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寒門貴子 作者:地黃丸 (連載中)

 
tanakh 2019-4-8 20:34: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2 106220
tanakh 發表於 2019-5-14 21:42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四十一章 世間男兒皆如此


“郎君,請移步,隨我來!”

徐佑點點頭,讓左彣和清明留在房內。清明還想跟在後面隨行保護,他對師其羽並不十分放心,但被徐佑制止了,如果這點信心都沒有,現在就應該掉頭離開,不該再和師其羽有任何接觸。兩人單獨從院子裡出來,在桃林裡並肩散步,這次有主人在,不必擔心會困在局中。

“此地最初是一片泥澤,渺無人煙。錦泛江每入夏後水勢暴漲,蔓延至此,人畜無法行走,田地無法耕種,所以荒蕪的很。”師其羽道:“後來家父買了這塊地,沿江加固加高了堤壩,又栽種了百畝桃李,用心維護,十餘年後,方有今日美景。”

徐佑靜靜的聽著,沒有接話。收沿江百畝地,非豪富之家不能為,收了地不為牟利,反而種桃樹怡情,非詩禮之家不能有此雅興,師氏不算吳縣大族,應該沒有這樣的魄力和心志。

那,師其羽,到底是誰?

“朋友相交,貴在知心,家世貴賤,不過皮相。所以自錢塘相見時,我以幕籬遮面,始終不曾揭下,固然有失禮之處,但郎君是性情中人,想來也不會以世俗待我。只不過今日清明郎君心生疑慮,郎君你也問了緣由,我不能再顧左右而言他,那樣的話,未免對不起我們這番相識的際遇!”

師其羽停下腳步,背對著徐佑,抬頭望著樹梢的桃子,身影窈窕而動人,道:“師其羽這個名字,是假的!”

徐佑笑道:“我知道,當初同遊龍石山的朋友裡,有人跟吳縣師氏來往密切,從沒聽過師氏有子弟名為其羽……不過,名字只是稱號,師其羽也好,師其音也罷,你還是你,並無分別!”

雄雉於飛,洩洩其羽,這是師其羽名字的由來。這首詩的下一句就是雄雉於飛,下上其音,徐佑此說,立刻將本來有點嚴肅的對話變得輕鬆了許多。

如何掌控說話的節奏和氛圍,是上位者基本功之一,徐佑在前世裡已經做得極好了。師其羽也是一笑,伸手摘了一顆桃子,纖細如玉的手指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雪白的皓腕映襯著桃色的緋紅,穿過綠葉蔭蔭,勾勒出驚心動魄的美態,道:“是,郎君跟我想的一般無二。可假的畢竟是假的,是我瞞著郎君在先,總歸心中有愧!還有……”她頓了頓,握著桃子的手微微緊了些,螓首低垂,道:“我……其實是個女郎,想必郎君早已知曉了?”

徐佑摸了摸鼻子,道:“那夜在石橋上分別時,你沒有故意拿捏嗓音,所以心中有些猜測,卻不敢確定。”

師其羽轉過身,自然而然的想把桃子送給徐佑,可手到半途,猶豫了片刻,又收了回去。

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詩三百傳唱千年,桃子的寓意不再是那麼簡單,很大程度上充當著男女心心相印、情投意合的信物,不能貿然送人。

徐佑向來有化解尷尬的急智,指了指桃子,笑道:“我突然有些口渴,郎君可否割愛?”

師其羽愣了愣,失笑搖頭,攤開手掌,略帶俏皮的道:“喏,給你!”

厚實的指尖劃過掌心的肌膚,輕微的顫慄彷彿於剎那間撥動了彼此的心弦。徐佑咬了口桃,笑的很溫和,道:“好吃!”

師其羽突然發覺,和徐佑在一起,她不必費心考慮相處的方式,說話的輕重,會不會失禮於人,會不會引起各種各樣的誤會,一切的一切,都那麼水到渠成,都那麼隨心率性,好像我知你心,你知我意。

這樣的人,或許,一生只能遇到一個!

師其羽終於下定決心,不再對徐佑有任何的隱瞞,君子坦蕩蕩,事無不可對人言,漆黑如墨的眼眸靜靜的望著這個風度翩翩的少年,然後伸手緩緩揭開了面紗。

“我的真名叫張玄機,是吳郡張氏的子弟。郎君在吳縣這麼久,或許聽過一些傳聞。”張玄機淡然自若,輕聲道:“很多門閥世族的婦人譏我為陰陽魚臉,其實也算不得譏嘲吧,我生來左臉有胎痕,容貌醜陋,甚是嚇人,雖然自己並不以為意,但為了少些麻煩,出門總是戴著幕籬,須臾不得離身!”

如果只看右臉,眼前這個女子可以稱得上秀雅絕俗,容色晶瑩如玉,好似新月生暈,顧盼之時,自有一股清華高貴之態,環姿艷逸、儀靜體閒,堪稱絕美。只可惜左邊的臉上有塊雞蛋大小的青黑色胎痕,彷彿白玉微瑕,頓時壞了整體的美感,讓人可惜可憐。

徐佑呆在當場,卻不是因為張玄機的容貌。前世裡流連花叢,閱盡千帆,對女色早已跳出了皮囊的表象,美醜對他而言並不重要。只是無論如何,他都沒有想到,師其羽的真正身份,竟然是張氏的張玄機。

這個名字,他不是第一次聽見。

依稀記得,當初顧允任錢塘縣令時,曾苦惱於婚嫁之事,言談中提到兩個人,一個是陸氏的陸未央,貌美而無才,人稱鏤雕座屏;一個就是這位“陰陽魚臉”張玄機。

他的心裡,浮上淡淡的苦澀,重生到這個世上,可以說第一次對一個女郎有了男女之間的微妙好感,雖遠遠談不上喜歡,卻也願意順其自然的交往下去,可世事難料,誰知她竟是顧允的未婚妻。

或者不能說是未婚妻,畢竟兩人的親事只是雙方父輩的口頭約定,沒有經過納採、問名的六禮,顧允的祖母就極力反對,顧允對張玄機似乎也不是很滿意。可不管怎樣,畢竟兩人有約在先,一日未曾真正的解除約定,他這樣和張玄機來往顯得很不妥當。

張玄機摘下幕籬之後,一直留意徐佑的神色。起初她自認為很瞭解徐佑的為人,絕不會像普通的世間男子那樣因為容貌的關係而對她另眼相待。可等了片刻,還不見徐佑說話,若是身份變化的緣故,以徐佑的才智,頂多滯上數息就能反應過來,不至於也不該有這麼長時間的沈默。

沈默,就是答案!

原來,再雄奇偉略的好男兒,也接受不了她的這個樣子!

顧允如此,徐佑也如此!

張玄機嘆了口氣,她並不自怨自艾,也能體諒徐佑的為難處。男子好容色,本無可指責,何況以徐佑的文採樣貌,世間多少才色俱佳的女郎都可予取予求,沒必要委屈自己和她這樣醜陋的女郎有所瓜葛。

她笑了笑,拱手作揖,瀟灑的飄揚而去。

徐佑揚手欲喚,卻又無話可說,難不成告訴她,因為和顧允是至交好友,為了避嫌,所以兩人最好不要聯繫了?

那樣不僅傷人,而且無恥!

桃林深處,傳來張玄機清亮而又悲傷的歌聲: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鄂君子皙不曾嫌棄搖船的越人舟子身份低賤,甘願攜手共寢以示交好之意,可張玄機自負才高當世,終究因容貌被人所棄,吟唱這首越人歌時,心中豈能無慨?

徐佑默然站立片刻,沿著來路,向院子裡走去。

身後的影子,拉的極長極長!

多情人最是無情,他要做的事很多,對男女間事看得極淡,若是天意讓他和張玄機錯過,那就錯過便是,長痛不如短痛,斬情絲須用慧劍,

這一別,請各自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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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四十二章 十幅畫的心動


回到房間,清芷清珞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清珞踮著腳往外張望,疑惑道:“我家小郎呢?”

徐佑正要答話,從外面走進來一個青年男子,穿著黑衣繒褲,孔武強健,眼睛精光四射,手中捧著十幅畫卷,恭敬的道:“我奉命送徐郎君出府!”然後奉上畫卷,道:“小郎交代,這是欠徐郎君的十幅畫,用來償還上元夜的那首詩。至於先前百幅畫的戲言,想必徐郎君也不會在意了。”

徐佑心裡嘆了口氣,接了畫卷,指尖輕輕拂過光潔的紙張背面,似乎還能感觸到張玄機執筆為畫時的溫度。

只可惜,有些人,遇到的時候卻已經太晚了!

“什麼?出府?”

清珞猛的跳了起來,抓住那人的胳膊,急匆匆道:“清河,小郎在哪?幹嘛急著送客?好不容易才把人盼來……呃,不是,我是說……”

她一不留神說了心裡話,唯恐惹得徐佑看低了自家女郎,頓時急得要哭出聲來。清河道:“小郎好像心情不好,已從後門回府去了,讓我代為送客。”

“心情不好?”

清珞眉頭微蹙,轉瞬明白過來,怒而回頭,道:“徐佑,你是不是惹小郎生氣了?你這個負心薄倖的傢伙……”

“清珞,不得胡鬧!”

清芷一把拉住她,神色清冷如霜,道:“再多說一字,今日起去做九章,三月內不許出門!”

清珞和清芷情同姊妹,平時可由著性子刁蠻些,可只要清芷真的發了火,她也從不違逆,這不是懼怕,而是發自內心的敬愛!

“徐郎君,既然小郎吩咐,那就不留你們,請!”清芷雖然擔心張玄機,可也不願在徐佑面前失了禮數,送他們到桃林邊,然後躬身施禮,掉頭回了院子。

院門輕輕關上,隔開了兩個世界。

清河將徐佑一行送到柴門入口處,然後回去覆命,左彣這才找到機會,低聲問道:“郎君,究竟發生了何事?”

徐佑回首再看了看桃林,腳步堅定的邁向了來路,道:“沒什麼要緊,我們走吧!”

張玄機並沒有像清河說的那樣離開桃林回了張府,她坐在院子最後進的池塘邊,親手餵食著兩頭通體雪白的鵝。

“閬風,你總是呆呆傻傻的,將來嫁了人,那可如何是好?”

“嘎……嘎嘎……”

“不嫁人?那怎麼行呢?女郎總是要嫁人的,一個人孤獨終老,未免太苦了,對不對?”張玄機的雙腳沒入池水裡,纖長的玉足如春筍初剝,毫無瑕疵,輕輕的晃動著水面,道:“你看,你還在猶豫,白水卻已經開始點頭了。”

她伸出手想去摸另一頭名叫白水的鵝,它剛吃光了食物,惡狠狠的張嘴來咬:“啊……白水你又咬人……這樣不行的,兇巴巴的,怎麼討閬風的喜歡?”

閬風和白水都出自屈原的,一為仙人居住的神山,一為飲而不死之泉,現在變成了兩頭鵝的名字,滿是童趣。

閬風揮了揮翅膀,攪起的水花趕走了白水,很形象的表達了嫌棄之意。白水對張玄機十分兇惡,可面對閬風立刻慫了,乖乖的躲到了一邊。

張玄機溫柔的撫摸著閬風的脖頸,俏臉貼在了它的額頭,笑道:“總是你在保護我……小女子謝過了!”

“女郎,女郎!”

清珞焦急的呼喚聲從身後傳來,張玄機沒有做聲,痴痴的望著水裡的倒影,不知想些什麼。

“女郎,我還真以為你回府去了。”清珞發現了張玄機,大喜之下,提著裙裾快步跑了過來,匆忙中踩到了小石子,一個踉蹌,頓時往前撲倒。

張玄機及時轉身扶住了她,笑道:“多大的人了,還這麼毛躁,羞不羞?”

清珞吐吐舌頭,站直身子,關心的道:“女郎,你沒事吧?我剛才已經狠狠罵過了徐佑,他竟敢惹你不高興,我……”

張玄機臉色微沈,道:“你罵了徐郎君?”

“我,我……其實也不算罵了,只是,只是小小的懲戒他一下……”清珞小心翼翼的打量著張玄機的神色,怯生生的道。

“清珞,你真是越來越大膽了!”張玄機狠狠的點了點她的腦門,道:“現在回房去,今日做完均輸和盈不足才能吃飯,否則的話,我禁你的足!”

“女郎,我,我就是看不得別人欺負你!你就是禁我足,我也要說,徐佑負心薄倖,無恥之尤!”

“你啊,只是個小孩子,又懂得什麼是負心,什麼是薄倖!”張玄機沒有因為清珞的頂撞而動怒,語氣轉為淡然,道:“我和徐郎君僅在錢塘見過兩次,蒙君不棄,送我海上生明月的詩句。除此之外,這一年多來,再無任何來往,人家連我的容貌都沒有見過,也不知道我的身份名姓,何來的負心,又何來的薄倖?”

“這……這,”

清珞覺得女郎說的話雖有道理,可不知怎麼就是不太舒服,道:“別人不知,我還不知麼?女郎自錢塘回來後,日夜盼著徐佑能赴約前來,平時頂多三五個月來這桃林住上七八日,可這一年多的日子,足足有一半都呆在這……這有什麼好,吃用不便,出入也不便,屋裡又潮濕,蚊蟲也多,更可氣的是人丁稀少,入了夜,嚇的連門都不敢出,跟府裡比起來,女郎受了多少委屈?”

“那只是你的委屈,不是我的!”張玄機搖搖頭,雙手抱膝,微微笑道:“清風、桃樹、明月、蛙鳴,還有這兩頭鵝,無不是上蒼的恩賜,住在這裡,是因為我喜歡,而不是為了等某個人!”

“我說不過女郎!”

清珞悻悻然,心裡卻道,女郎如此嘴硬,想必被那徐佑傷透了心,我剛剛真應該不聽阿姊的,狠狠的罵他個狗血淋頭才是。

“好了,不該你想的,以後不要多想。我勸你還是想想均輸和盈不足的算題如何解答,聽清芷說,今晚的膳食可是很豐盛的,做不完算題,沒得飯吃……”

清珞嘟著嘴應下了,她年少不懂情愛,明明女郎對徐佑極有好感,可為什麼鬧到現在這步田地?不過在她想來,定是徐佑的過錯,自家女郎這般天上神仙似的人物,莫非還配不上他不成?

剛打發了清珞,清芷也跟著過來,說了句徐郎君已經離開了,靜靜的站在身後。張玄機默然片刻,突然笑道:“怎麼,你也是來勸慰我的嗎?”

清芷道:“女郎做事自有女郎的道理,況且和徐佑只是普通朋友,合則來不合則去,哪裡需要婢子的勸慰呢?”

張玄機抬手輕揮幾下,閬風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嘎嘎叫了兩聲,遊向了別處。一邊正玩耍起勁的白水看到,忙不迭的拍打著翅膀跟著去了,由於拐彎過急,還差點鑽到水裡。

“北風其涼,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攜手同行。其虛其邪?既亟只且!”張玄機站了起來,望著追逐嬉戲的兩頭鵝,眸光透著難以盡述的溫柔神色,道:“還記得我教你的詩嗎?只有惠而好我,才可攜手同行。清芷,人世間許多事,強求不得!”

“是啊,強求不得!”

清芷心中一痛,強作笑容,伸手扶住了張玄機,道:“女郎,起風了,我們回去吧。”

兩人緩緩而行,清芷悄悄扭頭看了眼池中的鵝,它們脖頸相交,額頭輕觸,無憂無慮的追逐嬉戲。

鵝猶如此,人何以堪?

張玄機卻沒有再回頭,清明如水的眼睛透著淡淡的悠然。經過這段時間的平靜,她的心裡已經想的很清楚了,既然徐佑以貌取人,那便不是她要尋覓的良人,所以無所謂傷悲和難過,就像兩縷清風,從不同處來,不能相融,就繼續往不同處去。

如此而已!

回到吳縣的住所,徐佑藉口乏累,自去房內休息。履霜拉住左彣,悄聲問道:“這麼快就回來了,我還以為師郎君會留飯呢……”

左彣搖搖頭,道:“我和清明留在房內,不知曉發生了何事。但看郎君的神色,應該心情不是太好。你等下試著勸兩句,看能不能開解一二!”

“嗯,我知道了!”

這時聽徐佑喊道:“履霜,來,幫忙把這幾幅畫掛起來。”

履霜指了指房內,示意要過去,左彣點點頭,輕輕關上了門。

十幅畫依次排開,掛在了墻壁上,履霜擦去秀額的汗珠,笑問道:“真是好畫作,依我看,雖比不得顧府君,可也堪稱丹青妙手了。”

徐佑負手站在畫前,仰頭久久不語。履霜輕手輕腳的退了出去,因為她知道,小郎現在需要的是安靜,而不是所謂的開解。

第一幅畫,遠處孤山聳立,山下煙波浩渺,順流而上,百里之遙的高墻大院裡坐著一個女郎,正踮起腳尖,翹首眺望著遠處的孤山。

整幅畫只有寥寥數筆,沒有濃墨重彩,更沒有精心雕刻,可山水、人物、意境躍然紙上,暗藏的丹青技法無比純熟。

徐佑明白,這是錢塘湖雅集,他得以揚名的那一天。

第二幅畫,山作龍首狀,半腰處有洞口幽深,幾人前後站立,似有爭執。最前方一男子頭戴幕籬,背對眾人,身體卻略作回顧,彷彿在側耳傾聽。這幅畫更是將細節微妙處描繪的栩栩如生,那男子欲去又不想離開的心理,通過身體語言勝過了一切。

這是龍石山的初見,不太和諧的開篇,卻都給彼此留下來深刻印象。

第三幅畫,是買芋頭的老者,聽了轉述徐佑的高論,張玄機開懷大笑。自吳縣離開,她一直心事重重,這還是第一次發自肺腑的暢快和高興。

第四幅畫,上元佳節,綵燈如晝,街道兩側密密麻麻的行人,圍著燈謎或議論,或凝思,或聚眾,或獨行,每個人都彷彿從紙上活了過來,有血有肉有骨。在畫卷盡頭,一人手持玉蝶寒梅,遞給了另外一個人,那人藏在袖內的手明顯握成了拳頭,可見當時的心情緊張。

第五幅畫,石橋橫跨溪水,天上明月生輝,兩人隔著數步的距離,可身影卻在橋面上近了些,雖然沒有交疊,卻若即若離。這也是唯一一幅有題跋的畫,左上角秀美的筆跡寫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這是徐佑送她的詩,那一刻,或許徐佑想起了那些已經不在的親人,而她的眼中,只有身邊的這個男子!

第六幅畫,是滾滾流淌的春水,水邊桃花萬株,無有盡頭,一女郎穿著褶裙,立在江水邊,凝望著錢塘的方向,遲遲不願離開。

第七幅畫,遠處的錢塘四處烽煙,夕陽西下,天際染成了鮮血的紅,哀嚎、哭泣、麻木的人們爭搶於道,女郎依舊在江水邊,卻不眺望,而是低垂著頭,雙手交疊胸前,為失陷錢塘的那個人苦苦的祈禱,祈禱他平安無事。

第八幅畫,一人躺在病榻上,周邊圍攏了很多人,有人寬慰,有人焦急,有人把脈,有人端著茶水,但不管怎樣,他們至少可以出分力,盡片心。那女郎卻只能枯坐在高墻內的花樹下,焚著香,同上次一般,低頭默默的祈福,她的衣袂,已有了淚水滴落而成的水漬。

曾因酒醉鞭名馬,唯恐情多誤美人,

徐佑從不曾想過,張玄機已經用情如此至深。這一年多未見的時光,他於生死間來回搏殺,稍有疏忽,就會萬劫不復。可儘管如此,身邊的家、朋友、部曲,要麼毀於戰火,要麼慘死刀下,要麼從賊忤逆,全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他用盡了智慧和精力,才於千難萬難中闖出了一條生路,熄滅了席捲大半個揚州的動盪不安,午夜夢迴之時,或許偶爾想起過那個曾共遊上元夜的女郎,卻並沒有在心中過多的停留。

情之一物,對那些亂世中浮沈的人來說,其實,真的很奢侈!

第九幅畫,男子病癒,且於三軍陣前,意氣風發的看著雷霆砲擊垮了白賊。女郎提著裙裾,於花樹下開心的轉著圈,落花如雨,人如玉。

前九幅畫顯然分別作於不同的時間,有的陳舊些,有的鮮艷些,而第十幅畫,或者不能稱之為畫,分明是剛剛寫就,凌亂的筆墨尚未乾透,只寫著一行字:

徐郎君,前路跋涉難行,萬望珍重珍重。

徐佑看到這裡,心頭似乎被什麼東西狠狠的擊中,伸出手去,撫過這幾個字,良久良久,道:“履霜,取衣裳來,我要去見飛卿!”

“啊?”履霜匆匆進來,勸道:“小郎,天色已晚,若無要事,不如明日再去……”

徐佑忽然一笑,如明月破開雲幕,道:“宜早不宜遲,現在便去!”
tanakh 發表於 2019-5-14 21:43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四十三章 求之不得,輾轉反側


顧允剛剛處理完公事,還沒來及脫掉官服,就聽到下人奏報徐佑來訪。身邊的侍婢蓮華正在給他凈面,笑道:“好徐郎,莫非算著時辰來的麼?還不讓人喘口氣了……”

顧允噗嗤笑道:“他要來就來,哪裡用的算時辰?”

話音未落,徐佑推門進來,道:“原來飛卿也愛背後編排人啊,我倒是小瞧了你!”

顧允哈哈大笑,自顧自的凈了面,請徐佑隨意坐,然後當著他的面脫了官服,換上便服,舒舒服服的盤腿坐到對面。

三年的時光讓顧允發生了很大的改變,舉止顧盼之間,已經初步具備了官府中人的威嚴和氣勢,但不變的是和徐佑結下的深厚情誼,可以當面換衣,就是最好的憑證。

“微之,朝廷大赦在即,府衙實在太多的事情要處理,我這幾日累的要死,你真的不打算出山來幫我一把?”

顧允曾跟徐佑提過,一旦大赦,恢復了士籍,可以先徵辟徐佑到府州來做官,上來可能職位較低,但只要一年後大中正重新定品,即可在仕途高昇。

比起舉孝廉、秀才,這也算是一條終南捷徑。

不過徐佑無心仕途,婉拒了顧允的提議,他卻不死心,今日剛一見面,就迫不及待的舊事重提。

“不了,處理政務非我強項,勉力為之,恐誤了飛卿,也誤了百姓。”

徐佑笑著再次表達了拒絕的意思,顧允惋惜不已,卻也不會逼迫他做不願意的事,道:“好,此事容後再議,你用過膳了嗎?沒有的話陪我吃一點,真是餓壞了……”

酒過三巡,徐佑放下杯子,斟酌了詞句,道:“飛卿,我今日來,是想跟你說件事。”

“說啊,跟我客氣什麼。”顧允依然筷子不停,嘴巴裡塞著食物,認識徐佑後,什麼食不言寢不語的訓誡早都拋之腦後,怎麼舒服怎麼來,反正不會介懷。

等了一會,沒聽到徐佑開口,顧允疑惑的抬起頭,看了看他的神色,將筷子放下,不由自主的坐直了身子,正色道:“什麼事,我聽著呢!”

“去年年後,我和詹泓等人遊龍石山,遇到一個自稱師其羽的人,頭戴幕籬,不見容貌。後來上元夜時又遇到,結伴遊了燈市,言談頗為投契,也合得來。隨後再無音訊來往,直到今天,我收到他的拜帖,於是去了錦泛江畔……”

“咦?錦泛江,桃軒嗎?”

“桃軒?好名字,也是在那萬株桃林中,我才知道,所謂的師其羽,原來是張氏的張玄機!”

顧允向來有幾分痴氣,聽到這還不明白,笑道:“那桃林是張氏的產業,我是知道的,只是不知道張玄機竟然住在那裡。”

徐佑頓了頓,以他的口才和智計,也不知該如何提起,畢竟這樣挖兄弟墻角的事,放在什麼時代都不光彩,道:“在錢塘時,我曾聽你提過,張玄機和你有婚約……”

“呃,我懂了,你對張玄機動了心,卻恐對我不起,是不是?”顧允伏案大笑,好一會才指著徐佑嘆道:“你啊你啊,我常跟人說微之乃天上謫仙,世間的那些俗物沒有誰能夠比擬的,沒成想竟也陷於這俗世的繁瑣禮數當中無法自拔。”

徐佑苦笑,道:“說易行難,世間多少束縛在身,誰又能真正的自在隨心呢?”

“是啊,其實人活一世,真的了無生趣!”顧允一直夢想著悠哉山林,讀書寫字、撫琴作畫,然後呼朋引伴,對月痛飲,方是人生樂事。無奈受家族所累,為百世計,必須出來混跡仕途,不停的攀爬爭鬥,以便將來互為依仗,心中煩悶,也在情理當中。

兩人都覺得意興闌珊,相對著枯坐了半響,一杯接一杯的喝酒,直到微有醉意,顧允又端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道:“最近實在太忙,咱們也很少碰面,這個事我一直忘了告訴你,大母有感於會稽諸姓的夷族之禍,下定決心促我儘早完婚,所以在五日前,強令阿父和張司馬解除了婚約,準備另覓良時,向陸氏的陸未央提親。不出意外,最遲明年三月,你就能喝到我的喜酒了。”

他起身挪到徐佑身旁,摟著肩膀,醉意上湧,嘿嘿傻笑道:“微之,你也見過張玄機的容貌了,此女才明絕異,我甚為欽佩。可半張俏臉毀在胎痕,望之可怖,使人生畏。今日四下無人,我說句知心話,若無這嚇人的胎痕,張玄機足可為微之良配,但是你千萬要想清楚,娶妻不是交友,婚嫁也不是結社,日後朝夕相處,同床共枕,總有相看生厭的時候,那時悔之晚矣。”

“鄭玄釋,婦容為婉娩,不必顏色美麗……”徐佑說笑了一句,又認真的道:“飛卿,謝了!”

顧允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頭,道:“這是什麼話!我跟張玄機毫無情愫,婚約也不過是父輩們的戲言。詩有雲:取妻如何,匪媒不得。我們未經六禮,做不得數,也當不得真。但作為摯友,我還是勸你三思,畢竟以微之的人品文章,覓一容色德才俱佳的女郎不是難事……”

“順其自然吧,現在討論這些為時過早。”徐佑又飲了杯酒,起身道:“說開此事,心情舒暢了許多,你忙累一天,早點休息,我也回去了。”

“好,你也早點休息!”顧允送徐佑到府門外,回頭走時突然想起一事,道:“聽說你向朝廷要的封賞,只有一座明玉山?”

“對,怎麼了?”

顧允笑道:“朝中諸公對微之大加讚賞,說你居功而不自傲,堪為其他人的表率。”

“此話何解?”

“哈,因為有人對封賞不滿意,上表求賜爵位。主上雖然滿足了他的要求,可大臣們卻頗多非議,御史臺的御史們都卯足了勁,準備找他的麻煩。”

顧允神神秘秘的道:“兩相對比,微之自然更得廟堂的看重。放心吧,區區一座明玉山,如何當得起微之的不世之功,朝廷必定另有賞賜。”

有了明玉山,已足夠了,至於其他,徐佑還真的沒有想過,笑道:“那我靜候佳音!”

明月當空,清風徐來,院子裡已有初秋的涼意。徐佑坐在八角亭的石凳上,靜靜的沈思著。他終於明白,張玄機早知他在吳縣的住處,為何直到今日才送來拜帖。是因為五日前她才沒有了婚約的束縛,可以放心大膽的追求心中屬意的良人,徐佑在桃林的猶豫不決,既輕看了她的人品,也輕看了她的心意。

是啊,要不是和顧允沒了婚約,張玄機又怎麼會那麼輕易的摘下面紗,以真面目示人?畢竟在那一年多的時間裡,她有無數理由和正當的藉口來見自己,卻都生生的忍住了。

徐佑很懊悔。

履霜手拿衣服,默默的站在涼亭外,心中有些疑慮。自跟了徐佑以來,極少見他如此心緒繁雜,輾轉反則,似乎有什麼事難以抉擇。

應該跟那位師郎君有關,莫非兩人見面時談到了蘇棠,師其羽埋怨小郎沒有護得蘇棠平安,所以小郎為此自責?

“七郎怎樣了?”

身後傳來何濡的聲音,履霜轉過身,低聲道:“在這坐了大半個時辰了,夜晚天涼,傷了身體可如何是好?”

“無妨,你先回去,我陪著就行!”

“嗯!”履霜放心的將衣服交給何濡,如果說還有人能夠走進徐佑的內心,靜苑這麼多部曲,也只有何濡一個人可以做到。

感受到身上多了衣服,徐佑抬起頭,笑道:“還沒睡?是不是履霜驚動的你,這丫頭,只會大驚小怪!”

“不關履霜的事,我起夜,瞅見郎君在此枯坐,便過來看看。”何濡坐到對面,打了個哈欠,漫不經心的道:“為情所困?”

“哦,”徐佑白了他一眼,沒好氣的道:“你一個和尚,竟然看得出別人為情煩惱?”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輾轉反側。七郎的病癥,讀過毛詩的人都看得出來。”

何濡打趣道:“不過,這是好事!曾經有段時間,我看七郎和顧允走的頗近,又對女郎們不假辭色,竊以為有龍陽之好,心裡很是忐忑……”

“呸!就算我好男風,你這尊榮,那也是敬而遠之,別做夢了!”

何濡很無恥的摸摸了臉,道:“所以我常說,長的醜,是福報。”

徐佑被他逗得哈哈大笑,無語道:“阿q精神!”

“什麼?”

“沒什麼!”徐佑突然發覺,不知從何時起,他已經很少想起前世裡的種種,言談行止越來越符合這個時代,這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為了避免何濡追問,徐佑主動說起了關於張玄機的事,道:“師其羽原是女郎,名叫張玄機……”

師其羽的女郎身份,只有徐佑和左彣知道,所以何濡聽完之後,很有些吃驚,道:“張玄機?且和顧允有過婚約?”

“正是!”

“你今晚去見顧允,跟他提了此事?”

“不錯!”

“哎,七郎,你犯了大忌!”何濡臉色陰沈,道:“男人在世,無非權色二字,你這樣和張玄機來往,顧允心中豈能不嫉恨?最好莫過趁早和張玄機一刀兩斷,然後瞞著顧允,權當此事沒有發生過。可你倒好,竟和他直言以告,無疑於當面羞辱,太失策了!”

徐佑微微笑道:“先別急,聽我說完。顧允對張玄機的容貌很是不滿,家中大母也不贊同這門親事,所以勒令顧父和張父解除了口頭約定,另選陸氏的陸未央為妻。”

何濡皺著眉,道:“對容貌不滿?”

“張玄機甚少拋頭露面,所以你對她知道不多。此女左臉有塊青黑色的胎痕,被人譏為陰陽魚臉,二十歲了卻還嫁不出去,說起來倒也有些可憐!”

何濡呆了呆,氣急敗壞的道:“七郎,怪不得顧允這麼大方,青黑在臉,主憂病,乃不祥之兆,你,你,萬萬不能娶她!”

徐佑怎麼也沒想到,剛解決了顧允的麻煩,何濡卻會這麼堅決的反對。雖然談情說愛是他的私事,但在這個時代,要想成大事,私事也是公事,大意不得,史書上多少因家事處理不好而導致功敗垂成的教訓,不可不防!

“僅僅因為面相不好?”

何濡站了起來,在亭子裡來回踱步,道:“不僅面相,七郎有沒有想過,張玄機貴為吳郡張氏的女郎,豈是那麼好娶的?我們用了多少心思,才得以讓你恢復士籍,可能說朝廷已經完信任你了嗎?沒有!所以才會將徐氏列入次門,其中防範之意,七郎難道看不出來?本來按照計畫,我們需要韜光隱晦一段時日,暗中去謀求發展,可你若大張旗鼓追求張氏的女郎,會不會引火燒身?再者,張氏又不是傻子,明知七郎身處嫌疑之地,又怎麼甘心將自家女郎嫁給你,莫非等著受牽連嗎?”

“我們現在不是也和吳郡四姓合作的很好嗎?”

“合作歸合作,不過利益相投,隨時可以抽身。但聯姻卻不同,姻親可是九族內,出了事,大家要一同受過的。”

何濡察覺到自己有點急躁,轉身坐了下來,深吸兩口氣,語氣轉為平靜,道:“七郎,你能有心上人,我很為你高興,如果沒有義興舊事,你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紀。但是,世事沒有如果,為了你,也為了她,你們絕不能有所瓜葛。若真是有情,等日後我們不再需要看別人臉色的時候,終歸能夠得償所願。”

徐佑仰頭望著明月,裹了裹身上的衣物,涼風順著縫隙鑽入肌膚裡,竟然有了幾分刺痛。
tanakh 發表於 2019-5-14 21:44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四十四章 地獄中仰望天堂


第二日一早,徐佑帶著左彣、清明去了錦泛www..lā何濡說的固然極有道理,但也沒必要因此畏手畏腳,他和張玄機就算將來有在一起的可能性,短時間內應該不會有太大的進展。對外宣稱正常的友人往來,只要小心謹慎,加上臥虎司的王復算是半個自己人,並沒什麼大礙。

因噎廢食,不是大丈夫所為。最主要的是,徐佑自覺有愧,必須來找張玄機說清楚誤會。不成想到了桃軒的柴門前,仍舊沒人應門,沿著上次的路找到了那座院子,敲了敲門,如石沈大海。

連著呼喊了三次,徐佑從不是拘泥不化的老古板,讓清明翻墻而入開了門,可找遍了所有的房間,不見人跡。

徐佑並不氣餒,隨後三天,每天都到桃軒等候,卻次次失望而歸。三天過後,徐佑終於確定,短時間內張玄機不會再回到這裡來,掉頭再去找顧允。他不方便直接去張氏的塢堡投遞拜帖,並且張氏在吳縣還有幾十所宅院,不知道張玄機在何處落腳,投了也是無用。

顧允慨然應諾,他和張氏的關係非同一般,很快打聽出張玄機的下落。原來和徐佑分手之後,張玄機收拾行囊,已於昨日午後啟程前往金陵。她的父親張籍因協助朱智統調江州兵馬平賊有功,從江州司馬陞遷為中書侍郎,算是完成了從地方官到京官的階段性跨越。

張玄機此去,就是投靠父親,要在金陵久居!

徐佑嘆了口氣,沒有多說什麼,人與人的緣分很奇妙,當機會來臨時,彷彿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當機會不在時,卻欲求一面而不可得。

好似冥冥中自有天意,目前為止,徐佑生命裡出現的兩個最親近的女郎,全都離開他去了金陵。或許這昭示著某種神秘不可預兆的將來,他的歸宿,也在那煙雨秦淮籠罩的金陵城。

在張玄機離開的第十一天,朝廷的旨意抵達吳縣,徐佑恢復士籍,賜明玉山,金十斤,銀千兩,錢三百萬,絲絹萬匹,以及明玉山周邊三十三里,水陸地二百五十六頃,含三湖、二山,桑、榆、果、麻的園子共二十七處。這樣的封賞不可謂不厚,但幾乎全部侷限在經濟方面,除了士籍帶來的少數特權,沒有任何政治方面的獎勵。

不過這已經足夠了,甚至遠遠超出徐佑的估計,他的目標本來只有兩個,一個是士籍,一個是明玉山,多出來的,權當意外之喜。

吳縣,該離開了!

徐佑辭別了顧允和一眾好友,沒讓任何人相送,低調的帶著靜苑的婢女部曲們輕車簡從往錢塘進發。行至半途,突然聽到後面如落雷的馬蹄聲,灰塵四起,似乎有大隊人馬在飛速接近。

左彣立刻下令,吳善蒼處擎刀在手,圍成圓陣,將徐佑等護衛在中心,嚴陣以待哦。雖說白賊平定,可世道未必太平,小心些總是好的。來人到了眼前,竟是剛剛從金陵出任揚州臥虎司假佐的王復。

今時不同往日,以前見到王復,他總是孤身一人,來去悄無聲息,這次露面,身後足足跟了十八騎,威風凜凜。

翻身下馬,王覆沒穿臥虎司的窮奇服,打扮的像是遊走四方的行商,隔著七八步外,躬身作揖,道:“徐郎君,我剛抵吳縣,就聽聞你回轉錢塘,恐錯失一面,匆忙趕來相送,驚擾莫怪。”

徐佑從層層護衛中走出來,笑道:“難得假佐有心,佑實不敢當。我本來打算等假佐履職,拜見後再回錢塘,無奈久等不至,差點錯過了。”

王復雖升高位,可姿態依舊放得極低,道:“該我來拜見郎君才是!請,復略備薄酒,為郎君壯行!”

臥虎司的徒隸於路邊搭了矮腳幾和胡凳,奉上酒水,兩人對面而坐,王復連敬了三杯酒,道:“知道郎君不善飲,隨意即可,我心中高興,多喝一點。”

徐佑卻沒有落王復的面子,跟著喝了三杯,佯作埋怨,道:“我雖不善飲,但假佐的酒豈能不喝?以後莫要說這些見外的話!”

王復聽言更加的高興,頗有些推心置腹的道:“承蒙郎君高看,此恩此德,我銘記在心!”

“假佐言重了!”

徐佑心中奇怪,這不過是場面上的客套話,王復在臥虎司多年,怎麼也不至於因為這麼點為人處世的小伎倆就感恩戴德。

王復嘆道:“要不是郎君替我在從事面前美言,此次揚州假佐一職,眾多中都官盯著,未必能夠落到我的頭上。郎君施恩不圖報,可我卻不是那忘恩負義的小人,日後但凡有差遣,臥虎司自我以下,無不盡心盡力!”

原來如此。

孟行春上次來時特意說過,徐佑若在揚州有麻煩,皆可去找王復,他絕不會怠慢,沒想到卻是暗中送了一個大大的人情。

又客套了幾句,王復道:“此來還有一件事,我們找到百畫的下落了!”

“嗯?她現在何處?可……可安好嗎?”

徐佑喜從心來,形色於外,尤其問到安好二字,聲音不由的顫抖了幾分。王復瞧在眼裡,很是敬佩徐佑的為人。這不是做作充數的虛偽,而是真真正正的關心。想那百畫,不過區區一個奴婢,而且根據線報,徐佑和她清清白白,不過在明玉山上相處過一段時日,卻惦念至此,果然君子!

“她從益州逃脫後,不知躲藏到了哪裡,從事多次吩咐益州的同僚用心查訪,卻都徒勞無功。直到兩個月前,百畫突然出現,卻是在楚國和涼國的邊境,跟隨一支涼國的行商車隊去了長安。”

徐佑緊鎖眉頭,長安是西涼的國都,百畫到底經歷了什麼,怎麼會和西涼人扯上了關係?她從那寧州商人手裡逃脫後,為何不去報官,消失的這兩年,又在哪裡安身活命?

腦海裡浮現那個嘻嘻哈哈、無憂無慮的少女模樣,世道艱難,不僅磨礪人心,也考驗人性,誰也不知道百畫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子,但她一個小女娘於這虎狼環伺的江湖中漂泊流離,遭遇不問可知。

王復慚愧道:“百畫入了西涼,我們的人沒辦法繼續跟進,實在有負郎君囑託……”

徐佑心中悲痛,起身作揖,道:“多謝假佐告知她的下落,不管這樣,至少活著……活著就還有希望!”

和王復作別,沿途再無耽誤,兩天之後,徐佑一行出現在錢塘城外。大戰後的破敗,讓曾經繁華無比的錢塘內外的滿目瘡痍,許多家破人亡、無處可去的流民聚集在道路兩側,看到衣褶光鮮的人,立刻蜂擁而上,哭喊著求點食物充饑。

“冬至,錢塘縣新任縣令是誰?朝廷撥了那麼多的米糧,為什麼不賑濟流民?”

徐佑將他們隨身攜帶的乾糧都送給了這些面黃肌瘦的可憐人,看著狼吞虎嚥差點噎到的小孩子,眼睛裡透著無名的怒火。

“新任縣令是蘭陵蕭氏的蕭純,年紀在二十四五左右。”

“曾任何官?”

“未曾有過地方的歷練,蕭純博學有才思,此次因舉秀才而出仕!”

蘭陵蕭氏的人?

徐佑隱約察覺到一些異樣,從蕭玉樹開始,蕭氏似乎突然對揚州重視起來。不過錢塘遭逢大難,正是百廢俱興的時候,急需熟悉政務的幹練之才主政,才有望在最短時間內改變眼前的這一切。

現在倒好,來了個門閥子弟,先不說是不是紈袴,至少從城外的現狀看起來,並不是合適的人選。

“走吧,入城!”

徐佑剛要動身,一輛拉滿了屍體的無棚柴車晃蕩著駛出了城門,屍臭迎風而來,聞著就幾乎吐了滿地。剛剛還圍堵著徐佑討要食物的流民立刻一哄而散,不知是怕了臭,還是怕屍體有瘟疫,沾了晦氣。

徐佑讓到路側,目送柴車遠去,距離錢塘收復已經二十多日,可堆積的屍體卻還沒有全部運出來,細思之下,唯有悲涼。

張墨逐漸適應了黑暗,也適應了每隔兩三日,屋頂就會啟開,然後是繩索繫著的竹筐和食物。他不再喊,也不再問,如同行屍走肉,麻木的維持著基本的生命狀態。

絕望到極致,其實倒變得很冷靜!

直到某一天,隨著竹筐下來的是個人,沒有光,看不到臉,但他的聲音很柔和,聽起來似乎可以信任。

“張郎君,楚朝大赦天下,你是首逆,已詔令必誅。我今日來,是想問問你,要不要活命?”

張墨沒有做聲。

“活命很簡單,聽我的吩咐,我可以送你出城,然後到一個連司隸府都找不到的地方。”他頓了頓,語氣十分誠懇,道:“若你想死,我也可以成全你,死後就埋在這石室裡,同樣讓司隸府找不到。”

“你是誰?”

過了許久,張墨終於開口,多日未曾說話,他的嗓音沙啞刺耳,在空曠的石室裡迴蕩,猶如鬼音渺渺。

那人笑了笑,道:“我是你的救命恩人,若不是我,你早跟其他人一樣,溺斃在錢塘江裡。”

“什麼?”

“對了,你還不知道,大吳已經覆滅了……”那人嘆了口氣,道:“都明玉死在孫冠的手中,其他人大半喂了江中之魚,少半做了刀下亡魂。”

“啊?”張墨渾身一震,道:“我母親呢?她好好的,是不是?”

“我也想瞞著你,但……令堂於城破當日,被中軍亂刀分屍而死,人頭懸掛城門曝曬三天,蕭玉樹說……說此為天下負恩者誡!”

張墨吐出一口鮮血,熬了這麼多日,身體和心理的壓力讓他已經不堪重負,驟然聽聞母親死狀如此淒慘,哪裡還忍得住,頓時暈死過去。

那人急忙上前,手指連點,為他推宮過血,疏通鬱結堵塞的經脈,一炷香後,又是一口鮮血,人卻悠悠醒了過來。

“不疑兄,你雖然投了大吳,卻也是為形勢所逼,楚國皇帝要是體諒你的苦衷,殺你也就夠了,何苦拿著行將就木的老人出氣?這樣殘忍狠毒的暴君,你說,該不該死?”

“母親,孩兒不孝,孩兒不孝!”

張墨跪在地上,蜷縮一團。悲到了極致,根本發不出聲,也流不出淚,雙手死死抓入石縫,指甲崩裂,鮮血直流,眼眸裡全是深入骨髓的恨意,突然仰頭怒喊:“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那日之後,張墨不發一言,跟著那人出了石室,洗了澡換了衣服,大吃大喝了三天,然後跳入屎尿漂浮的糞池浸泡了半響,弄的蓬頭垢面,躲在了運屍體的柴車中,口鼻全是屍臭和穢物,可他卻感覺不到任何的不適。

直到從木板的縫隙看到徐佑,陽光斜射,徐佑的臉堅毅而清澈,一身白衣,長身玉立,矗立在眾多流民旁邊,彷彿神仙中人。

他咧嘴笑了,淚水如泉而下。

微之,從此人間鬼蜮,再見無期,

你且安好,可我,絕不認命!
tanakh 發表於 2019-5-14 21:45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四十五章 三萬兩白銀


城內的情況要比城外稍好一些,尚保存完好的房舍,若是主人死在了戰亂裡,則分給無家可歸的民眾暫時居住。但這只是安撫了小部分而已,仍有很多人呆在大火焚燒過的危房裡,一旦遇到暴雨,隨時都有坍塌的可能。

糧食和衣物也不夠,天氣還算暖和,對衣物的需求可以容忍,但糧食卻等不得。官府每天施捨稀粥兩碗,僅可吊命,難以裹腹。

更有甚者,有些無賴子遊俠兒拉幫結夥,趁勢將無人認領的田舍財物據為己有,或欺男霸女,或耀武揚威,或強掠偷盜,幾成一大害。

徐佑入城不過半個時辰,稍作打聽,就聽到老百姓無數的怨言,這樣的怨言在大亂初平時相當的可怕,一旦積累到臨界點,爆發出來的能量,會將整個錢塘炸成粉碎。

很顯然,那位蕭純蕭縣令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徐佑拜見明府!”

蕭純的樣貌跟蕭玉樹有幾分相似,英俊不凡,但是更柔和些,身上的書卷味也更濃,看到徐佑倒是沒什麼頂級門閥子弟的架子,親自降階相迎,表現的十分歡喜。

“微之,可算把你盼來了!”

蕭純攜著徐佑的手,並肩往縣衙二堂走去,道:“八叔對你讚不絕口,多次叮囑,讓我來錢塘後一定要先去拜訪你,凡有疑難,多向微之請教,定可裨補闕漏,有所廣益。”

徐佑笑著謙遜了兩句,蕭玉樹在錢塘的殺伐果斷,給他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這樣的人物,每說一句話都要揉碎了仔細的斟酌,他讓蕭純多和自己親近,是不是暗含監視之意?

進了二堂,裡面打掃的很乾凈,但擺設器具卻陳舊破敗,還有些刀砍火燒過的痕跡。蕭純皺了皺眉,轉瞬舒展開了,帶著歉意,道:“讓微之見笑了,下人們太偷懶,我昨天吩咐的事,今天還沒有做好。”

外面的百姓朝不保夕,身為一縣明府,卻還在斤斤計較桌凳這樣的小事,徐佑臉上不動聲色,道:“怕不是下人們偷懶,錢塘現在恐怕沒有上好的器具,大部分士族的家宅都被白賊屠戮搶奪一空,就算存有好的,那也滿是死人的晦氣,不合明府的身份。”

“說的也是,哎,我來的匆忙,沒料到錢塘是這樣凌亂不堪的所在,早知如此,該從金陵運些常用的東西過來。”

徐佑落了座,逕自問起明玉山和周邊土地果園的地契。蕭純同樣接了旨意,絲毫不敢怠慢,忙讓下人將地契取來,道:“幾日前一到錢塘,立刻就準備好了,微之只需畫押即可。以明玉山為界,周邊三十三里,從今個起,都是微之的田產了。”

徐佑拿起地契,上面各種紅印蓋的齊全,驗看無誤,當即簽字畫押。重生三年,漂泊千里,至此方有了真正的容身之地。

跟靜苑不同,靜苑只是住處,而明玉山乃至周邊三十三里,卻是他的根基。這個根基當下還很薄弱,可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有了根,才有長成參天大樹的那一日。

接著又說了點閒話,徐佑對這位新任明府已經有了基本的認知,以不敢耽誤公務為由,起身告辭,蕭純挽留了幾句,也不再堅持,禮送他出府。

“郎君,我們今晚住哪?”

城裡沒有逆旅開業,靜苑燒成了廢墟,至賓樓現在住的都是流民,詹泓也在這場動亂裡丟了性命,整個詹氏幾近被夷族,另外一些有往來的朋友要麼劫後餘生,自身難保,要麼破家舍財,有心無力,現在這個局面,打擾誰都不合適。

徐佑想了想,道:“去明玉山!”

幾年後重臨明玉山,和詹文君的那一幕幕似乎還在眼前,自朝廷封禁以後,這裡就逐漸荒蕪了。後來白賊禍亂,派兵上山也沒找到什麼值錢的東西,又因為距離縣城較遠,缺乏戰略價值,沒受到過多的滋擾破壞,所以很多房舍保存完好,比起城內的破敗算是僥倖。

冬至故地重遊,感概萬千,來到明玉居前,撫摸著門前的老樹,想著短短數年,物是人非,眼淚悄然滑落。

履霜從後面輕輕的環住她的肩頭,安慰道:“傻瓜,這不是回來了嗎?我們都在的,一家人,都在這裡!”

徐佑的臉上掛著笑意,卻沒有像安慰秋分那樣去揉冬至的發髻,這一點,不說親疏有別,但至少也有些許的不同。

“冬至,你對這裡最熟,安排下大家的住處,儘量集中一起,不要分散。”

徐佑最懂人心,唯有忙碌起來,才能減少胡思亂想的機會,因此將整理明玉山的重任交給冬至。

冬至擦乾淚水,道:“諾!”轉身立刻忙碌起來,給李木嚴陽吳善蒼處他們分配任務,有的搬運東西,有的清掃塵垢,有的挑擔山泉,有的生火做飯,各司其職,很快就讓山中別院煥然一新。

“小郎,明玉山共有各類院落二十六座,房舍二百七十餘間,其他觀景、賞月、撫琴、怡情的亭臺樓閣共數十處,米倉、鹽倉、布倉各五,錢庫有二,水井若干……”

冬至手捧潢紙冊,細緻的跟徐佑講解明玉山上的主要構成,徐佑一一聽了,也不由對這個時代的大富豪們的奢靡無度咋舌不已,沈吟了片刻,道:“我們現在人太少了,不需要這麼多,除了居住所需的房舍之外,其餘的可以先封存起來,保持基本的維護即可。另外米倉、鹽倉都已空了,需要盡快從吳縣買進充實倉儲,此事履霜去辦。朝廷賞賜的金銀錢和萬匹絹布,放入錢庫和布倉,李木,你派人專職看守,不可輕疏。蒼處,在山下設卡,等閒不得任何人進山。還有,風虎明日下山,去城外流民聚集的地方,招些人來,最好身世清白,有兒有女有牽掛的,實在不可,允你自行決定。”

幾道命令下去,眾人齊齊施禮,大聲道:“諾!”

“好了,這幾天鞍馬勞頓,大家都早點休息。”

第二日,徐佑從睡夢中醒來,聽著滿耳的鳥鳴,昏沈沈的腦袋立刻清醒了幾分。履霜推門進來,笑道:“小郎,該起床用早膳了!”

徐佑伸了懶腰,翻身坐起,在履霜服侍下穿好衣服,推門出去。他住的這個院子名叫忘憂,出門就可以欣賞雲海勁松,建造的十分雅緻,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可謂匠心獨運,別有洞天。

“清明!”

清明應聲出現在徐佑身前十餘步外,好像他一直就站在那裡等候著似的。對他這種鬼魅至極的身法,徐佑已經見怪不怪,道:“走,陪我四處看看!”

上次來明玉山是做客,許多地方沒有去過,介於身份也不方便去,這次做了主人,自然要好好欣賞欣賞山中的美景。兩人沿著山路,隨心而行,時而東峰,時而南麓,時而盤旋而上,時而蜿蜒往下,一邊賞景觀花,一邊聊天聊地。清明學識淵博,經史子集,醫卜星象,可以說無所不知,只不過他的經歷太過淒慘,又多多少少受到陳蟾的影響,對許多事物的看法跟常人的視角不太相同,但也因此可以讓徐佑從另外的角度思考某些約定俗成的見解,感覺大為新奇。

“是這裡了麼?”站在北麓一處山壁前面足足有半柱香時間沒有挪動,清明突然問道。

徐佑笑了笑,道:“你猜到我在找東西?”

“郎君看似沒有目的,隨意走動,可腳下的路卻始終往北麓來,我要是再猜不到,那就太蠢了些。”

徐佑既然帶清明來,就沒打算瞞著他。郭勉贈與的三萬兩白銀,只有他和何濡知道,現在之所以告訴清明,是因為他這個人無慾無求,對金錢毫無佔有慾,屬於完全可信。

當然,並不是說徐佑不信任履霜冬至驚蟄他們,而是徐佑不願意用三萬兩白銀去考驗他們的意志和忠誠,這樣對大家都不是好的選擇。

人性,複雜而善變,背叛和忠誠之間,永遠會有一條看不見的紅線,不去試探,就不會知道這條紅線在哪裡,可如果去試探了,結果從來不會盡如人意。

伸手敲了敲,沒有什麼異樣,上下摩挲了一會,也沒發現破綻。徐佑聳聳肩,道:“藏的太隱蔽了,你來!”

清明並不像徐佑那樣又敲又摸,而是側耳仔細的聽,足足聽了一刻鐘,食指順著山體的某個並不存在的縫隙由上往下,來到一點,然後用力按下。

咯吱的刺耳聲響起,那個點往裡凹陷,露出兩個足有小臂粗細的大鐵環,清明拉了拉它,紋絲不動,雙腳猛然立地,慢慢氣運於手,直到臉憋得通紅,卻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不行!”清明放棄了,道:“這裡面的機關應該連著某種千斤重物,我力所不及,或許風虎郎君可以試試。”

能藏住三萬兩白銀的寶庫,自然有著非同一般的防護,連清明都打不開,可想而知,徐佑找對了地方,而郭勉也沒有撒謊。

既然地方對了,白銀如山,在裡面又跑不掉,徐佑並不著急,道:“我們走吧,今日只是散心,改日再來。”

清明點點頭,神色自然的跟著徐佑離開。他不問裡面有什麼,也不問徐佑為何只帶自己來,更不提左彣和其他人。

作為朋友,清明也許不是那種可以安慰你、聽你訴苦的知己,但作為部曲和心腹,他無疑是最理想的人選。
tanakh 發表於 2019-5-15 17:50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四十六章 香消玉殞


兩天的時間,左彣領上山了七十八人,這些人老弱婦孺皆有,但青壯年佔了大數,都是有家有戶卻喪失了土地的流民,為了口飯吃自願依附徐佑,成為明玉山的佃戶。

之所以招佃戶,是因為周邊二百多頃的土地需要耕種,且人丁興旺,才有家族。徐佑想要重振徐氏,就要想盡辦法逐漸的擴充人口,現在正是最好的時機。

裡面有個老者叫周彭,五十出頭,識幾個字,明達事理,在流民裡比較有威望,徐佑讓他作了佃戶們的頭頭,並且言明租稅只收三成。

按照楚國的法令,凡佃戶耕種主人的土地,所有收成須交納五成,也就是一半,負擔不可謂不重。徐佑只收三成,那可是百年罕見的大善,立刻讓這群飄零無依的可憐人跪地死命的磕頭,莊稼人樸實,受點滴恩惠,恨不得湧泉報之。

徐佑手下,無論履霜冬至,還是左彣何濡,幾乎都沒怎麼侍候過土地,對農事不算精通,有了周彭這個一輩子紮根土地的老莊稼漢幫忙,如何分配土地耕種就容易了許多。

冬至起先還不放心,程監督,跟了三四天,回來向徐佑報告說盡可放心,周彭恨不得白天黑夜住到地裡,凡事安排的井井有條,處事公平公正,用來管理佃戶們,是個不錯的選擇。

明玉山周邊水系眾多,土地向來肥沃,精耕細作的良田幾乎佔了多半,只要不是瞎胡鬧,糧食果蔬的產出絕不是問題。

不再操心農事,徐佑帶著左彣和清明簡單的化了妝,每日遊街串巷,察看錢塘的局勢。蕭純終於開始針對流民採取措施,卻是動用武力,將城內非錢塘戶籍的流民驅趕出去,城外只準逗留三日,每日一碗稀粥,三日後若不離開,則斷糧斷炊,徹底不予接濟。

用蕭純的話說,朝廷只給了他牧守一縣的職權,也只撥了供給錢塘一縣的糧米,養不活那麼多人,也管不得太多人的死活。可由於白賊當初挾持了太多其他郡縣的百姓到錢塘來生活,現在趕他們走,原來的住處早被毀了,或者家當積蓄也都從老家帶來了錢塘,回去就算不餓死在路上,也要備受各種欺凌。

有人不想走,自然有人願意走,落葉歸根,是很多人根深蒂固的念頭,對這些願意走的人,蕭純給每人發了一斤乾糧,路近的湊活著還能頂住,路遠的只能死活各安天命。一時不願走的,願意走的,大家都不滿意,城內城外,紛紛擾擾,吵鬧個不休,甚至有流民開始私下聯合,所謀為何,不言而喻。

徐佑再次拜見蕭純,欲提點解決當前困局的建議,可蕭純顧左右而言他,只拉著徐佑談詩論文,一牽扯政務,立刻臉色不豫,岔開話題。

對一縣百姓而言,不怕父母官沒有經驗,只要納諫如流,肯聽從別人的意見,至少不會讓局勢更加惡化。最怕的就是蕭純這種,出身門閥,不諳世事,卻自視甚高,又剛愎自用,長此以往,說不定錢塘會再次生亂。

無奈之下,徐佑派了清明去裝神弄鬼,將那幾個意圖聯合鬧事的人嚇的屁滾尿流,他們做了虧心事,以為惹怒了鬼神,頓時老實了許多,短時間內估計不敢再有異動。

只是這樣治標不治本,正沒奈何時,消失已久的杜三省突然登明玉山拜訪。徐佑乍見故人,心中高興,備了酒宴招待,道:“縣尉這些時日去了哪裡?我還以為……”

杜三省蒼老了許多,頭上可以窺見白髮,說起經歷,涕淚齊流,道:“那夜白賊攻入錢塘,我知道大勢已去,安排家眷先行離城,然後到縣衙勸陸明府趕緊撤退。不成想,明府他……他不信白賊勢大,又難捨衙內的數百萬家財,非要我召集衙卒,將那些攻城的賊寇剿滅……我苦勸不聽,只好倉皇逃難。後來聽說陸明府被被白賊梟首示眾,死態淒慘,哎,都怪我,當初要是硬把他拉走就好了!”

陸會的死,徐佑沒有任何的同情,這樣貪得無厭的碩鼠,死則死矣,於國於民都無害處。

心裡這樣想,口裡卻不能這樣說,徐佑寬慰道:“縣尉節哀,陸明府為國捐軀,朝廷褒之以忠義,算是死得其所。”

“是啊,好歹身後美名,倒也不負平生。”杜三省何等的老油條,對陸會又沒什麼好感,哪裡犯得上為他的死哭哭啼啼,不過是做做樣子給徐佑看。見徐佑不為所動,立刻擦乾了眼淚,換了個話題,道:“逃出錢塘後,我沒有在揚州停留,而是乘船去了江州。那有個我的遠房侄子,靠著他收留遮掩,才度過了這兩年的蹉跎時光。好不容易等到朝廷大赦天下,我日夜想著錢塘的人和物,寢不安眠,食不知味,所以不懼路途遙遠,帶著家人又回來了。聽人說郎君現住在明玉山,念及古人,心切難耐,於是不告登門,厚顏造訪,萬望恕罪!”

所以說家有老油條,如有一寶,杜三省這種混跡在社會底層的官吏,沒有大的智慧和見識,也沒有大的野心和**,但他們最擅長見風使舵,靈敏的嗅覺可以偵知任何風吹草動,從而及早的規避風險,保證自身的安。

所以這一場風波,錢塘死傷無算,連陸會詹泓等人都丟了性命,杜三省卻能毫髮無損,這是本事,也是命!

“回來就好,咱們這群故友遭難的不少,看到你活著,我心甚慰!”

杜三省老臉微紅,道:“我棄官逃命,心中深以為恥,要不是老母尚在,真的要以死報國……”

“危難關頭,自然保命為上。況且敵強我弱,就算留下來,也不過白白送死,不是智者所為。”徐佑說的誠懇,道:“你當機立斷,離開錢塘是對的,這一點,無需自責!”

聽徐佑這番話,杜三省真是感激不盡,兩人開懷暢飲,一番觥籌交錯,徐佑問道:“縣尉這次回來,可有什麼打算?”

杜三省剛回錢塘,就迫不及待的上明玉山,敘舊是真,謀個出路也是真,聞言嘆道:“還能有什麼打算,僥倖被赦免了罪過,今後就瞧著日頭等死罷了。”

徐佑笑道:“那怎麼行?縣尉正當壯年,這樣虛以度日,豈不慚愧?”

“哎,我倒想做點事,可是……既不會做買賣,也不會其他的,平生所學,不過司法捕盜諸事……”

徐佑沈吟不語。

杜三省偷偷看了看他的臉色,道:“可我也知道,縣尉肯定是做不得了,這不,想看看郎君門下有沒有合適的活計……先說好,我不要例錢,有口飯吃就行,反正跟著郎君做事,我心裡痛快!”

“那怎麼使得?使不得!”徐佑故意吊他胃口,道:“據我所知,蕭明府還沒定下新任縣尉的人選,我和他倒能說上話。”接著露出為難的樣子,道:“只不過……”

“不過什麼?”杜三省急急問道。

“不過這位蕭明府不是好伺候的上司,你要還打算當縣尉,心裡可要做好受氣的準備。”

杜三省鬆了口氣,嘿嘿笑道:“我當什麼事呢……郎君,你放心,多難伺候的主,我都不怕……”

“那好,你聽我仔細說……”

又過了幾日,徐佑拿著剛從吳縣運過來的上好美酒去拜訪蕭純,這次不提政務,只聊風月,越說越是投機。

等氣氛濃郁到無話不談的時候,徐佑裝作不經意的驚嘆道:“咦,這屋裡陳設的器具都不錯啊……弦絲雕花屏風榻,紫漆描金山水紋海棠香幾,烏木邊花梨心條案,海青石琴桌……明府好手段,區區幾日就搞到這麼多好東西!”

蕭純搖頭笑道:“我最近忙碌半死,哪裡有力氣去搞這些玩意。本想著等處理好流民的事,再從金陵運些過來,可巧昨日本地的一位鄉紳……姓什麼來著,對,杜,這位杜郎君聽聞本縣的起居太過拮据,心中感動又不忍,於是送了這些器物做應急之用!”

“明府為了百姓廢寢忘食,能得此回饋,足見民心項背,不會虧待真正做實事的好官!”

這個馬屁拍的蕭純通體舒暢,哈哈大笑,又敬了徐佑兩杯酒。徐佑抿了小口,突然道:“杜郎君……我怎麼覺得有些熟悉,是不是叫杜三省?錢塘鄉紳,急公好義的,莫過此君!”

“對,是叫杜三省,微之認得麼?”

“何止認得,此人原是錢塘的縣尉,後來白賊破城,他親手殺了數人,無奈寡不敵眾,只好無奈離開。這次朝廷大赦天下,免了他失職之罪,這才剛剛回來沒多久。”

“原來如此。”

“要說這杜郎君,著實是個能幹的吏才,當初在錢塘時,不管多棘手的事,交到他手上沒有處置不妥當的,街坊父老都服他……”

徐佑將杜三省誇成了一朵花,算是側面給蕭純洗了洗腦,對杜三省不僅有了深刻的印象,而且潛意識裡多了幾分看重。杜三省立刻藉著由頭,時不時的登門向蕭純請安問好,他猶善揣摩上司的心思,三下五除二,將初出茅廬的蕭純奉承的不辨東西南北,又幫著出了點主意,將城內四處生事的遊俠兒狠狠整治了一番,效果立竿見影,一來二去,竟得到了蕭純的信任,重新委任他為法曹掾,實際上行使的是縣尉的權力,主抓治安捕盜之事。

同時,杜三省向蕭純進言,獻“審產、賑濟、調粟、養恤、除害、安輯、蠲緩、興工築、修水利、集流亡”十策,蕭純一一採納,放手交給杜三省去辦,不出旬月,錢塘面貌為之一新,人人稱頌蕭縣令為“當世黃霸”,傳到蕭純耳中,得意之餘,對杜三省更加的倚為心腹。

其實杜三省哪裡有這等的見識,只是徐佑猜透了蕭純的心思,他們兩人不說平起平坐,至少在人格上是對等的,而且徐佑以幽夜逸光的美譽名動天下,蕭純的自尊心讓他不願意輕易接受徐佑的諫言,那樣豈不顯得自己矮了些許?

僅從這點看,蕭純的格局和心胸都差了顧允太遠。

徐佑退而求其次,通過杜三省將諫言傳達給蕭純,然後暗地裡助杜三省一件件落實下去,終於解決了錢塘迫在眉睫的問題,總算可以舒口氣,好好的謀劃下將來。

也是在這時,徐佑接到從晉陵傳來的消息,袁青杞得了不知名的怪病,於三日前,也就是十月十五日,下元節時,香消玉殞。
tanakh 發表於 2019-5-15 17:51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四十七章 明月在,人不在


袁階的信只有寥寥數語,但從字裡行間可以感覺到他的傷心和悲切。作為袁氏最受寵愛的女郎,袁青杞先是經歷了退婚,後又被廬陵王騷擾,再然後年紀輕輕,白髮人送黑髮人,換了誰可能一時也無法接受。

徐佑坐在懸崖邊的涼亭裡,左手邊就是深不見底的山澗,時而有鳥鵲斜掠飛過,啾啾的鳴叫聲來回激盪,悠遠且激昂。

鳥兒不知憂慮事,哪懂人間疾苦聲?

記憶裡的袁青杞,只有讓人甘之如飴的聲音和敬而遠之的神秘,她出身江左儒宗,卻和天師道糾纏不清,連身邊最低賤的侍女都可以修習天師宮的若水訣,和孫冠的關係不問可知。

對於這個差點成為他的妻子的袁氏女郎,徐佑其實並不瞭解,但可以肯定的是,江東名媛才女無數,袁青杞高高在上,無人可及。

“瑩心炫目,姿才秀遠”,名僧曇千給了她如此絕美的評價,可惜自古紅顏多薄命,一別三年,晉陵的明月尚在,可佳人已不在!

徐佑在亭子裡坐了許久,倒不是因為和袁青杞的婚約,更不是和袁青杞有多少的感情,而是突然覺得,世間少了這樣一個女子,似乎連天地都失色了幾分。

履霜跟徐佑的反應不同,她沒有一個人發呆,而是不停的幹活,洗衣做飯掃地整理房間,手不敢停下來,腦子也不敢去想,只要閒了片刻,眼淚就忍不住刷刷的往下流。

如果不是袁青杞,她現在應該還被袁崢天天折磨,過那生不如死的日子,又怎麼可能跟在徐佑身邊,像個真正的人一樣昂首挺胸的活著?

不說恩同再造,至少是恩重如山,可誰也想不到,集鐘靈神秀於一身的袁氏女郎,會驟然得此大病,黯然離世?

不知忙碌了多久,雙腿如同灌了鉛,連手都舉不起來,履霜撲通跪坐於地,雙手捂著臉鼻,發出無聲的哭泣。

左彣嘆了口氣,和何濡共坐飲酒,一杯接著一杯,想醉卻始終醉不了。何濡搖搖頭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風虎你既入登天之境,怎麼還看不透人世間這點小小的迷障?”

“要說我跟三娘也不算熟悉,昔日在袁府時,僅僅見過數面而已。但她為人和善,處事公道,心腸極好,袁府上下都對她由衷的敬重,不成想這麼點年紀就……哎,可惜,可憐!”

何濡為他倒了杯酒,道:“履霜和你為袁青杞傷感,我都可以理解,畢竟主僕一場,相處多年,怎麼也會有幾分情誼在。可七郎他當初退婚時何等的果決,幾乎可以說毫不留戀,今日卻在那邊的亭子裡坐了兩個時辰沒動了……”

“莫非都像你個和尚沒心沒肺的?”

徐佑跨門進來,瞪了何濡一眼,道:“有這個工夫,還不如幫我想想這件事該怎麼處理?”

何濡撓了撓頭,瞇著眼笑道:“那還不簡單?回封信表達下哀思即可!”

徐佑在他倆身旁坐下,自斟了酒,仰頭一飲而盡,道:“可我在想,要不要前往晉陵參加葬禮……”

左彣愣了愣神,停住酒杯,愕然道:“參加葬禮?”

何濡同樣皺眉,道:“以什麼名義?七郎雖然和袁氏沒有因為退婚而鬧翻,但外人眼中終歸成了陌路。這時候露面,會不會讓人以為七郎是刻意示威,給袁氏難堪?”

徐佑搖搖頭,眉心充滿了迷惑,道:“我明白,可不知為什麼,總覺得似乎應該親自去看看……”

沈默了一會,何濡道:“要不這樣吧,七郎若是不安,我們派個人私下裡去拜見袁階,再代替七郎參加葬禮,既顯出我們的誠意,又不會太引人注目,惹來非議。”

徐佑苦笑道一陣,道:“好吧,就這麼辦!”

於情於理,徐佑實在沒有出面的理由。左彣算是袁氏的舊部,中道改侍他主,回去也尷尬。履霜一個女子,出遠門不安全,且有袁崢的緣故,所以最後還是選定驚蟄跑這一趟。他為人機警,又有學識,上次去金陵見詹文君就辦得妥妥噹噹,所以當仁不讓。

驚蟄出門,順便帶上方斯年。這兩年她潛心修煉菩提功,不問世事,幾乎很少有人見過她,趁這個機會,出去散散心透透氣,見見世面也是好的。

徐佑寫了信,暗中叮囑驚蟄一番,送他和方斯年出城,然後打起精神重建灑金坊。原來在小曲山下的廠坊被劉彖付之一炬,明玉山邊上的那塊地已經建成了大半,也遭兵禍全給毀了,現在正好招些無家可歸的流民破土動工,不出一月就初具規模,比之以前大了三四倍不止。

若說大亂之後唯一的好處,就是人力不缺,而代價極低。流民們為了吃口飯,拚命做工幹活,唯恐被主家嫌惡,失去了這難得的生機。徐佑當然不會薄待了他們,每日的膳食給管夠,米麵穀物混雜,隔七八日甚至可以見到葷腥,但不會也不可能頓頓是肉,升米恩、斗米仇,人心,從來只會寬待自己,苛求別人。

所以恩威並施,對人對己,都有好處!

灑金坊建造的時候,徐佑又從做工的流民裡招了些年輕力壯、聰明伶俐的人,留下來做了學徒,跟著蒼處他們這些熟手,開始學怎麼造紙。曾經那些合作的各地紙商,也接到邀請紛紛前來,所幸駱白衡躲過一劫,故人再見,不勝唏噓。

“當初的協議仍舊有效,且不僅江、寧等七州,我再給駱兄荊、湘、益等五州的代售權,由禾大小紙的定價和售賣,皆由駱兄決定。”

駱白衡在此次白賊動亂中損失慘重,僥倖留得性命,可家當幾乎被毀的差不多了,何濡這樣慷慨,無疑雪中送炭,讓他萬分感動。

“何兄,這是齊二,你見過的。他被劉彖那個狗雜種坑慘了,這次本沒有臉來見何兄,還是我硬拉他來的。”

齊二走上前來,低垂著頭,道:“何兄,我來請罪來了。”

何濡笑道:“齊兄言重了,來得都是客,今後我們精誠合作,有錢大家一起賺!”

齊二至此心悅誠服,羞慚不已,道:“劉彖騙我們以低價賣紙,結果那些大紙只能存放半年,半年後立刻變黃開裂,讓多年的老顧客都差點翻了臉。我們共十二人,皆上了他的當,本打算找來小曲山說理,白賊就亂了揚州,也是那時才知道劉彖竟然是白賊……真是後悔莫及!”

何濡嘆了口氣,道:“劉彖小人,豈能信諾?大紙的造法屬於絕密,獨灑金坊一家,那時劉彖狡言惑眾,我早料到定有不可告人的瑕疵……好了,過去的不提了,要往前看,江東二十二州之地,只要我們齊心,還怕賺不到錢嗎?”

經銷商敲定,銷路不愁,灑金坊全面開工,以擴大了五倍的產量,每日都能賺取上百萬錢的利潤。坊外的道路上牛車排成了排,運到碼頭然後通過駱白衡等人手中的商隊,快速運到其他各州。

這天一早,剛濛濛亮,驚蟄帶著方斯年從晉陵回來,道:“袁家女郎確實去了,聽人說先是染了風寒,然後藥石無醫,轉成了虛勞,終日咳血而死。袁公甚是哀傷,鬚髮白了大半,憔悴之極,聽聞我是郎君派去的,執手流淚許久,說‘七郎人品貴重,三娘錯失良配,乃至有此大難,若當初締結姻緣,日日歡喜,恐尚在人間’,說完留我和斯年住下,每日招我作伴,問起郎君在錢塘種種,看得出袁公對郎君十分的讚許……”

當初退婚,袁階就有稍許的後悔,但顧慮太多,還是讓徐佑親手寫下了退婚書,可內心深處對他很是看重,兩人不成翁婿,卻惺惺相惜成了朋友,也算是異數。

“因袁公不捨,加之天寒,所以停棺的時間長了些,葬禮當日,來弔喪的幾達千人,崇壯丘隴,盛飾祭儀,備極哀榮。”

徐佑目光幽幽,似乎望穿山水,來到了晉陵城中,低聲道:“我真應該去的,去送她最後一程!”

話雖如此,可人生不如意者十有**,他終究無法前去,只能等日後有閒暇,再到墳前給袁青杞上柱香。

然後,徹底了卻這段奇妙的緣分!

蕭純對徐佑不願聽從,連蕭氏派給他的主簿都不愛搭理,卻很聽杜三省的話,大小庶務,全都要問問杜三省的意見。好在杜三省不是草包,多年縣尉,對錢塘各處無不了然於胸,安流民、捕盜賊、促耕種,民生漸漸有恢復的跡象。

錢塘既安,徐佑再回吳縣,擇良日良辰運送蘇棠的靈柩回鄉,然後於西村渡口之畔,為其造墓立碑,墓上覆六角攢尖頂亭,上題著思慕亭三字,亭柱兩側刻著:

湖山此地曾埋玉,花月其人可鑄金。

“對西湖,賞桃花,清風在左,明月於右,且好生將息。”

徐佑輕撫墓碑,虎目終於流了淚,蘇棠之死,他心中常懷愧疚,可人死不能復生,徒呼奈何?

安葬完畢,他驅散眾人,於亭子裡獨自枯坐一夜,天亮後在亭後親手種下一株松柏,飄然而去。

生生死死,不過尋常,昨日是你,今日是他,明日是我,

人有來處,自有歸處,

那麼,黃泉再見!
tanakh 發表於 2019-5-15 17:52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四十八章 道之謀,食之謀


由禾紙傾銷二十二州的同時,也受到了各州原紙坊的大力抵制。想想可以理解,奪人財路,無疑斷人生計,肯定會受到極其強烈的反彈。駱白衡設在寧州的商舖就遭到了當地官府的查封,據稱是虛報交易額,逃避本該徵收的市估商稅,扣押了五萬張大紙。

僅此一項,就損失了近五百萬錢,駱白衡也不是好欺的,四處找人疏通,可得罪的是寧州胡氏的某個子弟,人家發了話,由禾紙從今往後不得進寧州,否則的話,連駱白衡都要受牢獄之災。

駱白衡的關係網大都在揚州,只能忍了這口氣,回來告知徐佑。徐佑當即給遠在金陵的孟行春寫信,孟行春沒有遲疑,立刻曉諭寧州臥虎司,去找胡氏私底下溝通。胡氏身為望族,雖不懼司隸府,可也不願意因為這麼點小事得罪了他,查明緣由後,狠狠申斥了那個和駱白衡有競爭關係的家族子弟,退還了扣押的由禾紙,並承諾以後做買賣各憑本事,不得玩弄下作的手段。

寧州的危機解除,可其他各州也接連出了問題。有些紙坊為了對抗由禾紙,進行了大幅的降價,且僱人在市面上進行詆毀,說由禾紙難以久放,初看色澤光潔,可半年後就會變黃開裂,作書作畫更會吸墨散墨,諸如此等謠言,無一屬實,卻也極有市場,更有人拿出當初劉彖生產的那批紙作為示範,混餚視聽,愈發加深了謠言的可信度。

自古至今,商業競爭無非質量、價格、服務、輿論四種手段,揚州因為有張紫華、顧允、朱智等名人背書,由禾紙暢通無阻,深受世族門閥的喜愛。可在一些偏遠的州,交通閉塞,信息滯後,一旦被別有用心的人操控輿論,口碑砸了,很難迅速佔有市場。

有鑑於此,由禾紙要維持高端地位,不能輕易降價打價格戰,徐佑和方亢、嚴叔堅商議,提前推出了元白紙。元白紙用的是竹子,比起由禾紙需要的藤皮存在量大、易得、成本低的優點。只不過元白紙必須要用到富春縣的毛竹,徐佑先派人給朱智送信,他現在是江州刺史,不在富春,但可以給富春主管此事的人通通氣,以兩者之間的關係,應該問題不大。

恢復了士籍,一個好處就是不必再困居錢塘一隅,想去的地方,大可去得。略作收拾,沿富春江順流而下,兩岸風光秀麗,堪稱人間仙境。

徐佑和左彣、清明站在舟頭,每到一處,聽清明講解相關的典故和名人軼事,給這段旅途平添了些許悠閒自得。抵達富春時正是傍晚,夕陽灑著餘輝,竹海隨風搖曳,晚歸的漁夫唱著愜意的西曲,浣衣的女郎嘻嘻笑著結伴從青石板上走過,遠處的稻田夾著青黃的苕草,蔓延殷盛至山的那邊,如同美人撫琴,賞心悅目。

“好美的地方!”

吳縣的美,是大家閨秀;錢塘的美,是小家碧玉;而富春的美,則介於兩者之間,沒有大家的雍容,沒有小家的精緻,粗獷中不失秀氣,平凡裡自有真章。

徐佑深深的呼吸著後世裡絕對呼吸不到的新鮮空氣,置身於純生態的自然美景裡,如果要評選楚國最宜居的地方,他會給富春投一票。

朱氏佔的好地方!

碼頭處站著七個人,為首的是朱義,身高八尺,氣度非凡,跟朱智的樣貌有三分相似,卻更顯得豪邁不羈。身後跟著的是朱氏的嫡長子朱聰,還有其他幾個朱氏的重要人物。.org

“見過朱將軍!”

朱義現任鷹揚將軍,對徐佑甚是親切,挽著他的手,不讓他行大禮,笑道:“聽說你叫朱智四叔,稱呼我為將軍,未免太疏遠了吧?”

徐佑對朱義瞭解不多,只知道他為人仗義,言出必諾,在民間口碑極好,被江東遊俠兒奉為偶像級的人物。

年少時朱義遊荊州,偶然結識了一位儒生周伯戎,兩人把臂言歡,遊山玩水了三日,頗為知己相得。由於有急事離開,分手時朱義說兩年後當來拜訪周母。此後兩年間,音訊全無,到了約定的那天,周伯戎告訴其母這件事,讓她準備些酒菜。周母不信,兩年前隨口一言,荊州離揚州千里之遙,怎麼可能為了拜訪她而不計艱辛?周伯戎說朱義絕不會失信於人,果不其然,酒菜剛剛備下,朱義就敲門而至。

對這樣的人物,徐佑很是敬重!

“二叔!”

“對,這才爽快嘛!”

朱義大笑,道:“七郎,這次來富春,一定多住些時日。”說完突然眨了眨眼,道:“凌波那丫頭聽說你要來,正從永嘉郡往這邊趕來,她要我千萬留住你……哈!”

徐佑當然記得朱凌波,古靈精怪,伶牙俐齒,連顧允都說不過她,只是看朱義有些為老不尊的神色,他忽然感到頭大。

或許不該給朱智寫那封信……

對江左諸葛的心計,徐佑領教過很多次了,最好不要真的如他所想,否則的話,今趟來富春,可是自投虎口,悔之莫及。

朱氏的莊園從外面看,開放而廣闊,層層疊疊的楓葉染紅了天際,炊煙從蜿蜒起伏的屋脊冒出,猶如走在江南的畫中。

徐佑邊走邊讚歎,朱義笑道:“這是四弟的手筆,我們這些大老粗是不懂的。”進了院門,一進接一進的房舍,依山憑勢,梯次築廬,幾乎無有窮盡。沒有金銀為飾,沒有珠玉作簾,可置身其間,卻能真真切切感受到世家門閥的大氣磅礡,深厚底蘊。

朱義沒把徐佑帶至正廳,那裡是接待客人的地方,而是帶他到了後山的一處靜謐清幽的院子,上書觀滄海三字,筆走龍蛇,大氣磅礡,不知誰人所書。山泉瀑布從院子後飛流直下,幾株參天大樹直入雲霄,竹窗後搖曳著盛開的梅花,遠處是起伏的竹海,濤聲陣陣,頓時心曠神怡。

第一眼,徐佑就喜歡上這裡。

“這是我們幾兄弟平時聚會的地方,一般沒人打擾,七郎住在這,也可清閒些。”

徐佑連忙謙讓,道:“太麻煩二叔了。”

“麻煩什麼?來富春就跟回家一樣,千萬不要跟我客氣!”

朱義說的隨意,語氣裡的真誠卻讓人無法反駁。徐佑何等城府,面對朱義也頗有些感動,怪不得此人能譽滿江湖,確實非等閒之輩。

坐下說了會話,朱義主動提起竹林的事,道:“日前接到四弟的信,說到七郎需要些竹子。這東西對我們也無大用,七郎儘管拿去,至於價錢……”

徐佑道:“價錢好說,二叔儘管開口,我絕無二話!”

朱義放聲大笑,道:“七郎這話可小瞧我朱義了,從此地往下游十里,富春江西岸有萬畝竹林,今日我做主全部送與七郎!”

“萬萬不可!”徐佑婉拒道:“在商言商,我要這竹子是為了造紙盈利,既然有利,豈能白佔二叔的便宜?”

朱義臉色一沈,道:“又見外了不是……非要我讓四弟回來和你說麼?”

徐佑苦笑,穩了穩心神,起身作揖,道:“如此,佑就厚顏受了二叔的大禮!”

“好,這才是江左人人敬仰的幽夜逸光,豪爽直率,名士風度!”

說完了正事,朱義吩咐上宴,朱聰等人作陪,席間談詩論文及風月事,倒也其樂融融。朱聰端著酒杯,醉意燻燻的來到徐佑座前,問道:“微之,昨夜讀書,讀到‘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君子憂道不憂貧。’苦思冥想,不得其解,願請教?”

徐佑既有才名,又重歸士族,卻自降身份經商謀利,且不惜親自登朱門來求取竹林。何謂竹?瞻彼淇奧,綠竹猗猗,從詩經起,竹子代表著清高灑脫、遺世獨立的高潔而為世人所重,到了徐佑這裡,卻成了賴以賺錢的工具。

朱聰此問,有調侃,有詆毀,有譏嘲,也有試探!

朱義臉上含著笑,手裡的酒杯慢慢的放下,雙目炯炯,望著朱聰的背影,乍然閃過一道厲芒。

徐佑笑道:“有人為食之謀,有人為道之謀,只是不同的路而已。君子謀道,聞、見、學、行;小人謀利,餒、耕、食。竊以為各得其道,本無分別。管子雲,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子明兄,你有世族可依,不知民間疾苦,去看看錢塘乃至大半個揚州的流民,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你讓他們行聞、見、學、行的君子之道,只怕是行不通的。何況孟子雲: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君子。兩者豈有高下?說句誅心的話,若無這些謀利之輩,何來子明兄的坐享其成?”

朱聰綽號兩腳書,自然不會輕易被徐佑的銳利詞鋒所動,反駁道:“可微之既不是小人,也不是野人,而是君子。子曰: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繈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微之兄骨氣奇高,辭採華茂,若出而為官,施政以德,得到的何止這區區萬畝竹林?何至於求財逐利,甘入下寮?”

徐佑明顯感覺到朱聰的敵意,按說兩人第一次見,不至於如此劍拔弩張,應該另有緣由,搖頭失笑,道:“子明兄愛用夫子語,想來對頗有造詣。我正好昨夜船上無眠,也有疑慮請教。子曰: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該如何解?”

朱聰的臉驟然紅到了脖子。

徐佑見好就收,舉起酒杯,道:“我讀書甚少,如有得罪處,請子明莫怪!”

按說勝負已分,徐佑姿態放得極低,若是聰明人,自會找個臺階下。沒想到朱聰恨恨的甩了袍袖,回到案幾後跪坐,不與徐佑共飲。

這是羞辱,徐佑腹中冷哼,說話不再留情,道:“雲:君子學以聚之,問以辯之,寬以居之,仁以行之。子明學而聚,世人皆知,”這是暗諷他兩腳書的綽號,“問以辯,今日已見識了。可寬以居,仁以行,又寬在何處,仁在何處?”這是譏嘲他先挑釁辯論,卻毫無風度,失禮之極。

朱聰張嘴欲辯,卻發覺無論如何說不過徐佑,此子詩文堪稱獨步,沒想到經義也如此了得,今日實在大意了。

徐佑既不留情,自然宜將剩勇追窮寇,道:“荀子雲:君子之學也,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靜;端而言,蠕而動,一可以為法則。小人之學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間則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軀哉?君子之學,也就是為己之學,是讓你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而不是讓你拿著自以為是的道理去壓制別人,去炫耀,去好為人師,那不過是為人之學,流於下乘,也埋沒了你的姓氏!”

此番話不可謂不重,朱聰再也坐不住,竟不顧朱義的臉色,當場離席而去。

徐佑目送朱聰離開,轉頭對朱義道:“佑為了求竹林而來,卻無意得罪了子明兄,讓二叔夾在中間為難。明日一早,我先行告辭,隨後再向二叔和四叔負荊請罪!”

朱義搖搖頭,道:“七郎說的哪裡話?我在席間,又不是耳聾目盲,誰對誰錯,自有分辨。你且安心住下,我朱氏並非都是如此這般不知禮數的東西!”

宴席至此,已經索然無味,加上徐佑舟船勞頓,朱義命人撤了酒席,讓徐佑早點休息。

離開觀滄海,朱義回到自己的房間由婢女服侍著換了衣物,外面有人稟告“大郎來了”,嘆了口氣,道:“讓他進來!”

朱聰進了屋,低首不語。

朱義沒有搭理他,慢條斯理的凈了手面,喝了參湯,然後親手點燃熏香,等香燒半炷,突然開口道:“子明,你錯了!”

朱聰抬起頭,道:“我錯了?”

“是,你不該得罪徐佑!”朱義眼眸裡透著失望,道:“我接到消息,放下手頭的要事,不惜一日三百里趕回來,就是為了讓你和徐佑好好結交。你可倒好,藉著酒意,竟徹底得罪了他!”

朱聰猶自不服,道:“我怎麼會有意得罪?方才二叔也聽到了,我不過考究他的學識,可他口舌之利,何曾容情?再說了,區區徐氏餘孽,得罪了也無妨!”

“你啊!”朱義恨鐵不成鋼,道:“徐佑和子愚在錢塘相交莫逆,又因為凌波的緣故,子愚對徐佑頗為感激。可這並不能成為你肆意妄為的理由!明白嗎?徐佑並不是一定站在子愚那邊,他以文采名動江左,又武功盡失,更應該結交的是你這樣的文人士子,而不是子愚那樣的武痴!”

朱義越說越氣,來回踱步,道:“最重要的是,你四叔對徐佑極其的看重,這種看重甚至超出了你我的想像。依我看,如果真的還有人能夠影響你四叔的決定和想法,這個人定是徐佑。”

“啊?”

朱聰徹底呆住了。

“有些話,之前我本不想跟你說的太明白,以為以你的聰慧機敏,總能領會於心。誰成想今日竟愚不可及到這等地步?”朱義差點指著朱聰的腦袋罵了,道:“無論誰想要家主之位,我不成,三弟不成,五弟更不成,沒有你四叔的支持,等於痴心妄想。可你四叔現在明顯偏向於子愚,你要再不爭氣,我就算站在你身後,也無濟於事!”

朱聰蔫蔫的低下頭,他一來對徐佑的文名不服,二來對徐佑和朱睿的交往介懷,三來看不起徐佑的商人行徑,所以才在宴席上發難,只是怎麼也想不到,不僅難堪的敗下了陣,還造成了這麼嚴重的後果!

不過朱聰也是能屈能伸的人,立刻想到了補救的法子,道:“二叔,我明日去找徐佑請罪,此子逐利,收服他應該不難。大不了將那萬畝竹林所在的土地一併送了他,我就不信他不動心!”

“這倒是個法子!”朱義沈吟片刻,道:“明日你先別出現,我再試試他。”
tanakh 發表於 2019-5-15 17:54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四十九章 紅衣紅馬


“朱聰咄咄逼人,七郎反擊是對的,但言辭太利,恐將他得罪狠了,要小心!”清明和徐佑對面而坐,飲茶弈棋,他向來慎言,這次難得主動說話,想來對朱聰略微有些擔心。

左彣也道:“今晚我在外間住,若真遇到危險,也好殺出去!”

徐佑笑道:“你們多慮了!清談自有勝負,口舌之爭在所難免,士族間極其常見,就算朱聰心生齷齪,也不至於刀兵相見!”他頓了頓,笑容透著淡淡的冷意,道:“朱聰沒那麼大的膽子!”

一邊說話,他於中腹巧妙落子,屠盡了清明的大龍。清明苦思一會,無奈投子認輸,靜靜的道:“我觀朱聰此人,面善而心不淨,絕非大肚能容之輩,今日吃了大虧,定會想方設法報復郎君。且朱氏內部似乎有暗流湧動,危險不知藏在何處,我心中不安,還是儘早離開為上。”

“等談妥了竹林的事,我們即刻就走!”

第二日一早,朱義邀徐佑共進早膳,對朱聰昨夜的無禮表示誠心的道歉。徐佑自是謙讓幾分,說自己也有不對,要給朱聰當面致歉,朱義這才說朱聰去接朱凌波,午後才能回來。

提到朱凌波,那個丫頭狡黠可愛,甚得徐佑的好感,但由於驚蟄的緣故,還是少接觸為好。徐佑笑道:“昨夜我想了想,二叔固然好意,但我也不能太過不知禮數。這樣吧,談錢太俗,今後每月我將給貴府送來五千張元白紙。這種元白紙是灑金坊剛剛研發出來的上品好紙,比起由禾紙不遜多讓。”

“這個……”

朱義推辭幾番,見徐佑心意已決,畢竟紙墨這種算是雅物,道:“也罷,朱聰向來喜愛寫字作畫,微之的元白紙,就給了他吧!”

朱聰昨晚的算計挺好,可徐佑既然連這萬畝竹林的便宜都不佔,給了元白紙作為回饋,自然不會要竹林所在的土地,此刻提出這個,無疑自取其辱。

徐佑笑容不減,道:“好,全憑二叔做主!”

五千張元白紙,若按由禾紙的定價,那就是五十萬錢,不算厚禮,但也絕對不薄。這份禮,他送的是朱氏,經朱義這麼順手乾坤,變成了給予朱聰的私人餽贈。

好手段!

接著又商議了如何派人來接管竹林的具體事宜,徐佑起身告辭,道:“錢塘那邊諸事待定,部曲們不用心,我一日不盯著,就弄得亂糟糟的不成樣子。我這就向二叔辭行,等日後脫得開身,再來富春聆聽二叔的教誨!”

朱義極力挽留,道:“這怎麼行?七郎難得來一次,不如多留些時日。富春縣山水奇秀,最適攜妓遊玩,我已經派人去請玉蝶樓最有才情的賈玉蝶來山中獻藝,她仰慕七郎多時,你剛來就走,我怎麼給佳人交代呢?”

“實在是身不由己,下次有機會,我自當來會一會連二叔都讚歎不已的佳人。”

“可是凌波就要到了,那丫頭性子急,不見了你的人,怕是要不依我的。微之,給二叔幾分薄面,至少留待明日再走,如何?”

經過方才的一幕,徐佑敏銳的察覺到朱義在給他和朱聰之間牽線搭橋,再想想朱氏同樣有一個正當年且前途無量的朱睿,他的目的已經呼之慾出。

門閥世家的爭權奪利,徐佑現在沒興趣參與,況且朱智一日不死,這些在背後玩弄陰謀詭計的人都是跳樑小丑,不值一提。

他不站朱聰,也不站朱睿,他只站在最聰明的人身旁,比如朱智,那可是號稱當世諸葛的絕頂人物!

傻子才會和這樣的人為敵!

徐佑絲毫不為所動,堅持離開,朱義沒有辦法,客客氣氣的禮送他出府。在碼頭上了船,逆流而上,天晴無風,所以行程極慢,到了下午,才走了三十餘裡。突然聽到岸邊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左彣回頭,遠遠看到一人一馬正狂奔而來。

“是個女郎,紅衣,紅馬……”

不知是不是青鬼律的緣故,清明視力奇佳,不僅遠勝武功盡失的徐佑,連成為小宗師的左彣都比不過。

“紅衣紅馬……是朱凌波來了!”徐佑笑了笑,無奈的道:“停船,靠岸!這丫頭真是驕縱,一人出門都丟過一次了,竟還敢獨自追來!”

“徐郎君!”

人馬未至,聲卻先聞,徐佑上了岸邊,招手示意她勒馬緩行,到了近前,頓覺眼前一亮。上次見到朱凌波,她命在旦夕,氣色極差,還瞧不出來容色,今日一身通體紅裙,騎著高挑駿馬,長發沒有挽成仕女的發髻,而是隨意的披在肩後,秀眉畫的極淡,明眸閃爍,皓齒內鮮,真真是極美的少年女郎。

“徐郎君,可算追到你了!”

朱凌波翻身下馬,毫不避忌的撲上來抱住了徐佑的手臂,少女胸前的柔軟隔著薄薄的衣物,似乎能夠感覺到那勾勒的形狀。徐佑乾咳一聲,不動聲色的擺脫她的雙手,沈著臉道:“你怎麼來了,還一個人?知不知道有多危險,嗯?”

朱凌波嬌俏的吐吐舌頭,道:“我沒那麼傻了,只沿著河岸,跑兩個時辰若不見你的船,我就掉頭回去。郎君豈不知吳下阿蒙,三日不見,當刮目相看麼?”

徐佑苦笑道:“飛卿總說你牙尖嘴利,都後悔幼時教你讀書了……”

“呵,甫田兄!”朱凌波撇了撇嘴,明眸轉了轉,又是笑嘻嘻道:“你們總談起我嗎?”

徐佑有些頭疼,道:“也沒有常常,只是飛卿掛念你的身體,不知大好了麼,所以時不時的會提起。”

朱凌波的俏臉上露出幾許溫柔的神色,道:“飛卿哥哥對我最好了,從小到大,好多次我闖了禍,跑到顧府去避難,都是他陪著我……”

徐佑差點要翻白眼,小小年紀,到底闖了多少禍,以至於離家出走,還得跑到顧允那去避難?沒來得及說話,朱凌波繞著他轉了一圈,突然湊到近處,皺著好看的鼻子,道:“徐郎君,你是不是聽說我要來,所以才急匆匆的離開?”

知道躲不過這一問,徐佑早有準備,一本正經的道:“誰說的?我此來太急,家裡都沒有安排好,所以沒在府內久留。得知你要來,心想錯過了,上船時還沮喪了許久呢。”

“真的?”

徐佑從懷裡掏出一枚銅錢,放到朱凌波手裡,道:“咬一下!”

朱凌波好奇的咬了咬。

“是真的嗎?”

“嗯,我牙都疼了!”

“我的話,比這銅錢還真!”

朱凌波噗嗤一笑,眉眼彎成了月牙狀,道:“算你了!哼,我剛到府裡,聽二叔說你走了,心想著一定要去吳縣,找飛卿哥哥告你的惡狀。”

“那現在呢?”

“現在嘛……我心情好,就饒了你了!”

“那可多謝你大量!”

話音剛落,兩人都覺得有趣,又同時大笑。

徐佑前世後世都沒有妹妹,可此時此刻,卻有種多了個古靈精怪的妹妹的感覺。他看了看天色,道:“我今晚須趕回錢塘,不能多留,你也早點回去!”

“嗯!”

朱凌波清澈見底的眸子裡隱約露出不捨,一日夜數百里,從永嘉郡趕回富春,又縱馬三十里,這才和徐佑見上一面。

可寥寥數語,又到了分別的時候了!

她退後幾步,學著江東男子拱手作揖,螓首低垂,說話時輕微的顫抖,道:“微之哥哥,你千萬珍重。當初聽聞你失陷白賊手裡,我……我很擔心!可是我知道,你這樣的人,絕不會讓那些白賊困住,所以後來脫身,又助朝廷破賊,我心裡極是歡喜!”

聽著少女的喏喏軟語,徐佑下意識的想要伸手揉她的發髻,卻及時忍住了,柔聲道:“多謝你了!”

從方才的徐郎君,到這會的微之哥哥,朱凌波已將徐佑當成了和顧允一樣的存在。她永遠忘不了那次生死操於人手,孤獨無助、惶恐不安時,是眼前這個人猶如天神般的出現,將她從地獄中挽救了出來。

說不盡的感激,道不盡的崇慕,朱凌波立在岸邊,遠眺著揚帆而去的舟船,紅衣紅馬,容顏如畫,映著碧水清波,漸漸的痴了!
tanakh 發表於 2019-5-15 17:54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五十章 新任祭酒


和朱氏的對接全都交給了何濡負責,她精明能幹,很快敲定了具體流程,由朱氏找人在富春砍伐竹子,裝載船隻,運抵錢塘。再由何濡派人接收,並付給相關的砍伐、運輸等費用,可一次結清,也可分批次結算。這樣做的好處,提高了效率,減少了徐佑方的成本,也給富春的這些工匠找了可以長久賺錢的路子。

朱聰私下裡給徐佑寫過信,言辭誠懇,又不失親近,可很多時候,第一印象就決定了兩個人的關係,徐佑不可能忘記他在宴席上的無禮和傲慢,自然不會和他成為交心的朋友。

比起朱聰,朱睿就顯得可愛多了!

元白紙的工藝已經趨於純熟,符合大規模生產的條件,只是需要的童溲太多,為此灑金坊在廠坊旁邊專門建了一個大倉庫,用木桶盛放涇溲。期間還鬧出了點風波,因為掏錢收購童子尿,很多人爭搶小孩子,拉到路邊就脫褲子把尿,不知哪裡傳出的謠言,說有妖怪吃孩子,引得杜三省派了衙卒追查,結果查到了徐佑頭上。

這自然是一場鬧劇,為此徐佑讓何濡規範了收購程序,不再任何人拿來就買,而是由杜三省那個從江州過來跟著他討生活的遠房侄兒叫杜綏的接手。這個杜綏讀書不成,學武不成,遊手好閒,可人比較機靈,知道這是叔父給他發財的好機會,辦事倒很用心,手下養了四五個遊俠兒,分片包乾,挨家挨戶的登記童子的數量,約定每日未時統一上門收購,如此減少了中間環節,也讓家有童子的百姓賺到了錢,皆大歡喜。

趕在過年前,第一批元白紙上市,先在揚州引起轟動,顧陸朱張集體背書,交口稱讚,大中正張紫華揮毫寫就《紙賦》一篇,對元白紙極盡吹噓之能事,當然,潤筆費是少不了的。揚州打響了頭炮,第二炮則是金陵,滿載元白紙的大舸剛剛抵達金陵碼頭,丹陽公主安玉秀突然出現,然後一擲千金,在無數人的圍觀下,將整整一船元白紙買下,徹底燃爆了金陵門閥世族的熱情,無數訂單瘋狂的飛向明玉山。

“七郎,你給安玉秀寫信了嗎?”

何濡被訂單砸的幾乎喘不過氣,加了兩倍的人手,日夜不停工,除了保留一條由禾紙的生產線,其餘全部用來生產元白紙,還是供不應求。

安玉秀已經從冠軍公主高昇為丹陽公主,完成了縣公主到郡公主的級別跨越。封號丹陽,那可是帝都所在的郡,可以算是帝室公主裡最高的封號,安子道對其疼愛之心,無可復加。

這樣位高權重的公主,卻肯為了區區一船竹紙,不惜自降身份,親臨碼頭買下,目的無非是為了徐佑的灑金坊打名氣。所以何濡以為是徐佑暗地和安玉秀通了氣,不然她如此賣力宣傳,實在太出人意料。

徐佑搖搖頭,對安玉秀,他避之唯恐不及,怎麼會主動和她聯繫?只是不知道誰走漏了風聲,很可能是臥虎司的王復給她的密報,竟會屈尊降貴,演了這麼一齣好戲。

人情債,自古難還,可又不能拒絕別人的好意,徐佑有些無奈,卻也無可奈何!

伴隨著元白紙的大賣,永安十三年終於在大雪皚皚中沈寂在時間的長河裡,永安十四年的春日如期到來。

經過除夕夜的守歲,天剛大亮,紇奚醜奴就跑來敲徐佑的房門。昨夜她熬到一半就沈沈睡去,這會精神正好,履霜開了門,立刻蹦蹦跳跳的跑過來,隔著被子騎在他的身上,道:“小娘,起床了,起床了!”

醜奴的漢話已經說的很地道了,只是這個“小娘”始終改不過來,徐佑睜開惺忪的雙眼,道:“乖,讓我再睡會……”

醜奴那蔚藍的眼珠子轉了轉,嘻嘻一笑,鑽進被子裡,躺倒徐佑身邊,抱著他的脖子,道:“那,我陪小郎睡!”

轉瞬兩年多,紇奚醜奴已年滿十歲,或許是因為胡人的緣故,身量長開,比江東同齡女童都要來得高大窈窕。徐佑不是那些骯髒無恥的禽獸之徒,固然心無雜念,可在這個女郎十一二歲就可以成親的時代,像醜奴這樣的年紀,必須要避避嫌了。

徐佑翻身下床,給醜奴掖了掖被角,笑道:“不用了,你在這裡睡,我出去走走!”

醜奴跟著跳起,噘著嘴不依道:“小娘捉弄我!”

徐佑大笑,刮了下她的鼻子,道:“說吧,誰派你來攪我的清夢?”

“沒有誰啊,”醜奴略有些不好意思,臉紅紅的道:“是我自個想找小娘一起去逛市集……”

徐佑恍然大悟,醜奴長大了,正是貪玩的時候,大年初一,孩童們紛紛走上街頭,追逐嬉戲,樂不可支。她少年心性,便想著讓徐佑陪同一起到城裡去玩鬧,住在明玉山,雖然清淨閒適,可對小孩子而言,卻難免有些太偏僻了。

“好,我們去!”

出了院門,不用吩咐,清明幽靈般出現在徐佑的身後。醜奴學著漢人的禮儀,規規矩矩的道:“見過清明郎君!”

清明點點頭。

醜奴吐吐舌頭,不敢和清明多說話。她喜歡左彣郎君,也喜歡驚蟄郎君,何濡郎君太邋遢了,她不是很喜歡,但也不怎麼害怕,只有這位清明郎君,彷彿從地府出來的幽魂,總是透著不寒而慄的冷冽,讓人望而生畏。

三人下了山,進城的時候遇到進進出出的老百姓,無論男女老幼,都畢恭畢敬的讓開道路,請徐佑他們先行。經歷了這麼多事,徐佑在錢塘的名聲興隆之極,可以說不作第二人之想。還有那些正當妙齡的女郎紛紛圍攏道旁,爭相目睹幽夜逸光徐微之的風采,要不是現在大亂初定,物資匱乏,很可能要重演擲果盈車的故事了。

“小娘,她們……”醜奴歪著小腦袋想了想,才找到合適的表達方式,道:“她們是不是喜歡你?”

徐佑抱著她,笑道:“那你要去問她們,我怎麼知道呢?”

“好!”

醜奴跳到地上,提著裙裾往街道邊跑去,徐佑伸手抓了下,沒有抓住,喊道:“哎,回來,別真的去問……”

可是遲了,醜奴仰起頭,天真無邪的笑臉充滿了對所有人的殺傷力,對一個素衣女郎問道:“你是不是喜歡我們小娘?”

“小娘?”

醜奴轉身指著一臉無辜的徐佑,道:“就是他!”

素衣女郎露出震驚的神色,愕然道:“徐郎君怎麼……怎麼是你的小娘?”

醜奴肯定的道:“是,我從小跟著他長大的,豈會有錯?”

素衣女郎死死咬著唇,好看的眼眸裡滾動著淚滴,似乎在這一刻,她憧憬多年的愛情殘酷的死掉了。徐佑終於趕過來一把抱起醜奴,歉然道:“對不住,對不住,小女最愛胡說,你莫聽她的話!”

然後狼狽不堪的逃走,躲到拐角處,沒好氣的道:“醜奴,以後不能當著別人的面叫我小娘,知道嗎?”

“為什麼?”

“因為小娘是對女子的稱呼,我是男子,別人會誤解的!”

“好吧,小娘!”

就這樣鬧騰著逛了大半個錢塘,徐佑給醜奴買了許多甜點小吃,還鼓勵著她去和別的孩童一起玩耍打鬧。臉上洋溢的童趣,笑聲裡透著的無邪,讓人頓時忘掉那些勾心鬥角的煩惱,享受這片刻的悠閒時光。

天很冷,可人心很暖!

瘋玩一日,眼看天色將暗,徐佑帶著醜奴清明開始往回走,途徑西湖邊時,見一道人正盤膝講經,旁邊零零圍著七八人。走到近前,聽那道人振振有詞,說的無非還是天師道的那一套蠱惑人心之語,要人入道敬鬼神、祛病災、保平安。這不足為奇,奇怪的是,錢塘城裡原天師道的道觀、靖廬在白賊之亂中毀滅殆盡,已早不見這些傳道的道官了,怎麼會突然出現?

偶然之外,有著必然的道理,徐佑立刻回山,召來冬至,問起道人之事。冬至這兩個月重建了情報機構,但由於死於戰亂或失蹤不見的線人太多,剛剛成型的網絡缺了連接的支撐點,根本無法有效的運作,聽聞此事,竟毫無頭緒。

徐佑當機立斷,派冬至前往吳縣去見王復,等再回來時,終於搞清楚了前因後果。原來孫冠在萬人眼前殺了都明玉,徹底去掉了安子道的戒心,回金陵後更是收斂鋒芒,出入低調,不知經過了多少次明裡暗裡的斡旋,這才得以安然返回鶴鳴山。

之後,朝廷接連下旨,對孫冠多有撫慰,加尊號,賜御酒,賞金銀絲帛,又敕令允許天師道重建揚州治,並盡全力對付遁入暗中的無為幡花道,也就是挑起揚州大亂的罪魁禍首——六天!

所以徐佑那日看到的道人,並非無緣無故出現在錢塘,同樣在會稽、永嘉、臨海等飽受白賊涂毒的郡縣開始恢復天師道的一系列傳教儀式,意慾重振旗鼓,再現往日榮光。

“七郎,安子道後悔了!!”

“嗯?”

“安子道這十年來為了抑制天師道一門獨大,用盡心機手段,扶持本無宗強勢崛起,甚至讓竺道融成為黑衣宰相,與聞政事,決斷軍機,卻沒想到威逼太緊太急,竟為六天利用,終釀成了揚州的慘事。”何濡雙目慧光乍現,道:“現在六天由暗轉明,都明玉區區小天主,都能僭越稱帝,很明顯六天是要改朝換代,這,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

“也就是說,安子道準備改變以往的策略,不再過度打壓天師道,相反還要給予一定的扶持。這樣一來,既不會逼得天師道鋌而走險,也好讓孫冠和六天鬥個你死我活,坐收漁翁之利。”

“正是!孫冠殺了都明玉,跟六天已經結下瞭解不開是死仇,現成的刀,為何不用呢?”

徐佑嘆道:“是啊,哪怕孫冠明白安子道的用意,也只能按照這條路走下去。六天不滅,他始終寢食難安,哪怕做了安子道的刀,也只能將刀刃磨得更加鋒利!”

“咱們這位主上,近年雖然變得昏聵多疑,可帝王心術卻還是不下於人,佩服,佩服!”

兩人只聽了從王復處得來的隻言片語,就將安子道的佈局猜得清清楚楚,一旁的冬至聽的信服不已,又道:“對了,王復還說,孫冠似乎新任命了揚州治的祭酒,身份名姓都不為外界所知。”

“哦?新任祭酒?”徐佑皺起眉頭,道:“這是題中應有之意,若要重整揚州治的亂局,祭酒的人選是重中之重。卻不知是何等的人物,竟這般神秘?”

冬至低聲道:“王復隱隱透露了一點點,據傳聞此人是孫冠的小徒,還是鶴鳴山七位大祭酒之外,隱秘之極的第八位大祭酒。這次到揚州治任祭酒,是天師道百年來第一位從大祭酒的高位屈就一治祭酒的,可見孫冠對揚州治何等的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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