了三遍,確定完全按照徐佑教她的方法解題,這才嬌怯怯的舉起手,道:“我算完了!”

    舉手回答問題,舉手提出疑問,舉手錶達意見,是徐佑很早就開始在部曲中推行的規矩。秋分是他最親密的人,如果不是這幾日變成了臨時性的師生關係,平時說話是不用這麼小心翼翼的。

    履霜才剛剛算到一半,她對籌算法只是略通門徑,應付靜苑日常開支足夠了,但做這些算術題破費點心思,聞聲愕然抬頭,道:“算完了?這麼快?”她和秋分如同親姊妹,不會有什麼強烈的勝負欲,輸贏根本無所謂,只是沒想到輸了這麼多,輸的這麼慘!

    不過越是如此,越是好奇徐佑究竟教了秋分什麼東西,讓她對數算的認知突飛猛進到這等境界?

    “你先別說結果,讓我算完後咱們對一對數,看看是不是一樣?”

    又等了一會,履霜幾乎用盡了竹籌,擺滿了大半個屋子才得出最後答案,她俏皮的取來筆悄悄寫在紙上,讓秋分也效仿,然後同時打開,兩張白紙上一張寫著一萬九百七十六文錢,一張寫著10976!

    徐佑鼓掌,道:“不錯,不錯,兩個人都算對了!”

    履霜的星眸裡佈滿疑惑,道:“妹妹,你寫的這是……好奇怪的字……”

    秋分寫的是阿拉伯數字,履霜當然不認得,她雖博通多國語言,卻從未見過秋分寫在紙上的那些如同鬼畫符的符號。

    秋分道:“這是小郎教我的,很好學啊,沒想到也很好用!”

    履霜看向徐佑,心頭迷茫又模糊,徐佑指了指方才他在紙上寫的四個大字,履霜湊過去一看,口中念了出來,道:“天經玉算……”

    “這種記數的字我稱為天經字,運算的方法和你的籌算法有相似,也有不同,但記數更方便,也更快一些,所以我又叫它玉算。天經玉算,可以極大改變當下的算法,意義重大,不過剛成雛形,以後還要繼續改進和深化。你要是感興趣,等忙完這一段,我再教你……”

    “好啊,我要學!”

    履霜心中的震撼無以復加,她看了秋分的運算過程,簡單的幾個天經字,上下左右,似乎按照某種特有的規則,寥寥幾筆,短短瞬間,就可以得到最後的答案。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答案和她費時費力用算籌算出來的一致,這說明什麼?說明天經玉算是完全可行的一種算法,這,如何讓人不振奮?

    徐佑對這種小學數學題興趣不大,但改變人們的固定思維,需要一步步的走,由淺入深,從易到難,上來就搞個微積分不現實。並且阿拉伯數字也不是人人都可以接受的,推廣需要緩慢的過程,或許十年,五十年,或許需要幾代人的努力。

    這不急,他沒那麼天真可以立刻給整個世界帶來改變,他首先要改變的是靜苑,和那些跟隨他在這個亂世生存的親人、部曲和朋友們!

    由於徐佑從中作梗,劉彖的計畫只成功了一半,跟金官吹牛皮的九百萬錢,只到手了三百萬,被徐佑拉走的駱白衡等人都是大主顧,所以對山腳下的灑金坊更是視若仇讎,每每在山上看到,都如鯁在喉,恨得牙齒癢癢。尤其得知灑金坊又擴大了規模,足足開了十條造紙線,每天產量穩穩提高到了五萬張。另外招工問題也得到了改善,自從徐佑參加雅集,被大中正定了品,雖然還是一介白衣,但在普通老百姓眼中已經貴不可言,那些本來懼怕唐知義等遊俠兒的恐嚇而不敢應徵的農人和工匠也都裝著膽子到灑金坊做工。

    一旦人力、物力、原產料和生產技術都不能成為桎梏,還有什麼能夠阻止灑金坊瘋狂的壯大呢?

    劉彖摸著下巴,認真的思考這個問題。金官在他身後,彷彿看穿了他的心思,淡淡的道:“有些人以為他贏了,其實只是贏了現在,等到了那一日,不管灑金坊賺了多少錢,還不是咱們的?”

    “是啊,勝了今日,負了明日。勝負之間,誰能說的清呢?”
tanakh 發表於 2019-5-8 20:12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五十七章 西湖易名


    “小……娘……”

    徐佑氣歪了鼻子,揪住紇奚醜奴的垂髫,道:“糾正你多少次了,不是娘,是郎。舌尖往下卷,對,小……郎!”

    “小娘!”紇奚醜奴呲著牙,做出兇狠的樣子,就是不肯改正。

    徐佑拿她沒轍,揉了揉她的小腦袋,無奈的自我安慰道:“好好,小娘就小娘吧,好歹比老娘要好聽多了。”

    冬至正在跟徐佑匯報從各地彙總過來的情報訊息,聞言撲哧一笑,道:“小郎也太寵這個野丫頭了,小心她無法無天,再沒人治得了。”

    徐佑還沒說話,紇奚醜奴對著冬至扮了個鬼臉,撲到徐佑懷中磨蹭,粉撲撲的臉蛋看上去乖巧極了。

    “哎呀呀,看這鬼靈精,漢話不會說幾句,倒是學聰明瞭不少,都會哄小郎開心了!”冬至還待打趣幾句,左彣從外面掀開簾子進來,忙站起讓開位置,道:“這邊暖和些,風虎郎君快來坐。”

    左彣笑道:“不坐了,我來請郎君動身。跟陸明府約好了,今天要早點到才是!”

    陸會邀請錢塘各士族、名流、文人、三老等齊聚縣衙,商量錢塘湖改名一事,徐佑現在名噪江東,擁躉極多,通俗點講,也掌握了一定的話語權,所以理所當然的在邀請之列。冬至撇撇嘴,道:“鬧騰了這麼久,不就是換個名字嘛,還得聽這個、聽那個的……要我說,直接請小郎寫個字,在錢塘湖邊上立個石碑,簡單爽快!”

    “請我寫字?”

    徐佑放下紇奚醜奴,小丫頭蹦蹦跳跳的幫著拿來寬大的、比她還高還重的袍子,踮起腳想學著秋分的樣子服侍徐佑穿衣,卻根本搆不著肩頭。

    徐佑穿上峨袍,繫上革帶,扭頭問道:“寫什麼?”

    “寫西湖啊!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要不是小郎這首詩,哪裡來的西湖的名號?”

    徐佑擺了擺手,道:“錢塘湖也好,西湖也罷,都跟我無關,願意叫什麼名字都可以。張墨那個痴人執著於此,不過是想借改名之事推行他的七言詩大計,於我倒是無所謂的!”

    “對了,”左彣低聲道:“聽說張墨這次也來了,還是他聯合幾十名士子,不時的上書郡守府,請改錢塘湖為西湖。顧府君不勝其擾,這才令錢塘縣廣聽民意,自行決斷改名與否。”

    “張墨來了?錢塘縣的事,他一個諸暨人湊什麼熱鬧,上元節的騷亂就跟諸暨有關,我估計陸會不會讓他出現在縣衙裡!”徐佑收拾停當,微微一笑,道:“不過上次拒他門外,這次怕是不能不見了!”

    說完轉身欲走,冬至道:“小郎,剛才說到小曲山,我還沒匯報完……”

    “哦,對,你繼續說!”

    “七日前,小曲山南麓的九橋村發生了怪事,有村民在夜間聽到沈重的腳步聲,鐵甲和刀劍撞擊,夾雜著戰馬嘶鳴,人馬嘈嘈,彷彿萬千軍隊經過,可壯著膽子出門查看,除了寒風呼嘯,別無所得。接連三日,夜夜如此,不知從哪傳出這是‘陰兵過境’,觀之則命不久矣,再也沒人敢出來窺探。”

    “陰兵過境?”

    徐佑皺眉道:“九橋村可有墳場,或者有記載的戰事?”

    “有,我特地查了縣誌,也問了當地的老人,曹魏末年,此地曾有亂兵肆虐,殺了千餘人,埋屍的地方就是現在的村落。”

    關於陰兵,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有時候不知是地理環境的磁場反應還是別的什麼原理,確實會有這些情況出現。徐佑問道:“縣衙怎麼處理的?”

    “請了天師道的道官前去做法驅鬼,不過效果不大,只消停了兩天,又開始了。杜三省也帶人前去守夜,可是只能聽到怪聲,卻看不到人,或許真的是陰兵作祟。”

    “繼續跟進此事,若有進一步的動向立刻向我匯報!”

    “諾!”

    到了縣衙,後花園人頭攢動,粗估有二三十人,見到徐佑,認識的不認識的都很熱情的過來打招呼,免不得一番吹捧。徐佑臉含笑意,恭謹有禮,絲毫沒有年少成名的桀驁和清高,讓人心生好感。

    他左右四顧,果然沒看到張墨。這時陸會走了進來,眾人齊齊施禮,陸會笑道:“我與諸位都是熟識,虛禮就免了吧。坐坐,都請坐,稍後我還要去視察民情,時間緊,長話短說,郡守府行文本縣,讓我和錢塘父老一道商議,是不是把錢塘湖易名為西湖。你們也知道,那些士子們鬧騰的厲害,不遂他們的意,還不知要鬧騰到什麼時候。各位有什麼看法,直言無妨!”

    “錢塘湖本算不得揚州名湖,此次因為《錢塘湖雨後》聲名大噪,我那些外地的朋友親眷,來了錢塘總喜歡問西湖在哪,我往往要多費唇舌解釋,真不如易名的好!”

    “我贊同!與其因循守舊,讓錢塘湖泯然於眾,還不如易名西湖,為本縣多造一處名勝!”

    “嗯,錢塘湖之名也不是一成不變,先後有錢水、武林水、明聖湖、明月湖等諸多叫法,西湖之名通俗易懂,西湖比西子嘛,易名未嘗不可!”

    眾人紛紛發言表態,大都同意易名,只有少數幾個墨守成規,不願輕易的改弦更張,但人少式微,沒有形成足夠的阻擋的力量。陸會一直沒有說話,等眾人議論的差不多了,眼睛滴溜溜的掃過徐佑,道:“七郎,你的高見呢?”

    徐佑拱手道:“佑份屬晚輩,當著諸位高賢,不敢妄語。但我也是認同易名,易名對錢塘有百利而無一害,何樂而不為?”

    “哈哈哈,就是這句‘何樂而不為’!好,那就決定了,從今日起,錢塘湖易名西湖,我即可上奏郡守府,府君批覆後再曉示百姓,咸使周知!”

    商議已定,眾人散去,徐佑剛要跟著離開,陸會喚住了他,引著到了後堂,請讓就坐,道:“你在畢家村買了塊地?”

    買地的手續經過杜三省和李定之,這樣的小事,一縣之長向來是不過問的。徐佑笑道:“是何郎君買的地,他的灑金坊要另覓去處,正好畢家村有合適的地,便以市價買了下來。明府,可是觸犯了哪條律法,或者價錢給的賤了,欺瞞了原主?你儘管告知,但凡有錯,我會讓何郎君負荊請罪,絕不輕饒!”

    “那倒不是!”陸會眯著眼笑道:“我聽說了,不僅沒少給錢,反而多給了不少,看來灑金坊近來的生意挺好啊……”

    醉翁之意,真是隔著三里地都能聞到,徐佑搖頭嘆道:“好什麼啊,明府還不知道嗎?聚寶齋的劉郎君拉攏了揚州二十多家大紙商,吆喝他的剡溪大紙,並且勒令不許賣灑金坊的紙,眼看著整個揚州的生意都被劉郎君搶了去,何郎君天天坐在灑金坊裡借酒消愁,正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呢。”

    “這……竟有這樣的事?”

    陸會臉上的驚訝恰到好處,似乎他真的不知道劉彖打壓灑金坊,道:“是不是有誤會?劉郎君為人惇厚,不像是會使出下作手段的人啊?”

    “誰知道呢,也許劉郎君被身邊的人矇蔽了。我正準備求明府幫忙,找劉郎君說和說和,揚州這麼大的地方,一家做不完十二郡的生意,好歹給灑金坊留口飯吃!”

    “行,七郎開口了,我豈能不幫忙?”陸會面露難色,道:“只是冬日太冷,衙裡的炭火不夠用了,我這人吶,一受冷就容易忘事……”

    徐佑頓時義憤填膺,道:“下人們怎麼辦差的?明府稍候,我馬上就派人送十車柴來。”

    陸會多次想拿徐佑的把柄,可沒想到徐佑這個門閥出身的人非但沒一點驕橫,而且滑不留手,姿態放得極低,該送的錢一分不少,時不時的還額外奉上點孝敬,讓他無處下口。後來他也想明白 ,徐佑不是好對付的,畢竟顧允站在背後,沒有絕對的把握不能動手,而且徐佑在,劉彖才能源源不斷的送錢過來。同樣道理,劉彖在,徐佑就是他手心裡的螞蚱,怎麼也蹦不出去。

    陸會笑的奸詐如狐,道:“那怎麼好意思,又讓七郎破費了!”

    吃完被告吃原告,官場上那點事,古今如一。徐佑看的通透,陸會在雅集上接連犯了大錯,事後卻屁事沒有,可見後台很硬,至少不是顧允能夠對付的,所以他沒有急著下手整陸會,反正現在的局勢不緊,有一個貪財的縣令,從某種意義上說,比正直無私的縣令更好對付。

    貪財,給點錢,沒有解決不了的事,若是碰到那種強項令,一旦跟徐佑不對脾氣,那就徹底玩完,連轉圜的機會都沒有。

    辯證法最大的益處,就是教會了徐佑認識對立統一規律,以兩分法來看待事物,可以防止走彎路,走錯路!

    出了縣衙,徐佑對左彣笑道:“我就知道宴無好宴,陸會請我來,不是為了聽我意見,而是為了讓我聽他訴苦。”

    “訴苦?”

    “堂堂錢塘縣令,家中沒有過冬的炭火,還不夠苦楚嗎?”

    左彣苦笑道:“世人皆愛財,但像陸會這樣無時無刻不在想法子撈錢的人,實在不太多見!”

    “走吧,去畢家村看看,隨便讓履霜準備十車炭火外加五萬錢給陸會送過去。他的胃口本來不算大,我看吶,最近是被劉彖喂大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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