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寒門貴子 作者:地黃丸 (連載中)

 
tanakh 2019-4-8 20:34: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2 106230
tanakh 發表於 2019-5-10 18:25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一章 誰是誘餌


    這裡是錢塘縣衙的牢房,徐佑曾經多次進出縣衙,可住到牢房裡,卻還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次!

    牢房的環境自然不會太好,陰暗潮濕,鼠蟲橫行,地上鋪著一堆乾草做床,至於被子是肯定沒有的,這樣的條件別說跟靜苑的富麗堂皇相比,就是跟義興那個暫時容身的小院子也是天壤之別。

    成為階下囚的第一夜,徐佑並沒有像很多人以為的那樣輾轉反側,反而睡的很安穩,是真正的安穩。

    比起前世裡流落街頭,這裡,好歹可以遮風避雨,所以他安之如怡!

    既然劉彖沒有第一時間殺了他,說明對那個信口胡謅的七千萬錢當了真,這是眼下徐佑唯一可以依仗的籌碼。

    有籌碼,就有斡旋的餘地!

    因此徐佑倒頭就睡,盧泰的笛音給他造成的傷害,遠比表面上看起來的要嚴重。經過一夜休息,早上醒來時,雖然身子仍舊疲憊不堪,但至少大腦變得十分的清明。

    這很重要,沒有武力傍身,只有靠著智慧才可能在虎狼環伺中保全性命。

    重生以來,哪怕是在義興那麼艱難的境地,也有秋分陪伴左右。而現在,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深陷敵營,隨時都可能身首異處。

    局面從來沒有這樣的凶險過!

    “徐郎君,將軍請你過去!”

    一個年輕人出現在牢門外,徐佑掃了一眼,感覺這人跟昨晚見到的賊兵有些不同,慢慢的從床上起身,拂去黑色戎服上的灰塵,那點點血漬看起來彷彿是黑鳶尾花上綻放的玫瑰,充滿了蠱惑人心的神秘。

    “勞駕,現在幾時了!”

    “申時了,郎君睡了一整天。”

    趁這人開鎖的剎那,徐佑仔細打量著他,大約十五六歲,面色稚嫩,雙眸靈動,臉上和雙手的肌膚不像普通兵卒那麼的粗糙,穿著暗金色的戎服,腰繫革帶,修剪合體,瞧上去精神煥發,英氣逼人。

    他的態度拘束中透著三分恭謹,跟劉彖昨天的蠻橫全然不同,徐佑心知必是有人發了話,道:“你們是黃巾軍?”

    “嗯?”這人愣了愣,隨著徐佑的目光看了看胳臂上繫著的黃巾,笑著說道:“不是,我們是天師軍,這黃巾只是為了好辨識自己人。”

    徐佑做恍然大悟狀,道:“我昨夜還以為是黃巾軍復燃,沒想到竟是孫天師的人。說起來,徐氏世代信奉天師道,咱們原是一家人。請問郎君尊姓大名?”

    “小人賤名,不敢污了郎君耳朵。請跟我這邊走!”

    徐佑點到即止,他本來也沒打算從這人口中套出什麼有用的信息,見他不上鉤也就作罷。出了牢房,被初升的陽光曬在身上,暖暖的,讓人感到舒適和愜意,似乎一切都跟原來的一樣。

    只不過成隊列的賊兵在縣衙各處來回巡視,明晃晃的刀槍宣告錢塘已經徹底換了天,徐佑微微嘆了口氣,跟著來人接連穿過大堂二堂,來到最後進的花園裡。

    湖中心的涼亭坐著一個人,從背影看,身穿天師道的法服,身材修長挺拔,仙風道骨,鶴立雞群,正是都明玉。聽到身後傳來的腳步聲,指了指對面的蒲團,道:“坐!”

    徐佑坐了下來,端起面前的茶杯先小飲了一口,然後仰頭一飲而盡,抹去嘴邊水漬,讚道:“好茶!”

    都明玉又為徐佑斟滿,道:“我向來不飲茶,不知好在哪裡。七郎若喜歡,多飲就是了!”

    “恭敬不如從命!”

    徐佑連飲了三杯,卻不顯得粗魯無禮,反而舉止翩翩,渾不似俘虜該有的從容。都明玉目含笑意,道:“孤山雅集時我就發現七郎非池中物,只是無論如何沒想到,你除了文采過人,竟能籠絡一批能人異士於麾下,連一個五品上的小宗師都鎩羽而歸……對了,盧泰這個人桀驁不馴,睚眥必報,你大大得罪了他,恐怕日後會有極大的麻煩。”

    “我的麻煩已經夠多了,不在乎多這一個!”徐佑嘆到:“何況我身為祭酒的階下囚,有今天沒明日,何苦杞人憂天呢?”

    都明玉的神色透著幾分複雜,但說出的語氣卻讓徐佑足夠相信他的誠意,道:“七郎不必憂慮,我對你沒有絲毫惡意,等錢塘事了,定禮送你出城。”

    “哦?”

    徐佑很是不解,道:“以祭酒的身份,自然不必騙我。可我得罪過杜靜之,得罪過劉彖,義興之變,徐氏更是跟天師道仇深似海。如果說之前你們尚且顧忌主上,容我苟活於世,現在既然反了,主上對你們的威懾自然無從提起,為何不殺了我,斬草除根?”

    “世人皆欲求活,七郎獨欲求死嗎?”

    徐佑道:“那倒不是,我也是世間庸人,能活著,豈會甘心就死?只是以我那淺薄之極的見識來說,祭酒根本沒有任何理由留我的性命。”

    都明玉微微笑道:“七郎自謙了,你被劉彖率兵圍困,危急之間能夠拋出七千萬錢的誘餌讓他投鼠忌器,這番用心,已不再小諸葛朱智之下。”

    徐佑默然,聽都明玉的口風,似乎對這七千萬錢並不看重,或者說料定他是信口開河,實際上沒有這麼多錢。如果這樣,都明玉更沒有理由不殺他,反而禮遇有加,到底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瞧徐佑不做聲,都明玉道:“七郎是不是滿腹疑慮?有什麼想問我的,盡可問來。“

    既來之則安之,多想無益,徐佑點點頭道:“確實有些地方想不通,祭酒身在揚州,深通庶務,當今世道,可有流離飄搖之兆?”

    “安氏兩代經營,不說太平盛世,但至少百姓安居樂業,並無紛擾之相。”

    “祭酒世事洞明,神聰慧達,可曾見過非亂世而能成大業的嗎?”

    “遍讀史籍,未曾聽聞。”

    “既然如此,佑實在不解,祭酒為何選在此時禍亂揚州?"

    徐佑的言辭很不客氣,天師軍昨夜的所作所為,跟那些山賊海寇又有何區別,燒殺淫掠,無惡不作,多少無辜的人慘死,多少活著的人又將背負著恐懼和折磨度過餘生?

    都明玉並不介懷,笑道:“禍亂?這個詞用的好!七郎雖被奪籍成了齊民,可骨子裡仍是向著士族說話。兵鋒起,首當其衝的就是那些掌控著土地、錢財和權勢的士族,對他們而言,兵凶戰危,自然是禍亂!”

    他又為徐佑斟了一杯茶,道:“可對萬萬天師道的道民而言,只有這樣做才可以分田地、均貧富、薄賦稅,讓眾生能夠‘天地施化得均,尊卑大小如一’,從此無分貴庶……其實,世間哪來的生而即貴,只是士族門閥手中有權有錢也有兵,所以他們高高在上,役眾生如牛馬,不起兵,不造反,難道等貴人們自願施捨嗎?”

    “就算士族門閥是咎由自取,那昨夜死在亂兵刀下的庶民呢?祭酒想讓眾生平等,可卻先送了那麼多老百姓的性命……”

    “成大事,哪有不死人的!”都明玉淡淡的道:“願意追隨我等起事的,無不是將腦袋掛在了腰帶上,不許他們在城內肆意搶掠一晚,如何服眾?如何安穩軍心?”

    “我只怕祭酒得了軍心,失了民望,等都督府的大軍一到,錢塘城又要易手了!”

    “前揚州刺史柳權兼都督揚州諸軍事,朝廷撥下來的軍需器甲幾乎都用來養他的墨雲都。等柳權去位,這三千最精銳的墨雲都有一大半成了柳氏門閥的私人部曲,少部分散入了各州軍府任大小不一的軍職,揚州都督府剩餘的兵力大概還有一萬五千多人,少的三千人尚未來得及補足兵額。這一萬五千分散於三處駐紮,路途遙遠,整合不易,且上下貪墨,軍紀鬆懈,疏於操練,器甲也不足,時不時的還被扣餉,別說上陣殺敵,就是上山去抓盜匪都不敢言必勝。”

    都明玉知己知彼,妙算於心,毫不將揚州的府州兵放在眼裡,道:“加上揚州這一年來因為遷州治鬧的上下不安,人浮於事,兵不知將,將不知兵,等揚州起兵的消息傳到金陵,再交由台閣議事,皇帝下旨揚州都督府出兵,早過了半月有餘。有這半月時間,吳郡以南的八個郡將盡落我手,數十萬人口置於控制之下,足可練出五萬精兵。”

    “七郎,有士族門閥的錢財糧草為根基,有這五萬精兵為膽氣,再有數十萬道民為依託,無論是誰想要錢塘城,我都要讓他碰死在城牆下!”

    徐佑身體之前的主人雖然是個武夫,可自幼就受家族熏陶培養,對兵法戰陣並非一竅不通,都明玉說的固然有理,卻忽略了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府州兵,祭酒固然不懼,可中軍呢?當揚州都督府受挫,主上必定要派中軍來平亂。中軍有六軍、三將、五校尉,全是百戰驍勇之士,祭酒能保證戰而勝之?”

    都明玉笑而不語,徐佑緊鎖眉頭,心頭猛然跳動,好一會才苦笑道:“原來,祭酒在揚州鬧出這麼大的動靜,正是為了誘中軍離開金陵!”
tanakh 發表於 2019-5-10 18:25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二章 無雙國士


    去年東宮二率被裁撤,太子之位搖搖欲墜,所以孫冠加收租米錢稅,斂聚錢財,就是為了在朝中收買人心,為太子固位固寵,這才鬧出了杜靜之借神鹿鹿脯巧取豪奪詹氏家財的事來。當時何濡就曾推斷太子已對皇帝心懷不滿,假以時日,或有忤逆之舉,並且說東宮二率明著被裁,暗中卻豢養死士部曲以備後用。

    徐佑沒有排除何濡推斷的這種可能性,但其實內心深處覺得概率不是太大。因為司隸府坐鎮金陵,有蕭勳奇在,想要瞞過他們的耳目,秘密豢養死士是何等艱難?可他現在知道,自己小看了天下英雄,以此次風門所表現出來的超絕情報能力,還有東宮和天師道的勢力為掩護,想來司隸府也查不到什麼端倪——事涉儲君,他們也未必真的用心去查。

    如此,揚州此次不合乎情理的造反就有瞭解釋,天師道並不是為了謀大業,更不是都明玉口口聲聲所宣稱的為了黎庶百姓謀平等,而是為了助力太子登基。只要揚州亂起,府州兵慘敗,動搖了楚國的統治根基,朝廷的中軍必定傾巢而出,到時候金陵固若金湯的守備將會出現百年難遇的巨大漏洞。

    太子畢竟做了這麼多年儲君,根正苗紅,佔據著正統地位,一旦台城有失,向天下宣昭安子道病重,晏駕歸天,立刻就能承繼大統,登上帝位。

    徐佑想通了這一層,腦海裡豁然開朗,他和何濡自負智計,可所處的位置決定了視野,視野決定了高度和深度,跟人家這樣的大手筆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

    背後操控這一切的人,才是真正的國士無雙!

    都明玉愣了愣神,望著徐佑的目光透著驚訝,好一會才道:“七郎,我還是低估了你……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

    他往後仰坐,姿態瀟灑清逸,以竹筷擊杯,高歌道:“漁父屈節,水潛匿方;與時進止,出行施張。呂公飢釣,闔口渭旁;九域有聖,無土不王。好是正直,女回予匡;海外有截,隼逝鷹揚。六翮不奮,羽儀未彰;龍蛇之蟄,俾也可忘。玟璇隱曜,美玉韜光。無名無譽,放言深藏;按轡安行,誰謂路長?”

    歌至盡頭,又復唱道:“呂公飢釣,闔口渭旁;九域有聖,無土不王;呂公飢釣,闔口渭旁;九域有聖,無土不王……”

    歌聲悲愴寂寥,又不失慷慨激昂,將隱忍一時,卻不甘心埋沒的志氣宣洩於外。尤其“呂公飢釣,闔口渭旁;九域有聖,無土不王”這四句,反覆重疊,如鴻鵠盤旋雲上,使人聽來不由的沈醉其間。

    這是孔融的離合詩,徐佑前世裡爛熟於胸,此時聽來卻覺得無比貼合都明玉的心境。“呂公飢釣,闔口渭旁;九域有聖,無土不王”,這是說姜太公釣於渭濱,閉口不言朝政,是因為殷王朝君臨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可說,也說不得。可一旦“海外有截,隼逝鷹揚”,就要匡扶天下,平掃四海,不墜青雲之志。

    都明玉以龍蛇之蟄,美玉韜光,人們皆以為他唯唯諾諾,無名無譽,只是杜靜之的跟屁蟲。可按轡安行時,心中卻是胸有成竹,穩操勝券的反問著“誰謂路長”?

    這樣一個人,先不說他的風姿蓋世,單單以氣魄而言,已超越世間絕大多數的男子,連徐佑都自愧不如。

    啪!

    釉質瑩潤的白瓷茶杯皸裂出肉眼可見的紋路,都明玉的手停在空中,一動不動,片刻後扔掉竹筷,站起身走到湖邊,手扶著亭柱,目光望著遠處。

    徐佑發現,都明玉步履闌珊,似乎受了內傷!怪不得以他的修為竟然控制不好力道,敲碎了茶杯。

    不過這一曲終是了了,唯有餘音繞耳不去,似乎隨著歌聲在剎那間看遍了千百世的繁華浮沈,許那美人遲暮,許那名將白頭,可誰願意碌碌無為,潦倒一生?不是人人都是姜太公,可以七十二歲再出山成不世之功,所以要“與時進止,出行施張”,得到機會,立刻就得死死的抓在手裡!

    是啊,現在或許不是造反的最好時機,可是等下次的大旱不知道要猴年馬月,金陵、鶴鳴山、揚州、包括那些藏在陰影裡窺探這個天下的人,大家都已經沒有時間去等待了!

    都明玉目光清冽如春水,幾乎沒有瑕疵的側顏總會讓人不由自主的失神片刻,道:“既然七郎猜到了,告訴你也無妨。今上昏聵無道,重用胡教邪徒,所以天師決定扶持太子繼位,揚州是國之根本,這裡要是亂起來,必定天下震動,剿之不盡,朝廷只有出動中軍……”

    “中軍即出,祭酒的任務不是贏,而是儘量的拖延,或走或逃,將揚州變成一片沼澤,讓遠道而來的中軍陷進去,再也無法抽身!”

    “正是!”都明玉轉過身,劍眉星眸,如切如磋,道:“來一萬人就陷進來一萬人,來兩萬人就陷進來兩萬人,只有儘可能多的調動中軍離京,太子和天師才有足夠的勝算控制金陵,讓百官俯首聽命。”

    徐佑越想越覺得此計雖然極其冒險,但也不是不可行。太子敢行謀逆事,肯定已經拉攏了不少支持者,尤其在宿衛宮闕的左右衛中有人投誠,只要順利拿下了安子道,就可名正言順的號令京城。

    至於登基之後,如何讓諸多藩王聽命,那就是後話了,至少佔個先機,任何事都不可能十拿九穩,何況弒君篡位這樣的大動作?

    他嘆了口氣,直接拿起茶壺對著壺嘴喝光了裡面的茶,任由胸口的衣襟被滴落的水流打的濕透,道:“這些話我不該聽聞,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此間事了,祭酒還放心禮送我出城嗎?”

    “若是事成,太子做了主上,諒你也不敢說;若是事敗,你就是說什麼也已經不重要了。”都明玉突然咳嗽了幾聲,摀著胸口跪坐回蒲團上,徐佑不能再裝作一無所知,關心的問道:“祭酒受了傷?”

    “是,傷勢頗重。七郎若不是武功盡失,一招就可置我於死地!”

    都明玉的武功到底怎樣,徐佑並不知道,但是在孤山上面對竺法言也不曾遜色半分,想來至少是小宗師的級別了。

    “揚州竟還有人能夠傷了祭酒?”

    都明玉笑道:“能夠傷我的人不多,但大德寺裡恰巧有一位……”

    徐佑終於明白昨夜都明玉為什麼沒有露面,本來猜測他或許不在錢塘,現在看來,他是去了大德寺。

    這不奇怪,天師道造反,打的旗號就是驅逐佛門,大德寺的竺法言自然是首要目標。徐佑又問道:“竺上座呢?”

    都明玉從几案下拿出一個精緻考究的木匣,妝點著各種紋飾和蓮花的圖案,匣扣以金銀製成,看上去極盡奢華。徐佑微微吃了一驚,但臉上沒有露出絲毫的驚詫,伸出手,保持著穩定的姿態打開了匣子。

    一顆人頭,

    竺法言的人頭!

    他閉著眼,鬚髮上沾染了血跡,看神情死前應該沒有受到極大的痛苦,死狀還算安詳。匣子裡撒了石灰和草灰,這是為了防止人頭腐爛。

    殺都殺了,還鄭重其事的裝起來,徐佑猜到都明玉想幹什麼,道:“用竺法言的人頭激怒竺道融,以黑衣宰相對主上的影響力,推動中軍儘快來揚州平亂。祭酒每走一步都機關算盡,著實讓在下佩服之至。”

    “自竺道融得到安子道寵信,佛門這些年實在風光的過了頭,不消消他們的氣焰,天師道百年威名何在?”都明玉接過匣子,目光溫柔,手指輕輕的撫摸著,道:“為了這顆人頭,我這大半年來費盡心思,夜不能寐,連頭髮都白了許多。現在終於如願以償,要不是還得送給竺道融作禮物,真想用他的頭骨做成酒器,以之痛印,豈不樂乎?”

    徐佑身上起了陣陣寒意,都明玉這個人太複雜了,遠看時鸞姿鳳態,像是神仙中人,走的近些,會覺得他溫文爾雅,不驕不躁,像文人多過道士,可繼續深入,卻發現他有點……

    有點變態!

    徐佑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這種變態不是行為上的,而是心理和精神上的,如同浴佛節時為了爭搶浴佛水而醜態百出的佛門信眾,都明玉在天師道居於高位,給別人洗腦的同時,其實早就給自己洗了腦。

    信仰,從來說不清道不明,卻可以剝奪一個人的情感,重塑一個人的靈魂,必要的時候,信仰可以役使它的信眾做任何事!

    不在乎法律道德,不在於禮義廉恥,沒有規矩,沒有約束,

    這極其的可怕!

    “竺無漏呢?”

    徐佑打斷了都明玉夢囈般的喃喃自語,腦海裡再次浮現了那個白衣勝雪的和尚的容顏,道:“他死了?或者,跑掉了?”

    都明玉拍了拍手,立刻從院子外面閃進來兩個人,同樣的暗金戎服,同樣年輕幹練,道:“帶竺無漏!”

    兩人領命而去,都明玉疑惑道:“七郎跟這位佛子有交情?”

    “沒有,只在浴佛節見過一面,印象深刻!”

    “浴佛節……哦,對了,高惠就是那天死的!”都明玉笑了笑,道:“我保證,今天的竺無漏,會讓七郎永世難忘!”

    徐佑想笑,卻笑不出來,他不知道都明玉對竺無漏做了什麼,隱隱有些不安。

    這不是廉價的同情,而是正常人對某些非人性的東西的存在,天然的感到抗拒!
tanakh 發表於 2019-5-10 18:26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三章 殺雞儆猴


    竺無漏沒有死,但徐佑瞧著他的樣子,或許他會覺得自己還不如死去。

    右眼被挖去,左手被砍掉,右腳齊腳踝而斷,俊俏的臉蛋上滿佈刀痕,顯得猙獰可怖,可偏偏身上的衣服還是那麼如雪般白淨的僧袍,只是這時穿在身上,彷彿地獄裡的惡鬼披上了聖潔的佛衣,怎麼看怎麼覺得恐怖,估計從此後,再不會有人願意稱他為雪僧。

    徐佑只看了竺無漏一眼就移開了視線,心裡想著都明玉的用意。先是竺法言的人頭,然後是竺無漏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這是警告?

    殺雞儆猴麼?

    身為俘虜,要有俘虜的覺悟,都明玉說過要禮送他出城,這可能不是假話,但禮送的前提,必須是徐佑滿足他提出來的某些條件,或者說,像竺無漏一樣,讓自個看上去很有利用價值。

    只有具備利用價值的人才會得到相應的禮遇,這點,徐佑一直很清楚。都明玉應該想讓他做什麼事,聽話去做,或許會有生機,不聽話,大德寺的和尚就是前車之鑑。

    都明玉饒有興致的打量著徐佑的神色,突然道:“七郎可是覺得我下手太殘忍了些?”

    徐佑當然不是講究以德報怨的聖母,有仇報仇,理所當然,竺無漏直接或間接害的高惠一家四口死於非命,死一萬次都不足惜,但死則死矣,何苦這樣折磨他取樂呢?

    “祭酒做事,自有深意,我不敢置喙!”

    都明玉抬起頭,望著湖心亭亭玉立的荷花,道:“我答應過高惠,要手刃竺無漏為他全家雪恨。不過,竺無漏對我還有用處,只好先留他一命,但說過的話,不能失言,所以取點綵頭以告慰高惠在天之靈。”

    徐佑靜靜的聽著,沒有做聲!

    “當然,我也不瞞你,竺無漏馬上就要被帶去遊街,先是錢塘,然後去諸暨、上虞、餘姚等地。今後每打下一塊地盤,都要拉著他去遊街示眾。我要讓那些首鼠兩端,明裡暗裡傾向佛門的人瞧瞧,連他們的佛子都成了這幅模樣,看誰今後還有膽量忤逆天師,信奉邪神!”

    變態!

    這事辦的是夠變態,但徐佑無話可說。宗 教之間的戰爭,本來就比世俗之戰更加的殘酷和血腥,以前那個時空裡發生的三武 滅佛,幾乎將佛門屠戮殆盡,而佛門得勢的時候,道門也總是被打壓消弱,好幾次差點難以翻身。

    這年頭爭點香火不容易,誰對誰錯,誰能說得清呢?

    竺無漏跪在地上,因為身體的殘缺,難以掌握平衡,斜斜的歪向一側,只好用右手撐著地面,僅留的一隻眼睛沒了往日閃爍的神光,卻還是死死的盯著都明玉,過了許久才慢慢移動到徐佑身上。

    驚訝、疑惑、憤恨和難以遮掩的羞慚與不甘,徐佑很難想像會從一個人的眼睛裡看到這麼多的情緒,那個曾經高居蓮座之上,微笑著對蒼生說法的雪僧終究不能免俗,當處於絕對的逆境時,從容、淡然、捨得和放下都不過是迷惑信徒的說辭而已,他並不是佛子,只是一個有野心、有慾望、有恩怨情仇、有喜怒哀樂的普通人。

    人之初,性本惡,雪白的僧袍,可以遮掩一時的醜陋,卻還是遮掩不了一世!

    顯然,很恨屋及烏,竺無漏把徐佑當成了都明玉的同夥。徐佑雖然不懼,但也沒打算背這個黑鍋,聳了聳肩,道:“我是都祭酒的俘虜,跟竺法師沒什麼區別。”

    竺無漏再次把視線移向都明玉,毫不遮掩眼眸裡的恨意。都明玉渾不在乎,目光上下游弋,彷彿在欣賞一件由他親手雕刻的藝術品,精緻、美麗、無暇,道:“七郎,知道我為什麼我只取他一隻眼睛,一隻手,一隻腳嗎?”

    他不等徐佑回答,唇角上翹,眉眼間透著說不出的滿足,道:“若兩目盡去,他如何看到那些曾對他俯首膜拜的人們是怎麼厭棄他?若兩手盡去,他又如何親手寫下控訴佛門荒淫無道的文章給世人拜讀……”

    徐佑對都明玉越來越忌憚,因為瘋子不按套路出牌,誰也不知道他下一刻會發什麼瘋,見他的眼神掃過來,無奈做起捧哏的角色,道:“那……雙腳呢?”

    “雙腳盡去,他就要跌坐不起。不知道的人,還以為竺法師仍端坐在蓮台上精修呢。不如讓他跛腳踽行,走起路來一步三搖,東倒西歪,豈不有趣?”

    殺人不過頭點地,古往今來,可見過暴戾之君能長久的嗎?都明玉要用竺無漏的肉身震懾三吳所有的敵人,可如此折辱,會不會激起別人同仇敵愾之心,從而起到逆反效果呢?

    徐佑不贊同都明玉的做法,可也知道都明玉沒打算將揚州經營成百年基業,對他來說,只需要幾個月的時間把從金陵來的中軍拖住就可以了,民心對他而言不重要,所以不需要考慮那麼多。

    “我不會讓你如願的……”

    竺無漏竟然說的出話,徐佑本以為他的舌頭也被拔了去,只是平時悅耳溫和的嗓音變成了淒厲的低嚎。前世裡徐佑曾和朋友去打獵,被套住腿的野狼就是發出這樣絕望又不甘的低沈的嘶吼。

    可是,到了這時,嚎叫又有什麼用呢?

    “不會麼?”

    都明玉笑著搖搖頭,轉頭對徐佑道:“七郎要不要跟我打個賭,我賭用不了七日,竺無漏就會像隻狗一樣對著我搖尾乞憐,無論讓他做什麼事都會心甘情願?”

    徐佑眼瞼低垂,似有不忍,道:“祭酒是莊家,怎麼賭都是贏,何苦佔我的便宜?竺法師是聰明人,祭酒曉之以情,自然會得到想要的東西!刑罰太過,有傷天和,望祭酒三思。”

    都明玉臉上的笑容驟然消失,凝視徐佑良久,揮了揮手,讓手下帶走竺無漏,道:“七郎心軟了?”

    徐佑跟竺無漏又沒交情,自顧不暇的時候哪裡有閒心去擔憂別人,只不過他故意表現出一點婦人之仁,讓都明玉自以為能夠看破他的內心,抓住他的軟肋,然後利用他的弱點達到控制他的目的。

    每個人都有弱點,徐佑也不例外,與其讓敵人來發現並加以利用,不如示敵以弱,乾脆利落的送他一個現成的。通過都明玉剛才的種種表現,徐佑發現他喜歡的不是操控身體,而是操控人心,所以瞧到別人的心口上掀開了一道縫,就像鑽洞的泥鰍一樣,非得鑽進去看個明白。

    不過,這個人實在太聰明瞭,不會那麼容易上當,所以要潛移默化,先給他點甜頭做引子,一步步來。

    “兔死狐悲,難免慼慼!”

    “不一樣的,七郎跟竺無漏不同……”

    “確實不同,他畢竟是佛子!”

    “佛子?狗佛子!”都明玉這樣典則俊雅的人,竟也會罵髒話,讓徐佑為之側目,道:“不過是竺道融推出來的傀儡而已,如何能夠跟七郎相提並論?”

    徐佑到現在還沒搞清楚都明玉對他另眼相看的原因,論才華樣貌背景名聲,竺無漏樣樣不差,甚至猶有過之,可偏偏兩人得到的待遇迥然不同。

    佛門固然跟天師道有仇,可徐氏跟天師道的仇怨也不小,沒道理啊!

    “祭酒又在尋我開心,竺道融竺宗主何等人物,能被他選中當做傀儡,也是世間了不得的成就了。”

    “竺道融……”

    都明玉沒有反駁,任他再狂妄之人,聽到竺道融的名字,都要忍不住先低三分的頭,再低三分的勢,人不過十二分的氣,上來就沒了一半,如何跟人家斗?又如何鬥得過人家?

    “七郎,你以為這樣說就會讓竺無漏心存感激嗎?不,我可以保證,他今後若是重新得勢,第一個要殺的是我,第二個,絕對是你!”

    這倒是很有可能,徐佑目睹了竺無漏人生最低谷的悽慘,若真有鹹魚翻身的那天,他肯定想要殺光所有的知情人,這點毋庸置疑。

    “祭酒怕他報復嗎?”

    都明玉反問道:“七郎呢?”

    徐佑笑而不答,都明玉也是一笑,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

    如果怕人報復,那乾脆都不要活了,成大事者不可能沒有敵人,有敵人,才有動力,這對徐佑,亦或都明玉而言,都不是問題!

    再者說,竺無漏的性命現下握在都明玉的手裡,等沒有了利用價值,取他的腦袋不過一句話的事,應該沒什麼能夠翻身的機會了。

    “我此番費盡心思請七郎留下,其實,是有一要事相求!此事非七郎不可,還望萬勿推辭。”

    該玩的手段都玩遍了,該試探的也試探過了,徐佑心道:正戲來了,口中卻道:“在下雖有薄名,實則不副,又武功盡失,沒有什麼能夠幫到祭酒的地方。”

    “陸緒號稱三吳第一,可連七郎一成的文采都不如,你又何必過謙?”都明玉沒有給他推辭的機會,逕自道:“天師道起事,不能失了大義,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嘛,所以我準備發檄文宣告天下,讓世人知道我們為何而反,這正要借重七郎的才名和華章……”

    這真是當*還要立牌坊,徐佑沒接這個話茬,檄文豈是好寫的?寫的輕了,難以讓都明玉滿意,可要寫的重了,安子道不是曹操,不是武則天,不會因為欣賞自己的討伐檄文而赦免了從逆的重罪。

    都明玉說的好聽,等揚州事了,禮送他出城,可若是寫了檄文,就算出了錢塘,天下之大,又有哪裡可去?

    徐佑沈吟不語,都明玉也不催促,兩人對坐良久,徐佑突然問道:“高惠死前喊的那幾句讖言,到底什麼意思?”

    “前面幾句不算晦澀,七郎應該明白,至於後面……心宿下,孟章休。心宿是大火星,詩經有七月流火的句子,意思就是七月下旬將有大火……”

    “七月大火……太平倉?”

    “正是太平倉!”

    都明玉終於承認太平倉被毀是天師道所為,只是知道了又如何,已經於事無補。徐佑嘆道:“佩服!”

    “看守太平倉的倉隸中有幾個天師道的人,放把火不算大事。”都明玉說的輕鬆,可要在防備嚴密的太平倉裡動手,沒有精密的策劃和部署是不可能成功的,他繼續解釋道:“至於孟章,不知七郎可讀過《七元經》?孟章為青龍神君,龍化為天子,孟章休,意指帝星隕落。連太平倉都起了火,揚州災情已不可逆轉,動亂在即,天子在金陵城中豈能安穩?”

    “就這麼簡單?”

    都明玉露出無奈的表情,道:“七郎,你太聰明瞭,想瞞過你極難。也罷,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以示誠意。心宿為青龍七宿之一,而青龍也是我所部中負責查探情報的秘密機構,動手燒燬太平倉的正是青龍部的心宿星。太平倉毀了後,為了避免被臥虎司的黃耳犬嗅到,整個青龍部的人全部隱蔽了起來。這也是心宿下,孟章休的第二層含義。”

    “七月大火的流言自高惠而出,然後在道民中傳了許久,很多人半信半疑。等到太平倉真的失火,他們這才相信天子失德,開始一心一意的跟著天師起事。”

    “天子失德?”

    “明而近房,天下同心。天師夜觀天象,心宿成五星聚的奇觀,即表示天下同心,天子失德,天下人都同意改立天子。”

    “原來如此!”

    徐佑恍然大悟,他對易經所涉不多,雖比不上暗夭和何濡,但也算是通了經,可無論如何沒想到,簡單的六個字竟然包含了這麼多的含義。

    “那,觜參起,照鬥牛?”

    “七郎可知分野?”

    徐佑點點頭,分野就是二十八星宿對應地上的各個州郡所在地,他絕頂聰明,一點就透:“我懂了,觜、參的分野是益州,指的是鶴鳴山天師宮,而斗、牛的分野在揚州……厲害,厲害,借天象星宿之名,卻暗合貴教的全盤大計,我後知後覺,委實愚蠢!”

    “七郎若是蠢人,世間哪裡還有聰明人?” 都明玉眼眸裡閃過一道複雜的神色,似乎對徐佑的智計有了重新的認知,或者是在考慮這樣的人,他是否能夠像以前那樣有把握牢牢控制在手裡,

    徐佑又道:“觜、參是白虎七宿,斗、牛是玄武七宿,莫非祭酒麾下還有白虎、玄武兩部?是他們掀起了揚州這滔天巨浪?”

    “不錯,我麾下五部,白虎善攻,玄武善守,由此二部相互配合,揚州大局可定!”

    青龍、白虎、朱雀、玄武,此為四靈,徐佑不禁好奇,除四靈之外,還有一部是什麼?不過,瞧都明玉的神色,想來他不會透露,也就不再追問。

    “祭酒推心置腹,像這等機密都如實以告,我銘感於心,但是……”徐佑抬起頭,直視著都明玉的眼睛,道:“檄文,我不能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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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四章 背後乾坤


    都明玉沒有動怒,眉頭微微揚起,道:“為什麼?”

    “理由很簡單,我不想反!”徐佑說的直接,道:“我是大楚子民,徐氏子孫,祖上有遺訓,寧可死,不可從逆!”

    “哦,”都明玉目光逐漸的冷冽起來,道:“從逆?七郎誤解了,我們起事是為了匡扶太子,等大事成矣,太子登基,這是從龍之功,何來從逆?”

    “若大事不成呢?”

    都明玉猛然大笑,道:“七郎是聰明人,卻也說起糊塗話。成與不成,三分人事七分天命,從龍之功,豈是那麼容易得的?”

    徐佑緩慢搖頭,道:“我戴罪之身,既不敢從龍,也不敢從逆,只想在錢塘過市井小民的太平日子。祭酒若是真的對我無惡意,何不幹脆放了我?今後太子也好,主上也罷,那是貴人們該操心的事。我一介布衣,對你們來說不過區區螻蟻,留之無用,殺之可惜,不如歸去!”

    都明玉半響無語,看來今日不能說服徐佑,道:“七郎先回去休息,此事關係重大,你不必急於拒絕,可細細思量後再做決定。”

    徐佑被兩名暗金戎服的部曲帶到了曾經專供縣令下榻的主樓的三樓,門口設立崗哨,窗外是數米高牆壁,徐佑武功盡失,不怕他會逃走,所以沒有捆綁等措施,除了不能隨意出門,在屋內跟自家沒什麼區別。

    一日三餐供應及時且豐富多樣,徐佑故意試探說要洗澡,不稍片刻,燒的溫涼適中的浴桶就被抬了進來,還貼心的附送了一整套從裡到外的衣裳。到了夜間,都明玉差人來問徐佑思量的如何,徐佑還是堅持原來的態度,也就沒了下文。

    就這樣安然度過了七天,再次見到都明玉,還是在後花園湖心島的涼亭裡,都明玉擺了酒,幾碟精美的小菜和甜點,臉色沒有上次見到的那麼蒼白,多了點紅潤,內傷應該好的差不多了。

    他興致極高,為徐佑斟滿了酒,道:“來,這一杯祝賀整個會稽郡落入了我手!”

    “會稽有孔賀虞魏四大門閥,私兵不少,且多在險要處建有塢堡,短短數日,祭酒麾下各部竟能攻佔會稽全境,戰鬥力實在驚人。”

    “四姓裡虞、魏不值一提,孔、賀雖然勢大,但不算武力強宗,豢養的私兵種地還行,可要打仗差得遠呢。至於塢堡,再堅固的塢堡也難敵內部人心不齊,孔賀的奴僕數千人,中多有我教道民,事先安排好人放火引發騷亂,再安排人偷偷打開堡門,這些門閥近幾十年沒有經過戰亂滋擾,早就忘記如何應對突變,諸如此類的鵰蟲小計,就可以讓他們驚慌失措,丟掉整個家族賴以存世的根基。”

    徐佑突然想起何濡曾經說過的話:江東諸姓門閥看似堅不可摧,實際上內裡已經開始逐漸的腐爛,外強中幹的模樣可以唬住老百姓,甚至可以讓皇帝寢食不安,但只要有人膽敢站出來振臂一呼,就會發現擊敗這些門閥遠比看上去要容易的多。

    儘管如此,徐佑仍然感到心驚,天師道此次突然發難,背地裡不知準備了多少年,動用了多少棋子暗樁,僅僅現在掀開的冰山一角,就讓人不寒而慄。想想安子道這些年尊佛抑道,不遺餘力,就差親自上陣去剝孫冠的衣服了,實在是有先見之明。或者說在他那個位置,應該更能感受天師道所帶來的壓迫感,所以才改變先皇的既定國策,往死裡打壓道門,下手之狠,毫不容情。

    只是,安子道也沒有想到,天師道的反抗會這般的疾風驟雨,直接撕破了臉,脫我衣服是吧?好,脫光了衣服跟你干。

    簡單,直接,粗暴,卻很有效!

    會稽一丟,臨海郡、東陽郡、永嘉郡立刻門戶打開,且無險可守,不出半月,也將落入敵手,有了這些郡縣的人口土地財富和資源,天師軍能夠得到及時的補充和修整,揚州局勢將進一步糜爛。

    “恭喜祭酒!”

    徐佑飲了杯中物,心中不知是何滋味,都明玉可不管他的情緒,不停的倒酒勸酒,連著飲了數杯,這才眯著眼睛問道:“檄文的事,七郎考慮的怎樣了?”

    徐佑苦笑道:“祭酒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他手中把玩著酒杯,語氣輕描淡寫,卻透著一股決絕:“不過還是那句話,寧可死,不可讓家族蒙羞。祭酒若是非要逼我,那我只能一死了之!”

    徐佑怕死,但他兩世為人,算是死過一次,心性比起常人要豁達很多,既然事不可為,只能聽天由命,那就聽之任之。

    怕就可以不死?天下沒有這樣的美事,如果真的要死,不如死的有點尊嚴。與其從逆後被朝廷處死,不如死在賊軍中,至少還能留下點美名。

    都明玉冷冷的盯著徐佑,目光如有實質,換了旁人,恐怕早就忐忑不安,額頭冒汗,可徐佑安坐如常,泰然自若,那種置生死於度外的雲淡風輕,裝是裝不來的。

    他是真的存了死意!

    都明玉不再言語,敗興拂袖而去。

    縣衙二堂內室,劉彖聽說徐佑仍然拒絕為天師軍寫檄文,頓時惡從心頭起,道:“小天主,徐佑此人我是知道的,狡詐如狐,不讓他吃點苦頭,絕不會屈服。”

    他不稱呼都明玉為祭酒,卻用小天主,若讓徐佑聽到,肯定會大起疑心。都明玉搖搖頭,叮囑劉彖,道:“你不許碰他,聽到沒有?”

    “小天主,我在錢塘做事,被徐佑屢次刁難,要不是他從中作梗,之前籌措軍資,至少還能多上千萬錢……”

    “我知道你跟他有仇怨,可五天主親自交代,一定要保證徐佑在錢塘的安全,她的話,你敢不聽?”

    提到五天主,劉彖眼中閃過懼色,卻又覺得不甘心,試探著問道:“五天主為何要力保徐佑,按說咱們跟義興徐氏向來沒什麼交情。這個……會不會因為徐佑詩賦做得好,才名顯於半壁,五天主起了愛才之念……”

    “閉嘴!”

    都明玉的俊臉竟有些許的扭曲,勃發的怒氣從身體裡散出來,無形的威壓立刻讓房內的空氣都開始凝固。

    劉彖撲通跪下,顫抖著道:“屬下知錯了,小天主息怒!”

    “滾出去!”

    劉彖彎著腰退到門口,轉身開門出去,等遠遠的離開二堂,驚恐的心情才平復了一些。他隱約感覺到小天主對五天主似乎別有情愫,剛才那樣說存了故意挑撥的意思,本想著給徐佑吃點苦頭,卻差點引火燒身。

    站住身子,感受著頭頂的太陽越來越熾熱的光,這天氣真是不讓人活命,再這麼旱下去,別說揚州,整個江東都將遭受滅頂之災。

    不過那樣也好,遭了災,不想反的人為了求生只能跟著造反,天師軍將更加勢大,到時候退可佔了揚州,進可席捲天下,那是何等的快意?

    劉彖拐了個彎,繞到了後進的主樓。

    徐佑料到劉彖會來見自己,只是沒料到會拖延了七天。他立在窗前,後花園的美景盡落眼底,回身笑道:“劉將軍春風滿面,看來平定會稽全郡的消息沒有影響你的心情。”

    “這是大喜的事,徐郎君為什麼覺得會影響我的心情?”

    “確是大喜,可,那是別人的大喜。劉將軍率部拿下錢塘,於天師堪稱首功,可跟會稽全境相比,卻似乎遜色了不少……”

    劉彖黑著臉,道:“如果你交出那七千萬錢,首功還是我的!”

    “七千萬錢,都祭酒好像根本不在意……”

    “他不在意,我在意!”

    劉彖一把揪住徐佑的衣領,笑的十分陰森,道:“祭酒統管全局,僅會稽一郡查抄四姓門閥的錢財就無法估量,可那些錢要補給各路兵馬,要送到鶴鳴山給天師,還要打點方方面面的關係,一文錢都到不了我的手裡。所以,你的七千萬錢對他只是小數目,可對我則不然。錢塘這些人馬,是我一手帶出來的,兄弟們拚死拚活,不就是為了錢財和女人?七千萬錢,老子要定了!”

    徐佑面帶微笑,道:“劉將軍,冷靜點,都祭酒可是向我承諾過,要給我足夠的禮遇!”

    “呸!”

    劉彖握起拳頭想要狠狠的砸在徐佑這張看上去就討厭的臉上,可動手的瞬間腦海裡突然浮出了五天主的話,繃緊的拳頭又慢慢放了下去。

    “徐佑,人不能無信,我們在西城門時說好了,我讓你的部曲們離去,你交出七千萬錢,怎麼著,現在想反悔了不成?”

    “不,我當時說的是‘劉將軍作保,放我的這些部曲們離開,我留下來為質,直到將軍找到那七千萬錢為止’,但我不保證什麼時候將軍才能找到!”

    “你!”劉彖知道被徐佑愚弄了,很是生氣,冷笑道:“真當你的部曲安然離開了嗎?我在北上吳縣的途中早安排了人攔阻,諒他們也跑不了!等全都抓回來,看你還能嘴硬到幾時!”

    徐佑神色一變,道:“劉彖,你出爾反爾,算什麼英雄!”

    劉彖見捏住了徐佑的七寸,得意的笑了起來,道:“彼此,彼此!你不仁,我不義,沒什麼好說的!”

    等他離開,徐佑唇角溢出一絲笑意。那夜他故意說讓左彣他們去吳縣投奔顧允,就是為了誤導劉彖,其實按著計畫,左彣等人應該躲到了明玉山的密室裡,那裡有糧食有活水,足夠幾十號人躲上三五個月不成問題。

    劉彖要麼在虛言恫嚇,準備逐漸摧毀徐佑的意志;要麼真的派人前往攔截,但註定要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不過,這都不是主要的,徐佑剛才故意激怒劉彖,是想驗證心裡的一個猜測。但他已經做好了挨一頓揍的準備,但奇怪的是,劉彖竟然忍住了。

    今時不同往日,哪怕都明玉有嚴令,劉彖不能對自己動大刑,可小小的懲戒一番,應該不是問題,兩人之前那麼深的過節,換做自己,徐佑都不敢保證能忍著不下手。

    由此可見,都明玉對他的禮遇,劉彖對他的隱忍,背後另有乾坤,只是徐佑還不知道,這個“乾坤”到底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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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五章 紅袖添香


    錢塘淪陷,上虞淪陷,餘姚淪陷,諸暨淪陷,山陰淪陷……

    然後是會稽全郡,再到臨海郡、東陽郡,噩耗一個接一個傳來,顧允坐困吳縣,束手無策。歸根結底,他只是區區吳郡太守,沒有調兵的權力。揚州有府兵和州兵兩套系統,府兵自然歸揚州都督府管轄,州兵則由揚州刺史統領,不過楚國官制,各州刺史一般都兼任都督,也就是說,沒有廬陵王安休隆的命令,府州兵誰也無權動用,而顧允所能調動的,只有吳郡太守府的幾百個郡兵。這些郡兵說是兵,其實跟縣衙的衙卒性質差不多,也就干點維繫治安、抓捕犯人、圍剿山賊的差事,若是遇到戰亂,不過是拿刀的老百姓,充個樣子而已。

    顧允起身,走到院子裡,看著庭院裡的樹葉開始顯露出點點枯黃,秋風乍起,眼前卻全是徐佑微微笑著的容顏。

    砰!

    重重的一拳砸在欄杆上,手指的關節滲出血跡,正好鮑熙和郡丞華度從另側的迴廊走過來,看到這一幕,兩人急步跑到跟前,華度欲言又止,鮑熙卻沒他的顧忌,擔心的道:“府君,你……”

    顧允揮揮手,示意沒事,深深吸了口氣,讓煩躁的心情平緩了些,問道:“有最新的消息了嗎?”

    “折衝將軍、揚州都督府護軍邱原已經將目前能夠調動的府州兵集結完畢,駐紮在離吳縣三十里外的滴翠鎮上。邱護軍發來公文,要求吳郡立即籌措三個月的糧草軍需……”

    都督府自有一套成熟的後勤保障機制,若是臨時供應不足,才會從地方徵調,像邱原這種尚未開戰,就讓地方郡縣供給糧草的例子十分罕見,也不合規程。

    顧允的視線停留在鮑熙身上,想要聽聽他的看法。鮑熙顯然想過這個問題,道:“邱護軍此舉,應該是對戰事不太樂觀。如果不能速戰速決,導致戰事曠日持久,單單依靠都督府的運糧官確實難以支撐,所以讓吳郡提前籌措糧草,有備無患……”

    邱原稱得上猛將,但算不得良將,可連這樣悍不畏死的猛將都不看好短期內平定這場兵亂,顧允的心頭更加的沈重,一想到徐佑失陷敵營,生死未卜,彷彿被什麼東西壓著胸口,喘不過氣來。

    “三個月……邱原真是說的容易!”華度眉頭緊鎖,對邱原的獅子大張口表示不滿,道:“揚州大旱,連百姓們的口糧都無法保障,城內外的流民一日只能兩碗稀粥吊命,咱們又不是撒豆成金的仙人,去哪裡籌措大軍三個月的糧草?”

    鮑熙沒有接話,他明白華度只是發牢騷而已,吳縣現在糧食充足,前幾個月吸引其他州的糧商瘋狂往揚州運糧,大多都存在吳縣的官倉裡,這些糧食本來是為了平抑米價,打擊奸商所用,可現在揚州亂起,平亂是第一要務,對顧允而言,其他的都在其次。

    果不其然,顧允不假思索的道:“吩咐下去,在不影響百姓日常生活的前提下,全力保障都督府的糧草軍需。必要的時候,可以縮減闔郡上下官吏們的俸祿,由我開始,這個月的俸祿全部捐作軍資!”

    “這……”

    鮑熙猶豫了下,顧允家大業大,不在乎這點俸銀,可很多下層官吏卻要靠著俸祿養活一家子,這樣的命令傳下去,必定會激起眾人的不滿和反彈。

    說白了,平亂是國事,可當官卻是為自己當的,若得罪了全部下屬,太守不過是個空殼子,毫無用處。

    顧允臉色一沈,道:“反賊不除,連命都保不住,守著俸祿準備到地府享用嗎?誰若是有意見,讓他來找我談!”

    華度出身次等士族,能混到郡丞的高位,主要靠陸氏的舉薦和顧允的賞識,見他心意已決,也就不再勸諫,帶頭表示支持,道:“府君說的極是,就算僥倖保全性命,可若是丟了揚州,朝廷問罪追責,罷官去職都是小的,到時候又哪裡來的俸祿?我也捐出全部俸祿以作軍需。”

    此事就這樣定了,減俸不是目的,目的是讓朝野內外看到吳郡為了平亂所付出的決心和破釜沈舟的勇氣。這對以後皇帝追責的時候,會有莫大的用途。

    “還有什麼消息?”

    鮑熙環顧左右無人,低聲道:“竺法言的人頭被都明玉送到了金陵,據聞竺道融宗主和裝人頭的匣子共處了一晚,然後進宮面聖。隨即主上召見廬陵王,僅僅半天,中書省擬詔、侍中省審驗、尚書省行文揚州都督府,令邱原統率揚州府州兵即刻進剿反賊。效率之高,速度之快,自立朝以來,聞所未聞。”

    顧允嘆了口氣,竺法言罹難出乎所有人的預料,竺道融盛怒之下,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來,道門既反,佛門要是再生事端,恐非天下萬民之福。

    只是這些事要高居廟堂的人操心,顧允官職小,又在地方,根本無能為力。鮑熙又道:“另據臥虎司傳來的消息,凡被天師軍佔領的縣,所有建好和在建的佛寺都被焚燒殆盡,佛像鏟頭去足,經文塗抹污穢,僧眾或被虐殺,或成了隨軍的苦力,竺宗主這一年來耗費無數心血才讓佛門在揚州佔據上風,經此一役,已完全失敗。都明玉仍不肯罷休,懸賞萬錢,鼓勵民間互相揭發曾供奉佛門的人和家族,一旦查實,要麼自願將全部家產捐出以作軍用,並承諾從此只信奉天師道,否則的話,滿門老幼皆殺之!”

    顧允下意識的搖了搖頭,道:“我跟都明玉接觸過幾次,此人神姿高徹,如瑤林瓊樹,幾疑是神仙中人,卻沒想到竟如此殘暴不仁……”

    “周公輔佐成王而流言四起,王莽欲篡漢室卻天下敬服,人心未彰顯時很難看破,都明玉又善於干名採譽,我們倒是都被他的表象給欺了!”

    此時說這些又有何益,他們自詡聰明人,可被都明玉玩弄股掌之上,實在有些大失顏面。鮑熙明智的換了個話題,接著說道:“除此之外,竺無漏,哦,也就是那位佛子,他受了酷刑,被裝進囚車沿街示眾,所到處不少民眾一邊投擲穢物一邊辱罵,人不人鬼不鬼,境遇極其悽慘。”

    “人各有命,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聽了竺無漏的遭遇,顧允更加擔心徐佑的處境,可壞消息一個接一個,邱原整軍之後,才發現一萬八千人的滿額編制,其實只有一萬一千人,其中能戰之兵僅僅五千,兵甲刀槍弓弩很多也疏於防護,不是銹跡斑斑,就是腐爛了根本不能用。有鑑於此,邱原親自拜訪顧允,將吳郡的郡兵抽調補充至府州兵的序列,同時向義興郡、吳興郡、晉陵郡和東海郡徵調郡兵。至於這些郡兵的戰力如何,能不能和原來的府州兵配合默契,已經不在邱原的考慮範圍之內,皇命在身,要他兩個月內平定叛亂,病急亂投醫,先把隊伍拉起了再說。

    如果說這些只是讓顧允感到憂心,那接下來的這個消息卻讓他坐臥不安。孟行春連夜過府,告訴他冠軍公主安玉秀失陷敵手,生死未卜。

    “冠軍公主?當真 ?”

    孟行春鐵青的臉色讓顧允明白這絕不是玩笑,再說了,給他幾個膽子,也不敢拿著皇室的公主來開玩笑。冠軍公主安玉秀因為之前的私掠良人案受到牽連,從山陰公主降為冠軍公主,被安子道嚴厲的斥責,隱有失寵的跡象。但再怎麼失寵,她的血脈在那擺著,若是遇難,倒還好說,最怕被賊人羞辱後軟禁起來,或者利用她的身份大做文章,那時候丟的是皇室的顏面,傷的是帝國的國體。

    自都明玉造反以來,孟行春的全部心思都用在如何將安玉秀救出山陰,可天師軍動作太快,僅僅三天就將賀氏的塢堡圍的水洩不通,讓他的營救大計胎死腹中。派去的徒隸拚死傳出信來,說是塢堡裡糧食充足,部曲眾多,軍備夙固,堅守一年半載不成問題,望假佐速謀策應之法。誰想還不等孟行春將內情上奏朝廷,山陰就傳來賀氏塢堡被攻破,賀氏全族被族滅的消息,安玉秀生或死,沒人知道。

    孟行春出身貧寒,自幼的苦難教會他一個道理,如果一件事可能會向更壞的方向發展,那麼就一定會變得更壞。

    徐佑要是知道,肯定會拍著他的肩膀告訴他:你說的對,因為這就是著名的墨菲定律。

    “你打算怎麼做?”

    顧允深知此事幹係重大,一不小心,許多人就會受到牽連,所以他想先聽聽孟行春的主意,然後再做決斷。

    “等邱護軍徹底擊敗反賊,再去找公主的下落,是絕對來不及的。”孟行春眼中閃爍著瘋狂的光芒,道:“我的意見,必須立刻派人潛入敵營,搜尋公主的蹤跡,然後不惜一切代價,救她脫險!”

    現在從錢塘往南,半個揚州被天師軍佔領,各處關隘津口都被嚴密封鎖,裡面到底發生了什麼,沒人知道,貿然組織人手前往營救,可以說九死一生。

    “天師軍兵強馬壯,士氣正盛,孟假佐以臥虎司一司之力,恐怕難有作為……”

    顧允沒有直言,但話裡的意思孟行春如何不知,他點點頭,道:“所以我來拜見府君,就是想請府君出手相助。”

    顧允苦笑道:“吳郡的郡兵都被邱護軍徵調了去,我是有心無力……”

    “軍隊勝在陣前殺伐,卻不能陣後救人。我想請府君從顧陸朱張四姓門閥裡借來武道高手,隨臥虎司一同前去。”

    這倒也是個主意,可危急關頭,四姓自保尚且不及,未必肯出力幫臥虎司。安玉秀雖是公主,可在四姓眼中,若是付出的代價太大,救不救其實沒什麼打緊。皇帝的兒子不少,公主也很多,死一個就死一個,犯不著較真。

    如果是別的途徑得到消息,四姓可以佯裝不知,但孟行春這樣求上門來,裝聾作啞就不是聰明人的做法了,日後被皇帝知道,少不得要遷怒四姓見死不救。

    “好,我立刻派人……不,我親自去見陸伯父。”顧允騰的起身,走了兩步,又回頭道:“孟假佐,你心裡也要有準備,顧、陸、張三姓非是武力強宗,族內並沒有五品上的高手坐鎮,最多只能派點不畏死的健卒。朱氏或有小宗師,但富春緊鄰錢塘,是臨戰之地,馬上就會有天師軍大軍壓境,這等關頭,誰也無法強求他們太多。”

    孟行春神色黯然,轉瞬變得堅毅無比,道:“我明白,府君只需盡力遊說,無論結果如何,主上但有怪罪,由我一力承擔!”

    跟陸宗周的碰面很簡單,攤上這樣的事,只能自認晦氣,哪怕做做樣子,也絕不能貽人口實。於是由四姓組建的營救小隊共十七人,隨著孟行春的臥虎司悄然出發,準備混入天師軍中虎口救人。

    徐佑坐在房內,悠閒的飲著茶。拒絕了都明玉的要求後,他已好幾天沒有見過這位祭酒的影子。不過劉彖倒是來過幾次,失去了左彣等人的行蹤,讓他十分生氣,每次見面徐佑都覺得他要動手洩憤,可偏偏都強行忍住了。

    這讓徐佑更加確定幕後應該另有內情,只是他絞盡腦汁都解不開謎底,也就聽之任之了。這次被擒,他本以七千萬錢作護身符,也做好了熬刑的準備,只要頂死不招,想來劉彖也不捨得殺了他,等熬到左彣來救,自可守得雲開見月明。

    可沒料到的是,都明玉對這七千萬錢根本不管不問,劉彖倒是流口水,可吃相文雅的很,非但沒有用刑,甚至有些委屈的忍氣吞聲。事出反常必有妖,徐佑心中沒底,言行愈加小心,也不再刺激劉彖,挑戰他的耐心,因此這幾次見面反倒極少起衝突,有點像當初在陸會的和稀泥調解中兩人各懷心思,卻又相安無事的場景。

    “徐郎君,在這裡住的可舒心?”

    劉彖笑著推開了門,徐佑端起茶杯,對他遙遙一晃,道:“矮紙斜行閒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我這人隨遇而安,何況還有劉將軍這位良師益友,自然舒心的很呢!”

    “徐郎君作的好詩,我是粗人,只知道好,卻不知道好在何處,所以費盡心思為郎君找了一朵解語花來。”劉彖拍了拍手,一女子被人推了進來,道:“這位冠軍公主,素有文名,如今甘為郎君奴婢,隨侍左右。”

    徐佑身子微震,瞧著女子容顏甚美,端正大方,可眼中孤憤決絕之意無論如何遮掩不住,莫非真是那位嫁到賀氏的安玉秀?

    “哈,郎君動心了!”

    劉彖不懷好意的道:“想想也是,紅袖添香,對月讀書,曾貴為公主的美人立於身畔,任君予取予求,那是何等的愜意?天下男子,誰能拒絕?”

    說完躬身作態,唇角溢出笑意,道:“殿下,這位就是徐佑徐微之,人稱幽夜逸光。錦繡文章,圭璋聞望,為三吳士子所重。我說話算話,讓你委身侍奉,不算折辱了你吧?”

    安玉秀冷冷的看著徐佑,秀口輕啟,卻重重的吐出了兩個字:“逆賊!”
tanakh 發表於 2019-5-11 18:22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六章 生而畏死,死不可畏


    安玉秀一定誤會了。

    徐佑優哉游哉的住在縣令曾經住的地方,衣服如新,茶香滿室,和劉彖這個反賊中的重要人物談笑風生,怎麼看都不像是俘虜,而像是一夥的。

    難怪安玉秀罵他是逆賊!

    徐佑皺眉道:“劉將軍,你是不是受騙了?我聽說真正的冠軍公主臼頭深目、其貌不揚,平時招搖過市、顯於人前的,其實是她身邊的宮女。你抓到的這個女子貌美如花,定是旁人假冒的。”

    安玉秀聽他言語羞辱自己,剛要發火,可心中突然一動,美眸飛快的從徐佑臉上掃過,然後低垂著頭,沒有說話。

    劉彖哈哈大笑,道:“徐郎君果然講究!你放心,我仔細查驗過,賀氏的奴僕裡有多人指認,這就是冠軍公主安玉秀,駙馬都尉賀朝之妻。從今日起,她歸你了!”

    “三人成虎,奴僕的話豈能聽信?那些狗才身份低微,像這等皇室的秘聞如何能夠得知?我跟司隸府臥虎司的孟假佐是熟識,聽他偶爾提起過,劉將軍還是小心些,免得受人矇蔽……”

    徐佑絮絮叨叨個沒完,劉彖臉色開始變得陰沈,冷冷道:“你要是不喜歡,那也沒什麼。我手下那麼多好男兒,還沒沾過女人的身子,若能和這位王女帝姬共度一晚,想必死也甘心!來人,帶她離……”

    “我願意!”

    感覺到房間內兩個男人的目光都投射在自己身上,安玉秀抬起頭,看上去鎮定自若,可髮絲覆蓋著的耳根卻紅的通透,道:“我願為徐郎君的奴婢,隨侍……隨侍左右!”

    劉彖歪著頭,臉上帶著幾分玩味,道:“你說什麼,我沒聽清!”

    安玉秀死死咬著唇,每邁開一步,都似有千斤之重,緩緩走到徐跟跟前,屈膝跪倒,雙手交疊伏地,道:“我願為徐郎君的奴婢!”

    劉彖這才大笑道:“看,美人動了春心!我早說嘛,以徐郎君這樣的才貌,任你是青樓被萬人騎的賤人,還是皇帝老兒尊貴的王女,全都沒辦法抗拒。我要是女人,都想自薦枕蓆,和徐郎君共效於飛……”

    徐佑彷彿入定的老僧,面色如常,淡淡的道:“若天下女子都是劉將軍這樣的相貌,我真是寧可孤獨終老,敬謝不敏了!”

    劉彖又是一陣大笑,轉身出門而去。

    等外面再無動靜,徐佑退開幾步,讓到一側,肅然道:“我不知道你用什麼法子讓劉彖相信你是冠軍公主,但我得到消息,冠軍公主早已離開山陰,如何會落到賊兵的手裡?你假冒公主,到底居心何在?”

    劉彖將安玉秀送過來,用意十分的惡毒,徐佑風流的名聲在外,孤男寡女,獨處一室,就算沒有發生什麼,瓜田李下,到時候誰能說得清楚?

    雖然這個時代對女人的貞潔要求沒有那麼的嚴苛,哪怕安玉秀被亂兵侮了身子,她的身份地位也不會受到大的影響,甚至清流輿論也不會因為這種事對她進行鞭撻和指責。

    但徐佑就沒有這麼幸運了,安玉秀是君,他是臣,君臣之分大於男女之別,他以臣欺君,縱然是不得已,罪減一等,也絕落不了好下場。

    所以,無論如何,堅決不能坐實安玉秀的身份,說她是假冒的,既可以給皇室留些顏面,也可以給自己留條後路。

    安玉秀沈默了片刻,抬起頭來,玉石般的肌膚閃耀著柔美的微光,遠山的眉,青青的黛,似乎將春色永恆的凝固在了她的容顏上。

    “我…………冒用公主的名諱,只是為了在亂軍中能夠自保!郎君或許不知,像我們這樣的低賤女子,一旦被擒,無不成了賊人的玩物,連死都成了奢望的事。唯有身份貴重,奇貨可居,才有一絲可能保全住性命和女兒家的清白,郎君若要責罵,我絕無怨言……”

    徐佑心中苦笑,只聽你的談吐,哪裡像是出身低賤的女子?不過安玉秀倒是個聰明人,頃刻之間就明白自己的用意,順著假冒身份這個台階爬了起來。看上去有點自欺欺人,但有些事,只能看破不點破,掛著這層窗戶紙,大家相處起來沒有避諱,彼此都留下三分餘地。

    “都是為了活命而已,我責罵你做什麼,起來吧!在這個房間內,我能保證沒人欺辱你,主人和奴婢的戲言,都是做給別人看的,當不得真。若出了房門,生死由人,各安天命,你自求多福,我也自求多福!”

    徐佑走到旁邊坐下,看著安玉秀慢慢站起來,倒了杯茶,喝在口中只有苦味,道:“我跟你說實話,現在這種局面連我也不知道還能夠維持多久。劉彖喜怒無常,隨時都可能翻臉,都明玉高深莫測,更是不知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真到了危機關頭,我一個廢人,不僅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任何人,希望你明白這一點。”

    安玉秀猶豫了下,有個問題不問清楚,她實在不敢相信徐佑的任何話,道:“郎君又是如何保住了性命?我聽聞義興徐氏好像跟天師道也有化解不了的仇怨……”

    “都明玉想逼我寫討伐朝廷的檄文,我以死推脫,才贏得了這片刻清淨。”徐佑道:“但檄文也算不得要緊事,三吳什麼都缺,就是不缺才子,都明玉得了揚州數郡,總會有些自詡懷才不遇的敗類想要投敵去謀取富貴,人家寫的檄文未必比我的遜色!”

    安玉秀蕙質蘭心,一點就透,秀眸裡流出幾分失望和黯然,道:“我懂了,怪不得郎君說只有片刻的清淨……”

    徐佑點點頭,道:“反正人為刀殂我為魚肉,多思無益,你也不用太過憂心。錢塘失陷旬日,若我所料不差,朝廷應該已經勒令揚州都督府出兵平亂,這裡是隔斷南北的要沖,也是府州兵和反賊正面交戰的首選之地。如果朝廷勝了,我們或有逃生的希望,如果朝廷敗了……”

    安玉秀聽的認真,臉上露出詢問的神色,徐佑接著道:“朝廷敗了,不過一死!”他揚了揚眉,反問道:“你怕死嗎?”

    “我……我不知道!”

    安玉秀感到茫然,她生來就高高在上,不識人間疾苦,無論是皇宮內府還是賀氏門庭,她聽的是旁人的誇讚和逢迎,吃的是百味珍饈,穿的是綾羅綢緞,僕役成群,出入乘車,生活算不得奢靡,可也幸福安樂,又何曾想過這個死字?

    徐佑冷靜的不同尋常,將殘酷的現實血淋淋的撕裂在安玉秀眼前,語氣卻無比的輕描淡寫,道:“生而畏死,人之常情。但,人終有一死,不過早晚不同罷了,真到了當死之日,也許就沒那麼怕了!”

    安玉秀受不了他那副天塌下來也毫不在乎的神情,忍不住譏嘲道:“郎君又沒死過,怎麼會知道死時是什麼樣子呢?”

    “我是死過的人了!”

    徐佑眼觀鼻、鼻觀心,道:“義興之變那一晚,我就該死了,如今活一日,都是老天爺賞的恩賜。所以,我不畏死!”

    安玉秀默然半響,道:“我還做不到郎君這麼坦然無畏……”

    徐佑另取了杯子,斟滿茶水,往案幾的對面推了推,道:“只有不畏死,或許還有一絲生機!”

    安玉秀走了過去,跪坐在蒲團上,端起茶杯,看著杯中搖曳的容顏,道:“我不懂!”

    徐佑的鼻端傳來淡淡的清香,不知什麼牌子的水粉,至少錢塘謝蘅蕪家的水粉沒有這樣雋永的味道。

    “你現在不必懂!”

    正在這時,一聲炸雷,激盪的整個天際為之一晃,豆大的雨滴傾盆而下,徐佑和安玉秀同時望向窗外。

    揚州,大旱一年,今日,終於下雨了!
tanakh 發表於 2019-5-11 18:23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七章 夜戰


    大雨給邱原造成了*煩,堆積如山的糧草運不出去,幾乎要耽誤大軍開拔的時機。

    本來從吳縣到錢塘,走水路最便利,可現在水路不安全,天師軍不知從何處搞來了水軍鬥艦,在河道上游弋不去,封鎖了錢塘周邊的水域。駐紮在滬瀆的楚國水師被突如其來的溟海盜糾纏騷擾,困在滬瀆壘裡始終脫不了身,也無法及時應援錢塘,這條水路變得不再安全。

    陸地倒是安全,可運糧車必須順著大道上的車轍印才能前行,這些車轍印是經年累月被無數車輪子碾壓出來的,深可達數尺,一旦遇雨,就會變得泥濘難行,不小心陷進去,七八個人推不出來,費時費力又耗費給養,讓邱原十分的頭疼。

    明智的選擇,等雨停了,再拔營動身,可主上等不了那麼久,邱原百般無奈,只好冒險讓所有士卒帶了五天的口糧,徹夜不休的往錢塘行進。

    運糧的輜重跟隨其後,徐徐而行。

    萬幸的是,錢塘以北,沒有敵兵,不怕糧道被截,也就沒有後顧之憂。

    九月初九,重陽節。

    往常的這個時節,人們相聚於野外,或登高,或踏秋,佩茱萸、食蓬餌、飲菊花酒,祭祖祭天,以避災求長壽。可今年的重陽節註定要與往年不同,因為在這一日,揚州的府州兵抵達錢塘城外,整整兩萬人馬,旌旗遮天蔽日,彷彿烏雲從地平線飄來,聲勢之盛,一時無兩。

    邱原沒有立即攻城,而是派出偵騎以駐地為中心鋪開半個扇面,對城池周邊進行佈控,一面驅趕對方散在城外的探子,避免過早暴露軍機,一面查找有沒有伏兵,保證側翼和後方的安全。

    同時派出輔兵就近砍伐樹木,木分兩排,一排長一排短,短在內,長在外,長短之間搭上木板,繞軍營成護牆,上面可巡邏可放哨,下面可休息可藏械。還要在營區內挖掘排水溝和廁所,嚴禁來回走動和入夜喧譁,一切有章有法,足見邱原不是無能之輩。

    大軍兵臨城下,城內的天師軍嚴陣以待,各種防守物資流水般送到城頭,自劉彖以下,無不凝氣屏息,準備應對接下來的大戰。

    徐佑困在斗室之中,卻也感受到黑雲壓城城欲摧的緊迫,看守在門外的四個部曲明顯提高了警惕,每隔一段時間都要進來看看徐佑和安玉秀有沒有異動。徐佑最近幾天跟其中一個部曲混的挺熟,找機會問出了什麼事,那人說外面要開戰了,朝廷派了幾萬人圍剿,所有人都被調去守城。徐佑又問那你就不怕我們跑了?那人笑道,徐郎君,要是以前,我不是你對手,可現在的你就是十個一起,也未必勝得過我手中的刀。為了你的安全著想,還是老老實實的待在房間內,對大家都好。

    徐佑一時無話。

    很多時候,智慧比武力有用,可有些時候,智慧解決不了的難題,武力可以很容易的解決掉。比如現在,徐佑如果武功盡復,完全可以殺了門口的四個看守,趁城外大戰的間隙,喬裝打扮後偷偷溜走。可面對這幾個死腦筋的天師軍,只知道聽命令看死徐佑,怎麼口舌忽悠都不成,頗有秀才遇見兵的無奈。

    等房門關上,安玉秀抿嘴笑道:“郎君不是號稱少年武道第一人麼,怎麼現在連個小卒都能鄙視你了?”

    “我受過傷!”

    徐佑瞧了安玉秀一眼,道:“徐氏滅門那晚被人一刀傷了經脈,至今未曾痊癒!”

    安玉秀愣了愣,她對義興之變瞭解的不多,但也知道似乎跟太子脫不了干係。這個同父異母的兄長,性情乖戾,暴躁,善變,且有很多不好的傳聞,安玉秀向來敬而遠之,除了必要的禮節,從不曾跟他打交道,所以說名義是兄妹,其實跟陌生人沒什麼區別。

    “我不知道這些,郎君莫怪!”

    徐佑搖搖手,道:“無妨!”他站了起來,放緩腳步走到門口,附耳聽了聽,然後回到案几前,用手蘸了茶水,寫道:“府州兵既至,你我的援手恐在左近,這幾日你要做好準備,若有驚變,千萬不要喧譁,看我眼色行事。”

    安玉秀眼眸中露著欣喜,輕挽衣袖,晶瑩如玉的皓腕如同剛剛出水的蓮藕,白皙的不見一絲瑕疵,寫道:“郎君是說,賊兵將敗了嗎?”

    徐佑回道:“不管誰勝誰負,我們逃出生天的機會僅此一次,無論生死,都要走!”

    安玉秀的手停在半空,好一會才寫道:“幾成的把握?”

    徐佑微微一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轉頭望著窗外。大雨如注,在窗楹上俏皮的彈跳著,充滿了初秋該有的生機勃勃。可大家心裡都清楚,這場雨對參與到這場爭鬥裡的所有人都是一個莫大的考驗,有人或生,有人將死,有人生死不知。

    安玉秀知道自己問了一個傻問題,徐佑和她同樣困在這裡,跟外界毫無聯繫,有沒有援兵也僅僅是猜測而已,又怎麼能回答幾成把握呢?

    “一切聽郎君的吩咐!”

    徐佑躺在床上,閉上了眼,心中卻在劇烈的天人交戰。不管左彣他們如何謀劃,僅僅救他一人,想從天師軍重重圍困的錢塘脫身,已經是千難萬難,若再帶上安玉秀,難度將成幾何倍數增長,絕不是搭順風車捎個人那麼簡單。

    可拋下安玉秀,首先良知上過不去,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將會後患無窮。安玉秀不是普通人,她是安子道的王女,是帝國的公主,不管是父親的角度,還是皇帝的角度,都不會原諒一個在面臨絕境時拋棄自己女兒的人安然活在這個世上。

    雨聲越來越大,安玉秀悄悄的打量下徐佑,見他沈入睡鄉,輕輕走到窗口,清麗的容顏看上去古井無波,可心裡卻始終無法真正的平靜。

    她不能把求生的希望寄託在一個從來不瞭解的人身上,哪怕這個人似乎擁有遠超普通人的睿智和果決,但是面對成千上萬的賊兵,個人的力量實在太弱小了。

    尤其,徐佑還是個不會武功的廢人!

    房間內的兩個人各安心思,外面對峙的雙方也是各逞其能。天師軍之前已經堅壁清野,將錢塘城外的所有村落洗劫一空,人口糧食全都運到了城內,邱原派人四處搜尋,一方面想要找點勞力彌補輔兵不足,一方面再搞點糧草,每名士卒五天的糧草,經過四天急行軍,只有一天的存量了,這很危險。可轉了一圈別說人畜,連根雞毛都沒找到,只好勒令全軍紮營休息。不料剛入夜,城中鼓聲大振,火光四起,還有馬蹄聲和吶喊聲,疑似天師軍偷營。邱原早有防備,兩支埋伏的兵馬傾巢而出,這才發現中了計,天師軍只是在城頭藉著夜色的掩護虛張聲勢,以達到騷擾疲敵的目的。

    邱原罵了句豚奴好膽,再看周邊諸將的神色,知道這開局不利,難免動搖軍心。轉頭安排好守夜的崗哨,又將偵騎推前數里,然後不再搭理天師軍的騷擾,進入帥帳呼呼大睡,呼嚕聲幾乎能響徹整個軍營,說也奇怪,見主帥如此坦然,眾人倒是覺得心安下來。

    這一夜,天師軍每過兩個時辰就會擂鼓點火,喊聲震地,卻並無真正的大動作,剛開始府州兵的營寨裡還有士卒驚恐不已,每每翻身坐起,手握刀柄,凝神以待,可接連數次,只聽雷響,不見雨下,也就懶得再搭理,倒頭沈沈睡去。

    到了凌晨卯時,正是人最乏累、最疲憊、最容易懈怠的時候,錢塘北城門打開,大約一百騎兵、五百步卒悄然而出,人口含枚,馬口啣環,直奔府州兵大營。

    兩名偵騎正好騎馬回走,發現異常時已經來不及了,被幾箭射下馬來。等奔至楚軍營門前百米,騎兵瞬間分成兩股,繞著兩翼開始散射火箭。伴隨著巡邏警戒的士捽髮出敵襲的淒厲呼喊,行軍帳篷紛紛起火燃燒,火光夾雜著煙塵瀰漫開來,無數人影紛亂的四下逃竄。

    “殺!”

    天師軍的頭目手持鏈槍,正是那夜在北門攔阻山宗的人,他身披甲冑,揹負長刀,右臂繫著黃巾,滿臉兇狠不畏死的精悍,手中鏈槍無聲息的飛出,望樓上的幾名守軍立刻摀著喉嚨倒栽於地。

    “殺!”

    五百步卒擎刀衝入大營,十人一隊,保持著突破的錐形陣,剛要抹黑趁亂大開殺戒,無數火把突然亮起,邱原兵甲在身,高居馬上,冷冷的長劍斜指,道:“圍起來,一個不許放走!”

    左右埋伏的兩千精銳府州兵早就摩拳擦掌,聽到令下,刀槍盾齊出,緩緩推進。從高空望去,彷彿黝黑的大蛇正張著血盆大口,準備將墜入死地的獵物一口吞下。

    心知中計,那頭目倒也不慌,將五百步卒收縮成圓陣,身子騰空而起,踩過幾名府州兵的腦袋,頭骨碎裂,鮮血噴出,鏈槍如毒刺般射向邱原。

    擒賊先擒王!

    邱原一聲冷笑,紋絲不動,身側兩名護衛同時出刀,刀槍相撞,碰射出四濺的火花,卻阻擋不了鏈槍的來勢。

    眼看槍頭越來越近,幾張厚木盾護住了邱原全身。砰,一聲悶響,木盾後一名士卒噗的吐出一口鮮血,但終究擋住了鏈槍。

    頭目毫不戀戰,借力回翻,重新落入陣中,大喝道:“且戰且退!”

    “想走?”邱原重新露出身形,眼中帶著不屑,道:“沒那麼容易!”

    進來容易,想退卻難,兩千健卒訓練有素,是府州兵的精華所在,又是有心算無心,將五百天師軍死死困住,縱然這些天師軍驍勇非常,卻在眨眼間死傷慘重,要不是那頭目的鏈槍有橫掃千軍之勇,恐怕早就一敗塗地了。

    不過邱原沒有料到天師軍竟有數量不菲、裝備精良的騎兵,完成放火任務的百騎本想從側翼衝進敵營,接應由正門攻入的步卒,然後將府州兵分割衝亂,運氣好的話,甚至可以擊潰敵人,一戰成功。

    孰料領頭的百騎長疑心較大,敏銳的察覺到營內有陷阱,故而多徘徊了片刻,等邱原現身,兩千伏兵的火把照的夜晚如同白晝,頓時放棄原來的計畫,兩股集合一處,趕回正門救援。

    兩輪齊射,包圍的圈子被打開了缺口,天師軍還活著的步卒反應迅速,和騎兵混合一處,保持著高度協同,且戰且走,往錢塘北門撤退。

    邱原當然不會錯過這個大好時機,也有意驅趕這些敗兵騙開城門,所以並不急於消滅他們,率領五千人馬,隨後追來。

    遠處,錢塘城矗立不動,靜靜的眺望著發生在她面前的這場廝殺!

    所謂人,與野獸何異?
tanakh 發表於 2019-5-11 18:24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八章 流血


    錢塘的北城門依然緊閉,絲毫沒有開門的跡象。偷襲敵營的天師軍殘部已經堅持不住,後有追兵,前有阻礙,困在中間地帶早晚會頂不住。不少先退到城牆下的步卒忍不住大聲喊著開門開門,大有要崩潰的趨勢,可該死的府州兵緊緊咬著後邊,不急著進攻,也不收兵回營,明擺著不懷好意,此時若城門大開,後果不堪設想。

    可也不能因為置城下的同袍於不顧,那樣對軍心士氣打擊太大,且派出去的都是天師軍的精銳,一戰損失殆盡,對都明玉和天師軍上下都無法交代。

    劉彖立在牆頭,雙眉緊鎖,他小看了邱原,以為此次偷營十拿九穩,就算不能畢其功於一役,至少也可以讓敵人元氣大傷,可沒想到竟是眼前這個棘手的局面。

    揚州,國之重鎮,確實不能小覷。府州兵沒了最善戰的墨雲都,還是這麼難啃的硬骨頭,看來很有必要和小天主彙報,若其他郡的戰事順利,得抓緊時間再往錢塘增兵。

    不過,那都是後話了,眼前的這根硬骨頭,不管付出任何代價,都必須啃下來,吃光抹淨,連點殘渣都不能留。

    唯有如此,才能引誘坐鎮金陵的中軍出動,為這盤以天下為棋局的好戲拉開浩蕩序幕!

    “弓箭手!”

    劉彖吩咐下去,候在左右的傳令兵手持令旗飛馳在城頭。片刻之後,大批弓箭手出現在城垛後,由神射手先射出五箭量定範圍和距離,然後開弓拋射,密集的箭雨從天而降,尖利的鳴鏑聲劃過長空,讓人不寒而慄。

    李二牛是揚州府州兵的一名伍長,年不過十九,因為力大,不畏死,當兵才五個月就升做了伍長。這次隨軍出征,他一直憋著勁立個頭功,等升做什長,漲了餉銀,好回家娶個容易生養的媳婦。老娘眼看著不行了,身為孝子的他一定要讓老娘閉眼前抱上孫子,所以第一個攻入錢塘的頭功,李二牛要定了!

    他們這個伍的攻擊序列並不怎麼靠前,追擊天師軍的時候大家雖然遵守軍令沒有沖的太猛,維持著完備的進攻鋒線,但天黑路滑,李二牛手持長刀,悶頭跟在同袍身後,接連殺了三個落單的賊兵,血腥氣就跟螞蟥似的,瘋狂的往口鼻裡鑽,腦海裡只有一個念頭,殺,殺,殺!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二牛覺得周邊的嘈雜聲似乎小了點,也不再那麼的擁擠,猛然回過神,才發現已經到了追擊的最前列。

    透過火把,他能夠清楚的看到天師軍那個賊兵的臉,青澀、黝黑,粗糙的皮膚說明他也是農家子弟,眼神裡透著一絲驚懼和慌亂,估計不是常上戰場的老兵。

    臉上沾著血,不知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手中的刀斜斜垂在腿側,隔著數米,都能感受到他全身在顫抖。

    李二牛咧嘴笑了笑,年輕的賊兵有些迷惑,不知道這個野牛樣壯實的傢伙為什麼笑,接著卻脖子一痛,漫天的血瀰漫了雙眼,然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四個!

    李二牛高興的算著人頭,再殺兩個,六顆甲士的人頭可升一級,足夠做什長了,那就不用搶著先進城,畢竟先登之功雖大,可太兇險了,保不齊死在裡面,老娘誰去照料?

    李二牛隨手割下屍體的左耳,這也叫聝,用來替代首級作為軍功的考績。他舔了舔嘴唇,正好尋找下一個目標,耳邊突然聽到同袍們嘶吼的喊叫。

    “散開,散開!”

    “退,速退……”

    “不能退,往前衝,衝到長弓射程之內,可活命!”

    “盾手呢,盾,快舉盾!”

    李二牛渾身一個激靈,幾乎汗毛倒豎,頭都沒抬,抱刀入懷中,就地一個翻滾,拉了具同伴的屍體蓋在身上,僥倖躲過了第一波箭雨。可同伍的幾人就沒有這麼好運,四人中有三人倒地陣亡,離李二牛不遠,他甚至能看到同村的李石被箭射中了眼睛,從後腦透了出來,血污了頭臉,死狀慘不忍睹。

    第一波,第二波,第三波……

    箭雨連續不斷的落在交戰雙方的分界線上,不過這種大範圍的拋射不可能做到精確殺傷,同樣倒在箭下的也有不少天師軍的甲士。雖然代價慘重,可也成功將府州兵和天師軍割裂開來,同時城門大開,又有五百甲士衝了出來,以逸待勞,打的府州兵措手不及。幾乎沒什麼傷亡的百餘騎兵立刻轉身突進,在外圍和側翼進行騷擾,成功掩護步卒的殘部進城。

    邱原指揮軍隊嘗試性的攻擊了一下,感覺難以短時間衝破天師軍的防線,又缺乏大型攻城器械,於是緩緩收縮兵鋒,返回營寨。

    這次夜戰,雙方都沒有使出全力,小心謹慎的接觸後馬上分開,天師軍死傷三百多人,九成都是步卒,府州兵僅死傷三十餘人,一比十的交換比,算是小勝。

    而劉彖能在府州兵立足未穩時,果斷派人偷營,足見其膽大,等事有不遂,又能頃刻間盤桓利弊,壯士斷腕,彰顯其果決。高居城頭,指揮若定,倒也稱得上將才,比起邱原的謹慎小心,並不遜色多少。

    翌日一早,邱原豎起帥旗,發佈訓令,鼓舞士氣,並大造輕便簡單的木竹飛梯,等到下午,從北門和西門同時發起攻擊,以西門為佯攻,北門為主攻,不計傷亡,務求一日克城。

    先登者,賜奴婢八十口、絹彩千段、錢十萬、立升兩級!

    李二牛昨夜僥倖撿回一條性命,他所在的伍已經不復存在,所以編入另一伍做了伍長,他殺敵的功勞也記錄在冊,等此戰結束再統一酬功。聽到軍令裡的諸多賞賜,李二牛隻覺得腦袋一熱,雙眼發紅,也顧不得今天早上還暗中感概劫後餘生的僥倖和後怕,馬上找到什長要求做先鋒。什長把他一頓臭罵,直接踹到屁股上把李二牛踹翻於地,拿著鞭子抽打了起來。

    這名什長昨夜作戰不力,被點名申斥,不出意外的話,李二牛將會接替他的職務,所以心裡憋著一股火氣,藉著勁全都發做了出來。

    李二牛抱著頭蜷縮一團,他氣的肺都要炸了,明明一拳就能把什長打倒,卻不敢還手,軍中上下森嚴,以下犯上是死罪,只能忍,也必須忍!

    家中老娘無依無靠,要是被行軍法掉了腦袋,老娘連撫卹金都拿不到,那可是虧大了!

    正好邱原巡視經過,見到這一幕,派人詢問,得知李二牛請戰,十分讚賞其勇猛,又查實他昨夜殺了四個賊兵,當場讓他代替打人的什長一職務,並調到主攻的軍中效力。

    此番征討的府州兵共十個軍,擔任先鋒的是都督府內有名的善戰之師,名頭僅次於前都督柳權的墨雲都。

    “李二牛,要做先鋒,可是要掉腦袋的,你怕不怕?”

    “怕個逑!”李二牛擦去臉上的鞭痕,大聲道:“當兵吃糧,為的是求財求官,怕死就不來從軍!”

    “好!”邱原本身就是粗莽武夫,最喜歡李二牛這種野性難馴的漢子,抽出寶劍,將劍鞘扔給了他,道:“賞你的,若能先登,再賞本帥的這把劍!”

    李二牛激動的伏地叩謝,心中存了以死相報的念頭。

    午後,未時正,戰鼓震天,一萬五千名府州兵往北門和西門衝去,邱原僅僅留了五千人的後備隊,表明了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心。

    錢塘血戰,正式登台!

    徐佑坐在房內,聽著耳邊傳來的喊殺聲,悠閒自得的品著茶。安玉秀卻有些坐臥不安,頃刻工夫,已經起了三次身,走到窗口張望著城門的方向,俏臉上寫滿了擔憂和焦慮。

    “郎君,你說的援手幾時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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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九章 妙計


    幾時來?

    徐佑說不好,但以何濡的手段,必定會在眾人都意想不到的時刻,讓援兵出現在自己面前。現在城外交戰正酣,四城戒嚴,外面的人進不來,裡面的人出不去,說的誇張點,連隻鳥飛過都得掉幾根羽毛,徐佑和安玉秀兩個不會武功的大活人,根本沒有可能逃得出去。

    所以劉彖十分放心,加上兵力不足,僅派了四名部曲看守,其他人都調去守城參戰。在他看來,以錢塘的守備,哪怕大宗師親臨,也不可能從千軍萬馬中救走徐佑,留四個人,足夠了!

    安玉秀充滿期待的望著徐佑,徐佑沒有說話,收了茶具,負手而立,看著牆上掛著的一幅大獸圖。這是陸會收藏的前朝某位不知名畫師的畫作,畫中皆為長身之獸,胸大腰聳,筋力呈現,彼此互相追逐,互相戰鬥,畫風質樸簡潔,但生動之狀,浮於紙面。

    房門吱呀推開,一名部曲走了進來。這人是四名部曲中最沈默寡言的一個,長相平凡,地位也低,常被其他人呼來喝去,以致於到現在徐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也沒跟他說過幾句話。

    此人四處查看了一下,很是認真負責,確保房內沒有利器、藥物、書信等不明物什,跟平時並沒有區別。做完例行檢查,他躬身向徐佑作別,突然問道:“徐郎君在看什麼?”

    徐佑奇怪的轉過頭,審視著面前這個人,片刻之後,眼眸裡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道:“我在看這幅畫,想要辨別它的真偽!”然後反問道:“你以為我在看什麼?”

    “看人間!”

    他恭敬的低著頭,道:“我以為郎君在看人間!”

    徐佑終於大笑了起來,唇角微微上揚,目光清澈又深邃不見,溫和中透著爽朗,矜持中帶點神秘。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安玉秀的腦海裡乍然浮現這兩句詩,她第一次看到徐佑笑得如此開懷,心口竟微微顫動了少許。當然了,這不是男女間的心動,而是行走在山間小道,卻在無意中發現山中的景緻遠比想像中更加的好看。

    跟這位蜚聲遐邇的幽夜逸光朝夕相處了幾天,她似乎明白了什麼叫真正的君子。若論樣貌,安玉秀很有自信,整個楚國的名門閨秀,能勝過她的也只有那麼區區幾個而已;若論身份,除了少數皇族和頂級門閥,世間不會再有比王女更尊貴的了。樣貌和身份融合在一起,不管在金陵,還是在揚州,但凡看到她的年輕人,幾乎沒有不目眩神迷的,可徐佑卻是那萬中無一的例外。

    不像有些人故作姿態,卻在背後暗藏覬覦之心,也不像有些人色大膽小,明著恭謹,轉過頭又懷著窺探之意,更不像某些卑鄙幸進之徒,謀算著趁人之危,拿著活命的籌碼來要挾於她。

    要知道安玉秀長在宮闈,又嫁給了門閥子弟,所見所知所聞,隱藏在翩翩風度之下的男盜女娼,不知道多麼的淫 穢無恥。真正的君子固然有,可在徐佑這個年紀,能夠面對女色如此的遵禮守禮,那實在難能可貴。

    他的眼神總是很清明,說話的語氣絕不輕佻,沒有任何不合禮儀的行為舉止,反而以平和淡然的相處之道,讓人忍不住感覺到親近和信任,加之顧盼間總是帶著點若有若無的明亮,給困在這斗室裡掙扎求生的苦命人兒帶來了縷縷春風,不至於尷尬和無所適從。

    這樣的人,安玉秀從未遇到過,所以有些好奇,也有些慶幸!

    好奇如此人物,為何之前竟只有武夫的粗名傳揚四方;慶幸如此人物,在艱難時遇到,總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你說的其實沒錯,這位畫師擅長以獸喻人,爭鬥、吞噬、或成群結隊、或形單形只,為生存拼盡全力,甚至不惜殺戮同類,這跟人間世何其相似?我在看畫,也是在看人間!”

    “明白了,多謝郎君指點!”

    那人不再多言,轉身離開。過了大概一刻鍾,徐佑拉開房門,摀著肚子,道:“我腹疼,可能吃壞了肚子,要去如廁!”

    徐佑所在的房內有屏風遮擋的由虎子,自安玉秀進來後,徐佑為了避嫌,每次如廁都到旁邊的房間,和看守他的部曲們共用。

    一聽吃壞肚子,想來等會要飛流直洩,臭氣熏天,其他人都露出不情願的表情,只有方才進去檢查的那名部曲說道:“我陪郎君去吧!”

    他地位低下,平時髒活累活都搶著幹,這會主動請纓沒人覺得奇怪。兩人一道走進房內,剛關上門,他的容貌發生了些微的改變,卻跟方才的人大不相同,成了暗夭平常的模樣。

    說起來,這張臉到底是不是暗夭真正的面目,徐佑其實不能肯定,不過兩人相交貴在交心,面目如何,並不重要。

    “郎君,累你失陷敵手,是我等無能……”

    暗夭修習青鬼律之後,如果有意隱藏,就是大宗師也很少能夠看出他的情緒上的變化,不過聽說話的語氣,分明對那夜眼睜睜看著徐佑以性命交換他們這些人的平安感到無比的後悔和自責。

    這對暗夭而言,實在是多少年不曾有過的感受!

    “過去的事不必再提,我們棋差一招,就得承受後果,怨不得任何人!”徐佑沒有問暗夭如何通過森嚴壁壘,成功混進了縣衙,也沒問他怎麼偷樑換柱,竟冒充天師軍的部曲出現了眼前,直接說道:“其翼什麼計畫?”

    “本來的計畫,由我秘密潛入,將郎君裝扮成天師軍的部曲,等城外大戰最激烈的時候,從南門逃出去。”

    “南門?”

    “對,邱原使圍三闕一之計,猛攻北門和西門,卻置南門於不顧,目的是要瓦解天師軍的鬥志,促使他們從南門撤走。所以南門目前尚算平靜,大約有五百人駐防,等北門西門戰事吃緊,這五百人定要調走一大部分,應該會出現短暫的混亂,再嚴密的防守也還會露出破綻,咱們可以趁機穿城而出,左郎君和驚蟄等人會在外面接應!”

    徐佑沈吟道:“這是本來的計畫,那現在呢?為何改變?”

    “因為在我動身之前,左郎君到吳縣找顧允求救,得知冠軍公主安玉秀同樣落入賊營,臥虎司和吳郡諸門閥以及其他從軍府調來的高手準備聯手前來營救。之後我秘密潛入錢塘,查探得知安玉秀恰巧困在這裡,出城和何郎君商量後,決定改變計畫!”

    他頓了頓,眼眸裡竟藏了幾分笑意,道:“何郎君說,你是五百年一出的大聖人,絕不會丟下安玉秀不管,只顧自個逃命……”

    徐佑嗤之以鼻,道:“其翼這張狗嘴,什麼時候能吐出象牙來?安玉秀身份貴重,若是拋下她不管不顧,恐怕日後會後患無窮。但若事情真不可為,安玉秀的死活也沒那麼重要,畢竟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還有你們在為我出生入死,兩害相權取其輕,該捨棄的時候,我不會為了不相干的人,而把大家置於險境!”

    “果然還是何郎君最瞭解郎君的心思!”

    暗夭的心中對何濡很是佩服,或者說對徐佑和何濡這種不用一言就可心意相通的默契略有些嚮往,道:“郎君方才的話,何郎君說的一字不差。不過他料到郎君會罵他狗嘴,卻沒料到還要吐出象牙來……”

    徐佑噗嗤一笑,暗夭在靜苑待了這麼長時間,不知不覺中受到了同化,難得說些戲謔之言。不過這聲笑似乎引起了外面人的懷疑,有人過來敲了敲門,道:“沒事吧?”

    暗夭瞬間變回了原先的模樣,聲音也隨之發生了變化,道:“沒事,徐郎君在給我講莊子裡的文章……”

    這部曲連自己的名都不會寫,這輩子都沒聽過什麼老子莊子,所以這樣說倒讓外面的人消了疑心,以為真的是徐佑講給他聽才知道,笑罵了一句,道:“臭的都要死了,你這蠢貨還有心聽什麼文章!”

    腳步聲再次遠去,徐佑和暗夭進了屏風裡,為了不露餡,就是沒那意思也得拉點東西出來。身在危處,細節就不必將就了,等徐佑寬衣擺好姿勢,暗夭屈指成風,在下脘穴輕輕一點,不消片刻,肚中雷鳴,真真是飛流直下三千尺,腹中原來不是書。

    一人如廁,一人旁立,臭味迎風可透十里,但兩人全都安之如怡,面色如常,這份鎮定,倒也當真了得。

    “計將安出?”

    “由冬至和孟行春碰面,將安玉秀的下落告訴他們知道,然後約定兩日後,府州兵將發起總攻,臥虎司、諸門閥和軍府的高手趁亂入城,直撲縣衙,救出安玉秀後再殺出城去。”

    徐佑搖頭道:“錢塘城內未必沒有天師道的高手和暗子,這樣明目張膽,先不論成或不成,傷亡一定極大!”

    “為了救一位公主,哪怕死再多的人也不會有人感到痛惜,反而是天大的功勞!”暗夭凝視著徐佑,道:“這就是朝廷那些貴人們和郎君最大的不同!”

    徐佑唯有苦笑,暗夭突然壓低聲音,道:“所以我們不能和他們同路,等安玉秀出了縣衙,必定會被天師道圍追堵截,我和郎君將神不知鬼不覺的從東門水路離開。”

    徐佑眼睛一亮,道:“妙計!”

    至於拿安玉秀當誘餌,不過是順水推舟,趁勢而為。臥虎司牽頭救人,門閥裡高手眾多,他們不會聽徐佑的意見行事,能將這位冠軍公主護到現在,也算仁至義盡。

    “為了讓孟行春不至於事先察覺,也為了讓天師道的人以為郎君和安玉秀在一起,左郎君將會和他們共同進退。”

    多一位小宗師出手,孟行春才有信心正面強攻將安玉秀平安帶出去,並且可以迷惑天師道的追兵,然後徐佑才有機會借水路安然脫身。

    此計一環套一環,既要騙敵人,也要騙隊友,如同在刀劍上走鋼絲,稍有疏忽,就會萬劫不復。可面對這樣幾乎不可解的死局,也只有何濡才能抽絲剝繭,入局破局,為徐佑求得一線生機!

    “驚蟄潛伏在東門碼頭,以溟海盜獨有的水龍引,接應你我從水路遠遁!”

    徐佑點點頭道:“天師軍以為有鬥艦就可以封鎖水路,再好的水性也不可能遊出十里還不露頭換氣息的,卻忘了還有水龍引這樣的潛行之神物!”

    單單有水龍引還不成,必須得有山宗這樣精通水性的水猴子協助,方能將世人眼中最可怕的水路走成活路。

    “那,郎君以為如何?”

    “就這樣辦!”徐佑笑道:“何況你換了身份進來,總不能再把這人給換回來,出是出不去了,也沒法子跟何濡他們聯繫,只能按照預定的計畫行事。”

    他想了想,又道:“不過,若只是簡單做些裝扮,我怕被人認出來……”

    暗夭微微一笑,道:“郎君放心,我自有手段,能夠讓你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絕無一絲一毫被認出來的可能性!”

    徐佑心中尚有疑慮,除了青鬼律這樣詭異莫測的功法,莫非世間真的有能完全改變形貌的東西?不過用人不疑,單看暗夭冒著絕大的兇險潛入城中,就知道他不會拿著兩人的性命開玩笑。

    計議已定,徐佑穿好衣裳,扶著肚子在暗夭的攙扶下往門外走去,皺眉道:“我這肚子不會有影響吧?”

    “不會,只是化滯消積,歇息一晚即好!”

    “那就好,別拉的我兩股戰戰,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回到房內,還聽到外面人在問:“聽徐郎君講的什麼文章?莊子的?”

    “這文章說來好笑,莊子說南海之帝為倏,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倏和忽常常到渾沌的住處飲酒作樂,渾沌待倏、忽甚厚。倏、忽覺得感動,想要報恩,說世間生靈皆有七竅,用來視、聽、食、息,而渾沌卻無一竅,著實可憐。所以倏、忽商量著給渾沌鑿個七竅,每日鑿一竅,七日後有了七竅,倏、忽大樂,卻沒想到,渾沌竟因此死了!”

    “哈哈哈,果然好笑!”

    “徐郎君真是大才,連這等神仙們的事都清楚……”

    “你沒看徐郎君的模樣風姿,那也是神仙中人,自然清楚神仙們的事了!”

    徐佑啞然失笑,虧得暗夭急智,不然真要被人問出蹊蹺來。最先問話那人,也是敲門起疑的那個,現在想來應該疑慮全消了。

    安玉秀有點摸不著頭腦,不懂徐佑笑些什麼,就因為外面那些誇讚嗎?還有他怎麼會有閒心跟這幾個粗鄙的反賊講莊子的文章,豈不有辱聖賢的學問?

    安玉秀側著頭,秀美微蹙,打量著徐佑的臉龐,卻在不知覺中忘記了窗外的喊殺聲,忘記了金陵的尊貴,山陰的恩愛,忘記了朝不保夕的恐懼和不安。

    此時此刻,她的眸光裡,只有徐佑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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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十章 應對


    殘陽如血,狂風裂空。

    這日的攻城戰接近尾聲,從不算太高的城牆俯視整個戰場,四處是冒著濃煙的飛梯,無數殘肢斷臂散落各處,遮天蔽日的旗幟也沒了剛開始的聲勢,嘶喊且廝殺著的人群變得麻木,刀光倒映著活人的臉,無不是猙獰扭曲的模樣。連歸巢的雀鳥也似乎受到了血腥氣的驚嚇,撲棱著翅膀盤旋著飛入夜幕的雲層消失不見。

    李二牛已經筋疲力盡,所在什的十名兄弟死了六個,其他同袍更是不知死了多少。他從來不知道,攻城原來如此的艱難和兇險,從陣前到城腳下,往日數十息就可以跑過的短短路途,卻成了讓無數人喪命的死亡沼澤。

    冒著火箭、飛石好不容易衝到城牆下,踩著同伴的屍體和肩頭,傾盡全力掛上飛梯,然後口銜長刀拚死攀援至中途,立刻有燒滾的金汁傾瀉而下。金汁一般用糞便製成,不僅易燙傷而且易感染,沾上非死即傷,很是陰損,但也很是有效。

    有人躲閃不及,被金汁澆到了臉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半邊臉頰開始腐爛,露出森森白骨,連眼珠都滾掉了出來,人不人鬼不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難忍的瘙癢讓人伸出雙手抓撓,身上的肉隨著指尖一道道的撕開,更有人忍受不住金汁燒身的痛苦,竟甘願揮刀自盡。若是神仙保祐,僥倖躲開了金汁,眼看要登上城頭,又被雉堞裡突出的長槍紛紛刺落,然後用長長的抵篙將掛上城垛的飛梯整個掀翻,梯上的人一個個摔下慘死,*橫流,肚腸破裂,將這片曾經風雅之極的錢塘城變成了人間鬼蜮。

    遠遠望去,黑壓壓的人頭就像從熱鍋上滾下的螞蟻,隨風而逝,無足輕重,只有地上激起的點點塵埃向世間彰顯著這些小人物曾經存在的痕跡。

    蟻附!

    李二牛想起之前在軍中閒聊時聽到的這個字眼,現在才有了真正的體會。他的耳邊始終響著同伴的慘叫聲,數次登城全都功虧一簣,不過幸運的是,他每次都活了下來。

    退兵的銅鉦終於響起,伴隨著旗語和各級軍官的嘶喊,弓箭手幾輪齊射,壓制住城頭的守軍,預備隊左右成鉗狀,掩護攻城的軍隊分批次撤出戰場。邱原在撤退的路上特地埋了伏兵,以防天師軍派兵追擊,只是雙方今日血戰,明顯都傷了元氣,天師軍眼睜睜看著府州兵退軍,並沒有勇氣再次開城出戰。

    是夜,統計戰果,府州兵共死傷一千餘人,但作為預備隊的五千精銳未大損,傷亡多是從各郡臨時調來的郡兵,平素缺乏嚴格的訓練,一上戰場立刻展現出跟府州兵的差距。另外,攻城器械損毀嚴重,趕製的數十具木竹飛梯被燒燬殆盡,最讓邱原頭疼的是,原本已經乾涸的護城河由於這幾日大雨又儲了可過膝的水,水中放滿了木蒺藜,無法安全涉渡,今日攻城進展遲緩的很大原因就是護城河難以踰越,靠沙袋裝填付出的代價太大,所以邱原戒令全軍,修整七日,建造大型雲梯和飛江壕橋,並派人斷絕上游水源,準備長期圍城,再造數十具井闌、沖車、霹靂車等,以備下次攻城使用。

    劉彖得到線報,也跟著鬆了口氣,他麾下的部曲也不儘是驍勇善戰,全憑著信仰鑄就悍不畏死的兇猛,其實真論起素養,有一部分比起郡兵尚有不如。作為守城方佔盡天時地利,各種軍需應有盡有,卻還是在一日之內死傷了二百多人,七成都是被流矢和石砲擊中,還有慌亂失足墜落城頭的,種種奇葩之處,不足為外人道。

    有七日緩衝,可以重新安排城防,訓練部曲,鼓舞士氣,穩定民心,以應對府州兵下一次的強攻。劉彖安排好軍務,忙裡偷閒來見徐佑,見面先笑了起來,道:“這幾日芙蓉帳暖,郎君可快活麼?”

    徐佑微笑道:“我平生不近女色,恐怕要讓將軍失望了!”

    “哈,是嗎?”劉彖大馬金刀的往胡床上一坐,道:“聽說靜苑養著樂姬,色藝無雙,羨煞別人。還有那位蘇棠蘇女郎,跟你也是情投意合,若說旁人不愛女色,我還信三分,徐郎君才子風流,豈有清心寡慾作和尚的道理?”

    他往前探了探身子,神色頗為玩味,道:“對了,忘了告訴你,剛才過來的時候,接到手下人的稟報,蘇棠藏在一個本地士子的家裡,被抓到了!”

    徐佑的瞳孔猛得收縮,身子變得僵硬起來,總是平和的眼神突然充滿了凌厲和冰寒。劉彖和安玉秀都是眉眼通透的玲瓏人,雖然徐佑的異狀僅僅一瞬間,然後就刻意掩飾住了,卻還是被他們撲捉到——其實在徐佑心裡,很是在意這個名叫蘇棠的女郎。

    劉彖想起都明玉曾告訴他的話,徐佑這個人心志堅毅無比,智計才情無不是一時之選,不是言語可以搖動的絕頂人物。唯有一點,此子生性良善,先是為了手下部曲,甘願束手就擒,見到竺無漏尚且起了惻隱之心,冒著得罪我的風險出言為他求情,可知有婦人之仁。

    這樣的人,要想掌控他,必須把握住他的弱點。徐佑的弱點,在於無法對真正在意的人陷入危險而置之不理,所以,靜苑諸人既逃,只有鏡閣的蘇棠和他交往甚密,或許是個突破口。

    蘇棠的行蹤其實一直在劉彖的監視之下,只是錢塘兵亂那晚損失了很多潛入城中的細作,又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徐佑身上,蘇棠恰巧和人外出遊玩,正好躲過了這一劫。

    不過她仍然沒有及時逃出城去,勉強在同遊的那個士子家中藏匿了幾天,終還是被那個士子出賣,落到了天師軍的手裡。

    靜默了許久,徐佑道:“劉將軍,你欲謀大事,專拿小女子出氣,豈是大丈夫所為?”

    劉彖心中委實爽快,甚至比今日守住了錢塘城還要高興幾分。徐佑和他鬥了這麼久,第一次言語中沒了底氣,再不是曾經勝券在握、油鹽不進的可恨模樣,他沒有接話,扭頭望著安玉秀,道:“公主殿下或許不知,徐郎君初至錢塘,就和這位貌美多情的蘇女郎結下了不解之緣。兩人於靜苑中雙宿雙飛,荀月不出,不知羨煞了多少男子。再後來有傳聞說徐郎君負心薄倖,將蘇棠棄若敝履,逐出了靜苑。可據我調查,這只是為了痲痺臥虎司耳目、迷惑孟行春而行的詭計。哈,你可千萬別被徐郎君給騙了,這位看似弘雅卓犖的幽夜逸光腹中詭謀不可窮極,要不然,靜苑和鏡閣也不會僅僅一橋之隔,兩人暗地裡不知秘密相會了多少次……”

    安玉秀有些好奇,徐佑和蘇棠的風流韻事,她在山陰時也偶有所聞,但聽過即忘,並沒有放在心上。這會卻十分感興趣,她很想知道,究竟什麼樣的女郎,會讓徐佑只聽了名字就失去了往昔的冷靜自若!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將軍,我的生死操於你手,想要懲治我的法子很多,不需要累及旁人。蘇棠區區女娘,身無縛雞之力,又孤苦伶仃,對將軍毫無威脅,且她在錢塘名聲遐邇,愛慕者眾,若是傷了分毫,恐讓貴教失了民心。”

    “民心?”

    劉彖嗤笑道:“所謂民心,就是你們這些讀書人搞出來的,只能逞口舌之快,臨事卻一無所長。那些民眾,皆愚不可及,勝者王,即從之,敗者寇,即唾之。自古成大事者,有兵有糧,有勇將有良謀,冠絕當時,天下可得,與民心何礙?”

    徐佑直視著劉彖,道:“錢塘孤懸於南北要衝,左右無堅城相依,可揚州南部諸郡初定,尚需時日安撫穩固,所以錢塘必不能失。今日一戰,想必將軍也發現府州兵並不是一團爛泥,任由你揉搓捶打,如果沒有錢塘數萬民眾齊心協力,共抗王師,我可以斷言,這座城,僅憑將軍手中的五千人,守不了七日!”

    五千人只是徐佑偷聽門外看守的部曲們閒聊時估算出來的數字,那夜兵亂驟起,抓到的細作供稱有兩千人馬,其實頂多只有千餘人,少則數百人。不過這段時日錢塘一直在陸續增兵,根據城池規模和人口數量以及所能供養的比例,五千人的估算應該不會差的太多。

    劉彖似乎聽到什麼不得了的笑話,仰頭大笑了起來,好一會才攸忽止住,指著徐佑的鼻子,冷冷道:“好,衝你這句話,我偏要守足七日給你瞧瞧!不僅要守足七日,還要大破府州兵,取了邱原的腦袋,到時候,看你還有何話說!”

    徐佑直起了身子,道:“將軍可敢賭一賭麼?”

    “賭什麼?”

    “若將軍能守足七日,我不僅答應都祭酒的要求,為貴教寫一篇討伐檄文,而且說出那七千萬錢的下落,作將軍酬軍之貲。”

    “若七日城破呢?”

    “若七日內城破,我照樣奉上七千萬錢,只求將軍放了蘇棠,別傷她的性命!”

    劉彖微微愣神,道:“我還當你要求我放了你呢……”

    徐佑反問道:“將軍肯放了我嗎?”

    “不能!”

    劉彖心裡也很憋屈,徐佑的生死,其實並不由他掌控,甚至也不由都明玉掌控,否則的話,他何必跟其費這麼多話,早就施以酷刑逼問七千萬錢的下落了。

    “是啊,我也不想死,可將軍的刀架在脖子上不放,只好退而求其次,能救一人是一人!”

    劉彖眼眸深處掠過不屑的神色,對他而言,該無情時需無情,優柔寡斷,婦人之仁,怎麼能成大事?小天主說的對,徐佑固然聰明過人,但這個弱點將是他的死穴,只要抓住了,他就是秋後的螞蚱,跳不了幾天。

    “好,我答應了!”

    劉彖站起來,走到徐佑跟前,逼視著他的眼睛,道:“這次,你要是再敢戲弄於我,不管誰為你撐腰,我都要親手砍下你的腦袋作由虎子,任人便溺其中!”

    徐佑點點頭,道:“你把蘇棠送到這裡,七日後,我信守諾言!”

    “怎麼,一個冠軍公主還不夠郎君褻玩嗎?”劉彖露出男人才懂的隱晦笑意,卻不知為何總透著徹骨的陰寒,道:“蘇棠必須關在別處,把你們都關在一起,我怕郎君的身子骨熬不住。不過你可以放心,七日內不會有人動她分毫。”

    說完突然伸手抓住安玉秀的長髮,將她俯首按得跪在地上,臉蛋緊緊貼著徐佑的身子,口鼻間急促的呼吸幾乎能噴到雙腿間的不可描述之處。

    徐佑沒有側身退避,劉彖喜怒無常,明顯拿著安玉秀撒火,如果他讓開身子,不知下面還要幹什麼壞事。

    安玉秀顯然也明白這一點,所以伸手抱住徐佑的腿,沒有掙扎,也沒有驚呼,紅唇上似乎能夠感覺到衣服下的鼓起和堅硬,她嫁為人婦,久經人事,自然知道這是什麼,心底微微顫抖,俏臉緋紅了一片。

    “賤人!讓你服侍徐郎君,是不是還擺著王女的身份,不肯盡心用力?否則徐郎君怎會想著舊日相好,卻懶得理你?”

    劉彖又是一個耳光,安玉秀的俏臉腫了起來,唇角流出血跡,瞧著這個以前連抬頭望一眼的資格都沒有的公主如此卑躬屈膝的跪伏腳下,他好不容易壓住野獸般迸發的暴戾情緒,淡淡的道:“今晚好好服侍徐郎君就寢,不要試圖矇蔽我,明白嗎?軍市裡剛納了不少的營妓,但有違逆,明日就送你去和她們作伴!”

    說完劉彖悄悄對徐佑做了個曖昧的表情,然後大笑著離去。房門砰的關上,徐佑這才退開三步,轉過身去,等恢復了正常,回頭淡然說道:“劉彖居心叵測,欲壞公主名節,方才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安玉秀低垂著頭,悄然攏了髮絲,紅唇輕抿,瞧不到眸子裡的神色,好一會才道:“劉彖……最後說的話,郎君以為,該如何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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