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寒門貴子 作者:地黃丸 (連載中)

 
tanakh 2019-4-8 20:34: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2 106211
tanakh 發表於 2019-5-15 17:55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五十一章 入道


鶴鳴山七位大祭酒,依次是范長衣、白長絕、陰長生、張長夜、李長風、韓長策、衛長安,無不是當世一等一的人物,卻從沒聽過還有第八位大祭酒,且是孫冠的小徒。

越是神秘,才越是可怕!

“你放下其他事,集中全力調查新來的這個祭酒。若有需要,和王復保持緊密溝通,所有關於此人的消息,哪怕蛛絲馬跡也不要放過。”

徐佑頓了頓,毅然道:“還有,告訴李木,這些年保持聯絡的那些原船閣的船工,可以啟用了。”

當初郭氏的船閣解散,那些訓練有素的船工被勒令歸田,起初臥虎司還嚴密監控每個人的行蹤,確保他們不再從事情報相關的工作。徐佑為了避嫌,並沒有主動招募這些人,而是派李木暗中保持著聯繫,逢年過節總會送上些錢財米糧,彼此之間的紐帶沒有徹底斷絕。經過這兩年的離亂,臥虎司應該放鬆了警惕,或者說已經忘記了這些船工的存在,是時候收服他們為己用了。

“諾!”

等冬至離開,徐佑又召來驚蟄,道:“你準備一下,明天再去金陵一趟,見到詹文君,將我的信交給她。”

驚蟄點點頭,他最近習慣了在金陵和錢塘來回奔波,道:“這次要不要帶著斯年?”

“不必了,你單身上路,速去速回。若詹文君應下了,回途轉道晉陵,去見袁階,將這封信交給他;若詹文君拒絕……”徐佑笑了笑,道:“那就不用再去晉陵,毀了這封信,回來即可!”

“諾!”

安排好一切,徐佑回到房內,獨獨留下清明,負手站在窗前,望著遠處的山色,久久無聲。清明站在他的身後,知道必然有要事商議,但徐佑不開口,他絕不會詢問。

不知過了多久,徐佑沙啞著嗓音,語氣平靜的道:“清明,時機到了!”

清明靜了片刻,道:“時機到了,可人選呢?我們只有一次機會,一旦被孫冠識破,郎君想要得到道心玄微大法,恐怕今生再無可能!”

“是啊,此事只許成功,不能失敗!”

“兩年來我們私下裡尋訪查探,卻始終找不到最合適的人選,身家清白,機敏伶俐,忠心不二,有膽有識,精通道法,還得是陌生臉孔,條件太苛刻了……”

“所以,”徐佑回過頭,輕笑道:“這件事只能我親自去做!”

清明愣住了,好一會才道:“不行!風險太大!”

“想要活命,不能不冒險。”

徐佑這些時日反覆斟酌利弊,混入天師道,接近孫冠,伺機盜取靈寶五符經,每一步都兇險萬分,交給別人並不能放心。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放手一搏。

成,固然喜,敗,那也無憾!

“跟其翼郎君商議過了嗎?”清明相信,如果還有人能夠說服徐佑,那只能是何濡。

“先別告訴其翼,此事現在只有你我兩人知道……等我先混進去,摸清楚底細再和其翼商議不遲!”

清明仍然有些猶豫,道:“請郎君三思!”

“來不及了,寧真人只給了我五年,可戰亂持續了一年多,滿打滿算還有三年時間,是死是活,只能賭一把了。”

徐佑前世裡搞金融投資,每次判斷和決策都基於龐大的數據運算和邏輯推理以及內幕消息,可有些時候卻也得咬著牙賭一把運氣,如果老天爺真不站在你這邊,人力根本無法挽回。

不過,這些話只能給清明說一說,在其他人面前,徐佑必須保持胸有成竹的淡定,否則的話,就會上下不安,自亂陣腳。

清明不再相勸,他是部曲,只需提出意見,最後做決定的永遠是郞主。徐佑主意已定,那就按照他的吩咐去做,轉身去裡間,從藏在床下的密匣裡拿出另外一張易容面具。陳蜃留下來的有且僅有的兩張面具,第一張已經在逃出錢塘的時候用過了,雖然見過那張臉的人幾乎都死絕了,可為了保險起見,還是決定動用最後這張。

為徐佑精心打理,一個時辰之後,幾乎已經看不出原來的樣貌,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易容易貌只是下品,關鍵要逐漸改變坐、臥、立、走的姿態和說話的語調節奏,尤其氣質、儀態、言辭,要符合這個人的身份和地位,才能不露破綻。”

“如果扮作從會稽遷徙來的流民,普通編戶齊民,略讀書識字。自幼崇慕天師道,精研道法,因白賊之亂,家人皆亡,孤身流落錢塘,故要入教求得心安。該如何揣摩這類人的日常舉止?”

清明訝然,道:“郎君已有安排了嗎?”

“是,這人名叫林通,家住句章縣青羊村,其父早逝,無兄弟姊妹,只有聾啞老母作伴,為人木訥寡言,幼時曾讀過幾年書,偶然接觸道典,頓開神悟,卻不曾顯露過,不為外人所知。”

“句章縣青羊村?”

清明馬上反應過來,道:“可是朱智決堤淹城時被沖沒了的村子?”

“正是!”徐佑沈聲道:“這叫死無對證,句章縣受三江水倒灌,在編齊民十不存一,青羊村和它周邊的三個村子更是整體從地面上抹去。縣衙存放的戶籍黃白冊也全部損毀不見,里長、亭長、父老、村司都死了,任誰去查,也查不出一點的破綻!”

清明嘆道:“郎君深謀遠慮,連編個出身都縝密到這等地步,我對你能成功盜出五符勁,終於多了幾分信心!”

“這倒不是我縝密,而是冬至辦事用心。去年剛從吳縣回錢塘,我就讓她派人去句章暗中查訪詳情,於數十個村子來回篩選,最後選中了青羊村。”

徐佑笑道:“除此之外,這個林通已經在錢塘落了籍,且在城東有了房子……”

“去年年末,杜三省主管流民安置事宜,落籍定是在那時辦妥的。可房子……林通身無長物,怎麼有錢買得起房子?”

“安置流民,自然不能空口白牙,說安置就安置了麼?蕭純將城內那些無主的房舍和土地賣給了士紳富商,然後在東南西北四城的偏僻處建了數百間簡陋的房舍用來安置流民。林通孤家寡人,分了一室一院的小房子,還分了郊外三畝良田,只是還沒耕種。”

清明無話可說。

徐佑目光悠遠,淡然道:“萬事俱備,只等天師道重整揚州治,現在,機會來了!”

兩日後,徐佑獨自出現在錢塘的天師道靖廬前,不像以往的香火旺盛,剛剛重建翻修的靖廬就如同冬日一般冷清。那日見過的講經道人懶洋洋的躺在胡床上,曬著太陽,捉著蝨子,百無聊賴。

“拜見道官!”徐佑屈膝跪下,雙手交疊,額頭伏地,表現的畢恭畢敬。

主持錢塘靖廬的是揚州治十籙將馬一鳴,聞聲扭過頭來,上下打量徐佑,漫不經心的道:“何事?”

“我想入道!”

“嗯?”馬一鳴翻身坐起,理了理道袍,臉上露出笑意,來錢塘這麼久,這還是第一次有人主動登門求入道的,但還是故作端莊儀態,道:“為何想入我道門?”

“我半生清苦,父母皆亡,流離失所,有家難歸,此心此身皆無可安處。那日途徑西湖,聽道官講正一盟威之法,突生明悟,願拜入我道門,終生侍奉天師!”

“聽你說話條理流暢,可讀書識字?”

“家父健在時,曾讓我讀過幾年書,粗寫得幾個字。”

馬一鳴更加高興,多收道民,算是功績,可要是收幾個識字的道民,考績時會多加點功德。他想從十籙將升為五十籙將,全靠此次在錢塘的表現,所以徐佑的出現,讓他感覺好運似乎要臨頭了。

篤信鬼神的人,最信這些玄之又玄的緣法,馬一鳴頓時放下了姿態,上前將徐佑扶起,撫鬚笑道:“好,既然你有心,我就成全了你。今日先回去,沐浴更衣,不食葷酒,不居內寢,祈禳清心,三日後再來。還有,記得帶五斗米,若無米,錢財和絲絹皆可,然後由我親授你《五千文籙》。”

五斗米教,交米登籙,徐佑豈能不知,再次拜謝,躬身退出了靖廬。

這個馬一鳴大大咧咧,心機不深,應該不難對付。跟著這樣的人入道,至少可以在初入門時,減少暴露的機會,等日後接觸到更高層次的道門中人,已經習慣了天師道的種種做法,就算追查起來,有此人為他背書,問題不大。

出了靖廬,為了保險起見,徐佑沒有回明玉山,而是到了林通的房舍。這裡位處東南角,地方偏僻荒涼,清一色的白牆青瓦的小院子,有一室、兩室、三室的區別。

徐佑的房舍在這排的最後,旁邊就有條小胡同直通城中各處,一旦有事,逃起來方便。他的隔壁,同樣是一室一院,經過院門時,吱呀呀的柴門打開,一個二十出頭的女郎端著裝滿破舊衣裳的木盆走了出來,她的樣貌尚算清秀,只是皮膚黝黑,身材倒頗為窈窕,似乎沒想到門口有人,驚嚇之下,雙腳絆倒了門檻,差點撞到徐佑身上。

“當心!”

女郎穩住身子,低垂著頭道了謝,飛快的往城外的河邊走去。徐佑搖搖頭,沒有放在心上,只是不經意的撇了一眼,隔著半開的柴門,看到院子裡坐在一個男子的背影,身穿葛衣,補丁從肩肘到腿膝,密密麻麻,在他的左腳旁,放著一根短短的竹殳。

徐佑不易察覺的皺了皺眉,腳下不停,推開自家院子的柴門,身子慢慢消失在門後。
tanakh 發表於 2019-5-15 17:55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五十二章 手書


說是院子,其實就比房屋大一點,目測長寬七八步,簡簡單單,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在西北角搭了個茅草棚子,作為生火做飯的地方。至於灶台是沒有的,需要自己動手搭建。屋裡更加簡單,兩塊木頭鋪上竹板,就是一張床,窗戶沒有糊紙,被縟需自備,天寒地凍的,很容易傷風感冒。

清明鬼魅般出現在徐佑身後,波瀾不驚,微塵不起,比最溫柔的風還要飄渺幾分。徐佑聽到他的低咳,轉頭笑道:“你的輕功又精進了不少,若是當年在晉陵時有這般的功力,我怕是躲不開你那一刺。”

清明修習的青鬼律奪天地造化,要不是被陳蟾算計,洩了元炁,傷了本源,現在應該也接近小宗師的品階了。這幾年跟在徐佑身邊,心境和感悟截然不同,加上左彣和何濡的指點切磋,一直停滯不前的修為竟隱隱有了突破的徵兆。

“郎君在想什麼?”

徐佑冷冷道:“蕭純上奏朝廷,為了安置流民動用了不少的國帑,賣房賣地的更是收入不菲,結果建成的義舍就是這樣的簡陋。其間不知貪墨了多少,揮霍了多少,若是有人到現在還沒找到謀生的活計,今冬一場大雪,就會凍死人的!”

清明對生命很漠然,生或死各安天命,匹夫之力,誰又能救得了誰?可偏偏這世上有那麼一群人,飽含憂國憂民之心,謀求治國平天下的宏偉理想,他做不到,也不理解,卻很佩服這些人的情懷和志向。

徐佑看似冷酷,該取捨時取捨,該決斷時決斷,實則胸懷寬廣,非常人可比!

“先不說別人,郎君打算如何謀生?”

徐佑盤膝坐到床上,看著清明,笑的頗為雞賊,道:“好辦,我打算去東市擺攤賣字,為人代寫家書,順帶再看陰陽風水墓葬……”

“郎君幾時學會陰陽風水的?”

徐佑大笑,道:“這不是有你嗎?”

清明點點頭,道:“好!”

徐佑拍拍他的肩頭,道:“別發愁,等閒的我應付得來,這幾年跟你學易經也不是白學的。真遇到那種難糊弄的人,再由你出面搞定他!”

不管賣字也好,算卦也罷,都是表面文章,做給馬一鳴看的,真要靠這個生活,徐佑估計自己得餓死。

清明突然壓低嗓音,道:“隔壁那個男子會武功!”

徐佑眼睛微微眯起,剛才驚鴻一瞥,也曾感覺到那男子身上有危險的氣息,道:“嗯?”

“修為不低,至少入了九品。這樣的人,本不該住在這裡。”

言外之意,此人需要徐佑格外注意,可能只是湊巧,但他的安全不能寄希望於可能。徐佑意味深長的道:“每個人都有故事,或許住在這,只是他的故事的一部分!”

第二天一早,徐佑再次來到靖廬,交上了一百四十文錢。時下米價一石二百八十文,一石十斗,五斗米也就是一百四十文。這個數不算太多,可對普通人而言絕不算少,天師道以五斗米為信,稱租米錢稅,聚斂了難以想像的驚人財富,這是孫冠的底氣,也是天師道立足於世,對抗佛門的根本。

收了錢,馬一鳴很是高興,指著正殿當中的蒲團,道:“你先在此靜跪思過,稍後我再傳度你入道。”

此時天師道的儀式比較簡單,朝禮、上章、授籙。朝禮,為朝四方之神,點燃香爐,煙霧繚繞周身,馬一鳴身穿道服,手持刻有篆籙、北斗和陰陽的太一三元符劍,依次繞東、北、西、南,禹步而行。

燒香通氣,入靜朝神,馬一鳴劍走龍蛇,口中唸唸有詞:“……萬仙會議、賜以玉丹,五藏生畢、六府宣通……長生久視、好道樂仙……”

一通吟誦之後,收劍入懷,指尖多出一張青符,就著香爐燃起火光,即將熄滅時浸入碗中,紙灰和清水混淆成污濁的顏色,端到徐佑跟前,道:“此乃開明靈符,飲了!”

不開明靈,難修道法,這是入道的第一關,徐佑心知肚明,伸手接過,毫不遲疑的喝下去。“起來吧,今日起,你就是我天師道的道民!”

道民處在天師道金字塔結構的最低端,只能算是居家修士,絕大多數的普通人傳度之後,都是屬於道民這個級別,還不是真正的道士。

徐佑跪著沒有起身,道:“昨日聽道官說要傳我《五千文籙》……”

馬一鳴笑道:“我昨日驟然遇到良才璞玉,一時情急以致口誤。《五千文籙》只有籙生才可授,你初為道民,至少需要兩年時光,才能夠升為籙生,依我看,切莫急躁……”

徐佑垂首道:“道官,我自幼敬慕天師,向道之心,日月可鑑。若道官能夠破例,願以全部家財和性命託付道門,從此忠心耿耿,永不叛教。”

馬一鳴露出為難的神色,撫鬚半響沒有做聲。徐佑心領神會,掏出囊中所有的錢財,共有一千多文,恭敬的送了過去。

馬一鳴瞟了眼厚疊疊的銅錢,嘆道:“也罷,看你一片赤誠,我教又是急需人才的時候,那就破一次例!”

“來人,上筆墨!”

片刻後,一名面貌清秀的小道人端著筆墨紙硯從後堂走了進來,馬一鳴正色道:“凡要受籙,皆須寫下出生以後所做的一切惡事,不得隱瞞編造,不得避重就輕。然後將手書投入水中,既與神明達成盟約,不能復犯,犯則身死。你,可明白?”

“弟子明白!”

這就是朝禮之後的上章,徐佑提筆立就:“弟子林通,居錢塘城東,奉道誦經於錢塘觀,上叩金容,下祈清泰,不勝誠惶誠恐。恭唯上元賜福天官紫薇神君,中元赦罪地官清虛神君,下元解厄水官扶桑神君,弟子生而有罪,曾偷盜、妄言、心不淨、對父母不敬……”

馬一鳴站在徐佑身後,越看越是驚訝,嘴巴最後都幾乎合不攏。在他的見識裡,極少能夠看到如此俊秀奇偉的書法,說不出所以然,可覺得眼前這些彷彿不是字,而是一幅幅絕美的畫,山有橫絕,水有姿態,讓人目不暇接。

其實,徐佑刻意更改了最擅長的王體的書寫習慣,經過多次調整和磨合,現在的行文更接近瘦金書,卻不到他正常水準的一半。

也就是說,字還算不錯,可遠遠稱不了上品。馬一鳴區區十籙將,文不成武不就,眼光極其有限,所以被徐佑表現出來的這半吊子水平給徹底震住了,心下更是高興萬分,這樣的人才,竟被他收入麾下,今後不管如何高昇,也得尊稱他一聲度師!

“……雲篆太虛,浩劫之初,乍遐乍爾,或沈或浮,按筆乃書,以演洞章,昭昭其有,冥冥其無,弟子瞻天仰聖,謹表以聞。”

手書完成,交給那名小道人,走到靖廬外,投入門前流過的河水當中,須臾間衝進錢塘江,不知喂了魚鱉,還是真的上達了天庭。

“真是好字,好字!”

馬一鳴狠狠將徐佑誇耀了一番,挽著他的手來到座前,形態更見親切,道:“凡道民未受籙時,無所呼召,受籙之後,動靜呼神。本教法籙,上可以動天地,下可以撼山川,明可以役龍虎,幽可以攝鬼神,功可以起朽骸,修可以脫生死,大可以臻邦家,小可以卻災禍。故而從不輕授,今念你心誠,特許於五日後,於觀中開壇授予《五千文籙》。且好生記著,你要齎一銅環,並備下諸贄幣,五日後再來。”

齎,也就是送人東西;所謂贄幣,就是禮品。徐佑心中腹誹,這個馬道人貪得無厭,剛剛得了千文錢,竟還圖謀拜師的禮物。不過貪財就好,若真遇到無慾無求的聖人,徐佑的大計更不好實施。

“諾!弟子先行告退,五日後再來拜見度師!”

未曾授籙,還做不得度師,可徐佑叫的自然,馬一鳴應的坦蕩,由此可見,兩人一拍即合,各取所需,大家心照不宣,都是聰明人。

tanakh 發表於 2019-5-15 17:56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五十三章 授籙


“銅環?”履霜奇道:“小郎要銅環做什麼?”

徐佑笑道:“把玩!”

履霜一頭霧水,卻還是按照徐佑的吩咐找工匠打了個手腕粗細的銅環。徐佑拿著給清明看,清明差點翻白眼,道:“郎君,所謂銅環,不是真的銅,需要含有金……”

“啊?”

徐佑真的嚇了一跳,不是重生到這個時代,根本不知道金銀作為貴金屬的匱乏和重要性,連他立了那麼大的功勞,皇帝賞賜也不過金十斤而已。

現在只是授個籙,竟然銅環裡要含金?

“馬一鳴這麼大胃口?”

“入道五斗米,授籙半兩金,所以道民數百萬計,可得以授籙成為籙生的,少之又少。”清明的師父陳蟾曾經化名曹谷混入天師道,升至一治祭酒的高位,他跟隨陳蟾多年,對天師道的種種門路十分熟悉,道:“馬一鳴還算對郎君不錯,只說銅環,意思多少加一點金即可。有些度師傳度的時候,直接要的是純金環,那才叫大胃口!”

徐佑這時才明白馬一鳴說“籙不輕授”的真正意義,苦笑道:“早知先問了你……好吧,加點金就加一點,金黃涂看起來亮目、氣派!”

金黃涂就是鍍金,鍍金一詞出自唐代,唐以前,從漢至晉到南北朝,皆稱金黃涂。也就是用水銀融化金子,合成金汞劑,塗抹在銅器表面,然後加熱使水銀蒸發,金子附著在銅器上不會脫落。

這個技術戰國時就有了,兩漢時發展到了高峰,到了現在已經極其成熟,表面上光滑如鏡,沒有瑕疵和破綻,完全看不出是鍍金,除非上手感知重量不同。

皇帝御賜的金子不能動,明玉山以前的金器被司隸府搜刮一空,尤其郭勉的金旌船,那面純金打造的帆可是讓人垂涎三尺,靜苑之前也多是存的錢帛,很少見到金銀。其他的人,除了履霜有點體己,左彣何濡他們跟著徐佑時一個比一個窮的叮噹響,盤算一週,竟然找不到金子來涂這銅環。

無奈只好找到杜三省,以略高於市價的銅錢托他兌換了一兩黃金,取了三錢薄薄的鍍了一層,就這樣這枚銅環的成本已經接近五千文。

所以入道者眾,可成為籙生的少之又少。一方面是因為大眾都有向道之心,卻無真正做道士的志向;另一方面,就是因為需要交納的法信實在太貴了,超出很多人的承受能力。

徐佑不是心疼錢,而是頭疼怎麼解釋這五千文的來歷,他扮演的林通可是無家可歸的流民,短短五日,搞來五千文,無疑是天方夜譚。

“錢塘失陷,很多士族被族滅,總會有些地方藏著沒被白賊搜刮去的錢物,郎君偶然入室,發現點意外之財,也在情理之中。”

清明出的好主意,徐佑照本宣科,將銅環和五百文贄幣送給了馬一鳴。馬一鳴摩挲了片刻,露出滿意的笑容,對徐佑的解釋沒有起疑。因為這段時日不僅僅他一個人發了這筆小財,靖廬的小道士前幾天也從一片廢墟裡挖到了一枚價值幾百文的香爐。,其他的更是時有耳聞。

上天總會給某些人好運,可只有好運是遠遠不夠的,這不,林通的錢,還不是到了他的手裡?

馬一鳴乾咳幾聲,站了起來,道:“隨我來!”

錢塘觀共前後三進,一進是正殿,二進是真仙殿,殿前立有壇,即為傳籙壇。此時的天師道沒有經過改革和重塑,各項規章制度不夠嚴謹,甚至可以說稀鬆平常,連傳籙這樣的頭等大事,馬一鳴一個十籙將都可以自主進行,哪裡像後世,傳籙之功牢牢的被龍虎山天師府掌握在一姓手裡,誰也不能染指!

傳籙壇分三階,象徵三天三界;立四柱,謂天地日月;設八門十方,為斗宿星君;上五供,喻四季五行。

這五供跟民間獻祭完全不同,由牲牷血食改為五穀蔬果精珍,天師道嚴禁以牛羊豬等牲畜的血食祭天,講究的是清約之道。

馬一鳴鄭重的換上法服,端坐壇上,開始對徐佑宣講《五千文籙》,足足一個時辰才宣講完畢,然後問道:“此為籙文,可謹記於心?”

“弟子愚鈍,尚未完全記下!”

“無妨,日後只要勤加吟誦,自會明瞭。林通,你上前來!”

徐佑遵命行事。

“誡為淵,道猶水,人猶魚,人離道則死,道離誡則散。不行戒者,呼之不至,破戒之人,吏兵遠身。所以授籙之後,當傳你《道戒十律》!”

“諾!”

馬一鳴擎出法劍,劍指徐佑額頭,厲聲道:“十律:競行忠孝,可能持否?”

“能持!”

“十律:守中和,可能持否?”

“能持!”

“十律:喜怒悉去,可能持否?”

“能持!”

“十律:不為式過,可能持否?”

“能持!”

……

競行忠孝;守中和;喜怒悉去;不為式過;誡知止足;與不謝、奪不恨;勿貪寶貨;勿逞欲宣淫;寧施於人、勿受人施;道重繼祠。

此為道戒十律!

每一律都言簡意賅,可仔細回味,又妙處無窮,徐佑俯首道:“弟子皆能持!”

馬一鳴將銅環放於地上,揮劍剖開兩段,一半納入懷中,一半遞給徐佑,撫鬚而笑,道:“此為師徒之約,從今而後,你我在道門裡一脈相承,禍福與共。”

各懷其半,雲以為約,徐佑來時已經聽清明仔細說過,並不覺得驚訝,收了半段銅環,恭恭敬敬的道:“度師!”

一脈相承是真,禍福與共卻未必,享福的時候師父在前,徒弟在後,患難的時候,徒弟總是揹黑鍋的那個,師父怕早跑的影子都看不見了。

馬一鳴撫鬚長笑,道:“來來來,快起身!”他扶著徐佑雙手,越看越是滿意,高聲道:“來人,上法服!”

法者,洗垢去塵,息欲靜志,專念玄宗,十善為業,行止合道,三界所崇,以正除邪,故謂為法。服者,伏也福也,伏從正理,致延福祥,濟度身神,故謂為服。

法服又叫無衣之衣,是天師道重要的法器,只有成為籙生,才會授予最低階的法服。還是那個清秀的小道士,端了準備好的衣物出來,悄無聲息的幫著穿好,對徐佑莞爾一笑,低頭退了出去。

道巾道袍,冠簪法衣,一應俱全,徐佑左看右看,心裡有些想笑,突然覺得沐猴而冠用在此時再合適不過。

“這是五千籙文正本,蓋有陽平治都功印,需要時時緘而佩之。我教中弟子,只有得授法籙,才能名登天曹,才有道位神職,你要珍惜這份機緣,不可懶惰隨性,有負道真!”

“諾,度師教誨,銘記於心。”

緘,束物之繩。薄薄的五千籙文為素書,細線束之,可放入囊裡,也可掛在法服之上,以彰顯身份。

“今後,你是打算住在觀裡,還是……”

“我正要向度師稟明,東城的住處,若是不去住,怕縣衙要收回。那裡雖然簡陋,可畢竟也是個容身處,沒了實在可惜……還有,籙生按例沒有俸錢,我又不能讓度師白養,所以打算仍操舊業,到街上賣字餬口,但每日都來給度師請安,聆聽教誨,修習道法!”

馬一鳴沈吟片刻,道:“也罷,就如你所言。”

終於搞定了授籙這最難的一關,徐佑搖身一變,成了天師道在命籍、在籙冊的道士,為日後在道門的呼風喚雨邁出了第一步。

儀式結束,接下來師徒交心,回到正殿,馬一鳴嘆道:“通兒,你從入道開始,接連奉上贄臂,心中可有怨言?是不是覺得為師貪財?”

徐佑被他這聲“通兒”叫的渾身不自在,忙道:“弟子絕不敢有此心……”

“你有此心,也是人之常情。”馬一鳴道:“道由心得,心以道通,誠至感神,神明降接,是以道盛時,古人求心,末法時,世人求財。古人非心不度,末法非財不仙。譬如世人,欲求佳偶,良寶珍物,予取予求,心之所愛,豈計寶貨?佳偶不過暫時賞心悅目,尚竭盡所能,況乎真道,怎能不貴?”

徐佑前世裡讀西遊,如來也有經不輕授的說辭,其實道理很簡單,錢能通神,沒有錢,怎麼修仙得道?

“世人惜財,不肯尊師重道,乃將神仙為虛說,長壽為自然,真真可笑。而聖人善勸方便,質求其心,或七寶告靈,或六誓傳道,殫精竭慮,無有私念。是以學道之人,欲從師處受籙,必須備法信前往,並不是度師貪財,而是通過舍財,可以考驗求道之人是否心誠。”

馬一鳴笑道:“我既有意度你入道,所以才把金環說成銅環。你卻耿直的很,不偷奸耍滑,仍然賫我金黃涂,此心可謂之誠!”

徐佑恍然,怪不得今天一帆風順,原來馬一鳴在這挖了個坑。要不是清明深知天師道的這些小貓膩,恐怕真的要栽個跟頭。

“弟子入道前說過,願以身家性命付於道門,說到必然做到!”

“好孩子,好孩子!”

馬一鳴老懷大慰,道:“今日為師要給人祛病,你若無事,隨我一起吧,也好瞧瞧為師的道法如何!”

徐佑應了,究竟是誰人能讓馬一鳴親自上門看病,想來非富即貴,念及此,倒有幾分好奇。
tanakh 發表於 2019-5-15 17:56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五十四章 借飯


回到東城的住處,將法服和籙文放好,空氣中突然傳來一陣陣香氣,徐佑在靖廬忙活了整個上午,這會飢腸轆轆,鼻子抽動著就來到院子裡,隔壁冒著裊裊炊煙,似乎能聽到鍋鏟翻動的聲音。

好香!

徐佑堅信,做飯這種事是需要天賦的,同樣的食材,大廚和普通人做出來的效果完全不同。就像現在,僅僅聞著香氣,口水真的要流出來了。

重生到這個時代,除了在義興過了幾天苦日子,自晉陵開始就再沒有為吃穿發過愁了,平時吃的喝的不說奢侈,至少也達到了普通士族的水準,偶爾還有方繡娘的美味佳餚過過癮。但跟此刻的香比起來,都略有些不如。

或許是餓了……

徐佑想了想,如果長久住下去,有必要瞭解下鄰居的底細,雖說是敵人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但有備無患,小心點總是沒錯的。

“咚咚咚!”

徐佑喊道:“有人嗎?”

院子裡響起男子沈重又急促的腳步聲,院門猛然拉開,怒斥道:“狗才,再敢糾纏不休,小心我取你的性命!”

他竹殳在手,身形魁梧高大,徐佑呼吸驟然一窒,彷彿門前一座大山撲面而來,故作驚慌的退後兩步,道:“郎君莫惱,我不是壞人!”

男子濃眉大眼,國字臉方方正正,身上密密麻麻的破舊補丁也掩蓋不了面相的儀表堂堂,渾身正氣,看到面前站著的徐佑,愣了愣神,左右四顧,沒見到別人,皺眉道:“你是誰?”

徐佑指指旁邊的院子,道:“我就住在隔壁,跟郎君算是近鄰……”

男子收了手中竹殳,歉然道:“對不住,我還以為是那些白日裡滋事的遊俠兒……”

徐佑笑道:“我手無縛雞之力,從來只有被欺負的,絕沒有鬧過事。你要真的一殳砸過來,我得半天爬不起來。”

聽徐佑調侃,男子更加不好意思,忙不迭的道歉。徐佑趁機說道:“我一人獨居,還沒來得及生火搭灶,這會腹中實在飢餓難忍,不知可否藉口飯吃?當然,我會如數奉上飯錢,不是白吃白喝……”

男子側過身子,笑的憨厚,道:“一口白飯,收什麼錢,儘管吃就是了。”

“夜來,來客人了!”

夜來,好名字,只是不知道姓什麼?

還是上次見過的那個女郎,應聲從房子裡出來,穿著素樸衣裙,看到徐佑顯然認得,微微施禮後又退回了房內。

“她不愛多話,郎君不要見怪!來,快請坐。”

在院子裡的石凳上坐下,天氣寒冷,屁股上傳來陣陣寒意,可瞧這男子卻大馬金刀,安之如怡,清明說他修為不低,自是不會有錯。

“鄙人林通,原是會稽句章人,彼時白賊亂起,無奈離家流落錢塘,僥倖留得性命,現在東市賣字為生。”

徐佑自報家門,先打消男子的疑慮,也為套他的話。男子道:“我叫沙三青,荊州人,家裡沒什麼人了,早年跟著跑船的行主作護航的部曲,後來厭倦了海上顛簸,就留在錢塘。”

“錢塘佳麗地,沙兄原來和我一般,都被這裡的山水給迷住了。”

沙三青搖頭道:“我不像林兄弟是讀書人,好山好水可活,窮山惡水也可活,沒什麼挑剔的。之所以留在錢塘,只因為這裡是賤內的家。雖然她也沒有了親人,但錢塘畢竟還是生養之地……”

說話間,女郎從房內出來,端著洗乾淨的碗筷,走到西北角的茅草棚子下,盛了兩碗熱氣騰騰的餺飥走了過來。一碗先放在徐佑面前,再將另一碗遞給沙三青,然後低頭離開。

餺飥的做法比較考究,先要用細絹篩面,再以肉汁調拌,然後以手揉搓成薄薄的面片,下鍋煮時,撕成二寸一斷,出鍋後光潔白膩如雪,煞是好看。

徐佑聞著撲鼻而來的香氣,比起方才在隔壁更加的動人,腹內竟忍不住發出了咕咕的響聲。

沙三青道:“看來林兄弟餓的狠了,來來來,不要客氣,嘗嘗內人的手藝!”

徐佑端起碗,笑道:“那我就不客氣了,吃相難看,別壞了沙兄的胃口。”

說著嘗了一口,薄如韭葉,真真的滑美殊常,他讚不絕口,三下五除二,就將一碗水煮麵扒拉了乾淨。

沙三青哈哈大笑,將自己面前沒有動過的那碗又推了過來,道:“再來一碗!”

這樣的小碗,徐佑確實沒有吃飽,但也不好意思再吃,道:“那怎麼成?我是借食的惡客,豈有連主人的飯都吃的道理?”

“無妨,鍋裡還有許多,等下我再盛就是。再說了,我一兩日不吃飯沒什麼大礙,倒是林兄弟你身子板弱,這鬼天越來越冷,多吃點才好禦寒,我們這樣的人,得了病可不是鬧著玩的。”

如何在短時間內和陌生人混的熟稔,徐佑深知其中的分寸,撓了撓後腦勺,道:“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哧溜再吃一碗,徐佑摸著肚子,以手擊桌,叫嚷道:“上風炊之,五里聞香。不是今日厚著臉皮,怎能知道世間還有這等的美味珍饈?”

見徐佑吃的如此盡興,沙三青顯得十分開懷,道:“林兄弟若不嫌棄,每日儘管來這邊吃喝。”

上次見到那女郎捧著滿盆的髒衣,想必是幫人洗浣賺點辛苦錢,沙三青身上的補丁更說明他們日子過的艱辛無比,可此人大度豪爽,沒有絲毫扭捏作態,讓人一見心折。

“那樣我可真的成惡客了……不過今日再來一碗,沙兄不會介意吧?”

“哎,林兄弟,你聽我說……”

徐佑不等沙三青拒絕,端起碗走到灶台邊,鍋裡只剩寡水,哪裡還有多餘的餺飥?

其實這在徐佑的意料當中,餺飥如此費時費力,又需要昂貴的肉汁,以他們的財力根本不可能經常食用,更不可能做的太多,所以只做了兩碗,卻全部進了他的腹內。

徐佑默然放下碗,走到沙三青面前,一揖到地,然後不發一言,掉頭出門而去。

那女郎從房內出來,倚著木門,道:“我說如何?阿郎赤誠對人,卻還比不過一碗餺飥。今日你生辰,我才去李大娘家裡討了點肉汁做餺飥,沒想到這人連吃兩碗,尚不知足,結果一怒而去。呵,世間讀書人,皆豬狗不如之徒……”

沙三青道:“你啊,不要對讀書人心存偏見。我看這位林郎君心底良善,性情灑脫,不像是無義的人!”

“是麼?阿郎可敢跟我打個賭?”

沙三青苦笑道:“又來?賭什麼?”

女郎明眸流波,莞爾一笑,竟綻放出無盡的風情和嫵媚,若不是膚色黝黑,幾乎可以想見是多麼的勾魂攝魄。

過了半個時辰,徐佑再次登門,這次不是空手,而是手提著五斤的豬肉、一條魚和一壺酒,放在剛才吃飯的石桌上。

沙三青臉色陰沈,道:“林兄弟這是做什麼,可是瞧不起我嗎?”

徐佑笑道:“沙兄千萬別想多了,這可不是白送你的。我剛才吃了阿嫂的餺飥,已經再吃不下別處的羹食了。所以這些東西先存放你這,權當我過來借飯吃的用度。”

沙三青容色稍霽,道:“這些你拿回去,該吃飯時過來吃就是了,但凡有我口稀粥,絕不會讓林兄弟餓著肚子。”

徐佑嘻嘻笑著,湊了過去,低聲道:“我說句心裡話,沙兄莫要生氣。今日這餺飥,你們怕也是偶爾才能吃到。我這人別無所好,最愛美食,天天跟著沙兄吃稀粥可不成。”

沙三青又不是傻子,知道徐佑這般說,只是為了讓他收下這些禮物。他性子豪爽大方,不在意身外財物,既然徐佑有心,樂得結識這樣的朋友,道:“好吧,東西留下,等你過來吃飯時再讓夜來好好處置。”

“行!”徐佑晃了晃壺中酒,道:“不過,剛溫好的酒等不得,麻煩阿嫂做條魚,我陪沙兄飲了這壺酒。”

此時風氣,無論南北,盡皆好酒,沙三青同樣嗜杯中物,也多日沒有飲酒了,看著酒壺,饞蟲直往上冒,扭頭喊道:“夜來,這條魚拿去做了,我和林兄弟好好喝一杯。”

魚肉做好,香氣如故,徐佑和沙三青推杯換盞,一個孔武壯漢,一個瘦弱書生,言談卻頗為投契。徐佑少飲酒,魚肉更是一筷未動。沙三青喝酒多,魚只吃了少半。

一壺酒盡,天光已晚,徐佑告辭而出。沙三青喚出女郎,道:“餓了吧?盤中還有魚,先吃些填腹。”

“別人吃剩的東西,我才不吃呢……”

沙三青眼光裡透著疼愛,道:“我又不是不知道你素來愛潔……這條魚林兄弟一下未動,他的心思我很明白,午時吃了你我的餺飥,怕我餓,也怕你餓,所以藉著喝酒的名頭,給你我做的這條魚。”

“啊?”女郎歪著頭,道:“這樣說來,這個林通倒不是那些涼薄的讀書人……”

沙三青笑道:“所以,你輸了!”

“輸了就輸了,你能拿我怎麼樣?”

女郎似嬌含怯,脆生生的白了沙三青一眼。沙三青彷彿又回到了昔日落魄江湖,身染沈痾,正是人生最無依無靠的低谷時,同樣是這個女子,如同天上明月,打著油紙傘,從風雨中走來,遮住了澆淋著身子的雨線,俯下頭,嫣然一笑,照亮了他的世界。
tanakh 發表於 2019-5-15 17:57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五十五章 祛病


“試出來底細了嗎?”

清明照例神出鬼沒的出現在房間內,或者說他一直在時刻保護著徐佑的安全,從不曾遠離。徐佑伸個懶腰,靠坐在床頭,道:“就像我之前跟你說的,這兩位應該都是有故事的人。那女郎禮數週到,雖然刻意的掩飾,可多年的習慣依然可以看出是個極其講究生活細節的大家閨秀,碗筷洗的不染塵埃,簡陋的房舍打理的井井有條,進退舉止絕不是普通的農家女兒。至於沙三青,我覺得是假名字……”

“就跟郎君的林通一樣假麼?”

難得清明主動說句笑話,徐佑很捧場的哈哈大笑,道:“對,跟林通一樣假。此人會武,且修為不低,聽其言談,不卑不亢,觀其精氣,內斂通神,要麼見過大世面,要麼曾是個大人物。”

“如此,”清明道:“要不要想辦法把他們逼走?”

“逼走他們?”徐佑搖搖頭,道:“正因為有故事,所以才最安全。他們肯定不想被人認出來,那就會低調,不張揚,也不惹事,這樣的人做鄰居,再好不過!”

放下鄰居的八卦,徐佑問道:“你跟家裡人怎麼說的?”

“我跟何郎君說你今晚留宿縣衙,蕭純拉著不放,脫不開身。”

“既然授籙已定,此事再無後悔的餘地,明天跟馬一鳴出診回來,就可以跟其翼言明瞭。”

一夜無話,徐佑睡的極其安心,清明徹夜盤腿坐在旁邊地上,以他的境界,入定修行,其實比睡眠更加的舒服和自然。

天亮之後,徐佑先到靖廬和馬一鳴回合,然後一起上了牛車,緩慢的穿過數條街道,在一座新修葺的府邸前停下。

“這是楊幸楊使君的府上,他曾任上縣明府,前不久以中書侍郎的高位乞骸骨榮歸,卻不知怎的染了風寒,咳嗽不止,數月難愈,於是派人求到了觀裡,邀我來瞧一瞧。”

徐佑聽的真切,這個姓楊的畢生仕途止步於縣令,最後退休時加了個中書侍郎的虛銜,可以說碌碌無為,平庸之至。可在馬一鳴看來卻是難得的顯貴,病重時求上門來,足以彰顯他的道法高深,美名在外。

地位決定視野,視野決定高度,站在井下的人,永遠不知道井外的世界有多大,徐佑奉承道:“算他今世有福報,若不是度師來錢塘傳道,這病怕無人可醫。”

馬一鳴撫鬚微笑,下了牛車,自有等候著的奴僕引著兩人進去。在臥室裡見到楊幸,鬚髮皆白,臉色枯黃,氣虛乾咳,頗為痛苦。

徐佑置好香爐,擺正壇案,燃上白茅香,馬一鳴身穿法服,手持符劍,腳下步罡七星,口中念道:“青陽虛映,耀日回靈。神虎闢邪,飛天流鈴。摧奸滅試,萬魔束形。九微回道,八威攝精。千真校錄,三元蕩清。左嘯中黃,右策六丁。七轉八合,周旋天經。聖化巍巍,大道興行。”

在房間內來回行走,然後收劍於懷,手捏法訣,於楊幸額頭、眼鼻、胸腹連點,又道:“按如詞言,誠情丹切。弟子楊幸以吉凶倚伏,寒暑推遷,否泰不常,災纏是懼,敢憑慈訓,爰備齋壇,願此香菸,騰空徑上,供養無上至真道寶,祛病消災,歸流其身,六氣安和,百關調順。”

言畢,站在壇案前,徐佑鋪好朱書黃紙,所謂一點靈光即是符,馬一鳴右手執筆,左手成紫薇飲,默誦揮毫立就,藉著白茅香點起火光,燒成灰燼後放入淨水鉢裡事先準備好的法水裡,命人伺候楊幸服下。

效果立竿見影,片刻之間,楊幸既不咳嗽,臉色也從蒼白轉為紅潤,一旁候著的家眷自然感恩戴德,對馬一鳴極盡奉承之能事,並送上了三十石米、十匹絹和五千文錢。

從楊府出來,徐佑讚道:“度師的道法,果然神乎其技。”

馬一鳴笑道:“算不得多大的神通,以符祛病,主要有三局:一為行咒,二為行符,三為行法。咒在口,法在心,而符在信。符者,信也。以我之神,合彼之神。以我之氣,合彼之氣。神氣無形,而形於符。信道誠者,自然符到而病除,若飲後無效,那是己心不誠,就算神君臨世,也難治了!”

徐佑心中冷笑,自古到今,所有教派皆以治病去疾來籠絡人心,其實真正起到作用的,還是靠著個人精良無比的醫術。而所謂符籙,只是附著在醫術上的包裝品,以此來達到神化個人,乃至神化教派的目的。

今日起作用的不是那道符,而是溶解在淨水鉢裡的藥,外加心理暗示,營造出馬一鳴的道法玄妙的假象。

但不管怎樣,世人就吃這一套,所以同樣的路數千年不絕,始終未曾絕跡。

信我者,則靈!

徐佑一直認為,這句話其實才是詭辯論裡真正的巔峰。

回到靖廬,馬一鳴說有些乏累,自去休息,讓那個清秀小道士先教徐佑誦五千文籙。經過這幾天的相處,徐佑知道這小道士名叫苦泉,是馬一鳴親傳弟子,也是徐佑之前唯一的一個。他年方十六,從六歲就跟著馬一鳴長大,不過去年才得傳五千文籙,成為真正的道士。

“師兄!”

徐佑年長兩歲,卻還得老老實實的叫師兄。苦泉笑起來很像女子,清秀中透著羞澀,雖然少言寡語,但對徐佑很親切,印象應該不錯。

“嗯,你隨我來。”

三進的院子裡有靖室,道民懺悔贖罪的地方,苦泉將徐佑關進裡面,道:“你安坐誦經,一個時辰後我再來。”

徐佑既來之則安之,靖室裡別無他物,只有一塊破破爛爛的蒲團,應該是被人跪爛的。他不知道靖室有沒有暗洞可以觀察,所以做戲做全套,認認真真的跪在蒲團上,神態安詳又虔誠,默誦五千文籙。

道典可安神定心,徐佑初始還有點煩躁,慢慢的沈浸到物我兩忘的境界,一字字一句句在腦海裡清晰的浮現,似乎在某個玄之又玄的瞬間,觸摸到了道生萬物的無上至境。

吱呀!

靖室的門打開,徐佑猛然驚醒,回頭望去,苦泉臉上含笑,道:“師尊說你有道心,果不其然,這才幾日,就能入定還虛,遠勝我等!”

徐佑忙起身行稽首禮,道:“師兄謬讚,我初入道門,不通道法,就知道胡亂吟誦而已,哪裡談得上道心?”

苦泉走到他身側,柔聲道:“師尊不在,你不必這般小心翼翼。道門不講虛禮,率真自然,任性而為,這才合著金丹大道的宗旨。”

“是,謹聽師兄教誨!”

苦泉笑了笑,盤腿坐了下來,示意徐佑也坐下,雙眸盯著他的臉,好一會才突然說道:“林師弟,我總感覺你像是另外一個人……”

徐佑沒有絲毫的慌亂,臉上露出茫然的神色,道:“師兄說的什麼,我不明白!”

“就是說……怎麼形容呢,你對師尊畢恭畢敬,絕無一絲可挑剔的地方,可我感覺其實你並沒有把師尊放在心裡,反倒像是高高在上的貴人,俯視甚至鄙夷的看著這錢塘觀裡的一切……”

徐佑恍然大悟,慚愧的低下頭,道:“師兄慧眼,我原來讀書識字,常以治國平天下為己任,別說一縣明府,就是一郡使君,也全都不曾放在眼裡。天大地大,以孔聖第一,孟聖第二,而我位列第三。後來因家世卑賤斷了仕途,又不通庶務,難被徵辟,這才知道天下之能人輩出,我這點微末本領,哪裡排得上名位?志大才疏,正是為我輩而設。”

他越說越是羞慚,幾乎無以自處,道:“可儘管如此,長年的陋習仍如跗骨之蛆,時不時的玷污我的內心,且形之於外,惡臭難聞。師兄,今後仰仗你多加鞭策,爭取早日讓我拋開這些俗念,孕育真正的道心。”

這番解釋合情合理,且剖析自我異常深刻,可以說推心置腹,無話不談。苦泉大為震動,正要說話撫慰,外面響起馬一鳴的聲音:“好,歷來識人易,識己難,你有此見識,何愁道心不成?”

“師尊!”

“度師!”

馬一鳴大笑著扶起徐佑,道:“通兒快快起來,過兩日我要回林屋山面見祭酒,彙報這數月在錢塘傳道的具體詳情。本想著你剛入道不久,須多歷練些時日,然後再帶你去拜謁祭酒,順便看看左神幽虛洞天的清幽壯麗。現在看來,你向道之心堅不可破,去林屋山長長見識,也好讓你對道門的神通廣大有個切身的體悟。”

徐佑混入錢塘靖廬,終究是為了有朝一日登上林屋山,得到揚州治新任祭酒的賞識,才好繼續推進他的計畫。

只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樣快!

“多謝度師賞識……只是,”徐佑看了眼苦泉,道:“我剛入道,不知禮儀,貿然前去,若惹出事端,恐連累了度師……還是讓苦泉師兄去吧!”

苦泉笑道:“我亦是從林屋山下來的,對山中一草一木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你不必好心推讓,聽師尊的便是。”

徐佑心中一動,他對馬一鳴知之甚少,原來竟是從林屋山下派而來錢塘,此人雖是十籙將,可說不定在揚州治還有些靠山,倒是意外之喜。

“那,謹遵度師法令!”
tanakh 發表於 2019-5-16 22:13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五十六章 可憐


回到明玉山,稍作休息,履霜來說一事,佃戶裡有個叫計青禾的騷擾別人家的妻子,被當場抓住暴打昏迷,受傷頗重,左手和右腿骨折,眼角口鼻都淤腫滲血,問該如何處置。

徐佑皺眉道:“這還用問?當眾常鞭十下,送到縣衙交給杜三省,依律法辦。”

履霜猶豫了下,低聲道:“計青禾醒來後一直喊著冤枉,還說了些奇奇怪怪的話,我恐怕其中另有內情……”

“嗯?”

徐佑剛換了衣服,淨了手,正欲提筆練字,他冒充林通所用的那種書法還不純熟,偶爾會連帶出王書的筆韻,頭也不抬,道:“其翼呢?讓他去處理。”

“其翼郎君午後和風虎郎君飲了酒,這會剛沈沈睡去。小郎你也知道,其翼郎君睡覺的時候,我們從不敢打擾的。”

“好吧!”

何濡起床氣很嚴重,等閒沒人敢招惹。徐佑只好打消練字的念頭,無奈道:“清明,不累的話,和我一道去看看被騷擾的那戶人家?”

清明出現在門口,道:“諾!”

天色已晚,履霜提著氣死風燈走在前面,來到佃戶們居住的地方,這裡依山就勢,連著幾十個院子,房間眾多,是以前郭氏的下人們的居所。

週彭正在慌忙跪下,徐佑伸手扶起,道:“說過多少次了,我府內不必下跪,快起來。”

週彭五十出頭,身子骨卻極硬朗,跪在地上不肯起來,說話聲如洪鐘,中氣十足,道:“郞主,都是小老兒無能,讓他們鬧出這樣的醜事,我甘願受責罰……”

“你身為佃戶的行首,卻治下不嚴,自然要受責罰。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將事情經過仔細給我說一遍。”

“焦七,富氏,你們出來,那計青禾怎麼胡來的,一五一十的向郞主稟告。”

焦七和富氏從人群中走了出來,焦七樣貌樸實,就是地道的莊稼漢子,撲通跪地,道:“郎主,那計青禾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在老家的時候就經常來騷擾我們。今天要不是我半路上肚子疼,回來歇息,他……他幾乎就要得逞了……”

焦七聲淚俱下,指控計青禾豬狗不如,圍觀的佃戶裡不少人都義憤填膺,求徐佑主持公道,嚴懲計青禾,大有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的架勢。

徐佑等他們發洩完,不動聲色的道:“富氏,焦七說的可是實情?”

富氏皮膚白皙,長的清秀,有著江南女子的韻味,伏地不敢抬頭,也不回答徐佑的問題。焦七急了,推了推她的肩頭,道:“郞主問你呢,趕緊回話。反正鬧到今日,咱們也顧不得臉皮了,計青禾到底怎麼欺辱你的,一定要說實話,知道嗎?欺瞞郞主,那可是死罪!”

富氏身子伏的更低,身子微微的顫抖,好一會才道:“是……那,那計青禾突然摸上門來,說,說四下無人,要我順從他,否則就……就殺了我……”

“殺了他!”

“對,殺了這潑皮無賴!”

“人都有妻女,留著這樣的狗東西,早晚是個禍害。”

“郞主,一定要嚴懲計青禾!”

人人喊打,群情滔滔,徐佑點點頭,道:“事情的經過我都瞭解了,你們先各自回去,明日自會給你們個交代。”

等眾人依次散去,徐佑突然指著一個人的背影,道:“周彭,那人是誰?”

“他叫王象,跟焦七等人是同鄉!”

“去,悄悄的帶他來見我。”

週彭不明所以,卻也不敢問,道:“好,我等會就去找他!”

月亮爬上了夜空,將明玉山妝點的清幽雅緻,徐佑讓履霜熄了燈籠,和清明並肩而行,道:“你覺得如何?”

“焦七撒謊,富氏似有難言之隱。”清明道:“要查明真相,都著落在那個叫王象的人身上。方才大家要殺了計青禾,只有他臉上露出不忍之意,卻又敢怒不敢言。郎君慧眼如炬,此案並不難破。”

履霜聽的咋舌,道:“我剛才還被焦七的眼淚打動了呢……可看他的樣子,不像有心計的……”

徐佑笑了笑,沒有接話,道:“計青禾關在哪裡?”

“泉井!”

郭氏的泉井已經荒廢許久了,徐佑得到明玉山後,泉井和船閣都交給了冬至重建,這幾個月應該恢復了些昔日的規模。

沿著青石台階緩緩步入泉井,雖然那些令人發骨悚然的刑具都已撤去,可地面和石縫裡浸染的褐色血跡說明曾經在這裡發生過的恐怖畫面。計青禾躺在冰冷的石床上,手腳處保存著用來拴系鐵鏈的青銅扣,李木帶著四個人看守著他,見到徐佑進來,忙起身施禮。

“你就是計青禾?”

“是……是,小人拜見郞主,我……我是冤枉的……請郞主明鑑!”

“哦,你讀過書?”

徐佑聽他談吐,應該是讀過書的人,奇道:“我記得之前曾派人詢問過,凡是讀書識字的皆調用到了別處,你怎麼還在做佃戶種地?”

履霜負責的篩選,俏臉微紅,道:“此人隱瞞了他讀過書,是婢子辦事不利!”

徐佑揮揮手,道:“錯不在你,他要真裝的不識字,誰也察覺不了。這次之所以故意表露身份,是想藉此引起我的重視,不至於連他的解釋都不聽,就隨便取了他的性命!”

計青禾竟然笑了起來,道:“我就知道,郞主是世間絕頂的人物,絕無可能受他們的矇蔽。既然親自來見我,肯定已經問過焦七和……和富氏,察覺到小人有冤情,咳……咳……”

劇烈的咳嗽聲在石室裡迴蕩,計青禾幾乎緩不過氣,清明上前輕輕一掌拂過他的後心,噗的吐出口積壓的淤血,胸膛頓時通暢起來。

徐佑淡淡的道:“哦,你自以為看得透我?”

計青禾的笑容漸漸消失,硬是掙紮著爬了起來,翻身滾下石床,匍匐地上,道:“小人不敢!小人只是恨那焦七,逼迫富婧設局害我,請郎君主持公道。”

“你說吧,我聽著,誰是誰非,我自有公論!”

計青禾原是會稽郡人,其父在村子裡教私塾,自幼讀書識字,後來其父母早死,家道中落,變得困苦不堪。富氏名為富婧,其父和計父原是至交,兩家約了姻親之好,後來富父也早早過世,富母便廢了前約,將富氏嫁給了焦七。只因焦七兄弟眾多,她孤兒寡母在村子裡也好有幫襯,且焦七踏實苦幹,跟著他餓不著肚子。不像計青禾,百無一用是書生,身子骨弱,連地都種不了,早晚要餓死的。

無奈計青禾和富婧已有情愫,雖違不了母命嫁給了焦七,可私下裡仍舊有來往。計青禾道:“我對天起誓,和富婧之間並無苟且之事,乾乾淨淨,清清白白。我喜歡她,願意為了她赴湯蹈火,只要守在她的身邊就心滿意足,如何肯讓她污了清白,受人唾棄?”

徐佑道:“既然清清白白,今日怎麼被焦七堵在了房內?”

“這是焦七的詭計!”

計青禾又咳嗽了幾聲,道:“我和富婧一個月只見一次,互相傾訴相思之苦,這個月的月初已經見過了,今日卻突然讓我趁焦七離開的時候來見她,說有要事商議。我依約前來,富婧……她,她竟解了衣裙,髮絲垂亂,斜躺在床上,雙目流淚說對不起我……”

“接著焦七就破門而入,正好抓到了你?”

“正是!”

徐佑沈吟片刻,道:“李木,找大夫給他瞧瞧傷,別落下殘疾。再讓廚下做點熱湯送過來,好生照料。”

計青禾露出狂喜的神色,道:“郞主信我的話?”

徐佑起身往外走去,道:“我只信真相!”

在房內見到王象,他縮手縮腳,頗為驚懼。徐佑沒有繞圈子,直接問道:“焦七和你交好?”

王象嚇的一哆嗦,道:“是,小人和焦七原是鄰居,常一起飲酒。”

“哦,想必酒後醉話你也聽了不少,可曾聽他說過計青禾和富氏私通?”

“啊?私……私通?”王象毫無城府,演技更加不行,被徐佑突然發問搞的方寸大亂,強辯解道:“不是說計青禾闖入房內,強行欺辱富氏嗎,兩人,兩人怎麼成私通的了?”

徐佑微笑道:“王象,你來明玉山,感覺如何?”

王象感激的道:“小人流落錢塘,沒地方吃住,差點凍死餓死,全仰仗郞主善心,容留我等做了佃戶,這份恩德,小人願做牛做馬以報。”

“做牛做馬就不必了,我只願你實話實話。”徐佑目光如刀,鋒利刺骨,道:“焦七做的事,自有他承擔後果,你沒必要把自己也搭進去。相信我,世間沒有揭不開的真相!”

王象額頭滲出豆大的汗滴,手腳顫抖的厲害,咚,膝蓋著地,道:“我說,我說……焦七前幾日醉酒,說要殺了計青禾。我問他為什麼殺人,他說計青禾和富氏私通,已經有一年多了,他忍不下這口氣……我就知道這些,郞主饒命,郞主饒命!”

送走王象,整件事已經基本明瞭了,只是還不知道富婧為何甘願配合焦七陷害計青禾。徐佑以手撫額,去除終日的疲憊,道:“履霜,帶富婧!”

看著跪在地上的婦人,徐佑道:“你和計青禾兩情相悅,本是好事,可既然今生緣盡,嫁為他人婦,就要恪守為人婦的本份。若實在不喜焦七,尋三司父老作證,和離即可,為什麼要背夫偷人,惹來今日的禍端?”

富婧伏於地,沒有做聲。

“計青禾愛慕你到了極致,甚至可以性命都不要。可你今日所作所為,卻傷透了他的心,知道剛才他給我說什麼嗎,要生食你的肉,喝你的血,才解心頭之恨。”

計青禾是痴情人,被富婧出賣,卻並沒有絲毫怪她的意思,徐佑這般說,是為了讓她心生愧疚。果不其然,富婧終於崩潰,嚎啕大哭,道:“焦七拿腹中的孩子要挾我,說我要是不聽他的,就取了孩子的性命……郞主,我不是人,我騙了青禾,也害了他……”

徐佑微微嘆了口氣,有句話不得不問,道:“這孩子,是誰的?”

富婧道:“是焦七的……我和青禾發乎情止乎禮,絕無半分踰矩之處。”

有了王象和富婧的口供,再審問焦七就容易多了。他起先還嘴硬,押到泉井裡不用上刑,立刻嚇得尿了褲子,一五一十的供述了毆打富婧,並拿孩子逼迫她陷害計青禾的事實。

“你知道那未出世的孩子是你的嗎?”

焦七先是愕然,繼而恨恨的道:“不可能,那賤人和計青禾經常見面,定是他們兩人的野種……”

徐佑搖搖頭,道:“是你的孩子!”

這種事焦七自然不會信,否則的話,虎毒不食子,也未必肯拿孩子來脅迫富婧。真相雖然查明,可怎麼處置卻很棘手。焦七固然有罪,卻不是罪不可恕,畢竟富婧和計青禾私下約會是真,哪個男人遇到這樣的事都會發狂;計青禾看似冤枉,也受了傷,可也脫不開罪罰。身為男兒,富婧嫁人前他沒有勇氣和能力娶她,卻在嫁人後藕斷絲連,說的嚴重點,稱得上勾引有夫之婦,依律要被重重懲處。

至於富婧,若和計青禾生死不渝,哪怕反抗母命也要拒絕嫁給焦七,豈能嫁人之後再和情郎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瓜田李下,口說清白,誰又能信?以至於焦七怒而生怨,怨起殺心,她為了保護腹中子,再受迫設局害計青禾,更是錯上加錯。

三人皆有罪,卻也都有可憐的地方,尤其富婧還有身孕,徐佑難以決斷,正好何濡睡醒,推門進來,笑道:“聽說七郎破了樁奇案?”

徐佑嗤之以鼻,道:“這算什麼奇案?不過三個為情所困的可憐人罷了,對了,你覺得該如何處置?”

“簡單,富氏有身孕,責令和焦七同歸會稽,安心養胎,今後不得再和計青禾有任何往來。焦七設計害人,鞭打二十,責令好生照料富氏,不得再生禍端,否則將交代會稽官府予以嚴懲。他小人心性,受此威嚇,定不敢薄待富氏。”

“計青禾呢?”

“計青禾雖也有過,但身受重傷,可抵過責罰,暫留明玉山聽用。”

“這……”徐佑躊躇道:“富氏徹底丟了顏面,明玉山待不了,回會稽也好。她懷有焦七的孩子,焦七照顧她是情理之中。只是計青禾……不逐出去?”

何濡笑道:“計青禾這個人,挺有意思。我剛才去見過他了,此人小節有虧,但也算是痴情,七郎給他個機會吧。”

見何濡堅持,徐佑不再多說什麼,道:“那就按你說的辦吧!”
tanakh 發表於 2019-5-16 22:14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五十七章 反切


徐佑和何濡犯了經驗主義錯誤。

想當然的以為富婧有了孩子,就一定要和焦七白頭到老。他們也低估了焦七,以為這個莊稼漢只設局害計青禾,卻沒有傷及富婧,總會珍惜點夫妻間的緣分。

結果,富婧寧可一死,也堅決不要再和焦七過日子,更別提回會稽;焦七表達了同樣的意願,用他的話說,孩子雖然是野種,但畢竟是條命,所以他沒有傷害富婧這個孕婦,但無禮如何都不會和這樣的賤婦同床共枕。

“富氏,你想清楚了?”

“我想清楚了,要麼現在去死,要麼請按七出之法,判我離家。”

“你娘家可還有人?”

“沒有了,都死在白賊亂中。”

“你既無所歸,焦七不能休妻。”

三不去法:妻子無娘家可歸,和丈夫一起為公婆守孝三年,先貧窮後富貴,有這三條之一,哪怕犯了七出中的禁忌,丈夫也不能休妻。

這是封建社會少有的對婦女權利的保護!

“那,便兩願離吧!”

兩願離,也就是和離,夫妻雙方協議離婚。見富婧和焦七絕婚之意堅定,徐佑和何濡也不好再強人所難,焦七鞭十下,這是他該付出的代價,然後又給了一萬文錢,這是體諒他家事不幸的補償。

不過,一萬文,足可回會稽安家立身了,反正年輕,找個合適的女娘結婚生子,未嘗不是幸福的開始。

計青禾表態願意娶富婧,將她和焦七的孩子視若己出。反正除了他倆,別人也都以為這尚未出生的孩子是他們的親生骨肉,真能走到一起,也算有情人成了眷屬。

但如此一來,富婧也好,計青禾也罷,兩人就不能在明玉山繼續待下去,一方面影響不好,另一方面,讓人覺得徐佑偏袒。

偏袒自然有一點,只因何濡說了,計青禾挺有意思,說明這是個難得人才,雖然徐佑還沒發現他有什麼出眾的才幹。

所以給了五千文,將兩人趕下山,在錢塘城內尋了住處,開了家經營紙墨的店舖,距離徐佑在東城的義捨不遠,或者說很近很近,僅隔著一個胡同,兩道牆。

店舖名字叫天青坊。

趕走焦七三人,沒有在佃戶裡引起任何異議,相反因為處罰較輕,私底下徐佑還贏得了大善人的稱號。善歸善,還得亡羊補牢,將那些已經成家立室的人和單身狗分院別居,每個院子設個院長,負責日常管理和安全維護,並向周彭匯報負責。

剛處理完家事,驚蟄從金陵回來,帶來了詹文君的親筆信,徐佑看過後點火燒掉,問道:“袁階怎麼說?”

“袁公同意給咱們行個方便,在晉陵設立灑金坊的分店,該照顧的時候肯定多加照顧。”

只要詹文君同意,袁階那裡問題並不大。徐佑這次派驚蟄去見詹文君,是吸取之前的教訓,準備和詹文君共享情報系統。

他對金陵的消息知道的太少,也知道的太慢,連天師道派了新任祭酒這樣的大事都後知後覺,所以時不我待,必須先在金陵建立屬於他的秘密據點。

金陵帝王京,水深不可測,以他現在的實力,想打進去無疑痴人說夢,於是詹文君就成了唯一的選擇!

也是唯一正確的選擇!

當然,說情報共享並不準確,應該是徐佑讓詹文君傾力協助,幫他在金陵安插幾個眼線。剛起步的時候這些眼線沒有能力打聽有價值的情報,那就只能花錢買。

每年五百萬錢,詹文君將她知道的朝中諸事,如人事安排,政策風向,名人軼事等等等等轉告徐佑。

五百萬錢不是小數目,但這錢並不是給詹文君的,兩人間的關係,區區五百萬錢豈能衡量?這錢是護身符,一旦兩人間的協議洩露,詹文君可以說是徐佑花了大價錢從她這裡買情報,郭府再有人居心叵測,也無法藉此攻訐於她。

有錢不賺,傻子麼?

從金陵到錢塘,千里迢迢,為了避免路上出事,安全起見,需要多一條線。所以灑金坊要在晉陵開分店,作為晉陵太守,徐佑可以選擇不告訴袁階實情,但袁氏作為楚國四大頂級門閥之一,門內藏龍臥虎,絕不是好惹的,如果發現有人在他們的地盤上搞情報活動,根本無法收場。

因此,本著開誠佈公的的心理,徐佑直接告訴袁階,他的灑金坊一為了賣紙做生意,二,也會從金陵傳點消息,但絕不是作姦犯科,也不會有什麼天大的危險。袁階對徐佑的感情很複雜,賞識中帶點遺憾,遺憾中又暗含審視,所以也樂得通過晉陵的灑金坊,將兩人之間聯繫起來,慢慢的觀察。

他的心中有個死結,或許,徐佑會是解開死結的那個人!

萬事俱備,徐佑召來冬至,將這兩件事交給她全權負責,第一批派到金陵的五個人,兩個是曾經在郭氏船閣效力的船工。有他們在,跟詹文君的配合可以更加的流暢和安全。再往晉陵派了七個人,選好店舖地址,分工合作,等開業了,就可以逕自和金陵進行對接。

這些都好安排,重要的是如何聯繫,編制陰書就提上了日程。所謂陰書,也就是古代的密碼,歷朝歷代都有不同,但總體來說是逐漸變得科學化、系統化、困難化。徐佑偷了個懶,直接採用戚繼光的反切碼和八音字義,編制了這個時代堪稱最難破解的密碼。

所謂反切碼,以兩首詩為根基。第一首:柳邊求氣低,波他爭時日。鶯蒙語出喜,打掌與君知。第二首是:春花香,秋山開,嘉賓歡歌須金盃,孤燈光輝繞銀缸。之東郊,過西橋,歡聲催初天,奇梅歪遮溝。取第一首二十個字的聲母,編號1到20,取第二首三十六字的韻母,編號1到36,然後結合本地方言的八種聲調,編號1到8,這是整個反切碼的數字體系。

若送回的情報上是3-11-4,對應聲母編號3,是求,取q,對應韻母編號是11,是須,取u,也就是qu。對應聲調編號4,就可以切出最終的謎底:去!

反切碼取材於東漢末年的反切注音,只要將詩句和使用方法分開保管,抓到其中任何一個人都無法破譯,更別提只得到以阿拉伯數字標註的內容。

對的,徐佑比戚繼光更進一步,情報內容將採用的阿拉伯數字,也就是他交給履霜的天經字。有了這層三保險,灑金坊的陰書可以號稱神仙難解。

冬至本身就對古往今來的陰書極感興趣,平時拿在手裡的那些紙條,除了她外人很難看懂,可聽了徐佑的方法,才發現她的簡單到不行。

“小郎,恐怕司隸府也沒有這麼精細複雜的陰書……”

徐佑笑道:“不要小看自己,更不要小看別人。司隸府存在百餘年,經歷了無數次的情報洩露,他們的經驗建立在教訓的基礎上,破綻應該很少了。”

“破綻再少,也比不上小郎的毫無破綻。”冬至早把徐佑視為神人,這次的經歷不過是在神人的神牌上又添了幾許神光。

接下來怎麼培訓,怎麼選人,怎麼牢牢的控制這些人的生死和忠心,冬至已經做的很好,不需要徐佑再指手畫腳。

說完了這些事,徐佑讓所有人都出去,只留下清明、何濡和左彣。

何濡將一生的抱負和徐佑捆綁在一起,是絕對可以信任的人。左彣晉位小宗師,天下已無處不可去,卻甘願跟在徐佑身後,作一名卑微的部曲,他的忠心更是不必猜疑。

“其翼,風虎,我化名林通,加入了天師道,已經成了授籙的籙生……”

饒是左彣不動如山,也微微張開了嘴巴,徹底愣在了當場。何濡卻面不改色,微微笑道:“這段時日七郎早出晚歸,我猜該與天師道有關,道心玄微的秘密,也到了該去取的時候了……”

徐佑相信世間能瞞過何濡的事情不多,但這次加入天師道,可以說是深思熟慮又夾雜著幾分衝動而下的決斷,難度和風險之大,不問可知。

何濡如何猜得到?

“七郎忘了?你讓履霜打造的銅環,還塗了金……金環是天師道授籙拜師之物,我不須猜,看一眼便知!”

徐佑還能說什麼好?

妖孽!
tanakh 發表於 2019-5-16 22:15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五十八章 重回溟海


馬一鳴帶著徐佑,抵達吳縣林屋山,一路順風順水,可是到了該上山的時候卻出了差錯。就在一個時辰之前,林屋山發生了刺殺事件。

刺殺者是六天餘孽,共五人,三男二女,都是林屋山經過數次動盪後尚存的老人,也是被多次證明忠心無虞的天師道的堅定捍衛者。

結果,他們全是六天的棋子!

人心難測,這個詞流傳了千年,有人相信,有人不信,有人半信半疑,但血一般的事實告訴所有人,人心,不僅難測,而且是這世間最可怕的東西!

被刺殺者是揚州治新任祭酒,據說無大礙,但受此影響,今天從各郡縣召回林屋山的諸多道官全接到諭令,立刻打道回府,不得延緩停留。至於匯報一事,等處理好林屋山的善後,祭酒將巡視各地,親眼去聽一聽,看一看。

除此之外,僅僅有三個縣的道官,被山上下來的道士引領著上山拜謁祭酒,馬一鳴不在其中!

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又不在被賞識的行列,馬一鳴並無沮喪和牢騷之意,仍舊滿臉笑容,心情絲毫沒有受到影響。以徐佑對他的認知,不像有這等深沈的城府,那就只有一個解釋:馬一鳴對這位新任祭酒十分的敬服。

這位神秘祭酒來揚州沒有多少時日,馬一鳴卻是常年廝混在林屋山的老油子,能欺負新兵不是本事,能折服老兵才是真正的厲害。

“度師,我到現在還不知道祭酒的法號,你能給我說說他嗎?”

“怎麼,好奇啊?”

徐佑扭捏了會,道:“是,外面都說這位祭酒來頭大的嚇人,卻神秘兮兮,輕易不見道民。”

“倒也不是不見,祭酒剛來揚州,千頭萬緒,多少事等著去做?哪裡能像前幾任祭酒那樣悠閒?”馬一鳴突然笑了起來,道:“不過,你說祭酒神秘,那是真的,具體的我就不說了,等你日後有機緣見到祭酒,自然會明白。”

徐佑沒有再問。

回到錢塘之後,徐佑將明玉山莊的事幾乎全權交給了何濡,他大多數時間都住在東城,白天到錢塘觀聆聽馬一鳴講法,無事則到街上擺攤賣字,晚上和沙三青一起喝酒吃肉。日子過得平淡,倒也算不上無趣。尤其跟沙三青接觸越多,越發覺得這個人挺有意思,對佛道兩門似乎都頗有微詞,知道徐佑是剛剛加入天師道的籙生,甚至交淺言深,要他回頭是岸,離開道門,說什麼自由自在比受那些戒律清規更加的活得像個人。

活得像個人?這樣的形容極少,若非在門派裡受過煎熬,應該不會採取這樣的措辭。徐佑有心繼續套套他的話,可莫夜來及時阻止,沙三青也知道失言,笑了笑轉移了話題。

對了,沙三青的妻子姓莫,名夜來,莫夜來,極好聽的名字!

如此過了五日,清明來報,驚蟄有要事找徐佑。徐佑換了衣服,取了面具,稍作打理,回明玉山見到驚蟄。

“郎君,我……”

驚蟄慢慢屈膝跪地,滿面羞慚,心中有話,卻不知該從何說起。徐佑臉色平靜,知道驚蟄定是做了天大的錯事,否則以他鬼神不忌的性格,不會這麼誠惶誠恐。

“說吧,無論何事,總能想到解決的法子。”

“我在從金陵回來的路上,遇到了以前的一個朋友!”

徐佑聞絃歌而知雅意,眉心微微聚起,眼神變得幾許冷厲,道:“溟海盜?”

驚蟄頭垂的更低,根本不敢看徐佑的臉色,道:“是!”

“你找的他,還是他找的你?”

“他在歇腳的城裡偶然看到我,然後在路上留下了溟海盜的接頭暗號,我發現之後,主動去找的他。”

徐佑端起茶杯,吹去漂浮在杯子裡的茶葉,看著層層激起的漣漪扭曲了的容顏,突然將茶杯摔在了地上。

砰!

“你糊塗!”

驚蟄心頭劇震,他見過徐佑動怒,卻從未見過徐佑怒氣勃發到這等地步,不知怎的,身子竟不受遏制的顫抖起來,道:“郎君息怒,郎君息怒!”

清明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道:“郎君,沒事吧?”

“沒事,你不必進來!”

當茶杯碎裂四濺的那一瞬間,徐佑從心底冒出來的怒火已經得到了發洩,他平靜的道:“起來吧!到底什麼人,讓你甘願冒這麼大的險?”

“他叫鳳東山,是我在溟海盜裡的生死之交。郎君可記得山鬼?”

徐佑點點頭,山鬼這種神奇之極的秘藥,驚蟄曾對朱凌波用過,清明潛入錢塘救他的時候也用過,效果極佳。

“山鬼就是這個人教給我的。”

徐佑沈默了一會,道:“你打算如何?”

驚蟄雙目茫然,道:“我不知道!”

溟海盜的盜首燕輕舟不出意外,應該是六天的人,所以這次白賊之亂,溟海盜不計一切和朝廷作對,最後全軍覆沒。

鳳東山是漏網之魚。

魚離開了水,只有半口氣,任鳳東山曾經怎樣的厲害,這段時日東躲西藏,並不好受,所以乍遇驚蟄,立刻孤注一擲的和他取得了聯繫。

“鳳東山現在哪裡?”

“錢塘外,小曲山上。”

小曲山就是劉彖曾經藏兵的地方,山腹裡無數溶洞,四通八達,確實是個藏身的所在。就算徐佑為了永除後患,派人前去捕殺,鳳東山也能從容逃脫。

房間內再次陷入沈寂,不知過了多久,驚蟄只覺得手腳都麻木了,徐佑開了口,淡淡的道:“山宗,明玉山,不能再留你了!”

從山宗到驚蟄,他走的無比艱難,可沒想到,從驚蟄重新變回山宗的本名,卻是這般的簡單。

山宗猛然抬頭,心口痛的幾乎說不出話來,顫抖著聲,道:“郎君……你,要趕我走嗎?”

徐佑搖搖頭,伸手扶他起來,溫聲道:“不是我趕你走,而是你不得不走。鳳東山是朝廷要犯,一旦被抓,供出你在明玉山,這上上下下數百口人,全都要給他陪葬。”

“不,他絕不會出賣朋友!”

“山宗,我信得過你,也信得過你的眼光,可茲事體大,我不能把這麼多條人命寄託在鳳東山的人品和意志上。你見過泉井了,卻沒見過司隸府的大獄,天底下沒人能夠受得過那些酷刑,我不行,你不行,鳳東山更不行!”

山宗從激動中冷靜下來,自從遇到鳳東山,他就失陷在好友死裡逃生的狂喜當中,甚至都沒有想清楚其中的利弊,就自作主張把他帶回了錢塘。本來他想著,自己是溟海盜,徐佑都可以收留,說不定再收留一個鳳東山也不是多大的難題。可現在聽了徐佑的話,才徹底明白,他把問題想得太簡單了。

當初,他只是得罪了柳權,後來又得罪了朱氏,這兩家的勢力說厲害,自然厲害的很,可說不厲害,他們也不能隻手遮天。可鳳東山不同,他隨著燕輕舟造反,那得罪的是朝廷,是主上,是天下所有的士族門閥,但凡走漏一點點風聲,窩藏重犯,居心叵測的帽子扣到徐佑頭上,他這幾年耗費了無數心力才得來的大好局面將毀之一旦,再無任何轉圜的可能。

山宗頓時出了渾身冷汗,驚悔交加,重重一個耳光抽在臉上,不顧徐佑的扶持,撲通跪地,連著磕了三個頭,再抬起時,半邊臉腫了起來,口鼻全是血跡。

“郎君,都是我的錯,我馬上就走,絕不會讓鳳東山再踏進錢塘一步!”

徐佑嘆了口氣,道:“你這性子……讓我怎麼放心?好了,他人都來了,也不急於一時,並且你們要走,也要想好去處,如何安身,如何保命,這不是小孩子嬉戲玩鬧,總得有個萬全之策……”

鳳東山的突然出現,打亂了徐佑原先的計畫,讓某些東西不得不提前進行安排和佈置。何濡仔細問了鳳東山和山宗見面的前前後後,確定是道左偶遇,而不是別人故意派來的誘餌,這才笑了笑,道:“這又不是什麼大事,六天鬧了那麼大的動靜,除了都明玉運氣不好,遇上了孫冠,也不見朝廷抓到其他幾個天主。說不定鳳東山的姓名早就在報捷的奏章裡,用冒充的人頭成全了某些人的功名富貴。”

“六天有風門作掩護,抓到他們豈是易事?可我們現在連金陵也只是剛剛伸進去了一點觸角,實力無法和六天及風門相提並論,留下鳳東山,絕不可行。”

左彣甚少和何濡有不同意見,這次斬釘截鐵,明顯是嗅到了這裡面隱藏著的巨大危險。

何濡一直想做的事,就是舉兵造反,所以剛才說的話只是發洩發洩,並不代表他不知輕重緩急,笑道:“風虎說的有理,君子不立於危牆……明玉山確實不是適合收留他們的地方。這樣吧,山宗,你和鳳東山會什麼謀生的手藝?要不找個僻靜的山林隱居算了……”

聽何濡打趣,山宗抓了抓腦袋,苦惱道:“在溟海盜,我只會打家劫舍,跟了郎君,也就只會跑跑腿了。”

何濡大笑,道:“你啊,平時的聰明哪裡去了?七郎既然要放你走,又留你商議,自然早有良策。”

以山宗的武藝學識,謀生不難,難就難在怎麼在隱藏身份的同時去謀生。而且他心中別有抱負,怎麼也不會甘心就此隱居山林,虛度此生。

聽何濡點化,立刻要下跪,徐佑攔住了他,道:“今日你已跪了幾次?男兒膝下有黃金,跪天跪地跪父母,我原想留你在身邊共謀富貴,卻磨平了你桀驁不馴的心性,這看來並不是好事。鳳東山突然出現,或許冥冥中自有天意,要我放虎歸山,不能誤了你的前程!”

“郎君!”

山宗雙目通紅,徐佑救他於危難之際,經過這兩年的相處,早成了生死與共的家人,這次又差點被他連累,卻毫不計較,實在讓他愧疚的無法自持。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陸地上你不能待了。我的意思,你和鳳東山,可以重回溟海,再造溟海盜!”

“啊?”

山宗徹底愣住了,道:“溟海盜?”

徐佑目光如有神光綻放,道:“錢我給你,人你負責,船,我來想辦法。從此溟海不再是六天的溟海,也不再是朝廷的溟海,而是你的溟海!”
tanakh 發表於 2019-5-16 22:16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五十九章 雨夜


山宗離開的悄無聲息,除了徐佑何濡左彣清明四人,就是冬至和履霜也不知曉他去了何處。溟海盜是暗子,現階段還不能被人知道徐佑的關係,並且山宗到了溟海能夠做到哪一步,還要看他的手段和運氣。

總之,有備無患!

關於山宗的安排,最興奮的無疑是何濡。從第一次見面開始,他已經擺明車馬,要徐佑一同造反,但徐佑始終模棱兩可,沒有明確的答覆。直到失陷錢塘,從都明玉口中得知了義興之變的內情,加上有寧玄古後來的佐證,徹底讓徐佑對安子道死了心。

也是從那時開始,要徐氏滅門之仇,皇帝和太子都上了黑名單!

山宗,是第一枚棋子。雖然還弱小,但至少徐佑做好了和安氏皇朝博弈的準備!

這讓何濡嗅到了美妙的血腥味,三年,徐佑終於給了他期盼的答案。

“買船?”

履霜很驚訝,冬至也吃驚,徐佑點點頭,道:“元白紙和由禾紙已經在揚州打開了局面,通過和駱白衡他們合作,咱們在其餘各州也有了初步的根基和門路,接下來就不侷限於紙張生意,但凡賺錢的,我們都做!”

賺錢的生意有很多,但在這個時代的江東,全都離不開船。沒有船,想把生意做大做強,根本是痴人說夢。

買船不是難事,其時江東水系發達,是最主要的交通工具。雖然戰船製造業被牢牢掌控在朝廷手裡,楚國仿曹操頒有《營繕令》:諸私家不得有蒙衝及上的船隻。也就是說,蒙衝這個級別以上的戰船全部屬於非法,一旦查獲,輕則罰沒,重則抄家,絕無二話。

但民用船隻的管理卻十分鬆懈,允許私人開設船廠並進行買賣交易,所以徐佑想要買船,拿錢就是了。

履霜飛快的盤算了手裡現有的錢數,道:“買幾艘?多大的船?”

“先買五艘,越大越好!”

聽到只是五艘,履霜鬆了口氣,對日進斗金的灑金坊而言,五艘大鯿只是小數目了,不會傷筋動骨。

安排好這些事,徐佑再次從明玉山消失,住在東城和馬一鳴整日學道法,時不時的表達下心得,言簡意賅,卻往往能跳出前人的思維框架,別開一番洞天,越發博得馬一鳴的歡心。

這日,馬一鳴又帶著徐佑出去幫人祛病,還是上次那個楊幸介紹的,同樣是從金陵告老還鄉的退休官員,姓毛名啟,不過比楊幸的品秩稍高。

毛啟病不重,卻怪,面色紅潤,氣血無礙,但半夜或午後總會突然心悸,尤其剛睡醒的時候,有兩次差點一命嗚呼。毛家有錢有勢,找來很多出名的大夫來看都瞧不出問題,吃了藥也沒什麼起色,後來聽楊幸說錢塘觀的馬一鳴頗有道家神通,所以就求到了門上。

馬一鳴依舊是給楊幸看病時的那套做派,行咒行法之後,取靈符燃盡淨水裡,送毛啟服下。沒過多久,毛啟長長吐出一口濁氣,感覺心口舒服多了,對馬一鳴讚不絕口,楊幸作為介紹人,更是滿面紅光,與有榮焉。

收了比上次更多的錢帛,徐佑突然發現,掛著天師道的名頭給人看病真是發家致富的好辦法,成本忽略不計,可收益卻大的可怕。

只是沒想到第二天中午就有了反覆,馬一鳴又被匆匆叫到毛府,這次非但沒用,反而毛啟喝了符水之後直接吐了口血,把所有人都嚇壞了。

馬一鳴也有些緊張,說白了,他只是十籙將,平時接觸的人層次比較低,要不是這次天師道被大清洗之後實在缺人手,他也不可能成為錢塘觀的道官,主掌一縣的教務。

毛啟,是他獨當一面後接觸的最大的官,哪怕致仕了,可仍舊是個人物,交好這樣的人,對天師道在錢塘的發展大有裨益。

只是,現在看起來,似乎搞砸了!

當然,馬一鳴自有應付這種場面的備案,通俗點講,就是毛啟對道門心不誠,符者信也,你沒有全身心的相信神君,神君就不會垂憐祛病。所以今晚要沐浴更衣,淨身不食,徹夜默念符咒,以求神君的諒解。

毛家的人都照著做了,可病情還是沒有好轉,第三日就鬧到了錢塘觀,馬一鳴費盡口舌才將他們勸離,卻也知道糊弄不下去,給徐佑交代一聲,讓他留下看門,帶著苦泉到鄉村裡傳道說法去了。

反正先躲一躲,毛啟病的這麼重,不定沒兩日就死了,死人還有什麼好鬧騰的?神君不願意救你,我能有什麼辦法?

徐佑守了一日,沒見毛家的人再上門,不知道是毛啟死了,還是覺得鬧下去也沒意思。眼看著天色,回到了東城義舍。

剛要開門進院,旁邊的院門打開,莫夜來露出了半張臉,笑道:“林郎君,過來吃飯!”

經過這段時日的相處,莫夜來對徐佑的觀感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態度更是和藹了不少。徐佑歉然道:“阿嫂,我在觀裡吃過飯了,晚上就不打擾你和沙兄。不過,明天我去打些酒,和沙兄喝一場,好幾天沒喝酒,饞蟲動了。”

莫夜來也不強求,道:“那感情好,我瞧這天色,晚上可能有大雨,你門窗關緊,別進了水。”

“知道了,謝過阿嫂!”

進了房間,清明站在陰影裡,跟徐佑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去看了毛啟……”

徐佑有些意外,因為這不是他分給清明的任務,道:“怎麼?”

“昨夜聽你說了毛啟的病症,我覺得有些像是中毒,所以今天潛入毛府近距離觀察了下。他,確實是中毒了!”

“嗯?中毒?”

徐佑好奇的道:“一個致仕的老者,誰會下毒害他?”

“我看到毛啟的小妾和他的侄兒在房內私會……”

“白日私會?”

“對!”

毛啟髮妻早死,獨子也多年前病逝,身邊僅有一小妾和過繼來的遠房侄兒。徐佑露出玩味的笑意,道:“看來這兩人等不及毛啟慢慢的老死了!”

清明沒有接話,對他而言,這些人的生死根本無關緊要!

“此毒可解嗎?”

“可解!”

毛啟中的毒其實十分的厲害,連那些名醫都瞧不出端倪,但天下最毒莫過青鬼律,故在清明的眼中,世間無不可解之毒!

果然如莫夜來所說,凌晨時狂風大作,暴雨傾盆,幾乎沒有任何徵兆的將院子裡茅草搭就的棚子掀翻,窗戶也頂不住這樣的大風雨,先是破洞,然後整個碎裂,濕冷的雨立刻如跳珠般滾進房內。

清明撐起被縟,掛在窗戶上,暫時抵擋風雨。正在這時,隱約聽到隔壁沙三青的呼喊,徐佑冒雨出來,猛然一個急促的閃電,照亮了整個夜空,只看到沙三青露出牆頭的半個身子已經全都濕透,眼中透著關切和焦急,道:“林兄弟,你怎麼樣?沒傷到吧?”

這份來自鄰居的雨夜問候,雖然簡單,卻不廉價,徐佑大聲道:“我沒事,沙兄快回房去,這雨太大了……”

“要不我去接你過來,咱們在一起也好互相有個照應!”

話剛說完,又是道閃電劈了下來,雖無雷聲,卻也讓人膽顫心驚。不知哪裡來的瓦片飛撞向沙三青的後腦,他頭也不回,彷彿長有眼睛,屈指輕彈,瓦片頓時四碎。

徐佑明白,沙三青修為在身,雨再大十倍也不會出問題,所謂照應,只是顧忌他的面子而已。

“不必了,沙兄快回去,阿嫂還得你照看。我等下關緊門窗,躲在房內,不會有事!”

“那好吧,你小心,一旦有什麼不對,立刻大聲叫我!”

再回到房內,徐佑的衣服濕了大半截,眼見不能穿了,搓著手跳了跳腳,道:“這鬼天氣,大冬天的怎麼下這麼大的雨?真是怪事!”

冬天有雨不假,可極少這般大,也極少有閃電,清明修補好窗戶,走到徐佑身邊,兩指抵住背部風門穴,這個穴位又叫熱府,驅寒祛濕所用。

“這個街鄰倒是不錯……”

清明很少誇讚別人,徐佑感覺到背部傳來絲絲暖意,繞著督脈和足太陽經運行兩週天,平靜中和,巍然正氣,充滿了勃勃向上的生機,讓人渾身舒服愜意。

“沙三青為人正直,是個可交的朋友。”徐佑頓了頓,突然道:“清明,你的氣息變了!”

短暫的遲疑,清明略帶點迷茫的聲音傳入耳中,道:“是,年初的時候我終於破了七品,到了六品下的境界……”

徐佑轉過身,雙眸似有光華流動,道:“你是說,因為陳蟾的惡行,讓你禁錮在七品上多年無有寸進的青鬼律,終於有了變化?”

“是!”

“變得更好,還是更壞?”

“我不知道!”

青鬼律最大的秘密是陰陽,陰陽和合,乃生萬物,清明經歷過人世間難以想像的折磨和痛苦,陰陽二炁洩了大半,所以一身可以問道大宗師的蓋世絕學硬是停留在了區區七品。這兩年跟隨徐佑,用心去看這個真正的人間,再不為青鬼律所執迷,卻在不知不覺中破了那扇看不到摸不著的玄門。

以前的森森鬼氣,現在的中正仁和,他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外一個極端,這是變好,還是變壞?

清明不知道,所以他有些迷茫!

徐佑也不知道,但他很清楚一點,日月為易,陰陽為易,易,就是變!

不管變好還是變壞,只要變,就有機會!
tanakh 發表於 2019-5-16 22:16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六十章 斬蛟


清明的突破,是最近為數不多的大喜訊,徐佑很高興,不是為了將來麾下可能再多一個小宗師,而是由衷的為清明走出囚禁自我的迷障而感到喜悅。

青鬼律隱藏著天地間最深的奧秘,若是在清明這裡斷絕,實在太過可惜。他這兩年慢慢的學著放下執念,靜靜的觀望這個生機和死意交替輪轉的百態人間,終於天不負人,破開了七品的山門,登上了六品之境。

雖然只是一品的跨越,但清明的殺傷力直接翻了數倍,青鬼律的可怕之處,正在於此。

他可以越品殺人!

清晨,雨停後的錢塘城變得愈加的美麗,彷彿小家碧玉撐著油紙傘從青石小路的盡頭緩緩走來。徐佑先和沙三青打了招呼,然後去了道觀,剛清掃完前殿,大門被人撞開,一窩蜂的進來了十幾個人。

“林通,馬真人呢?”來人是毛啟的侄兒毛節,氣勢洶洶,看樣子今天不能善了了。

“度師兩日前就去了別處,不在觀中。郎君若有事,可改日再來!”

“改日?”毛節冷冷笑道:“我父被馬真人的符水害得日日咳血,眼看命不久矣,他這樣避而不見,可是覺得我毛家好欺嗎?”

白賊之亂將天師道揚州治百年基業幾乎連根拔起,聲名威望更是消減了不知多少,若不然憑他小小毛氏,豈敢蹬鼻子上臉,這樣欺到錢塘觀?

“不敢!”

徐佑客客氣氣,任你八面來風,他自巋然不動。毛節氣的數次捏緊了拳頭,卻也不敢真的動手,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上門說理是一回事,動手打人是另一回事。

“想拖延時日?告訴你,這次來我就不打算走了,若馬真人不給個明確的答覆,我就在觀裡住下了。”

徐佑想了想,道:“度師走之前,已經算準郎君會登門,所以給我留下了祛病的靈符,說是再服用一劑,毛公必能痊癒!”

“還來這招……”

毛節話說半截,眼珠子滴溜溜一轉,道:“好,我再信真人一次。你跟我走!”

“我沒有度師的妙法,需要三個時辰提前做好準備。”徐佑微微一笑,道:“郎君先回去,未時我再登門為毛公祛病!”

毛節今日出頭,不過是唱戲給毛啟和外人看,他巴不得毛啟早死,對馬一鳴甚至有些感激。所以聽徐佑說還有一劑靈符,立刻把它當成了勾魂的無常,樂得徐佑親手送毛啟上路。

“未時,我等著!”

毛氏的府邸。

徐佑沒有用法服法劍開壇做法,直接將符水喂著毛啟服下,當晚沒有離開,徹夜守在毛啟身邊,為的防止毛節等人暗中下毒。

第二天一早,毛啟從昏迷中醒來,連著吐了三口黑血,精神卻逐漸的恢復了些。徐佑趁著房內無人,低聲道:“毛公,身邊若有信得過的奴婢,這兩日可讓他貼身服侍,除了我的符水,其他各種藥石全都不要服用。”

毛啟神色一動,他是宦海沈浮出來的人,瞬間明白徐佑的意思,微微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麼。

回道觀的路上,遇到不少人往錢塘瀆去,攔著個老者問了問,才知道昨夜大雨,竟是有惡蛟作怪。幸得天師道揚州治的祭酒過路錢塘,適逢其會,用無上道法和惡蛟大戰一夜,終將其斬於劍下。

現在這些人,都是趕著去看惡蛟的屍體!

說起斬蛟,徐佑的腦海裡立刻冒出赫赫有名的周處,周處除三害,一是虎,二就是蛟。不過歷史發生了改變,這個時空裡沒有周處的記載,而現實社會到底有沒有蛟龍,徐佑不好妄作判斷,但史書上一筆一劃的記載的清清楚楚,那麼這種被稱為蛟龍的東西,或許曾經真的存在過。

所以他隨著浩浩蕩蕩的人群往錢塘瀆而去,瞧個熱鬧也好。清明遠遠的跟在身後,若即若離。

昨晚在毛府,清明一直守在暗處,徐佑沒見到他的人,但知道他一定在。

這是兩人間的信任,不管日後經歷了多少腥風血雨,這種信任從來沒有改變!

裡外三層,人頭湧動,徐佑好不容易擠到前面,放在地上是條長七米多的完整的魚皮,沒有骨架和血肉,整張皮粗看是魚身蛇尾,有鱗片和四足,無角。

這就是蛟麼?

分明就是鱷魚,且是後世已經在國內滅絕的灣鱷!

“這是什麼?”

“真的是蛟?”

“蛟龍大傢伙都沒見過啊,活了幾輩,這還是第一次看到實物。”

“會不會是騙人……”

這人話沒說完,就被人摀住了嘴。徐佑一旁聽著,見微知著,天師道在揚州的統治真可謂搖搖欲墜,放在以前,怎麼可能會有人當眾質疑一治祭酒?

左右觀察,同這人一樣想法的不在少數,只是大家不敢說出來而已。徐佑想了想,分開人群,走到了魚皮的前面,高聲道:“我是錢塘觀的道人林通,昨夜惡蛟現世,造風弄雨,最壞者會攪動江水暴漲,一不小心,就會徹底淹沒了錢塘城。”

“啊?”

“這話倒也在理……你們說,昨夜那樣的風雨,多少年了,誰見過?”

“對,若有惡蛟作亂,那就說得通了!”

“別吵,先聽聽這道人怎麼說?”

“這人怎麼沒見過啊,錢塘觀不是馬真人在嗎,什麼時候多了個林真人?”

“他叫林通,是馬真人的弟子,前段時間來我們楊府,我親眼見過的。”

有楊幸府內的下人作證,徐佑的身份被眾人接受,說的話也就有了可信度。等大家議論的差不多了,徐佑又道:“祭酒真人早在林屋山,就算準了有這一劫,所以昨夜子時,在風雨最盛的時候,御劍南來,於翻騰江水之上,將這惡蛟剝皮抽筋,剔肉去骨,救錢塘於將傾之時,救萬民於生死之際。我聽有人不敬,說這不是蛟?真真可笑之極!三國時張揖在《廣雅》卷十中說蛟云:蛟狀魚身而蛇尾,皮有珠矍,似蜥蜴而大身,有甲皮,可作鼓。諸位請看,這三丈長皮的形態,不正是卷中所言的麼?”

然後不等有人質疑,笑道:“又有人問了,這張揖是何人?他的話,就能當真嗎?張揖,字稚讓,出身清河張氏。”

清河張氏,只需要這四個字,再無人敢質疑張揖對蛟龍的描述做不做的准。作為累世大族,千年名門,清河張氏聲威之隆,幾乎無人可及。唐太宗時期,朝廷核定天下各姓氏宗族譜牒,確定十大姓氏為“國柱”,以“清河張”為首的張姓宗族更是被定為“國柱”之首,顯貴異常!

這下立竿見影,先是數人,然後數十人,再是數百人,烏壓壓的一片,全都跪了下來,人人口呼真人神威,個個高喊祭酒慈悲,僅僅這瞬間,對天師道的尊敬和信仰,無形中不知又拉回來多少。

順帶著,林通這個名字,也徹底響遍了錢塘城!

徐佑借勢為自己打了波廣告,心裡其實也有點沒底。畢竟沒見到揚州治的人,要是這條灣鱷,哦不,蛟龍,不是被揚州治的祭酒斬殺,再出來個認領的,那就樂子大了。

可是由不得他狐疑不定,既然大家都說是揚州治祭酒過路錢塘斬了惡蛟,那說明有人故意放出了消息,那就至少有七成的把握,足夠他當機立斷,給那位素未謀面的神秘祭酒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

他沒時間按部就班的在天師道里熬年頭和資歷,必須劍走偏鋒,才能儘快的縮短和揚州治祭酒之間的距離。

今天這一幕,勢必會傳到祭酒的耳朵裡,對林通的急智和學識有了初步的認知。這是進身之階,作為重建中的天師道,急需各種各樣的人才,林通,就是人才中的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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