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寒門貴子 作者:地黃丸 (連載中)

 
tanakh 2019-4-8 20:34: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2 106456
tanakh 發表於 2019-5-19 17:49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九十一章 步步驚心


清明洞比較平直,但跟其他各洞不同,它的路是往下走的,且狹窄之極,只容一人側身通過。洞也不高,一人半而已,勉強行走百步,微弱的火光下能看到前面有九枚大小不一的圓形青石,排成詭異的圖形,有的凸起,有的沈陷,雜亂中暗含殺機。

“之前在雨水洞,我曾見過相似的這種青石,跟著衛長安的腳步記下了如何行走,只是兩洞的陣勢恐不盡相同,照本宣科,失之草率……”

清明將陰長生放在地上,慢慢俯下身子,慎思了片刻,起身道:“這是陽遁一局,天六、地七、陰三、合四,生門在坎,郎君隨我落足!”

“好!”

清明將陰長生夾在脅下,先從左邊第三個青石起步,然後是右邊第七,再是前面第六,最後倒數第四個,輕輕落地。

青石安靜的躺在那,沒有任何的反應!

徐佑依葫蘆畫瓢,最後一塊因為距離較遠,落地時較為大力,咚的一聲,青石竟往下陷了三寸。耳中傳來吱呀吱呀的刺耳聲音,彷彿刀刃劃過鐵板,讓人心煩氣躁,周邊的山壁紛紛墜落灰塵和碎石,變魔術似的露出幾十個幽深的洞口,只有拇指粗細,仔細看,可以看到金屬的冰冷光澤。

清明眼疾手快,抓住徐佑把他往身後一拉,前撲到地上,順勢把可憐的陰大祭酒放在兩人的背部做肉盾,以防萬一。

嗖!嗖!嗖!

短小急速的箭矢瞬間封閉了整個青石區域,交織如網,密不透風,如果有人尚在青石上沒反應過來,這會已經被射成了棘刺最多的豪豬。

足足十息,尖利的箭嘯聲才停了下來,徐佑翻身坐起,長長呼出一口氣,劫後餘生的感覺實在極好,笑道:“多虧你……要不然出師未捷,就要死在這歹毒的陷阱裡了……”

“是我考慮不周,剛才應該借郎君一分力!”清明說的是實話,習武之人和普通人的區別很大,他輕功卓絕,踩著石塊的重量幾乎等同於羽毛,徐佑卻不同,濁氣在胸,氣息下沈,一腳上去,石頭必然會動。

“不是你的錯,我應該想到,這最後一塊青石距離其他石頭這麼遠,誘人用力跳過去,定然設有陷阱……還是大意了!”

徐佑看著那密密麻麻扎進山壁岩石裡的鐵箭,可想而知力度有多大,箭頭有多麼鋒利,山壁後面的機關應該就是自春秋開始就在陵墓裡大量使用的暗弩,相傳秦始皇陵裡除了大量的水銀,最多的就是這種殺傷力巨大的暗弩,只是不知道究竟怎麼設計的。以方才的情形來看,只要確定能把人困在狹小的空間,怕是連小宗師也難以逃生。

短暫的回神後,兩人繼續往下行進,又走數十步,眼前突然出現三個洞口,分別通往三條不同的路。鑑於方才的凶險,幾乎可以斷定只有一條是安全的,徐佑轉頭看向清明,清明笑道:“這個簡單,斗指乙,清明至。既然是清明洞,乙位在震……”

徐佑接過話道:“天有八門,以通八風,地有八方,以應八卦。八卦者,天地定位,山澤通氣,雷風相薄,水火不相射……”

清明點頭道:“天地定位是乾、坤,山澤通氣是艮、兌,雷風相薄是震、巽,水火自然是坎、離。震為雷卦,位屬東,主臨危不亂,享通暢達,”他手指正東方的那條路,道:“走這裡!”

說完剛要邁步,徐佑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清明詫異回頭,道:“郎君?”

“方才那青石陣,共幾塊石頭?”

“九!”

徐佑沈聲道:“你以文王八卦推演震位,上下左右相對的卦數加之為幾何?”

聽懂徐佑的意思,清明臉色凝重起來,道:“十!”

“不錯!”徐佑道:“論易數我遠不及你,可要說估測人心,你就不及我了。雖然不知道這二十四洞的陣勢為何人所設,但觀其格局之宏大,每一步都暗含深意,不可能無緣無故的設那青石陣……所以我猜這三條路並不是以文王八卦來推演,而是以伏羲八卦為本……”

伏羲為先天八卦,對稱的卦數相加為九。文王為後天八卦,對稱的卦數相加為十。清明差點驚出一身冷汗,道:“郎君所言極是,我又大意了!”

“不是你大意,而是設陣的人太過歹毒,青石陣為陽遁一局,但凡通曉陰陽十八局的人都可輕易破去。成功之後,會以為後面的陣勢也都在文王八卦的推演之中,從而落入預先設好的陷阱,這就是慣性思維的可怕之處!”

清明不懂什麼叫慣性思維,卻明白徐佑話裡表述的含義,道:“伏羲八卦的震位在東北,那,我們要走東北?”

徐佑當機立斷,道:“賭一把!走!”

他正要進洞,清明搶先一步,道:“我來,郎君稍候!”背著陰長生連走五步,沒有異常,看來是賭對了。徐佑跟著進去,手中的火摺只能照周邊三尺,但至少是安全的,笑道:“我現在倒有些好奇,那兩條路會有什麼歹毒的陷阱?”

清明卻道:“這陷阱其實算不得歹毒,之前那青石陣發動的機括設在最後一塊石頭,若設在中間,豈不更妙?並且它先有聲音提醒,後有墜石警示,只要不驚慌失措,完全可以跳出來,躲開那些致命的箭矢。我觀此陣,處處留有餘地,死路藏有生門,應該跟那些只為取人性命的陷阱不同。”

徐佑露出讚賞的眼色,驚嘆道:“你這番話大有道理,仔細想來,鶴鳴山畢竟是修道求真之所,這山腹中的奇陣設立時或許不為殺人,只為考驗,唯大智大勇大成者才可進入腹心要害……”

說話間腳下的路開始變的平直,本來是斜下,現在成了水平,又行二十餘步,眼前的路竟到了盡頭。

清明摸了摸厚實的山壁,敲打幾下,又使了真氣透入,低聲道:“不是暗牆,後面沒路了!”

徐佑也上前附耳聽了會,手指輕叩,喃喃道:“難道聰明反被聰明誤,其實應該以文王八卦先正東那條路才對麼?”

說著仰頭看去,崎嶇不平的洞頂找不到絲毫的縫隙,壓抑的人喘不過氣來,徐佑心中一動:“伏羲八卦裡乾上坤下,清明節氣萬物由陰轉陽,遇死門則從陰土尋生路……”

兩人同時低頭,清明小心翼翼的蹲在地上,手掌貼著堅硬的地面輸入真氣,三息之後,聽到嗡聲的金屬迴響,不用徐佑吩咐,從袖中滑出短匕,入土如切豆腐,很快就將地面下的暗門清理出來。

這是一幅由陰陽魚組成的太極圖銅門,兩魚的魚眼處掛著碗口粗的銅環,一把透雕的精美捲軸式樣的鐵鎖牢牢鎖住了銅門。鐵鎖兩端裝飾著獅首和虎面,捲軸有八個可旋轉的鎏金圓環,每環上刻有九個形態奇怪的文字,既細小又潦草,委實難以辨認。

“這是鐘鼎文,我所識不多,只認得其中五個而已。可這捲軸上共有七十二字,需要挑選出八個字,和鎖頭的刻紋連成一線。這八字或成詩句,或出自典籍,只有答對了,才可解鎖開門。若是錯了……”清明苦笑道:“想想那暗弩成網的青石陣,咱們堵在這死路裡,恐怕躲不過去。”

徐佑前世裡曾讀過容庚先生的《金文編》,裡面薈聚了三千七百二十二個鐘鼎文字,可以辨識的大概在兩千四百二十個左右,他讓清明閃到旁邊,以火摺對著捲軸仔細辨別。不得不說,做這把鎖的人充滿了惡趣味,鐘鼎文自商周至秦以後,已經徹底退出了流通領域。古代讀書識字的人少之又少,研究這個的更是鳳毛麟角,可以說萬中無一。以鐘鼎文做密碼,難度本來就大,偏偏又故意用草書寫就,筆畫凌亂無章,彎彎曲曲的彷彿象形和會意的結合體,更是難上加難。

想想那浩如瀚海的諸子百家的經典文集,任何一句生僻的話、任何一句冷僻的詩都可能是這把鎖的謎底,若非兩人都是博覽群書、學富五車的通達之才,又面臨著不可逃避的生死危機,其實已經完全可以放棄了。

徐佑勉強認到第三個鎏金銅環,覺得眼睛都快要瞎了,淚水在眼眶裡隱而不落,不用照鏡子都知道佈滿了腥紅的血絲。

“這樣不行,拖延太久,對我們不利。下面還不知道有多少機關,得速戰速決!”徐佑讓清明把暗囊中的火摺都取出來,同時點燃五個,將陰陽魚銅門照的清澈明亮,不再去看後面五個銅環,只在前三個銅環裡找可以組成詩句或典籍句子的線索,反覆五十餘次,他終於發現了一絲端倪。

“第一個有谷字,第二個有神字,第三個有不字……清明,你說,前四個字,應該是什麼?”

清明立刻明白過來,眼睛微微泛起神采,道:“穀神不死……”

“正是!”徐佑輕鬆的吐了口濁氣,臉上露出笑容,道:“穀神不死!我跟你打個賭,後四個字,必定是‘玄牝之門’!”

清明冷著臉道:“我上個月的俸錢還沒領到,明知必輸還賭,那是傻子,何況輸了也賠不起郎君!”

徐佑差點大笑,幸好記得這是在洞裡,只能忍著憋出吃吃的怪笑聲,道:“放心,俸錢少不了你的。好的不學,跟著驚蟄學這些毛病!”

兩人鬥嘴,是為了緩解一直以來緊張的情緒,鬆弛有度,才能讓注意力在高度集中的情況下不至於忙而出錯。

說笑間已經從第四個銅環找到了玄字,有了定論,再刻意去找,就會容易許多,緊接著牝、之、門三字也找到了。

穀神不死,玄牝之門!

這是《道德經》裡的話,《悟真直指》裡是這樣解釋的:穀神之動靜,即玄牝之門也。這個門在人身為四大不著之處,天地之正中,虛懸一穴,開闔有時,動靜自然,號之曰玄關一竅,又號之曰眾妙之門。

眾妙之門,乃天地萬物的根本,是道的源頭和終止!

徐佑轉動著銅環,從“谷”字開始,一個個到“之”字,然後停下了手,握著最後一個銅環,道:“我有預感,這陰陽魚門下,應該就是我們要找的地方!”

清明凝神屏氣,以防再有機關暗器。不過按照方才的猜測,陣勢裡總會留有生路,比如陰陽魚門破解的如此艱難,可謎底其實又很簡單,讀過《道德經》的人無不知曉這一句話,既不生僻,也不冷門。

不過,這是事後諸葛,沒有危機中的冷靜從容,沒有學識的積累和運用,想要在這麼短時間內解開鐵鎖,無疑痴人說夢。

吱呀呀!

銅環緩慢的轉動,“門”字從下往上,逐漸來到正中的水平線上,咖噠一聲,鎖芯對準了內軸的凹凸,徐佑抽出長長的鎖銷,砰,銅門肉眼可見的震動了一下。

“郎君,我來開!”

清明雙手拉住銅環,往上用力,突然腳下一空,整個地面塌陷,三人同時掉了下去。

原來,這陰陽魚銅門不過是誘餌,真正的陷阱是殺人於無形的連環翻板!
tanakh 發表於 2019-5-19 17:50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九十二章 環環相扣


銅門周邊三尺,竟然都在一個可以翻轉的銅板機關之上,只要解開八心玲瓏鎖,拉動銅環,立刻就觸發機關,上面的人毫無防備,就是大小宗師也要措手不及。

這就是江湖上很是陰險的連環翻板,殺人之後復歸於原狀,等待下一個獵物光臨。

“郎君!”

清明反應極快,墜落半空,手中短匕閃電般刺入山壁裡吊住身子,另一隻手往下探出,藉助同樣下墜的火摺子的微弱光芒,準確無誤的抓住徐佑的右手。

徐佑的左手還抓著昏死的陰長生!

三人就這樣如同蜈蚣般掛在陷阱的半空中,火光之下,能夠看到這是一條垂直的圓柱形通道,有將近兩丈寬,深不見底,想靠一人手腳撐住慢慢下滑絕對辦不到。通道的牆壁十分光滑,充滿了人工打磨的味道,兩側有手臂粗的長方形軌道的印痕,似乎是什麼東西長年上下造成的磨損。

怪獸?

不像,如果有某種兇猛的生物,要麼有爪印,要麼蜿蜒而上,行進路線不會這麼筆直。這時火摺子全部消失不見,根據下墜的速度粗略估計,至少有二十餘丈高。

咖嚓!

呲!呲!

三人的身子同時往下滑去,短匕承受不了這麼多人的重量,從中間折成兩段。危在旦夕,清明屈指成抓,猛地扣住山壁,指尖破開岩石,細細碎碎的石屑如雪紛紛,削稀泥般插了進去。

袖中再次落下一把短匕,足跟一碰,恰到好處的沒入至刃柄,讓徐佑單腳踩到上面以減輕重量。這一切都在電光火石間完成,清明的應變能力得到了充分的體現,也讓三人的處境稍微有那麼一丁點的好轉。

不過,上面是密封不通的厚實銅門,下面是深不見底的不明深淵,真真是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哪怕形勢有點好轉,也只是讓他們多苟延殘喘一會而已。

徐佑喘著氣,仰頭笑道:“你說,這洞底下會是削尖的竹子,還是鋒利的刀槍?如果是這些還好,我怕是沼澤淤泥就麻煩了,窒息而死,從來不是太過舒服的死法!”

清明單手如鐵,牢牢固定住身子,道:“郎君放心,我們或許會死,但絕不會死在這裡。等下若堅持不住,先把陰長生弄醒扔下去,聽他的叫聲可以判斷下面到底是什麼情形,再做決斷。”

“好主意!”徐佑嘴上說笑,腦海裡卻閃過了無數個念頭,只是尚沒有一種可以讓他們安全無虞的脫困而出,道:“只是陰長生還有用,此時死不得,再等等吧,若真的別無生路,再扔掉他不遲!”

兩人陷入短暫的沈默,幽黑不見五指的空間裡靜寂的讓人後頸發涼,大約十八息後,徐佑的手臂開始發酸無力,感覺陰長生的身體越發的沈重,眼看著堅持不了多久了。

“郎君,我數到三,你和我同時用力,我將你往上拉,你把陰長生拉到我腳邊。”

徐佑沒有多問,清明既然開口,想必已經有了主意,道:“好。”

“一、二、三!”

手腕處傳來一股輕柔又連綿不絕的力量,徐佑使足了勁,將陰長生拉到清明腳邊,清明輕輕一勾,陰長生如同羽毛般飛到他的肩頭,像扛死豬似的扛著。他輕功卓絕,兩個人的重量在身上幾乎不存在,所以只有徐佑一人踩在那把短匕之上,立刻輕鬆了許多。

解決了迫在眉睫的危險,兩人開始探討如何脫困。上面的銅門極厚,人在懸空中無處借力,根本不可能強行打開,那就只有一條路,就是繼續往下走。

可未知是最恐懼的,下方的深淵如同一隻張著血盆大口的怪獸,只瞧一眼,就讓人不寒而慄。徐佑毅然道:“這樣僵持不是辦法,還是剛才說的,你用力蕩我到另一側去。咱們雙臂平伸,兩手相對,腳蹬緊山壁,應該可以一步步挪動著往下走……”

“郎君,你的身子……我怕堅持不了太久,一旦乏力失足,我們不會有第二次停留的機會了!”

“試試吧,與其等死,不如搏一搏!”徐佑灑然笑道:“反正撿來的命,丟了不可惜!”

“諾!”清明自然不怕死,他所有的擔心都在徐佑身上,既然徐佑下了決心,他無論如何都會遵從。

何況,眼下的局勢,除了這樣做,也真的沒有另外的選擇了!

清明用腰帶將陰長生縛在背上,拉著徐佑的手,把他的身子蕩向山壁另一側,同時抽出插進岩石裡的那隻手,幾乎在徐佑雙腳剛剛碰到山壁的瞬間,翻身下落與之成一線,只用腳尖點著山壁,儘量讓身體的延展性更長,然後和徐佑雙手相對緊貼!

這個環節至關重要,只要有一個地方出現失誤,立刻就是大型墜亡現場。清明將所有細節計算到了極致,這才有驚無險。

唰唰!

兩人如同被折彎的筷子重新回彈變直,山壁光滑,徐佑不像清明那樣可以用內力做支點,雙足的摩擦力不夠,導致身子猛然滑了下去。幸好清明的反應無比迅捷,保持著同樣的速度下滑了三尺,才給了徐佑足夠的時間固定住雙足,勉強保持著三點一線的形態,橫在了山洞之間。

但是此洞接近兩丈寬,要不是徐佑這兩年瘋長了個子,且遠超江東男子身高的平均水準,根本不可能使用這種笨辦法脫困。儘管如此,兩人仍舊搖搖欲墜,徐佑拋開一切雜念,反而在這險之又險的生死關頭進入空靈之境,從腳到手,彷彿和山壁、和清明完全結成了一體,慢慢的左腳往下挪動尺許,不用開口,甚至都不必用眼睛看,他就知道清明同樣挪動了尺許,兩者不差分毫。

換右腳,尺許,穩住!

兩人對視一笑,雖然看不到,卻能感覺的到。這簡單的一步,對他們而言意義十分重大,至少證明是可行的。如此這般,左右腳互換,剛開始比較慢,後來配合越來越默契,無形中快了許多,不出一刻鍾,已下行了十餘丈,只是那洞底還是幽黑不可見,比起先預估的二十餘丈要更深不知多少倍。

繼續往下,又行十餘丈,徐佑的雙手開始劇烈的顫抖,從腰身到大腿的肌肉逐漸變得僵硬起來。清明向來沈寂不見波動的眼眸終於有了點焦慮和不安,若是別的普通人,他還可以渡點真氣過去再撐上一時,但徐佑體內情況太過複雜,白虎朱雀兩氣交雜,全靠玄武壓制才能維持住常人的樣子,誰也不敢保證,他的真氣進去後會不會造成嚴重的後果。

清明不敢賭!

徐佑也知道自己到了極限,示意清明停下來,深吸一口氣,當斷則斷,道:“弄醒陰長生,但不要讓他看到你的樣子,就算死,也做個糊塗鬼吧……”

清明點點頭,陰長生再重要,可要過不了這關,他還能有什麼價值?所謂投石問路,只有他這個累贅去做那問路石了。

用牙齒解開胸前腰帶,陰長生頭朝下翻滾而落,清明輕輕一吹,腰帶如影隨形,抽打在他頸後要穴。

兩息之後,陰長生醒轉過來,洞中頓時迴蕩著淒厲的慘叫,面對生死,大祭酒和普通人並無不同!

又過了三息,聽到撲通一聲,慘叫戛然而止。徐佑和清明的眼睛同時亮了起來,因為他們很清晰的聽到,那是水聲!

巨大的水聲!

只有深潭,才能有這樣的水聲!

徐佑嘆道:“生中有死,死中有生,這位設陣的高人實在將道和術玩弄到了極致!我甚少服人,卻對此人只有滿心的欽服!”

“是,可這生路也要靠自己來爭取,若是有人直接墜下,這樣的高度,就是落水也必死無疑。”

徐佑的手幾乎抖個不停,清明不再猶疑,道:“此處距潭水還有二十丈,我先下,郎君隨後,入水不要慌,我就在邊上候著,絕不會有閃失。”

“去吧!”

清明鬆開了手,雙腳用力一蹬,身子加速下墜。徐佑緊跟其後,學著前世裡看到的那些跳水冠軍的姿勢,雙手合併,身體舒展,耳邊呼呼風嘯,好像出膛的炮彈,一往無前。

生與死,過去和未來,前生後世,

他再不放在心上!

砰!

又是一聲巨響,徐佑本以為是清明入水時發出的聲音,卻不料清明入水時悄無聲息,這巨響是他用掌力拍起的滔天水浪,層層疊疊,帶著螺旋,有效的緩衝了下墜的速度,最後安全入水,只是受了輕微的震盪,口鼻滲出血跡,但並沒有受太大的傷。

徐佑神志清醒,入水後剛要上浮,清明已遊了過來,扶住他的胳膊,很快浮出了水面。“陰長生呢?”徐佑問道。

清明另隻手提著陰長生,這位大祭酒被水面的衝擊力震的昏死了過去,不過還算命大,尚有呼吸,至於內臟受傷與否,並不在徐佑和清明的考慮範圍之內。

時間緊迫,徐佑拖著陰長生,靠山壁踩著水,清明潛下去探勘了一遍,發現這水潭有五丈多深,道:“水底全是尖石,沒有找到出去的路。”

水底鋪石,自然是防止那些從洞口就開始墜落的人裡面有些命大的沒有被水面拍死,可入水後砸到水底,照樣要被石頭刺死。

也只有徐佑他們從半道墜落,方才有可能逃過一劫。

只是,沒有出路,睏死在這,和摔死在這,又有何區別?
tanakh 發表於 2019-5-19 17:50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九十三章 戒鬼井


生中有死,死中有生,費這麼大心血設計如此磅礴的陣勢,絕不可能只是為了讓人睏死在這小小的深潭裡。

不是說不能死,而是說死的太簡單,毫無創意,也毫無美感,徐佑以己度人,若是他來設陣,卻讓一切在此地戛然而止,未免會有意猶未盡之憾!

所以,這裡肯定有出口,只是他們還沒有找到。

清明再次下水,還是一無所獲。時間飛快的流逝,人的體溫被冰冷的水悄悄吸走,誰也不知道徐佑還能堅持多久,他咬了下舌根,劇烈的刺痛保持著大腦正常運作,突然說道:“清明,你精通易數,可起一卦看看?”

“好!”

清明應了聲,屈指捏了一個古怪之極的手印,然後沒入水中輕輕動了動,平靜的水面微微蕩漾,出現的漩渦似乎暗含著天地間某種玄妙的至理,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徐佑能感覺到他的動作,笑道:“天地萬物,無不成卦,可像你這樣起卦的方式卻很罕見……如何,起了何卦?”

“*屯,龍居淺水之卦,萬物始生之象!”

徐佑神色大振,道:“屯卦,上坎下震。坎為雨,喻險;震為雷,喻動。*屯,正是雷雨交加,險象叢生之時,可只要勇毅果敢,知難而進,自可通達無礙。這是初難後解之象,上上大吉!”

卦象給了兩人莫大的信心,很多時候,身陷絕境,最怕的不是絕境本身,而是失去求生的慾望和可以活下來的信念。*屯卦或許沒有那麼的玄妙,可此時此刻,卻是點燃生命不息的那盞明燈。

“你再去仔細找找,水中的空門跟平地上不同,聲音或許更厚重些。還有,這水潭沒有腐臭的異味,應該不是死水,必有地方引活水進來……”

清明又反覆三次下潛,繞著山壁摸索了數遍,終於在水底的北面發現了暗門。這暗門不知道多厚,若不是感受到牆壁縫隙裡微微滲出的水流波動,僅靠擊打完全聽不出破綻。

找到暗門是第一步,開啟暗門的機關卻比暗門本身更加難找,後來還是徐佑靈機一動,讓清明搬開潭底的石頭,在距離暗門不遠的地方找到了一個巨大的鐵製圓舵,手腕粗細的鐵鏈盤成好多圈,不出意外,這應該就是打開暗門的鑰匙。

“郎君,我試了試,沒有別的辦法,只能靠蠻力轉動鐵舵。”

徐佑點點頭,道:“之前種種,考驗了智計、才學和勇氣以及決斷,現在自然要考驗武力,歸根結底,一力可降十會……”

五丈,十幾米的水深,光水重就大的可怕,加上鐵舵常年沒用,生銹和自身的阻力以及暗門的質量,等閒不可能有人能轉動分毫。

幸好,清明已經來到了五品的山門外,以力破法,無有不成。

他潛入水底,過了十息,鐵索和石頭摩擦的刺耳雜音響起,潭水底部的北面慢慢打開了半人高的出口,成噸重的潭水洶湧外洩,強大的衝勁讓人根本沒法保持住平衡,清明一手抱住徐佑,一手抓緊陰長生,蜷縮一團,護住頭胸要害防止磕碰,隨著水流翻滾著從出口衝了出去。

剛到外面,耳邊聽到轟隆如雷的水聲,還沒來得及反應,三人凌空跌落七尺,掉入往地下深處奔騰而去的暗河裡。

大自然的力量沛莫能御,這條暗河以三十度傾斜角往下湍流甚急,清明拼盡全力才勉強維持著三人合抱,不至於被急流沖散,在這樣的地方,幽深不見天地日月,一旦分開,怕是再無相見之時。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有數十息,也或許只有一瞬間,暗河來到一個大約一百二十度的拐彎處。清明弓起後背,用血肉之軀接下了這一下近乎奪命的撞擊,悶哼聲中,唇邊流出血跡,隨之進入到了一段比較平緩的河道,這才有了喘息的機會。

“郎君,你怎麼樣?”

徐佑經過這麼幾番折騰,身子虛弱到了極點,勉強笑道:“還好,死不了……陰長生呢?”

“還活著,不過他受了重傷,撐不了太久!”清明的語氣還是那麼的平淡冷靜,道:“這暗河不知通向何處,郎君可有對策?”

“別忘了你起的屯卦,順時應運,自會欣欣向榮。我的對策,就是隨波逐流,等到生門現身!”

“郎君的意思是?”

“還是那句話,這清明洞裡的陣勢雖然兇險絕倫,可每到絕處都會留有生門,只要我們抓得住,一定能安然無恙。”

可人在河中,伸手不見五指,連停住身形都做不到,又怎麼去尋那隱蔽之極的生門呢?

大羅金仙也做不到啊……

“郎君,你看!”清明突然大聲喊道。

徐佑抬頭望向前方,竟然看到了兩盞微弱的燈光,越到近處,光線越發明亮起來。凝神看去,原來不是燈,而是跟天師宮前那兩座橋上一樣的懸珠,比那些碎小的懸珠更大,更圓,也更亮!

這兩個懸珠鑲嵌在一隻碩大的龍頭的左、右雙角之上,龍頭為銅鑄,惟妙惟肖,威風凜凜,俯視眾生,給歷盡劫波而來的人們以無比震撼的壓迫感。

“清明,就是這裡!”

話音剛落,腰帶甩出,繫在龍角之上,清明越水而出,夾帶著徐佑和陰長生穩穩的落在龍頭上。

“咳……咳!”

徐佑乾嘔幾聲,吐出了幾口河水,神色萎靡,可精神卻比較亢奮,藉著懸珠的光芒,伸手摸了摸周圍,道:“這是蛟,不是龍……”

蛟龍在古籍中的記載多有不同,有說有角,有說無角。不過蛟為龍屬,有角才更符合人們的想像,它的角和龍角不同,直而短,沒有分叉,龍角卻更似鹿角。

清明贊同徐佑的看法,道:“這應該是角木蛟,為蒼龍七宿裡排在首位的角宿!”

“不錯,二十四節氣上應二十八星宿,清明正對角宿!”徐佑靠著蛟龍角而坐,道:“天師道把天下分為二十四治,下應節氣,上應星宿,在鶴鳴山裡擺下二十四洞的大陣勢,和二十四節氣氣機相關,自然,也少不了二十八星宿的蹤跡!”

他站了起來,俯首從蛟龍嘴裡往裡瞧去,隱約能感覺到風的流動,笑道:“走吧,生門來得如此容易,想必到了此行的終點了!”

當下清明揹負著陰長生,先彎腰爬進了龍嘴裡,徐佑跟在後面,匍匐前行,大約過了半柱香的時間,終於到了出口,清明先鑽出去,徐佑跟在後面,然後徹底呆在原地。

他們站在半空的一個突出的石台上,身後是跟外面一模一樣的角木蛟銅鑄獸首,眼前呈現的卻是一個無比巨大的穹隆型的空間,高三十餘丈,寬數十丈,十幾根三人合抱的石柱支撐著洞頂,山壁間鑲嵌著無數的螢石,紫紅翠綠淺藍,五光十色,閃爍著玻璃光澤,倒映著水光,將這片空間照射的如同仙境。

在底部的正中間,幽深的水流環繞著一座高台,高台上有一口井,露出的部分由青石砌成,綠藻斑斑,跟尋常村鎮裡吃用的水井並無二致。

井口旁邊,插著一把通體清幽,光澤如玉的古劍,五節連環之柄,上有隱起符文、星辰日月之象。

“這……就是戒鬼井?”徐佑不由自主的往前一步,幾乎不敢置信看到的這一切,道:“三五斬邪雌劍?”

清明同樣受到了莫大的出動,聲音微顫,道:“傳說戒鬼井在天師宮的下面,莫非這裡就是天師宮所在的那座孤仞絕峰?”

“我們從平壩邊上的懸崖入洞,經過多次下行和橫進,又通過暗河到了山底和那孤仞絕峰相連的地方……所以你猜的沒錯,我們頭上,應該就是天師宮!”徐佑指著周邊的山壁半空,道:“你看,從我們這邊依次是亢金龍、氐土貉、房日兔、心月狐、尾火虎、箕水豹,這是蒼龍七宿的銅鑄獸首,位在東;再看對面,奎木狼、婁金狗、胃土雉、昴日雞、畢月烏、觜火猴、參水猿,這是白虎七宿,位在西;然後是朱雀七宿,井木犴、鬼金羊、柳土獐、星日馬、張月鹿、翼火蛇、軫水蚓,位在南;玄武七宿,斗木獬、牛金牛、女土蝠、虛日鼠、危月燕、室火豬、壁水貐,位在北!”

“也就是說,清明洞的最後入口是方才那角木蛟的銅鑄獸首,其他各洞也都是從各自對應的星宿獸首口中進來的?”

“是,除了驚蟄、芒種、寒露、小雪這四洞分別對應兩個星宿,其他一洞一節氣,對應一星宿,大道殊途同歸,不管從哪個洞進來,最後的終點都是這裡——戒鬼井!”

清明再去打量,果然芒種洞的洞口有兩個鑄銅獸首,分別是心宿對應的心月狐和尾宿對應的尾火虎。

若不是命大走到這一步,誰能想到,被稱為可通仙府的二十四洞的存在,竟然是為了保護那傳說中可以禁制萬鬼的戒鬼井?

天師道,好大的手筆,好大的氣魄!
tanakh 發表於 2019-5-19 17:51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九十四章 玉橋三界


角木蛟獸首的下面掛著繩梯,徐佑和清明先後攀著落到洞底,地面全部用平整的青石鋪就,沒有一點的突兀和凌亂。

徐佑跺了下腳,搓搓手恢復身體的暖意,幸好現在是春夏之交,天氣不是那麼的寒冷,換作冬天,怕是要傷到肺腑。

兩人緩緩走到那跟護城河似的環繞著高台的深壑邊,六座拱橋一字排開,連接對岸,橋欄兩側各自雕刻著四十九尊張大了嘴巴的三足蟾,栩栩如生,彷彿在吞食天地靈氣,隨時就能成仙得道。

橋身也各不相同,一座金光閃閃,一座銀輝瀉地,一座閃爍著玉石獨有的光澤,一座純青石砌成,一座陰沈烏木,還有一座是竹!

清明疑惑道:“郎君,這是……”

“這是道門六橋!”

清明奇道:“出自何典?”他自詡通曉諸家典籍,卻從未聽說過道門六橋的說法。

“出自《太上老君虛無自然本起經》,此經藏在鶴鳴山的道典裡,還未曾面世。裡面提到五道輪迴和六橋之說,五道為神道、人道、畜生道、餓鬼道和地獄道,六橋為金、銀、玉、石、木、竹。凡人在世間積下不同的緣法,就會經過六橋進入五道,或成仙成聖,或為王為侯,或貧困潦倒,或為胎卵蝨化,從而讓善惡有報,清濁分明。”

《太上老君虛無自然本起經》也就是《天地本起經》,大概成型於南北朝時期,所謂的五道和六橋結合了佛教的六道輪迴思想,體現了這個時期佛儒道互相爭鬥,卻又互相融合的時代色彩。

徐佑並沒有在鶴鳴山見過這本道經,屬於習慣性的隨口胡謅,但只看眼前的六座橋,就明白它必然是《天地本起經》裡記載的度人前往五道輪迴之所的六橋。如果連清明都聞所未聞,說明此經現在還未問世,應該是後人根據戒鬼井裡的這六座橋編纂而成。

“那,我們該走哪一座?”

想想一路行來的兇險,清明的眼神裡充滿了戒備。兩者間的距離有十餘丈,縱身掠過不是問題,但問題是,以設陣之人的手段,豈會讓人如此輕易的過河?

可以想見,從河面上過,要比從橋上走兇險百倍,橋上或許死路里留有生門,河面上估計有死無生!

徐佑默然不語,負手站在他們面前的那座橋頭,過了一會,輕笑道:“清明,你想要什麼樣的將來?”

“我?”清明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低著頭想了片刻,道:“無憂!”

“如何無憂?貧賤人家為衣食憂愁,富貴人家為權位憂愁,王侯門閥為昌盛憂愁,天潢貴胄為千秋憂愁,仙人神君為長生憂愁。就算跳出五道,真正的超脫天地人三界,又怎知到時會有什麼樣的煩惱呢?無憂,太難!”

“既然求而不得,那便無所求!”

“好,無所求!這三字自有真意!”徐佑邁步上橋,神態從容,無比鎮定,道:“六橋為度人,不為殺人,走哪一條沒有分別,關鍵是守住本心,不為外象所惑。清明,咱們高台上再見!”

腳步落在橋面,這座玉石橋竟微微一顫,清明背著陰長生,緊跟其後。行七八步,三足金蟾的眼睛滴溜溜轉動,突然精光乍射,從口中冒出青煙裊裊升起,頃刻之間,瑞氣氤氳,祥雲繚繞,再看不到人影和彼此。

“來者何人?”

徐佑出現在森嚴幽深的大殿中,兩側立著無不是兇神惡煞的厲鬼,密密麻麻,無有盡數。暗紫色的血從殿柱和周邊的牆壁上緩緩流下,不一會就浸透了雙腳,將大殿變作了血池。

殿上寶座後坐著一人,隱在霧氣朦朧之中,瞧不見真容。

“你又是何人?”徐佑渾無懼色,朗聲問道。

“我乃九幽之主,青玄九陽上帝!”

“不知帝君招我至此,有何見教?”

“徐佑,大膽!”

青玄帝君一聲怒喝,旁邊的厲鬼一擁而上,無眼的從眼眶爬蛆蟲,湊到徐佑眼前,長舌的滿是倒刺,留著口水似乎要往他臉上舔,還有那唇如硃砂,目如鏡面,拖著豹尾,長著青色雙翅的怪物繞著他全身飛舞,場面恐怖至極,若是那膽小的,此刻就會雙股顫顫,嚇得屁滾尿流。

徐佑視若不見,道:“我仰不愧於天,俯不愧於地,行端坐正,膽子自然要大!”

“是嗎?”青玄帝君發出笑聲,道:“你平生既不虧心,為何會來我九幽地府?凡心術顛迷,六塵俱染,誣毀聖真,背叛君父,殺生偷盜,負命欠財,一生昧心,奸欺肆縱者,死後鈴其魂入獄。你已到此,必然犯其中之一!”

“愚人勞心損志,日間神亂,夜臥魂飛,隨事作用,現諸惡境,及其入睡,方知妄夢。帝君的九幽地府,無非跟這妄夢一般。”

“哦,如何作解?”

“地府生於諸罪,罪業源於一心,一念之惡,九幽即現。我心無惡念,你這九幽地府,”徐佑仰頭大笑,猛然踏前一步,道:“困不住我!”

嗚嗚嗚!

萬鬼大驚失措,攸忽退去,那暗紫色的血卻開始加大了流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漫過了徐佑的小腿,大腿,腰腹,和胸前,眼看就要沒到脖頸,青玄帝君冷冷道:“血池吞噬一切有罪之人,你怎麼脫困?”、

“九幽無實,形難言破。心法無定,相難言捉。欲定其心,先斷其妄。妄之既斷,罪斯無形,則地府破矣。”

破九幽,先斷妄!

徐佑手捏道訣,閉上雙目,數息後雙目頓開,神光外溢於大殿內外,道:“天陽則明,地陰則暗。暗則為苦,苦則幽囚。既有妄心,即驚其神。既驚其神,永失道真。看我以明破暗,以陽破陰,以真破妄!敕!”

寶座後的迷霧砰的散開,青玄帝君顯出真身,頭戴冕旒,身披霞衣,妙道真身,紫金瑞相,端坐九色蓮花座上,身下一頭青獅吐焰,週遭光華流轉,綻放萬丈不滅。

隨著青獅一聲吼叫,那些惡鬼被神光所照,掙紮著哀嚎著一個個灰飛煙滅,大殿內的血池轉瞬變成了蓮池,九幽大門洞開,朵朵金蓮流光溢彩,托著徐佑步步高陞,從殿頂重回人間。

人間已成火海!

義興徐氏的塢堡敗落在那一片大火之中,無數同族在火海中翻滾求饒,拿著刀劍的敵人將他們刺死,毫無憐憫的把頭顱割下,連婦孺都沒有放過。

“阿父!”

徐佑雙目如赤,看著對他最為疼愛的父親,身中數十刀,從不曾折彎的腰斷成了兩節,匍匐著爬向他,伸出血淋淋的手,低聲道:“救我,快救救我……”

徐佑淚落如雨,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一把劍,竟是鎮壓戒鬼井的那柄三五斬邪雌劍,揮劍如虹,毫不遲疑的砍掉了父親的人頭。

“魑魅魍魎,人間豈容爾等放肆!我父,刀斧加身,未曾求饒一字,憑你們也配幻化他的模樣?”

人頭桀桀而笑,徐佑一腳踏上,*橫流。

又一人披頭散髮,出現在徐佑眼前,她雙手雙腿肌膚盡毀,露在外面的白骨映著寒光,只有那張容顏還是猶如昨日的溫柔和善。

“佑兒,別走,救我!”

徐佑再次揮劍,鮮血四濺,人頭落地。

“阿母只會捨身救子,爾等無心無根無識之徒,豈知大愛如天的道理?”

接著陸續有人出現,“乖孫子,讓爺爺抱抱!”

劍光一閃!

“阿佑,你比大兄都高了!”

劍光再閃!

“過來,讓十一叔瞧瞧,你最近有沒有練功偷懶!”

……

阿父、阿母、爺爺、十一叔、大兄、七姊,那些曾經鮮活的存在於他的生命裡的人,也曾眼睜睜看著他們死在那一夜的變故里,現在卻又活著來到他的面前,然後再次慘死在他的劍下。

徐佑揮劍不停,眼神由痛苦到茫然再到堅毅,最後越來越冷酷。此時又來一個小娘,穿著青裙,梳著丫髻,淚光如春水,咬著唇怯生生喊道:“小郎,我想你了!”

我想你了!

秋分。

徐佑突然想起和寧玄古的三年之約,算算時間,也快到了,手中雌劍沒有絲毫的停頓,從秋分的脖頸上劃過,一道近乎完美的血線驟然出現在那白嫩秀美的肌膚邊緣,然後炸裂。

他的眼神,終於從冷酷變得毫無生機!

紅和白,這世間最美的顏色!

夕陽落幕,火光搖曳,

徐佑單人只劍,淡墨青衫,腳下是所有至親至愛之人的屍體,血污遍地,他卻不染塵埃。

天地間鐘鼓大鳴!

一步,踏出,

虛空之上似有登天台階,就這樣一步步直入九霄雲外。

那裡,瓊樓仙閣,是無數人追逐的天宮!

金光萬道,龍鳳翺翔,各種珍奇異獸漫天飛舞,仙人們頭戴芙蓉冠,身著絳紗衣,飲瓊漿玉露,食龍肝鳳髓,千萬年無憂無慮,何等的逍遙自在。

徐佑踩著祥雲,加入仙人們的歡飲狂歌,如此不知日月,似過了一百年,又似過了一千年,耳中忽然聽到三十三層天外天傳來的悅耳清音:“你破九幽,斷世情,終登天界為仙人焉。從今爾後,無病疾之折磨,無權慾之煩心,無生死之困擾,人間舊事,皆成過往。你,舍下了嗎?”

徐佑停杯,駐足,回望人間。

人間離此九萬萬里,層層浮雲之下,在那千山萬水之中,浮現了一雙美麗不可方物的眼睛,清幽明亮,燦若星辰。

天宮雖好,卻終不似人間有你!

徐佑的眸子裡終於恢復了一點生機,從微不可見繼而變大,變大,再變大,然後砰的巨響,天宮、人間、地府全部消失不見。

螢石閃爍的光,耳側輕撫的風,二十八個獸首猙獰,徐佑舉頭四顧,原來他已走過了玉橋,來到了高台之上。

清明依舊站在玉橋中央,雙手死命的攥緊,滿頭大汗淋漓,臉上的神情忽而絕望,忽而驚喜,忽而憂慮,忽而痛哭。徐佑很難想像,清明這樣的人,竟會有如此豐富的情緒變化。

經過那麼多滅絕人性的摧殘,清明以冰冷無情的外殼掩蓋著飽受創傷的心,但他始終沒有被這個陰陽顛倒的世間逼入魔道,艱難卻又不屈的守著心底那最後一絲良知。

人者,天地之心,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於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病,無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慮而知,不學而能,所謂良知也。

這世間,很多人可以輕易的做人,卻偏偏願意去做鬼,去做妖,甚至去做狗,而有些人從鬼蜮爬出,歷盡磨難,只為了行走在人間的陽光下,抬頭走路,不違良知,為自己書寫一個簡單的人字!

清明有罪,但其罪不在九幽,不在人間,不在天宮,而在他的心裡。只有定心,才能贖罪。

徐佑堅信,這座橋,困不住他!

足足三刻鍾後,清明的神色歸於平靜,如同揹負千斤重擔,無比緩慢的往前移動了一步,兩步,三步……

清明睜開眼,看到徐佑臉上那溫和的笑,將陰長生扔在地上,輕聲喚道:“郎君,我們又見面了!”

徐佑嘆道:“是啊,千百年後再見,你終於放下了過往,我很為你高興,簡直無以言表。清明,五品的山門裡,到底是怎樣的風景?”

清明徹底脫胎換骨,修煉青鬼律帶來的鬼氣再無分毫,笑道:“應該和左郎君看到的風景不同,五品之內,道有千萬。”

傳說中二十四洞的秘密可以吸收天地靈氣,使道法精進,通達仙府,原來是在這六橋上走一遭,若機緣到時,便可跨過武道天塹,叩開山門。

徐佑打趣道:“要不其他五橋再各走一次,說不定就此成了大宗師,我們不必再縮頭縮尾,打出去就是了!”

清明搖頭道:“我寧願現在就挑戰孫冠,也不會再去別的橋上找死了!”

徐佑心有慼慼,他走的看似容易,破九幽時尚清楚虛幻和現實,斷世情時已經有幾分迷失,到了天宮仙界,再也分不清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一不小心就會被永遠的困在橋上,直到筋疲力盡而死。

如果孫冠在此,肯定要對徐佑刮目相看,天師道立教四百年,能在焚降真香製造的幻境裡安然度過六橋的寥寥無幾,大多在九幽地府就被直接睏死,更別談連闖人間和天宮。

徐佑畢竟是轉世重生之人,心志強大到可怕的地步,又有牽掛難捨,這才過了六橋。而清明修習的青鬼律奪天地造化,玄妙之處,或許不弱於道心玄微大法,比起徐佑其實更有過橋的把握。

一日之內,玉橋連度兩人,也算是天命所歸,非人力所能抗衡!
tanakh 發表於 2019-5-19 17:52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九十五章 鶴鳴驚天下


兩人並肩坐在橋頭的台階上休息,徐佑道:“道門有太真八香之說,道香、德香、無為香、自然香、清淨香、妙洞香、靈寶慧香、超三界香,我全都見過,未足稱奇。可玉橋兩側三足蟾吐出的這香,竟能營憑空造出如此真實的幻境,或許在八香之外……”(太真八香準確來說是心香,指的境界,書中實化了,不必深究。)

佛道皆愛香,借之上達天闕,下通幽明。而佛道傳教,又需要以幻術顯神威愚弄生民,於是兩教的大拿們閉門潛心搞發明,造出了很多可以迷人心魄的奇香。

三足蟾裡藏的焚降真香就是太真八香之外的迷魂香,乃天師宮不傳之秘,除了歷代天師,連諸大祭酒都不知道具體製作的方法,堪稱天師道不足為外人道的鎮教之寶。

“我們從爬進這處洞穴,就應該陷入了陣中。戒鬼井、斬邪劍、二十八獸首以及這六橋和環河都是陣勢的一部分,三足蟾吐出的青煙是引子,結合滿壁懸珠的瑩光,以每個人內心的慾望和陰暗為墨本,營造了無比真實的幻境。若非心志堅定又固守信念的人,一旦有絲毫動搖,必會困在陣中無法擺脫,要麼瘋魔而死,要麼力竭而亡。”清明忍不住讚道:“而在此洞之外,那些暗河,水潭、甬道和平巷又構成了完整的清明洞陣。清明洞之外,尚有二十三洞,卻是和整座鶴鳴山融為一體,以天地為眼,四季為根,節氣為引,自成無雙大陣。

“陣中有陣,互為犄角,相輔相成,陰符七十二局,果然妙參造化。”徐佑早有預感,這座鶴鳴山吸納天地靈氣,為道門祖庭必定不是偶然。聽清明的話,才明白當初佈陣之人究竟厲害到了何等地步,能夠安然到此,說明運氣還站在他們這邊。

“我自詡通曉陰陽二遁十八局,天下無處不可去,見識了這二十四洞之一,才明白井蛙不可語海,實乃我輩寫照。”

“不必過謙,陣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們現在仍舊站在這,你還因禍得福,突破了五品山門,晉陞小宗師,這就夠了!”

徐佑的長處,在於享受過程,看重結果。過程再怎麼丟臉不重要,只要結果是好的,那就是成功。這是投行堅持的原則之一,前後兩世,從不曾改變。

休息過後,徐佑走上九層台階,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戒鬼井,乍看去毫無異處,可神秘的傳說給它披了層天然的華麗外衣,彷彿那青磚和綠藻都昭顯著某種天地間的至理,比起皇宮內府還要金碧輝煌。戒鬼井後邊,豎插著三五斬邪雌劍,劍體通幽,古樸莊重,遠看已經不凡,此時近看,更讓人痴迷不去。

徐佑再往後看,突然發現山壁裡鑿有九個壁龕,方才離得遠,這裡又比較暗,處在燈下黑的位置,沒有螢石照耀,不走到台上根本注意不到。

“清明,這些壁龕好像和我在大雪洞裡看到的類似,你來瞧瞧,究竟是什麼東西?”

清明跟在身後,仔細一看,道:“應該是道門的神龕,要麼供奉諸天神君的神位,要麼是天師道歷代天師的靈牌。”

可奇怪的是,這些壁龕裡面空空蕩蕩,陷入山內三尺而已,平整圓滑,一眼就能看得通透。徐佑若有所思,先走到戒鬼井邊,俯首下望,裡面黑不見底。跟普通的黑不同,這戒鬼井好像是宇宙黑洞般能將所有光線吸進去,目力所及,連五指都不到,可以說是絕對的黑暗。再湊的近些,耳邊忽然聽到千萬厲鬼的嘶鳴和哀嚎,似乎有什麼東西吸引著他往井裡栽進去。徐佑趕忙退後兩步,輕輕舒了口氣,再側耳聽時,井內寂靜無聲。

經過了六橋的幻境,他有些懷疑剛才真的聽到了鬼叫聲嗎?還是後遺症的影響產生的幻聽?相傳戒鬼井下面都是幽冥地府不收的孤魂野鬼,無不怨氣衝天,厲害非常,被張道陵收服後囚於井下,全靠著三五斬邪劍才勉強鎮壓,命格不夠強大的人,觀之就會魂魄易位,或成痴傻,或成鬼魅。

扭頭去看清明,他蹲在後面的神龕前,不知在研究什麼,徐佑走了過去,問道:“如何?”

清明沒有回頭,道:“郎君,你有沒有想過,靈寶五符經會藏在哪裡?此間一目瞭然,戒鬼井深不可測,若投入其中,還不如直接毀掉省事。這些年過去了,孫冠想必早就記熟了五符經裡的所有文字,可依然將經書保存下來,應該是覺得愧對魏元思,不想把他畢生的心血付之一炬。那,郎君請看,這洞裡唯一奇怪的地方,就是九個神龕。神龕沒有神位,莫非是鑿出來為了好看麼?”

徐佑經過玉橋,身心俱疲,腦袋的運轉已不比平日裡靈光,聽了清明的話恍然大悟,道:“不錯,神龕露出這麼明顯的破綻,裡面肯定另有玄機,會不會又是陰符七十二局之一?”

清明搖搖頭,道:“我覺得不像……”話音剛落,右手放在岩石上,真氣運轉,咚的一聲,裡面竟然傳來了回音。

“空的?”

“這是用山石砌的牆,乍看沒有異常,但仔細看就會發現並不是山壁本來打磨後該有的成色。”清明的短匕全部遺失在水潭那裡,幸好這假牆不算太厚,他又脫胎換骨,剛成了小宗師,純以內力破開山石,一點點打開了通道。

果不其然,裡面別有洞天,深入九步,有一座半人高的鎏金神主像,神像下面是三層精鐵澆築的龕座,奇怪的是,龕座的櫃門被一條粗大的鐵鏈鎖上了。由於通道只容得下一人,安全起見,清明先進去查看,片刻之後,聽到他咦了一聲,道:“正一真人之位……郎君,這是張道陵的神像!”

張道陵,天師道創教祖天師,也是廣成子之後,第二個讓鶴鳴山發出鶴鳴聲,而後白日飛昇的道門先祖。

他的神主像遍及天下所有的道觀,鶴鳴山上也有大殿供奉香火,可偏偏在這幽深不見天日的鬼地方藏著一尊鎏金神像,還用鐵鎖環繞龕座,怎麼看怎麼詭異。

不過天師道靠捉鬼起家,沾染些鬼氣森森的壞習慣不是不能理解。清明退了出來,道:“沒有陷阱!”

徐佑彎腰進去,正如清明所說,這是張道陵的神主像,雕工精妙,眉眼猶如活物,讓人心中不由一凜。其他並無奇特,唯有底部的龕座鎖著鐵鏈,徐佑伸手摸了摸,冰寒刺骨,不像是平常會用的鐵,和龕座的材質相同,厚而堅固,或許只有大宗師才能以武力打開。

出來後和清明商議了一下,鐵鏈不是石頭,別說清明以內力震不斷,就算能震斷,也怕傷到裡面可能放著的東西。於是暫且撇下,到第二個壁龕後,先打通道,再看裡面,不出意外,是另外一座鎏金神主像:嗣師張衡。龕座同樣被鐵鏈鎖著。

第三個壁龕,是系師張魯的神主像,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全是天師道歷代天師,第七個是陳瀧,曾寫了鬼眼經,後來被改名神相經,大德寺前上座竺法言就以神相觀人著稱。

第八個是早死的天師寧九州,據說只在位三年就暴病去世,第九個就是孫冠和寧玄古的師尊:觀妙真君魏元思。

原來,這九個壁龕的後面,藏著天師道幾百年來九代天師的神主像!

徐佑和清明對望一眼,都看到對方眼中的歡喜,千辛萬苦,終於找到了靈寶五符經的所在。清明果斷說道:“我試試看,或許能夠打開龕座……”他握著鐵鏈,臉色先紅後白,只聽到清脆的金屬碰撞的叮噹聲,鐵鏈卻完好如初。

他還要再試,徐佑阻止了他,人力有時而窮,這鐵鏈極有可能是隕鐵或鎢鐵所造,想要徒手折斷絕無可能,再試下去也不過浪費時間而已,還可能被內力反噬,傷到了自己。

徐佑突然回首,目光落在那孤獨矗立了不知多少年的三五斬邪雌劍上!

“這劍,極可能是這座天地大陣的陣眼,如果拔出它,後果難以預料!”徐佑有些猶豫。

清明閉目思索了一會,道:“郎君,龕座擺明瞭沒有任何打開的捷徑,只有斬斷鐵鏈才能一探究竟。不管拔劍之後會發生什麼,我們都沒有選擇了!”

“也罷,多想無益,隨機應變!”徐佑算算時間,他們進洞已經大半天了,再耽誤下去,上面留守的人必定生疑,若最後得了五符經,卻被困在鶴鳴山,那又有什麼意義?

命裡有時終須有,該博一把的時候了!

清明逕自走過去,手握劍柄往上一提,劍身紋絲不動。要知道他現在入了五品,雖然沒用全力,可也足以碎石裂金,卻拔不出一把劍。

“起!”

清明氣行周天,力貫全身,聽到咖嚓一聲,劍身終於動了動,隨著他的手臂慢慢上升。劍身被螢石一照,光華在日月符文間流轉,如綵鳳翺翔天際,說不出的震撼。

劍身剛離開高台,突然那二十八個鑄銅獸首同時顫動,本來揚起的大口竟開始緩緩低垂。徐佑急道:“快,動手,遲恐生變!”

清明也知道到了緊要關頭,閃身來到魏元思的神主像前,劍光如練,鐵鏈忽的斷成兩截,切口平整如鏡,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

打開龕座鐵門,裡面放著一本書,上面赫然寫著五個大字:靈寶五符經。

“到手了!”

清明剛抓到經書,二十八個獸首已經全部低頭,隱隱能夠聽到洶湧澎湃的水聲從管道裡傳來,幸好他早有準備,將經書裝進防水的牛皮袋裡密封好,然後放入暗囊。

一不做二不休,徐佑高聲道:“其他八個龕座,全砍了!”

清明身如脫兔,數息之間,從第七到第二個龕座全部搜掠一空,發現有把不知名的短劍、鬼眼經正本,還有幾樣東西來不及細看,只顧著將經書放入牛皮袋,其他不怕水的貼身藏好。

等來到張道陵的神主像前,清明揮劍斬斷了鐵鏈,耳中聽到咚、咚、咚的幾聲巨響,心知不妙,一把抓住裡面的東西,足見點地,倒飛了出來。

砰!

二十八跟巨大的水柱從獸首口中激射出來,同時支撐著山頂的那十幾根石柱一根根陸續倒塌,山頂和周邊的山壁也紛紛落下碎石,清明將陰長生從台階下拉到戒鬼井邊,和徐佑背靠背而立,面對這樣的浩蕩天威,除了等待,什麼智計、武力都毫無用處。

“郎君,怎麼辦?”

“等!別忘了,這陰符陣每到絕處,必定會開一生門,若我所料不錯,只有張道陵有此神通,造這般奪天地之靈氣的大陣。你想想,此陣傳承數百年,豈是為了殺後輩來人嗎?”

“可我們這樣破陣,毀了天師道歷代天師的神龕,說不定正觸犯了死忌……”

徐佑感覺到地動山搖,連站都快要站不穩了,卻放聲大笑,道:“張道陵何等樣人,會讓自己的神主像如同豕鼠般躲在那洞穴之內?以鐵鏈鎖九龕,卻暗中連接那破壞撐著洞頂石柱的機關,煞費心機,除了私吞五符經的孫冠還有誰呢?”

清明茅塞頓開,道:“張道陵佈陣時留有生門,拔出三五斬邪劍,本來只會獸首噴水,找到生門後我們即可脫身。可孫冠卻毀了石柱,要讓破陣之人在找到生門前就死在亂石之中……”

洞裡的水越來越多,幾乎要漫過六橋淹住高台的台階,正在這時,那環繞著高台的護城河道突然冒出了無數個小漩渦,然後逐漸彙集,形成三個斗大的漩渦。

“這就是生門!”

可是三個漩渦,分別在三個不同的方向,究竟哪個才是真正的生門?

越是凶險,徐佑越是冷靜,笑道:“地中有水,是何卦?”

“師卦,坤上坎下,行險而順。”清明指著其中一個漩渦,道:“以伏羲八卦定方位,生門在這裡!郎君,我們走!”

徐佑搖頭,道:“師卦的卦辭是行險則順。何謂行險?明知我們以伏羲八卦破了之前那三條路,這裡故技重施算什麼難題?行險,自是不按常理,所以要以文王八卦定方位。”他指著另一個漩渦,道:“從這裡離開!”

洞頂的碎石越落越多,徐佑對清明使個眼色,清明取黑巾矇住嘴臉,彈指一揮,解去了陰長生身上的禁制,並激發了他的身體潛能,竟從昏死中悠悠醒來。

陰長生好像做了一個夢,夢裡受了許多傷,吃了許多苦,朦朧中聽到林通充滿激怒和不甘的聲音:“你拿到了斬邪劍,還不敢露出真面目嗎?你到底是誰?”

另一人得意的大笑,道:“我的臉你就別看了,不過,為了不讓你做個枉死鬼,告訴你也無妨,我就是明武天宮的天主,獨身混入鶴鳴山,盜走你們的三五斬邪雌劍,看孫冠那狗賊還有何面目立足天下,哈哈哈哈!”

猖狂的笑聲中,那人一劍刺透了林通的心口,屍體頹然倒地,然後提劍往陰長生走來。陰長生心知到了臨死之際,卻也不怎麼恐懼,想要說話,可胸腹間的劇痛讓他說不出一句話來。

又是巨石落下,聽到他大喝一聲:糟了,要塌!腳下踢起一塊石頭,正好砸在陰長生額頭。

陰長生再次昏死過去。

徐佑從地上起來,清明將他牢牢的抱緊,三五斬邪劍縛在身後,毫不猶豫的縱身落入漩渦,同時腰帶纏住陰長生,把他一同帶了進去。

這個人,只是暗子,若是僥倖活著,可以把一切栽贓到六天頭上,那再好不過,林通這個身份,日後或許還可以用一用;若是命不夠硬,死在這漩渦之中,那也無關要緊,大不了林通徹底消失,讓天師道上天入地,也找不到債主。

三人入水的瞬間,山洞終於堅持不住,轟然倒塌,多條原本井然有序的暗河滔滔而至,最後竟交匯一處,如同千軍馬萬,從鶴頂到鶴頸再到鶴腹,飛流直下,於鶴足奔騰而出,流入山腳下的斜江裡。

山中數千道眾同時駐足,無不震驚失措,

鶴鳴山,終於響起了千百年來的第三次鶴鳴聲!
tanakh 發表於 2019-5-20 18:07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九十六章 揮手別成都


在鶴鳴山和峨眉山之間,有一條貫穿南北的青衣江。江水蜿蜒穿過齊樂縣,此縣位於兩山之間的中點位置,素有“七山二水一分田”之稱,是羌人的主要居住地。

齊樂縣有瓦屋山,是道教仙山之一,張道陵曾在此修煉傳教,收服羌人,依為臂助,為天師道在益州的統治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瓦屋山也是觀妙真君魏元思的埋骨之所!

魏元思法駕歸天,沒有埋在鶴鳴山的天師冢,而是留下遺言,選擇了遠在二百裡外的瓦屋山。這座仙山曾是他初入道門的皈依之地,此後十餘年,在此間長大、嬉戲、學道並一步步陞遷,可以說鶴鳴山是他的榮耀終結之處,瓦屋山卻是這份榮耀的起點。

從來處來,再回來處去!

魏元思因為修煉道心玄微大法傷了元氣,再無法問鼎武道巔峰,連帶著精湛的道法也倒退不少,越到大限來臨時,越是懷念兒時曾經的歡樂過往,所以魂歸瓦屋山,於道門而言不合規制,可對個人來說,卻是得償所願。

瓦屋山頂有觀瀑亭,觀瀑亭後就是魏元思的墓穴,孫冠和寧玄古對坐亭內,面前擺了兩杯酒,自昨日清明節祭拜過師尊之後,兩人就這樣一邊喝酒一邊聊天,說起三十年前在鶴鳴山塵封往事,整整兩日夜,氣氛雖不熱烈,卻也閒舒自然。

“自師尊仙逝,你我二人極少這般把酒言歡。若是師弟能移居鶴鳴山,閒來推杯換盞,想必師尊在天之靈看到也會感到寬慰。”

寧玄古微微笑道:“師兄肩負道門鼎盛之責,在鶴鳴山教務繁忙,我若前去打擾,誤了正事,師尊未必開心。”

這是孫冠最後一次耐心的勸誡,不出意外,寧玄古依舊毫不遲疑的拒絕了他的一番好意。自五年前寧玄古在峨眉山開壇講法,一改之前的低調如隱士的作風,針對天師道目前的種種亂象進行了深刻的批判,籠絡了不少奇人異士在麾下效命,據說還妄想瞞著天師宮編纂前無古人的《三洞道藏》……

他想做什麼?覬覦天師之位,還是想另立天師道?

鶴鳴山上下對此早有非議,孫冠對寧玄古的容忍也慢慢到了極限,他的這些行徑已經觸犯了天師道的核心利益,要不是念及三十年前的情份,並且對寧玄古也有諸多顧忌,恐怕早就滅了峨眉山,拔去這腹心之毒刺!

孫冠嘆了口氣,起身來到觀瀑亭的邊上。對面是兩條大瀑布,如白紗從玉璧垂下,彼此相距四十餘丈,高五十多丈,搖曳著曼妙的舞姿,說不盡的風情萬種。

瀑布的轟隆聲和清脆的鳥鳴聲完美的結合在一起,讓人心曠神怡。孫冠道袍翻飛,凝望著山高絕峰,他以天師之尊,卻和寧玄古在亭裡耗費一日時光,自然是有天大的難事。

“你連上鶴鳴山都怕師尊不開心,卻要擅自將師尊的靈柩移往峨眉。師弟,”孫冠沒有回頭,淡淡的道:“你好大的膽子!”

大宗師的氣勢在這瞬間怦然勃發,無數驚鳥從觀瀑亭週遭的山林裡振翅高飛,千百條垂著的枝葉紛紛墜落,似乎連那飛流直下的滂沱瀑布也隨之凝固了剎那芳華。

寧玄古安坐不動,緩緩伸手拿起石案上的酒杯!

不早一息,不晚一息,堅硬無比的石案正中間出現了一道細不可見的縫隙,然後以某種奇特的方式,一點點碎成了粉末灑落在地上。

兩人之間的青石地面,刻出了三指深的筆直印痕,就算天下技藝最精湛的木匠拿著墨斗也丈量不了如此完美無缺的直線。

劃地絕交,涇渭分明!

“師兄終於動了殺念!”

寧玄古笑了笑,飲了杯中美酒,他或許是唯一一個可以面對大宗師的怒火還保持著鎮定自若的人,道:“瓦屋山下遍佈鹿堂高手,范長衣和衛長安嚴陣以待……師兄,你要殺我,不過彈指間事,何至於擺出這樣的大陣仗?”

“你我師兄弟情誼已決,今後不必再以此相稱!”孫冠漠然道:“況且,寧真人過謙了!當年師尊座下五人,屬你天資最高,也最得師尊疼愛。這些年又不被俗世纏身,修為幾達通幽入微之境,我要殺你,怕也不是易事!”

“天師難得誇我兩句。”

既然孫冠以“真人”二字斷了三十年的情份,寧玄古自然不會再叫他師兄,眼眸裡似有揶揄之意,道:“無論如何,若殺我,天師一人足矣。范衛兩人率領鹿堂,為的莫非是峨眉山那些歸我門下的弟子?其實,天師能容我在峨眉築觀修道,已感念盛情,就算此刻決絕,可謂無憾!”

他悠悠起身,走到孫冠身邊,並排而立。遠處兩條瀑布源自山頂上的鴛溪和鴦溪,千百年來彼此相望共生,卻從不合流,正如同兩人現在的關係。

“師尊仙逝之前留有法諭,除你我之外,其他人不得來此打掃弔唁。可師尊留在瓦屋山,平時無人照拂,墓前雜草叢生,觀之未免淒涼。我已在峨眉山覓一風水絕佳之處,遷靈柩過去,日夜也好照料,天師自可專心教務,勿為此事分神,豈不兩全其美?”

寧玄古在峨眉山自成一派,暗中隱藏的勢力已然不小,要是再把魏元思的靈柩移過去,將來若有異心,假借魏元思之名,更加難以制衡。孫冠今日之所以動了殺心,就是因為寧玄古妄議遷墳,讓他覺得事情到了非解決不可的地步了。

孫冠淡淡的道:“你在峨眉山修道三十年,卻被墳前幾株野草亂了道心,如此徒費光陰,苦修道法又有何益,不如放下這些,歸隱山林做一富家翁,安享天年……”

正在這時,范長衣的身影出現在觀瀑亭後的山路上,距離兩人數十步外停了下來,臉上微有焦急之色,恭謹的道:“師尊,我有要事稟告!”

寧玄古哈哈笑道:“天師的提議也不是不可,既然你們有要事商議,我先行告退,至於其他,日後再說不遲!”說完彎腰施禮,飄然而去。

范長衣不敢阻攔,急忙望向孫冠,孫冠沒有任何表示,他也沒有多說什麼。寧玄古雖然重要,可跟眼下的事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

寧玄古安然脫身,他心裡明白,必定是徐佑得手,鶴鳴山傳來了消息,要不然范長衣絕不敢在這個時候來打擾孫冠。

下得山來,立刻從山林、崖角和江水旁湧來十數人,皆是寧玄古門下,看身形步法,無不是高手。其中一人方臉大耳,頗為沈穩,道:“稟師尊,鶴鳴山不知發生了什麼變故,竟傳來了鶴鳴聲,百里可聞!”

寧玄古沒有做聲,領著眾人上了船,順青衣江而下,他立在船頭,遙望鶴鳴山的方向,心裡卻想:鶴鳴山四百年未聞鶴鳴聲,莫非徐佑竟應了天數,將成為超越大宗師之上、那無人可達的至高境界?

身後傳來輕盈的腳步聲,一個氣質出眾、容貌秀美的白衣女子走到近前,輕聲喚道:“師尊!”

寧玄古回過頭,眼中溢出滿滿的疼惜,笑道:“你可以放心了,大事成矣!”

“啊?小郎他……”原來這白衣女子竟是久未露面的秋分,三年不見,當初青澀的小丫頭已經出落的亭亭玉立,跟隨寧玄古身邊,沾染了幾分超然脫俗的仙氣,幼時的清秀化作了現在的絕美,加上修習道門武學,眉眼間不經意的透出幾分灑脫和出塵,真如換了個人似的。

“你啊,平時多清冷如雪的人兒,只有提到你家小郎,才有幾分小娘的稚氣!”寧玄古打趣了她一句,看著秋分驟然紅透的俏臉,忍不住大笑道:“我實在好奇,等徐佑看到你如今的模樣,到底會是什麼樣的神情!”

徐佑自然不知道秋分的變化,他和清明正躲藏在距離鶴鳴山下有百多裡的一家農舍院子裡。自從被水流裹挾著落入斜江,兩人漂浮五十多裡才上了岸,幸好那時已經入夜,沒人發現他們的蹤跡。上岸之後,清明背著徐佑趁夜色疾行,他本就是刺客出身,精通各種隱匿蹤跡的法門,又故意翻山越嶺,臨水過江,輕而易舉的將所有可能留下的線索全部抹去,然後到百裡外才停下來略作休息。

這家農舍是三口之家,男耕女織,僅有女兒才三五歲,牙牙學語,甚是可愛。益州這些年風調雨順,老百姓日子過得不錯,清明混進廚下,偷了點隔夜的食物出來,且每樣只偷一點,小心謹慎到了可怕的地步。

徐佑吃了飯,精神恢復了些。他在清明洞裡因為墜落水潭受了輕傷,後來過玉橋時又傷了點元氣,再在江水了泡了半夜,熬到現在能夠不發病已經是老天眷顧,可要不是這幾口吃的暖了暖胃,不知什麼時候就倒地不起了。

睡了一個時辰,天光漸亮,兩人又往東三十餘裡,來到了成都城外。作為益州的州治,成都樓觀壯麗,城郭完固,冠於西南,甚至有人認為不亞於京都。清明站在郫江邊上的山丘高處,道:“闢二九之通門,畫方軌之廣涂。營新宮於爽塏,擬承明而起廬。成都號稱‘金石’,果然堅不可摧!”

徐佑詫異的望了他一眼,道:“三都賦你倒是記得……”

“郎君以三都賦名揚天下,以至於揚州紙貴,我豈敢不記得呢?”

成為小宗師之後的清明比以前多了幾分生氣,徐佑很高興看到他的變化,笑道:“那不過以文欺世而已,說起成都,這倒是初臨貴地。”話題一轉,道:“我們怎麼離開?”

“自郎君決定要在清明節動手,其翼郎君已經安排停當,每隔十幾日就會有從揚州來的大船靠岸,為駱白衡設在成都的商舖送來新紙,然後在當地購貨裝船再運回揚州販賣。若是沒有差錯,現在應該有船正在碼頭等著我們,只是這身行頭上船不行,人多眼雜,不*全。先為郎君找個地方歇息片刻,等我去取點東西回來。”

“好!”徐佑伸了個懶腰,道:“順便把午膳也解決一下……我這肚子叫的厲害,再不安撫,肯定要造反的。”

大約過了小半個時辰,清明提著一個大包裹回來,裡面有兩套下人的舊衣服和一些瓶瓶罐罐。徐佑取了林通的面具,清明為他重新化了妝,普普通通的平凡人,不仔細看,看不出真實的容貌。

“已經聯繫上了,現在船正在裝貨,等到酉時左右,我們就可混到人群裡登船。”清明順手從江裡捉了兩條鮮美的肥魚,以手為刀去鱗去腮,再用林中蕉葉裹了,埋入挖好並燒了樹枝的坑裡,少時取出,芳香四溢,讓人口水直流。

等到天色稍暗,成都水門的碼頭也點燃了華燈,不時有忙碌的苦力將各種物產裝運到上百搜大鯿上去,徐佑一路行來,看到的東西幾乎不帶重樣的,天府之國,果然名不虛傳。

來到一艘旌旗上寫著駱字的船邊,清明停下腳步,數百名苦力正在將最後一些糧食和酒搬到貨倉,一個管事模樣的人匆匆跑來,衝著兩人斥責道:“讓你們去城裡取點東西,磨蹭到這時候才回來,還不趕緊點,再晚一些,仔細你們的皮!”

徐佑唯唯諾諾,和清明急忙踩著踏板登上了這艘大鯿,剛才他已經看清,那個管事,卻是一向機靈的李木。

揚帆,出航!

徐佑站在二層的船艙窗口,望著遠處的燈火輝煌,清明和李木靜靜的站在他的身後,回想這半年來的種種,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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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九十七章 重回錢塘


孫冠回到鶴鳴山,目睹了戒鬼井裡的慘狀,臉色陰沈的可怕。歷代祖師的神龕被毀,十件鎮教之寶丟失,其中九件大都是之前天師們的貼身寶物,雖然貴重,但更多的是紀念意義,唯有三五斬邪雌劍,這是天師道的象徵和根基所在。當年老君臨凡,親授張道陵三五斬邪雌雄劍、陽平治都功印、平頂冠、八卦衣、方裙、朱履,他以之驅使三萬六千神靈、千二百之官君,收八部鬼神,降六天魔王,盡滅群妖,這才奠定了天師道這四百餘年的興盛。

後來平頂冠、八卦衣、方裙、朱履都隨著張道陵的白日飛昇埋入了天師冢裡,存世的唯有陽平治都功印和三五斬邪雌雄劍。

誰知這樣比性命都重要的神器,竟然在自己的手裡被人盜走,孫冠心裡的怒火可想而知!

自范長衣以下,這麼多年,哪怕都明玉造反,將天師道推到懸崖邊上搖搖欲墜,也從未見過孫冠這樣的震怒。

“韓長策!”

“在!”

“你即可前往寧州,召回白長絕!”

韓長策神色興奮,白師兄如果回來,哪裡還怕別人指手畫腳,道:“諾!”

范長衣低著頭,神思微滯,不過沒有出言表示反對。這位二師弟心狠手辣,聰明絕頂,一身修為更是七大祭酒之冠,當初好不容易將他逐出鶴鳴山,發落到寧州那野人住的地方消磨志氣,卻被這通變故打亂了計畫。

“衛長安!”

“在!”

“鹿堂全部散出去,以鶴鳴山方圓三百里為界,仔細搜索對方的蹤跡,雁過留痕,只要不是神仙,總會留下破綻。”

“諾!”

“張長夜!”

“在!”

“曉諭江東二十四治,自今日起,凡我道民皆有衛道除魔之責,對六天和其所屬的無為幡花之道進行全力圍剿,揭發者賞五百文,殺一人賞五千文,活捉者賞萬錢。另,尋回三五斬邪雌劍者,賞黃金百兩,拜大祭酒,子孫後代乃至萬世,皆受天師道庇護,生而無憂,死無可慮。”

“這……”

張長夜猶豫了下,道:“師尊,這樣一來,豈不讓世人都知道我們弄丟了祖師爺的三五斬邪雌劍?與我道門名聲或有損……”

“瞞得住嗎?”孫冠高坐琉璃寶座上,淡淡的說了句,然後揮手讓眾人離開,只留下了范長衣。

“長生的傷勢如何?”

范長衣忙道:“多虧李師弟出關,先用定金丹為陰師弟吊命,又開了幾服常人絕不敢開的虎狼藥,服下去咳了幾碗黑血,再用溫和之藥慢慢調理,雖然仍舊萎靡,但至少保住了性命。李師弟說了,修養三五年,該無大礙。”

李長風被孫冠勒令閉門思過,等閒不得見任何人,其實已經等同於軟禁,可為了救陰長生,除他之外再無別人能夠有這樣起死回生的神妙醫術。

“三五年……”

正值用人之際,三五年實在太久,對天師道而言,陰長生無疑成了廢人。孫冠沒有繼續這個話題,道:“他親口說的,林通被一劍刺死,然後賊人自稱是明武天宮的天主?”

“是,陰師弟咳血之後清醒了片刻,當先說的就是這兩句,想來是告訴我們林師弟非盜劍毀龕的人,幕後主使實乃六天。”范長衣道:“這才合了情理,林通剛入天師道不久,為人矚目是因為明法寺論衡。可明法寺論衡是竺道安首先挑起,而那日恰逢羅殺天宮率鬼眾半道截殺寧師妹,才給了林通出頭的機會。此事牽扯到佛門、道門和六天三方,林通絕無可能操控這一切,陰師弟說他也是受害者,我覺得應該沒有問題。只是現在林師弟的屍身還未找到,我會加派人手,沿斜江往下游搜尋,絕不能讓林師弟死不瞑目。”

孫冠點點頭,不置可否,道:“繼續說!”

“現在六天已經露面的,都明玉的七非天宮,掀起了揚州動亂,致生民死傷無算;羅殺天宮,天主年歸海,出身不詳,多次在揚州刺殺寧師妹不成,反受重傷,逃入東海後不見了蹤跡;而明武天宮此次潛入鶴鳴山,殺了一位益州治祭酒,一位大祭酒身受重傷,還毀了祖師神龕,盜走三五斬邪雌劍,除了天主,別人也無這般的手段。只是我們情報有限,還不知道明武天宮天主的詳情,弟子馬上會著手處理此事,任他是九幽地府的鬼,也要抓出來曬曬太陽……”

出了天師宮,張長夜站在迎仙橋上,手扶著欄杆,嘆了口氣,道:“是啊,瞞得住嗎?瞞不住!”

鶴鳴山人多口雜,加上佛門虎視眈眈,不出五日,消息就會傳到金陵,不出一月,天下盡知。

就算再怎麼瞞,哪怕斷絕了鶴鳴山和金陵的聯繫,嚴令所有人封口,可六天幹出了這樣的大事,豈會藏明珠於暗室,只怕早就要迫不及待的宣揚四方來掃天師道的顏面。

既然瞞不住,那就得強硬表態,若是連丟了老祖天師的法劍都無動於衷,天師道如何立足當世,如何與佛門爭雄?

張長夜離開後去看望陰長生,推門先見到李長風,道:“五弟,三師兄怎麼樣了?”

李長風面容俊雅,烏髮長鬚,氣正神清,倒是上品的美男子。前些年因進言忤逆了孫冠,於山後修舍裡閉關,從不見客,這次要不是陰長生性命垂危,需要仰仗他的醫術,估計也不會出來。

“尚好,七日後會甦醒,靜養一年,行走坐臥和常人無恙。但要重築道基,沒有五年晨光是不行的!”

“五年!”張長夜微露愁容,他在鶴鳴山和陰長生結盟,彼此依靠,互為奧援,這才能勉強保持住話語權和存在感,如今陰長生重傷,單靠他自己,根本無力和范長衣、韓長策等人抗衡。

坐在床邊,看著形容枯槁,幾乎沒了人形的陰長生,張長夜默然不語,如喪考妣。李長風心如明鏡,卻也不會貿然開口去勸慰他。鶴鳴山這些年幾個大祭酒爭權奪利,上上下下鬧的烏煙瘴氣,真是看著就覺得煩悶,可是不知天師究竟怎麼想的,不管不問,任由他們去折騰,甚至還有些默許和縱容。如今被六天輕易的潛入鶴鳴山,盜走祖師爺法劍,不正是內鬥造成的惡果嗎?

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啊!

李長風背對著兩人,站在窗戶邊,窗外山翠疊青,暮雲散盡,夕陽如血刺目,他突然有種明悟:天師道正如這暮氣沈沈的天色,已經日落西山!

一時房內三位大祭酒皆寂靜無聲。

經過近一月的舟船顛簸,五月初三,徐佑安全抵達錢塘,趁夜色避開耳目重入明玉山,不等稍歇,立刻召來何濡、左彣,和清明一道在密室商議。

“此次弄險,僥倖脫身,清明當為首功!”

徐佑對清明不吝讚美,左彣奇道:“清明人呢?”話音剛落,後心突然一痛,他來不及躲避,也不能躲避,對面就是徐佑和何濡,雙指捏成劍訣,從腰間往後刺去,身子攸忽倒轉,同時單手擊地,如離弦之箭,從詭異之極的角度反撲而去。

能徹底瞞過他的六識,潛入密室行刺,修為已經到了可怕的地步,所以一出手就是雷霆之勢,務求阻上一阻,讓徐佑逃命。

“咦!”

剛作反擊,敵人方才那凌厲的氣機卻猛然消失無蹤,左彣這時也看清了對方,收勢倒退,瞬間回到原位。

就如同他根本沒有動過一樣!

“清明,你越品了?”左彣毫不介意清明的突然襲擊,發自肺腑的高興溢於言表。

清明躬身施禮,笑道:“是,已破開五品的山門。左郎君勿怪,是郎君說讓我給你個驚喜……”

“果然是大驚喜!”左彣的笑聲極為爽朗,他向來磊落,心胸寬廣,不會覺得清明晉位小宗師會對自己產生威脅,反而頓時覺得輕鬆不少,道:“好,有你我攜手,足可保明玉山不受任何賊子的侵擾。”

這不是大話,南北兩朝武者眾多,可入九品的並不多,而能夠跨越重重天塹成為小宗師的更是屈指可數。許多世族大家能有一小宗師坐鎮,已經算是厲害了得,單單明玉山現在就有了兩位小宗師,說出去甚至有些駭人聽聞。除非被朝廷派兵圍剿,或者被一姓門閥率眾多部曲犯山,否則的話,一般的刺殺和衝突不會再有任何危險。

外部的武力威脅,至此完全可以拋之腦後,徐佑需要操心的是,如何儘快從靈寶五符經裡找到道心玄微大法的秘密,畢竟留給他的時間,真得不多了!

當下說起在清明洞裡的經過,聽的何濡心醉神迷,大恨沒有親臨破陣,失去了和先賢過手試招的機會。清明將盜來的幾樣寶物一一呈上,先是張道陵神龕裡的《九鼎丹書》和一個造型怪異的玉杖。《九鼎丹書》和《三皇秘典》都是張道陵得以揚名的重要道典,《三皇秘典》早不知所蹤,沒想到《九鼎丹書》竟藏在戒鬼井後的神龕中。

至於那玉杖,長三尺,杖身晶瑩剔透,閃爍著瑩光,兩條紫、青雙蛇盤繞其上,蛇口吐信,拱衛著一隻妖物的頭顱,看上去十分猙獰可怕。

“這是什麼?”左彣好奇問道。

何濡伸手摸了摸,入骨冰涼,玉質極好,認真打量了片刻,道:“精氣為物,遊魂為變,是故知鬼神之情狀。這或許是千巫教的圖騰和信物……”

徐佑和清明齊齊望過來。

何濡接著說道:“千巫教以前盛行於益、荊、湘三州交界,為諸多蠻族共同信奉的神靈。教內多巫祝,分男女陰陽,男為覡,女為巫,祭淫祀,斂錢財,以巫法害民,後被張道陵連根拔起,漸漸衰落。但百足之蛇死而不僵,千巫教時不時的就會死灰復燃,時至今日,仍舊被五溪蠻奉為正宗!”

“五溪蠻……”

徐佑拿起玉杖,從頭到腳瞧了會,笑道:“蒼處是徐家人,想必知道這東西的底細。不過,此物我們得來不正,暫時不能找他辨識,等日後機緣到了,再細究不遲!”

張衡的神龕裡倒是平平,只有一塊不知什麼材質的木頭刻成的木牌,上面只有“守心”二字。

“張靈真一生不入仕,襲教之後居住陽平山,只以符籙道法傳授弟子,身無長物,死後將印劍交給張魯,所以只留下這個腰牌存世,不足為怪!”

張衡字靈真,何濡對他的生平甚為熟悉,隨手將木牌扔到旁邊。徐佑拿了過去,入手溫潤,似有中正平和之神韻,能夠讓人定心守意,不起雜念。

“這木牌頗合我胃口,你們要不喜歡,我就笑納了!”徐佑頗有分贓的自覺,據為己有之前還問問別人的意見。

何濡搖搖頭,對徐佑的小家子氣很是不屑,轉頭看向第三件東西。張魯的神龕裡是一頂朱冠,聽起來平平無奇,可真看見實物,才讓人目瞪口呆。這頂朱冠用純金打造,約有三十斤重,比起郭勉的黃金帆更顯得氣派非凡,冠上佈滿了南海珍珠和和田寶玉,在這個開採極其複雜和艱難的時代,每一粒珠子、每一塊玉石拿出去都是天價,更別說朱冠上琳瑯滿目,不知多少,真可謂無價之寶。

“張魯佔據巴郡、漢中三十餘年,增飾其父道法,為政寬惠,頗得民心。而以巴、漢之富庶,就算張魯不大肆斂財,也能積累錢財無數,有這樣的寶物,更是不足為奇!”

左彣喜道:“朱冠好,金子可以熔了,珠玉可以拆分,神不知鬼不覺的換成銅錢,足夠彌補現下的虧空了!”

“嗯?”徐佑還在把玩木牌,聞聲抬頭,道:“錢不夠了?”

何濡道:“有點捉襟見肘,不過問題不大。主要是山宗那邊接連送了十餘艘大船,還有滿船的貨物,只進不出,皇帝也撐不住!灑金坊這邊也遇到了瓶頸,各州的需求開始逐步減少,價格也難以再維持那麼高……”

這是預料之中的事,市場慢慢趨於飽和,有錢人畢竟是少數,開始的新鮮過後消費趨於理智,利潤自然下降。

可另一方面支出卻還在加大,通俗點講,山宗重整溟海盜,屬於創業初期,徐佑身為他的天使投資人,只能不斷的加大投入,以求日後上市套現。而冬至雖說已經脫離了創業初期階段,可也在盡力將情報網鋪到金陵,這是急劇擴張搶地盤的第二階段,比起初期更加重要,更得不停的燒錢!

徐佑有錢,山裡藏的十萬兩白銀,全拿出來支撐兩三年沒有問題,可那個錢他不準備輕易動用,當作儲備金,為過冬的時候留條後路。

所以,灑金坊的造紙業撐著他熬過了從白衣到士族的過渡時期,算是功德圓滿,下一步,還得開闢新的財路才能推動明玉山這個目前不算太大的組織繼續前行。

錢,其實不難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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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九十八章 分贓大會


暫且拋開賺錢的問題,賞寶大會或者說分贓大會還在繼續,第四件器物是個小銅匣子,上面有鎖,不是清明洞裡那種複雜的密碼鎖,而是普通家用的尋常魚鎖。

古人認為魚是夜不瞑目的,就算睡覺也睜著眼睛,用來守夜看門最好。所以上至朱門,下至柴門,大都用各式各樣的魚型來做鎖具,區別只在於做工的精美和耐久度。

這個當然難不到何濡,他沒讓左彣和清明動手,興致勃勃的找來細長的鐵器輕輕鼓搗了兩下,魚鎖啪的一聲跳開。為防萬一,由清明掀起銅匣的蓋子,裡面竟是一張年代久遠的繒書。

取出平放在桌子上,入目的是一幅極簡單的畫作,蜿蜒的河水,密佈的高山,層層疊疊的林木之外,隱約露出幾個簷角,山下阡陌交錯,小路縱橫,卻又透著幾分難以言述的神秘。

在繒書右上角,寫著幾句詩不成詩、曲不成曲的讖語:一河一湖中,平地登天宮。俯身探十丈,幽冥抓金龍。

“這是……”左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疑惑道:“連我不懂詩畫的人也看得出來,畫如小兒塗鴉,詩如頑童囈語,至於這般鄭重的藏在神龕裡麼?”

何濡盯著繒書觀察了會,眼睛微微發亮,道:“若我所料不差,這應該是一幅藏寶圖!”

左彣奇道:“藏寶圖?”他低頭再看,還是不得其門而入,“從哪裡看出這繒書是藏寶圖來的?”

何濡點了點金龍二字,道:“龍在九天,何時下過幽冥?這就是破綻!或許某一河一湖交匯處,有高山聳入雲端,山中十丈深的地底,藏著大量的金銀財寶。不過單單從這一幅畫一首詩裡得到的線索有限,沒頭沒尾,基本上不可能推斷出具體的方位。”

徐佑的眼神頗為玩味,道:“歷來寶藏一說雲山霧罩,誰也說不準是否真有其事,以訛傳訛、牽強附會的所謂傳說太多了。不過,這張寶圖能被天師道珍而重之的收起來,應該有幾分真實性!”

“世上沒有破不了的謎團!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麼了不得的寶藏讓天師道找了這麼多年還沒找到!”

何濡還待繼續伏案研究,徐佑隨手將藏寶圖扔回匣子裡蓋好,道:“其翼,痴迷不得,與其為了這虛無縹緲的寶圖耗費心神,還不如做好眼前的事。你也說了,從這圖中無法推斷具體方位,那就跟廢紙沒有兩樣。天降橫財,有緣者得之,強求反受其咎,耐心等待機緣就是了,說不定哪日忽然抬頭,就看到圖中所在呢?”

聰明人最怕鑽牛角尖,越是有難度,越是覺得躍躍欲試,心血、時間、精力、錢財,慢慢的投入進去,初始不覺的怎樣,可等到後悔的時候,想放棄又不甘願,不放棄就得繼續深陷其間,若是最後真的有所得還好,如果一無所獲,受到的打擊會徹底摧毀一個人的心志。

因此,最好的辦法,就是徐佑所說,不予理睬,順其自然!

“七郎,我敢斷定,此圖必然是真,只要我們想辦法揭開謎底,豈不一夜之間就解決了用度的難題?”

徐佑笑道:“你啊……以前沒發現你這麼財迷啊?剛才我說了,錢不是問題,不必擔心,等過幾日我會另闢財路,不會比造紙收益低!”

“好吧!”

何濡顯然沒有死心,他對金錢的慾望很低,但是對破解藏寶圖的意願卻很濃厚。徐佑很明白他的心情,此次大破清明洞,他沒有趕上,通過藏寶圖可以和幾百年前那位天師過過招,聊勝於無嘛!

“清明,這寶圖你貼身收好,沒我的命令,誰也不許看!”

清明收了起來,左彣憋著笑,斜眼望著何濡。何濡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伸手在敞開的胸口搓了搓,幸好經常洗浴,沒有搓出泥丸來。

徐佑沒搭理他,拿起第五件東西。這是一把短劍,通體如墨,沒有任何雕飾和紋路,乍眼看去,平平無奇。可如果細看,卻會發覺視線被那墨色吸引,好像能夠吞噬一切光亮的怪物,讓人魂不守舍,呆若木雞。

“咦!”何濡皺眉道:“我剛才怎麼好像走神了三息……”

徐佑凝聲道:“我在洞裡時往戒鬼井裡望了一眼,就跟你剛才的感覺類似。只是戒鬼井勾魂奪魄的威力遠勝此劍,我差點就栽了進去。”

“七郎的意思?”

“要麼戒鬼井的內壁用了和這把劍相同的東西打造,要麼這把劍曾懸在戒鬼井裡多年,沾染了裡面的鬼氣!”

在座的四人,無不是心志堅毅之輩,清明和左彣更是修為深厚,就算受到些許影響,也十分的短暫。可若是兩人交手,生死之際,有這短短一瞬的迷失,立刻便要橫屍劍下了。

“清明喜歡用短匕,這劍最適合你!”

徐佑將劍遞給清明,清明接過後輕輕撫摸劍身,眼光也變得溫柔起來。他失去了男女間的慾念和情感,自然不會再有傾心之人相伴,可握著這把劍時,卻像是鴛儔鳳侶,自然天成!

不知是不是錯覺,劍身的墨色瞬間變得更加濃郁,清明分明站在那,可又讓人覺得摸不著看不透,若隱若現,似有似無。

左彣突然道:“厲害!”

左彣已入四品,就算和當年的都明玉相比也差的不多,能被他說一句厲害,那可是當真厲害的緊。

清明收劍入袖,躬身道:“謝郎君賜劍!”

徐佑武功盡失,眼光仍在,撫掌讚道:“跟那寶圖一樣,此等神器,有緣者得之。劍在掌中,如虎添翼,清明,不如給它取個名字吧。”

清明不假思索的道:‘“燭龍!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想到了這個名字。”

“好!燭龍睜目,天下皆明,燭龍閉眼,八方皆暗。”徐佑笑道:“不管天師道叫它什麼,從今日起,它就叫燭龍劍!”

左彣畢竟謹慎,道:“這劍最好還是少露面,被天師道發現對我們不利……”

徐佑搖搖頭,道:“我或許猜錯了!”

何濡皺眉道:“七郎哪裡錯了?”

“當初在洞裡,我對清明說,是孫冠造九神龕,鑄歷任天師的神主像,且將遺物鎖在龕櫃裡,又用鐵鏈設了險惡的機關。現在想想,其實未必是孫冠所為!”

“為何?”

“其實看到那藏寶圖時我就在想,孫冠心懷天下,不是拘泥小節的人,不會因為這圖是前任天師的遺物就不敢妄動。可當初為了保太子,寧可對二十四治道民加徵租米錢稅壞了他幾十年的好名聲,也沒有拿著寶圖去找寶藏,這不合情理。”

“七郎別忘了,魏元思死於三十年前,若孫冠造神龕,也應在三十年前,那時候天師道可沒有遇到保太子的危機。”

“是,但既然寶圖在手,哪怕一時找不到方位,卻也沒有再把它放到神龕裡的道理。其翼你何等的智計,視錢財如糞土,可剛才仍舊被寶藏亂了心神,起因不外乎我們現在缺錢,將來若成大事,也需要很多的錢。那孫冠呢?天師道家大業大,可需要用錢的地方更多,將心比心,他絕不可能放棄寶圖所能帶來的巨大利益……”

何濡思索片刻,道:“孫冠也許另外摹印了一份呢?”

徐佑沈聲道:“寶圖裡藏著無盡玄機,日日對著正本猶怕錯過什麼重要的線索,摹本畢竟是摹本,不可能一模一樣,孫冠又不是傻子,他沒理由這樣做……”

“所以?”

“所以,我認為這鐵鏈鎖神龕的主意,應該是第六代天師所為,然後從第七代開始,並不知曉前面五代天師的神龕裡究竟藏著什麼,並且以此為傳統延續了下來。”

這次輪到左彣發問,道:“郎君,為何是第六代呢?”

徐佑笑道:“這就要清明來解釋了!”

清明接過話道:“第六代天師裴慶,出身高門,卻自願入道修行,後成為天師,可誰知不過五月就被人行刺而死,刺客身份不為外人所知,現在想來,應該是六天無疑。若按照郎君的猜測,應該是裴慶造了神龕,親手將這些寶物鎖了進去,卻沒來得及向下任天師交代詳情。因為那時裴慶春秋鼎盛,還不到選擇繼任者的時候,不料突然暴斃,未曾留下隻言片語。為何有此推測?因為第七代天師陳瀧是在很多人的反對聲中,殺了裴慶的三個師弟,五個親傳弟子,踏著一條血路登上了天師宮的琉璃寶座——這也是天師道四百年來最血腥的一次改朝換代。”

他跟隨陳蟾多年,陳蟾又化名曹谷做過南豫州治的祭酒,加之祖上跟陳瀧似乎有點關聯,所以對這段隱情知之甚深。徐佑以前閒聊時聽他提過,這會看到藏寶圖,才開始盤算其中的前因後果,將零零碎碎的線索串了起來。

“因此,《九鼎丹書》、千巫教法杖、守心木牌、朱冠、藏寶圖和這把燭龍劍,孫冠應該不知道。但為了以防萬一,不到生死關頭,清明,你的燭龍劍不要示人。”

清明點頭,以前他的短匕不遇強敵絕不會出袖,現在晉位小宗師,更是沒幾個人有資格讓他動劍了。

燭龍劍交由他拿著,其實跟藏在密室沒有兩樣!

第六件東西很奇怪,是個石頭。若是什麼寶石也就罷了,怪就怪在它就是一塊普普通通的石頭,只是上面刻著一個字:槿!

一石一字,真要全憑猜想,估計可以寫一本五百萬字的小說,徐佑聳聳肩,把石頭放到一旁,又去看第七件:陳瀧的《鬼眼經》。

陳瀧殺盡同門而得天師之位,一身修為冠絕當時,但他真正厲害的不是武功,而是觀人術,以畢生心血寫就了這本《鬼眼經》。只是《鬼眼經》在後來的流傳中逐漸缺失和謬誤,被人篡改修補變成了《神相經》,於當今之世,名聲大噪。竺法言就因為神相觀人術為世人稱道,其實跟真正的《鬼眼經》比起來,他那點微末伎倆還差得遠呢。

“其翼,這是你的!”

徐佑將《鬼眼經》扔到何濡面前,他面帶不屑,側臥搓泥,道:“此經我早有聽聞,說是天下無人不可識,識盡善惡是非心……但人心如淵,難以度測,區區一本經書,就想要識盡,豈不是吹大氣麼?”

話雖如此,可還是翻開看了幾眼,突然咦的一聲,翻身坐起,對著手心呸呸吐了口唾沫,然後畢恭畢敬的翻開扉頁。上面寫著:觀相之要,首在神骨,神盛則養志,骨清則氣正,如此大旨亦辯清濁,細處兼論取捨,方為大道!

徐佑噗嗤笑道:“真香!”

何濡沈浸《鬼眼經》的時候,徐佑他們又看了第八件東西,那是一本秘籍,乃第八代天師寧九州所著,這也是此次收穫裡唯一一本正兒八經的武學秘籍。

徐佑看了看,對左彣笑道:“可惜是刀法,若是劍法,正好送給你參悟!”

“寧九州為人粗鄙,豪放不羈,留下了很多笑談。比如入主天師宮後,坐不慣那尊琉璃座,常常盤膝於殿下,和眾多弟子、道眾打成一片,卻也很得人心。對了,他起先名叫寧宇宙,意為宇宙之大,唯我獨尊,後來被陳瀧賜名八鼎,少一鼎為避免‘滿招損’之禍。可陳瀧死後,寧八鼎嫌這名字不好聽,又改名為寧九州,卻在三年後突然暴斃,據說是得了急症……”清明對天師道的種種如數家珍,宛如活字典。

這位寧天師跟宇宙大將軍侯景有的一比,徐佑故意看了眼何濡,道:“如此說陳瀧的觀相術也沒那麼神嘛,親自挑選的天師,卻三年暴斃……”

何濡頭也不抬,譏嘲道:“觀相又不是算命,只看生前,還能看死後嗎?陳瀧為寧九州改名續命,他自個不惜福,就是神仙也沒法子!”

“好好好,你向來不服人,今個卻對陳瀧推崇備至,看來那《鬼眼經》不是浪得虛名!”

“七郎可有興趣?我教你!”

徐佑笑著拒絕道:“過猶不及,寧九州前車之鑑,我沒興趣!”說話間眼角餘光看到左彣把那本秘籍拿了過去,打趣道:“怎麼?風虎你是要打我臉麼?剛跟其翼說過猶不及,你就拋卻劍法,來研習刀法了嗎?”

“我自創五式劍法至今,感覺到了瓶頸,寧九州的刀法亦是走的剛猛凌厲的路子,或許會有幫助,看一下無妨!”

清明道:“劍法刀法都是法,本無區別。若風虎郎君能以刀意入劍法,再以劍意入刀法,最後刀劍合流,無分是刀是劍,想必可更進一步了!”

左彣虎目乍射精光,腦海似乎有了明悟,起身施禮,肅然道:“多謝!”

清明恭敬還禮。

“接下來,是《靈寶五符經》!”

徐佑靜靜坐著,目光如水無波。經書裡藏著道心玄微大法,他的性命、前程和將來的人生,全要仰仗道心玄微的秘密才能走下去。

只是到了這一刻,並沒有想像中的激動,而是無比的平淡和從容。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從揚州到益州,再從益州到揚州,他已經拼盡了全力,若是還不成,那也無憾!

輕呼出一口氣,手指伸向了經書的第一頁。

不知什麼時候,何濡、左彣和清明都停下來各自的事,凝望著徐佑的手指,彷彿,那是這世間最值得珍惜的東西。

道心玄微,究竟是何物!
tanakh 發表於 2019-5-20 18:09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九十九章 萬物皆數


從密室出來,東方已經泛白,啟明星照亮了夏日的第一縷光,讓沈睡的錢塘城慢慢的睜開了雙眼,挑擔的、叫賣的、趕集的、出工的,從四方八面彙聚而來,彷彿流淌的血液,讓整座城瞬間生動了起來。

徐佑打著哈欠回到住處,清明先去敲門,於菟睡眼惺忪的拉開房門,看到徐佑站在院子裡的身影,碧藍色的眸子裡溢出難以遮掩的驚喜,猛地往前跑了兩步,又趕忙站住,雙手緊緊捏著衣角,拘謹的向他施禮。

南人的禮儀,她已經學的比真正的南人還要好了!

自於菟被調派來服侍徐佑,徐佑就開始三天兩頭不見蹤影,後來直接閉關不見任何人,他們相處的時間一隻手都數的過來,其實彼此間還沒有平常主婢那麼的熟悉。

“醜奴呢?”

醜奴已經十一歲,出落的有了幾分小娘的模樣,現在也不方便和於菟住在一屋,反正這院子三間正房,四間偏房,再多幾人也足夠住了。

“睡下了,她不知道郞主回來,要不我去叫醒她?”

“不必了!”徐佑打量著於菟,她顯然剛從床上起來,衣衫不整,頭髮隨意的披散著,成熟女子的身體總是不經意的散發著嫵媚的味道,要不是臉上的傷痕實在恐怖,只怕會讓任何男人為之瘋狂,笑道:“你也睡去吧,我這邊有清明在,沒什麼事。”

進了內室,於菟當然不會這樣去睡覺,穿好衣服,淨了手面,又給徐佑準備好換洗的衣物,去偏房給小爐子溫著水,然後搬著胡凳,規規矩矩的坐在門口守著,等候徐佑的吩咐。

一輪紅日冉冉升起,燥熱的天氣讓林裡的蟬扯著嗓子的喊叫,於菟的心卻十分的平靜,跟之前看不到徐佑時的飄蕩不安有了明顯的區別——這個南人郞主年紀不大,可身上卻似乎總有種魔力,能給予追隨者無法形容的信心和依靠。

日光如火,肆意傾灑,

今天又是悶熱的一天!

“啊!”

徐佑翻身坐起,頭上微微滲出汗珠,他剛才做了個夢,夢到那些被大水毀了的神主像全都活了過來,一個個高千餘丈,圍著他低頭俯視,散著金光的眼神冷淡如雪,無邊無際的悚然和驚懼,驟然直透靈魂深處,讓人戰慄不已。

清明聞聲進來,道:“郎君?”

徐佑擺擺手,緩了緩勁,抬起頭笑道:“做了個噩夢……一群死鬼裝神仙嚇唬我!哈,無妨!”

清明愣了愣,沒有聽明白徐佑的意思,不過他沒有追問,而是謹慎的檢查了四周,確定沒有異常才讓於菟進來。

剛在於菟的服侍下收拾停當,冬至推門而入。昨夜徐佑歸山時她還在城裡處理事情,由於宵禁無法趕回,今天大早幾乎是第一個出城疾馳,唯恐遲了這片刻,徐佑又會不見似的。

“小郎!”

冬至直接衝了過來,抱住徐佑,她的情感奔放且外露,眼眶已然泛紅,啜泣著道:“你總算回來了!”

徐佑摸了摸她的頭,柔聲道:“是,我平安回來,以後不用再憂心!”

“嗯!”冬至用力的點頭,依依不捨的離開徐佑溫暖的懷抱,擦了擦眼角的淚滴,展顏笑道:“我就知道,天下事沒有能夠難住小郎的!”

徐佑卻沒有她這麼樂觀,這次潛入鶴鳴山,可謂九死一生,稍有不慎,小命就得交代在那裡了,道:“僥倖而已!”

當著於菟的面,這些內情不能透露,簡單說了兩句話,徐佑讓冬至去召集所有人在山半腰處的廣場集合。對外說是閉關,可過了這麼久,也該露露面了,免得人心不穩,徒生是非!

見到徐佑順利出關,那些佃客們全都洋溢著真心的喜悅,畢竟唯有徐佑在,明玉山才在,有了明玉山,他們才有安身立命的地方,不至於流離失所,今日不知明日。

勉慰了幾句話,得知今年的收成極好,除了糧食,茶園果園也都豐收,徐佑特意找來這季的明前、雨前茶,芽葉細嫩,色翠香幽,只是現在的人們暴殄天物,只懂得牛嚼牡丹,生吞硬咽,全然浪費了這些好茶葉。

忙完瑣事,又去見祖騅。去年離開錢塘時,徐佑暗中做了許多佈置,其中之一,就是交給祖騅一本名為天經玉算的書,裡面詳細記錄了阿里拉伯數字和加減乘除以及初級方程式的具體解法、各種形的週長面積體積的計算、分數小數代數等等等等。這些東西都十分淺顯,還沒有《九章算術》裡的題目複雜,但是萬丈高樓平地起,所謂的天經玉算,是跟這個時代的算籌法完全不同的一種數學運算規則,想要學會,說難也難,說易也易。比如履霜,她對算籌一道只是粗通,所以學起來事半功倍,進展神速。但祖騅不同,他已經站在了這個時代數學界的巔峰,許多約定俗成的規則都幾乎成了他的本能,要重新改變思路,再從山腳一步步攀爬,確實有一點點的艱難。

不過,一旦掌握了這種數學思維,祖騅將是南北兩朝除了徐佑之外,最有可能完全掌握天經玉算的那個人,甚至可以將兩者融會貫通,打開新世界的大門。

萬物皆數——畢達哥拉斯!

祖騅的房間跟當初徐佑在兵營看到的沒有太大的區別,同樣的雜亂無章,沒有下腳的地方。不過,也有點不同,以前擺放在屋子裡的是數量極多的算籌,現在是滿屋子飄的紙張。徐佑隨便撿起一張,上面密密麻麻的寫著各種方程式,從一元一次到二元一次,解答的十分詳盡。原來祖騅活學活用,用徐佑交給他的方程解法,去把之前那些著名的算經題目重新解了一次,既可驗證對錯,也可加深理解。

“先生!”

“先生!”

祖騅正伏案解題,徐佑連喊數聲,才從沈迷中清醒過來,雙目恍惚的看了看徐佑,愣了片刻才急忙站起。他向來不拘俗禮,一把抓住徐佑的手,道:“快來看,這道題該如何解?”

徐佑跟著他走到案前,只看了一眼,差點下巴都掉了,這竟然是一道三次方程題。他摸摸鼻子,苦笑道:“先生,我只讓你學初級玉算,你怎麼都開始解三次方程了?”

“四月初的時候突降大雨,明玉山西側的翠羽湖暴漲,為了防洪水淹沒田地,需要造堤,可鑑於地勢,堤壩的東西兩頭寬狹不同、高亦不同,如何能在確定人力和天數的前提下,保證工程延續不斷,就產生了三次方程的問題……”

徐佑知道,最早提出三次方程並給出解法的是北周的王孝通,原因正是研究土木工程時的發現。不過後來經錢寶琮考證,南北朝時祖沖之已可解三次方程,比王孝通更加高明。眼前的祖騅和祖沖之不是同一個人,可他們的軌跡卻越來越相似,很多時候,徐佑都會在這種似是而非的錯覺中迷失了對時空的敬畏感和辨識度,彷彿他還在那個熟悉的世界裡,只是一不小心往前跨越了千年!

“簡單來說,解三次方程,要遵循‘商常為正,實常為負,從常為正,益常為負’的原則……”

徐佑將秦九韶算法的基本方法告訴祖騅,然後看著他從若有所思到欣喜如狂,連徐佑都顧不得招呼就要重新回到解題的美妙境界裡去。

“別急,先等等!”徐佑沒辦法,對這個數痴不能太客氣,忙伸手攔住他的路,道:“先生幫我另外個忙,我教你因式法、換元法來解三次方程!”

祖騅眼睛冒著光,道:“竟有這麼多解法?”

徐佑肯定的點點頭,道:“除過這些,還有個天經式,可以解所有的三次方程。”他把所有的定理和方程式都稱為天經式,這樣便於理解和統一。

“好!”

祖騅終於放下了手中毛筆,和徐佑出門下山往縣城去。路上共乘一輛牛車,顛簸中徐佑問道:“先生,牛車只有兩個車輪,前後搖擺不定,乘坐既不舒適,也行不快,為何不用四個車輪呢?”

“四輪車早在秦時就已有了,固然比兩輪車舒適,但一來耗費畜力,價值不菲;二來轉向困難,出入不便,也就逐漸沒落了。至於現在,郎君請看地上……”

徐佑低頭看去,由於之前的大雨,地上泥濘堆積,剛放晴後又被各種牛車柴車輪車碾壓,形成了厚厚的車轍印。他們乘坐的牛車的車輪,就在這兩道車轍印裡行進著,就像火車固定的軌道,想要越軌而出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祖騅笑道:“這麼多年,大家都用兩輪車出行,由於統一了車軸的尺寸,道路皆形成了這種深厚又堅固的轍痕,若是再用四輪車,直路時還好說,彎路時怎麼辦呢?四輪車轉向的角度比兩輪車要大的多,根本無法利用車轍印……”

徐佑思索了會,道:“先生,若是只為達官貴人們造四輪車,你認為這些難題之中,最難的解決的是哪一個?”

“最難的是轉向!”祖騅不假思索的道:“四輪車就算造出來,普通人家也用不起,所以畜力對門閥士族來說不是問題。至於車轍印,其實也不要緊,貴人們一般不會來這些鄉野小道,若在城中,或者走驛道,那可是大道如砥,其直如矢,只要解決了轉向問題,四輪車跑起來又快又穩,自然為上上之選!”

《詩經?小雅》裡有“周道如砥,其直如矢”的詩句,也就是說那時古人已經懂得夯土築路,並利用石灰穩定土壤的法子,造出的路堅硬如磨石,筆直如線。到了秦朝,更是以咸陽為中心,造馳道、直道、五尺道以及新道,構建了遍佈全國的道路網,堪稱奇蹟。

其時,中國古代之所以沒有向歐洲那樣從兩輪過度到四輪,除過地形和道路問題,轉向裝置的缺乏是最大的阻礙。徐佑深知這一點,所以自從何濡說錢財用度棘手,他便把賺錢的主意打到了四輪牛車上來,不需要多造,更不需要普及,只要讓那些門閥貴族們認識到乘坐四輪車是身份的象徵,並且確實比兩輪車更舒服更快捷,銷量和收益就不再是問題!

“轉向,”徐佑微微笑道:“其實不難!”

祖騅愕然!
tanakh 發表於 2019-5-20 18:10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一百章 鄭君草,徐郎豕


“先生,你能大概給我講一下兩輪車的構成麼?”

祖騅再次愕然。

你連兩輪車都沒搞明白,還妄想造出困擾了數千年的四輪轉向問題?不過想歸想,徐佑問了話,他自然要給出答案。

“兩輪車由輿、轅、輪、輹、輹、軸、軎、轄、輞、輻等構成,輿和轅就不提了,要讓牛車安全行進,主要靠軸和輪。車軸橫於輿下,在輿的底部安兩塊木頭,用革帶將軸綁在上面,稱為“輹”,因其形狀看上去像只趴伏的兔子,也稱“伏兔”這個主要是為了減少顛簸和震盪……”

徐佑點點,這就是最早的避震器,道:“先生接著說!”

“輪的中心是一個有孔的圓木,稱為“輹”,用以貫軸。軸兩端露出轂外,末端套有青銅或鐵製的軸頭,稱為“軎”。軸上有孔,用以納“轄”,以防車輪脫落。轄多以青銅或鐵製成,扁長形,俗稱銷子。輪的邊框,稱為“輞”。輞和轂之間以“輻”相連……”

這時代的車輪輻條一般為三十根,所有輻條都向車轂集中,稱為“輻輳”,這也是成語“商賈輻輳”的來歷。

徐佑聽完祖騅的講解,笑道:“等會到了城裡,我給先生畫一幅畫,你看了後就會明白怎麼解決轉向的難題!”

祖騅默然不語,他對徐佑的術算驚為天人,並對雷霆砲讚不絕口,可不代表他就跟冬至他們一樣盲從,覺得徐佑無所不能。四輪轉向讓古往今來多少能工巧匠為難了這麼多年,豈會像徐佑說的那般容易?

“好吧,我靜等郎君的畫!”

他沒把話說死,畢竟徐佑,可是曾經創造過奇蹟的人!

祖騅衷心希望,這一次,眼前的少年郎君不是說大話,而是真的胸有成竹,那樣的話,實為開天闢地的一大創舉!

入了城,讓祖騅先去天青坊休息,徐佑帶著清明去拜訪縣令蕭純。這位錢塘父母官為政一年多來,惡行倒也沒有,善舉自是不多,整日裡遊山玩水,賞花戲月,頗得無為而治的精髓。

“見過明府!”

蕭純甚至呆了一會,才勉強認出說話的人是徐佑,說來他們交往不多,只見過寥寥數面而已,笑道:“微之出關了?聽人說你閉關為《春秋》作注,實在讓蕭某敬仰欽佩。想那鄭玄,先師從第五元先習《京氏易》、《公羊春秋》,又跟張恭祖習《周官》、《左氏春秋》,後來又西入函谷關跟隨馬融多年,年過四十,這才杜門註疏,潛心著述,可一遇服子慎,卻仍不敢再給《春秋》作注,拱手相讓,方有了《服氏春秋注》傳世。今日觀微之雄心,已遠勝鄭玄了!”

鄭玄一代大儒,蕭純如此奚落,簡直是當面打徐佑的耳光。徐佑尋思著最近他雖然沒親自登門拜訪,可每逢節慶,冬至送來的禮物和錢財從沒有少過,蕭純冷嘲熱諷,所為何來?

事有反常必為妖,徐佑臉上笑容不變,道:“明府謬讚了,鄭康成獨愛車前草,而我獨愛‘執豕於牢,酌之用匏’。若論風雅,差之遠矣!”

魏晉之時,世人皆愛羊肉,豬肉屬於下賤的品類,吃的人被認為同樣下賤。之後幾百年,一直如此,到了宋朝,仍舊有”貴人不肯食,貧人不解煮”的詩句。

徐佑以《詩經》裡的詩句,來說明他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粗鄙之人。而鄭玄酷愛車前草,因此車前草又被稱為鄭君草,兩者相比,自然是吃豬肉的他等而下之了。

不過,徐佑巧妙的用自嘲避開了《春秋注》這個話題,既不得罪蕭純,也不至於讓還未面世的註疏遭受池魚之殃。

果然,蕭純頓時忘了繼續拿《春秋注》做文章,哈哈大笑,指著徐佑道:“今日才知道,名揚江東的幽夜逸光,竟然是執豕於牢的屠戶!”

從縣衙出來,走到僻靜處,徐佑和清明說起蕭純的咄咄逼人,奇怪的道:“沒道理啊,我和蕭玉樹在平亂時好歹

相處甚歡,又和蕭純無前怨無舊恨,他這麼針對我,用意何在呢?”

清明不在意這些,他在意的是徐佑受到的侮辱,所謂主辱臣死,身為部曲,豈能安心?

“郎君,要不要?”

他做了個隱蔽的手勢,徐佑沒好氣的道:“不要衝動,蕭氏的人是那麼好殺的麼?並且殺人解決不了問題,還會後患無窮。”

“我保證做的天衣無縫。”

徐佑停下腳步,擔心的看了他一眼,道:“清明,你以前雖殺人,卻並不嗜殺,甚至可以說有些牴觸,現在怎麼回事?”

清明笑道:“郎君放心,以前我困在青鬼律裡無法自拔,深知多殺一人,便要多陷進去一寸,若是不控制想要殺人的念頭,早晚會人不人鬼不鬼,徹底墜入鬼道。如今過了六橋,識破迷障脫困而出,生殺予奪,全憑一心,我心中對蕭純有殺意,那就不必再遮掩,這才是青鬼律的妙義!”

“青鬼律……”徐佑眼眸裡透著幾分凝重,過了片刻,道:“清明,若論對青鬼律的瞭解,世上無人比得上你,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困在那陰森鬼境這麼多年,乍然脫困,如出籠之鳥,急欲振翅高飛,卻忘記這天地也不過是另外一個牢籠,若是真的隨心所欲,怕是會空歡喜一場,極大可能再墜鬼道,永無翻身之法了!”

清明臉色微變,立在樹下,身子紋絲不動!

徐佑自去街邊小店吃了碗餺飥,又坐了大約一柱香的時間,清明走了進來,坐到對面,身上衣衫可以看到汗漬印出的水跡。

以他小宗師之尊,夏日幾乎不會出汗,可見方才那番話,真的是當頭棒喝,讓清明醍醐灌頂。

“要不是郎君提點,我幾乎被眼前的自在熒惑了本心。”清明頓了頓,實在忍不住問道:“郎君武功盡失,可一眼就能看出青鬼律的癥結所在,我實在不明白……”

徐佑將另一碗餺飥推到清明面前,道:“我對青鬼律一知半解,只是明白一個道理,哪怕孫冠貴為大宗師,也絕不可能做任何事都全憑一心。你不過剛晉陞小宗師而已,就有了生殺予奪,全憑一心的妄念,可知腳下的登山路已經偏離了正確的路徑,若繼續走下去,不僅登不上山巔,還可能落下萬丈懸崖。”

清明鄭重的道:“是,清明謹記!”

徐佑嘆道:“不管什麼道,無非是守心二字。天道在仁德,武道在止殺,止殺不是不殺人,而是殺必殺之人。”他看看左右,沒人注意這邊,笑道:“什麼是必殺之人?和你有血海深仇的人,逼你陷入絕境的人,死了比活著對你更有利的人。比如蕭純,我其實並沒有因為他的無禮而生氣。這樣的紈褲子弟,無非仗著蕭氏的權勢作威作福罷了,其人的城府和機心都不值一提,想要給他吃點苦頭辦法太多,不急於一時,更不必冒險殺之。”

“諾!”

吃完餺飥,徐佑去了天青坊,計青禾趕緊來拜,這段時日沒見,他變得富態了不少,臉上紅光外溢,已具備幾分大商賈的氣勢了。想來是富婧給他生了個大胖小子,在徐佑手下又幹的得心應手,所謂人逢喜事精神爽,氣色自然查不了。

富婧生完孩子之後,一直在明玉山上修養,天青坊的事務都由計青禾一手操辦。此人確實如何濡所說,極有才幹,當初跟著商船出海,牽扯到和駱白衡以及溟海盜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他都協助李木處理的頭頭是道,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的蛛絲馬跡。並且此人的妻子兒子都在掌控之中,屬於絕對可以信任的部曲,因此在何濡的有意培養下,這幾年交給他辦的很多事都辦的不錯,連冬至對他的評價也很高。

翻了翻天青坊的賬簿,徐佑看了眼略有些緊張的計青禾,笑道:“怎麼,怕我查賬?”

這是玩笑話,冬至的情報網每年花費的錢都是一個天文數字,若是連自家的這點產業都看不好,那可真是丟盡了徐佑的臉面。別說天青坊的賬簿,就是計青禾每日的吃喝拉撒,衣食住行,冬至那邊都有詳細的記錄,恐怕比他自己都要瞭解自己。

計青禾和徐佑接觸的太少,內心深處對自家郞主很有些敬畏,聞言忙回稟道:“郞主心懷四方,志在高遠,豈會介意這小小的天青坊的賬目?但話說回來,郞主用人不疑,既然讓我作了天青坊的掌櫃,那就是信得過我,我只恨分身無術,不能日夜為郞主效死,又豈敢貪墨坊裡的財物呢?”

徐佑大笑,對清明道:“聽聽,能說會道,讓人如沐春風。開門做生意,有這等的口才,還怕賺不到錢麼?”

計青禾也賠著笑,道:“都是郞主教的好!”

“今日來,不是查賬,也不是聽你哄我開心。取筆墨和由禾大紙來!”

計青禾吩咐下人取來筆墨,鋪開由禾大紙,道:“郞主可是……要作畫嗎?”他從旁人口中聽了徐佑太多傳聞,可沒聽說過他會畫畫。不過人人皆知徐佑和顧允交好,顧允可是江東乃至整個天下首屈一指的大畫師,耳濡目染,略作提點,就比得上別人十年之功。

徐佑道:“聽其翼說,你擅山水畫?”

“不敢說擅長,只是粗通!”

“好,你執畫筆,按我說的畫!”

足足一個時辰,畫了改,改了畫,計青禾才算領會了徐佑的意圖,將完整的四輪轉向裝置畫了出來。

說是轉向器,聽著高大上,其實沒有差速鎖這種高科技,只是把前兩個輪子裝在一個車架上,後兩個輪子裝在另一個車架上,後面的車架放在前面個車架上由一根獨立的立軸連接,這就是西方著名的四輪車轉向問題的解決方案。

“嗯?”

祖騅在一邊看著,眼睛先是迷惑,繼而恍然,等徐佑給他講解了大概了原理,幾乎要跳起來,雙手激動的拿著畫紙,片刻也不捨得離開,口中不停的說:“原來這麼簡單,原來這麼簡單!”

是啊,同樣的這句話發生在明朝萬曆年間,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到了中國。他說,歐洲有的東西這裡基本上都有,除了茶葉和印刷術。而他對雕版印刷術的評價是:極為巧妙,又超級簡單,簡單到看一眼就能明白!但是這麼簡單的東西歐洲始終沒有發明出來。

為什麼呢?沒有為什麼,很多開創性的發明其實只是一個奇思妙想,簡單的推開這扇門,就會看到另外的世界。可如果找不到這扇門,哪怕走遍千山萬水,也始終不得其門而入。

當然,說是簡單,車軸和車架之間需要很多比較精密的器具來連接,具體的長度和寬度也和兩輪車截然不同,得多次試驗才能找到最舒適、最安全以及最大承重的比例。

“這只是初步方案,以後可以再加入一個避震裝置……”

“避震?”

“就是和伏兔差不多,可以減輕顛簸,增加舒適感和奢華度……”徐佑想的是螺旋壓縮彈簧,但螺旋壓縮彈簧對鋼材質量和冶金技術要求很高。不過,中國古代最多的就是各種技術優先於理論的黑科技,比如1978年曾侯乙墓就出土了二十個螺旋彈簧,由黃金和鉛錫合金製成,質地較軟,和現在的螺旋壓縮彈簧的外形一模一樣,甚至更加的精密,只是很可惜沒有彈性,具體用途至今不明。

因此,只要徐佑提出想法,就可以召集最優秀的工匠試試看,並不要求後世那種螺旋壓縮彈簧的蓄能能力和持久質量,只需比現在的伏兔減震效果好上幾倍就可以了。

若實在不行,還可以用動物肌腱代替,反正這個時代用動物肌腱來做弓弩、拋石機之類的技術十分成熟,也很可靠,所用的原理也跟彈簧的原理相同。

“郎君,我要一個工坊!”祖騅迫不及待的想開工建造這個世界第一輛可以轉向的四輪馬車,那種急迫,甚至超過了他推算圓週率的熱情。

“我已經吩咐其翼,在明玉山北側覓地造一工坊,暫命名為天工坊。先生若是不喜這個名字,我們可以再商量……”

“天工坊?好!好名字!”祖騅道:“郎君,天工坊交給我,定不負所托!”

徐佑笑道:“正要勞煩先生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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