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寒門貴子 作者:地黃丸 (連載中)

 
tanakh 2019-4-8 20:34: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2 106193
tanakh 發表於 2019-5-24 19:05
第五卷 名都妖女

第七章 九息之間,你我無距


徐佑低頭望著瓷杯裡的青雀舌,碧綠清澈見底,可倒映在水裡的臉卻依稀看不真切,就如同每個人都戴著面具和保護色,複雜又多變,袁青杞說是請求,其實和警告沒什麼兩樣。

“我要是不同意呢?”

放下瓷杯,徐佑抬頭,眼眸平靜且冷冽,唇角溢出淡淡的笑意。他應該做什麼,不應該做什麼,自從離開義興之後,就不再需要任何人來掌控了。

袁青杞撲哧一笑,親手為徐佑倒上茶水,語氣帶了點柔軟,道:“不同意就算了嘛,我還能吃了你不成?”

徐佑的腦袋又痛了起來,他自詡識人之明,卻永遠看不透袁青杞的心思,也分辨不清她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她時而清冷如冰雪,時而狡黠似少女,時而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時而赤足戲水,宛若鄰家女郎般親切。

也許這每一面都是袁青杞,也許這每一面都表演給別人看的袁青杞!

“不過,你若真想藉助袁氏的聲勢,阿父並不是合適的人選。”袁青杞*的道:“他的官位僅是晉陵太守,才名更算不得顯赫,勉強推到名譽山長的高位,對七郎的裨益其實並不大。袁氏真正稱得上一代儒宗的人,是我二伯袁蔚,請他出山坐鎮,可收儒生之心。”

袁蔚?

徐佑甚至沒聽過這個名字,道:“恕我見識淺薄……”

“不是七郎見識少,而是二伯淡泊名利,又見主上先尊道後重佛,獨輕儒生,故而一生未出仕。可他數十年來潛心授學,門下弟子百餘人,遍佈江東各地,要麼為儒學大家,要麼也是一時翹楚。這些人礙於二伯的嚴訓,輕易不敢道出師門來歷,可彼此間盤根錯節,形成的勢力為儒門之冠,七郎若能得到其相助,將如虎添翼!”

以袁青杞說服人的口才,後世如果混入傳銷界,那肯定是一等一的人物。徐佑頗為動心,道:“此公沈寂湛然,又和我素無交往,恐怕難以請動……”

“二伯和阿父最為要好,由他出面,二伯應該不會拒絕!”袁青杞以手托腮,明眸皓齒,清麗脫俗,在燭光搖曳中說不出的動人,忽露出促狹之意,笑道:“別以為我不知道,當初為了儘快說服你寫下退婚書,阿父曾允諾日後可以滿足你一個要求。左軍將軍的承諾可不是輕許的,用在這次,正當其時!”

徐佑板著臉道:“不行!我可是準備等到功成名就之後,若三娘還未成親,就到貴府再提親的,袁公要不允,就拿這個承諾來壓他……”

袁青杞呆了呆,雙頰攸得飛起一抹羞紅。和徐佑短短幾次接觸,他從來都是彬彬有禮的正人君子,很少說調笑的話,反倒是自個捉弄他的次數多一些。誰成想突然這麼直白,哪怕心裡明白這只是徐佑的反擊,可眼神仍舊急促的無處安放,竟破天荒的不敢和徐佑對視。

果然,世上最難對付的三種人,不要臉的老男人總是排在第一位!

氣氛頓時變得曖昧起來!

燭淚滾滾流下,似乎在無聲的哭泣,很多時候,錯過的不僅僅是緣份,而是整個人生。不知過了多久,袁青杞幽幽嘆了口氣,神色恢復往日的淡然,平靜的道:“可惜,曾經那個袁三娘已經死了……”

只是可惜,而不是明顯的拒絕,徐佑心中一動,卻也不願意繼續玩火下去。不管是袁青杞,還是寧長意,都非良配,轉口聊起了別的話題,道:“聽說這次圍剿明武天宮,你的人得罪了朱氏?我和朱智還算有點交情,若有需要說合的地方,盡可開口!”

袁青杞婉拒道:“還好,小兒輩練功出了點岔子,這才闖入朱氏的營地引起誤會。我已向李師兄求得十粒定金丹,以之向朱氏賠罪。也虧得朱義雅量,並沒有因為兒子的受傷過於怪責!此事算是了結了,卻沒想到又傳入七郎的耳中。”

白易修習的是青龍勁,如今的徐佑可以說是世間對五符勁最為瞭解的人,某些細微處可能連孫冠都比不上。青龍勁以王道勝,煌煌蕩蕩,威自上出,可也正因為此,一旦心志不堅,很容易受到功法影響,變得膨脹自大,無所顧忌,甚至為所欲為。

白易小小年紀,天賦極高,徐佑見過他在後山獵鷹,修為可算得上出類拔萃。但問題是他被袁青杞從小養在道觀,天真無邪,不諳世事,年少時還好,可以專心於武道,可等到修為高到一定程度,他的見識和人生經歷跟不上,就像折了條翅膀的鳥,怎麼飛?不摔死就是好的!

但凡王者,無不歷盡艱辛困苦,風刀霜劍磨礪出來的心志堅毅無比,這才配得上頭頂的荊棘王冠。白易的天賦,讓他的武道之路走到順暢無比,可袁青杞畢竟不是徐佑,不是孫冠,不是魏元思,縱然明白到了某個關口,應該把白易放出去歷練,可放出去的時間終究還是晚了!

當他遇到朱凌波,一見鍾情,少年人勃發的情和欲會幾何倍數的滋長青龍勁對他的影響力,因此才會做出在百里連營、戒備森嚴的不利場合偷窺女郎沐浴的醜事,若此事不好,白易可能會止步於六品,終生無望邁入五品的山門,更別提那峰頂絕天、遙不可及的大宗師!

“道殊途,卻可同歸,你從武道登山,我從道法登山,說不定到了絕巔,我們還可再見!”

“是啊,不知那山巔絕境,會是怎樣的風景?”

化身林通時和白易的這番對話重新浮現腦海,要不是白易隨他前往錢塘,也不會在船上遇到朱凌波,更不會鬧出日後這些事端來。雖說各有命數,怨不得人,但徐佑和白易之間還算有點情份,真要因此沈淪不起,未免有些可惜。

“練功出了問題嗎?若是太過嚴重,不如送回鶴鳴山,讓天師瞧瞧……”

袁青杞笑道:“小事,不必麻煩天師!”

徐佑心下瞭然,白易必定是袁青杞的私人力量,和鶴鳴山沒太大的關係,因此輕易不願意讓孫冠插手。

見微知著,這位孫冠的愛徒,鶴鳴山的大祭酒,來到揚州治之後似乎有逐漸脫離天師宮掌控的跡象。

徐佑點到即止,為袁青杞斟滿了茶,道:“今夜來此,是想請三娘撥冗,於五月丁卯日參加玄機書院的開院大典。屆時明法寺竺道安也會到場,算是給我個薄面,暫且放下貴教和佛門的恩怨,賞光出席……”

袁青杞沒有飲茶,默然了片刻,垂首道:“這點事隨便派人知會一聲即可,何必辛苦跑來跑去?你的身子尚未完全康復,不要過於勞累。”

言語婉轉,可終究沒有喝了這杯茶,徐佑笑道:“左神元君可不是我等凡夫俗子隨隨便便能夠見到的,我苦於沒有正當的理由登山拜訪,藉此良機,過來見一見你也是好的!”

袁青杞抬起頭,凝視著徐佑,道:“以後若來林屋山,不必找什麼理由……我對你,終究和別人不同!”

打一棒再給個甜棗,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袁青杞有太多的身份,太多的面具,太多的秘密,徐佑還能說什麼,話不投機,言盡於此,道:“我還有事要辦,這就下山了,叨擾三娘半夜,多多包涵!”起身告辭,又道:“左軍將軍那邊,你請放心,我雖然厚顏無恥,卻也不會明知有危險還拉別人下水。至於袁蔚,五月將近,來不及請他老人家了……不過,沒了袁氏門閥的威勢,玄機書院可能會發展的慢一點,但儒門的再次興盛,並不會因為幾個人的缺席而遲延了腳步!”

“微之!”

袁青杞很少稱呼徐佑的字,反而總是帶點調侃和戲弄的叫他七郎,這會直呼其字,語氣從未聽過的鄭重。她走到徐佑身後,兩人的影子悄然融合在一起,可兩人前後的距離,卻彷彿隔著天涯之遠。

“我不去錢塘,並非駁你的顏面,連竺道安都去得,我又有什麼去不得?你可知道,如果今夜你不來林屋山,我也不日將往明玉山見你一面,不為別的,只為勸你一件事。”她頓了頓,道:“玄機書院,先不要辦了!”

徐佑皺眉道:“為何?”

袁青杞不是不知輕重的人,玄機書院在徐佑的謀劃裡舉足輕重,甚至可以說是至關重要的一環,現在萬事俱備只欠東風,豈能因為她一句話就讓這段時日的辛苦付之東流?

袁青杞眸子裡浮現痛苦之色,道:“我不知該不該說……”

徐佑這才意識到事情竟嚴重到了這等地步,再顧不得許多,上前幾步,幾乎觸碰到袁青杞的衣袂,溫聲道:“到底發生了何事?你不告訴我實情,我怎麼好作決斷?”

袁青杞從來冷靜又淡然的俏麗容顏露出幾分罕見的迷茫和徬徨,好像離家許久的歸人,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微之,我有些累了,借你的肩頭靠一靠!”

她緩緩的,緩緩的,將額頭靠在徐佑的肩膀上。徐佑遲疑了片刻,雙手微合,輕輕抱住了她的腰身。

纖纖一握,蝕骨銷魂!

涼亭裡頓時安靜下來,只有悉悉索索的蟲鳴聲為這初夏的夜晚增添了小小的意趣,過了僅僅九息,袁青杞離開了徐佑的身子,對他一笑。

這一笑,不染塵埃,晶瑩剔透,真是美極了!

“冒犯了微之,莫怪!”袁青杞重新恢復了往日的城府森嚴,沈聲道:“剛從內府傳來的絕密消息,主上……病重,恐時日無多……”
tanakh 發表於 2019-5-24 19:05
第五卷 名都妖女

第八章 潛龍起於淵


安子道病危?

徐佑只覺得胸口突然悶的透不過氣來,自從知道義興之變的真相,安子道已經上了他必殺名單的首位。雖然這個楚國的主人高高在上,從錢塘到金陵的距離看似遙不可及,卻是促使他拼盡一切、奮發圖強的強大動力。

可現在,安子道竟然要死了?

“消息可靠嗎?”

“絕對可靠!”袁青杞低聲道:“此事目前知道的人不會超過五個,連京城的宰輔們都未必瞭解詳情。主上嚴密封鎖了消息,就是怕引起內外不安……”

何止不安?太子失德,難以服眾,諸王屏藩,擁兵自重,怎麼看都是主弱臣強的局面。如果安子道真的駕崩,楚國馬上就得大亂!

安子道英明一世,權術勢三道通明,可唯獨沒有處理好儲君這件關乎國本的大事。他一直想罷黜太子,卻又顧慮重重,每次打壓一番後迫於形勢都得再提拔一番,導致太子沈浮不定,威信掃地,也給了其他人覬覦上位的野心,以至於朝野上下暗流湧動,國將不國。

巍峨如山,高聳入雲的帝王,也抵不過時間和疾病的折磨,終究要隨著歷史的長河化為無足輕重的塵埃。

安子道死不足惜!

徐佑的眼底深處掠過一道不易察覺的厲芒:可也不能這麼輕易的讓他魂歸太虛,該還的債,還清了再死!

“微之,主上若崩,太子繼位,你再以玄機書院統合儒門的勢力,未免樹大招風,易招人妒,只需讒言兩句,加上太子和你之前的仇怨,必死無疑。”袁青杞眸子裡藏著深深的憂慮,甚至帶了點懇求的語氣,道:“這次聽我的好不好?先看看形勢,不要急,玄機書院也不是真的辦不成,等一等,或許還有轉機……”

安子道若活著,為了制衡太子,也為了他假仁假義的名聲,徐佑還能悠哉悠哉的在錢塘過活。安子道若死去,太子也可能早忘記徐佑這個人,不把他當成什麼威脅,可要是徐佑主動跳出來引人注目,再有人於殿前煽風點火,下場如何,不難想像!

袁青杞正是看透了這一點,才褪去了無人能夠識破的面具,苦口婆心的勸誡徐佑,唯恐他孤注一擲,成為這驚天變局裡最先被碾碎的那枚小棋子。

為此,她甚至不惜透露自己和內府有著不同尋常的聯繫渠道,雖然話裡沒有明說,可徐佑何等樣人,天下間只有少數人知曉的秘密,袁青杞竟然在千里之外如若親聞,細細思來,毛骨悚然!

可不管怎樣,對徐佑而言,這是天大的人情,也是天大的信任,說是救命之恩並不為過,以袁青杞的身份地位和人才樣貌,肯對一個男子這般的上心,換了別人,就算不從此死心塌地,也要感激莫名,恨不得肝腦塗地,捨生相報。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徐佑能屈能伸,並不固執己見,更不是眼看火勢燒身,還要縱身跳入火海的白痴,躬身作揖,道:“三娘好意,我心盡知!玄機書院一事就此作罷,先觀時局,容後再議吧!”

袁青杞終於鬆了口氣,眉眼彎如月牙,輕聲道:“原是我多事,玄機書院對你這麼重要,推到這步,也不知耗費了多少心血,可你還能聽得入耳,我……其實心裡很歡喜的……”

方才袁青杞依偎在徐佑的肩頭,那是她最脆弱,也是她最無助的時刻。徐佑當時不明白,可現在知道原因:安子道其實才是袁青杞最大的靠山,有了安子道的支持,她才能假死脫身,以鶴鳴山大祭酒的身份掌控揚州治,然後在安子道和孫冠之間走鋼絲,暗中培養人才,積極發展實力,不惜一切代價的鞏固地盤,有了這些,她的抱負和謀劃才可以慢慢的得以實現。

但是現在,安子道危急,她失去了朝中可以依靠的力量,若將來有一天和孫冠攤牌,所要面對的壓力就要由她獨自承擔。

若非如此,徐佑想要看到她柔弱女兒家的一面,怕是得等到猴年馬月。

辭別的時候,徐佑突然問道:“金陵城裡,何人最為通曉《尚書》?”

“若論《尚書》,自然是家住倪塘的崔元修!”

當夜離開林屋山,徐佑沒有在吳縣停留,原本他的行程是拜訪袁青杞之後去見顧允,在顧允的引薦下邀請明法寺首座竺道安出席玄機書院的開院大典,現在驟然得到安子道病危的消息,所有行程都必須隨之發生改變。

乘舟順流而下,過津口時依舊商旅輻輳,興盛不減往日。徐佑立在舟頭,眼前的大好河山,其實已在不知不覺之中處在了風雨飄搖的關頭,這次不再是白賊那樣的小打小鬧,不再是旱災那樣的拘於一隅,一旦爆發,很可能席捲江東二十二州,上至公卿,下至百姓,無一倖免。

整整兩日夜,徐佑沒有說一句話,等到了錢塘,立刻召來何濡、左彣、冬至,他神色平靜,顯然經過了深思熟慮,道:“我準備去金陵!”

左彣和冬至相顧失色,這些年在揚州潛心經營,從庶民而士族,從階下囚而座上客,從喪家之犬而名滿天下,從武道天才而幽夜逸光,徐佑走的極難,卻也一步步走到了現在的高度,讓人歎為觀止。

可金陵不是揚州,天子腳下,帝京名都,各方勢力交雜糾纏,真真稱得上龍潭虎穴。太子、沈氏、天師道乃至主上,任何一方對徐佑而言都是龐然大物,他們或許不會搭理遠在天邊的蠅蟲,可若是這隻蠅蟲跑到面前礙眼,難保會發生什麼後果。

兩人同時看向何濡,這種時候,也只有何濡可以勸誡徐佑。誰知何濡並沒有出言反對,而是眉頭微微揚起,問道:“七郎若去金陵,那玄機書院呢?”

“書院的一切事宜暫且停下!”徐佑道:“今夜由清明動手,在不緊要處點燃一把山火,將書院側翼的那幾進院子燒燬即可。天乾物燥,山火肆虐各地,燒幾進院子也是平常。書院被燒,需要重建,突遭火患,也非吉兆,延遲至明年再擇良時,不會引起太多的懷疑!”

“書院的事好辦!”何濡又問道:“可七郎以什麼名義進京?”

“《春秋正義》已經行於四海,馬上《周易正義》也要頒行天下,我苦於對《尚書正義》還有許多晦澀未名的地方,故而往金陵求學於大儒崔元修……”

何濡目光流轉,接連捻斷三根鬍鬚,放聲大笑,道:“好!當斷則斷,七郎此舉,終有幾分雄主的氣度了!”

靈秀山的大火燒了半夜,得到消息後的陸定安在吳縣家中差點吐血,顧氏朱氏以及其他交好的士族都派人前來慰問,還表達願意捐資援助的善意。徐佑一一謝過,從府內撥款,安排人重建書院被損毀的部分,這次嚴苛了規章制度,以求堅決杜絕類似的事情再次發生。

同時《周易正義》經過天青坊的日夜開工,隨著書商和舟船進入很多人的案頭。這本由清明和何濡聯手操刀的《周易正義》,融合了儒佛道玄四家以及讖緯、象數等諸多學派的特點,卻又有不少另闢蹊徑的新奇見解,讓人耳目一新,被譽為徐佑自《春秋正義》後又一部足以名垂後世的經學著作。

緊接著又有好消息傳來,祖騅經過近一年的瘋狂試驗,在徐佑領先了一千多年的知識儲備的幫助下,先是用焦炭取代木炭和煤作為燃料,然後改灌剛法為坩堝法,以石墨、粘土和高硅為耐火材料,並加了空氣預熱技術和改進鼓風動力之後,終於將爐溫升到了1600度以上,造出徐佑夢寐以求的螺旋彈簧。有了彈簧鋼,四輪馬車的製造輕而易舉,不出旬月,這個世界上第一輛配有彈簧減震的四輪轉向馬車在天工坊低調的問世。

塗上亮漆,裝飾銀線,鋪就錦席,反正怎麼奢華怎麼來,按照徐佑的話說,無比突出七個字:有錢有權有地位!只要坐在上面,不僅身體要感覺到絕對的舒適,精神也要得到無比的滿足。

這不是馬車,是他的搖錢樹!

所有的事情安排妥當,已經到了六月下旬,徐佑帶了五百磚最新季的青雀舌,將四輪馬車用幕帳裹的嚴嚴實實,裝到自家的船上,與清明冬至方斯年蒼處等人趁著夜色離開了錢塘。

望著掛著徐字旗號的大鯿遠去,左彣忍不住道:“郎君此去金陵,委實有點冒險。我們說話不管用,可你怎麼也不勸勸呢?”

“五年了!”何濡的雙眸在幽黑的夜色裡透著詭異的光芒,道:“風虎,你要知道,七郎離開帝國的中心太久了,久的他都忘記了自己還能夠做什麼。只有去了金陵,看看帝京那些公卿們的醜陋和殘忍,他才能明白,在這個你死我活的世間,你不殺人,人人都想要你的命!”

“金陵,是煉鐵爐,是磨刀石,是地府,也是必須要邁過去的關隘!”

“走一遭,要麼死在那裡,要麼龍飛九天!”

何濡轉過頭,他文弱書生,不通武功,可此時此刻,那目光銳利的讓左彣都不敢直視,道:“七郎死不了,該死的,是這安氏的王朝!”
tanakh 發表於 2019-5-24 19:06
第五卷 名都妖女

第九章 葉仙芝


途徑晉陵,徐佑故地重遊,前往太守府拜見袁階。迎接他的還是管事馮桐,今時不同往日,當年從義興到晉陵,徐佑如喪家之犬,食不果腹,衣不蔽體,馮桐打心眼裡瞧不上,可現在幽夜逸光名動天下,九斗之才傾儘南北,哪怕沒有世族為依仗,徐佑的背影也足以讓馮桐仰望至死了。

見到袁階,他蒼老了許多,個中緣由,徐佑心知肚明。兩下寒暄之後,分賓主落座,袁階望著舉止間更顯得氣度不凡的徐佑,念及前因,思及後果,忍不住眼眶泛紅,道:“七郎,你真的很好……是三娘沒有福報,錯過了你這樣的良人……”

徐佑微微嘆了口氣,袁青杞毅然決然的拋卻了姓氏和榮耀,拋卻了父母和家室,漂泊異鄉,雖生猶死。不管她想要做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或許可以留名青史,或許可以普度蒼生,可面對袁階此時此刻幾乎奪眶而出的淚水,心中豈能無悔?

“袁公,我在錢塘曾見過寧祭酒……”

徐佑決定還是攤開講明的好,袁階錯愕了半響,悵然道:“原也沒想能瞞過你……七郎,你說,阿元到底要幹什麼呢?天師道的那些東西,糊弄老百姓還成,可她自幼隨名師學詩書禮樂,又聰慧過人,難道還不明白什麼‘三天正法,殺鬼生人’,什麼‘天地施化得均,尊卑大小如一’都是絕不可能實現的妄言嗎?”

天師道認為天之有道,與人共之,地之有德,與人同之,也就是說天地間所有的財和物都是天下人共有的,不允許少數人獨佔。這樣的思想太過超前,所以袁階覺得匪夷所思,認為是絕不可能實現的妄言。

階級可以被消滅嗎?財富可以被共有嗎?人與人真的可以尊卑大小如一嗎?

徐佑不敢肯定永遠實現不了,但他敢肯定是,前推三千年,後推一千年,世間的規則從來不曾改變,那就是弱肉強食,適者生存,少數人統治多數人,資源被集中,底層被剝削,特權凌駕於任何約束之外。

沒有解決的辦法,也看不到解決的曙光!

袁青杞願意為之付出一切,雖然在徐佑看來十分的可笑,可她的意志卻讓人由衷的敬佩。

“袁公莫要太過傷懷,我觀三娘行事有章有法,不是那等只知道臆想而疏於決斷的人,她或許只是想把已經誤入歧途的天師道重新帶回正確的道路,若是成功,青史留芳而不朽,也是袁氏一族的榮耀!”

袁階終於老淚橫流,搖頭道:“我不要她標名青史,只想她安康喜樂,有心上人為伴,有子女繞膝,不至老來孤獨,受人所欺,也不至行差踏錯,身遭不測……”

可憐天下父母心,古今如一,徐佑寬慰了幾句,看袁階情緒稍稍緩和,道出了此行的用意,道:“我欲往金陵求學於崔元修,苦於沒有覲見之門,不知袁公和他可有交情嗎?”

“崔元修?”袁階不愧是老狐貍,瞬間明白過來,道:“你寫《尚書正義》遇到瓶頸了?”

徐佑苦笑道:“看來崔元修雅善尚書,不算欺世盜名!”

“崔元修論別的或許還不如我,但尚書一經,天下無出其右者。你寫五經正義,原也避不開他,若能拜入門下,也算是儒林的一段佳話。”袁階想了想,道:“這樣吧,我和崔元修素無往來,但我二兄袁蔚與他知交多年,一封薦信,包你如願。”

“如此多謝袁公!”徐佑急著趕路,道:“我這就隨袁公去求信……”

“不必了,二兄性子有些怪,輕易不見外人。你先在此稍坐,我親自走一趟吧。”

袁階離開後,馮桐賠著笑進來,侍立旁邊和徐佑說話。正瞎聊著,一人推開門進來,容色冷峻,道:“誰是徐蠻子?”

馮桐忙道:“二郎,你不是出城會友去了嗎,幾時回來的?”

徐佑立刻知道眼前這位來者不善的人是袁階的二子袁崢,兩人從沒見過面,但是由於履霜的緣故,彼此間還算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繫。

“聽說府內來了貴客,我哪能不回來瞧瞧?”袁崢沒搭理馮桐,走到徐佑跟前,居高臨下的看著,道:“你就是徐佑?”

徐佑沒有起身,端起茶杯慢悠悠的喝了口茶,道:“著作郎好大的火氣!來,且坐下飲杯茶,這茶可是去火的上品……”

馮桐看形勢不對,額頭冷汗都流下來了,道:“好教郎君得知,二郎今年初已高昇給事中……”

給事中是五品下,屬於門下省,位不高但權重,獻納得失,諫諍糾弊,收發傳達諸奏聞文書,最主要的是有封駁之權。朝廷設這個官職,頗有以小制大的深意。

袁崢當著作郎不過三年,立刻升任給事中,果真是背景深厚,四大頂級門閥的實力可見一斑。

“哦,原來是我怠慢了!”徐佑口說怠慢,卻看都沒看他一眼,道:“給事中氣勢洶洶,可是要問在下的罪嗎?”

反客為主,到底誰才是這府邸的主人?

袁崢怒極反笑,道:“徐佑,張開你的狗眼看清楚,這裡是袁府,你也跟我家沒了姻親,誰許你這麼無禮的?果真是三世不讀書的蠻子,狂妄之極!”

徐佑笑道:“給事中此言差矣,我跟袁公相談甚歡,也保不定再娶你們袁氏的女郎為妻,到了那時,咱們又是親家了,袁府這裡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算不得無禮!”

他站了起來,足足比袁崢高了大半個頭,身子前傾,湊到耳邊,用只有兩人能夠聽到的聲音低聲道:“至於說蠻子,我徐氏三世不讀書,卻也不會於私房之內折磨婢女歌姬來滿足自個那些無恥齷齪的邪念……”

“你!”

袁崢滿臉通紅,彷彿被剝光了衣服站在大庭廣眾之下,眼睛裡幾乎要噴出火來,道:“履霜那個賤婢現在哪裡?交她出來,我可以饒了你!”

“哈哈哈!”徐佑大笑,指著袁崢說道:“平高兄,幾句話就被我激怒,你這樣的心機城府,如何在朝堂立足?給事中需要常年伴在主上身側,若稍有閃失,那就是不測之禍。我好意勸你,還是儘早辭官回鄉,有袁氏庇佑,就算不能為官,至少也不會餓死,是不是?”

哪怕這些年徐佑聲名鵲起,可在袁崢這樣的頂級門閥子弟的眼中,就跟跳樑小丑沒什麼兩樣。他在朝堂上自然不是這會的飛揚跋扈,正是因為視徐佑如螻蟻,所以才肆無忌憚的頤指氣使。

可沒想到,徐佑的口舌遠比他的名聲更加厲害!

“放肆!”

袁崢氣血上湧,拔出腰間佩劍,欲刺徐佑胸腹。馮桐大驚失色,死命上前抱住,疾呼道:“徐郎君,快走,快走!”

徐佑慢條斯理的道:“我能走到哪裡去?平高兄想要動武,你由著他就是了,莫非我修習白虎勁多年,還怕了不成?”

“虛張聲勢,誰不知道你的白虎勁早被人給廢了,且身患頑疾,命不久矣!”袁崢目露凶光,道:“我一劍殺了你,算是幫你個忙,提前超度,往生極樂,免得在人間受苦!”

徐佑淡淡的道:“是嗎?”

話音剛落,清明的身影突然出現在徐佑跟前,仿若鬼魅般飄忽,袁崢只覺得心頭驟然冰寒,驚的手一鬆,長劍哐啷落地,色厲內荏的高聲道:“葉仙芝,還不進來?你要看著別人殺了我嗎?”

他雖然不懂武功,可眼光畢竟毒辣,知道清明絕對惹不起,立刻招呼救兵。同時,一人布衣革帶,貌如老農,從門口現身,苦著臉道:“二郎,還是算了吧,我不是他的對手!”

袁崢被馮桐死命拉著退後幾步,距離清明遠了一點,心下稍安,怒斥道:“還沒打過,怎麼知道不是對手?你不是號稱小宗師嗎,還能怕他?”

“武道浩瀚,小宗師也只是一粒塵埃,掀不起太大的風浪。”葉仙芝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正當壯年,可面相極老,褶皺叢生,每一道溝壑都在訴說著歲月的無情和滄桑,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去,他永遠都是苦著臉的樣子,道:“我到現在還定不住這位郎君的方位,不用打,就已經輸了!”

袁崢見過葉仙芝出手,殺人如探囊取物,在他看來,天下除過孫冠等少數幾人,應該沒有誰能勝得過葉仙芝,可沒想到徐佑身邊這個毫不起眼的奴僕,竟這麼厲害。

“啊?”

袁崢不甘心,他以為清明不敢動手,武功再高又怎樣,還不是連狗都不如的奴才?今天要不出了這口氣,傳出去他袁二郎還怎麼做人?

“我不信,你去,去殺了徐佑!”

葉仙芝搖搖頭,突然出手點在袁崢身後要穴,讓他軟綿綿的倒在懷裡,然後對徐佑微微躬身,道:“二郎飲酒失禮,多有得罪,徐郎君莫怪!”

徐佑笑道:“好說!”

葉仙芝嘆了口氣,扶著袁崢往門口走去,道:“左彣還好嗎?”

“風虎他安好,在錢塘時也多次提過葉校尉,想念的緊!”

“跟著郎君,是他的福份,總比我……哎!”剩下的話葉仙芝沒有說完,可那滿腹的淒涼之意卻讓人心生感慨。

小宗師又如何,寄託在門閥之下,照樣被袁崢這樣的蠢豬呼來喝去,世道如囚牢,無人可以得到真正的自由。

小宗師不能,大宗師亦不能!

葉仙芝離開之後,馮桐也急忙離去,徐佑突然道:“如何?”

清明猛得退開一步,雙足落地的聲音如悶雷響起,面上忽青忽赤,連著轉了三次才恢復正常,緩緩吐出一口濁氣,道:“正面交手,勝負未分。可若要殺他,卻也不難!”

“葉仙芝……”

徐佑輕聲道:“袁氏果真了得,僅僅袁階這一房,竟也有小宗師坐鎮府中。這事沒聽風虎提過,可見葉仙芝是在他離開的這五年間晉位小宗師,我只好奇,他修煉的是什麼功法,卻把整張臉都給毀了……”
tanakh 發表於 2019-5-24 19:07
第五卷 名都妖女

第十章 風清舟在鑑


袁階回來之後,聞知事情經過,頓時痛心疾首,對徐佑深感抱歉。曾經何等老奸巨猾的晉陵太守,如今卻為了兒女的事心力交瘁。徐佑沒有多說什麼,清官難斷家務事,管的多了,徒惹人厭。

兩人再登戲海亭,望著由徐佑親書的牌匾,袁階嘆道:“當初為了幫七郎揚名,我故弄玄虛,沒有向任何人透露詳情,不少人先後來問,更不少人前來臨摹搨印,讚賞、崇慕、驚嘆,無不認為開一代書體的先河,足稱大家。可隨之白賊叛亂,晉陵和錢塘斷了音訊,我怕名聲太盛,傳揚開來,會讓白賊對七郎不利,所以封了此亭,謝絕任何人入內,連刻在蘭江石上的《戲海亭記》的碑文也藏入內庫。好不容易等白賊平定,我又為阿元的事傷神焦慮,逐漸忘了此事……再後來湘東王不知從何處聽聞,竟親臨晉陵,將那碑文借了去。他最愛書法,被七郎的妙筆驚為天人,屢次詢問誰人所書,我都避而不談,讓他引為憾事。七郎此去金陵,如果遇到不可解的難關,可找湘東王求救。他立身甚正,從不參與太子和諸殿下間的紛爭,交遊名士,悠哉青樓,又頗得主上的賞識,緊要關頭,或許可解七郎燃眉之急!”

袁階推心置腹,為徐佑此去金陵進行謀劃,人與人的際遇就是如此奇妙,當年針鋒相對的兩人,誰能想到五年後重逢,彼此間毫無芥蒂,反而多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親情?

拿了袁蔚的薦書,袁階一直送到了晉陵水門,這才依依不捨的辭別。冬至聽清明說起在袁府的衝突,笑道:“袁崢和小郎大打出手,可不僅僅是因為履霜,聽聞這位給事中瘋狂迷戀丹陽公主安玉秀,多次在眾人面前以情詩相贈,還每日都往公主府邸裡送那些從寧越等地運來的各種稀奇玩意,花出的錢幾乎要填平秦淮河的水了。無奈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安玉秀對他不假辭色,甚至還公開疾言斥責過,絲毫不留顏面,那袁崢卻風雨無阻,痴心不改,金陵城裡傳為笑談,都道袁二痴、庾五癲、沈九狂,此三人目前風頭最盛。”

方斯年奇道:“袁二是袁崢,庾五是誰呢?”

冬至道:“庾五是空谷白駒庾法護的同胞弟弟,兩人生的幾乎一模一樣,可庾法護善謔,有他的地方總是笑聲不斷。庾五呢,哦,他的名字叫庾縝,卻只好談玄,嗜酒佯狂,任性放浪,人稱之為癲。”

“那,沈九又是何人?”

不等冬至回答,徐佑似乎被觸動了深埋於心底的某種記憶,眼眸裡浮過淡淡的哀傷,道:“沈越,字行道,在沈氏行九,故人稱沈九郎。”

冬至詫然道:“正是此人!小郎認得嗎?啊,是了,他是吳興沈氏的子弟……”

少年縱馬肆意的時光早隨著刀光劍影遠遠的消逝,那些記憶裡的歡暢笑聲不知何時已經沾染了揮之不去的血腥味,記得當初徐佑曾告訴何濡:不出十年,沈越必定名滿天下。這才過去五年,他就在金陵城裡闖出了名氣。

才華如鋒芒,時機到時,自會脫穎而出。沈越不是嫡出,不會武功,在武力強宗的沈氏並不顯山露水,也沒有受到任何重視,可就是這個人,胸有韜略,實有過人之能,絕不能小覷。

“何止認得?我在義興時,大多數時光,都是和他一起度過的……”

“那便是了!”冬至瞧徐佑心情不佳,有意活躍氣氛,笑道:“袁二痴心歸痴心,卻也不是傻子,每逢小郎有新的詩作或者文章問世,丹陽公主必定早早買入府中,讚譽不絕於口,久而久之,有傳言說丹陽公主對小郎似有情愫,所以這次在袁府發生爭執,也不算無妄之災。”

徐佑無奈道:“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我上哪說理去?”

逆流而上,沿途所見的貢使商旅,舟以萬計,大鯿小艒,裝載著錢米布絹,無船不滿。徐佑正感嘆商業繁茂之時,冬至站在身後介紹道:“大楚江道萬里,通涉五州,自揚至益,東西之間陸路斷絕,全仰仗這條長江水,所以《三洲歌》裡唱道‘送環板橋灣,相待三山頭,遙見千幅帆,知是逐風流’……”

“三洲歌?”

“三洲歌是金陵往來的商賈們在碼頭離別時對答酬唱的歌謠集。”

徐佑笑道:“誰想吳歌西曲之外,還有三洲歌?可知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

風平浪靜,波瀾不驚,這些年掛著徐字的貨船往來各州,遇到的截殺和衝突不在少數,幸好這些年左彣悉心訓練的部曲愈發精銳,那些時不時會在長江上出沒的抄賊也知道欺軟怕硬,知道徐氏的船不好惹,很少冒出來自找不痛快。

七月十一日午後,抵達金陵城外,屹立百年的巍峨帝都,破開初曉的霧氣,在金光燦爛之中,緩緩呈現在徐佑的眼前。

澂江似練,翠峰如簇,

不過,徐佑的視線,最先投向的,是位於金陵西南的那座石頭城!

孫權以“鍾山龍蟠,石頭虎踞,有帝王之氣”而在此間建都,後又在清涼山西麓築石頭城,週長約七里又百步,北緣大江,南抵秦淮河口,依山傍水,夾淮帶江,險固而有威勢,從孫吳開始,就是南朝最主要的水軍基地,欲奪金陵,先取石頭,為兵家必爭之地。

石頭城南邊開二門,東邊開一門,西側也有一門,總共四道城門,易守難攻。但可笑的是,每當決定王朝命運來臨的關鍵時刻,被寄予厚望的石頭城從來沒有發揮應該發揮的作用。還是那句話,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險,當民心盡失的時候,區區一座石頭城,又怎麼能逆天改命,扭轉乾坤呢?

經過石頭城,就進入長江和秦淮河的交界處,徐佑讓冬至幾人隨船從水門沿秦淮河前往長干裡,他帶著清明在後渚碼頭下船,入籬門時查驗過所,守門的部曲打量徐佑半天,放了他們入城。

金陵雖為帝都,卻並沒有外郭和城牆,只是沿著東南西北四十里的區域設了五十六座籬門,這些籬門毫無防禦能力,查驗進出百姓的過所而已。

長江天險,就是這麼自信!

籬門之後,沿著秦淮河岸緩緩而行。七月,草長鶯飛,正是最美的季節,金陵城如同籠著輕紗的仙子凌波起舞,無一處不窈窕,無一處不裊娜。輕舟蕩漾著綠水,穿行不息的秀麗男女洋溢著幸福的笑容,連挽著褲管的船伕吆喝著的歌謠也柔軟的彷彿江南的柳。

生機勃勃,所入眼處,全都寫著繁華二字!

“金陵現在多少戶?”

“二十八萬戶!”

徐佑輕笑道:“哦,你怎麼知道的?”

清明冷著臉,道:“我看過冬至送過來的簡報!”

簡報是徐佑針對冬至設立的制度,每天那些繁瑣之極的情報細節不必一一彙報,只需要從裡面摘抄出最主要或者說最簡單的訊息進行歸攏彙總後呈報給他即可。

也就是所謂的簡報!

清明不能不對金陵的簡報多加關注,自徐佑突然決定跳入金陵這個大火坑,冬至的情報機構就不分晝夜的運作起來。這些年明裡暗裡安插的眼線幾乎盡數喚醒,所有的任務,都圍繞著保障徐佑的絕對安全來開展,從宮廷到坊裡,每年數百萬乃至上千萬的錢財鋪就的關係網絡,讓冬至的觸角可以輕易觸碰到這座城市的大多數角落。

從來沒有一個人,像徐佑這樣重視情報,也沒有一個人像他這樣以一人之力砸了很多世家大族都不可能投入的金錢和精力。

沒辦法,身為穿越者,最迷信的不是科學,而是大數據!足夠的、海量的、詳盡的數據會在腦海裡構建出清晰無比的0和1的沙中世界,那裡每個人、每件事包括彼此間的聯繫都會具象化,直白且可靠,可以提供決斷,可以規避風險,可以出奇制勝,可以洞徹萬里。

“二十八萬戶……一百多萬的人口,可敬,也可惜!”

作為歷史上第一個達到百萬人口的大都市,楚國的金陵如同南朝梁的建康,經濟發達,人文興盛,商業繁茂,物產豐盈,如果評選當代最宜居的城市,金陵毫無懸念的位列第一。

可敬,敬在生產力如此低下的時代開創這樣偉大的城市;可惜,惜在動盪不安的局勢終究毀滅了所有的努力。

從秦淮河轉向北,沿運瀆河岸行四五里,楚國的都城赫然在望。都城大約二十一里十九步,包括宮城和百官府舍。宮城也稱為台城,歷代大肆擴建,現在已經極具規模,裡外共三重城牆,這在宮城史上絕無僅有。牆體也拋棄了以往常用的土壘石砌,全部改用磚石,堅固無比。透過台城一角,可以看到昭明宮的小半個結構,古拙、端莊又不失流麗、遒勁。台城前是縱貫南北的兩條御道,悉種垂柳和槐樹,官署府寺沿御道左右分設,密密麻麻,蔚為壯觀。其中東御道從宣陽門一直延伸到最南端的朱雀門,緊挨著秦淮河,將台城一分為二,佈局規整,格調宏大。

而都城之西,有西州城,為揚州遷州治到金陵後所新建;東有東府城,為宰相居所;南面丹陽郡城,是金陵所在的丹陽郡的治所;另外北面還有白下城,宣武城,鷹揚城等,皆屯有重兵,以環形拱衛都城,如銅牆鐵壁。

二人信步西東,在都城附近四處遊逛,酒旗斜矗,彩舟雲淡,人頭攢動,摩肩接踵,竟有種後世在北上廣人擠人的感覺。

“走吧,先回長干裡。”

不知覺間日已黃昏,清明租了舟,搖船的小娘不過十七八歲,頭戴著天青色的巾帕,裙裾的下襬扎進腰間,整個人顯得清爽利落。

其時夕陽西下,斜照秦淮,真應了那兩句詩:

風清舟在鑑,日落水浮金。

金陵,帝王州,

我終於來了!
tanakh 發表於 2019-5-24 19:07
第五卷 名都妖女

第十一章 紅妝賊


冬至通過詹文君和其他一些人,在金陵買了三座大的宅院,分別在長干裡的大小長干和橫塘以及東長干附近。除此之外,還有七羅了多少人才,並不知曉確切的數字,但管中窺豹,僅僅從這個楊順身上,就可以看出砸進去的那些錢沒有白花。

“朱雀橋周圍有沒有一個叫烏衣巷的地方?”

楊順沒有直接回答,低頭想了想,道:“沒有!不管是前朝還是現在,從沒聽過有烏衣巷。”

徐佑遺憾的道:“是啊,畢竟不同了……”

清明疑惑道:“郎君似乎對朱雀橋很關切,是不是有什麼擔憂?”

徐佑笑了起來,道:“沒什麼,隨口問問罷了!”

朱雀橋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身為後來者,到了朱雀橋就會想到烏衣巷,這幾乎是條件反射的記憶。

可惜,王謝不再,烏衣巷只能是記憶了!

入了夜,長干裡的景緻像是活了起來,高掛的燈籠迎風招展,熙攘的人群充滿了活力和生活的氣息。這是李白“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裡,兩小無嫌猜。”的長干裡,也是崔顥“家臨九江水,來去九江側。同是長干人,自小不相識”的長干裡。

作為金陵最大的商業區、居住區和生活區,這裡彙聚了瓦官寺、建初寺等大型寺廟,也有東市、大市、鬥場市、西口市、南市等規模巨大的商市,其餘牛馬市、谷市、紗市、草市等小市更是多達幾十種。這裡聚集著中下品的寒門士族,普通出身的庶民,腰纏萬貫的商賈和最低賤的妓女奴隸,龍蛇混雜,構建了金陵最基本也是最底部的社會結構。

隨著衣冠南渡,北人帶來的是政治文化和經濟制度的全方面的變革,而裡坊作為統治階級比較有效的御下手段之一,自然而然也成了金陵城的一大特色。除了長干裡,沿著都城從北到南,還有都亭裡、清溪裡、崇孝裡、南塘裡、桐下里、鳳凰裡、定陰裡、土山裡、歸仁裡等二十六里,但跟北方裡坊的嚴苛不同,金陵的二十六里沒有坊牆,尤其市、坊混建,就是說居住區和商業區混在一起,這就造成了夜市的空前繁榮,宵禁等同虛設。

“讓開,讓開!”

正欣賞著四周的商肆,幾個衣著華麗的男子分開人群,狼狽的往前方竄去。眼看要撞到徐佑,清明沒有出手,楊順猛的駐足,停身側靠,微微躬著腰,以後背硬頂了其中一個男子的肩頭撞擊。

楊順不會武功,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身子卻紋絲不動。那男子一個踉蹌,差點跌倒地上,回過頭沖楊順揮了揮拳頭,罵道:“狗才,找死……”

“快走,再慢就來不及了。”

同伴拉著他就跑,顧不得再和楊順計較,急促的馬蹄聲從身後傳來,竟不顧街道上行人密佈,毫無勒馬減速的意圖,徑直衝著逃竄的男子追上去。

“啊,小心!”

“又是這群紅妝賊……”

“噤聲!紅妝賊也是你說得?”

“為何說不得?”

“哎哎,走了走了,你啊,就這張嘴討人嫌……”

所有人都在惶急的躲避奔馬,聽著周邊低聲的議論,好像不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徐佑心知肚明,金陵城裡的門閥子弟向來喜歡橫行霸道,作威作福,跟後世其實沒什麼兩樣。他初來乍到,犯不著出頭,帶著清明和楊順,隨著人群躲到了街道旁的商肆裡。

正在這時,一個七八歲的女童或許和家人沖散,站在街道中間手足無措的哭了起來。馬蹄陣陣,當頭的是個堇色戎服的女郎,戴著薄紗幕籬,看不清容貌,疾馳中看到女童,並沒有驚慌,修長有力的雙腿夾緊馬腹,單手執繮,俯身下探,在眾人的驚呼中抄起女童,然後妙目一掃,在人堆裡找到個頭最高的徐佑,將女童輕飄飄的擲了過來。

“那高個的,接住了!”

徐佑一愣神,那女童落入懷中,應該是對方用了巧勁,沒有感覺到絲毫的衝擊力。再看那騎在馬上的女郎,已經是一道絕美的背影了。

女郎身後,還跟著八騎,清一色的女子,其中一人嬌聲道:“好俊俏的郎君!你將那女童照看好了,明日去清溪裡的紫苑找蕭藥兒領賞錢!”

徐佑蹲下身子,悄聲安撫著女童,沒有接那女郎的話,不過看她們這群女郎還算有點良心,,不至於無法無天,草菅人命。

紛擾漸消,街市重新恢復秩序和嘈雜,女童也被隨後趕來的父母抱走,徐佑問道:“這些都是什麼人?怎麼老百姓叫她們紅妝賊?”

楊順是長干裡的地頭蛇,自然知道底細,道:“皆是諸姓門閥的女郎,首領叫柳紅玉,是柳權的六女,自數年前從揚州回到金陵,糾合了蕭氏的蕭藥兒、庾氏的庾小姜、沈氏的沈妙容等貴女,終日裡縱馬市坊,好抱打不平,卻也將老百姓折騰的夠嗆,不知何人作詩所譏嘲‘驄馬金絡帶吳鉤,鳳髻紅妝賊人頭,’所以暗地裡叫她們紅妝賊。”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

原來她就是柳紅玉!

當年山宗被墨雲都追殺,就是因為不小心偷窺了這位女遊俠兒沐浴,傳聞說柳紅玉瑰姿艷逸,端麗冠絕,是柳氏門閥最美的明珠,今日匆匆一睹,未見芳容,堪稱憾事.

經過了這個小插曲,徐佑也懶得再四處遊覽,由楊順領著去了落腳點。冬至候在門口,急忙迎了過來,道:“小郎若再不出現,我就要發動所有人手去尋找了……怎麼這麼晚?”後一句是問楊順的,語氣裡透著點嚴厲和斥責。

楊順屈膝跪下,道:“阿姊,我辦事不利,甘願受罰!”

徐佑笑道:“是我路上貪看景緻,怪不得楊順。起來吧。”

楊順伏著身子,並沒有動。

清明眼中閃過一道厲芒。

冬至徒然變色,道:“我事先怎麼交代你們的?小郎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你耳聾了不成?站起來,自去找章倫領杖二十!”

楊順這才起身,沖徐佑施禮,然後表情從容的退下。

洗淨了風塵,徐佑換了身乾淨柔軟的衣物,舒舒服服的坐在床榻上翻看清明蒐集來的時下最流行的尚書集注。要去向崔元修求學,肚子裡沒東西可不成,他需要瞭解目前學界對尚書的研究成果,方能有的放矢,假借崔元修之名,來達成自己的目的。

吱呀門開。

冬至進屋後逕自跪地,俏臉垂淚,道:“小郎,楊順抗命之事,絕非我的……”

徐佑合起書,拉著冬至坐到旁邊的蒲團上,親自為她拭淚,笑道:“傻丫頭,這算得什麼事,我不是秋後算賬的漢景帝,你也不是細柳營的周亞夫,至於如此計較的嗎?”

冬至惶然道:“我不是計較,可像楊順這些人大多桀驁難馴,又長年放養在金陵,不知尊卑和上下,若是不嚴責,怕會跟方才一樣給小郎難堪……”

徐佑柔聲道:“冬至,你做得雖是暗中事,可行得卻是軍法。言出法隨,獎懲有度,這是你統御下屬的訣竅,我絕不會因此疑你,你也不必自疑。再者,我的顏面厚過台城的三重城牆,區區楊順,又怎能讓我難堪呢?不要多慮,金陵即將風起雲湧,心思放到外面去,好好盯著!”

“諾!”

送走冬至,一直沒做聲的清明突然道:“或許,小郎應該再給冬至安排個副手,這是愛護她……”

徐佑靜寂良久,笑道:“等我夠資格獨立開府的時候再說吧!”

(先是簡單的支氣管炎,可不料用藥導致全身過敏,住院抗過敏治療了這幾天,剛剛好點,耽誤許久,萬分歉意。)
tanakh 發表於 2019-7-14 11:03
第五卷 名都妖女

第十二章 自從一見徐郎後


第二天早上,紅日剛剛升起,夏秋交接時的異常悶熱就給了人下馬威。徐佑在冬至的服侍下穿好衣服,走到門口眯著眼睛,感受著陽光的熾烈,嘆道:“希望崔元修不像金陵的天這麼惹人厭……”

“偏偏讓小郎說著了!”冬至笑道:“崔元修出身清河崔氏,可性情古怪,常愛打罵門人子弟,嗜美酒、酷愛葉子戲,賭起來沒日沒夜,放浪形骸,為人十分的率性!”

“不足為奇!”徐佑負手而立,道:“除了袁氏,現在哪裡還有正宗的儒生?都被玄學那點蠱惑人心的道術帶入了歧途。”

備好禮物,徐佑率清明冬至方斯年蒼處等人一起乘舟前往倪塘。倪塘位於建康東南的方山埭的北側,孫吳時倪氏家族曾在此築塘,故而稱名。準確來說,倪塘已經遠離了京城的城市圈,不過由於方山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自古以來又有很多名人隱士在此逸居,所以維持著基本的繁榮和興盛,和金陵屬於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裙帶關係。

到了倪塘崔府,才知道崔元修昨日起行去了清溪裡的宅院,弟子二十餘人也隨同身側侍奉。據說是因為今年暑氣走的太遲,待在倪塘受不了悶熱和蚊蟲叮咬,去清溪裡消暑去了。

尋人不遇,雖然掃興,卻也不能急於一時,徐佑既來之則安之,乾脆登上方山遊覽山景,再回到長干裡已經是黃昏,只好偃旗息鼓,等到明日再去清溪裡拜會崔元修。

清溪裡位於台城東,衣冠南渡後,華族雲集金陵,原先的地方住不下這麼多人,於是動員十萬人力耗時三月開闢了清溪裡為居住之地,經過百年發展,這裡達官貴人雲集,是金陵名副其實的“富人區”。

沿途盡覽秦淮河的美景,號稱“六朝煙月之區,金粉薈萃之所”,舉目所見,綺窗絲幛,十里珠簾,畫船蕭鼓,晝夜不絕。逆流而上,不一會抵達清溪裡,來到崔元修的宅院前,蒼處上前扣門,等了數十息,才有人匆匆忙忙的過來開門。

道明來意,應門童子神態倨傲,道:“你們且回去吧,我家主人從三月起就不再接納新的弟子了!”

徐佑微笑道:“請小哥通稟一聲,或許崔公會改變主意。”

童子以眼角餘光打量著徐佑,唇邊浮上不屑之意,語帶譏諷的道:“每日慕名登門的人那麼多,可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都能夠進來的!我勸郎君別費心思,早早退去為好!”

蒼處聞言大怒,蒲扇大小的手掌抓住童子的衣襟,道:“知道你眼前是何人嗎?再敢口吐穢語,小心你的腦袋!”

童子也不驚慌,雙手攏入袖中,任由蒼處把身子懸在半空,淡淡的道:“瞧你們的衣著打扮,不是金陵人,談吐舉止也非名門出身——就算是士族,我猜位在下品,不值一提。呵,我倒想問問,敢來清河崔氏的府邸前撒野,究竟是誰給你們的膽子?”

以小見大,可知崔元修確實有點本事,能把應門童子調理的如此伶牙俐齒,可也從另外一方面證實了冬至所說,此人性情不好,甚至稱得上暴戾。

清河崔氏,春秋時就是齊國公卿,歷經兩漢三國,至魏時已經是天下第一高門。五胡亂華之後,崔氏子弟大部分留在北魏,成為元氏的重臣,比如崔伯余,現任左光祿大夫,深得元瑜的信任。而還有一小部分南渡楚國,雖人少式微,不復往日榮光,更不能和柳、庾、袁、蕭四大頂級門閥相比,可清河崔氏的名望仍在,無人敢小覷之。

“蒼處,不得無禮!”

徐佑發了話,蒼處按捺住性子,鬆手將童子摜在地上,銅鈴般的眼珠子似乎要冒出火來。童子整了整衣襟,冷哼道:“趕緊走,再來惹事,我就報官!”

說完砰的關上大門,庭院森森,竟然不得其門而入。徐佑示意冬至再去敲門,過了半響,還是那個童子,沒好氣的道:“敲什麼敲?催魂呢?你們還要耍賴是不是?我可真的報官去了……”

“小哥莫動氣,這是晉陵袁蔚的薦信,請轉交崔公。若是崔公仍不見,我們立刻就走,絕不驚擾貴府清淨。”

“袁蔚?”童子顯然聽過袁蔚的名號,半信半疑的接過信箋,看到上面的題字,猶豫了會,道:“好吧,我試試,你的拜帖呢?”

原以為有了袁蔚的信,見到崔元修十拿九穩,可沒想到等了一柱香的時間,童子出來將信和拜帖扔了回來,道:“主人說了,袁老匹夫背信棄義,恨不得生啖其肉,凡是他舉薦的人,一概不收!”

哐當,朱門緊閉,這次是無論如何都敲不開了。眾人齊齊瞠目,好一會才聽徐佑失笑道:“妙!”

冬至忍不住問道:“小郎不生氣麼?”

徐佑笑道:“何必生氣?都說袁蔚和崔元修相交莫逆,可看今日情形,怕是以訛傳訛。我們拿著人家仇敵的薦信上門,沒挨打就是祖宗保祐了……”

“袁左軍到底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冬至頗為悻悻然,袁階給徐佑推薦的袁蔚,信誓旦旦,拍著胸口作保,結果搞成這樣,真是又好氣又無奈。

“郎君,我們接下來怎麼辦?”清明憂慮的是,徐佑以求學《尚書》的名義留在金陵,若崔元修的府門始終叩不開,該換個別的什麼理由呢?

“劉備三顧茅廬,才請動臥龍出山。今日不成,明日再來就是了!”

冬至氣鼓鼓道:“崔元修怎麼比得上諸葛亮……”

“我們也比不得劉皇叔,人在屋簷下,暫且低頭,無傷大雅!”徐佑轉身而行,道:“走吧,去四處逛逛,莫辜負了這初秋的秦淮美景!”

此後接連三日,徐佑天天登門求見,卻一直吃閉門羹。不知誰傳出去的消息,從第四日開始,竟在崔府的門外圍聚了不少人,其中大半都是女郎,爭相觀看徐佑的姿容。

“這就是幽夜逸光麼?果然文如其人,溫潤如玉……”

“噫,此言不假,日光輝映之下,真真是玉潤呢!”

“江東很少有人像他這麼高大,可又不顯得粗壯,反而挺拔如鬆,壁立千仞,讓人一見難忘。”

“也只有這樣的神秀,才寫得出青天有月來幾時的蒼茫大氣,才寫得出人面桃花相映紅的悲情長嘆。”

“九斗之才,九斗之才。”

“今日見徐郎君,方知何謂意中人……”

“小娘思春了,快回去讓父母來提親。”

“清溪裡外千百女娘,思春者十之八九,哪裡輪到我得償所願?”

“人貴自知,你倒是悟了!可憐我自恃容色,還不曾死心呢……”

“呸,你個不要臉的!”

週遭竊竊私語,男子服膺,女子仰慕,徐佑不為外物所動,矗立門前三尺,眼觀鼻,鼻觀心,靜等崔元修的消息。從早至午,從午至晚,大門始終緊閉,連圍觀的人都知道今日又是無功而返,唉聲四起,徐佑恭敬的作揖施禮,然後長袖翻飛,從容又灑然的離開。

回到長干裡,冬至的耐心已經到了極限,道:“崔元修不識好歹,咱們沒必要跟他耗著,金陵的大儒不乏其人,離了崔元修,難不成還學不了《尚書》嗎?”

清明搖頭道:“騎虎難下!也不知誰放出的風聲,現在人人盡知郎君要拜崔元修為師,若半道而廢,恐怕旁人也是不肯接納的……”

言外之意,崔元修不要的弟子,別的大儒若收了去,豈不是表明自己不如人?人性是很複雜的東西,況且徐佑寫《尚書正義》,無論如何避不開崔元修,眼下的局勢,哪怕知道碰的頭破血流,也只能一條道走到黑了。

“已經四日了,小郎日日站足三四個時辰,這樣悶熱的天,換了別人,非搞出病來不可。”冬至越說越氣,她原本就言語刻薄,跟了徐佑才略有收斂,這會怒火攻心,口上可不饒人,道:“崔元修毫無人心,夷獠之輩,就算拜入他門下也求不來尚書真義,還不如另覓他途……”

“拜崔元修門下,只是為了容身金陵,不至招來四方猜疑,研習尚書算是附贈。清明說的對,騎虎難下啊,事到如今,崔氏的府門,我是不入不可了。”

徐佑晉位小宗師,若非受嚴重的內傷,等閒不會受病痛折磨,不過他武功恢復的事只有寥寥數人知曉,若按常理推測,也到了露出疲態的時候了。

“冬至,讓楊順去市坊尋一善作團扇的巧匠,我要做個小玩意。”

又是一日,徐佑剛到清溪,沿途就聚集了很多人,有那大膽的女娘甚至走到近前往他懷裡塞香囊和信箋,還有瓜果菜蔬,反正楚國風氣大開,這樣的事,算不得驚世駭俗。

幸好蒼處開路,徐佑沒有太過狼狽,到了府門前,再次靜立等候。正午時分,艷陽高照,身上隱隱透出汗漬,他探手入懷,拿了把摺扇出來,瀟灑之極的揮舞開來,輕輕的搖了搖。

摺扇的出現最早應該在宋朝,漢唐都是以團扇為主要形態,或圓或方或梅花或葵花,像這種可以摺疊的扇形卻從未面世。

其時風在天,水在側,波光瀲灧,柳葉如絲,徐佑白色戎服裹身,眉目疏朗,頸長如鵝,骨秀如鶴,宛若神仙中人。

尤其那摺扇,彷彿神來之筆,徒然把他和那些喜歡執麈尾、穿峨袍的名士們區別開來,無論金陵還是江東,獨此一家,別無分號。

正當眾人被徐佑風神所迷,如痴如醉的時候,卻見他突然屈膝,面露痛苦之色,軟綿綿的倒在了地上!

驚呼聲頓時響徹清溪,蒼處急忙上前負起徐佑,言說郞主中暍,也就是中暑的意思,急需尋醫,然後分開擁擠如一堵牆的人潮,速速離去。

是夜,金陵城為徐佑愁思不眠者無以計數,更有傳聞說因他染恙而流下的女郎的眼淚,讓秦淮河水上漲了三寸。不知誰人作詩道:

風送秋荷滿鼻香,月過疏簾夜正涼。

自從一見徐郎後,斷盡相思寸寸腸。

tanakh 發表於 2019-7-14 11:04
第五卷 名都妖女

第十三章 江東獨步


隔日,天光未亮,崔府門前的巷子裡就擠滿了人,無不翹首望著溪水之南。還有人開了盤口,賭徐佑會不會出現,粗略估計,賭徐佑不來的佔據多數,畢竟昨天中暍暈倒,大家有目共睹,文人雅士嘛,羸弱的身子容不得繼續,那也在情理之中。

可不按常理出牌的徐佑註定要給金陵城注入新鮮血液,辰時正,俊秀的身姿準時躍入眾人視野,不過是半臥在軟塌之上,由四人抬著,臉色蒼白如紙,透著時人最愛的病態之美。

到了門前,徐佑艱難的從軟塌下來,摀著嘴咳嗽了幾聲,讓人禁不住懷疑下一刻就要暈倒。他整了整衣衫,雙手恭謹的交叉身前,肅穆而立,哪怕搖搖欲墜,可諄諄向學之心卻讓所有人都為之震撼。

“崔老革委實過分,以幽夜逸光的大才,如果較真,誰做誰的師尊還得兩說!若不是因為撰寫《尚書正義》,何至於受這等的鳥氣?”

“你又懂得什麼?崔公善《尚書》,江東無出其右。所謂學無先後,達者為師,徐郎君肯忍辱負重,自然有他的道理。”

“再有道理,也不應該這樣強人所難。崔元修仗勢欺人,學識再高又有何用?”

“徐佑好歹也是名滿天下的才子,如此卑躬屈膝,給足了崔元修顏面,再怎麼拿捏,也該見人一見。”

“是啊,太不近人情了!”

“清河崔氏……哼,投降索虜的天下高門,怪不得養出崔元修這樣的人來……”

“聽說崔元修五短身材,面黑無須,額頭高聳,駢齒而齇靤,相由心生,長得醜陋,人品能好到哪裡去?”

眾說紛紜,各有各的粉,但徐佑的女粉明顯要更多一些,戰鬥力更強,為崔元修辯解的人剛說兩句就被噴的體無完膚,乾脆閉嘴不語,免得被口水淹死。

可不管外界如何騷亂,崔府的大門緊閉不開,時間一點點流逝,徐佑再撐不住,屈膝跪倒地上,汗落如雨,表情痛苦不堪。蒼處急忙上前攙扶,徐佑搖頭拒絕,竟端正上身,整理衣袍,直接跪地不起,旁觀的人群立刻譁然。

“崔元修,出來!”

“狗匹夫,這會不敢露頭了?”

“害得人家郎君生病,卻毫無仁心慈愛,讀書讀到狗身上了麼?”

“走走走,叫門去,我就不信他不出來!”

眼看要引起一場不大不小的騷亂,徐佑焦急回頭,試圖以懇求的眼神安撫住眾人的激動情緒,效果顯而易見,那是毫無作用,無奈之下只好起身,對著四周團團作揖,道:“佑自錢塘不遠千里來金陵求學,蒙諸君抬愛,心中感激不盡。但其錯在我,而不在崔公。崔公早有明言,不再招收弟子,我厚顏拜見,原本就強人所難,若是再因此置崔公於不忍言的境地,佑的罪過大矣!”

正在這時,一輛牛車在八名侍衛的嚴密保護下分開擁擠的人潮,沿著溪水岸邊緩緩駛來。這牛車由四牛並列拉動,形制極高,品相更是上佳,頂蓋竹蓬,車廂罩著碧紗,廂裡及仰頂金涂鏤面,上下前後眉鏤鍱且加以玳瑁,車轅成長角龍形,塗成白象牙色,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徵,車身和輪轂畫著山林、奇瑞、遊麟、飛鳳,周邊四角還有羽葆旒蘇,金鈴玉珮,隨風起舞,發出金振之聲。

“好霸道的牛車,車上不知是什麼人?”

“你不是金陵本地的吧?”

“你怎麼知道?”

“這車你也不認識,肯定不是金陵人。”那人滿臉驕傲,彷彿這車跟他自家似的,道:“要說這車啊,可是大有來頭,整個大楚只有一輛,再無二家!”

“老兄,急死我了,別賣關子,快說說!”

“此乃丹陽公主的輦駕!”那人神神秘秘的道:“仙遊車!”

“啊?這就仙遊車?果然如傳聞中華麗!”

又有人湊了過來,低聲道:“聽聞丹陽公主美若天仙,也不知是真是假……”

“咦,你也是外地來的?怎麼今日這麼多”

徐佑嘆了口氣,雖然知道身在金陵,避免不了總要見面,可真到了這一刻,卻又有點近鄉情怯的悵然。不過他很快調整好情緒,丹陽公主安玉秀,已不再是那個困在錢塘絕境、對他言聽計從的柔弱女子,現在的她高高在上,是安子道最寵愛的公主,因此,也是金陵城中最有權勢的人之一。

這樣的人,哪怕做不成朋友,也沒必要得罪她成為敵人!

牛車在徐佑身前停下,一名侍衛上前打開珠簾,安玉秀走了出來,望著徐佑,美眸如水波泛起漣漪,輕輕笑道:“微之,別來無恙!”

金陵早有流言,安玉秀對徐佑青睞有加,今日兩個緋聞中的主角終於歷史性的會面,八卦之心熊熊燃燒,無不翹首期盼,激動難耐。

徐佑躬身,恪守禮數,道:“參見公主!”

“起來吧,不必多禮!”安玉秀走下牛車,來到徐佑跟前,平常的從容淡定皇女風範似乎隨著眼前男子的溫潤氣息而飛快的消融,心裡似乎有萬語千言,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好一會才道:“這些年你在揚州做的事,我……我很欽佩!”

徐佑笑道:“謀生而已,也有很多不得已,公主過譽了!”

安玉秀柔聲道:“我自六月去句曲山避暑,昨日方聽人說起你來找崔元修求學的事。微之,崔元修生性桀驁,脾氣古怪,崔府的門難進,就算達官貴人也是如此。你的《春秋正義》和《周易正義》已經風行天下,假以時日,在儒家的地位並不遜於崔元修,欲著《尚書正義》,其實不必這般屈於人下。”

徐佑嘆道:“我在細腰台辯詰時說過,‘《五經正義》要囊括大典,網羅眾說,刪裁繁蕪,刊改漏失,擇善而從,考前儒之異說,符聖人之幽旨,讓儒門存經典,讓儒生明經義,讓天下知所歸,讓萬世垂道法’。崔公善《尚書》,四海皆知,如果不能師而從之,取其長、補其短,《尚書正義》終究難以服眾!”

安玉秀凝視著他的容顏,聽著他侃侃而談時的自信和沈穩,目光流露出不易察覺的幾分痴色,生怕徐佑發現,忙不迭的扭過頭去,卻連耳根子都紅透了。

微風吹拂,綠水如鏡,那心跳時的韻律彷彿人世間最優美的樂曲,不知從何而起,又不知從而終!

“微之說的在理……好,我這就去見崔元修,他和我略有點交情,想來總會給些薄面。”

徐佑歉然道:“我的一點小事,卻要勞煩公主,實在惶恐難安!”

安玉秀轉過身,紗裙裹著的嬌軀難掩起伏的曲線,優雅的玉背在腰間微微收攏,然後至臀部驟然放大,她低聲道:“微之,你的事,在我這裡從來都不是小事!”

等安玉秀的身影消失在朱門之後,徐佑站在原地靜候。大概過了一柱香的時間,安玉秀陰沈著俏臉從裡面出來,崔元修竟然連送都沒有送,當今的狂士之狂,遠超後人的想像。

“微之,我……我……”安玉秀羞於啟齒,剛才話說的滿滿,結果被崔元修這個老頑固打臉出醜,尤其當著徐佑的面,簡直氣上加氣,忍無可忍。

“無妨,此事鬧到這步田地,已成水火之勢,崔公騎虎難下,倒不是不給公主顏面。”徐佑其實無悲無喜,他的心志,早已不會輕易的為外物所動,可畢竟安玉秀是為自己出頭,該說的話還是要說,道:“不管結果如何,我都足感公主盛意,改日當登門道謝。”

安玉秀貝齒輕咬,惱怒的回望著崔府,道:“微之稍待,我馬上回宮去見父皇,求他下旨,讓崔元修收你為徒。”

“公主息怒!”

徐佑哭笑不得,安子道下旨,逼得崔元修不情不願,就算勉強收了他,只給穿小鞋,不給行方便,對他日後在金陵的行動不利。

“自古事師猶如事父,怎麼也沒有強逼的道理?況且這等微末之事,主上聞聽,有辱聖耳,竊以為萬萬不可!”

費盡唇舌,才打消了安玉秀的念頭,眼看著吃瓜群眾的眼睛裡都要冒出八卦之火,兩人不好在眾目睽睽之下繼續交談,約好了過幾日徐佑登門拜會,安玉秀依依不捨的上車離去。

送走安玉秀,事已至此,不可能再通過正規途徑和崔元修見面拜師,徐佑命蒼處拿來筆墨,揮毫在崔府的白牆上寫了一首詩:

至賢居帝京,千里來相求。允執堂前路,厥中廊下憂。我行忘路遠,遙見聖祠幽。高山近可仰,景行希令猷。涓流匪滄海,一簣成山邱。欲騁萬里途,中道安可留。俯首自悲吟,誰識向道心?

崔府裡花木萬株,於花木中造涼台暑館,左名為允執堂,右名為厥中堂。此二堂的名字出自《尚書》,是聖賢傳心的十六字大法,也是《尚書》一文的核心所在。

徐佑著白衣,執鼠筆,左手負後,右手揮毫,於風生雲影之間,灑灑成詩。光華流轉在側臉和肩頭,彷彿從肌膚裡熠熠生輝,真是說不盡的倜儻和風流,哪怕在名士雅客層出不窮的金陵,也徹底看呆了崔府門前成百上千的人們,也閃電般擊中了無數少女少婦的心湖。

直到很多年之後,仍有人唸唸不忘徐佑當年的風姿,稱之為:江東獨步!
tanakh 發表於 2019-7-14 11:04
第五卷 名都妖女

第十四章 神品書


相比徐佑自錶心跡的詩,他的字第一次公開出現在世人的視野裡。功力全開之後,不再那麼遮遮掩掩,脫胎於王體的筆法掃盡漢魏遺風,龍跳天門,虎臥鳳闕,堪稱妙跡。

金陵城裡沒有秘密!

一夜之後,天還黑濛濛的,就有不少酷愛書法的人聞訊而來,大家如同約好的,分別站定,高舉著燈籠,幾乎將眼睛鑲嵌到了牆上,仔細觀摩徐佑的書體。其中一人越看越是激動,雙目放光,嘖嘖稱奇,最後竟手舞足蹈,不慎摔在地上,口中還連連誇讚,謂之天人!

“啊?怎麼是韋郎君,你也來觀徐佑的字?沒摔傷吧?快起,快起!”

摔倒的人叫韋世南,祖上韋誕是前魏時的大書法家,也就是那位經常被吊到高處寫榜書的韋侍中。韋世南自幼臨池,於書法一道頗為精通,在楚國很有名氣。

“今日有倖得見天人之書,就是摔傷了又何妨?”

“這倒也是,郎君以為,徐佑的字當得幾品?”

“一撇一捺,朝向偃仰;或大或小,皆入法則。當世書體,以徐佑書為神品!”

“神品?”聽韋世南評價如此之高,頓時引起了眾人的興趣,紛紛圍攏身邊,道:“比新安太守羊僮如何?”

“羊太守的書體勁健遒媚,卻流於穩固少變,雖可為上品,但離神品終究差了火候。”羊僮目前在楚國書法界的地位就等同於當年王羲之的地位,可在韋世南的眼中,還是比不上徐佑。

又有人問:“比索泛如何?”

這個問題問的很是刁鑽,索泛也是楚國享有盛名的大書法家,其祖父索靖曾師從韋誕學習書法,和韋氏淵源深厚,可以算得上百年之交。

韋世南笑道:“我和索泛情同手足,可就事論事,索泛書若山形中裂,水勢懸流,但峻險太過,稍顯刻意,比我遠勝,略遜於羊太守。”言外之意,更是比不過徐佑了!

眾人聽了韋世南的點評,再回頭去看牆上的字,果不其然,比起剛才又多了幾分震撼。正在這時,清溪對岸,響起一個女郎的聲音,問道:“比內府掌書使陸令姿如何?”

韋世南遁聲望去,幽黑不見五指的凌晨,只能隱約看到一個窈窕多姿的身影,站在搖曳的柳樹下,瞧不真切面目,只是聽那聲音如空谷幽蘭,讓人心曠神怡。

不過,牽扯到內府,韋世南又不是那些不顧世俗禮法的狂生,未免有些猶豫。那女郎輕輕笑道:“韋郎君不必為難,直言即可,想那陸掌書使這點氣量還是有的!”

“既然如此,我斗膽說兩句淺見。陸半魚的字娟秀清明,嫻雅婉麗,如仙娥弄影,又如紅蓮映水,碎玉壺之冰,爛瑤台之月,宛然芳樹,穆若清風,和羊太守並肩而立,已成宗師跡象。然而……然而還是困在鍾繇、張芝自漢魏以來的窠臼裡,不曾有所超越,雖自成一家,卻未開宗立派,比起這位徐郎君亙古未見之書體,境界上差之遠矣!”

女郎盈盈下拜,道:“今日聽韋郎君點說書體之異同,才知道‘銀鉤蠆尾’名不虛傳!”

韋世南綽號銀鉤蠆尾,蠆尾就是蠍子尾巴,形容蒼勁有力,是對書法家極高的讚譽。他聞言謙遜了兩句,忽聽到那女郎旁側有清脆的女聲質問道:“韋郎君這般推崇徐佑,卻不知比鍾繇、張芝如何?”

鍾繇和張芝是古代偶像級的大家,名帖輩出,垂範萬世,徒子徒孫不知凡幾。這小娘故意拿徐佑和他們相比,應該是聽了韋世南關於陸令姿的評價,心生不滿,刻意為難他。

韋世南世族出身,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哪裡會被一個小女娘難住,朗聲道:“鍾繇書體,高古純樸,超妙入神;張芝書體,勁骨豐肌,任於造化。家父曾說‘*夫第一,天然次之’,‘鍾天然第一,工夫次之‘,我以為‘徐佑工夫不及張芝,可天然過之;天然不及鍾繇,可工夫過之。’足可並稱‘三賢’!”

和鍾繇、張芝並列,那是多少書法家畢生的夢想和不可能實現的野望,韋世南賦予徐佑這麼高的評價,傳出去立刻就能引起無數人的好奇和議論。

所謂名聲,就是這樣在好奇心的驅使下,通過輿論的反覆炒作來一步步的養成!

當然,所有的手段只是輔助,歸根結底還要有碾壓一切的實力,這個時代的文人不像後世那麼諂媚和明哲保身,風骨和氣節的強勢存在,總會讓那些欺世盜名之輩原形畢露,狼狽不堪。

徐佑的字原本算不得巔峰,只是以王羲之的書體將當世的書法推動到了新的發展歷程,然而練成道心玄微之後,腕力之強健,運筆之精巧,何止更上層樓,簡直是連著提升了幾倍的高度,呈現出來的效果,就是韋世南瘋狂的不要臉的推崇。

當第一縷陽光依次照亮崔府的白牆,裡裡外外已經聚集了不下數百人,更有甚者爬上樹梢,騎在枝頭,遮眼探頭去凝望。那懂書法、不懂書法的,都爭前恐後,以目睹徐佑的字為快意,還有人推搡擠靠,引來罵聲片片。

徐佑這些年聲名鵲起,但金陵乃帝京,上至公卿,下至百姓,無不眼高於頂,對困居錢塘一隅的他不能說沒有幾分成見。

大城市對於小城市,大抵如此,千年未變!

然而這才區區七八日,徐佑的風姿、人品、詩句和書體接連造成巨大的轟動效應,可以說十年來從未有人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征服金陵這座城市。

而徐佑,似乎很輕鬆的就做到了!

崔府走出來四五個奴僕,提著桶,掂著漆,嚷嚷著分開眾人,走到牆邊就要擦去墨跡。這下惹了眾怒,有幾個是士族門閥的子弟,可從來不怕事,一擁而上,把這幾個奴僕打的鼻青臉腫,還被白漆污了頭臉和身子,跌跌撞撞的逃了回去。

經過這個插曲,大家意識到崔元修是真的惡了徐佑,這墨寶怕是存不太久,馬上吩咐的吩咐,安排的安排,將牆上的字全拓下來收藏,以防萬一。

只是,今日,徐佑終究沒出現!

清溪裡的熱鬧徐佑並不在意,躺在院子裡的老椴樹,邊飲茶,邊和清明聊起崔元修,苦笑道:“此公油鹽不進,倒是不好對付!”

“折騰一下也好,至少現在整個金陵都知道郎君是為了《尚書正義》而來,沒人會懷疑你的動機和來意,可以省卻不少的麻煩。”清明道:“我們需要做的,是想辦法讓崔元修開門收徒……”

又過兩天,冬至派往晉陵的人帶回來袁階的信,信裡表達了疑惑和不解,他特地去問了袁蔚,袁蔚確定的表示和崔元修這些年並沒有交惡,徐佑求薦書的前幾日還剛剛通過信,約好來日相聚言歡,沒道理因他的薦書而據徐佑於門外。

袁階也是世情練達的老狐貍,猜測是不是徐佑或者和徐佑有關的某些人無形中得罪過崔元修?這也是個可行的思路,徐佑讓冬至調查崔元修的交際圈子短時間內沒發現什麼端倪。這樣託辭養病,又過了三天,準備好要送的禮物,徐佑帶著清明出了門。

他要如約赴會,去拜訪安玉秀!

安玉秀沒有住在台城裡,畢竟出閣後喪夫,身份不等同那些待字閨中的皇女,安子道在台城北部樂遊苑周邊的潮溝裡賜了她一座規模宏大的田墅,享受的待遇幾乎等同於郡王,是皇女裡絕無僅有的特例。

門口報上姓名,很快就有帶品階的女官出來引著徐佑進了府內,等見到安玉秀,已是庭院深深,不知身在何處。

“微之!”

安玉秀降階相迎,顯得十分開心。分賓主落座後,四目相對,同時一笑。這笑意不需要解釋,只有兩人才知道,那是因為他們想起了錢塘的那段生死經歷,相依為命,戰戰兢兢,不可知的命運和朝不保夕的壓力,最容易讓人形成依賴和親近。

“公主一向可好?”

安玉秀俏臉浮現黯然神色,道:“孤雌寡鶴,虛度時日罷了!”

孤雌寡鶴,出自西漢王褒的《洞簫賦》,常用來比喻寡婦。安玉秀雖貴為皇女,可枕邊空空,沒有著落,總歸心緒難平。

徐佑勸慰道:“過去的都過去了,活著的人總得往前看。我觀公主印堂生有紫光,陰晦盡去,要不了多久,自有文君新醮之時。”

文君新醮,也就是寡婦再嫁,安玉秀詫道:“微之還懂面相?”

“略知一二!”徐佑笑道:“就如同當年在錢塘時,我一眼看出公主有龍氣護體,絕不會被宵小所害。我能脫身,全仰仗公主洪福!”

安玉秀掩口失笑,道:“我總以為微之不苟言笑,處事不驚,自有泰山崩而不改色的從容淡然,今日才知,原來如此善謔!”

彩虹屁人人愛,徐佑真的要吹捧一個人,那是無形無體,防不勝防。三言兩語,既藉著往事拉近了兩人的距離,也消除了多年未見的陌生感和疏離感。

金陵這個狩獵場,安玉秀是大的不能再大的奧援!徐佑以弱小姿態混跡其間,安玉秀伸過來的手,抓住了,就是一把鋒利無比的刀!

tanakh 發表於 2019-7-14 11:05
第五卷 名都妖女

第十五章 立若碧山亭亭豎


談了舊事,又說起崔元修,安玉秀仍舊帶著怒意,道:“我那日回府之後,又託付多人前往崔府說合。可崔元修簡直欺人太甚,無論誰的顏面都不顧,最後竟閉門謝客,躲了起來。微之,要不我引薦別的大儒給你,若論學識,並不比崔元修遜色多少!”
徐佑婉拒,金陵大儒雖多,可研究《尚書》而享有盛名者,只有崔元修一個。如今崔元修騎虎難下,他又何嘗不是?若求師不成,立刻改投別處,之前苦心經營的形象必然會受到一定的影響,得不償失。
迎難而上,才是破局的法門!
公主府不便久留,免得傳出去風言風語,辭別安玉秀離開,剛回到住處,冬至來報,道:“小郎,房內有位故人等候多時,不妨猜猜是誰?”
徐佑瞧著冬至滿臉的歡喜,不用猜也知道來的何人。匆匆數年,雖時常有鴻雁傳書,可終歸緣鏘一面,今時今日,他鄉重逢,未免有幾分唏噓。
推開門,午後的陽光透過枝葉將徐佑映出長長的倒影,在倒影的盡頭,站著如鶴立雞群的詹文君。
聽到身後的聲響,她緩緩轉身,歲月不曾吹打的容顏,依舊雕刻著昔日的英挺和美麗,彷彿造物主的厚愛籠聚在身體曲線的起伏和玲瓏之間,那秋天的風,冬天的雪,都不似此刻的女子迷人。
詹文君緩緩下拜,道:“見過七郎!”
徐佑躬身回禮,道:“四娘!”
兩人一時無言,氣氛略顯得尷尬。詹文君凝視徐佑良久,嫣然笑道:“那日在明玉山的書房裡,七郎可不像這會般的守禮君子……”
徐佑沒想到詹文君第一句話竟然是調戲,失笑道:“山中無老虎,我這猴子才敢稱大王。如今身在帝都,天子腳下,膽氣隨之消散無蹤了!”
詹文君眼波婉轉,眉眼如畫,道:“我聽不太懂……”
“通俗點說,就是有色心,而無色膽!”徐佑口風一轉,不在這個話題上繼續糾纏,問道:“郭公尚在金陵嗎?”
詹文君卻一反常態,沒有回答,往前走了兩步,距離徐佑呼吸可聞,雙眸如同月光,清澈明亮,充滿了特別的吸引力,道:“若家舅不在金陵呢?”
這樣的直白讓徐佑默然,微微嘆了口氣,迎著她的眼神,柔聲道:“阿娪,你清減了……”
一聲阿娪,讓詹文君壓抑了多年的情緒再也無法控制,縱身撲到徐佑懷中,玉臂攬住腰身,感受著這個男人那似乎永遠可以依靠的溫暖胸膛。
如果……如果天意讓她忘不了徐佑,那就這樣吧,就這樣直到天荒地老,緊緊的,蜷縮著,再也不鬆開。
詹文君身為士族女郎,品性高潔,若非對徐佑情根深種,無論如何做不出這樣的舉動,能走到當下這步已經用盡了所有的勇氣和力量。柔弱無骨的嬌軀幾乎要癱軟在徐佑的懷裡,滾燙的俏臉像極了盛開的楓葉,美且艷!
最難消受美人恩!
徐佑不再顧忌禮法,不再顧忌郭勉和他背後的權勢,不再顧忌可能會造成的各種惡劣後果。此情此景,若再像上次那樣猶豫不決,既辜負了那段在錢塘相扶相持的艱難歲月,也辜負了懷裡佳人不顧一切的決絕和深情。
潮如溪流,彙聚成海,然後勃發而洶湧!
徐佑將詹文君橫裡抱起,邁向裡間,詹文君雙手摟住他的脖頸,輕輕咬著唇,眼波里的情意濃郁的彷彿要滴出水來。
“七郎,我美麼?”
“我見過揚州的春水,見過益州的山色,見過荊州無邊無際的冬雪,也見過江州連綿不開的煙雨,”徐佑悄然俯身,在她耳邊溫聲道:“可在至賓樓第一次見到你,我才知道,揚州的雅緻,益州的俊偉,荊州的遠闊,江州的巧韻,都不如你唇邊的笑,眼裡的光……”
“七郎!”
“嗯?”
“我喜歡聽你的情話,比你的文章詩賦更讓我心動!”
“傻瓜,文章詩賦是寫給天下人的,我的情話,卻只說給你聽!”
詹文君突然俏皮的揚了揚眉毛,似笑非笑的道:“是嗎?”
徐佑哈哈大笑,聰明人知道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隨手拉起了帷帳,立刻讓詹文君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一夜,長枕橫施,大被竟床。
這一夜,橫波入鬢,半月臨肩。
這一夜,縱嚶嚶之聲,每聞氣促;舉搖搖之足,時覺香風。
人間樂事,至此為巔!
清明原本守在門外,耳朵微微一動,疑惑的抬頭看了看高懸的紅日,然後識趣的換防到了院門。冬至備好了茶,興沖沖的親自端著送來,被清明攔住,奇道:“怎麼了?”
清明低聲道:“此刻不便去打擾……”
冬至先是一愣,繼而大喜,踮著腳尖往院子裡瞧了瞧,難以置信的語氣問道:“真的?”
清明點了點頭。
冬至激動的差點打翻茶盤,道:“我還真怕小郎只愛男風,不好女色,將來沒了子嗣,這麼一大幫子人可怎麼辦……”
清明眉頭微皺,道:“這不是我們該操心的事!”
冬至吐吐舌頭,道:“是我多嘴!”
當月色侵入窗楹,散落的衣裙和雜亂的被縟登時變得迷濛起來,詹文君躺在徐佑的懷裡,青絲如瀑,映襯的肌膚如玉,十指相扣,親密非常,玉容儘是苦盡甘來的滿足和歡愜。
“七郎,這麼些年,我終於把清清白白的自己交了給你。不管日後如何,終究是無憾了!”
徐佑輕笑道:“要這般說,我可也是清清白白的身子……”
詹文君噗嗤笑了出來,嬌俏的白了他一眼,道:“我才不信呢,你身邊可從不缺少才貌俱佳的女郎。”
徐佑頓時叫起屈來,道:“日月可鑑,我自幼修習白虎勁,要固本精元,後來受了傷,這幾年更是守身如玉,堪比魯男子……”
這話不作假,無奈詹文君剛才被欺負的狠了,無論如何不會相信,輕啐了一口,羞紅了臉,道:“你,你那麼嫻熟……哪裡是魯男子了?”
徐佑謙遜道:“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詹文君被他逗得花枝亂顫,螓首埋入被中,道:“這些東西,又怎麼學得來?”
“天師道好合氣術,清明和其翼都是通曉道經的大家,偶爾聽得一二,對付你這樣的小女子,還不是泰山壓頂,手到擒來?”
“泰山壓頂……”
這詞聽著新奇,再聯想徐佑之前的動作,詹文君嚶嚀一聲,不肯再搭理徐佑了。直到半夜,徐佑才叫人送了膳食進來,親手喂著詹文君吃了些糕點,沈沈睡去。
天光未亮,詹文君就要悄悄離開,徐佑拉住她的手,笑道:“這裡沒外人,不需要小心翼翼。”
詹文君愛憐的撫摸著徐佑的臉頰,道:“你這裡都是心腹,我那裡卻未必一心。昨夜未歸,若不早些回去,恐生出事端,惹人意亂。”
郭府內情複雜,徐佑不是不知道,正因如此,才更顯得詹文君的深情似海,寬慰道:“郭公那邊,我會想法子讓他同意,你不要擔憂!”
詹文君搖搖頭,道:“你不要擔憂才是!家舅待我恩重,若我非要侍奉在你身側,他或許覺得不悅,卻不會橫加阻擾。只是你的身份敏感,又值多事之秋,如果被人刻意把你我之事,勾連到江夏王處,勢必會讓主上和太子多疑。所以,為萬全計,我們還是先不要挑明為好……”
徐佑沈吟片刻,這是目前最好的解決方案了,嘆道:“只是委屈了你……”
詹文君性格堅毅,和徐佑遇到過的其他女郎截然不同,可一旦身心奉上,立刻又變了模樣,春蔥玉指點了點徐佑的胸口,嬌憨的道:“知道現在委屈了我,等將來有了別的姊妹,可不許讓別人欺負我!”
雖然徐佑前世裡曾縱橫花叢,可處理起女人們之間的關係,照樣得焦頭爛額,沒想回到古代,一夫多妻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不需要他再費心騰挪平衡,凡聰明如詹文君者,自然知道該如何應對。
不過話雖如此,卻不可宣之於口,徐佑信誓旦旦,道:“我何德何能,敢得隴望蜀?有君一人足以!”
詹文君立時眉開眼笑,欲離去時又道:“差點忘記正事……七郎要入崔元修的門內,其實不必著急,等一人從外地回來,難題可迎刃而解。”
“咦?”連安玉秀都辦不到的事,詹文君好像胸有成竹,徐佑道:“什麼樣的厲害人物能讓崔元修俯首?”
“我賣個關子,就不告訴你!”
嬌笑聲中,詹文君迤邐遠去。徐佑苦笑著摸了摸鼻子,女人啊女人,關係走到最後這步,立刻就變得可愛又讓人頭疼。
可崔元修那邊已經等不得了,不能把全部希望寄託到詹文君口中的某人身上,該想別的法子,還得雙管齊下。
清明出現在徐佑身後,道:“為何是她?我還以為郎君心中所念是張玄機……”
徐佑沒有回頭,負手望著遠處天際的一縷清光,破開了黑夜和光明的界限,給人希望,也給人力量。
“情不知所起,道不清,說不明。為何是她?或許是因為我心中所念,除過張玄機,卻還有那個站在明玉山上,倔強的不肯服輸的女郎!”
tanakh 發表於 2019-7-14 11:06
第五卷 名都妖女

第十六章 旁門入府


詹文君今日來見徐佑,其實早暗中下了決心,要和他攤開講明。這麼些年,盤桓在腦海裡的影子並沒有像預想的那樣隨著時間和距離的改變而淡薄消沒,反而在無時無刻的思念裡愈加的清晰明澈,那絲絲縷縷的情愫,如同禁錮心神的牢籠,讓她再沒有任何的可能性去容納別的男子。既然如此,當斷則斷,若徐佑知她憐她,自可雙宿雙飛,若徐佑拒人千里,那就從此訣別,再也不見。
幸好,她拋卻尊嚴換來的,不是徐佑的鄙夷和輕看,而是歡愉到極致的疼惜與交融,兩情相悅者,唯心意相通而已!
“夫人總算回來了,婢子都快要急死了。”
詹文君的貼身婢女聽雪真是急得頭髮都快謝了,詹文君瞪了瞪她,道:“說什麼瘋話!當心被別人聽了去,我要你好看!”
“好好好,婢子命苦,費盡心給女郎打掩護,反倒落了不是!”思雪嘟著嘴,道:“方才如夫人來過,我說夫人昨夜熬燈處理事務,丑時方歇,尚未醒來。如夫人在窗外望瞭望床榻,見被中躺著人,也就沒言語,自個走了。”
如夫人指的是宋神妃,她已經被郭勉立為側室。雖然郭勉的髮妻早亡,宋神妃這側室可以說一家獨大,但詹文君自嫁入郭府就始終掌握著錢財和情報大權,若論實際地位,卻在宋神妃之上。
詹文君在思雪的服侍下換了衣物,強忍著身體的不適沒有沐浴,她沒有早上沐浴的習慣,吩咐下去未免引起宋神妃生疑。
“夫人,也不知為何,如夫人最近經常到咱們院子裡,比往日可要頻繁多了。”
詹文君心知肚明,徐佑來京之後,宋神妃怕二人舊情復燃,盯得緊了些,這也是為什麼足足耽誤了十幾日她才去見徐佑的緣故——總得找到合適的機會,避開宋神妃的耳目方可神不知鬼不覺的離府。
“如夫人體諒我等,可是一番好心腸,爾等私下裡不要妄議!”詹文君收拾停當,端坐椅子上,目光寧靜,道:“請如夫人過來,就說我已經起了!”
宋神妃進屋後先打量一番詹文君,眉角含著氣,怨道:“昨晚又熬夜了?我早跟你說,不要太勞累,那些瑣碎事吩咐下面人去做就是了,身子骨要緊,真累出毛病來可如何是好……”
“勞阿姊關心,無妨的,我撐得住!”
宋神妃坐到旁邊,以手托腮,支在兩人間的案几上,打趣道:“你這麼辛苦梳理情報,是在關心台城裡發生的事,還是關心長干裡的那個人呢?”
詹文君低垂著眼瞼,淡淡的道:“台城也好,長干裡也好,都是金陵城的筋脈,我該關心何處,心中自有計較,無須向阿姊明言!”
宋神妃嘆了口氣,道:“你在怪我不讓你出府去見徐佑,是不是?妹妹,我可是真的為了你好,就算見著了,又能怎麼樣呢?你們已經分開數年,聽聞徐佑在揚州各地都有相好的女郎,怕是早把你拋之腦後了。”
詹文君其實有些想笑,郭氏的船閣雖然被迫解散,可暗地裡的情報機構依舊龐大,這些力量都握在她的手裡,徐佑在錢塘和吳縣的公開行蹤幾乎難以瞞過她的眼睛,別說去秦樓楚館沾花惹草,就是身邊也沒有侍寢的女子,比那些最古板的老學究還要柳下惠,宋神妃以為天下男子都一個樣,卻沒想到徐佑是個絕無僅有的例外。
“阿姊,不要再說了!”詹文君心中歡喜,可臉上還要做出惱怒的樣子,道:“徐佑如何,是他的事,和我無關。還有,我要不要出府,出府往何處去,也與阿姊無關,從今往後,切莫費心。”
宋神妃苦笑道:“我受郞主所托,卻在你這裡成了惡人。罷了罷了,隨你去吧,不碰些釘子,總不似我這過來人看的通透。”
送走宋神妃,詹文君問道:“萬棋可有消息傳回來?”
聽雪忙道:“昨夜寅時回來的信,說是尋人不遇,萬棋阿姊又追著往廣陵去了……”
“廣陵?”
“是,聽聞廣陵出了個善操琴者,得異人授《廣陵散》,聲調絕倫,想必是為此琴曲而去。”
詹文君美眸浮著幾分艷羨,自嘲道:“是啊,也只有她才會這般灑脫自然,隨心而為。哪裡像我,困在這俗不可耐的宅子裡,應付著各種各樣的俗務!”
聽雪不敢言語,只靜立一旁,不知過了多久,聽詹文君道:“再派人快馬去請,一定要儘快將人請回來,不得延誤。”
“諾!”
長干裡,徐宅,午後於園中小憩,冬至已經不知幾次偷偷的看過來了,徐佑沒好氣的道:“有想問的就問,鬼鬼祟祟,偷窺狂嗎?”
冬至不明白偷窺狂的意思,可也知道不會是什麼好話,嘻嘻笑道:“我正在想,將來有了主母,我們這些丫頭奴婢可得小心伺候著,若是主母不像小郎這麼好說話,那可就慘嘍!”
徐佑沒好氣的道:“我還不知道你麼?就算有了主母,你不欺負人家就是好的。咱們醜話說在前頭,若是鬧的後宅不寧,我唯你是問。”
“啊?又不是我鬧的,幹嗎唯我是問?”
“那我不管,就你這丫頭牙尖嘴利,不好對付,別人犯的錯,也都扣在你的頭上!”
“小郎,我不服!”
“不服憋著,就是這麼霸道!”
兩人鬥嘴的時候,清明侍立在側,只好仰首四十五度望著枝頭的雀鳥,彷彿那鳥都比眼前的兩個幼稚孩童顯得穩重。
楊順從拱門走到院子裡,立於三丈外,雙手收攏身前,道:“稟郞主,崔府這幾日全無異動,只有今日開了側門,有人背著行囊離開。我跟著去閒聊了兩句,得知他是崔府掌勺的廚下兒,深受崔元修的信任和喜愛。只是昨夜接到家中老母病逝的消息,需要回去守孝三年。除此之外,並無其它進展。”
冬至略覺失望,道:“這有什麼用,沒了菜將軍,崔元修就能開門收徒不成?”菜將軍和廚下兒都是對廚子的稱呼,只是一個為尊稱,一個為賤號!
徐佑望著楊順,微笑道:“你的杖傷好些了麼?”
那日因為抗命,冬至讓楊順受了二十杖,不過事出有因,加上徐佑示意,只是受了小杖,歇息三五日就恢復如初,並無大礙。
楊順心中感激,徐佑不問情報,先問他的身子,跟別家郞主大有不同,屈膝跪下,道:“大好了,足可在城裡奔走,為郞主略盡綿力!”
“起來吧,我府內等閒不必下跪!”徐佑從椅子上起身,來回踱了兩步,突然道:“你再去問問,崔府還招廚子嗎?”
崔府真的在招廚子,偌大一個府邸自然不會只有那個奔喪的廚子一人,可崔元修性情古怪,這些年吃慣了對方做的膳食,接連換了七個府內的其他廚子,卻都被罵的狗血淋頭,甚至還趕出去了兩個,接著又從別處聘來三個享譽金陵的名廚,仍舊做得不合口味,後來竟沒人敢再為他起火做飯,無奈只好向外徵召精於煎、熬、燔、炙和調味的廚子來救急,不問出身,不問男女,但求廚藝精湛,滿足崔元修的嘴刁和挑剔。
“小郎,你不是要扮作廚子混進崔府吧?”
“這是沒辦法的辦法!”徐佑笑著點頭,道:“聽經義,也不是非得當弟子。崔元修總要開堂授課,我若混進去,到時藏於一旁,也可聽到真解。”
冬至越想越覺得不靠譜,道:“可,可你從沒下過廚……要是秋分在就好了,她的廚藝非凡,應該可以……”
說起秋分,寧玄古約好的三年,可如今時間早過,還不見把秋分送回來,等此間事了,倒是應該去趟峨眉山,把秋分接回來才是。
“秋分又不通經義,混進去也是枉然。再者說,沒下過廚,可不意味著我不會廚藝。”徐佑前世裡是個孤兒,學會做飯是保證生存下去的必要條件。後來功成名就,可下廚卻成了多年養成的習慣,不過更多的是研究美食的做法和做成之後看著朋友們分享稱讚的成就感,不再單純的為了果腹充飢。
唯一的問題是,他會的幾乎都是後世才有的做法,跟現在的時代格格不入。不過反過來想,崔元修出身名門望族,什麼珍饈佳餚沒有嘗過,之所以連金陵名廚都滿足不了他的味蕾,不是名廚們的廚藝不好,而是既不能帶給他懷舊感,也不能帶給他新鮮感。
懷舊感是那個離職的廚子的專有待遇,徐佑需要給崔元修的,是超脫於時代的新鮮感!
嗯,不說別的,《隨園食單》裡的菜譜,足夠應付一段時日了。
首先,他要抄襲的菜色,是五代著名女大廚、尼姑梵正創造的“輞川小樣”風景拼盤。這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將菜餚和山水景緻融為一體,成為獨特的造型藝術,使菜中有山水,盤裡溢詩歌,估計正對崔元修這樣的文人儒生的胃口。
要用敲門磚,自然要挑選最大的那塊轉頭!
拼盤,是後世大廚們的基本功,徐佑自然也學過,但不是很擅長。可如今道心玄微大法已成,廚刀在手,如有神助,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取來膾、肉脯、肉醬、瓜果、蔬菜等原料,構思圖案,一一雕刻,再拼制而成,那假山流水、亭台樓閣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看得清明和冬至等人歎為觀止。
徐佑身上,似乎永遠有秘密,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冒出來讓人驚嘆不已!
有了這道改名後的“金陵小樣”,打動崔元修,混入崔府絕對不是問題。可還有另外一個問題,那就是徐佑已經在眾人面前亮了相,怎麼才能隱匿身份,瞞過崔府的人呢?
“崔府真正見過我的,也只有第一天那個應門的門童,之後崔府大門緊閉,再無一人出門,見過我真容的不多。何況,這不是還有清明的妙手嗎?”
真皮面具不能動,也用不著那麼隆重,清明為徐佑在眉間點了黑痣,氣色塗抹的陰沈了些,用銅黛將眉毛畫粗,唇角往下拉伸,又往嘴巴裡塞了小核桃,做出齙牙的形態,加上神照內外之術,背略彎,肩略墜,氣質也隨之大變。
站在身旁,若非冬至是朝夕相處、再親近不過的人,也幾乎認不出徐佑的本相來。萬事俱備,徐佑親自端著食盒,送到了崔府,僅僅過了半盞茶的時間,裡面飛奔出一人,道:“你就是來應徵的廚下兒易小餘?”
“正是小人!”
“快跟我來,郞主要見你!”
跨過側門的門檻,徐佑低首垂目,跟在身後亦步亦趨,絕不輕易四處張望,倒讓那個領路的管事頗有好感。
“你是哪裡人氏?”
“小人自寧州梁水郡來,父母早逝,孤苦無依。聞聽金陵多貴人,善品鑑美食,故想以廚藝謀個安穩。”
“那你可算來對了,我家郞主品鑑食物的功力不再《尚書》之下。只要你盡心做事,保你衣食無憂!”
“多謝管事,多謝管事!”
徐佑唯唯諾諾,縮手縮腳,無論如何不會將那個江東獨步的幽夜逸光聯繫起來。眼見正堂在望,即將面見崔元修,他並不緊張,只是突然想笑。
像這種喬裝假扮來偷師的行為,換作明清之時,一旦敗露,估計再沒有出人頭地的機會。可在這個時代,事後傳出,只會被稱為雅趣,傳為美談,甚至可以給徐佑和崔元修兩人的名聲都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所謂魏晉風流,不外如是!
(此章靈感出自《世說新語·文學第四》:服虔既善《春秋》,將為注,欲參考同異。聞崔烈集門生講傳,遂匿姓名,為烈門人賃作食。每當至講時,輒竊聽戶壁間。既知不能逾己,稍共諸生敘其短長。烈聞,不測何人,然素聞虔名,意疑之。明蚤往,及未寤,便呼:“子慎!子慎!”虔不覺驚應,遂相與友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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