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名都妖女
第二十一章 嘴炮無敵
崔元修無言以對,地上躺了一群,身邊的都是文弱書生,說句不好聽的,這賊子可以為所欲為,劫財也好,劫色也罷,誰也不能奈他們何。
可是,他的目的,竟然是辯詰《尚書》?
崔元修以為自己聽錯了,下意識的問了句:“你,要和我,辯《尚書》?”他自認於《尚書》上的造詣冠絕江東,遍觀士林,無出其右者,區區剪徑小賊,竟然大言不慚的要和他論尚書正義,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別說崔元修,圍觀的眾人更是覺得匪夷所思,梁淵從張玄機說出和徐佑是舊識開始就渾渾噩噩的如行尸走肉,這會也被徐佑的狂言震的三魂歸位,瞬間清醒了過來。
辯尚書正義?
這擺明了是對師尊天大的羞辱,是可忍孰不可忍,梁淵目眥欲裂,氣血上湧,哪裡還管刀子握在別人手裡,怒罵道:“憑你這樣的狗賊也配和師父……啊……”
話音未落,啪的一記耳光重重抽打在左臉上,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腫了起來,口中流出絲絲血跡,接著滿頭金星晃動,噗通昏死了過去。
張玄機輕輕咬了咬唇,徐佑壓低嗓音,用只有兩人聽到的聲音在背後道:“小作懲戒,明日醒來就好,不會受傷的,放心。”
我並不在意他受不受傷,我在意的是,你這樣動手,得罪太多的士族,又該如何是好?
張玄機的目光驟然堅毅起來,輕輕移動了兩步,和徐佑更加的接近,似乎這樣,可以把射向他的那些箭矢一一擋在身前。
“不錯,就是《尚書!》”
徐佑以略帶挑釁的語氣,對著崔元修譏嘲道:“崔公名滿天下,莫非不敢接受小人的挑戰?”
“好!”梁淵的昏迷說明徐佑真的可能下重手,崔元修不再遲疑,爽快答應,指著羅度等人,道:“你放了他們,我就和你辯詰尚書!”
“不用急,若我輸了,自然解了他們的禁制。可若我贏了……”
崔元修道:“想要多少錢財,你說,我絕不還價!”
徐佑笑了起來,道:“崔公的錢,還是留著養新廚子吧。我贏了的話,你只需答應為我做一件事!”
“難道你要取我性命,我也乖乖聽你的?”崔元修嗤之以鼻,他性情古怪,雖倡古風,卻不迂腐,哪裡肯上徐佑的當?
徐佑淡淡的道:“崔公的命,只有你自個在意,而我看來一文不值,要取現在即可,何用等到輸贏篤定之後?所以盡可放心,讓你做的事,不會違背任何世間公義。怎麼?崔公不敢答應,是不是因為你怕輸給我,丟了顏面?”
請將不如激將,崔元修冷笑兩聲,道:“不知天高地厚,你要如何辯?”
“貴府部曲身上的禁制撐不了多久,若不解開,恐終身殘廢。為諸君計,我不跟崔公一篇一字的徒費工夫,只問一題:《尚書》的文體分為幾類?請崔公教我!”
“啊?”
張玄機低聲輕呼,雙眸凝視徐佑,驚嘆之色溢於言表。她的學識其實不在崔元修之下,更是遠勝梁淵范葛等同輩,自然聽出來徐佑這一問中暗藏的刀光劍影。
出其不意,犀利之極!
崔元修神色凝重,從來辯詰經文都講究從深處立意,從細處交鋒,錙銖必較,寸土必爭,卻沒人想過《尚書》的文體。幸好他浸淫《尚書》多年,總共兩萬五千餘字如同刻在腦海,轉瞬之間,心裡就有了答案,道:“尚書者,討論墳典,斷自唐虞,以下迄於周,殳夷煩亂,剪截浮辭,舉其宏綱,撮其機要,足以垂世立教,典、謨、訓、誥、誓、命之文,凡百篇,所以恢弘至道,示人主以軌範。所謂文體,以典、謨、訓、誥、誓、命等六類載之,小賊以為然否?”
能問出這樣的問題,其實已經足夠得到崔元修的尊重,換了他人,定要稱之為君,而不是賊子。這就是當世風氣的好處了,只要才華彰顯,哪怕行為出格,荒誕不羈,觸犯律法,悖逆人倫,照樣可以受到追捧和讚揚。
哪怕是個賊子!
可崔元修古怪成癖,桀驁自得,仍舊不願意承認徐佑可以和他並肩論道,所以刻意的用小賊這樣的稱呼來羞辱他。
這份心胸,果真和他的脾氣很像!
“典、謨、訓、誥、誓、命?”徐佑並不在意,越是難治,打服之後越有快感,道:“為了避免歧義,請崔公仔細闡明!”
“道其常而作彝憲者謂之《典》,陳其謀而成嘉猷者謂之《謨》,順其理而迪之者謂之《訓》,屬其人而告之者謂之《誥》,即師眾而誓之者謂之《誓》,因官使而命之者謂之《命》。”
這是真正讀通了《尚書》才能總結出來的理論,徐佑心中佩服,道:“自五胡亂華,伏生的《今文尚書》和魯恭王拆孔子故宅得來的《古文尚書》全部遺失,後江州內史梅璨獻今古文尚書五十查重,可要成大家,總不能全是繼承前人的學說,必須得有屬於自己獨有的東西。
所以,可想而知,徐佑突然提出文體之說,對崔元修的衝擊有多麼的巨大!
雖然文體並不是至緊要的東西,可連文體都沒搞清楚,又怎麼敢說通了《尚書》這一經呢?崔元修這次反應較快,只過了數十息,道:“既如此,那就再加四體,征、貢、范、歌,共十體。《胤徵》《洪範》皆隨事而言;《禹貢》《五子之歌》並非全是君言,這樣就全無謬誤了!”
他越說越是激動,來回踱步,目光熠熠,連帶著看徐佑都順眼了不少,道:“對,正是如此!《尚書》十體,發前人未發,醒世人未醒,足可讓天下服膺……”
范葛同樣大喜,能夠彈指之間,解決如此晦澀難明的問題,天下也只有崔師可以辦到,這時再看徐佑和他身旁的張玄機,突然道:“賊子可還有話說?認輸吧!我此時想來,今夜的事太過蹊蹺,以你的年紀和出身,絕無可能對《尚書》這般精通。莫非連這問難的題目都是從師妹那裡偷來的?師妹,你從師尊讀書,可沒想到吃裡扒外,幫著外人給師尊難堪,只是沒料到師尊博學明辨,讓你們這對姦夫**沒有得逞……”
啪!啪!
清明賞得兩記響亮的耳光,比梁淵那一記還重許多,范葛頓時腫成了豬頭,摀著嘴巴哀嚎連連,噗噗吐出了三四顆牙齒,被火焚燒過的皮膚傳來的刺痛直入心扉,幾乎不是常人能夠忍受。
幸運的是,他沒有暈過去,或者說,這是更不幸!
“我和崔公辯詰,哪裡有你說話的份?清明,他要再敢聒譟,直接割了舌頭扔去餵狗!”
“諾!”
張玄機淡然無波,自決定在眾目睽睽之下站在徐佑這邊,她就做好了面對各種非議的心理準備,可徐佑這般果斷的接連傷人,其實大半原因是為了她。
崔元修怒道:“你這下賤胚子,怎麼又動手傷人?”
徐佑冷冷道:“搬弄是非,惡意揣摩,勾連污衊,壞人名節,這就是令徒讀的聖賢書?崔公,這就是你教出來的好弟子?”
誰拳頭大誰說了算,崔元修再有不滿,也只能哼了一聲,強壓著心頭怒火,道:“原來你的所謂辯詰,都是靠著武力贏取的嗎?小徒失禮,自有我來責罰,不勞尊駕越俎代庖!你且說認輸不認輸?”
“認輸?”徐佑彷彿聽到了什麼好笑的話,仰頭哈哈大笑,道:“崔公,你先是因文辯體,將尚書分類六體,尚有可取之處。卻又以‘王言’六體和‘非王言’四體來立十體之說,歌、范、貢、征,一篇一體,無不是因名辯體的下下之作,還敢妄自稱大,說什麼發前人未發,真不怕伏生、梅璨從棺材裡爬出來嗎?”
“你!”崔元修只覺得腦海充血膨脹,幾乎要爆裂開來,顫抖著手指,道:“無知小兒,你懂得什麼!來,你說,十體若不能分類尚書,天下可有更好的?”
“古往今來,質文遞變,諸史之作,不恆厥體。榷而為論,其流有六:一為《尚書》家,二為《春秋》家,三位《左傳》家,四為《國語》家,五位《史記》家,六位《漢書》家,自宗周既殞,《書》體遂廢,直至漢魏,無能繼者。因此,《尚書》也是史書,我稱之為史書體。史為記事之書,事萬變而不齊,如何用區區六體或十體來分別辯體?還不是貽笑方家,惹人戲謔?史書體因事命篇,不拘泥於常例,而後自入,無一言之遺漏,這才是《尚書》之所以神明變化、不可方物的道理所在。”
張玄機雙眸靈光綻放,崇慕之意溢於言表,侃侃而談的徐佑,雖有著易容後醜陋的外表,可這瞬間的華彩,卻足以讓花月失色。
“史書體,史書體……”崔元修喃喃自語,徐佑這樣說乍聽上去天衣無縫,可他似乎捕捉到什麼不對,又說不上來,一時無力反擊,堪堪敗下陣來。
哪想徐佑根本不給他喘息的機會,朗聲道:“其實辯體只是小道,我今日欲和崔公說的乃是大道!”
崔元修顫聲道:“什麼是大道?”
“今人所讀的梅書,崔公研習數十年的儒家經典,乃是梅璨偽作!”
崔元修如遭雷擊,瞠目久久不能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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