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寒門貴子 作者:地黃丸 (連載中)

 
tanakh 2019-4-8 20:34: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2 106191
tanakh 發表於 2019-7-14 11:06
第五卷 名都妖女

第十七章 猶恐相逢是夢中


崔元修沒有外界傳聞的那麼醜陋,身材五短,面目黝黑,可也算不得駢齒齇靤,鬍鬚垂在胸前,坐立間自有種門閥子弟的從容和淡定。
和徐佑聊了兩句,問了問金陵小樣的創作源泉,應該很是滿意,當即要他隨管事去安排住處。徐佑伏地,道:“好教郞主得知,小人非一般廚下兒,每日只做三道膳食,且只為郞主烹調,其餘諸多雜事一概不做。閒暇之時,請允許小人自行安排!”
管事勃然變色,低聲斥道:“大膽!你當崔府是什麼地方,還敢跟郞主談條件?”
崔元修抬手制止了管事,笑道:“我方才只覺得你還算闔眼,這會卻覺得你這菜將軍有點膽色。好,我應了,去吧,好好做事,只要每日這三道菜入味,要什麼我給你什麼!”
出了正堂,管事心有餘悸,道:“小餘啊,你可真夠膽大的,敢這樣跟郞主說話,崔府之內,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
“小人腸直,有話說話,不會拐彎抹角!如果不小心得罪了管事,但請責罰就是,切莫記在心裡。”
“腸直?這詞用得妙……”管事哈哈大笑,道:“好說,好說,你是郞主眼前的紅人,我哪裡敢責罰你呢?”
在崔府暫時安頓下來,徐佑將廚房起名煉珍堂,接連三日,按照袁枚的《隨園食單》盡挑那些出奇制勝的菜譜來討崔元修的歡心,徹底穩固了廚房老大的地位。其餘時間,他要麼在臥室睡覺,要麼在院子內四處溜躂。崔府的建造得江南園林之妙,中亙積水,浚治成池,疏朗平淡,近乎自然,單單觀景,就可以整月不帶重樣的。溜躂之餘,徐佑摸清了崔元修開講的規律,每十天七次,逢三五七日在允執堂,二四六八日在厥中堂,三天休息日,比起後世的學校要人性化。
門下弟子眾多,足有四十餘人,大都是金陵和周邊郡縣的中等士族,見到徐佑這個身份卑賤的人,有的會點頭微笑示意,有的視若無睹,不過雙方地位天差地遠,沒什麼交集,也省卻了不少的麻煩。
其中常住在崔府的有二十三人,分了六個廂房,不許帶書僮婢女,生活起居自己動手豐衣足食,這倒有點像孔子時的復古禮儀,由此可知崔元修那拘泥不化的脾性。
眾弟子裡有兩人,一個叫梁淵,一個叫范葛,門第較其他人為高,人才學識更是佼佼者,身邊各有擁躉,隱約分成兩派,分別以梁、范二人為首。
每當崔元修講尚書時,徐佑都會擺個胡凳在窗下,一邊曬太陽一邊偷聽。不得不說,崔元修對尚書一經的研究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尚書》本身被稱為周誥殷盤,詰屈聱牙,十分的晦澀難懂,可崔元修深入淺出,將內容講解的形象郎暢,所以名師者,並不是學問有多大,而是可以將學問成功的灌輸到每一個學生的心裡去。
等到第九日,徐佑新做了道雲林鵝,崔元修吃的暢快,特地叫他過去詢問做法並打賞。徐佑現如今已可站立回話,恭謹的道:“其實也沒別的秘訣,先把鵝開膛破肚洗淨後,用辛料抹在鵝腹內,外面則用蜂蜜均勻抹遍,然後鍋中倒入一半酒一半水,把鵝放到蒸架上,蓋上鍋蓋蒸。蒸熟後,酒香四溢,酒和蜂蜜滲透進鵝肉裡,入口香甜,內裡又有辛味,所以吃多也不膩……”
崔元修連連誇讚,正在這時,梁淵走了進來,施禮後問道:“崔師今天要出門嗎?”
“對,聽說湘東王要來,我得出門避一避。”
梁淵滿頭霧水,道:“師尊和湘東王向來交好,這次怎麼……”
“哼,我還不知道他想幹什麼?肯定是被外牆那一筆俗不可耐的臭字給迷住了,要來給徐佑當說客。”崔元修吹鬍子瞪眼,道:“別人我倒不懼,可湘東王這人從來沒個正形,我若是拒絕,他就敢來揪我鬍子。惹不起,還是躲躲的好!”
梁淵頓時哭笑不得,低聲勸道:“師尊,徐微之好歹也是江東知名的大才子,拜入老師門下豈不兩全其美?何故非要拒之門外,惹來這麼多的事端?”他跟隨崔元修求學近十年,名為師徒,實為父子,說話沒有避諱,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你懂什麼!”崔元修斥道:“徐佑小兒再有名望,也跟我無干。不過,他想入我府門,偷學經義,那是萬萬不行!”
“師尊,徐佑創立玄機書院,編纂五經正義,所作所為,無不讓天下儒生為之振奮,恨不得插翅飛到錢塘,宵衣旰食,共襄盛舉。弟子實在想不明白,師尊並非藏寶玉於暗室的人,否則也不會辛苦傳授我等學識,為何獨獨視徐佑為仇讎呢?”
兩人根本沒把站在角落裡的徐佑當做一個有威脅的角色,所以當著他的面討論這些私密毫不在意。徐佑心裡也在納悶,不由豎起耳朵,對崔元修的答案頗為好奇。
“哦,徒兒你覺得呢?”
“弟子不敢妄言!”
“無妨,心中作何想,說來聽聽!”
梁淵咬了咬牙,道:“師尊莫非是怕東宮那邊……”
崔元修哈哈大笑,摀著肚子幾乎要笑出淚來。梁淵尷尬的滿臉通紅,道:“弟子說錯了話,請師尊責罰!”
“你啊,心思雖細,可還是我以前說過的那句話,眼界太窄。”崔元修嘆道:“義興徐氏被太子滅門不假,可主上已經赦免了徐佑,這些年更是多次公開對徐佑誇讚有加,那豎子在錢塘贏得好大的名聲,又和吳郡四姓過從甚密,可聽到東宮有過任何動靜嗎?太子眼中,恐怕早忘記還有徐佑這個人,飛龍在天,誰會去關注一隻螻蟻的死活呢?”
“師尊教訓的是!”梁淵低頭想了想,苦笑道:“難不成還真是因為袁公的薦書嗎?你和袁公是數十年的至交好友,他薦來的人,更沒理由啊……”
崔元修道:“袁蔚那匹夫還欠著我三斤寒潭香,他薦的人,我怎麼不能拒絕?好了,這件事不是你該參與的,說吧,來找我什麼事,總不會也是為徐佑做說客吧?”
“那倒不是,我是來請師尊示下,你離府之後,今天的經講是不是取消?”
“不必,你師妹回來了,今天要學《無逸》篇,就由她來主講!要說學識,其實她已不在為師之下,更是遠勝你等不成器的東西!”
“啊?師妹回來了?什麼時候的事?”梁淵彷彿只聽到了師妹二字,對崔元修後面的訓誡充耳不聞。
“隅中時剛到府裡,我讓她稍事歇息,午後好給你們開講《無逸》!”崔元修頓了頓,叮囑道:“這是你師妹第一次代為師講經,切記讓你那些師弟們不許造次,上了講經台,即要尊以師禮,但凡被我得知誰人胡鬧,定不輕饒!”
徐佑在旁邊瞧得分明,梁淵激動的手腳都在輕微的顫抖,眼眸裡放著光,分明要興奮的跳起來了,仍舊強忍著不至失儀,回道:“師尊放心,我對師妹向來敬重……”
崔元修撫鬚輕笑,道:“你的心思,我還不知道?只不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高門華族,識見無雙,未必對你有意。此事還需從長計較,且莫心急!”
梁淵被師尊點破一直以來的心頭所念,雖感覺不好意思,可聽師尊的話頭,分明是贊同和支持的,立時大喜過望,撩起袍擺跪在地上,道:“謝師尊成全!”
“你師妹的遭遇讓人生憐,又輾轉到了這個年歲,下嫁於你,也未嘗不是好歸宿。”崔元修扶起梁淵,道:“這樣吧,等時機成熟,由為師親自去說合這門親事,想來有幾分成算。”
兩師徒就這麼暗室操控,決定了人家女郎的婚事,徐佑心裡好好鄙視了一番,隨之退下。等過了午後,來到允執堂外,果然聽到裡面有女子的聲音,道:“周公勸告成王:嗚乎!君子所其無逸,先知稼穡之艱難乃逸,則知小人之依。此篇開宗明義,君子居其位,要知民生之難……”
徐佑如今可以神照萬物,立刻聽出了那女郎是誰,身子微微一震,竟呆在當場,久久沒有做聲。
tanakh 發表於 2019-7-14 11:07
第五卷 名都妖女

第十八章 心悅君兮君不知


女郎娓娓道來,旁徵博引,由詩經而論語,由論語而周易,由周易而左傳,由左傳而春秋,卻圍繞主題,鞭闢入裡,將無逸篇講解的透徹明白,就是對此一無所知的人,也幾乎可以聽懂裡面蘊含的道理。
徐佑沒想到的是,蘭心蕙質如她,竟還有這樣讓人驚嘆的一面!因為做學問和做老師是兩碼事,自古以來,大儒極多,可名師甚少,她以女郎之身,想壓住這些弟子,更是難上加難。
“師妹,周公說‘繼自今嗣王,則其無淫於觀、於逸、於遊、於田,以萬民惟正之供’。方才師妹已細細論之,讓愚兄茅塞頓開,然而有一字,師兄尚不解其義,可否再勞煩師妹,有以教我?”
徐佑眉頭微皺,聽說話那人的聲音低沈,應該是和梁淵不太對頭的范葛。此人自視甚高,舉止間頗有些驕橫傲然,可才氣是有的,豈會聽不懂這麼淺顯的一句話?分明是故意刁難,要給她難堪。
“師兄請說!”
“無淫於觀……這個淫字,當作何解?”
允執堂裡響起陣陣哄笑,梁淵怒不可遏,騰的站起,道:“范葛,你幹什麼?忘記師尊臨走之前的教誨了嗎?尊以師禮,你就是這樣尊師重道的嗎?”
范葛正襟危坐,道:“昔年夫子入太廟,每事皆問,有旁人笑說誰言夫子懂禮,結果什麼事都要問別人。夫子聽到後笑著說:這就是禮!”
言外之意,不懂就問,才是真正的尊師之禮。梁淵竟無言以對,好一會才道:“無逸篇百餘字,為何偏要挑‘淫’字來問,居心猥劣之處,連那些卑鄙小人都不如!”
這番話罵的極為嚴苛,跟范葛交好的幾人登時不依,紛紛站起,斥道:“梁師兄,以事論事,范師兄不過問疑而已!師妹若不知,就答不知,今日講經台上站著的又不是你,何必梁師兄來出頭生事?”
“我既為同門,自不能坐視你們欺辱師妹而置之不理!”
“你跟師妹是同門,難道我們就不是了麼?你心疼師妹,我們就不心疼?還是說你和師妹有什麼不足為外人道的關係?”
梁淵面紅耳赤,急急不能言。范葛冷哼一聲,道:“師妹,你若不能解惑,就請從台上下來,別讓這講經聖地,被女兒身所污。”
“梁師兄勿怒,范師兄稍安!”女郎的聲音不急不緩,靜如江海,不為外物所動,道:“鄭玄云:‘淫,放恣也。’‘淫’者侵淫不止,其言雖殊,皆是過之義也。言‘觀’為非時而行,違禮觀物,如《春秋》隱公‘如棠觀魚’,莊公‘如齊觀社’。《穀梁傳》曰:‘常事曰視,非常曰觀。’故無淫於觀,實為禁其非常觀也。”
接著話題一轉,道:“人有聖心,亦有淫心。聖心說淫,雖淫而聖。淫心說聖,雖聖亦淫。惟願諸位師兄學《尚書》得聖,而不是在這‘淫’字上計較不定,辜負崔師的教導之恩!”
范葛和梁淵不合,又知梁淵對女郎暗生情愫,加上對女子登上講經台懷有偏見,所以不惜用下作手段,借“淫”字來發難。可女郎先用深厚無比的學識震懾,再用黃鍾大呂般的警言勸誡,寥寥數語,不露崢嶸,卻讓尋釁的眾人羞慚不已。
果然,只有張玄機才有這樣春風化雨、潤物無聲的手段!
徐佑悄然退去,現在,還不是和張玄機見面的時候。
湘州,泉陵郡!
郡裡多山脈,尤以羅霄山脈為險峻綿延,白長絕已經在這裡和蘭六象兜圈子兜了整整四十餘日。自從朝廷大軍圍困天鼻山,白長絕潛入欲生擒蘭六象,不料這傢伙鼻子比狗還靈,見勢不妙,立刻遁走。他雖也是小宗師,可功力差白長絕遠甚,無奈精通兵法,詐術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又心狠手辣,懂得捨車保帥,數次以人命將白長絕引入歧途,要不是白長絕同樣絕頂聰明,往往半道而返,重新捕捉到他的蹤跡,怕是早被蘭六象逃之夭夭。
於是,一個追,一個逃,三個多月間從揚州到江州,從江州到湘州,穿越數十郡,始終沒分出勝負。
白長絕並不急。
他如同貓捉老鼠,驅趕著蘭六象去尋找六天的大本營酆都山。蘭六像當然能夠猜到他的用意,也拼盡全力遠離酆都山,可人到了絕境,尤其這種追逐戰,精神和身體所承受的壓力會讓人依靠本能往最安全的地方去求救,去躲避,去逃生。
對蘭六象而言,酆都山和大天主,無疑是最安全的地方!
仔細剖析這段時日蘭六象的行跡,時而東,時而北,時而南下,時而原地兜圈,或遠遁入山,或登州入海,或在鬧市,或在村野,但撥開雲霧之後,卻會發現他始終堅定的沿著一個方向,那就是西去。
湘州之西,是郢州,郢州之西是益州!
莫非酆都山,就藏在益州某處?甚至說距離鶴鳴山不遠?
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這倒是很像六天的作風!
羅霄山有座山峰叫猴頭頂,海拔在兩千米以上,山崖邊有條溪流成瀑布狀飛洩而下,每到傍晚,夕陽的餘光映射著溪流,綻放出耀眼的紅色,因此又被稱為火燒溪。
“蘭天主,行色匆匆,欲往何處啊?”
一人剛剛從山間小路爬上猴頭頂,尚未來得及喘口氣,忽聽到火燒溪邊上的巨樹樹冠上傳來人聲,停步,抬頭,苦笑道:“白大祭酒,你到底還是趕在我前面了!”
“自然,翻過猴頭頂,就可抵達郢州。郢州之後,便是益州。六天所在的酆都山,想必就在益州某處,是不是?”
蘭六象長得平凡無奇,毫無半分鳳凰之象,隨著山風衣袍翻捲,唯有雙目深不可測,單看容貌,絕不是工於心計之輩,可一想到北顧裡那次差點屠盡揚州士族的殺局,當真是善戰者無赫赫之名。
“孫冠臥榻之側,豈容我等容身?大祭酒雖然厲害,可畢竟不是神人,要想知道酆都山在何處,且等到竊據鶴鳴山的三天邪法煙消雲散,我六天天宮自會現於世間!”
白長絕搖搖頭,高居樹冠之上,隨手折斷一根樹枝,輕輕吹了口氣,枝幹上的葉子盡數脫去,正當夕陽斜照,光澤流動,隱約有了斷金之利。
“拿下你,我自有法子找到酆都山!”
白長絕從天而降,如利箭刺破虛空,快的幾乎只能看到幻影。蘭六象雙足用力,硬生生破開土石,緊緊抓牢地面。
力從地起,勁由心發!
明武天宮,在六天裡最為善戰!
先是聽到一聲巨響,接連又是十數響,迴蕩山林,驚起飛鳥無數。
崔元修離府之後,驅車出北籬門,抵達鍾山的山麓田墅。剛要入內,門開後跳出來一人,抓住他的鬍鬚,大笑道:“崔元修,哪裡跑?”
崔元修一邊躲避,一邊氣惱道:“湘東王,快撒手,撒手!”
“你這老兒,知道我去尋你,竟跑到這裡來。還以為我不知道?告訴你,老老實實的收了徐佑,否則我整日介的跟著你,讓你不得安生!”
湘東王安休韶長得丰神俊偉,英挺超拔,雙目郎朗清明,氣度不凡。只是性子跳脫詼諧,朋友遍天下,是皇室裡難得的好人。
“徐佑,徐佑!每個人都要我收了徐佑!”崔元修氣鼓鼓的道:“我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非要我做的事,我偏偏不做!”
“你啊,犟驢按頭不喝水!”湘東王鬆開了鬍鬚,還很客氣的幫崔元修捋了捋,笑道:“不是強逼你,那徐佑詩賦文章,無不冠絕群倫,不知多少人想要收他為徒而不可得,拜入你門下,將來青史留名,少不得沾沾光,豈不美哉?”
“徐佑跟你什麼交情,竟值得如此賣力說項?”
“我當初從晉陵袁階處尋來的神秘書帖,沒想到竟出自徐佑之手。對了,你府外牆壁上的字,我甚是喜愛,想和你通傳一聲,將整面牆拆了送到我府內,另由我出錢,再給你造一面牆壁。放心,絕對比你現在的雅緻!”
“哼!這麼喜歡沾光,你怎麼不去拜徐佑為師?”
“這也不是不可……”
再扯下去,整個崔府都保不住了,崔元修拂袖入院。湘東王跟在身後,亦步亦趨,就跟話癆似的不停給他洗腦。那場面讓身後的隨從侍婢一個個低頭憋著笑,生怕笑出聲來,惹得郞主惱怒責罰。
這是張玄機授課的第三日,台下的眾人已經徹底拜服,這個總是戴著幕籬、人稱陰陽魚臉的小師妹拜師不過半年,往常雖然聽過崔元修誇獎,可極少聽她發表高論,更別說登台授課。三日時光,讓這些眼高於頂的儒生擯棄了對女子的偏見,這是何等不易,又是何等的榮耀?
徐佑倚靠在窗外,任由日光懶洋洋的灑在頭頂,微微閉合雙目,腦海裡驟然浮現張玄機的音容笑貌,彷彿春江畔的桃林裡,她含飄忽遠去時那迴蕩在耳邊的歌聲: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tanakh 發表於 2019-7-14 11:07
第五卷 名都妖女

第十九章 心若磐石


蘭六象再次跑掉了。
白長絕真真動了怒火,他無論如何沒有想到,實力絕對碾壓之下,卻始終拿不住這個比鬼還難以捉摸的明武天主。
不過,蘭六象受了嚴重內傷,跑不了太久。唯一可慮的是,蘭六象遁去的方向,不再是益州,而是掉轉往北邊去了。
從羅霄山往北,一是荊州邊境,一是金陵帝都!
白長絕沒有猶豫太久,遠望著金陵,那裡定然有六天極為重要的人物,跟著過去,就算找不到酆都山,也不會空手而歸。
金陵,覆舟山南麓,郭氏別院!
宋神妃站在郭勉身後,為他揉搓肩背,舒緩筋骨,玉容皺眉不展,道:“阿娪瞧樣子應該已失身於徐佑,這下可好,雞飛蛋打,白送了他三萬兩白銀,還倒貼一個如花似玉的女郎。”
郭勉苦笑道:“女大不中留,這些年阿娪在郭府也受了不少苦,正是桃李芳年,空閨難耐,托個良人也好。”
“只是我看那徐佑深不可測,未必是良人……”
“男子有點城府是好事,總比那些不諳世事的書生氣更適合在這個亂世活下去。”郭勉眯著眼睛,道:“徐佑的才智自不必提,我從第一眼看到他,就知道此子絕非池中物。不說別的,單單看他能夠放下錢塘的基業,毅然扎進金陵這個殺人不見血的泥潭裡,就知道其志不小,將來或許真的可以重振家風。”
“郞主的意思,徐佑是知道了台城的消息,這才冒險回到金陵?”宋神妃驚訝道:“可不對啊,連咱們也是近幾日才打探到了一點風聲,算算日子,他月前就從錢塘出發……”
郭勉敞著懷,露出肥碩的身子,雖已深秋,可仍舊大汗淋漓,拿著絲巾擦著臉,從床榻上坐了起來,道:“所以我說此子非池中物,除了阿娪為他提供情報來源,必定還有別的途徑。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想他遠在錢塘,卻比身在金陵的我們還清楚台城裡的一舉一動,若無通天之極目,豈能窺見雲端之景緻?”
宋神妃悚然道:“我這就派人去查……”
“糊塗!”郭勉淡淡的道:“徐佑不是我們的敵人,不要得罪他,各有各的路,總不成我們走得,別人走不得?眼下急務,由你負責暗中安排好退路,一旦台城有變,要確保我們的人全部安全撤出。至於其他的事,一概不要參與,這場變局,我們安靜的做個看客好了!”
宋神妃美眸裡洋溢著崇慕的眼神,郭勉就如同她心裡的山,只要山在,風再大,浪再高,都無所畏懼。
崔元修被湘東王糾纏了三日,實在受不了聒譟,狼狽逃了回來,剛剛入府,還沒來得及歇口氣,就被告知湘東王府拆牆的人來了,無奈道:“拆吧,拆吧,拆了好,省得整日看見心煩。”
拆牆的時候來了很多人圍觀,有外人,有崔府的人,梁淵范葛等人也都來看,裡裡外外,擠得水洩不通。徐佑站在熱鬧鬧的人群裡,偶然回頭,卻看到在那崔府的林蔭深處,張玄機身著青裙,臉罩白紗,如同遺世獨立的幽谷蘭花,倚著秋楓樹,窈窕多姿,美如畫中。
蘭之猗猗,揚揚其香。不採而佩,於蘭何傷?
世間無數美嬌娘,可張玄機只有一個!
彷彿心有靈犀,張玄機突然往徐佑這邊看了過來。徐佑低下頭,避了開去。過了會再抬頭,佳人芳蹤渺渺,已然不見。
轟轟烈烈的拆牆鬧劇持續了一上午,不過有錢有勢好辦事,黃昏未至,新牆就建了起來,且完美融入原先的建築風格,不顯突兀,還更加的精緻,湘東王行事霸道了些,但不讓人討厭的原因就在於此。
天剛入夜,管事來廚下吩咐徐佑準備點醒神解渴的湯水,再弄些糕點送過去。徐佑奇道:“郞主從來入夜不食,今天怎麼了?”
管事這段時日和徐佑相處的不錯,倒也沒有隱瞞,笑道:“張女郎來了,郞主高興,你可不知,收這個女徒兒,郞主有多疼呢……”
張玄機這麼晚去找崔元修,也是不得已,拆牆補牆折騰了一天,只有這個點才得出空閒。經過徐佑觀察,張玄機並沒有住在崔府,而是午後就離去自回住所。今晚肯定是有要事商議,所以得避開白天那些亂七八糟的人和事。
做好宵夜,徐佑對候著的管事道:“剛研製出一道新品,郞主或許會問起,不如我送進去?”
管事的想了想,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應該沒什麼問題,道:“也好,去吧,切記不要打擾到郞主和張女郎!”
“是是,小人曉得!”
崔元修在書房見的張玄機,徐佑如今耳目聰明,隔著四五丈遠,周邊環境又很寂靜,將兩人的對話盡皆收入耳內。
“師尊,你前日離府時應許了我,等回來後就商議收徐佑為徒之事,為何這會又不願談起了呢?”張玄機跪伏於地,懇聲求道:“徐佑的人品和文思都為江東佼佼者,定不會辱沒了師尊的名聲。
崔元修嘆道:“玄機,那徐佑小兒無情無義,你又何苦為了他這麼委曲自己呢?我故意折辱他,正是為你出口惡氣!”
張玄機低聲道:“師尊何出此言?我和徐佑不過相識而已,並無宿怨……”
“你身邊那個婢女叫清珞的是吧?”崔元修倒也不遮掩,解釋道:“你師娘有次私下裡向清珞問起你是否有喜歡的郎君——玄機,別怪你師娘多事,她也是關心你,沒什麼惡意。清珞提起徐佑和你曾在錢塘有過交往,像那等負心薄倖之徒,人品如何,我自有研判。”
“師尊,我……”
張玄機沒料到心底最隱秘的這段情愫,竟然被清珞私下裡告知了外人。或許清珞看來,崔元修是她的師父,那是幾乎等同於父母的存在,被師娘誘導之下,難免心直口快,數落徐佑的不是,這情有可原,可誰能想到,竟惹來這麼大的風波?
崔元修撫鬚笑道:“你也不必害羞,我和你父向來交好,今又是你的老師,無事不可對我言明。”
張玄機默然良久,道:“我重他遇難不頹、逢強不折,我憐他身世浮萍、孤苦伶仃,我歡喜他的詩詞文章,更敬佩他的胸懷抱負,崇慕或有幾分,可若說鍾情,卻沒師尊想的那樣非君不嫁。”
“既然如此,那就更不必收他入我門牆!哪怕沒有你的緣故,此子我也極其厭惡,年少成名,輕狂無度,仗著丹陽公主和湘東王的勢,要強壓我低頭……哼,崔某何許人?三十年前,主上數次逼我出仕,我尚且拒而不受,區區孺子,比當今如何?真是不識好歹!人言義興徐氏皆蠻子,果真蠻橫無理!”
崔元修之所以堅拒徐佑為徒,為張玄機出氣是真,心裡莫名的厭惡也是真,但還有很重要的原因,是為了他最看重也最疼愛的弟子梁淵。
自張玄機半年前主動拜入崔府,梁淵就對這個世間罕見的奇女子動了心,崔元修也有意成全這段因緣,原想著過了年關,等時機成熟再提親不遲。可不曾想徐佑突然來京,張玄機竟捨得拋下尋覓廣陵散的良機,不顧奔波之苦,連夜趕回京城來說情。
他老來成精,眼光何等毒辣,方才略作試探,自然看得出張玄機言不由衷,估計對徐佑餘情未了,所以把狠話說絕,徹底斷了徐佑入門之路。
“師尊,徐佑絕不是這等人,請容徒兒辯解一二……”
崔元修擺擺手,道:“不必說了,徐佑今生今世絕無可能成為我的弟子,莫要再圖費口舌。”又道:“不過,今夜既說起你的事,我也不必再瞞著你。玄機,梁淵的人品勝徐佑百倍,家世雖比不上吳郡張氏,可也算得品階裡的中等士族,徐佑那剛剛恢復的下等士籍更是無法比擬。過幾日我安排一下,就代梁淵去貴府提親,想必張中丞應該中意我為你選的賢婿!”
張玄機的父親從江州司馬升任中書侍郎,這幾年平步青雲,已做了正四品的御史中丞。門閥中人,只要不犯大錯,又有中人以上之資,陞遷並不是難事。
張玄機無論如何沒想到崔元修竟然早早的在謀劃她的婚事,抬起頭,聲音雖不大,卻無比的堅毅,道:“梁師兄自是良人,我卻非君良配。師尊恩情,徒兒銘記在心,可要我嫁給梁師兄,卻萬萬不能!”
“放肆!”崔元修勃然大怒,騰得站起,指著張玄機正要訓斥,可張了張口,瞧著她臉上的胎痕,想起這些年眼前的徒兒受得那些委屈,容色稍霽,溫聲道:“玄機,你自幼養在深閨,不識人心險惡,被那徐佑矇蔽,情深難忘,為師且不怪你。不過,婚姻大事,豈是兒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總歸比你小小年紀多了見識和經歷,不至於所托非人,將來悔之晚矣!”
張玄機目光清冽,眼前似乎又浮現了那個人的影子,唇角溢出不可見的笑意,一字字道:“徒兒不後悔!”
門外一直佝僂身子站著的徐佑,猛然直起腰桿,無可沛御的氣度展現無疑,若是那管事的在身側,估計要被嚇的眼珠子都掉出來。
崔元修雖是大儒,可大儒也是人,也會有私心和喜惡。看看後世的朱熹,看看董其昌,學識和才情不代表可以大公無私。這一點,兩世為人的徐佑早看得通透明白,故而聽到崔元修的話,並沒有覺得震驚和憤怒——他拜師的目的本就不純粹,自然怪不得別人以不純粹來對付他。
不過,別人立了牌坊,他也沒必要再作**,況且這十幾日偷聽來的,已足夠瞭解崔元修對尚書的研究到了什麼地步。簡單來說,崔學雖頗有精到之處,可依舊沒有脫出當世的窠臼,徐佑身邊有清明和何濡,又有後世無數經學大家的積累,要勝出不是難事。
男兒丈夫,若是旁觀心儀的女郎被人逼到這樣的絕地還畏首畏尾,要這八尺身軀何用,要這道心玄微何用?
手托食盤,推開書房的房門,徐佑一掃平日裡的畏縮卑賤,身姿挺拔而立,笑道:“崔公,小人為你送膳食而來!”
tanakh 發表於 2019-7-14 11:08
第五卷 名都妖女

第二十章 越辯越明


崔元修眉頭微皺,明顯察覺到徐佑的異樣,以前都是稱呼郞主,這會稱公,可當著張玄機的面,也不欲和廚下兒計較,道:“膳食放下,你去歇息吧!”
徐佑置若罔聞,直接無視崔元修,端著食盤走到張玄機跟前,蹲下身子,略帶調笑的道:“餓不餓?這是特地為你做的凌雪餅,以羊奶入面,佐以蜜、蛋、骨髓油和米屑,入口即碎,脆如凌雪,等閒可吃不到!”
張玄機先是詫異,然而這麼近的距離望著徐佑的眼睛,幾乎剎那間就透過那深邃卻又明淨的眸子窺見了靈魂深處的那個人。
似真似幻,似遠似近!
徐佑的笑容,還是上元夜時的那般明淨。
驚喜,如大浪滔天,席捲而至,此情此景下驟然相見的詭異和訝然,都被那無可遏制的心跳聲所掩蓋。以張玄機的寧靜致遠,換了其他任何場合,任何時候,都不可能如此的心緒激盪,唯有此時此刻,徐佑的出現,彷彿漫步在秋日揮灑的楓葉林裡,閃爍的金黃將周邊映襯的如同夢境,然後在回眸間遇到了朝思夢想的少年郎。
心有靈犀,不外如是!
張玄機順從的從食盤取了一個餅,聲音從未有過的輕柔,道:“是嗎?我嘗嘗看,若是入口不碎,你這菜將軍可要受罰的……”
“我綽號童叟無欺,女郎放一萬個心!”
徐佑笑著站起身,轉頭望著崔元修,道:“崔公,要不也來一個嘗嘗?”
崔元修徹底驚呆了,他無論如何沒有想到,這個向來清冷淡泊的女徒兒,竟然會這麼軟玉溫聲的和男子說話,尤其這個男子還是身份卑賤的廚下兒。
是被那些江湖上傳聞的幻術迷了心智嗎?
“放肆!”
震驚過後,是燃燒到極致的怒火,崔元修厲聲道:“來人,將這個不守尊卑的下賤東西抓起來!”
書房門外候著的兩名僕役聽到喊聲立刻衝了進來,愣了一愣神,才明白要抓新來的廚子易小餘。雖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可郞主的命令比天還大,正要從兩側扭住徐佑的雙臂,竟同時慘叫一聲,身子凌空翻滾撞到後面的牆壁上,哼哼唧唧的再爬不起來。
清明鬼魅般出現在徐佑身後,青衫冷麵,一如既往。張玄機認得他,知道是徐佑最得力的手下之一,也由此更坐實了眼前的廚子真的是徐佑無疑。
可誰能想到,名滿天下的幽夜逸光,會喬裝打扮成廚子混入崔府?
崔元修久居人上,見此突變,倒也不慌,慢慢的坐回椅子上,手按動了書桌下的按鈕,冷哼道:“原來還有賊眾……怎麼,要對我動武不成?”
徐佑笑道:“不敢!崔公何許人也,小人哪裡來的膽子,敢冒犯清河崔氏的虎威?”他口中說著不敢,可眼角眉梢的笑意和從容,分明在告訴崔元修,我說這話逗你玩呢,千萬別當真。
崔元修不是真正的聖人,生逢亂世,手下自然也養著數十名善戰部曲,以備不時之需。其中修為最高的是七品武者羅度,他也是崔府部曲的頭領,雙刀使得純熟之極,潑水不進,早年在江湖上威名赫赫,後被崔元修挖來做了護院,忠心耿耿。
羅度的住處距離內宅不遠,床頭連著的鈴鐺可以接收崔元修發出的求救信號。不過當初設計這些機關的時候只是防患於未然,若非腦袋受過重創,也不會有人蠢的來刺殺崔元修。他一介腐儒,不參合朝政,不涉足教爭,不波及江湖,偏偏又著清河崔氏的高貴,誰會出力不討好的來行刺他?
看到崔元修偷偷摸摸的小動作,徐佑並沒有干涉,今晚既然鬧成這樣,那就鬧得越大越好。圍觀的人多了,正好以辯詰《尚書》來粉飾喬裝混入的事,照當下的風氣,傳出去還是士族間的美談。否則就這麼走了,崔元修如果腹黑一點,對外宣稱徐佑欲作採花賊,行那無恥下流的勾當,對象還是張氏的貴女張玄機,那可真叫偷雞不成蝕把米,就算日後費力洗白,張氏也無論如何不可能同意他和張玄機來往了。
徐佑對張玄機以目示意,要她留在房內,暫時和崔元修一道,這是為她的名節著想,然後和清明悠閒的退到了院子裡。幾乎前後腳,羅度帶著二十名精銳部曲破空而來,將兩人團團圍住,高聲道:“郞主可安好?”
“我沒事!”
崔元修鐵青著臉走了出來,張玄機跟著身後,臉上隱隱透著幾分緊張。崔元修怒道:“羅度,把這兩名賊子拿下,仔細查問來歷。明日一早,送交法曹司,並不許贖刑,嚴加懲戒!”
“諾!”
羅度正要下令動手,張玄機突然分開眾人,逕自擋在徐佑身前,道:“羅軍侯且慢!”又苦苦哀求道:“師尊,這是誤會,他絕
不是賊人……”
崔元修剛才就猜疑徐佑或許會某些專門針對女子的矇蔽靈智的幻術,這會見張玄機竟公開庇護,更是確定了心中所思,憤怒之餘,也有點惶急,道:“玄機,這賊人手段高明,應該在書房裡就對你施了術。你先回來,是不是誤會,等羅度拿住他,自會審問的一清二楚!”
張玄機現在還不知道徐佑願不願意表明身份,所以也不方便越俎代庖,可不表明身份,誤會根本無法解開,若動起手,更是悔之晚矣。一時兩難之間,饒她聰明過人,卻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徐佑低聲道:“我不礙事的,你這樣出頭,日後怎麼給崔元修和家中交代?快退回去!”
張玄機沒有回頭,可那近在眼前不曾挪開的身子,已經告訴了徐佑答案。崔元修無妨,家中也無妨,可在這裡,她不會讓任何人傷到徐佑。
雖千夫所指,亦無所畏懼!
這時梁淵范葛等人也趕到了,看到現場劍拔弩張,而張玄機卻在對方那邊,還以為是被劫持,梁淵驚的手腳冰涼,道:“師妹別怕,師兄馬上來救你!”卻不想想他手無縛雞之力,如何救人?
還是范葛多長了個心眼,問旁邊管事:“怎麼回事?”
管事回道:“易小餘原是賊子假扮的,他借給郞主進膳的機會混入書房,欲行不軌事,還打傷了兩個下人,好不容易才被羅軍侯帶人圍住……”
“那張玄機呢?”
“張女郎不知……不知怎的迷了心竅,竟替那小賊求情……”
梁淵猛然回頭,疾言厲色,道:“師妹身在險境,定是受賊子要挾……你再敢胡言,我撕了你的嘴!”
“張女郎是自己走過去的……”管事還待解釋,可瞧梁淵眼睛發紅,猶如野獸,往日斯文盡皆掃地,心中懼怕,訕笑道:“是是,我胡言!”
“胡言到也未必!”范葛可不怕梁淵,冷冷道:“說不定師妹和那小賊是舊相識,今夜之事,來得蹊蹺,還是先抓了人再說!”
院子不大,三人的對話人人都可聽到。這盆污水潑的及時,也夠陰毒。說什麼舊識,還今夜蹊蹺,擺明了是往男女私會那些齷齪事上拉扯。徐佑冷冷的瞧了范葛一眼,之前在允執堂的交鋒,還算是門內弟子間的爭鬥,可現在的攻訐,未免太噁心了點。
梁淵的臉色同時變了,他無論如何不願意相信張玄機會是這樣的人,可事實擺在眼前,怎麼駁斥范葛?氣急攻心之下,竟踏出半步,痴呆呆的望著張玄機,聲音發顫,道:“師妹,你和他們真的……真的是舊識嗎?”
張玄機眼波柔美,似乎想起了什麼,唇角微微上揚,當著所有人的面,斬釘截鐵的道:“是!我和他,相識許久了……”
是啊,從錢塘到吳縣,再從吳縣到金陵,細細想來,已經數年有餘,兩人見面不超過十次,可彷彿彼此間真的相識了許久許久。
梁淵如喪考妣,失魂落魄,難看到了極致!
崔元修再怎麼性情古怪,也是久經滄海的老人了,敏銳的察覺到不能再拖延了,再拖下去,還不知道會鬧出什麼幺蛾子,怒斥道:“羅度,還不抓人?我養著你是為了看熱鬧嗎?”臨了又補了句:“注意不要傷到玄機……”
他不通武藝,對羅度的修為盲目自信,這麼多人圍攻,在保證張玄機安全的前提下捉住賊子應該不是問題。加上清明善於隱匿,連羅度也看不出來他的修為高低,只當是普通賊子,更是信心滿滿,刀光一閃,揉身欲進。
清明的身影消失在原地,眾人只覺得眼前一花,連聲音都沒有聽到,氣勢洶洶的崔府部曲包括羅度在內全都癱倒地上,徹底失去了反抗力。
崔元修和一眾弟子盡皆傻眼,在他們的認知裡,羅度飛簷走壁,刀法絕妙,幾乎是百人敵,就算不是賊子的對手,至少也得打來打去,誰成想只是眨眼瞬間,這滿府的精銳就如風吹沙,不堪一擊。
徐佑施施然走了出來,環顧左右,眾人無不垂首避開,唯恐招惹禍事上身,唯有梁淵怒目而視,不知是色心壯膽,還是嫉妒的發狂。
崔元修氣不可遏,道:“廢物,全是廢物,白養你們吃了這麼多年的薪俸。”
“崔公,眼下看來,是我佔了上風。”徐佑微笑道:“不過,以武力勝之,諸位是聖人門徒,想來並不服氣。那好,我來和崔公辯詰《尚書》,瞧瞧誰的識見,才是經文正義!”
風清月明,微風不驚,
徐佑長身玉立,易容後的臉稱得上醜陋,可站在崔元修面前,氣度非但不弱,甚至還更勝一籌!
何為尚書正義?
自然越辯越明!
(說來可憐,正要奮發圖強,筆耕不輟,突然得了眼瞼痙攣,這段時日沒有碰過電腦,真是欲語淚雙流。這本書可能跟丸子犯沖,趕明請個符貼屏幕上再碼字!)
tanakh 發表於 2019-7-14 11:09
第五卷 名都妖女

第二十一章 嘴炮無敵


崔元修無言以對,地上躺了一群,身邊的都是文弱書生,說句不好聽的,這賊子可以為所欲為,劫財也好,劫色也罷,誰也不能奈他們何。
可是,他的目的,竟然是辯詰《尚書》?
崔元修以為自己聽錯了,下意識的問了句:“你,要和我,辯《尚書》?”他自認於《尚書》上的造詣冠絕江東,遍觀士林,無出其右者,區區剪徑小賊,竟然大言不慚的要和他論尚書正義,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別說崔元修,圍觀的眾人更是覺得匪夷所思,梁淵從張玄機說出和徐佑是舊識開始就渾渾噩噩的如行尸走肉,這會也被徐佑的狂言震的三魂歸位,瞬間清醒了過來。
辯尚書正義?
這擺明了是對師尊天大的羞辱,是可忍孰不可忍,梁淵目眥欲裂,氣血上湧,哪裡還管刀子握在別人手裡,怒罵道:“憑你這樣的狗賊也配和師父……啊……”
話音未落,啪的一記耳光重重抽打在左臉上,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腫了起來,口中流出絲絲血跡,接著滿頭金星晃動,噗通昏死了過去。
張玄機輕輕咬了咬唇,徐佑壓低嗓音,用只有兩人聽到的聲音在背後道:“小作懲戒,明日醒來就好,不會受傷的,放心。”
我並不在意他受不受傷,我在意的是,你這樣動手,得罪太多的士族,又該如何是好?
張玄機的目光驟然堅毅起來,輕輕移動了兩步,和徐佑更加的接近,似乎這樣,可以把射向他的那些箭矢一一擋在身前。
“不錯,就是《尚書!》”
徐佑以略帶挑釁的語氣,對著崔元修譏嘲道:“崔公名滿天下,莫非不敢接受小人的挑戰?”
“好!”梁淵的昏迷說明徐佑真的可能下重手,崔元修不再遲疑,爽快答應,指著羅度等人,道:“你放了他們,我就和你辯詰尚書!”
“不用急,若我輸了,自然解了他們的禁制。可若我贏了……”
崔元修道:“想要多少錢財,你說,我絕不還價!”
徐佑笑了起來,道:“崔公的錢,還是留著養新廚子吧。我贏了的話,你只需答應為我做一件事!”
“難道你要取我性命,我也乖乖聽你的?”崔元修嗤之以鼻,他性情古怪,雖倡古風,卻不迂腐,哪裡肯上徐佑的當?
徐佑淡淡的道:“崔公的命,只有你自個在意,而我看來一文不值,要取現在即可,何用等到輸贏篤定之後?所以盡可放心,讓你做的事,不會違背任何世間公義。怎麼?崔公不敢答應,是不是因為你怕輸給我,丟了顏面?”
請將不如激將,崔元修冷笑兩聲,道:“不知天高地厚,你要如何辯?”
“貴府部曲身上的禁制撐不了多久,若不解開,恐終身殘廢。為諸君計,我不跟崔公一篇一字的徒費工夫,只問一題:《尚書》的文體分為幾類?請崔公教我!”
“啊?”
張玄機低聲輕呼,雙眸凝視徐佑,驚嘆之色溢於言表。她的學識其實不在崔元修之下,更是遠勝梁淵范葛等同輩,自然聽出來徐佑這一問中暗藏的刀光劍影。
出其不意,犀利之極!
崔元修神色凝重,從來辯詰經文都講究從深處立意,從細處交鋒,錙銖必較,寸土必爭,卻沒人想過《尚書》的文體。幸好他浸淫《尚書》多年,總共兩萬五千餘字如同刻在腦海,轉瞬之間,心裡就有了答案,道:“尚書者,討論墳典,斷自唐虞,以下迄於周,殳夷煩亂,剪截浮辭,舉其宏綱,撮其機要,足以垂世立教,典、謨、訓、誥、誓、命之文,凡百篇,所以恢弘至道,示人主以軌範。所謂文體,以典、謨、訓、誥、誓、命等六類載之,小賊以為然否?”
能問出這樣的問題,其實已經足夠得到崔元修的尊重,換了他人,定要稱之為君,而不是賊子。這就是當世風氣的好處了,只要才華彰顯,哪怕行為出格,荒誕不羈,觸犯律法,悖逆人倫,照樣可以受到追捧和讚揚。
哪怕是個賊子!
可崔元修古怪成癖,桀驁自得,仍舊不願意承認徐佑可以和他並肩論道,所以刻意的用小賊這樣的稱呼來羞辱他。
這份心胸,果真和他的脾氣很像!
“典、謨、訓、誥、誓、命?”徐佑並不在意,越是難治,打服之後越有快感,道:“為了避免歧義,請崔公仔細闡明!”
“道其常而作彝憲者謂之《典》,陳其謀而成嘉猷者謂之《謨》,順其理而迪之者謂之《訓》,屬其人而告之者謂之《誥》,即師眾而誓之者謂之《誓》,因官使而命之者謂之《命》。”
這是真正讀通了《尚書》才能總結出來的理論,徐佑心中佩服,道:“自五胡亂華,伏生的《今文尚書》和魯恭王拆孔子故宅得來的《古文尚書》全部遺失,後江州內史梅璨獻今古文尚書五十查重,可要成大家,總不能全是繼承前人的學說,必須得有屬於自己獨有的東西。
所以,可想而知,徐佑突然提出文體之說,對崔元修的衝擊有多麼的巨大!
雖然文體並不是至緊要的東西,可連文體都沒搞清楚,又怎麼敢說通了《尚書》這一經呢?崔元修這次反應較快,只過了數十息,道:“既如此,那就再加四體,征、貢、范、歌,共十體。《胤徵》《洪範》皆隨事而言;《禹貢》《五子之歌》並非全是君言,這樣就全無謬誤了!”
他越說越是激動,來回踱步,目光熠熠,連帶著看徐佑都順眼了不少,道:“對,正是如此!《尚書》十體,發前人未發,醒世人未醒,足可讓天下服膺……”
范葛同樣大喜,能夠彈指之間,解決如此晦澀難明的問題,天下也只有崔師可以辦到,這時再看徐佑和他身旁的張玄機,突然道:“賊子可還有話說?認輸吧!我此時想來,今夜的事太過蹊蹺,以你的年紀和出身,絕無可能對《尚書》這般精通。莫非連這問難的題目都是從師妹那裡偷來的?師妹,你從師尊讀書,可沒想到吃裡扒外,幫著外人給師尊難堪,只是沒料到師尊博學明辨,讓你們這對姦夫**沒有得逞……”
啪!啪!
清明賞得兩記響亮的耳光,比梁淵那一記還重許多,范葛頓時腫成了豬頭,摀著嘴巴哀嚎連連,噗噗吐出了三四顆牙齒,被火焚燒過的皮膚傳來的刺痛直入心扉,幾乎不是常人能夠忍受。
幸運的是,他沒有暈過去,或者說,這是更不幸!
“我和崔公辯詰,哪裡有你說話的份?清明,他要再敢聒譟,直接割了舌頭扔去餵狗!”
“諾!”
張玄機淡然無波,自決定在眾目睽睽之下站在徐佑這邊,她就做好了面對各種非議的心理準備,可徐佑這般果斷的接連傷人,其實大半原因是為了她。
崔元修怒道:“你這下賤胚子,怎麼又動手傷人?”
徐佑冷冷道:“搬弄是非,惡意揣摩,勾連污衊,壞人名節,這就是令徒讀的聖賢書?崔公,這就是你教出來的好弟子?”
誰拳頭大誰說了算,崔元修再有不滿,也只能哼了一聲,強壓著心頭怒火,道:“原來你的所謂辯詰,都是靠著武力贏取的嗎?小徒失禮,自有我來責罰,不勞尊駕越俎代庖!你且說認輸不認輸?”
“認輸?”徐佑彷彿聽到了什麼好笑的話,仰頭哈哈大笑,道:“崔公,你先是因文辯體,將尚書分類六體,尚有可取之處。卻又以‘王言’六體和‘非王言’四體來立十體之說,歌、范、貢、征,一篇一體,無不是因名辯體的下下之作,還敢妄自稱大,說什麼發前人未發,真不怕伏生、梅璨從棺材裡爬出來嗎?”
“你!”崔元修只覺得腦海充血膨脹,幾乎要爆裂開來,顫抖著手指,道:“無知小兒,你懂得什麼!來,你說,十體若不能分類尚書,天下可有更好的?”
“古往今來,質文遞變,諸史之作,不恆厥體。榷而為論,其流有六:一為《尚書》家,二為《春秋》家,三位《左傳》家,四為《國語》家,五位《史記》家,六位《漢書》家,自宗周既殞,《書》體遂廢,直至漢魏,無能繼者。因此,《尚書》也是史書,我稱之為史書體。史為記事之書,事萬變而不齊,如何用區區六體或十體來分別辯體?還不是貽笑方家,惹人戲謔?史書體因事命篇,不拘泥於常例,而後自入,無一言之遺漏,這才是《尚書》之所以神明變化、不可方物的道理所在。”
張玄機雙眸靈光綻放,崇慕之意溢於言表,侃侃而談的徐佑,雖有著易容後醜陋的外表,可這瞬間的華彩,卻足以讓花月失色。
“史書體,史書體……”崔元修喃喃自語,徐佑這樣說乍聽上去天衣無縫,可他似乎捕捉到什麼不對,又說不上來,一時無力反擊,堪堪敗下陣來。
哪想徐佑根本不給他喘息的機會,朗聲道:“其實辯體只是小道,我今日欲和崔公說的乃是大道!”
崔元修顫聲道:“什麼是大道?”
“今人所讀的梅書,崔公研習數十年的儒家經典,乃是梅璨偽作!”
崔元修如遭雷擊,瞠目久久不能言。

tanakh 發表於 2019-7-17 17:39
第五卷 名都妖女

第二十二章 猶為離人照落花


徐佑的話,如巨石從萬丈高空砸入平靜的水面,掀起滔天巨浪,從人心深處洶湧而來!
每個人心裡都有信仰。
崔元修的信仰就是梅璨版本的《尚書》,他畢生的精力、心血,賴以立足的事業並隨之而來的榮耀,全都仰仗這本經典著作。
可徐佑卻說,梅書是偽作!
這無疑是將舔狗最愛慕的女神脫光了衣服扔到了糞坑裡再吐上幾口吐沫,對文人而言,不亞於殺父奪妻之恨。
“小賊,大逆不道!”
崔元修的臉色讓人不忍目睹,身子搖搖欲墜,抬手指著徐佑,痛聲斥責。
“儒門以信立,若連自家的典籍都是偽作,又如何取信天下?我如此非大逆不道,而是考前儒之異說,符聖人之幽旨,比起崔公的入歧途而不自知,這,才是真正的大道!”
崔元修面白如紙,噗的吐出一口鮮血。范葛等弟子齊齊悲呼,左右扶住,無不怒目而視徐佑,簡直恨不得生食其肉。
“崔公莫急,《尚書》的真偽非一兩句可以辨明,等我遍訪大賢,網羅眾說,再閉門寫好《尚書正義》,誰真誰偽,自然明瞭。”
要撰寫《尚書正義》?
崔元修到底不是蠢人,猛的抬起頭,顫聲道:“你究竟是誰?”
徐佑隨手去掉偽裝,氣質乍然而變,月華似水,傾灑在他的肩頭,更顯得丰神俊朗,風度翩翩,道:“在下錢塘徐佑!”
眾人皆驚呆當場!
人名樹影,區別在於,普通小賊若說《尚書》是偽作,頂多讓人嗤之以鼻,就算加上前面辯詰時的厲害表現,也不過讓人心中起疑罷了,可終歸是大言不慚,惹世人嗤笑。
可是,若換成徐佑,幽夜逸光何等響亮的名聲,詩詞歌賦經義都堪稱當世大家,迷弟迷妹不知凡幾,真要是對《尚書》發起質疑,可以想見,不出荀月,《尚書》作為儒門經典的合法性將受到毀滅性的打擊。
崔元修用力推開扶著他的弟子們,直起身子,慘然笑道:“原來是徐郎君,受教了!今日辯體,是我輸了!”他雖人品堪憂,脾氣也臭,但願賭服輸,這點氣度還是有的。
“既然如此,崔公可願答應我一事?”
“請郎君吩咐,無論牽馬墜蹬,還是負荊請罪,老兒甘願受罰!”
徐佑搖頭道:“我為執經問難而來,卻不是為了讓斯文掃地。我心所願,想請崔公到玄機書院擔任《尚書》都講,如何?”
顯然這番話出乎崔元修的預料,在他想來,事前曾拒徐佑於門外,百般刁難,真可謂落盡了顏面,如今一敗塗地,換做是他,怎麼嘲弄和譏諷對手都不為過,可誰知徐佑竟要邀他去玄機書院擔任都講?
只要不是蠢人,都明白玄機書院大勢已成,儒門中興與否在此一舉,凡是能夠參與其中,青史留名不是難事,所以徐佑的邀請,非是懲罰,反倒是莫大的榮譽。
當然,這種榮譽放在往日,崔元修不屑一顧,可賭注在前,比起牽馬墜蹬,已經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郎君方才還道《尚書》乃偽作,難道不怕我在玄機書院痛罵你嗎?”
徐佑笑道:“罵我無妨,道不相合也無妨,崔公可知玄機書院第一條院訓是什麼?”
“願聞其詳!”
徐佑清越的聲音響徹崔府,道:“真義,越辯越明!”
崔元修良久無聲,拱手作揖,道:“等到書院開院之日,小老兒定赴錢塘一會!”
折服了崔元修,這裡再無逗留的必要,徐佑轉身,望著張玄機,眸子裡隱約有歉然之意,道:“張女郎回府嗎?深夜不寧,我送你一程吧!”
“勞煩郎君!”
張玄機點點頭,走到崔元修跟前屈身下跪,道:“弟子不肖,和徐佑原是揚州故人,今夜之事,實在無法坐視不理。卻惹得師尊動怒,傷及貴體,弟子萬死莫辭!”
崔元修擺了擺手,苦笑道:“起來吧,這也怪不得你。師兄們的話不必放在心上,我會嚴加責罰。還有,梁淵不成器,之前在書房跟你說的事,就此作罷!”
青溪裡的夜無比的寧靜,蟲鳴聲、流水聲,融合在月色裡,飛舞的螢火蟲點綴林間,徐佑和張玄機並肩走上木橋,如同又回到錢塘的上元夜。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數年未見,郎君風采猶勝往昔……”
這話裡透著客氣和生疏,從崔府劍拔弩張的環境裡走出來,兩人間又恢復到了普通朋友該有的那種陌生和距離感。
終究,還是和上元夜不同了!
徐佑輕聲道:“虛度時日罷了,你在金陵……可還好麼?”
“讀書、撫琴、遊山、樂水,尚可得浮生半日之閒。”張玄機停下腳步,雙手扶著橋欄,目光清幽不見底,道:“郎君喬裝入崔府,想必別有謀算,卻因為幫我解圍暴露了行跡,玄機心中有愧……”
徐佑嘆了口氣,道:“是我心中有愧才對!”
“郎君言重了!”
張玄機轉過頭,望著徐佑,陰和陽流轉於臉頰之間,映著溪水的波光瀲灧,似乎有種別樣的美感,道:“師父那邊,我改日會登門道歉,想來不會太過計較。至於師兄們,平日甚少往來,若不能體諒,其實也沒什麼打緊。”
徐佑凝視著她的雙眸,道:“我說的有愧,不是指崔元修,而是那日在桃林裡,我的猶豫不決傷了你的心!”
時過境遷,張玄機顯然已經釋懷,聞言默然了片刻,輕笑道:“那不是你的錯,是我太莽撞……”
徐佑不是拖泥帶水的人,上前兩步,和張玄機近在咫尺,兩人舉目四對,呼吸可聞,道:“世人或許不喜你的容貌,可在我眼裡卻和常人無異,那日的猶豫,只因我知道你和顧允有口頭婚約,故而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理。後來我去見顧允,得知那天之前你們已經解除了約定,可翌日再去桃林請罪,卻芳蹤渺渺,尋人不遇。此後多方探詢,方知你隨父去了金陵……一去金陵,山高水長,我又被瑣事纏身,不成想再見之時,已是多年以後……”
“這些我都知道的。”張玄機沒有避開他略帶攻擊性的舉動,眼波沈靜如水,道:“顧允特意給我寫了信,說你接連三日都去桃林候著,玄機足感盛意。不過……那些都不重要了,非是誰的過錯,也非是誰的舍與不捨,既然過去了,那就不必再提。”她盈盈一禮,道:“今夜得郎君解圍,玄機在此謝過!”
徐佑瞧她灑然又脫俗,確實如言語中所說的那樣放下了過去的種種牽絆,他更是雲淡風輕之人,求之不得,卻也不必輾轉反側,退開兩步,回禮作揖。
或許,緣份二字,真的剪不斷理還亂,窮究天人之智,也無法窺探到其中的秘密!
“請!”
“請!”
比朋友近一點,比戀人遠一點,至於日後如何,不如順其自然也好。
張府在青溪裡下游,距離崔府並不算很遠,何況再遠的路也總有走完的時候,到了府門前,徐佑告辭離別,帶著清明飄然遠去。
府門洞開,張玄機進門的時候突然回頭,望著徐佑遠去的背影,突然想起錢塘湖雅集時那首月字詩裡的句子: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正在這時,似乎心有靈犀,徐佑的聲音從月影婆娑中傳了過來:
別夢依依到謝家,小廊回合曲闌斜。
多情只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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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名都妖女

第二十三章 箜篌引


金陵的宵禁形同虛設,台城和都城之內還算嚴格,巡夜的軍卒隨處可見,曾經有次皇帝送湘竟陵王安子尚夜歸,還擔心他遇到巡城司被呵斥。可都城之外,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市坊內燈火通明,秦淮河上畫舫如織,推杯換盞之中,儘是歌舞昇平的繁榮景象。
從這點來說,皇帝的日子,過得未必有臣下們快活!
徐佑和清明沿著河岸緩步而行,青溪向來有九曲青溪之稱,起鍾山之水,南入秦淮,後進長江,九曲十回如同美人束在腰間的玉帶,欲語還休,讓人流連忘返。
或許是瞧他許久沒有開口,清明笑著問道:“郎君可是覺得被張玄機這般拒絕,心裡憤懣不平?”
徐佑噗嗤笑道:“就是皇帝,也不是看上誰家的女郎就能得償所願,何來的憤懣不平?況且我和張玄機多年未見,早前積累的那點好感,怕是還沒有這青溪裡的水深,天長日久,乾涸枯竭,在所難免。我心中執念,只因在桃林聞聽真相時太拘於世俗的約束,無一言以應對,恐傷其心。今日看來,她雅量高致,早已不放在心上,如此兩便,豈不更好?”
清明道:“我雖不知情愛,可也知道郎君急著解釋這麼多,會不會是做賊心虛?”
“你這樣會沒朋友的知道嗎?”
徐佑突然停下腳步,改變行走方向,往秦淮河岸邊走去,立在柳樹下,摘了一片葉子,望著近處的畫舫,略帶調笑的道:“秦淮勝景,天下第一,不知可有佳人絕代?”
清明神色微動,緊跟在身側,道:“秦淮的崔元姜和馮鐘兒號稱艷冠群芳,想來容色不會太差。”
“艷冠群芳……改日有閒,當登船拜會,卻不知如何才能一親芳澤?”
“以郎君的文采,想來不是難事。”清明淡淡的道:“勝景在前,美人遙望,不知郎君可有詩句?”
徐佑笑道:“詩句自然是有,容我稍作思量……”他來回踱了幾步,道:“梨花似雪柳如煙,春在秦淮岸兩邊。一帶妝樓臨水蓋,家家粉影照嬋娟。此詩如何?”
清明是易經大家,立刻看出徐佑雙足落點成地火明夷卦,此卦是鳳凰垂翼之象,上坎下離,處處凶機。隨口道:“詩是好詩,可不應景。”
“哦?說來聽聽,怎麼不應景?”
“現在不過初秋,哪裡有梨花似雪柳如煙,豈不是咄咄怪事?”
“怪事年年有,今晚特別多。”徐佑大笑,道:“認識了這麼些年,原來你也懂詩,既然懂,何不以這河邊柳為題,作一首來品品?”
“詩,我不懂!”
清明的身影消失不見,下一瞬出現在鬱鬱蔥蔥的林木間,週遭的空氣也彷彿受到某種無形的擠壓,飛速的塌陷成一點,然後如流星閃過天際,無聲無息的疾射向地面。
“可殺人,卻略懂一二!”
在普通人看來,清明這下攻擊軟弱無力,甚至速度也算不得快,至少肉眼可見。可徐佑的神照之下,洞察萬物,卻知道清明對真氣的控制已經到了入微的境界,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和招式,並且將真氣凝聚成最尖銳的狀態,細如銀針,卻又堅不可摧,幾乎無可抵擋。
果不其然,轟然聲中,一人從地下破土而出,渾身黑衣罩體,看不見容貌,單手持刀負於身後,刀身幽黑,連月光反射都沒有,透著股寂靜死滅的味道。
高飛五尺,他的足尖點在樹冠的一片柳葉上,輕輕借力,卻好像出膛的炮彈,以千鈞之勢揮刀砍向徐佑。
人未至,刀風已至!
空氣中隱約響起刺耳的摩擦聲,徐佑被凌厲無匹的刀風刺激的眯起了眼睛,臉上的肌膚顫動著似波浪起伏,還伴隨著刮骨的劇痛,卻並不顯得慌亂,往後退了三步。
鐺,鐺,鐺!
清明接替了徐佑的位置,宿鐵刀出鞘,刀光閃爍,一連擋了三十四擊,未曾後退半步,可以雙腳為圓心的周邊三尺之地,草木皆枯。
勢均力敵。
小宗師!
當今之世,小宗師雖不似大宗師那麼稀有,可也絕不是這河邊垂柳,四處可見,以顧陸朱張的門閥之貴,除了朱氏尚武,其他三家仍舊難覓一小宗師坐鎮,更別說有小宗師願意屈尊降貴來當刺客。
清明屬於例外中的例外,他刺客出身,可跟了徐佑這些年,也極少出手暗殺。說到底,暗殺上不得枱面,這個世界自然有其運行的規則,以小宗師的逆天武力,若真的處心積慮去殺一個人,除非有大宗師親自出手,或者有小宗師十二個時辰形影不離的貼身保護,否則的話,早晚魂飛魄散。為了避免陷入這種近乎無解的境地,擁有小宗師的各方勢力都比較小心,因為暗殺很容易觸犯眾怒,成為眾矢之的,導致無法立足。
可今夜,一個精於隱匿的小宗師,若不是徐佑神照萬物,甚至連清明都沒有發現他的蹤跡,這樣的厲害角色,卻不知出自哪一方?
太子、天師道、抑或是六天?
戰局又有變化!
清明突然以極其詭異的角度出刀斬向刺客雙足,將其凌空逼退,袖袍一甩,飛出八枚黑不溜秋的鐵蛋。
連徐佑都不知道他這鐵蛋是做什麼用的,也從來沒有見過,但想必不會是什麼好玩意,若是用刀硬碰,說不定會有驚喜。
刺客的想法跟徐佑差不多,於空中留下道道殘影,毫髮無損的躲了過去。八枚鐵蛋分佈在他的上下左右四方,受事先布下的真氣所激,砰的四碎,冒出淡藍色的煙霧,徹底瀰漫開來。
自入小宗師,一炁大成,體內自成天地,外呼吸可以完美的轉化為內呼吸,這種毒煙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但可以讓他在內外轉換時有一瞬間的遲滯。
這種遲滯幾乎不可察覺,萬分之一秒的時間,可對清明而言,卻已經足夠!
刀光如龍!
刺客一聲悶哼,倒飛而回,重新站到了樹冠之上。清明直追而去,可和徐佑距離卻拉開了七尺。
嗖!
箭矢破空而來。
徐佑經歷過四夭箭的暗殺,他們算得上天下善射的高手了,可跟當下這支箭比起來,猶如幼童和巨漢的差距,以同樣此時此刻的修為,不僅聽不到弓弦的顫動聲,也感覺不到任何的危險和殺機,直到箭矢出現在身後五尺,神照術才洞察到它的存在。
也幸好有神照術,否則的話,小宗師以下,哪怕是六品巔峰,也要被這一箭秒殺!
徐佑腦海電轉,裝作被清明和刺客交鋒時的勁氣波及,身子踉蹌著往河裡摔去,高喊道:“窮寇莫追!”
清明這時回頭,眼見已趕不及,彈指射出一把短匕,擦著徐佑的衣角和箭矢撞到一起。短匕四碎,那支箭仍舊勢頭不減,直衝清明心口。
竟是一箭雙鵰!
樹冠上的刺客同時吐氣開聲,雙手持刀,如開天闢地般呼嘯而下!
好在清明的身法絕妙,腰部驟然折斷,宿鐵刀輕輕一挑,將真氣送入箭矢,夾雜著原主人的沛然力道,改變方向奔上方而來的刺客面門,然後借力打力,身子攸忽回到岸邊,抓住徐佑的手臂,將他救回岸上。
尚未站穩,背後刀風再起。
這刺客被清明用同伴的箭擋了三息,心裡惱怒之極,這一刀更是用盡了全力,隱約可見刀刃劃過空氣激起的波紋。
正在這時,錚的一聲,琴音乍起,如同從徐佑和清明的靈魂深處彈響,可以勾攝人心,奪人心智。
徐佑眉頭微蹙,他雖然不通音律,可也聽得出這是東漢最出名的樂曲之一,以崑崙玉碎之悲愴,唱響遏行雲之決絕。
箜篌引!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將奈公何!”
短短十六字,瘋癲、無畏、痛苦和死意,道盡了世事蒼涼,寫盡了人情冷暖。徐佑無論如何想不得,竟然有小宗師可以用這首千古絕唱的《箜篌引》入武道,不僅讓敵人心智失守和行動延緩,而且可以鼓舞同伴的士氣和決心。
不過,徐佑道心玄微大成,於幻境中逆天改命,心志之堅毅,當世幾乎不作第二人之想,箜篌引對他的影響微乎其微,甚至能夠故意以此做局,將對手一舉成擒。可問題是他不能出手,出手就暴露了修為恢復的玄機,可能會引來皇家的忌憚,以及難以預料的後果。
清明的際遇比不上徐佑,可他自幼成為爐鼎,萬死無生裡偷得重新立於光明之下的機會,青鬼律更是包羅萬象,對這種以音律操控人心的伎倆可謂知之甚深,只是受到一息的迷惑,已經徹底清醒過來。
可這一息,卻讓那刺客的刀意到了巔峰,罡風幾乎破開清明的護體真氣,將後脖頸激起點點顫抖的顆粒。
清明沒有回頭,宿鐵刀輕輕往後揮去!
如刀切豆腐,宿鐵刀先將刺客的刀劈成兩段,然後破入他的胸口三寸。
刺客雙目圓睜,似乎不敢相信手中寶刀竟這樣斷裂,可畢竟身為小宗師,尚有保命的絕技,全身真氣彙聚到胸口,猛然外洩,硬生生的將宿鐵刀震出體外。
他的身子倒縱狂飛,嘴裡接連噴出三口鮮血,清明正要追趕,又是三支箭射向徐佑,同時琴音再起,他只好停下腳步,絲毫不敢大意,刀尖盪開箭矢,再看那黑袍刺客,已不見了蹤跡。
來不及遲疑,清明拉著徐佑,斜斜落入從河道里恰好駛過的一艘畫舫上,躲入二層的空房間裡,徐佑運轉神照,道:“沒人追上來!”
清明這才按捺不住,唇邊溢出一絲血跡,徐佑握住他的脈門,純正無比的道家元炁送入體內,呼吸之間,已將內傷盡去,生機盎然。
“是誰要殺郎君?”
徐佑搖頭,道:“他們非是殺我,而是要殺你!或者說,是想把你打成重傷,讓我再無力干涉金陵即將發生的亂局。”
他目光深沈,冷冽無比,道:“一個精通刺殺的小宗師,對某些人來說,破壞力太大了點,也極具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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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名都妖女

第二十四章 誰是獵人


這時才有閒暇打量所在的畫舫,妝點的甚是清淨,紅木桌椅上擺放著菱花銅鏡和漆雕梅花的妝匣,旁邊用屏風隔開,橫放著一張琴,右側是臥榻,粉紅色的帳幔垂掛著黃色的流蘇,乍看去像是大家閨秀的閨房,哪裡有畫舫妓家的靡氣?
徐佑將身子隱在半開的窗戶後,透過窗楹可以觀察岸邊,笑道:“能在三個小宗師的圍攻下逃出生天,清明,你的名聲不日將傳遍各方,成為不少人忌憚的目標。”
清明沈聲道:“這樣的名聲不要也罷……到底誰出手行刺,郎君心裡可有計較?”
“一次出動三個小宗師,這樣的大手筆無非是太子、天師道和六天三方而已!”徐佑冷笑道:“皇帝病重,太子不會拿我這個無名小卒輕舉妄動,就算舊怨難消,也該等到皇帝殯天,登基掌權之後,殺我豈不是易如反掌?至於天師道,和太子穿一條褲子,當前最緊要的是輔佐太子繼位,也不該拿我出氣,要是惹得皇帝反感,徒生變數。所以只有六天嫌疑最大,我多次壞了他們的好事,換做是我,也要殺之而後快……”
“是了,那琴音……跟當年錢塘城外遇到的盧泰的笛聲似有重疊之意……”
經清明提醒,徐佑恍然道:“定是盧泰!他原是都明玉手下,都明玉身死之後,不知入了六天的哪一宮,或許成為七非天宮的新天主也說不定!盧泰的猿行笛毀在風虎手裡,這些年功力大漲,竟可以彈箜篌而動悲歌,真是天下英雄不可小覷!”
“使刀那人善遁術,要不是郎君示警,我竟沒發現他的蹤跡,至少也該是一宮天主的身份,若所料不差,應該是羅殺天宮的年歸海。兩個天主出手,另外一個身份自不能太低……”
徐佑神色凝重,道:“也就是說,或許有三個天主到了金陵!”他望著窗外,月色不知何時被烏雲遮蓋,天氣沈悶的讓人焦躁不安。
山雨欲來,風滿樓啊!
門外傳來輕盈的腳步聲,不見如何動作,徐佑和清明瞬時到了門口兩側,迅如鬼魅,踏雪無聲,等那人推門進來,還沒來得及反應,清明一指點在腦後,登時軟綿綿的倒了下去。
徐佑伸手接住,入懷溫軟如錦緞,鼻端傳來淡淡幽香,眉如遠黛,瓊鼻紅唇,柔和中不失英挺之氣,卻是難得一見的絕色美人。
攔腰抱起,女郎的身子渾圓緊繃,充滿了年輕活力,徐佑把她放到床上,還沒起身,又兩人的聲音傳入耳中:
“紅玉阿姊,紅玉阿姊,人哪去了?”
“下層沒有,肯定上這裡來了。嘻嘻,誰知道金陵城鼎鼎大名的柳紅玉卻喝不了幾杯,次次姊妹們聚會,她都半途躲了……”
“藥兒,今個我非把紅玉灌醉不可,你可別攔著!阿姊,阿姊!”
原來她就是柳紅玉,徐佑垂頭看著床上的女郎,戎服勾勒出的雙腿修長筆直,腰身盈盈一握,七品的修為賦予她不同於普通女郎的氣質,簡單的說,她的身上有股子俠氣!
可這不是畫舫嗎?
柳紅玉為何在這裡?兼職麼?
徐佑差點笑出聲,柳氏何等暴富,自家女郎怎麼也淪落不到畫舫中來,聞著她身上還有酒氣,雙頰緋紅如桃花,估計學那些達官貴人來畫舫暢飲作樂,擱當今風氣,就跟後世那些女孩子去唱KTV差不多性質。
沒有懸念,兩個女郎剛剛進門就同時中招,徐佑抱住一個,本以為另外一個清明會接,可他卻束手旁觀,眼看那個可憐沒人要的女郎快摔倒地上,徐佑只好伸出左腳勾住,怒道:“接啊……”
清明傲嬌的表示拒絕,道:“嫌髒!”
徐佑翻了個白眼,左腳輕輕用力,一邊抱住一個,放到床上,和柳紅玉並排躺好。其中一個應該是蕭藥兒,那日在長干裡的集市上,就是她要自己去青溪裡領賞錢。蕭藥兒長相甜美,身材雖然沒有柳紅玉那麼的勻稱,可胸前很是澎湃。另一個比不上柳紅玉和蕭藥兒,也算得上眉清目秀的美人,看來這群紅妝賊要入夥還有容貌身材上的要求,妥妥的後世女團風格啊。
“山宗在溟海,不知怎麼樣了?”
看到柳紅玉,自然想起山宗,當初山宗碰到美人出浴,雖然啥也沒看見,卻被追殺的狼狽不堪。這幾年在徐佑暗中支持下,溟海盜重整旗鼓,以軍法練兵,雖人數不多,可聲勢猶勝往昔,已經牢牢掌控住沿海的海路,聞者色變。
清明淡淡的道:“聽冬至說山宗禮賢下士,賞罰分明,頗有王者氣!”
“亂世有英雄出,說不定真的是王者呢?”
清明和徐佑對視一眼,同時笑了起來。山宗那尖嘴猴腮的模樣,若稱王稱霸,可真是沐猴而冠的代言人了。不過他現在橫行溟海,有錢有船有兵,說是海上王者也不算誇大。
“突然不見了三個人,會不會引得其他人疑心?”
徐佑走到窗邊看了看,朱雀門遙遙在望,道:“沒多久就到朱雀航了,再等等吧。刺客之所以沒追來,一方面忌憚你在這種狹窄空間的戰鬥力了,另一方面可能就是因為這滿船的貴女讓他們投鼠忌器。再說酒過三巡,暈頭暈腦的,應該沒那麼快發現少了人……”
話音剛落,外面又響起腳步聲。徐佑揉了揉被打的生疼的臉,無奈的嘆了口氣。本想著隨便搭個順風船,到了朱雀航就上岸,誰知道碰上了一群愛喝酒的小太妹,沒完沒了了是不是?
正準備故技重施,清明負責出手,他負責抱人,輕咦了聲,扭頭看去,兩個女郎從畫舫一層翻過欄杆直接穿窗而入,而房門也被長刀劈開,五個女郎成戰陣衝了進來。
比預估的醒悟的快,並且還懂得兵法,倒也不全是花瓶,至少應該有一個是聰明人!
“何方賊子,連我們紫艾軍也敢惹?”
不花錢的順風船果然不靠譜,顧不得調侃紅妝賊和紫艾軍兩種稱呼的區別,清明彈出兩枚鐵球,砰的散出煙霧,趁整個房間目不能視,和徐佑穿窗入河,順流而去。
以兩人的身手,這群女郎別說看清楚容貌和衣物,就是連房裡到底有幾個敵人都不知道,終日裡橫行霸道的金陵女團,算是徹底吃了個啞巴虧。
“湮沒毒吧?”
“沒有!可能明天會下痢,三日即可自癒!”
徐佑如游魚般在河水裡暢遊,聽了這話差點沈了下去,沒好氣的道:“你整這些東西是為了好玩嗎?”
清明沈默了一會,道:“這是醜奴纏著祖先生造來玩的,臨行時送了我,非要我帶著防身……”
徐佑徹底無語了,道:“也就是說,你射向那刺客的鐵球,看著高大上,其實屁用沒有?”
“嗯!”
“行,會玩!”
白長絕穿行在街巷之間,仿若一縷輕煙,融入進金陵的夜色裡。方才青溪岸邊的交手,他一直冷眼旁觀,徐佑的死活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抓住這條線,找到六天在金陵的巢穴。
他從羅霄山追逐蘭六象而來,進城後失去了對方的蹤跡,百萬人的帝京,想要隱藏一個人實在太簡單。可白長絕並不著急,他確信蘭六象不會甘於蟄伏,一旦傷勢養個七七八八,早晚會出來行動。果不其然,今夜重新捕捉到蘭六象的動靜,還有兩個四品修為的小宗師同行,白長絕沒有打草驚蛇,遠遠的吊在身後,等他們伏殺失敗之後,還是選擇蘭六象作為跟蹤對象。
一回生兩回熟,熟人好下手嘛!
行刺徐佑的黑衣人確實是蘭六象,他精通五行遁術,要不然也不能多次從白長絕手裡逃生,可怎麼也沒想到先是讓人看破行藏,又在聯手圍攻裡被清明刀氣所傷。
當然,他傷勢未癒,不在巔峰狀態,並且清明手裡的刀不是凡品,此消彼長,故有此敗,可無聊怎麼找藉口,敗給無名小卒,終究是丟盡了六天的臉面。
蘭六像一路疾行,忽南忽北,上躥下跳,中間還進了兩處宅院,停留三刻後又從暗門悄然而出。若不是白長絕二品巔峰,還真的可能跟丟這條滑不留手的游魚。
繞了小半個都城,蘭六象來到覆舟山下一處不起眼的府邸,沒有停留,直接翻牆而入。白長絕站在高處,靜候了三炷香的時間,確定這裡應該就是蘭六象的目的地,當下不再遲疑,如落葉般輕飄飄的入了院子。
這座宅院不算太大,典型的江南建築,茂樹曲池,崇樓幽洞,透著秀美纖巧的雅緻。可守衛卻無比森嚴,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部曲大都穿得便服,可精銳氣遮掩不住。白長絕如鬼魅般搜尋了各處,沒發現什麼異常。又過了九曲迴廊,來到東邊的別院,突然聽到正堂傳來壓制著怒氣的人聲:
“楊妃到底搞什麼?染恙,染恙,金陵城裡的鼠蟻都知道那老不死的生了病,我要的是詳情,到底死沒死?若是沒死,還能撐多久?”
“太子息怒,息怒!”這人的賠笑聲裡帶著卑微和諂媚,道:“母妃這段時日也見不到父皇,只有溫如泉日夜問診,打聽來去,只有兩句話:聖體違和,不日將愈。究竟違和到何等地步,誰也說不好啊!”
“哼!讓你從徐州偷偷回來,正是用上和宮中的關節,結果還是這麼沒用!”
“是是是,臣弟沒用,太子責罰的對……”
竟是太子安休明和衡陽王安休遠在密謀。
安休遠的封地在徐州,任右將軍、徐州刺史,沒想到偷偷跑回金陵和太子私下見面。
非詔不得回京,這是重罪!
白長絕心知不妥,剛準備悄無聲息的離開,嗖嗖嗖!三支箭出現在身後,不知從何處射來,正是今夜刺殺徐佑的三人之一。他閃身躲過,卻無法再隱匿形跡,落入院子正中,箭矢穿過窗紙射進房內,還不等他飛縱而去,琴音乍起,如冤鬼索命,刺耳難聞,饒是二品修為,也被纏住,遲滯了一息。
房內燈火驟滅,從左右廂房飛出四人,全是小宗師的修為,一個三品,三個五品。周邊冒出數十人,個個手持雷公弩,一看就訓練有素,齊齊對準院子正中的白長絕。
正是這一曲琴聲,讓白長絕陷入了絕境!
“起火了,起火了!”
東西兩院同時火起,白長絕心知中計,今夜六天的目標一是徐佑,二是他,還不惜引到太子和衡陽王密會的場所,借刀殺人,真可謂一石三鳥!
歹毒之極!
“主人有令,凡入院者,殺無赦!”
萬箭齊發。
白長絕一聲冷哼,天師道和太子坐在同一條船上,可他沒辦法解釋,就算說出身份,此情此景也沒人會相信,更何況他也不屑多費唇舌。
轟隆一聲,電閃雷鳴,
豆大的雨滴傾盆而下!
tanakh 發表於 2019-7-17 17:41
第五卷 名都妖女

第二十五章 流言四起


“聽說了嗎?前兩天的夜裡發生了三件大事……”
“大事?說來聽聽!”
“別聽他空口白牙,若是大事,我怎能不知道?”
“就你天天窩在南市那些女人肚皮上,能知道個屁!”
“南市怎麼了?南市比珠市花樣多,掏了錢就脫衣服,讓趴著就趴著,讓躺下就躺下,毫不扭捏,最稱耶耶的心!”
“我看你是囊中羞澀,沒錢去珠市尋歡作樂吧?”
“就是,南市那些庸脂俗粉,倒貼錢給我我都不要!”
“就憑你?長成這幅尊容,大字不識一個,還想讓人家倒貼?”
“怎麼?長的醜、不識字,可是我器大!”
頓時哄笑一團,有那好事的跑過去拉扯他的腰帶,非要當場驗證器大還是器小,最早說話那人不高興了,道:“你們到底還聽不聽?生在帝京,就不知道關心下朝廷裡的事麼?整日爭執女人,惡不噁心?”
“呸!還當別人真不知道呢?城裡早傳遍了好嗎?”
“行,那我不說,你給大家說說!”
“說就說!”那人解開袍擺,露著胸膛,單腳踩在凳子上,道:“第一件大事,就是那位徐佑徐郎君被人行刺了,身受重傷,生死不知。”
“啊?還有這事?”
“那可不?聽說徐佑扮作廚子混入崔府偷學《尚書》,後來被發現就和崔元修當場辯詰,崔元修大敗,吐血認輸。”
“好!辯的好!崔元修那狗才鼻孔朝天,早該有人滅滅他的威風!幽夜逸光,好,今天的酒我請了,敬徐郎君!”
“敬徐郎君!”
終日裡混跡在曲中的這群人,好酒好色好賭,說是三件大事,一件沒說完,先是女人後是酒,扯淡扯的沒完,有人忍不住了,道:“別打岔,那徐郎君既然贏了崔元修,怎麼又被刺殺了?”
“誰說不是呢?徐郎君剛離開崔府,就在青溪裡岸邊遇到刺客……哎!”
“會不會……我是猜測,會不會是崔府……”
“應該不至於吧?崔元修還答應徐佑要去錢塘的玄機書院做都講呢……”
“那可說不準,人心隔肚皮!”
又是一番熱鬧,徐佑是不是被崔元修派人刺殺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喝酒的時候有談資可助興。美人美酒和名人八卦,是這些夠不上高層次卻又比低層次強那麼一點的中間階層的最愛,立刻有人追問道:“那第二件大事呢?”
“第二件可比第一件有趣多了!據說,嘿嘿,只是據說,紅妝賊的那群女郎被淫賊在畫舫裡全都給採了……”
以柳紅玉為首的紫艾軍在金陵城裡行俠義事,可沒少搞的雞飛狗跳,結果就是被搞的紈褲子弟記恨,被驚擾的普通百姓也不開心,典型的姥姥不疼舅舅不愛,裡外不是東西。所以一聽是她們的事,整個酒館炸開了鍋,人人面紅耳赤,七嘴八舌的詢問詳情,可比徐佑被刺的熱度高太多了。
那人繪聲繪色的講述了柳紅玉等被上下其手的過程,細膩的彷彿親見,絲毫不顧忌柳氏的權勢可能會給他帶來的麻煩。
其實倒不是不怕,而是在同一時間,關於紅妝軍團的各種桃色版本已經傳遍了金陵,柳氏抓了不少人,可流言是抓不盡的,所以乾脆聽之任之,禁了柳紅玉的足,來個眼不見心不亂。
不論古今,名人的緋聞從來都很有傳播價值,尤其世族門閥那高不可攀的女郎,平日裡憋著的氣,全部藉著這次事件發洩了出來。
足足折騰了一個時辰,才有人想起第三件大事,高聲問了出來。不料方才還管不住嘴巴的人無不小心翼翼的都瞅瞅細看看,最後還是忍不住低聲說道:“這個不好多說,好像覆舟山下有個宅院走了水……”
聽得人一頭霧水,道:“天乾物燥,走水還不是常事麼?”
“可你別忘了,前天夜裡下了大雨,走水?那是別人放的火!”
“說不定素有仇怨?”
“嘿嘿,仇怨不知道,但那院子裡的人,說出來嚇死你!”
“我自幼長在金陵,什麼皇親貴胄沒有見過?你倒是說出來嚇死我個看看!”
“傳聞是太子和竟陵王密會,結果被一個不明身份的人闖入撞見……撞見了怎麼辦?咖嚓!”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道:“不過闖入那人太厲害,太子身邊出動了四個小宗師,其中一個還是三品之尊,可愣是沒留住人,還全他爺爺的受了傷……”
“厲害,果真厲害!”
“竟陵王出鎮徐州,怎麼突然回金陵了?”
“這個不好說……主上多日未視朝……”
比起徐佑被刺殺和柳紅玉被採花,太子之事才是這些皇城根下長大的帝都百姓最熱衷和喜愛的話題,一時議論紛紛,其實有句話大家都沒說出來:皇帝估計是出事了,太子這時候召集支持者回京,目的不問可知。
“那個闖入的是誰,能在四個小宗師的圍剿下勝出,莫非是孫天師?”
由於佛門在金陵的強勢坐大,這些年民間對天師道的恭敬大不如前,要不然也不敢聯想到孫冠頭上。不過孫冠的顯赫威名仍在,馬上有人反駁道:“天師何等人,要見太子直接面見就是,豈會偷偷闖入宅院?再說了,要是天師出手,那四人何止受了輕傷,早就一命嗚呼……”
說來說去,眾人猜測的越來越離譜,不知誰笑了出來,道:“你們吶,都沒見識!別忘了,天師道除了孫天師,還有一個白長絕!”
“對對,聽聞白長絕已入二品,距離大宗師也只是一步之遙,對付區區四個小宗師,還不是跟你解女人腰帶一樣容易?”
“放屁,解女人腰帶哪有那麼容易,老子砸錢都不知道砸了多少下去!”
“你又說錯了!白長絕對付的可不是四個小宗師,而是七個!”
“七個?”
“不錯!白長絕離開宅子後,又遇到三個小宗師的截殺……”
“啊?”
大多數人都露出不能置信的神色,二品固然厲害,可畢竟不是大宗師,若是連七個小宗師聯手都不能制,那也太匪夷所思了。
“白長絕又勝了?”
“那倒沒有,聽說他也受了傷,現在不知所蹤,或許回鶴鳴山去了……”
正在這時,十幾人猛虎般衝進酒館,衝著三個食客撲了過去。混亂中只有一人從窗戶跳入後面的河裡逃跑,另兩人同時服毒自殺。其他人嚇得坐在位置上不敢稍動,其中有個裡正,身份略高,壯著膽子質問道:“你們是什麼人?”
領頭的正懊惱的看著地上的死人,聞言轉身,脫掉外面的黑衣,露出裡面的錦緞黃裳,猙獰的窮奇如同要吞噬一切,
“臥虎司捉拿六天餘孽,爾等若再妄議朝政,皆按同謀論處!”
一聽是臥虎司辦案,裡正渾身戰慄,再不敢說話,呆呆的望著地上的屍體,那人他認識了十幾年,每天見面都要打招呼,一起喝酒的次數更是數都數不清,可怎麼也想不到,他竟然是六天餘孽?
太可怕了!
相比城裡各處掀起的腥風血雨,徐佑在長干裡的住宅平靜多了,他悠閒的躺在床上,至少還得做出臥床不起的樣子。詹文君坐在榻側,芊芊素手拿著切好的河上梨送入徐佑口中,甘如蜜,脆若凌,解煩消渴,以此為最。
徐佑的手沒入裙中,細膩光滑,比這來自河域的上品貢梨更加的惹人憐愛。詹文君俏臉紅透,卻沒有制止,而是強忍著心中羞意為他喂梨。
“白長絕真的這麼厲害麼?”
徐佑雖然剛入五品,可他的武道之路已經和當世所有人背道而行,別人練丹田,他練的是紫府,一日之功,頂得上別人一年之苦修,真要交手,不知道能否從白長絕手裡逃生?
詹文君神色凝重,道:“白長絕曾是天師道鶴堂的統領,最受孫冠器重,也被譽為下一任天師最強有力的人選。後來不知為何突然變得暴虐無常,失手殺了兩名鶴堂的師弟。這兩人剛剛跨過五品的山門,是天師道重點栽培的好苗子,因此范長衣力主處死白長絕,還是孫冠不忍,將他逐出鶴鳴山,前往寧州道觀閉關。沒想到短短五六年,白長絕連破山門,晉陞二品,大宗師之下,幾乎不做第二人之想,若是他也來了金陵,局勢將更為複雜難測。”
“鶴堂?”
徐佑好歹也是假冒林通做過一治祭酒的人,只知道衛長安統領鹿堂,旗下高手如雲,卻不知道還有個鶴堂。
“鶴堂很是神秘,具體職責並不清楚,除了鶴鳴山的八個大祭酒,幾乎無人知曉。我也是從別的途徑得到片鱗之爪,然後拼湊出來的情報……”
天師道立教數百年,裝神弄鬼的那套熟練之極,真要有什麼秘密機構,倒也在情理之中。徐佑笑道:“白長絕殺同門而證道,明明走的邪路,孫冠護犢子護得有點不講理,怪不得范長衣悶悶不樂……”
詹文君偏著螓首,奇道:“七郎怎知范長衣悶悶不樂?”
徐佑在鶴鳴山時,看到的是門內的勾心鬥角,是師兄弟的互相提防,是死氣沈沈的遲暮,是大廈將傾的不安,范長衣能高興才怪!
“他要處死白長絕,可現在白長絕又到了金陵,明顯是孫冠放他出山。日後算起賬來,打又打不過,你說范長衣該怎麼辦?”
“范長衣十年前已經是小宗師,現在的實力深不可測,未必不是白長絕的對手。真要撕破了臉,我覺得范長衣會贏!”
“哦?”徐佑來了點興趣,道:“為什麼?”
“范長衣身為大祭酒之首,明裡暗裡掌控的資源遠非白長絕可以比擬,只要小心佈局,白長絕個人的驍勇並無大用!”
徐佑沈吟了一會,道:“若要你來佈局,你會怎麼殺死白長絕?”
詹文君呆了一呆,還未來得及回答,清明敲門進來,低聲道:“孟長春求見!”
tanakh 發表於 2019-7-17 17:42
第五卷 名都妖女

第二十七章 人之將死


孟長春如今是司隸府的實權人物,身為臥虎司從事,手下假佐數十人,徒隸無數,羅網織於天下,耳目遍佈州府,你可以看不起他,卻絕對不能無視他。
徐佑示意詹文君先到後院暫避,雖然她的行蹤未必瞞得過孟行春,可現在不是公開露面的好時機。然後真氣運轉,倒行逆施,頓時面如金紙,氣若游絲,怎麼看都受了嚴重的內傷,除非孫冠親臨,恐怕誰也看不出破綻。
“七郎,身子可好些了?”
孟行春依然熱情如當年在揚州時,兩人多年未見,可彼此私下裡的聯絡並不少。逢年過節,徐佑的禮物從來都是最貴重卻也最用心,以幽夜逸光現在的地位和名聲,本不必如此,畢竟司隸府不受士族待見,人人避之如蛇蠍,哪裡會折節下交?
徐佑咳嗽了幾聲,掙紮著要坐起,虛弱的道:“尚好,怎敢勞煩從事親自過來,該我先去拜訪才是!”
孟行春趕緊扶住,道:“七郎這就生份了……快躺下歇息,我兩日來忙著追緝六天餘孽,只聽手下人彙報說你受了傷,卻沒想到傷的這般重……不行,我稍後去見校尉,求他請溫太醫來診治……”
“從事有心!”徐佑道:“昨日溫太醫已經來瞧過了,開了幾服藥,安心將養幾月,應該能痊癒!”
“那就好,那就好!”
孟行春當然知道溫如泉來給徐佑看過病,丹陽公主開口,別說一個溫太醫,就是把太醫院的人都拉來也沒問題。他私下裡打聽問診結果,溫如泉表示很悲觀,徐佑體內的奇經八脈被刺客強橫無匹的真氣侵入,徹底爛成了一團,全靠著早年白虎勁打下的強健體魄支撐著,換了普通人,早一命嗚呼了。可問題是,徐佑義興之變時武功盡失,好不容易撿了一條命,這次再遭重創,舊疾新恙一起爆發,頂多還有五個月的命,無論如何,活不過明年清明!
孟行春剛聽到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徐佑給他的印象,向來是沈穩如山,不測如淵,怎麼也不像是短命的人。可溫如泉聖手神醫,閻王說五更死不算數,他說誰五更死,那必定活不過天明。
一半為公事,一半為私誼,孟行春百忙之中趕過來查看徐佑的狀況,其實剛進門看到第一眼,他就知道溫如泉沒有說謊。徐佑沒有敷粉的習慣,可臉色蒼白似鬼,偏偏臉頰透著不健康的緋紅,他略懂醫術,知道這是將死之人的迴光返照,能夠維持多久,全看自己的求生欲和生命力,溫如泉估算五個月,應該沒差了!
五個月……
可惜!
和徐佑的交往雖然以利益為主,可兩人彼此間惺惺相惜,合作愉快,徐佑沒有門閥子弟的傲氣,也沒有士族文人的酸腐味,很對孟行春的胃口,如果可能,他想把這種合作長久持續下去。
可惜啊!
“七郎,那夜刺殺你的人,還有印象嗎?”
徐佑勉強回憶了一會,道:“一人黑袍蒙面,善使刀;一人藏在暗處,善使箭;還有一人彈的《箜篌引》,我記得此人,或許是六天的盧泰,當年白賊之亂時,我和他在錢塘交過手……”
“盧泰?”
“劉彖這麼稱呼的,不知名字真偽。”徐佑又劇烈的咳嗽起來,清明忙過來扶著肩,拿著巾帕摀著嘴,再打開時,上面赫然殷紅成片。
這就是看電視劇多的好處了,孟行春實在不忍心再看下去,寬慰了兩句,辭別而出。到了門外,他的心腹假佐餘行識湊過來問道:“徐郎君的病?”
孟行春沈著臉沒作聲,餘行識不敢再問。走出長干裡,孟行春朝著秦淮河的水猛的吐了口吐沫,狠狠的道:“行識,讓兄弟們全都動起來,凡妄議者,全給拿到南獄問罪,刮地三尺,也要把六天的筋脈斬斷!我這就去見校尉,六天餘孽視司隸府如無物,我要讓他們在金陵城裡寸步難行!”
哄走了孟行春,詹文君又來到房中,好奇的拿著巾帕聞了聞,皺著眉頭,道:“這是真血……你怎麼弄的?”
“事先讓清明準備點人血含在嘴裡,孟行春不會武功,瞧不出問題。瞞過了他,也就是瞞過了司隸府,免得還有人惦記著我這病……”
詹文君擔心道:“溫如泉真的說你重疾無藥石可醫麼?要不要再請別的大夫來看看?”
徐佑武功恢復的事連詹文君都沒告訴,倒不是信不過她,只是金陵正值多變之秋,聰明人太多,若是演技不好被人識破,那才叫沒後悔藥吃呢。
“溫如泉雖是聖手,可對真氣運行一竅不通,清明有千般手段,可以做出傷重頻死的假象,你不必擔心,我還沒跟你生猴子呢,捨不得死!”
雖然不懂生猴子的梗,詹文君也知道不是什麼好話,呸了一口,輕柔似水的眼波里乍掠過幾分媚意。徐佑哈哈大笑,將詹文君撲到床上,附到耳邊吹了口氣,道:“重傷難治的人,哪裡有郎君這般的生龍活虎?”
詹文君咬著唇,很快就忘掉了塵世間的煩煩惱惱,眼中腦海,只有心愛的人和那討厭又禁不住要沈溺的歡愉!
今天註定不會太平靜,孟行春剛走,安玉秀就來了,這幾日她來的勤快,前前後後幫了不少忙,連溫如泉都是她出面請的,各種珍貴藥材更是不要錢的送,彷彿這樣可以給徐佑續命似的。
這次又請了三位醫道名家,輪流把脈之後,齊齊搖頭,認為溫如泉診的無誤,徐佑的病確實到了藥石無可醫的將死之時了,只是在還能維繫多久上產生了分歧,一人說頂多一個月,另兩人比較保守,粗略估計三到五個月。可不管怎樣,徐佑這條命,眼下看來真的保不住了!
安玉秀她對徐佑的感情比較複雜,說不上男女之間的情愫,可也比普通男女戀人更深入幾分。她陷落錢塘時,雖然做好了面對一切的準備,可身為女子,還是公主之尊,若被亂軍肆意羞辱,不僅身心俱創,還讓家國蒙羞。那種不安、恐懼、焦慮和蟲蟻噬骨的折磨,若非親身經歷,根本無法體會到其中艱難之萬一。
而徐佑的出現,不僅讓她絕處逢生,而且給了安玉秀心理和精神上莫大的安慰,那段時日,徐佑就是她的支柱,她的所有,她的天!就像墜落黑暗的人絕望中窺見了天際邊亮起的霞光,那一瞬間的感恩和觸碰,直接刻印在了靈魂深處,再也無法忘懷。
若是回京之後,她和徐佑保持著距離,再也聽不到他的任何消息,可能三五年後,這種感覺就會慢慢的淡薄了。可徐佑偏偏不是安分的主,先是送來了賀捷的人頭,為她報了大仇,又接連在江東掀起熱潮,元白紙、青雀茶,無不是奇思妙想,文才、詩賦、經義更是冠絕天下,無論走到哪裡,都能聽到別人的議論和讚揚。
這樣的人,安玉秀怎能忘掉?反而越是刻意,越是時不時的會想起他。自寡居之後,男女之事已不太想起,可偶爾夜晚情動難耐,腦海裡浮現的影子,依稀也是徐佑瀟灑的模樣!
她有點羞澀,卻也有點渴望!
好不容易等到徐佑來京,還沒來得及一訴別情,他就被六天暗中刺殺,命不保夕,說來也是可憐。六天禍亂東南,徐佑為國為民出了多少力?可誰又為他著想過?
“公主,公主……”
徐佑沙啞的聲音將安玉秀驚醒,她強忍著哀傷,露出柔美的笑靨,道:“怎麼了?可是餓了麼,我吩咐下人給你做點愛吃的……”
徐佑搖搖頭,神色從容,頗有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坦然,道:“公主,我自知命不久矣,心裡不知為何卻越發的清明。這些年承蒙你在金陵多加照拂,我在錢塘方能少了許多麻煩,這份恩情,我始終銘記,不敢或忘。”
“別,你別說了……”
安玉秀感覺到徐佑在交代後事,心中悲愴再也無法忍住,伏在徐佑身上痛哭起來。她也不知道是怎麼了,生在皇家,見慣了鬼蜮人心,也經歷了太多的生離死別,可從沒有像此刻這般的傷心和不捨,似乎某種對她而言極其珍貴的東西即將遠去,從此飄零浮沈,獨自一人而已。
徐佑微微笑了起來,道:“都說生死間有大恐怖,其實真到了此刻,反而沒什麼可畏懼的。死則死矣,我原本就是罪人,承蒙主上不棄,赦免了我的罪過,還允我重歸士族,原想著留殘軀以盡忠報答主上隆恩,可現在……咳,咳……”
他粗喘著氣,喉嚨裡發出刺耳的聲音,臉色由蒼白變得通紅,平日裡明淨如星的眸子滿是痛楚。安玉秀心都要碎了,坐在床頭,將徐佑緊緊摟在懷裡,撫摸著他的發絲,低聲道:“別說了,我都懂的,我都懂的,是安氏對不住你……你放心,我這就去求父皇,讓他為徐氏平反,歸還義興為徐氏郡望,再立宗祠……”
徐佑輕聲道:“別讓主上為難,天子金口玉言,豈能朝令夕改?我只求死後能葬到義興,於願足矣!”
說完躺倒床上,似乎昏睡過去,清明走了進來,恭聲道:“公主請回吧,郎君該休息了!”
安玉秀凝眸望著徐佑的容顏,好一會才起身離開,走到門口,沒有回頭,道:“照顧好他,需要什麼自去府中找我,且不可怠慢你家主人,聽到了嗎?”
離開長干裡,安玉秀茫然走在街頭,身邊叫賣的,喝罵的,歡笑的,追逐的,嬉戲的,每個人都在過著屬於他們自己的生活,可她呢,她的生活又有什麼意義?
“公主,我們回府嗎?”
“不!”安玉秀站住腳步,回首望著長干裡,決然道:“去台城,我要面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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