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寒門貴子 作者:地黃丸 (連載中)

 
tanakh 2019-4-8 20:34: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2 106458
tanakh 發表於 2019-5-23 20:25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一百二十一章 今夜月明人盡望


自戒鬼井損毀,孫冠召回白長絕,只有短短三個月時間。在這三個月內,白長絕的足跡遍佈天下,蒐集線索,梳理脈絡,不放過任何一處可疑的地方,終於在不可能中創造了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從對明武天宮一無所知,到抽絲剝繭的找到了明武天宮的活動軌跡,並且是第一個察覺到他們即將對吳縣動手的局外人。

這份過人的才幹,已經不足以用聰明來形容!

不過,白長絕的目的是找回失竊的三五斬邪雌劍,為了不打草驚蛇,讓明武天宮好不容易露出來的烏龜腦袋再次縮回去,並沒有通知任何人關於吳縣的情報。

那些士族的死活與他何干?

丹魚掙紮著坐了起來,僵硬的抬起右手,如傀儡木偶般從嘴巴裡掏出毒藥,目光裡流露驚恐莫名的神色,似乎他的大腦和手腳不再受到自己的控制,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麼的詭異和離奇。

“為……為什麼……是我?”丹魚拚命的想要逃離這種讓人痛不欲生的恐怖氛圍,額頭上汗珠和雨滴交織一起,沙啞著嗓音勉強問出這句盤桓他心頭多日的話。

四隊人馬,為什麼偏偏挑中了我?

白長絕笑了笑,或許只是丹魚感覺到他在笑,妖媚的聲音鑽入耳朵,然後在心靈深處炸響:“因為這麼多人裡,只有你,最怕死!”

六天鬼眾,從來都是悍不畏死,這是宗教洗腦後帶來的必然,可丹魚此人,雖然是明武天宮數得著的心狠手辣,平時總訓誡別人寧可死也不可被俘,真的事到臨頭,只有他自己心裡明白,死這個字,說易行難,重於千鈞!

所有的偽裝流水般落下,面對完全壓制性的絕對力量,貪生怕死之輩再也沒有與之對抗的信念和勇氣。丹魚仰天哀嚎,徹底崩潰,屈身跪伏於地,像一隻匍匐在大象腳下的螻蟻,苦苦求道:“別殺我!我說,我什麼都說!”

“蘭六象,現在何處?”

明玉山上茂林成蔭,奇花鬥艷,夏秋之交,正是最美的時節。徐佑抱著醜奴,和何濡左彣清明等人散步期間,說說笑笑,再聽醜奴那清澈童音鬧出的笑話,倒也愜意無比。正在這時,天工坊有人來報,祖騅請徐佑過去,說是有重大發現。

“哦?”徐佑笑對何濡道:“莫非做出了彈簧鋼?走,去瞧瞧!”

事實證明,徐佑想太多了。古代雖然有很多失傳的黑科技,但煉鋼爐的爐溫達不到1600度以上,就煉不出液態鋼,這是硬性條件,沒得商量,而沒有液態鋼造不出錳鋼,又怎麼造彈簧螺旋?

天工坊在明玉山北側,佔地數十畝,只起了九座豎爐,高十二尺,直徑六尺許,成圓形,爐壁用白砂石和花崗岩砌成,再搪摻含有粗砂粒的耐火泥,鼓風木扇高五尺,寬四尺,由四人才能操作的動。另外還有十七八間房舍供堆料和工匠居住生活,草創之初,不需要太大規模,這樣已經足夠應付了。

“郎君,你看,這是什麼?”祖騅難掩眉眼間的興奮,拉著徐佑的手來到房子裡,指著刀架子上的一把刀。

“嗯?”徐佑只覺眼前一亮,刀刃上的寒氣逼人而來,刀身紋路精美,流光溢彩,忍不住讚道:“垂華紛之葳蕤,流翠採之之滉瀁,宿鐵刀……你真的造出來了?”

“是,這就是郎君說的宿鐵刀!”

祖騅笑的眼睛眯成縫隙,道:“上次蒙郎君賜冶煉秘法,終得灌鋼之神技,經過這幾月的反覆驗證,已經大成!”

他取刀在手,令人抬進來一個木頭做的假人,假人身上套著層層的薄鐵甲,輕輕一揮,肉眼可見的出現一道道齊整的裂痕,最後數了數,竟破甲三十札。

徐佑心裡有底,並不十分驚訝。清明有燭龍劍在手,對世間所有兵器再不放在眼裡,何濡和左彣兩人卻齊齊驚呆了。

古代造兵器,從塊煉法到百煉法,再到炒鋼法,兵器的強度、硬度和鋒利值都成倍數的增長,比如曹操的百闢刀,斷金裂玉,削鐵如泥,可跟這宿鐵刀比,恐怕也不能洞穿三十札鐵甲。

“昔年蒲元在斜谷為諸葛亮造刀,刀成後,將竹筒裡放滿鐵珠,舉刀斷之,竹碎而珠裂,冠絕當時,人稱為神刀。我觀祖先生此刀,猶在神刀之上!”何濡從祖騅手裡接過宿鐵刀,以手輕撫,隱隱覺得鋒芒刺骨,肌膚生痛。可想而知,若由左彣這樣的小宗師揮舞起來,會造成多麼大的殺傷力……這刀端得是神物!

祖騅笑道:“蒲元雖有真才實學,可仍舊以水為原材來淬火鍛造刀器,他認為漢江水鈍弱,不可用,而蜀江水爽烈,用之最佳。其實在水之外,還有更好的原材……這是郎君告訴我的,以馬溲和豚油來淬火,既得其硬,又得其韌,兩全其美!這兩液淬火法,真是神乎其技!”

他說話時眼光看著徐佑,其中的敬仰和崇拜之意簡直都要溢於言表。起初徐佑跟他解釋灌鋼法的成因,心中還有許多疑慮和不信任,畢竟現在流行炒鋼法,從西漢至今,綿延數百年,技藝已經很成熟和可靠。徐佑雖是天縱之才,可畢竟沒有相關行業的從業背景,真的能無中生有,超越無數能工巧匠,將冶煉技術推得更上層樓?

數月的辛苦,無一所獲,手下的鐵匠怨言紛紛,可祖騅卻在這次次失敗中以敏銳的嗅覺捕捉到了某種不可言明的玄機,彷彿冥冥之中,真的在按照徐佑指引的路前進,而在終點等著他的,將是石破天驚的秘密。

果然,宿鐵刀的問世,證明了灌鋼法遠遠高於炒鋼法的技術含量,它的意義,不下於天青坊的雕版印刷術,這是一個行業的質的進步,可也是整體文明的一次飛躍。

徐佑其實對冶金術所知不多,僅大概瞭解從塊煉法開始的技術發展過程。譬如灌鋼法的發明者綦毋懷文,他選用品質優良的鐵礦石,先冶煉出優質生鐵,然後把液態生鐵澆注在熟鐵上,經幾度熔煉,使熟鐵滲入碳而成鋼。由於讓生鐵和熟鐵所謂的“宿”在一起,所以煉出來的鋼被稱為宿鐵,煉出的寶刀也因此稱為宿鐵刀。

這個過程說起來很簡單,可要浴以五牲之溺,淬於五牲之脂,各自的數量配比,火候時間的把握,這些都沒有現成的數據,又沒有控溫和測溫的儀器,全靠操作者的主觀感受和冶煉技巧,實在是複雜困難到了極致。

徐佑只是提供思路,打開了一扇門,若不是祖騅精通數術、天文、水利、冶煉和機械製造,堪稱這個時代最頂尖的全能人才,又不計辛勞、夜以繼日的進行瘋狂的實驗和無數次的記錄調整,加上明玉山不問成果,不問用途的提供大量資金支持,想要短時間內掌握雙液淬火法,造出宿鐵刀,無疑是痴人說夢。

左彣同樣拜服,道:“郎君真是生而知之!”

“灌鋼法倒也不是我想出來,之前看過*家典籍,裡面就記載了灌鋼法的雛形,所謂“鋼乃雜煉生鍒者”。生,既是生鐵,鍒,既是熟鐵,雜煉也就是祖先生說的‘宿’。自古除聖人外,何來生而知之者?”

徐佑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他關注的,是成本,問道:“像這樣的宿鐵刀,所費幾何?用時多久?”

祖騅想了想,道:“起始會十分昂貴,可等到技法純熟,匠人也練出手來,再大量鍛造,可以將費用降到三千文左右,一月可得刀千餘柄。”

百煉鋼造兵器的問題在於成本過高,曹操的百闢刀耗時三年,孫權的劍只一柄就要可供七人兩年九個月的吃用,這樣的神兵利器,不能大規模量產,只能作為貴族的玩物。一直等到綦毋懷文以天縱之才發明灌鋼法,並以此煉出宿鐵刀,這才在質量和成本之間找到了完美的平衡,讓古代軍工行業取得了突破性的進展。

“好!”何濡大喜,比剛才看到宿鐵刀時更加的激動,道:“不過此事暫且列為絕密,祖先生心知即可,萬萬不能洩露出去!”

祖騅還沈浸在創造歷史的興奮裡,沒有注意到何濡話裡暗含的深意,點頭道:“我明白,何郎君放心!”

既然徐佑身為灌鋼法的發明者,又是郞主的身份,自然這開天闢地的第一把宿鐵刀由他佩戴。徐佑也不推辭,他確實喜歡這把刀,交給清明拿著,和祖騅去參觀煉鋼爐。

“天地有形位,陰陽有柔剛,冶煉時也只有陰陽柔剛相結合,才能造出最好的鋼來。所以我在背陰之處造這三座陰爐,專門冶煉鍒鐵。又在向陽之處造三座陽爐,專門冶煉生鐵。再在陰陽和合的交界處造三座歸一爐,將熔態的生鐵灌注到未經鍛打的鍒鐵裡,幾經變幻,方得灌鋼!”

祖騅先是自豪,繼而赫然道:“只是開始時掌控不好溫熱,廢了好幾座爐子,白費了許多錢財……”

徐佑大手一揮,道:“錢能解決的問題,都是不事。這方面你不用多慮,需要多少錢,就找計青禾去拿,回頭找其翼簽押即可。”

笑話,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要是不花錢不花時間就能搞出驚天動地的發明,天底下哪有那麼多的美事?

接下來徐佑又詳細問了爐溫的極限,和陰爐陽爐歸一爐的不同建造結構,以及送風能力和除渣能力等等,直到天色將暗,這才和祖騅回到房舍。他提筆在紙上寫寫畫畫,眾人都站在旁邊,大眼瞪小眼不明所以。

過了足足一個時辰,徐佑抬起頭,揉了揉太陽穴,疲憊的道:“觀方才的爐火,色澤純青,爐內的溫熱應該在千二百度左右。”

爐火純青這個成語的本意,就是指爐火成純青色,溫度已經到達了頂峰,也就是後世說的1200度。

度這個量詞,也就學過天經玉算的祖騅大概明瞭,他對爐溫的認知遠在徐佑之上,慚愧的道:“不錯,我用盡所有方法,也只能成青色而已……”

“可這個還不行,爐火不到藍色,造不出我想要的那種鋼。祖先生,你要再造一座爐,高度在兩丈之上,儘可能的高,但也注意堅固。將內壁的直徑縮小到四尺以下,天經玉算裡提到過……還有,將鼓風木扇改的更大,用人力驅動的話,送風不足,這裡要用筒車。筒車需要水力,具體怎麼造,我過幾天給你圖紙,但也沒什麼稀奇,就是把東漢時的翻車改良一二,藉助從高處流下的水力代替人力,讓鼓風木扇轉動的更快……再有,得額外造一間蓄熱室,通過空氣預熱來增加爐溫……”

徐佑這才發現在農耕時代想要搞點工業時代的東西太過艱難,也太過繁瑣,他只不過想要給四輪馬車加一個避震裝置,可就是這種彈簧鋼,所需要的前置條件太多太多,並且很可能在付出了諸多努力之後,還是造不出來。

但是技術的進步,就是失敗堆積成山後才能讓後來人攀越而上,這並不是死毫無意義,而且在這個過程裡,還會有很多附加價值的意外之喜,比如宿鐵刀,比如即將問世的水車,這些發明都會給世人帶來極大的衝擊。

這是好事!

以目前的技術條件,想要提高爐溫,只能先從爐子的結構改起,縮小橫截面的大小,可以有效蓄熱,到了宋朝,人們就發現了這一點,冶煉的爐子再沒有超過四尺的內壁。而改進鼓風技術,可以在相同的時間內送進去更多的空氣,水力比起人力有巨大優勢。當初給天工坊選址的時候就考慮這個,所以毗鄰翠羽湖,很簡單就能開闢條水路過來,利用地勢的高低差,造出筒車送風。

至於蓄熱室,徐佑還真不知道具體構造,只是知道有這麼個東西。不過有祖騅在,只有提出想法,還沒有他造不出來的,可以邊干邊造邊改,反正這不是急於一時的事,真的發明出來了,可是利在千秋。

好不容易搞定這些,徐佑領著眾人走出天工坊,明月高懸,秋風送爽,徐佑突發詩興,吟道:“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

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

金陵,千里之外,可也有人在望著天上明月,思唸著心裡的良人?
tanakh 發表於 2019-5-23 20:26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中秋夜


金陵,張府!

後花園裡的水池邊上,張玄機正在逗弄著兩頭鵝,清芷從外面尋了過來,手裡拿著一個拜帖,走到近前,低聲道:“郭府的詹文君要見女郎……”

都在金陵這個名媛圈子裡,張玄機的名聲屬於破敗不堪的那種,人人提起都會捂嘴掩面輕笑兩聲。一來,陰陽魚臉看起來委實可怖,尤其生為女子,這樣的容貌既嫁不出去,也有礙觀瞻,倒也不怪別人輕視;二來,張玄機和顧允的口頭婚約也不是什麼隱秘之事,被退婚後,顧允娶了陸未央,容貌清麗,兩相對比,更顯得張玄機可悲可嘆。有此兩點,縱然從吳縣來到了金陵,張玄機還是沒有逃離貌醜的宿命,成為大家議論和八卦的對象,不過對她而言,這些都是雲淡風輕的身外事,根本不值一提,別人願意,那是別人的事,無足輕重。

詹文君則不同,她雖然是個寡婦,可未過門而喪夫,守節多年不嫁,誰也挑不出一丁點的錯。容貌在當時的人看來並不算絕美,那就等於說對圈子裡的其他女郎沒有太大威脅,加上腿長身高,顯得英氣勃勃,又長袖善舞,精明能幹,把郭府裡裡外外打點的井井有條,稱得上有口皆碑,名聲上佳。

不過,詹文君和張玄機向來無交集,這次突然登門,不知所為何來。清芷猶豫了片刻,道:“當初徐郎君剛到錢塘時,好像和詹文君有過一段往來……”

張玄機起身,隨意的拍了拍手上的水漬,雙眸清澈如驚鴻掠影,輕笑道:“愣著做什麼?有請!”

明玉山諸多雜事,徐佑雖甚少插手,可也不能真得當甩手掌櫃。拉到吳縣的青雀舌,原本是想藉助顧允的婚禮打開名氣,讓交好的士子們吹捧吹捧,立刻就能大賣脫銷。只是計畫趕不上變化,喜慶的婚禮成了鮮血染紅的地獄,徐佑再沒心沒肺,也不能站在別人的屍體上叫賣自家的茶葉,所以得再找合適的契機。

契機很快到了,八月初,陰氣漸漸加重,這個時代還沒有中秋節,也沒有賞月賦詩的習慣,人們不過八月十五,過得是八月十四。早晨起床,徐佑抱著醜奴,將硃砂化在水中,然後用食指沾上少許,點在額頭,稱為天炙。

這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節日,只是討個口彩吉利。醜奴有點嫌棄頭上的硃砂,苦著臉道:“小郎,這是什麼啊?涼涼的,黏黏的,不好!不好!”

“哈,最近漢話進步很大嘛,等會給你個小玩意,算是獎賞!”徐佑刮了下她的鼻子,醜奴把小腦袋鑽到他的懷裡,撒嬌道:“小郎……你又取笑我!”

徐佑笑道:“好,說正經的,這硃砂可是好東西,清心火,安心神,卻邪避凶,最是厲害不過。寧長意你知道吧,揚州治的祭酒,神通廣大,前不久有個道民叫劉大,睡夢中床上竄來一隻老鼠,抱著劉大的中指就啃,劉大驚醒後趕跑了老鼠,覺得這是大凶之兆,於是上鶴鳴山求到寧長意門下。寧長意法眼通神,說這老鼠修煉成精,只等咬死你後強佔了你的軀體好成人形,說完用硃砂在劉大的右手尺脈處畫了個符咒……”

醜奴聽得入神,又有些怕,從懷裡露出兩隻小眼睛,好奇又驚懼的問道:“然後呢?”

“回家之後,等入了夜,劉大熟睡正酣。那隻老鼠又悉悉索索的爬了過來,剛要下嘴去啃,卻被硃砂懾了靈識,掙紮了半宿,終於一命嗚呼。”

“啊?”醜奴從徐佑懷裡跳到地上,雙手摀著額頭,眼眸上翻,小心翼翼的盯著,道:“這等寶物,我要好好的護著……”

“噗嗤!”

推門進來的冬至剛好聽到這些,忍不住笑到:“小郎,哪有你這樣背後編排人家的?如果被寧長意知道,還不定怎麼跳腳呢?”

徐佑表現的很有男子漢氣概,哼了一聲,道:“這是誇她呢,我當面也不是不敢說!顧氏送來的東西都清點好了?”

“嗯,顧氏這次好大方,以捐建玄機書院的名義給小郎送來這麼多財物,粗算下來,約有千萬錢……”

這是為了答謝徐佑在北顧裡的救命之恩,又唯恐他雅量高致,婉拒不收,所以假託捐建書院的名義。

徐佑笑道:“顧氏還是不太瞭解我,送錢送物這種事,我來者不拒。去,把禮單上的玉珮取來。”

此次顧氏的謝禮裡面有三枚價值不菲的玉珮,無論南北,還是楚魏,金銀雖奇缺,可畢竟還有價錢,只要願意,多少可以兌換得到。但是玉器不同,玉屬於有價無市的瀕危品種,除非世家大族,等閒人想要搞到上好的美玉,幾乎是天方夜譚。

這是三枚上珩玉,徐佑就中取了一枚,成勾雲狀,兩面分別刻著玄龜和海浪,刻槽內鑲著金子,入手溫潤,通透且有光澤,掛在醜奴脖子上,笑道:“送你的!”

紇奚醜奴從記事起就跟著於菟四海流離,哪裡見過這樣的東西,頓時愛不釋手,翻來覆去的瞅著,顯然愛煞了它。

冬至捅了捅醜奴的腰,低聲道:“傻丫頭,還不快謝小郎賞?玉珮可不是人人都能得的……”

醜奴笑嘻嘻的搖頭,道:“我才不謝呢,謝了就是外人……小郎說過,一家人不必多禮!”

徐佑笑道:“說的對!”

冬至翻了個白眼,道:“鬼精鬼精的!”

徐佑又取一枚,刻著鳳鳥和流雲,遞給冬至,道:“這是你的!”

“我的?”

冬至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一會才反應過來,急忙跪地俯身,惶恐道:“小郎,醜奴年歲小,天真爛漫,賞她倒是無妨。我這幾年寸功未立,北顧裡更是未能事先探明敵人的動向,害得小郎身陷險境,不責罰已是小郎開恩,哪裡還敢生受這樣的寶物?”

“這算哪門子的珍寶!”徐佑哈哈大笑,道:“俗話說黃金有價玉無價,既然無價,那也意味著一文不值,不過是看著養眼罷了。正好配你們這些女郎們,拿去吧,沒事戴著玩,別太在意。對了,還有一枚給斯年,免得那丫頭嚼舌說我偏心!”

玉這東西,說值錢也值錢,說不值錢,也真的是一文不值。尤其在這個時代,大部分玉都進了達官貴人們的肚子,不知最後是變成了結石,還是變成了五穀輪迴之物,與之相比,能被三個大大小小、各具特色的美貌女郎貼身收藏,稱得上物盡其用!

冬至眼眶泛淚,接過玉珮,掛在脖子上,珍而重之的從領口放入衣服裡,冰涼的玉珮碰觸到肌膚,彷彿還帶著徐佑手指的餘溫。

冬至的俏臉,突然一紅!

徐佑並沒有發現冬至的異樣,和醜奴笑鬧了會,頭也不抬的問道:“客人們都到哪了嗎?”

八月十五,西湖八子的成員陸續抵達明玉山,當天晚上,徐佑在明玉山顛的涼亭中設宴款待,席間談起前塵往事,不勝唏噓。

“不疑!不疑!君安否?君安否?”周雍和張墨的關係最為親密,時隔多年,提到他仍舊兩眼紅透,心中痛苦不堪,借酒意高舉杯子,對月而呼。

張墨的屍身始終沒有找到,有人說錢塘城破當日死在了海裡,也有人說他隱姓埋名逃跑了,但不管怎樣,這位曾經名聲響徹江東的五色龍鸞已經徹底消失在所有人的世界裡,偶爾還會被人拉出來吐兩口痰,再踩踏幾下,除此之外,或許也只有西湖八子社的朋友們還在記掛著他。

巫時行嘆了口氣,道:“不疑失節,已非我同道,願他安息九泉,來世再莫要這般糊塗了……”

“你說什麼?”周雍怒道:“不疑兄為救母而投敵,對國雖不忠,可奉親卻至孝。別人疑他辱他,尚可原宥,可你我是什麼人?莫非忘了當初在西湖畔的誓言了嗎?”

巫時行苦笑道:“是我失言,元和莫怪!”

王戎等也趕緊圓場,徐佑拍了拍周雍的肩頭,道:“不疑非短壽之人,我們好好做事,將四聲切韻發揚光大,日後或有再見之日,也算不負所托!”

“是!”周雍淚流滿面,道:“不疑心心所念,為七言詩和四聲切韻奔走疾呼,他人不在,此事就由我們來完成!”

眾人久未見面,雖然成社時約定每三月一聚,可緊接著就是白賊之亂,延續一年多,他們分隔四方,如何聚得來?隨後張墨先投敵後失蹤,好不容易等白賊平定,徐佑又閉關半年,這約定像是作廢了一般。不過,聚會的次數屈指可數,但多有書信往來,彼此間的情誼倒沒有生份。

所以一旦徐佑發出召集令,另六人皆準時抵達錢塘,無一延誤,無一推諉。酒過三巡,徐佑笑道:“諸君以為,世間何物最得風流?”

王戎好酒,道:“天垂酒星之耀,地列酒泉之郡,人著旨酒之德。堯不千鍾,無以建太平;孔非百觚,無以堪上聖。要說風流,自然是這杯中物獨一無二!”

他是儒生,又兼濟天下之志,所以言語裡不離堯舜,也少不了孔孟。

杜盛微閉雙目,搖頭道:“我以為世間風流,皆在美人!顏如玉,腰似柳,青羅帳,對尊酒,何等愜意!”他少年心性,人又多情,正是慕艾女色的時候。

眾人大笑,鮑虎為人憨厚,卻也喜歡拿杜盛打趣,道:“你啊,也該收收心,娶個悍妻來管教管教了!”

杜盛急道:“再提這個我翻臉了啊……”

這下倒好,笑聲更大了,巫時行瘋狂捶腿,樂得幾乎趴在了食案上。

徐佑奇道:“怎麼了?”

沈孟解釋道:“君陵正被家裡逼婚,說他已過弱冠之年,當多納妻妾,為家族開枝散葉!”

徐佑頓時笑不可遏,年齡大的被逼婚,古今如一,道:“可有心儀的女郎?”

沈孟嘆道:“如果是良家女子,倒也無妨,以君陵的人品樣貌,大抵都能如願。偏偏他留戀青樓之地,尤其對李仙姬痴迷不已,總是說非卿不娶。卻也不想想,李仙姬那樣的人,豈是我等可以妄想的嗎?”

杜盛支吾道:“我哪有說非她不娶……只不過仰慕仙姬的歌藝,可不是貪戀她的美貌……”

說起李仙姬,本來王復和冬至都分別派人盯著,想從她身上放長線釣大魚,可惜那夜北顧裡被圍,城內鏖戰不休,監視的人分了心神,李仙姬也隨之不知所蹤。此女這段時日裝病不出,原來是早有脫身之計,她出手狠毒,防不勝防,日後有機緣,還得斬草除根為上。

徐佑勸道:“李仙姬艷名冠絕揚州,君陵喜愛,也是情理之中。可吳縣被襲當晚,李仙姬不見了蹤跡,怕是落入慕名而來的六天賊寇手裡……”言外之意,李仙姬就算不死,也成了別人的玩物,該徹底斷了念頭。

杜盛黯然道:“佳人薄命,徒呼奈何!來來來,恭叔說的不錯,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卒爵飲之,世間風流物,果然是這杯中美酒!”

接著周雍以聲韻為風流,巫時行以蓮花為風流,其餘個人也各有所指,最後徐佑搖頭道:“酒入愁腸,美人白頭,詩有優劣,花有開謝,你們說的這些都只得天地間片刻風流罷了。且抬頭,”他指著夜空高懸的明月,道:“若說亙古永存的風流,唯有這輪明月!我提議,今夜以月為題,各盡詩才,諸君覺得如何?”

杜盛仰著頭,醉眼朦朧,月光溫柔的灑在他的臉上,像極了李仙姬偶爾投射過來的眼神,心底的漣漪蕩起憂傷的波浪,低聲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微之說的是,世間濁物,何來跟這明月相提並論……我斗膽先來!”

他搖晃著站了起來,解開錦袍,披頭散髮,繞亭柱而行,口中吟道:

“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緯。

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

客行雖雲樂,不如早旋歸。

出戶獨徬徨,愁思當告誰!

引領還入房,淚下沾裳衣。”

萬種柔情,所托非人,杜盛小小年紀,卻已為情所困,世間多情人,其實最是可憐!
tanakh 發表於 2019-5-23 20:26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一百二十三章 寄與愛茶人


月圓如玉盤,銀輝灑落山頭,彷彿美人穿著白衣款款走來,眾人或臥或躺或立,或哭或笑或愁,眼前景,心底意,腹中才,經秀口一吐,斐然成章,為這美不勝收的月色憑添了幾分胭脂紅透的絢麗色彩。

接連成詩七首,眾人席間品評,以徐詩為第一。徐佑意不在此,略作謙遜,命人端了精美的食盒上來,笑道:“所謂美景、美食、美人,缺一不可。今夜小弟招待不周,忘了請錢塘名妓來唱曲作陪,不過美食卻還是有的,大家嘗嘗看,這是我府內丫頭做的糕點,味道還不錯!”

杜盛猴急的揭開蓋子,輕咦一聲,道:“哈,還刻有福字,這是什麼餅?模樣倒是怪,我來嘗嘗!”

入口既化,甜而不膩,竟是難得的美味。杜盛出身較其他人好些,吃用自是不缺,又是西湖社裡有名的吃貨,但也對這奇怪的福餅讚不絕口。其他人哄笑著各自搶了一塊,別的不說,酒後吃甜點,口舌爽利,精神都為之一振。

巫時行家境最為貧寒,等閒吃飽飯即可,甚少嘗鮮,好奇問道:“這是什麼做的?”

“酥油、飴糖、芝麻、豆沙、杏仁和蛋黃等,或許還有其他,攪和均勻後再上籠屜蒸煮,反正工序繁瑣而精細,我是搞不清楚的。”徐佑微笑道:“不過此餅似中秋之月,正是‘小餅如嚼月,中有酥與飴’,因此我稱其為月餅。”

“月餅?好名字!”鮑虎吃完月餅,將手心散落的餅末也舔舐乾淨,滿足的嘆道:“有餅無茶,總是憾事……”

徐佑指著他,打趣道:“越石兄哪裡是來聚會,分明是來劫財的。”

鮑虎有些不好意思,道:“我隨口一提,微之別在意!”

王戎大笑,道:“越石去我那裡可是清茶淡飯,甘之如飴,怪只怪微之財大氣粗,我們不劫你的財,豈不是對不住你?”

徐佑甘拜下風,無奈道:“遇到你們,算我倒霉。這哪是西湖詩社,分明是西湖賊窩啊!”

眾人笑不可遏,正在小口斯文的吃月餅的沈孟差點嗆到,周雍趕緊給他撫背緩氣,抱怨道:“微之收斂些,別笑出人命,咱們西湖八子可就真的名滿天下了……”

週雍很有點冷幽默,時至今日,各人的性格也初步有了顯現,王戎桀驁自矜,沈孟淡泊從容

,鮑虎惇厚實在,巫時行圓滑敏感,杜盛熱忱任俠,周雍穩健重義,各有特色,也各有優缺點。

“春茶已盡,冬茶奇缺,你這不是難為微之嗎?”巫時行笑著抱打不平。

沈孟湊趣道:“微之若是神仙,或許這時節會給你變出茶來。可惜啊,微之是詩中謫仙,不在天上宮闕了,如何在這四六不靠的日子裡給我們弄來茶湯?是不是?”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提到謫仙的名號,徐佑盜詩是逼不得已,卻從不會為此覺得沾沾自喜,更不敢把李太白的名號據為己有,正色道:“允明切莫說笑,幽夜逸光已是天下抬愛,尚可勉強收下,大中正讚譽的九斗才其實就過了些,何況謫仙?諸位若答應我,從此不提謫仙二字,我勉為其難,就變些好茶來助興,如何?”

杜盛抓住徐佑手臂,嬉笑道:“莫非還真的有仙法不成?好好好,我替大家應了,謫仙也是有罪而謫,配不得微之。快快,讓我瞧瞧,到底什麼好茶?”

沈孟這才驚覺,謫仙名號雖好聽,可往深處想,也是被貶謫天界的罪臣,跟徐佑的遭遇何其相像,怪不得他這般牴觸,可這時又沒辦法道歉,那樣就顯得太刻意,也太愚蠢了。

杜盛看似年少,可心思細膩,於人情世故的見解遠勝於己,這是世家大族培養子弟的底氣所在,終日所見所思所想,遠非普通人所能比擬,平時不顯山不露水,一旦遇到正事,細節處的敏感就會讓人大吃一驚。

沈孟大有深意的看了杜盛一眼,臉上掛著笑,卻怎麼也不肯再妄言了。

徐佑受不了杜盛的糾纏,拍了拍手,吩咐婢女上茶,並用天工坊燒製的後世才有的茶具,親自表演了這個時代絕無僅有的茶藝。

別說鮑虎巫時行,就是見多識廣的杜盛和王戎也驚呆了,周雍訝然道:“微之,這是什麼茶?看似堅硬如磚瓦,卻可輕輕切成碎末,還有這撲鼻清香,如蘭如桂,我別說飲過,就是翻遍史書,連見都沒有見過。”

王戎也道:“茶奇,可這茶具更奇,平常人用碗,士族用杯,達官貴人們用金銀瓷器琉璃盞,可這些……”他一時詞窮,求助的望向巫時行,巫時行接過話道:“這些名目繁多的茗器,卻又各司其職,缺一不可,微之操弄的時候如行雲流水,讓人沈浸期間,自有股難得的舒爽愜意。不知是何地的習俗?魏人的?不像!西域的?也不像!抑或是天竺大食那邊傳過來的嗎?”

徐佑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直接仿照陸羽《茶經》燒製了二十四器,不說用途,單單擺出來那架勢,就足夠把人唬的一愣一愣。

“退之全數錯了!這不是任何一地的習俗,而是其翼郎君從佛法裡悟出來的茶藝,具體什麼情況我不太瞭解。不過,”徐佑端起杯子,邀請眾人齊齊品嚐,道:“這茶取名為青雀舌,若論滋味,真的是天下無雙!”

青雀舌初次亮相,就贏得了所有人的喝彩。嘗慣了蔬菜湯似的苦逼生茶,喝這樣程序繁瑣又高大上的炒茶的感覺就像鄉下村夫進了皇宮內府,從唇舌到肺腑,從眼耳鼻舌身意到色聲香味觸法,無不愉悅至死,無不飄飄欲仙。

這不僅是茶道的進步,而是生活方式和裝逼層次的質的昇華,文人好酒,貴族好茶,酒只是文章和自然的媒介,可茶卻是階級和世俗的標識,可以不喝酒,但不能不飲茶。

青雀舌的出現,必定會讓階級的分化更加明顯,因為一個顯而易見的道理:這茶,窮人必然喝不起!

酒到了酣處,茶到了濃時,杜盛喊道:“允明兄,聞君能作鴝鵒舞,我等早想一睹風采,不知可否?”

若是其他朝代,席間讓男子跳舞,那都是無可化解的死仇,可在楚國,風氣開一時之先,這樣的事只是小兒科,算不得踰矩。

沈孟正為適才的失言而懊惱,聽杜盛開口,猜到他是故意給自己搭台補救,心中感激,更無不允之理,笑道:“有何不可?”說完穿好衣袍,戴上平巾幘,立於明月之中,在那山巔絕處,悠悠舞了起來。

徐佑讚道:“正色洋洋,若欲飛翔。避席俯傴,摳衣頡頏。宛修襟而乍疑雌伏,赴繁節而忽若鷹揚!”然後帶著眾人齊齊擊節而作樂,山澗清幽,歌舞迴旋,人生至此,夫復何求!

“微之,此茶,府內存餘的還多麼?”

不知過了多久,以王戎之桀驁,也顧不得舔著臉找徐佑開口,可想而知,青雀舌帶來的震撼有多大。

徐佑笑道:“尚有些!”

王戎搓了搓手,苦笑道:“我厚顏要幾塊吧,帶回去給阿父嘗嘗。他一日無茶則不歡喜,若知道我有倖品了青雀舌而不帶些回去給他,怕是要大發雷霆!我也知道,此茶價值千金,多了估計囊中羞澀,就取五磚好了!”

徐佑佯怒道:“恭叔可是瞧不起我?你我盟約結社,已是兄弟之親,區區茶磚,談錢財豈不是為人恥笑?在座諸位,我全部奉送十磚,日後再飲,逕自來取就是。別的不敢說,青雀舌,絕對管夠!”

王戎大喜,起身作揖致歉,其他人更是笑逐顏開,然後趁興賦詩,一夜無眠,七人竟成詩三十二首,還有月賦五篇,皆為中上之作。

張墨當初選定這幾人,既是志同道合,也是惺惺相惜,詩才大都遠勝同輩。天亮後,徐佑命人將詩賦集結成書,書目為“西湖詩社中秋雅集”,交給天青坊加印千冊,先由安排好的說書人大肆宣揚,以中秋為題,思親、思友、思別離,提倡在中秋夜盼望閤家團圓的美好願景,再就是先花後月,飲酒論詩,月餅佐以香茗,可謂雅緻之極。

徐佑名氣極大,王戎等人也小有薄名,書冊一出,立刻風行,不僅裡面的詩作流傳,那中秋節,那圓月餅,那青雀舌,那鴝鵒舞,也隨之風行開來。

消息傳到吳縣,顧氏這才想起徐佑好像曾送來了百磚青雀舌,只是這段時日忙於善後事宜,茶磚被放在了庫房少有人問津。於是取出來品嚐,果不其然,美妙遠勝之前喝過的所有茶,尤其張紫華這個頭號徐吹,只飲了一杯,揮毫寫下了四個大字:人間至味,命人送到了明玉山。

徐佑何等精明,聞絃歌而知雅意,立刻投桃送李,給張紫華送去了一百磚青雀舌,表示沒有厚此薄彼,並隨茶回詩一首:

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塵。無由持一碗,寄與愛茶人。

至此,青雀舌的營銷基本完成,沒有借顧氏的勢,也在揚州掀起了熱議。這是小事,卻以小見大,足以證明徐佑自身已經是各方都不能忽視的力量了。
tanakh 發表於 2019-5-23 20:28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一百二十四章 閉關問生死


青雀舌的熱賣在預料之中,由於徐佑制定了嚴格的保密措施,從茶園到茶農到銷售,幾乎全部是自家的佃戶,這些人的生死操在徐佑手中,一般不會冒著生命危險去背叛郞主。更何況冬至加大了監視力度,蒼處也安排了森嚴的守衛,無論是誰,想偷得蒸青法的工藝,都比登天還難。

蒸青法跟造紙術不同,造紙術利在千秋,徐佑依靠它掘得第一桶金之後,果斷的將改進後的造紙術公開,這是由穿越人士的歷史價值觀來決定的無私壯舉。可蒸青法不同,蒸青法只是制茶工藝的巨大進步,與家國和文明的關係不大,所以沒必要進行大面積的推廣,而壟斷,在任何時代都是最賺錢的途徑,沒有之一!

徐佑從來不是聖人!

青雀舌的定價遠超由禾紙,一磚在兩萬錢左右,優先供給揚州和金陵,日後可以再通過之前買賣由禾紙時鋪就好的銷售網絡賣到其餘各州。駱白衡聞著味就尋上了明玉山,見到徐佑卻不談生意只談情誼,言語中甚至提到要把自己的親生女兒送給徐佑做妾室。

徐佑理解這年頭聯姻的重要性,可也不想隨隨便便就娶個女子回家,尤其他還沒有娶正妻,駱白衡的女兒想必也不是什麼好相與的角色,嫁過來說是妾室,可當得卻是主母的家,彼此糾纏不清,沒有這個必要。

任憑駱白衡把自家女兒誇的容色絕美,性情賢淑,可徐佑咬死了不鬆口,只是答應等明年春茶上市,青雀舌的產量保持穩定之後,分包給他十個州的銷售配給,駱白衡沒和徐佑結成親家,略有遺憾,可見基本目的達到,也沒多說什麼,高高興興的下山去了。

“駱白衡還有點自知,沒提把女兒嫁給七郎為妻!”何濡笑著調侃道:“所以我說,你還是得儘早成親,不然就像懸在鬧市的無主肥肉,誰不想來咬上一口?”

徐佑的腦海浮現張玄機的音容,可惜伊人遠在金陵,緣鏘一面,無奈的道:“隨緣吧!我若不同意,總不能綁著我去做新婿!”

旁邊侍立的蒼處咧著大嘴笑了起來,道:“那可不好說,我們徐家人就愛搶親,看中誰家的女郎,直接扛肩頭就走,看中誰家的男兒,也打暈了抬走就是,可沒漢人這麼多的彎彎道道……”

搶親也叫掠奪婚,來源很古老,《易經?歸妹》有這樣的詩句:“乘馬斑如,泣血漣如。匪寇,婚媾。”對搶親一事進行了詳盡的描繪。究其原因,是因為以前結婚總在晚上,便於偷襲和劫掠,而光棍總是比有媳婦的多,所以搶親成風,慢慢的發展成習俗。再後來大家覺得這習俗太野蠻,不僅血腥,還不科學,自然而然消失不見,到了現在,也就五溪蠻族還實行掠奪婚。蠻人原本就以力為尊,搶得過別人,說明足夠的強大,嫁過去有保障,被搶的女郎其實都是很願意的,倒也算不得太殘忍。

徐佑乜了蒼處一眼,道:“你被搶過沒有?”

蒼處被噎的不輕,沒讓搶過吧,顯得自個沒雄性魅力,被搶過吧,又顯得太柔弱,像個娘們!反正怎麼說都不是,他撇撇嘴,道:“郎君最愛欺負人……”

徐佑何濡同時一愣,蒼處這樣的粗鄙壯漢突然賣萌,反差之大,讓人不由得放聲大笑。

茶葉的生意穩定下來,徐佑終於有時間和陸定安見個面。陸定安這兩個多月吃住在靈秀山,就跟打仗差不多,從徵調役夫到物材選擇,再到施工建造,全由他統籌安排,居中指揮,廢寢忘食,竟真的和時間賽跑,在規定的期限內將玄機書院的輪廓給搭了起來。

自山腳往上,層層疊疊,沿著縱軸線串聯成局,流水潺潺,松柏蔽日,既端莊凝重,又平和寂靜,充滿了井然有序的理性之美,又不失天人合一的傳統風格。

登山而上,周以繚垣,環以園牆,遊廊曲折,相映成輝,雖只有雛形,尚未進行清掃和塗漆妝點,但已經可以預見將來的蔚為壯觀。

陸定安消瘦了不少,陪著徐佑身側,歉然道:“兩個月實在太急促,也只能做到現在這個地步,後續的還有許多細微處得進一步修繕。若想全部竣工,以供使用,至少需要半年……”

徐佑負手前行,看著四周,沒有說話。

陸定安的腳步頓了頓,從後側打量下徐佑的神色,又快步趕上,笑道:“微之,過去的事不要提了,誰對誰錯,大家心裡都有數。你既然當時沒有追究,想來也不是真的要和陸氏交惡。兩個月,我盡力了,錢流水般用出去,又幾乎徵用了五個郡的役夫,上至朝廷,下至鄉野,已對此多有非議,真的要不計代價趕工,難免會被人攻訐勞民傷財,恐不是微之興此書院的目的!”

徐佑微微笑道:“當初陸公可不是這樣答應我的……”

陸定安把牙一咬,道:“微之,陸氏言出必踐,絕無反悔的道理。只是我力所不及,如蚍蜉戴盆,不能上山,這才誤了事。這樣吧,不管花費多少錢,再給我五個月,明年開春之前,我定把玄機書院造的盡善盡美,冠絕江東!”

兩個月完全建成書院,本就是故意刁難陸氏,眼前這個進度,徐佑其實已經十分滿意,他也不好過於逼迫陸定安,笑道:“陸郎君言辭切切,我豈能咄咄逼人?好吧,再給你五個月,明年三月桃花盛開之時,我要這玄機書院開山門迎納天下良才!”

陸定安點點頭,道:“如君所願!”

正在這時,冬至上山稟告王復到了錢塘,徐佑和陸定安辭別,下山去見王復。陸定安望著徐佑的背影,心裡想的卻是王復以臥虎司假佐的身份,和徐佑來往如此親密,莫非朝中那位主上,又在謀劃什麼嗎?

陸定安搖了搖頭,把腦海裡的念頭驅逐出去,這不是他該操心的事。玄機書院,哎,玄機書院,徐佑真是給了他好大一個難題!

在城裡見到王復,他滿面塵埃,雙目佈滿血絲,聲音也因為疲憊變得沙啞,渾無半點往日的意氣風發。徐佑驚道:“假佐,發生何事了?”

王復又是懊惱,又是憤恨,道:“北顧裡死了太多士族,主上聞訊後大怒,校尉派人前來申斥,要我儘快抓到元兇主謀,以安民心。”

“民心易安,聖怒難平……”

“正是這句話!”王復哀嘆道:“明武天宮隱匿極深,揚州臥虎司僅有數百徒隸,對付年歸海的羅殺天宮尚且力有不逮,又怎麼兼顧這許多?再說了,彭澤湖將計就計,將羅殺天宮宵小盡誅,要不是北顧裡生變,急著趕回吳縣救援,年歸海的人頭也早封匣送往金陵。郎君你評評理,我沒有功勞,也總有苦勞吧?可事到臨頭,沒人聽你解釋,一不給錢,二不給人,上下牙齒一碰,就要幾日幾日內拿人歸案……我要有這本事,還用苦熬多年才當了個區區假佐?”

王複向來是極能忍的人,今日卻不管不顧的跟徐佑大吐苦水,可想而知心理壓力到了何等難以承受的地步。

徐佑勸慰道:“蕭校尉也有他的難處,你別太往心裡去。何況只是申斥,又沒有撤你的職位,也沒有調你回京,還是將事情交給你來辦,這說明信任不衰。只要校尉還信任你,些許委屈,算不得什麼。”

王復當局者迷,聽了徐佑的話,鬱結的心情略為好轉,這才道明瞭來意。原來這段時日根據被俘的六將軍的口供,臥虎司和天師道通力合作,終於確定了蘭六象的位置,就在臨海郡和永嘉郡之間的天鼻山,今日此來,是為了請徐佑前往領兵!

“州府兵不能動,一旦走漏風聲,蘭六象必定逃之夭夭,也會在百姓中引起不必要的驚慌,所以此次圍剿,由臥虎司出動三百徒隸,揚州治寧祭酒攜五大靈官帶領精銳三百人,還有顧陸朱張的三百善戰部曲,所謂兵貴精不貴多,天鼻山的賊子初步探明,應該在二百人左右,單以兵力來說,我們勝券在握。然而蘭六象深通兵法,又佔著地利,為了以防萬一,我特地來請郎君帶兵,到時不用你親自廝殺,只需坐鎮後方,指揮調度即可!”

徐佑哪裡肯趟這個渾水,立功惹人嫉,失敗還得背鍋,真是傻子才肯答應,推辭道:“若論領兵,都督府李宣威自是最合適的人選,若論知兵法,張槐張郎君更遠在我之上。”

“李二牛一介武夫,有勇無謀,張槐不過僥倖贏了一次,還是仰仗郎君示警在先,到底有沒有本事,我看還在兩可之間。而且他是養尊處優的門閥子弟,未必受得了天鼻山的險峻。”王復請徐佑出山,自有他的私心。一來,徐佑和他的交情不是旁人可以比的,合作起來沒有後顧之憂;二來,徐佑不愛爭功,事成之後,不會因此鬧的不愉快,道:“這次抓蘭六象,不成功就成仁,交給別人我實在不放心,萬望郎君出手相助,復感激不盡!”

徐佑思之再三,到底還是拒絕了王復,去或不去,都有足夠的理由,可萬般理由都比不過一條:何濡、清明和左彣合力,經過這段時日的苦苦鑽研,已經從《靈寶五符經》裡基本勾勒出了道心玄微大法的修煉方法,時不我待,與性命相比,其他的都無足輕重!

他原本就打算等忙完青雀舌和玄機書院的事,立刻開始閉關,現在自不能因為王復的一席話就改變計畫。

三洞垂法,道心玄微。

乘景迅雲,從仙達聖!

此乃高上之玉道,神仙之津途,眾真之妙訣!

九月初九,徐佑再次閉關,對外宣稱撰寫《五經正義》裡的《周易正義》。當夜子時,合清明與左彣兩位小宗師的神力,打開了藏著三萬兩白銀的密庫,裡面仿若一個小洞天,通風通氣,也有泉水淙淙流過,生活起居的必備品一應俱全,可以數月不出,完全自給自足。

略作打掃,何濡左彣兩人退了出去,只留下清明陪侍左右,為徐佑護法。站在洞外,左彣心神不安,低聲道:“其翼,你說……郎君會成功嗎?”

何濡望著漫天星辰,淡淡的道:“生死有命,到了這一步,其實成敗不在於人,而在於天!我觀天象,七郎必能涅槃重生!”

(第四卷完)
tanakh 發表於 2019-5-23 20:31
第五卷 名都妖女

第一章 道為三一


據後世傳說,《靈寶五符經》最早於上古時期被大禹得到,並以之治洪水、分九州,成為夏國第一代君主。大禹去世之後,《靈寶五符經》被封存在山石之中,吳王闔閭伐石建造宮殿偶然得之,從而流傳後世。

起初,《靈寶五符經》僅有一百七十四字,條理敷暢,斗栱星羅,詞意昭明,金聲玉振,可謂字字珠璣。闔閭以此經問道於孔子,也無所獲。可以說大禹後的千百年,從來沒人能夠破解經中奧義。直到天師道第九代天師觀妙真君魏元思以天人之智續寫《靈寶五符經》,終於解開了裡面蘊藏著的無上大道。

徐佑歷經生死艱難,從鶴鳴山戒鬼井盜走的這本《靈寶五符經》,足足有三萬餘字,比起初本,已經擴充了十數倍,文義仍舊晦澀難明,夾雜了魏元思解讀前經的註釋還有自行參悟的大法,一言一字,無不暗含玄機,不誇張的說,當世可以讀懂的人,絕不會超過十個。

雖然難如登天,可至少不再像初本那麼的不可窺探。經過這半年多的潛心研究和反覆解讀,何濡、清明和左彣稱得上嘔心瀝血,殫精竭慮,除過必要的事務安排,幾乎沒日沒夜的鑽在這三萬餘字的五符經裡,可能看似簡簡單單的一句話,隱藏的訊息就包含在浩如煙海的道典之中,想從無到有窺破魏元思的心思,找到經文裡暗藏的正確的規律,然後拼湊出道心玄微的秘密,說是大海撈針都不為過。

幸好,還有寧玄古!

寧玄古很大氣的給了玄武勁的修煉方法,又送來了許多魏元思早年遺留的記載道法感悟的筆記,而徐佑的白虎九勁又和五符勁息息相關,有這些為參照物,加上一點點運氣,這才找到了《靈寶五符經》裡藏著的遁去的一。

那是天道為人間留下的一線生機!

何濡、清明、左彣,三人中有兩位小宗師,對武道的理解已接近化境,尤其清明,修習的青鬼律包羅萬象,師從陳蟾對天師道道法也有很深入的認知。至於何濡,他是陰符術的傳人,聰明才智,當世幾乎不作第二人之想,對佛道兩教融會貫通,學究天人。還有寧玄古,能和孫冠對峙三日,又是魏元思最鍾愛的小徒,他雅量高致,為了表明絕無染指道心玄微大法的野心,婉拒了徐佑邀請他來明玉山共同參詳的建議,只是多次書信往來,提供了無數鞭闢入裡的見解,避免了陷入一字之誤、謬以千里的歧途。

這四人加上徐佑,合五人之力,不敢說智計和學問天下無敵,可至少勉強夠得上那十人之數裡的一個!

時也,命也,運也!

魏元思逝世幾十年後,道心玄微大法終於在明玉山顛重見天日!

在密庫中枯坐七日夜,徐佑不言不語,僅進食少量,其餘時間要麼冥思,要麼酣睡,要麼盯著道心玄微大法,上面的每一個字他早就印在腦海裡,倒背如流,可事到臨頭,卻始終沒有足夠的信心邁出第一步。

想那魏元思閉關五年,不僅神功未成,而且被反噬道心,終身無望晉位大宗師,引為畢生憾事。不問可知,這道心玄微大法必定有不為外人道的凶險,或許在修煉過程中就會逐漸顯現,徐佑自問論才智和修為遠不及魏元思,前賢未竟之偉業,他可否畢其功於一役呢?

沒有把握!

但時不我待,自寧玄古為他壓制住體內的朱雀勁,距今已三年有餘,最多還有一年的時光,朱雀勁就會再次發作,那個時候,不管是李長風的定金丹,還是寧玄古的玄武勁,都不可能將徐佑從生死邊緣給拉回來了。

所以,哪怕前面是萬丈深淵,也得閉著眼睛跳下去,再沒有第二個選擇!

“道者,太初也。夫道為三一者,謂虛、無、空。虛,明而無形;無,無質可得;空,無所障礙。得三一而得道,還虛之功,返現內照,凝神入炁,自合妙機,此為道心玄微者也!”

徐佑推開案幾,起步於斗室裡來回九次,負手立於燭光前,雙眸深邃如海,卻只有那一點點的微光閃爍,低聲道:“魏元思開篇名義,道乃三一,以虛、無、空為三重境界,道之初為虛境,明白了何為虛,才一腳跨入山門……”

清明始終守候在徐佑身側,接過話道:“‘道之初,初時為火之精,其氣赤,即為光明’,這是《靈寶五符經》裡的原話。依我之見,虛者,如日,如月,如火,其精明然,而無實質。道生神,神生則見光明,所謂道之初,也就是神為一的虛境!”

“虛境,神為一……”

徐佑閉上雙目,復歸默然。

如此又過七日,他突然道:“《五符經》說道之初藏在太素之中,而太素,即為人!人之初,初時為土之精,其氣黃。由神入骨肉則成人,是不是要把虛境的神,融入骨肉之中,方成無境?”

清明道:“無者,氣也!氣有形可見,無質可得。人之初,也就是氣為二的無境!”

徐佑這次卻沒有默然靜坐,而是狀若瘋癲,口中喃喃,繞室疾行,等力竭撲到於地,頭臉埋於土中,歇息後再起身復行。如此又是七日,雙足鞋履盡破,足底肌膚撕爛若毒蟲咬噬,結痂後又多次結痂,鮮血直流,將密庫的四周染得由紅變褐,不忍目睹。

清明盤膝坐在角落裡,眼瞼低垂,臉色平淡。欲尋無上大道,這等軀體受的折磨,不過平常,算不了什麼。他需要時刻關注的是徐佑的心神,只有破開那後天而來的重重迷障,才可以窺見神之虛境、氣之無境的山門———那也僅僅窺見而已,想要走到山門前,不知還得經過多少難以想像的劫難!

誰也幫不了徐佑,能戰勝自己的,唯有自己!

七日後,徐佑停足,這時才感覺到了腳底的疼痛,也正因為這點點深入肺腑的痛感,讓他從虛無當中重新回到了人世間。

“虛為神,無為氣……那,何為空?”

徐佑衣袍濕透,臭不可聞,轉身坐在石榻上,雙腳高高舉起,等清明端來熱水,忍著痛泡入銅盆,又塗抹了止血生津的藥物,這才有氣無力的問道。

“空,即是空!”

徐佑笑道:“這是佛語!”

“道是道,佛亦是道!”清明沈聲說:“空,無天,無地,無山,無川,也無人我和昆蟲草木,萬象空空,空即是空。”

徐佑若有所悟,道:“空,即是太始。人之初,藏在太始之中,太始,初時為水之精,其氣白。神入骨,骨生精,這就是精為三的空境!”

清明點點頭,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神化氣,氣化精,精復化神,三一相合,名為混沌。道,自混沌中而來……這個道,就是道心玄微的道!”

徐佑眼眸裡的微弱燭光終於大熾,道:“欲守道,先守心。心為一身之主,心能禁,則形神不邪,這是心字!”

“不錯!”清明越說越快,越說越大聲,聲音在狹小的密室裡來回激盪,猶如九天傳來,震人心魄,道:“玄者,自然之始祖,而萬殊之大宗。眇眛乎其深,故稱其為微!”

道,心,玄,微!

乾坤爐鼎,坎離降升。淵深耽味,重玄唱喝。赤水玄珠,順逆乃成。千變萬化,總歸一貫。而今而後,宇宙在乎手,造化備於身,可以大休歇,可以大無畏,可以大自在。睹玄珠之有像,煉金液以有成,感神明之告人,忽心靈而自悟,比沈痾之頓蘇,猶大夢之驚意,通身是汗,瞽目開明。雖世無拔山竭海之力,又無補黥去毒之方,唯道心可駕拯溺之慈航,唯玄微可仗斬邪之慧劍,得之乎內,守之者外,用之者神,忘之者器。五行順兮常道有生有滅,五行逆兮丹體常靈常存,金石不能比其剛,湛露不能等其柔。方而不矩,圓而不規。來焉莫見,往焉莫追……

道心玄微大法的修煉口訣閃爍著金光,在腦海裡一一浮現,徐佑靠著牆,雙腿平伸而坐,無身印,無手印,隨意自然。

入密庫二十一日後,毫無準備,也毫無預料,就彷彿等候了千萬年,只在此刻,只在此時,只在那鴻蒙初開、天地間照射進第一縷光芒的時候,徐佑忽然進入了道心玄微的境界裡。

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清明緩緩道:“空心!”

道未變為神時,無端無緒,無心無意,都無諸欲,澹泊不動不搖。及變為神明,神者外其光明,多所照見,使有心意,諸欲因生,更亂本真。或曰思不能復還反於道,便輪迴五道,困於五欲,惑亂六情。

故而,欲入神,必先空其心,閉其目,斷其欲,不聞不見!

“閉目!”

徐佑眼瞼閉合,若是此時有逐幀逐幀的定格技術,可以看到他在閉合那一瞬間,幾乎是完全保持著勻速,不多一秒,不少一寸,玄妙到了極致。

千百年來,道家修煉,無不是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還虛,最後才能煉虛合道。可魏元思卻偏偏走了一條完全相反的路,先由道生神,再由神化氣,再由氣化精,然後精、氣、神合化於一,從而得三一之功,逆天改命,成無上大道。

怪不得他創出此等震古爍今的神通功法卻不敢宣於天下,若是被道門歷代祖師知曉,必定氣得從棺材板裡爬出來,不為別的,只為這背天逆道之舉,實乃邪法!

不過對徐佑而言,看了天師道如何奴役道民,看了佛門如何蠱惑眾生,看了六天如何讓生靈塗炭,從來法不壞人,而是壞人害法!

只要此路通天,何來正邪之分?

乾為爐,坤為鼎,

坎降而離升!

這樣的修煉方法,皆與正道,悖逆而行!

可那又如何?

剎那之間,

無休無止的慾念,洶湧而來!
tanakh 發表於 2019-5-24 19:02
第五卷 名都妖女

第二章 無邊幻境


人因慾望而生,也因慾望而死!

徐佑自然也不例外。

重生以來,他真正稱得上清心寡慾,遇到的幾個女子,無不是江東女郎裡的翹楚,偶有動心,也都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有緣無分。加之心性堅毅,又時常在生死邊緣掙扎,尚能勉強把持的住,可那深埋在本能裡的慾望卻一點點的聚沙成塔,一旦遇到不可遏制的狂風暴雨,立刻就會轟然倒塌。

第一個出現在無邊慾海裡的人,竟然是徐舜華!

昔年的江東第一名媛,依然是那個風情萬種的俊俏模樣,身穿薄如蟬翼的輕紗,雪白的肌膚閃爍著象牙般的光澤,滿頭青絲如瀑垂下,堪堪遮住點點嫣紅,柔軟的彷彿年少時那常常溢出唇邊的微微笑意。

她款款走來,雙腿筆直又修長,開合之間,自有無窮妙處。徐佑同樣光著身子,躺在山澗流泉之中,桃花朵朵,漂浮其間,清澈中透著沁人心扉的香。徐舜華的嬌軀沒入泉水,蕩起了層層漣漪,薄紗濕透,就那麼不發一言,悄無聲息的趴到徐佑身上。熾熱的喘息從耳垂緩慢的鑽到胸口和下腹,然後騷亂不安的扭動著,摩擦著,觸碰著,似乎這天地籠罩的幕帳裡,只有兩人的心跳聲,在猛烈的衝擊著彼此的靈魂。

徐佑的丹田之內,驟然燃起了熊熊大火!

這火不是實質,而是道家所說的君火,也稱為神火,由心而發,隨心而盛,若不能制,將從丹田燒透九竅,成為徹徹底底的廢人。

“七弟,七弟……”

呢喃細語,吐氣如蘭,徐舜華這麼多年絲毫未變。往事乍現心頭,兒時的追逐嬉戲,少時的捉弄折磨,義興之變後的生死離別,天各一方,那些模糊的清晰的記憶略微壓制住焚燒一切的君火,讓徐佑恢復了一絲清醒。

“阿姊!”

徐佑的嗓音有些干澀,雙手扶住她的肩頭,輕輕卻又有力的抱入懷裡,神色悲傷,低聲道:“你還好嗎?”

徐舜華抬起頭,眼角的春意濃郁的凍結了出深秋的暮色,舌尖舔著濕潤的紅唇,道:“我好著呢……倒是七弟你……我瞧瞧,幾年未見,真是長大了呢……”縴手往下探去,嫻熟的挑逗著徐佑。

不知是何緣故,身體的感知被放大了無數倍,徐佑逐漸失去了抵抗意識,彷彿冥冥中有個聲音在腦海裡不停的說:放棄吧,人生苦短,及時行樂……放棄吧,情仇恩怨,哪裡及得上美人在懷、共赴巫山的神仙快活?

放棄吧……

放棄吧……

君火的火焰再次竄起十餘丈!

“阿姊……我們是堂親,這樣悖逆人倫……”

“人倫?呵,正是要悖逆才有趣,是不是?”

“可你還是宜都王的王妃……”

“王妃又如何?他又不是只有我一個女人!”徐舜華媚眼如絲,咬著徐佑的耳垂,充滿誘惑的臉蛋讓人色授魂消,吃吃笑道:“何況,你難道不想試試殿下的女人嗎?”

一股異香入鼻,徐佑忘了今夕何夕,忘了身份和地位,忘了倫理和道德,眼前心裡,只有這個媚態入骨的女郎。

時光流逝,山中不知日月,徐佑和徐舜華胡天胡帝的度過了無數個日夜,身子早被折騰的不成樣子。這天剛入夜,徐佑朦朧中看到一個人出現在身旁,他努力想要睜開眼睛,卻始終看不真切。

“你是誰?”

那人冷冷道:“你這個廢物,沈湎溫柔鄉里不思進取,可還記得義興徐氏的血仇嗎?”

徐佑悚然,掙紮著想站起來,可渾身上下沒有半點力氣,急劇的咳嗽了幾聲,喘著氣道:“你……你說什麼?”

那人俯下頭,譏嘲道:“徐佑,你其實早該死了!僥倖活到今日,卻要被這些邪念幻化的妖物吸盡精血,羞也不羞?”

徐佑又怒又悔,伸手去抓,卻穿過那人身子,轟的一聲,化成團團黑霧消散在空氣裡,剎那之間,終於看清了他的臉。

竟和自己長的一模一樣!

這?這是怎麼回事?

驚懼如泰山壓來,徐佑氣血攻心,眼前一黑,昏死過去。再醒過來時,徐舜華毫無擔心的神色,只是趴在他身上放肆的起伏著,徐佑看著眼前的尤物,卻突然從極致的愉悅中解脫出來,無情而有性,不過一場空,他推開徐舜華,緩慢又堅定的道:“阿姊,我要走了!”

“七弟,外面那些打打殺殺的日子,你還沒過夠嗎?這裡多好,有阿姊陪你,無憂無慮……”

徐舜華媚笑著還想過來求歡,徐佑搖了搖頭,從泉水裡起身,道:“我大業未成,不能老死山林,現在是要走的時候了!”

說完就準備離開,徐舜華突然放聲大笑,青絲飛舞張揚,雪白的身子一半赤紅一半黝黑,美貌不可方物的容顏變得猙獰如幽冥中的厲鬼,尖利的嗓音激得整座山林震動,道:“大業?大業?就算成了大業,又能如何?負心薄倖,世間男子皆該殺!”

胸口劇痛,徐佑低頭看著插入心臟的利爪,人間的權勢榮華皆化為泡影,他似乎觸摸到了一扇門,卻又無力推開,低聲道:“阿姊,你不知道,我其實早該死了!”

等再次醒來,卻發現身處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裡,高不見頂,目光所及,無有盡頭,周邊霧氣繚繞,仿若仙境。兩側站著成百上千個女官,身著紫衣袍,頭戴進賢冠,腰掛金魚佩,皆懸劍,端莊秀麗中不失肅穆。而徐佑僅著青色單衣,披頭散髮,跟乞兒無異,他正迷惑的時候,聽到大殿的盡頭傳來悅耳清音:“微之!”

循著聲音,徐佑踉蹌前行,破開層層雲霧,只見一女郎高居金漆鏤空雕鳳寶座之上,戴著只有帝王才可以佩戴的通天冠,冠前加金博山顏,穿朱衣絳紗褶裙,雖俏臉含笑,卻自有種威臨天下的氣勢。

“袁青杞?”

“大膽,竟然稱主上名諱!”寶座旁侍立的女官戴繁冠,加金璫附蟬,插貂尾,卻是水希。

“嗯?”袁青杞目視水希,斥道:“別驚擾了我的貴客!”她站起身,從寬大的袍袖伸出晶瑩玉手,對徐佑招了招,笑道:“微之,近前來!”

徐佑渾渾噩噩,想要邁步,可眼眸裡卻流露出痛苦之色,雙手雙足顫抖著,始終不肯上前。袁青杞微微一笑,突然不經意的扭了扭腰身,彎腰以極慢極慢的速度撩起裙裾,先是足踝,再是小腿,然後露出完美無瑕的大腿。

冰肌玉骨,不外如是!

“微之,你原是我的夫君,難道就不想和我共同坐在棲霞鳳座上,君臨這片洞天福地嗎?你看,只要你上前來,我是你的,水希是你的,這殿裡的所有女官都是你的,還有這大殿外的天下都是你的。只要你喜歡,可以予取予求,生殺予奪,一言可決……”

袁青杞秀美無匹的容顏從來都是那麼的超凡脫俗,可她的舉止和言語,卻又像極了徐舜華的妖媚,兩種極端的氣質交織一起,就算九天神佛在此,也無法抵禦。

徐佑的眸子復歸於混沌,木然登上台階,握住了袁青杞的手,冰涼,柔軟,細膩,可就是沒有生氣。

光陰流轉,殿內全是褪盡衣衫的美貌女官,徐佑游弋其間,吃異果,飲佳釀,歌舞昇平,過得好不愜意。偶爾駕車出遊,斷官訟,殺貪賄,聽著萬民齊呼聖明,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再分不清是真是幻。

如此不知道過了多少年,兩人恩愛有加,日夜不離,稱得上神仙伴侶,人人艷羨。只不過徐佑逐漸的兩鬢斑白,老態龍鍾,可袁青杞反而越來越美,還是當年初見時的模樣,沒有絲毫的變化。

徐佑撫摸著她的滿頭青絲,嘆了口氣,道:“等我死了,獨留你一人,該何等的孤獨和寂寞……”

袁青杞笑意盈盈,道:“夫君是捨不得我,還是捨不得這天下的美女和為君上的權勢?”

徐佑搖頭道:“天下女子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你的衣角,君上的權勢固然迷人,可也比不得你微微一笑。”

袁青杞坐起身子,傾盡江河之水,也難以說盡她的美貌,道:“那我來回夫君的話……若你死了,我有權勢在手,什麼樣的男子得不到?自會遴選男妃來宮中作伴,勿以為念!”

徐佑愕然半響,怒火直衝雲霄,撲到牆邊,抽出懸掛著的寶劍,指著袁青杞的心口,說不出的恨意,道:“賤人,我還沒死呢,你竟敢背叛我?”

袁青杞挺了挺胸,隔著小衣可以感觸到那美不勝收的弧度,秀眸透著淡淡的笑意,道:“夫君,你捨得殺我嗎?”

徐佑的腦袋驟然繃緊,如同孫悟空被念了緊箍咒,疼的無以復加,手中寶劍無力垂下。袁青杞輕移蓮步,柔聲道:“我知道的,你不捨得,那就安心死去,只要我活著安康幸福,那就是你最大的心願,對不對?”

徐佑踉蹌後退,撞上雕著異獸的石柱才停了下來,顫抖著聲音問道:“那這數十年的恩愛……”

“傻子!”

袁青杞走到跟前,撫摸著徐佑的臉頰,眼眸裡哪裡還有往日的深情款款,略帶嘲諷的道:“我能一步步登上棲霞鳳座,可知殺了多少人?被血浸泡過的心,哪裡還懂得什麼恩愛?不過瞧你順眼罷了,這些年也算有幾分歡愉。如今蓬頭歷齒,死便死吧,還跟我談什麼恩愛?”

哀莫大於心死,徐佑一時間萬念俱灰,手中寶劍橫架脖頸,正要用力一劃,心口處傳來陣陣溫涼,直透肺腑,浸潤五臟,彷彿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消除了那纏繞在靈魂深處的荊棘之鎖。

電光火石的剎那,他重新恢復了神智,毫不猶豫的劍出如風,刺入袁青杞的脖頸。袁青杞幾乎難以置信,眼眸裡的恐懼放到到無數倍,然後砰的四碎,化為了虛無。

徐佑急促的喘著氣,念及方才的異狀,從懷裡摸出了一個木牌,上面以古篆刻著守心二字。他這才想起,這是取自天師道第二代天師張衡張靈真的守心木牌,當時只覺得有中正平和之神韻,其他的倒也沒什麼稀奇,哪知道竟在這幻境裡救了他一命。

其實仔細想想,能被放入嗣師張衡的神主像裡的東西,必定珍貴異常,也許只有這件東西,才能抵擋住這無邊慾海的詭異和強大。

以他意志之堅毅,對女色之淡薄,卻仍舊兩次差點墜入慾海幻境裡不能翻身,可想而知,道心玄微大法的山門到底有多高,怪不得這麼多年,孫冠不敢拿出來修習,更別說傳之弟子,發揚光大,助近年來逐漸式微的天師道再現昔年的榮光。

徐佑不清楚的是,這無邊慾海是以慾念為引子,激發人心深處的陰暗面,並將之放大到不可控制的地步,然後在幻象的誘惑下慢慢的自己走向死亡。

只有自己受不了誘惑去死,無邊慾海裡受到重創的道心才會映射到現實世界,要麼從此瘋癲痴傻,要麼自今沈睡不醒,要麼於武學再無寸進,要麼成為真正的行尸走肉!

徐舜華如此,是要他腎陽耗盡而死,卻陰差陽錯的被那個奇怪的人打亂了計畫,一怒之下殺掉了徐佑;袁青杞也是如此,用了幾十年的時光來一步步摧毀徐佑的意志,要他揮劍自刎,卻終究敗在了張靈真的守心木牌上。

修習道心玄微大法的第一道難關,就是斷欲!

天師道和佛門不同,一向不怎麼講究斷絕七情六慾,最上等的功法往往都是男女雙修之術,魏元思悖逆祖宗道法而行,想要踏入神為一的虛境,必須斷欲。

斷其欲,而心自靜;澄其心,而神自清。

如何斷欲?

魏元思在功法裡說的很清楚:內觀其心,心無其心;外觀其形,形無其形;遠觀其物,物無其物;三者既悟,唯見於空。觀空亦空,空無所空;所空既無,無無亦無;無無既無,湛然常寂。寂無所寂,欲豈能生;欲既不生,其欲自斷。能悟之者,可傳大道。

慾海無邊,回頭無岸!

只有觀其心,觀其行,觀其物,然後心無其心,形無其形,物無其物,才能斷欲脫困而出。當徐佑困在山林深潭時,從頭到尾都是渾渾噩噩,雖恢復片刻神智,最後還是被殺身亡。再到這金殿勝地,卻不僅可以恢復神智,還能反殺而勝。

對他而言,這殿堂是空,這美色是空,這權勢是空,可以觀物而無物,觀形而無形,只是心裡還有牽絆、不捨和執念。

九天雷聲陣陣,大殿開始搖晃,倒塌,無數人的慘叫聲傳來,徐佑安然而立,靜靜等待下一個輪迴。

接著是張玄機、詹文君、履霜、秋分等等,曾經出現在徐佑生命裡的女郎一個個以各種各樣的身份進入這慾海幻境之內,和徐舜華的隱居山林,和袁青杞的權勢巔峰,分別代表著出世和入世兩種狀態,而在此之後,和張玄機的知心合意,和詹文君的舉案齊眉,和履霜的肆意放縱,和秋分的親情友情,徐佑隱而不得安,居寶座而不得寧,琴瑟和諧而不得鳴,相敬如賓卻不得歡喜,放縱之後唯有寂寥,連那親情也禁不住時光的侵蝕,變得越來越淡。

慾望昭彰之下的險惡人心,背叛和血腥結伴同行,一世,二世,三世乃至千百年,徐佑在無邊慾海裡經歷了太多太多,心志如百煉成金,一一破關而行,斷其情,去其欲,澄其心,忘其慮,而安其神,最後心無其心,隻手撕開慾海之上的蒼穹,一步踏出。

密庫之內,徐佑入定的身子冒出了絲絲赤氣!

道之初,其氣赤!

虛境的山門,終於大開!
tanakh 發表於 2019-5-24 19:02
第五卷 名都妖女

第三章 尋門不入


虛境,明而無形!

心無其心,形無其形,物無其物!

單此三句,道心玄微已不在莊子的坐忘之下!

徐佑身處虛境當中,那種感覺,就像是一葉一菩提,一沙一世界,意識似乎和身體完全剝離,可以用上帝視角清楚的察覺到體內的一切氣脈運行。

人身寶庫,自成天地!

神乎其神,眾妙之門!

曾經以為完全被吞噬的白虎勁只餘沙粒大小的一點點,發著微弱之極的金白光,藏在丹田氣海裡瑟瑟發抖。圍繞在它外面的是黑色的玄武勁,濃郁仁和,綿延不斷,如同避風港將白虎勁牢牢遮蔽在羽翼之下。而在玄武勁的周邊還有成黃色的若水訣,也就是黃麟勁的氣息,散落在十二正經之內,星星點點,若有若無。至於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朱雀勁,卻像捕獵時的豹子,埋伏在暗處隨時準備發出致命一擊。

支離破碎,搖搖欲墜,一塌糊塗,朝不保夕!

這就是徐佑體內氣海的真實寫照!

簡單來說,虛境,其實就是神照之術,以神凌駕雲巔而明照萬物,可以將體內氣息具象化,也可以將這一切歸於無形,比起其他功法的內觀術要高出無數個層次!

現在的情況,就像是幾根空心的蘆葦桿支撐著高樓大廈,全靠著五符勁源出一體,相生相剋,才能勉強維繫著脆弱的平衡,但這種平衡如同踩著刀尖跳舞,只需要放上去一根髮絲就會墜入萬劫不復的地步。

徐佑越看越是心驚,他能活到現在,也真是神仙保祐。若非寧玄古修為高深,道法精妙,又深諳五符勁的底細,就是吃上一百顆定金丹,恐怕也無濟於事。

從虛境之中退出,徐佑只覺得周身舒泰,並無絲毫的疲憊,睜開眼,先看到清明帶著關切的眼神,輕笑道:“大吉大利,這番辛苦總算沒有白費!”

清明眸子裡的驚喜一閃而逝,臉上卻還是保持著平日的淡然平靜,躬身道:“賀喜郎君!”

徐佑站起身,舒展下筋骨,道:“道阻且長,不過入虛境而已,何喜之有!”

“路雖彌,不行不至!”

清明用了荀子的名言,道:“虛境乃道心玄微的第一道山門,既得其門而入,自不會無功而返。”

“但願如此吧!”

沐浴、更衣、用膳,徐佑神色清爽,煥然一新。兩人對面而坐,泡了壺青雀舌,悠然品味,偷得浮生半日閒,比起虛境裡的誅心和掙扎,這裡無疑才是真正的人間仙境。

清明突然問道:“虛境,是何等的景緻?”

徐佑苦笑道:“不提也罷,個中兇險,遠勝你我之前的預料。”說著大致講了講經過,又從懷裡摸出守心木牌,“若不是它,我就折在袁青杞的手裡,沈淪幻海,再回不到這塵世了!”或許覺得和徐舜華的逸事有悖人倫,並且那個突兀出現的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太過邪門,因此沒有和清明提到這些。

“如此說來,冥冥中自有天數,當初郎君只要了這木牌隨身,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清明其實察覺到徐佑對前景不太樂觀,抓到機會就給他洗腦安心,道:“天數在郎君,所以只用了九日就突破虛境,這是觀妙真君魏元思也做不到的事……”

徐佑搖搖頭,道:“魏元思自幼在天師道長大,對眼耳鼻舌身意的六慾沒有太大的執念,所以面對虛境的山門,抬腳即可跨過。之所以閉關五年還未能練成大法,必定是因為無境或空境有極大極大的難題無法破解。我心中所慮,正在於此!”

清明還待再勸,徐佑笑道:“好了,只是跟你發個牢騷,走到這一步哪有回頭的道理?我自會以不悲不喜、無勝無負的心態去應對,不要太擔憂了!不過,如何由虛入無,由神化氣,咱們還得仔細參詳參詳……”

有了神照萬物的經驗,可以做到對症下藥。閉關前何濡清明曾經有過各種各樣的猜想,也制定了各種應急的對策,可那畢竟是盲人摸象,單憑絕頂聰敏的智慧設計的預案,現在知己知彼,更能做到對症下藥。

徐佑描述了虛境裡看到的氣海景象,清明咋舌不已,他貴為小宗師,青鬼律也是天下絕品的秘法,卻也只能感知氣息的行跡,不能明視萬物,如畫在目。

僅此一點,高下立判!

“還是按道心玄微的心法修煉,先通關展竅為好!”

清明認為穩妥起見,最好按部就班,道:“只要郎君重新感應到真氣,就可以慢慢積少成多,等化去體內多餘的五符勁,然後再練氣固本,以求陰陽交會,逐品提升,別說小宗師,就是大宗師也近在咫尺了……”

徐佑否決了這個提議,道:“廟裡住著幾個惡霸,外來的和尚不好唸經啊!再互相之間打起來,廟怕是要被拆了!”他頓了頓,嘆了口氣,道:“我們哪裡還有按部就班的時間?”

“那怎麼辦?”

饒是清明經歷過無數劫,可面對這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棘手危局也無計可施。想那魏元思何等驚才絕艷,閉關五年,尚且沒有克竟全功。徐佑的狀況比魏元思複雜百倍,體內四道同源卻又互鬥的勁氣,就像纏繞在脖子上的鉸鏈,隨時會要了他的命!

既不能徐徐圖之,又找不到終南捷徑,翻來覆去,還是只有一個字:

難!

徐佑仰躺在床榻上,雙手枕在腦後,望著圓整平滑的屋頂,心裡卻想著當初郭勉究竟動用了多少人力,才開鑿出這樣近乎完美的密室。三萬兩白銀不是小數目,這樣送給他背後不知藏著怎樣的心思,江陵王手握兵權,深受安子道信任和重要,太子坐困金陵,無枝可依,等到安子道駕崩,主弱臣強,天下必然大亂。

亂中求存,到了那時,他的機會就來了!

可前提是,他能活到那個時候!

思緒天馬行空的駿馳游弋,也許正是這种放鬆隨意的心態,讓徐佑無意間契合了某種天地間玄妙的至理,腦海裡閃過一絲明悟,翻身坐起,沈吟良久,道:“由一生二,由神化氣,魏元思走的是一條完全不同於以往的武道。而我要走的道,又跟魏元思似是而非,想活命,終歸還得從虛境之內找出路……清明,你對青龍勁有沒有興趣?”

《靈寶五符經》裡不僅藏著道心玄微大法,還藏著五符勁的修煉秘籍,只是這經書的來歷見不得光,五符勁的心法絕對不能流傳出去,現在也只有徐佑、何濡、左彣和清明四人知道詳情。

接下來整整三個月,徐佑不斷的嘗試各種可能性,卻始終徘徊在丹田氣海之外,無法真正的由神化氣,還有幾次冒險,差點引發體內的真氣失衡,唱一首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慷慨悲歌。

不過,有失必有得,人在重壓之下會爆出超越極限的潛力。徐佑於死路盡頭叩開了道心玄微的山門,卻又困在山腳無法往山頂攀登。對別人而言,最多學不成玄妙之極的武功,可對徐佑來說,一年內練不成道心玄微,就只有中斷這次奇特又充滿了想像力的重生之旅。

他不服,也不想認命!

所以這三個月至關重要,他對虛境的理解和認知比起最初的時候深刻了無數倍,可以說除了沒法動用真氣,對人身這個脫胎於天地間又自成一體的小天地的探索,當今之世,僅僅次於孫冠等寥寥數人,連清明和左彣這樣的小宗師都無法和他相提並論。

萬丈高樓平地起,通俗點說,量變才能引起質變,徐佑深明其理,三個月來並不急躁,所謂失敗是成功之母,由於種種前置條件的嚴苛限制,擺在他面前的路十分有限,每失敗一次,就提高了剩下那些選項的成功率。

如此又過了兩個月,當所有路都走不通的時候,清明的沮喪已經無法再透過淡然的神色來遮掩,真正的絕望不是瞬間死亡,而是給了你求生的希望,卻眼睜睜的看著時間流逝而無能為力。

徐佑笑了起來,道:“車到山前必有路,我都不怕,你怕什麼?”他伸了伸懶腰,在密室裡散步舒活筋骨,一直到天黑吃了晚飯,就合衣躺倒床上沈沈睡去。

這樣悠哉過了三天,徐佑才輕描淡寫的問道:“你修習青龍勁也近半年了,怎麼樣了?可有進展麼?”

青鬼律包羅萬象,如同大海,可以不動聲色的容納百川歸流。別人若有修為在身,自然沒辦法練另外一種武功,可清明不同,他無陰無陽,無性也無慾,不偏不倚,不過不及,是天地間絕無僅有的中正平和之人。

聖人總說中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或許清明才是唯一一個可以以至情至性而達到中庸境界的人!

“略有小成,可也只是小成而已!”清明還沒明白徐佑這段時日讓他潛心修習青龍勁的目的,不過以他的天賦和小宗師的實力,登堂不易,入門卻並不是太難。

“小成即可!”徐佑盤膝坐於床榻中央,雙手以極其複雜的形態結成道門反天手印,坦然道:“打我一拳!”

“什麼?”清明愕然。

“以青龍勁氣,入我氣海!”

清明何等人,立刻明瞭徐佑的用意,急聲道:“萬萬不可!”

“沒什麼萬萬不可的……”徐佑笑道:“既然廟裡的惡霸整治不了,不如再來一個湊湊熱鬧。窮則變,變則通,大衍之數五十,多了個青龍勁,就能多出無數種變化。清明,我有預感,或許,我的生路,就藏在這變化當中!”

(非玄幻,也不會寫成修仙,最多高武。並且武功只是裝逼需要,不是重頭戲,後面也不會有太多,勿憂!)
tanakh 發表於 2019-5-24 19:03
第五卷 名都妖女

第四章 道法大成


道家將生生不息視為天地元氣循環的終始,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陰陽和合復歸於一。所以魏元思從道心玄微化出了五符勁,徐佑反其道而行之,欲借五符勁破開無境的山門,究其根本,還在生生不息、循環往復的天地至理。

既然有理論支撐,那就可以行險一試。最壞的結果,也不過一死而已!

左右是死,不如賭一賭運氣!

幸運女神的青睞,是徐佑能夠堅持到如今的底氣之一。總有人以為努力、勤奮、智慧和不屈服,是成功的必要條件,其實久經滄海之後,你會發現,真正的成功者,必然都是受到垂青的幸運兒!

“開始吧!”

清明同樣盤膝坐於徐佑身前,按照他的吩咐,一指點在氣府,一指點在鳩尾,心隨意動,青龍勁氣透體而入。

徐佑臉色大變!

如同千斤巨石從萬丈高空砸入波瀾不驚的湖面,沒有緩衝,沒有延遲,隨著轟隆雷聲,掀起了滔天巨浪。幾乎同時,潛伏在側的朱雀勁迅捷又準確的撲上來,毒辣且猛烈,好似是那餓極了的饕餮,想要把這新來的不速之客一口吞食。

若水勁、玄武勁、白虎勁在氣機牽引之下也跟著攪動了起來,徐佑以神照術可以清晰的看到青、白、黑、赤、黃五色真氣徹底亂成一團,在丹田氣海裡上下追逐廝殺,時而互為倚助,時而互為仇讎,現實裡的一息,在這裡彷彿過了千百年,狂風暴雨,電閃雷鳴,五符勁無休無止的纏鬥,不見生死,不見盡頭。

痛!

徹骨的痛!

五臟六腑像是被裝著尖刺的鐵刷子來回刮著,又被淋上辣椒和毒藥熬製的鐵水,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折磨遠比這世間所有的酷刑都要殘忍。

無論是郭氏的泉井,還是冬至的刑罰,跟這種痛比起來無疑是小兒科的玩意。徐佑用盡兩世為人的堅毅和死中求活的勇氣以及敢向未知抗爭的魄力,舌尖抵著上頜,讓鵲橋不斷,神智不滅,然後以道心玄微的修行功法勉強去吐納引導五符勁融合同化。

“乾坤爐鼎,坎離降升。”

自有乾坤以來,皆以乾為鼎,坤為爐。可道心玄微大法卻偏偏以乾為爐,以坤為鼎,正是要顛倒天地,倒逆陰陽。

氣海裡瞬間天翻地覆,徐佑的臉扭曲到了極致。

坎離水火中天過,坎水升,離火降,通了水火關,才算是一腳踏入了武道的漫漫征途。可魏元思卻要坎水降而離火升,違逆了武道的常識,也有悖於易經的大道。

噗!

徐佑張口吐出一口鮮血,身體彷彿被撕裂兩段,然後雙眼、雙耳和鼻孔全部滲出血跡,形如厲鬼,慘不忍睹。

“淵深耽味,重玄唱喝。”

道家分九竅,明堂、洞房、泥丸、氣府、鵲橋、重樓、鳩尾、絳宮、黃庭。說也奇怪,乾坤顛倒,陰陽倒逆之後,水在下,火在上,九竅頓開。那糾纏不休的五符勁竟被吸入黃庭,然後出絳宮,入鳩尾,要過重樓時,似乎感覺到了不對頭,先是朱雀勁,後是若水勁,暫時放棄了廝殺,隱約有抱團抗衡的跡象。

重樓共十二層,層層疊進,正如深淵不見其深。徐佑在虛境之中,臨淵唱喝,既安心志,也壯聲威。不知對抗了多久,衣衫濕透,血跡斑斑,重樓所在的喉部忽然粗壯如廊柱,又忽然乾癟如細管,隨時隨地都有裂開的可能。

要不是清明以小宗師的玄功不計代價的死死護住徐佑的心脈,此時的徐佑就像風雨飄搖中的一葉扁舟,撐不過三息就要葬身無邊無際的大海裡。

終於,在徐佑即將崩潰的剎那,五符勁膽怯欲逃,逆行回到鳩尾,如同有眼睛一般,順著清明的氣息流動,從連接兩人身體的指尖竄入他的體內。

換了別人,哪怕修為再高,頃刻間就要爆體而亡。可清明正是《道德經》裡說的那種身具妙竅的玄牝神器,是天地間最佳的爐鼎所在。五符勁進入體內,以超越正常行功無數倍的速度飛快的運行九個大小周天,卻沒有受到任何的阻礙,彷彿兇神惡煞的強盜衝入了一座金碧輝煌的寶庫,裡面卻空空如也,氣勢洶洶,無功而返。

造化之機,大道之庭,

隻在剎那!

萬分之一秒的光陰,清明進入了虛境,只來得及看一眼,就又破境而出。

可這一眼,卻讓那五符勁在他以自身鑄就的爐鼎內化去了所有的雜質和塵埃,刮垢磨光,斂華就實,就和混沌初開時天地間誕生的那道氣,一般無二!

五符勁潮水般退卻,又從氣府回到徐佑體內,然後經過泥丸、洞房兩竅,抵達明堂,又沿著九竅逆行而回至黃庭。

“赤水玄珠,順逆乃成。千變萬化,總歸一貫!”

一聲雷鳴作響!

清濁不分,動靜適宜,五行順逆,陰陽和合!

五符勁終於融為一體,五色消散殆盡,化成赤水玄珠沈入丹田。徐佑神態安詳,通體輕靈如沐浴仙泉,那破爛不堪的丹田氣海裡紫氣流轉,金光四濺,恢復如初,又如天宮瓊林,燈火亙古不滅。

可下一個瞬間,金光斂去,紫氣歸無,神照之下的虛境陷入絕對的黑暗當中,契合了混沌將開未開之時的狀態,過了大概千萬年,也許僅僅千百隙,無聲無息的綻開一道裂縫,天地間至正至純的“炁”應造化而生!

生我者道,活我者神,用我者炁。

天地有壞,而炁恆存!

世人練武,不管什麼功法,都是由後天而入先天,雖然根據功法的品階不同,達到先天的層次有別,可不管滌蕩多少次,誰也無法徹底洗去後天塵世的痕跡,永遠得不到絕對純粹的炁。唯有魏元思以無上才智創出的道心玄微,打破常規,另闢蹊徑,先入虛境,斷欲生神,再由神化氣,這樣修煉得來的,才是真正的先天元炁。

莊子說,通天下,皆一炁。

一炁生,而無境成!

自入虛境的山門半年之後,徐佑歷盡兇險,這才跌跌拌拌的登上半山腰,若非身邊有清明的天生爐鼎,想要走到此地,無疑痴人說夢!

順為凡,逆成仙,只在其中顛倒顛。

神為一,氣為二,由神化氣虛無間!

清明身子猛然一震,盤膝騰空而起,遠遠飛出三丈,卻輕飄飄的落在地上,並沒有受到絲毫傷害。

“成了!”

清明緩緩起身,再也按捺不住心裡的喜悅,正要等徐佑睜開雙目,好好慶賀一番,卻發現他神色忽變。

炁自丹田而生,可沒有稍作停留,從黃庭入九竅,直衝明堂,然後如龍捲風般旋轉肆虐,產生了強大的吸力,似乎在吞噬徐佑的五感六識。

原來,無境不是到了半山腰,而是到了山頂,如果不能同時突破空境,立刻就會墜下山崖,在那無底深淵裡沈淪永世,不能翻身。

由此可見道心玄微修煉之難,不僅在練武,更是在煉心。因為人心容易懈怠,尤其在付出了那麼多的辛苦之後,剛剛成功的瞬間,最易心神失守,為無形操控,成為傀儡。

徐佑的身子開始輕微的顫抖!

入了無境,竟然連最簡單的入定都做不到,清明縱然不是徐佑,可也知道他又遇到了比剛才更大的兇險。這到底是什麼功法?如此的邪門,又如此的艱難?

清明突然有些後悔,不該貿然閉關,至少也得請寧玄古親來護法,準備的萬無一失再閉關修煉。現在的他束手無策,連碰都不敢碰徐佑的身體,更別說助其一臂之力。

徐佑的處境比清明想像中更加的兇險百倍!

先天元炁自混沌而生,既不溫順,也不平和,而是隨著天性自然壯大,它停留在明堂中以徐佑的精氣和靈識為養,若無節制,最後必定丟三魂失六魄,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死人!

這是練成道心玄微的最後一關,或許,也是讓魏元思折戟沈沙的麥城所在!

其中兇險,不問可知!

其實想通道理不難,他人練武,先天之炁雖然不純,卻是由自身精血化成,可徐徐收服而為己用。道心玄微練成的元炁由神而生,說的通俗點,就是太過純正,強大的超出了人力可以操控的極限,反過來傷及己身。

徐佑苦苦支撐,可那道炁越來越盛,直入鴻蒙而還歸,善集造化而超聖,細入微塵,又包納天地,人在其下,如米粒之於明月。

這是天地沛然之威,徐佑只撐了四十九息,暗合大衍之數,就再也無力抵擋下去了。先是神照內觀失效,然後全身竅穴閉塞,再然後被剝奪了五感六識,看不見聽不到聞不著,眼耳鼻舌身意,色香香味觸法,皆離開軀體,消失在吞噬一切的元炁裡。

終究要結束了……

徐佑無悲無喜,說到底,人活著只為了六個字:盡人事,聽天命!天命如此,怨不得己,也怪不得人!

生死之際,明堂內突然竄出一道光衝向那席捲天地的元炁,當光即將被吞噬的時候,徐佑的腦海裡響起振聾發聵的呼喊聲:“我再救你一次!徐佑,記住,我要安氏王朝灰飛煙滅,我要沈氏家族男女盡誅。若違此誓,你生生世世,為奴為畜,輪迴六道,永遠也破不開這天地的牢籠!”

如同幹將莫邪鑄劍時以性命為祭,元炁擴張的姿態頓時停滯,凝立在天地間巋然不動,接著開始膨脹變大,綿延幾萬里,轟的一聲巨響,在徐佑的明堂和靈台之間,炸出了一處紫府!

同時周身一百零九竅洞開,天地元氣隨著呼吸湧入竅內,循環往復,生生不息,無有窮盡。

原來,當初他跨越時空而來,趁徐佑將死未死之時,佔據了這具軀體,融合了原主人的靈魂,繼承了他的情感和記憶,卻還是低估了人求生的本能,竟然有一縷神識在融合過程中逃逸了出去,藏在九竅當中,連虛境的神照之術都沒有發現。

只是隨著徐佑越來越強大,這縷神識也越來越虛弱,就算沒有這次捨身相救,它也走到了路的終點,之所以慾海現身相救,明堂捨身而去,正是要讓徐佑謹記,切不可忘記徐氏的血海深仇。

正是這復仇的慾念,讓它以一縷微弱之極的殘破神識,在九竅之中,堅持了五年之久!

雖然徐佑繼承了它幾乎全部的情感,就算沒有叮嚀囑託也會為徐氏報仇雪恨,可少了這縷神識,終究不是完整的那個人!

現在好了,它在被元炁吞噬的時候,相信徐佑絕不會忘了這一切,也因此得到了徹底的解脫!

無論對它,還是對徐佑,這段經歷都充滿了奇幻和不可思議的色彩,短短一世,讓兩個完全不同的人都能以玄妙的姿態重新來過,死則死矣,無妨,也無憾!

徐佑突然有了明悟,前世也好,今生也罷,人生不過一場修行,恩愛是緣,情仇是緣,喜怒哀樂也是緣,嘗盡七情而不餒,歷經六慾而不墮,生也是空,死也是空。

得之乎內,守之者外,用之者神,忘之者器。五行順兮常道有生有滅,五行逆兮丹體常靈常存,金石不能比其剛,湛露不能等其柔。方而不矩,圓而不規。來焉莫見,往焉莫追……

本無乾坤與坎離,一炁流注天地間。

空境,萬象空空!

他睜開了眼,深邃不可見的眸子裡光華流轉,又轉瞬歸於平淡,看上去和往日沒什麼不同,可清明卻明顯的感覺到,如果說以前的徐佑是山是水,那現在的他是漫天星辰,是日月山川,是大江大海,是近在眼前又遙不可及的天地!

不過這種感覺只是剎那,清明再看去時,徐佑還是那個不會武功的廢人,難道說,破了三境,練成了道心玄微,還是無法再入武道嗎?

嗖!

清明原地消失!

再出現時已到了徐佑的身後,並指如劍,刺向腰間。

砰!

徐佑不知何時已經轉身相向,右手垂下,食指正對著清明的指尖,不多一分,不少一寸,好像他本就是這個樣子,而清明主動撞了過來。

“玄武勁?”

玄武善守,渾厚的氣勁只在清明攻擊的地方豎了方寸大小的牆,仁和中正,恰好擋住了這次襲擊。清明心中駭然,他沒有留手,直接使出了十成的功力,有自信大宗師以下,應該絕對沒人能夠接得如此輕鬆隨意。

徐佑微微一笑,道:“該我了!”

還是右手食指,緩慢之極的往清明指尖點去。清明只覺得上下左右全是劍光,退不得,進不得,眉心凝重,手中突然多了把燭龍劍,橫在胸前。

這還是他晉位小宗師之後,第一次被人逼出燭龍劍,且還是在一招之內!

金屬相擊的鏗鏘之聲接連響了九次,清明站在原地,沒有挪動分毫,硬接了這白虎九勁的剛猛絕倫。

“如何?”

清明正要開口,臉色一變,腳下彷彿被火燒一樣,凌空而起,倒飛三尺落地。他方才站立的地方,堅硬的石磚已列成了九塊。

方方正正,同等面積大小的九塊!

徐佑輕笑道:“這就是詭譎莫測的朱雀勁,五年來的苦,全賴它所賜!我借白虎九勁連擊之時,在你腳下悄悄布下九道朱雀勁,若不是你那青鬼律太過厲害,怕是逃不過去的!”

清明心服口服,徐佑原本就是武道奇才,距離小宗師一門之隔,現在道心玄微大法初成,立刻跨過了五品的山門,成為當今之世最為年輕的小宗師。

能將他逼退,自然非小宗師不可!

可喜可賀!

從古至今,武道以丹田為根基,以任督兩脈為橋樑,最多不過開九竅而已,可徐佑卻棄丹田和任督而不用,以紫府為天地之根,足足開了一百零九竅。單單從數量上講,吐納一夜,是別人十倍之數,修習一年,可頂別人十年之功。

“郎君,你剛才是怎麼發現我的?”

清明自詡隱匿之術天下無雙,徐佑卻一眼看破,未免太過蹊蹺,也擋得太過輕鬆。徐佑解釋道:“你方才也見識過虛境了,神照萬物,並非只能內觀。”

“啊?”

“所謂虛境,神照於內,洞悉於外。你未動之時,我已可料你三分,等你動時,可料到五分,再等你出手,再輕微的氣息都瞞不過神照術,料敵足可十分!”徐佑笑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如人弈棋,看三步和看三百步,那可是天壤之別!”

清明沒有感到沮喪,他是全程見證道心玄微誕生的人,像徐佑這樣的玄功,天下間只此一例,再沒有第二個可能了。話雖如此,清明還是為徐佑把脈診斷,以確定他真的安然無恙,誰知入手嚇了一跳,驚愕道:“這……”

徐佑露出老狐貍的微笑,道:“找不到真氣是不是?不僅從外面看我是個廢人,就是別人以真氣來探測,我同樣是個廢人。”

他的元炁藏在紫府,除了虛境的神照,旁人根本無法接觸,一炁化成的真氣分散在一百零九竅裡,隨著天地間的規律自然運行,和人身融為一體,更是無法被感知。

扮豬吃虎,可是徐微之的最愛!
tanakh 發表於 2019-5-24 19:04
第五卷 名都妖女

第五章 人間變,人亦變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密室的石門緩緩移動,青苔斑駁的軌道發出沈悶的響聲,每天都等候在外面的左彣聽到動靜急忙過來,不用他出手幫忙,門已洞開。

不問可知,需要兩位小宗師合力才能打開的石門總不會自己移動,只可能是徐佑道法大成,晉位小宗師的緣故。

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徐佑走出密庫,熾熱的陽光照在身上,再感覺不到仲夏時節的燥悶,反而溫軟和熙,通體舒泰。耳邊的鳥鳴和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既不遙遠,也不迫切,清澈動聽的像是仙樂飄飄。腳步也輕盈了許多,每一次落足,足底和大地的碰觸,反射回來的節奏感讓人隨時隨地都處在絕對放鬆和自然的狀態,彷彿舉手投足,都是修行!

重生以來,他第一次感覺到這具身體存在的意義,而不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像個稻草人似的唯恐某一天突然變得支離破碎!

左彣的笑容逐漸凝固,顯然是看出來徐佑仍舊不會武功,想要道賀又不知該說什麼,想要安慰卻又心頭沈重莫名。正不知所措的時候,清明走過來,低聲道:“郎君已盡復舊觀,風虎勿憂。道心玄微別有瞞天之術,你我心知即可。”

左彣心中始定,衝著徐佑躬身一拜,道:“其翼正忙於玄機書院最後的驗查,若得知郎君出關,必然大喜!”

徐佑扶起左彣,逕自走到崖邊,伸手摘去那斜斜伸向雲海的垂柳的葉子,凝視著遠處的錢塘城,錢塘城外是揚州,揚州之外是天下。五年了,他終於可以沒有後顧之憂的去審視這天地南北,做他想做,也必須去做的事。

“入關時白雪皚皚,出關時柳青葉茂……”徐佑突然有些感觸,嘆道:“怎麼感覺像是驟然換了個人間?”

清明站在身後,輕聲道:“人間變,郎君亦變!”

徐佑也是一笑,轉身往山下走去,道:“是啊,一切都變了!”

得到徐佑出關的消息,何濡急匆匆從靈秀山趕回來,隨他一起來的還有陸定安。當著外人的面,何濡沒有多問,只看清明對他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立刻明白大事已成,多年來壓在心頭的陰霾一掃而空,連帶著整個人脫胎換骨般的精神抖擻。陸安定詫異的看了眼何濡,不明白這位既精明能幹又博學多識的厲害傢伙怎麼看到徐佑就跟找到主心骨似的,看來很有必要重新評估徐佑在明玉山的地位和影響力。

“微之,幸不辱命!截止三日前,玄機書院基本竣工,各傢具器物飾品皆按何郎君的意思擺放到位。我厚顏說句自誇的話,放眼江東,不管官學還是私學,玄機書院為諸多學府之冠,無有可比擬並肩者!”

花了人家那麼多錢,總得允許人說句掙場面的話,要不是陸緒傻乎乎的冒出來,給了徐佑敲竹槓的把柄,單單依靠他的力量,就是三五年,也未必建得成玄機書院。

“陸郎君辛苦!”

徐佑恭維了兩句,欲留陸安定吃酒,陸安定歸心似箭,婉拒後辭別,只是在離開的時候突然說道:“微之閉關半載,想必《周易正義》已撰寫完畢,我在吳縣等著拜讀大作!”

送走陸定安,何濡迫不及待的問起修煉的經過,聽完後感概道:“所以我說七郎受天命而來,若非有張衡的守心木牌加持,虛境難破;若非有清明這個小宗師護法,無境難入;又若非他還是奪天地造化的爐鼎,空境更是觸不可及。每一道山門,皆是殺機四伏,如若不是天命,七郎怎能在短短半年之中修成道心玄微大法?這是魏元思都做不到的事……”

幸好徐佑沒告訴他們另一個靈魂的事,否則的話,以何濡的脾氣,非但不以為異,反倒可以借題發揮,直接開始造神運動了。但這是徐佑最大的秘密,也是必須爛在肚子裡的秘密,誰也不能告知,何濡幾人也不能例外。

“僥倖而已!”徐佑轉移話題,道:“這半年都發生了何事?”

半年裡揚州發生了許多大事,首先是王復的臥虎司,協同天師道和顧陸朱張以及都督府對明武天宮所在的天鼻山進行了長達三個月的圍剿,基本摧毀了六天之一的明武天宮,殺傷無算,俘獲眾多,自身的傷亡卻極小,但可惜的是沒有抓到蘭六象。

而且詭異的是,據俘虜交代,蘭六像在天鼻山被突襲前夜就已失蹤,導致群龍無首,這才只堅守了三個月。言外之意,如果蘭六象尚在,單單依靠天鼻山的險峻,朝廷想要攻克不會這麼容易。

這簡直是實力嘲諷,王復上報戰果時刻意渲染了此戰的慘烈程度,只提賊首望風而逃,卻不敢說連對方的影子都沒見到。

不過這一戰讓王復簡在帝心,特下旨褒獎,誇耀其功,可以想見,這位接任孟行春的假佐再在揚州待一段時間,等局勢穩定後,必會平步高昇。

袁青杞手下的五大靈官,也隨著這場戰役開始嶄露頭角。尤其是度亡靈官谷上書,有萬夫不當之勇,單人只棍,挑開了擋在山路上的千斤巨石,為大軍攻山掃清了障礙。除瘟靈官梁為客,輕身無敵,從天鼻山後的懸崖峭壁攀援而上,直接燒了敵人囤積的糧草,居功甚偉。消災靈官邊遠途、祈禳靈官封南山、捉鬼靈官洛心竹也各有所長,讓人刮目相看。

此戰由張槐指揮,他最擅長的,就是以最小的代價取得最大的勝利。所以圍山三月,並非不能速戰速決,只是那樣傷亡的人數至少要翻上幾倍,他穩紮穩打,步步為營,用盡一切計策來消弱敵人的實力,瓦解敵人的鬥志,並且加大輿論攻心,用近乎藝術的指揮技巧拿下了明武天宮。

要知道,當初為了對付都明玉的七非天宮,朝廷動用了十幾萬人馬,耗費的錢糧都是天文數字,更別提死傷了多少軍民,對揚州半壁造成了多大的損害。相比之下,張槐的手段舉輕若重,潤物無聲,稱得上張氏之虎,江東國士!

“白易呢?”

五大靈官全部一戰揚名,白易既然被放出去歷練,沒有理由錯過這樣一齣好戲。徐佑對白易印象太深刻了,不管袁青杞想要幹什麼,白易都會是她手裡最重要的那張牌,必須給予十二分的關注。

何濡冷冷笑道:“七郎也有看走眼的時候,你當初回來說白易將是和方斯年一道有機會問鼎大宗師的奇才。實際呢?斯年心無旁騖,率真不減,殺人也好,玩鬧也罷,從不會為菩提功之外的東西沾染了佛心。白易連女色都看不破,養氣的功夫還差得遠呢!”

“怎麼了?”徐佑微微皺眉,道:“他闖禍了?”

左彣回道:“何止闖禍?白易在天鼻山下潛入朱氏的營帳,偷窺朱凌波沐浴,被發現後,連著打死了三名朱氏的部曲,還把朱氏一個嫡系子弟打成重傷,最後還是穆玨親自出手將白易拿下……”穆玨是朱氏豢養的小宗師,當年曾和左彣聯手殺入錢塘營救徐佑,修為極高。

竟有這等事?

白易對朱凌波一見傾心,徐佑是知道的,之後還曾提醒過袁青杞,少年慕艾,最是煩擾,要她多多注意,可沒想到終究還是鬧出這樣的醜事來。

“兩軍交戰,朱凌波怎麼到天鼻山去的?”

“以朱凌波的性子,自然是偷偷去的。”何濡道:“不過這丫頭雖然刁蠻,卻也知道分寸,只待在山下的營帳裡,並沒有鬧著要上山。誰想森嚴守衛的軍營,竟也有白易這樣的登徒子……此事丟盡了天師道的顏面,雖然被認為的壓制住了,沒有外傳,可也讓袁青杞在門閥中的名聲有損……”

徐佑沈吟了良久,道:“袁青杞怎麼處置的?”

“穆玨抓了人後,朱氏連綁都沒有綁,直接送到了天師道的營帳。袁青杞得悉之後,只寫了封信給朱義,朱氏就不再過問這件事。”

“這倒是袁青杞解決問題的做派!”乾脆、直接、果斷,拋開繁文縟節,直指核心,徐佑笑道:“袁青杞開出了什麼條件?”

“付出代價是肯定的,只是具體內容不詳,連臥虎司都沒有掌握個中內情,七郎若是感興趣,可直接去問朱智,想必他也不會對七郎隱瞞。”

徐佑搖搖頭,拿這種事問朱智,顯得太過八卦和,也有些小題大做,道:“被白易打傷的朱氏子弟是誰?”

“朱相!朱信的獨子!”

朱氏以仁義禮智信為名,老大朱仁是家主,老二朱義和徐佑是老熟人,老三朱禮是朱凌波的父親,老四朱智自不必多說,而這個朱信,位列老幺,可武功卻是最高,驍勇可稱萬人敵,連武痴朱睿的武功都是跟他學的。

白易把朱相打成重傷,朱信豈會善罷甘休?袁青杞到底如何讓步,才能平息朱氏的怒火?

雖然徐佑不願意就此事去詢問朱智,可不代表他不好奇,幸好,打聽消息的途徑,不止一個!這麼久了,也該去見見這位高居林屋山上的左神元君寧長意。

玄機書院開門在即,這是儒門的盛會,可也不能缺了佛、道兩位揚州當家人的捧場!當然,更主要的原因,徐佑道法初成,再不懼袁青杞能夠看破他和林通之間的聯繫,畢竟兩人曾有過姻親之好,同在揚州,還是要多走動走動,說不定什麼時候會有些意想不到的收穫。

比如,鶴鳴山追查三五斬邪劍丟失的事,到底進行到何種地步了?
tanakh 發表於 2019-5-24 19:04
第五卷 名都妖女

第六章 宴無好宴


入夜時分,淡月稀星,再登林屋山,來迎接徐佑的不是林通的老熟人宮一,而是多年未見的水希。

對這個袁青杞身邊的婢女,或者說是絕對的心腹,因為她竟然可以修習天師宮的若水訣,徐佑還是很有好感的。

水希不像水夷那麼咄咄逼人,既溫柔體貼,也頗為聰明。徐佑這種久經滄海的人,最喜歡的就是跟聰明人打交道,不費力,更不費心。

“徐郎君,聽聞你出關,祭酒還說要親至錢塘拜會,沒想今日就如願以償了。”

這樣的客套話雖然沒什麼營養,可聽著順耳舒心,徐佑打趣道:“你總是會說話的!寧祭酒教務繁忙,哪能有空去錢塘見我一個閒人?”

水希挑著宮燈,前面引路,躬身垂首,顯得極為恭敬,道:“閒雲野鶴,乃我等俗人求之不得的美事。況且祭酒常說,若有一日能像郎君那般隱在山水佳處,飲雀舌、著詩書,方為快意呢!”

徐佑失笑道:“若我府上的丫頭有你三分口才,想來無聊的日子會好過多了!”

跟在後面的清明嘴角動了動,表情木然,沒有說話。不過那潛台詞明顯是對冬至秋分她們都很滿意,對徐佑背後編排別人的無恥行徑很不滿意。

水希抿嘴笑道:“郎君這話該說給祭酒去聽才是……”

“怎麼,寧祭酒莫非還嫌棄你不成?真要這樣,等下我厚顏開個口,請你到明玉山小住一段時日,可好?”

水希俏臉微紅,她搞不懂徐佑說得這番話是真心還是戲言,正不知如何作答,略顯侷促的時候,徐佑突然駐足,望著眼前的左神觀,讚道:“左神幽虛,果然是洞天福地!”

不是第一次來,也得裝作第一次,徐佑的演技向來出眾,如今在道心玄微的加持下,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那是滴水不露,簡直炸裂。

水希巴不得他轉移話題,忙道:“郎君請,祭酒早恭候多時!”

對袁青杞而言,這是和徐佑自兩年前錢塘逆旅之後的初次見面,並沒有掩蓋眼眸裡的喜悅之意,青絲垂肩,不施粉黛,素裝淡裹的身子隱在燈火明暗之間,窈窕婀娜,引人無限遐思。

她站在竹林外,衝著徐佑盈盈笑道:“七郎,別來無恙?”

“能吃能睡的懶散人,自然安好無恙!”徐佑拱手施禮,和袁青杞並肩而行,聞著鼻端傳來的淡淡幽香,輕聲道:“三娘看起來似乎有些憔悴……”

袁青杞的氣色不是很好,許多事就是這樣,坐在岸邊看別人下河捉魚,總覺得笨拙和呆板,會想著如果是我來會如何如何,誰想真的下到河裡,才知道底下暗流密佈,處處陷阱,哪裡像岸上人瞧得那麼簡單?

“怎麼,心疼我了?”袁青杞歪著頭,唇角微微上翹,頗為促狹的看著徐佑,眸光如春水,清澈又明媚。

徐佑遇到袁青杞,從來沒在口舌上佔過便宜,笑道:“我這人心善,就是看到山後的兔子萎靡不振,也會擔憂它是不是沒吃飽,何況你我原是故友……”

“是嗎?”袁青杞款款而行,身姿儀態,無不隨意自然,道:“今夜我特地請來吳縣的名廚,為七郎準備了兔臛宴接風。現在看來,倒是我招待不周,害得七郎不忍下箸了?”

《齊民要術》裡記載兔臛法:兔一頭,斷,大如棗。水三升,酒一升,木蘭五分,蔥三升,米一合,鹽、豉、苦酒,口調其味也。

這也是歷史上最早的關於兔頭的吃法,徐佑熟讀《齊民要術》,當然知道何謂兔臛,只是他素來不喜,覺得兔肉經過加工後麻辣油膩,對味蕾是大大的折磨,毫無口感可言。可是在古代,兔肉卻是難得的美味佳餚,身份不同凡響。

比如《周禮?天官》說“凡王之饋,食用六谷,膳用六牲,飲用六清”,這是天子的飲食。其中六牲又細分為六畜、六獸和六禽。六獸細分為麋、鹿、熊、麕、野、豕、兔,可知兔肉是和熊掌鹿肉並列的天子之食。

袁青杞以兔臛宴招待徐佑,稱得上珍而重之,大大的破費了!

“咦,莫非這道門的洞天福地還有養著個菟園不成?”

“我又不是梁孝王,要菟園何用?”袁青杞螓首微側,似笑非笑的道:“或許七郎想要效仿梁孝王,在錢塘建菟園以追求‘極歡到暮’的歡愉?”

梁孝王劉武,漢文帝次子,漢景帝胞弟,七國之亂時立下不世之功,後居功自傲,仗著竇太后寵愛,欲繼承帝統,被景帝疏離且嚴加防範。此人是出名的兔肉控,生平最愛兔臛,他有反心、有反意、有反跡,卻無膽少謀,落得個憂懼病死的下場。

袁青杞突然以劉武和《梁王菟園賦》裡的詩句來說徐佑,不知是委婉的勸諭,還是嚴厲的警告,抑或是試探徐佑在靈秀山造玄機書院的用意?

菟園和玄機書院,在外人看來,有異曲同工之妙!

徐佑神色如常,笑道:“‘鬥雞走兔,俯仰釣射,烹熬炮炙,極歡到暮。’枚乘作《梁王菟園賦》來讚頌昔年菟園之盛。只可惜梁孝王以菟園的繁盛來網羅天下文士為己用,造聲勢欲謀帝王大業,到頭來還不是春花秋月夢一場?那是痴人做的傻事,佑雖不才,也算是有幾分自知之明,所憂所慮,無不是儒門興衰,無關個人榮辱成敗。三娘又何苦疑鄰盜斧,置我於萬劫不復之地?”

袁青杞停住腳步,凝目望著徐佑。眼前的男子身材挺拔,冠面如玉,已經不再是晉陵城外的那個青澀又不知歸處的少年,揚州的風霜刀劍將那本就俊朗的容顏雕刻出幾分歲月的滄桑和憂鬱,眉眼之間,沈澱著喜怒悲歡交織反覆的血淚經歷,卻從裡到外透著成熟與智慧並存的迷人味道。

風絮亭內的徐佑讓袁青杞刮目相看,錢塘城裡的徐佑讓袁青杞震驚側目,而此時此刻,站在身邊,近在咫尺,徐佑已深沈如海,再難以琢磨了!

月色朦朧,嬌怯如初相逢時的目光,竹林濤濤,奏響著足以擺脫塵世煩惱的樂曲,袁青杞往前輕移了半步,可這半步,卻似乎將兩人之間的距離,從十萬八千里,拉近到了觸手可及。

她嗓音壓得極低,道:“七郎,不是我要置你於死地,而是金陵傳來消息,有人對玄機書院十分的關心,似有干預之意。”

徐佑心中一凜,他這些年費盡心思,花出去的錢如流水般,只為和詹文君暗通款曲,假借郭氏的情報機構來傳遞金陵的一切訊息,可和袁青杞比,無疑還是慢了許多。

天師道百年道門,底蘊深厚,比不過也在情理之中。徐佑同樣湊過頭去,幾乎能夠感覺到袁青杞瓊鼻裡的呼吸,道:“太子?”

“不是太子!”袁青杞沒有因為徐佑湊近而露出不悅的神色,道:“是蕭勳奇!”

徐佑眉頭微皺,如果是太子,他並不意外,可玄機書院又和蕭勳奇有什麼關係?這位司隸校尉位高權重,每天要處置的要務不知凡幾,怎麼會有閒心把視線投到小小的靈秀山?

袁青杞突然一笑,竟又湊近了幾分,這下四目相對,呼吸可聞,徐佑嚇了一跳,忙退開兩步,然後聽到她透著揶揄和捉弄的聲音:“我原以為七郎喜歡這樣說話呢……”

徐佑氣結,道:“別轉移話題,蕭勳奇為何對我這個無足輕重之輩這麼感興趣?”

袁青杞輕輕仰頭而笑,笑的既傲然又灑脫,再次往竹林深處走去,淡淡的道:“其實七郎已經說過答案了,無非在儒門興衰而已……若是你身邊那位何郎君在,方才頃刻間就該猜出緣由。袁氏雖被江東世族尊為天下儒宗,可蘭陵蕭氏也向來以孔聖門徒自詡,這些年蕭勳奇執掌司隸府,威風是有了,但名聲卻也岌岌可危。玄機書院要重振儒門,聲勢浩大,正是千載難逢的良機,蕭氏豈肯袖手旁觀?”

徐佑恍然。

入了精舍,這是類似於涼亭的建築,上有頂,邊有柱,四面垂著薄薄的紗帳,清風徐來,吹進幾許涼爽和愜意。九座纏枝蓮紋銅燭台分立成圓,燃起的亮光既不刺目,也不昏黃,將對面而坐的兩人的身影拉得極長,極長。

兔臛宴沒有辜負那位吳縣名廚的廚藝,徐佑不愛吃兔肉的人也大快朵頤,吃的盡興開懷。袁青杞是天師道的大祭酒,道門不忌葷腥,可她卻未曾嘗上一小口,委實奇怪。

徐佑沒有多問,有些時候,太好奇會害死很多人。袁青杞向來神秘,別看在竹林時和他言笑不忌,可一言一行無不飽含深意,細細咀嚼,讓人心驚膽顫,誰要是欺她女子之身,痲痺大意,怕是連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兔臛果腹,品茗消暑,瞧七郎還算滿意,我冒昧問一句,可有對付蕭勳奇的良策?”

徐佑飲著青雀舌,這蒸青茶銷路極好,連袁青杞的左神觀裡都備著用來待客,笑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蕭大校尉一根頭髮都能壓死我,談什麼對付不對付的?”

袁青杞點點頭,和徐佑剛才一樣,沒有多問,其實從某種程度來說,她和徐佑十分的相似,也許正因為相似,才很難走近彼此的內心。

“不管七郎如何應對,我只求你一事!”

徐佑知道今晚的正題來了,收斂笑意,道:“三娘請說!”

“你既然已經邀了顧宗周當玄機書院的名譽山長,就不要再去晉陵把家父拖進這個泥潭……”

袁青杞的智計真的讓徐佑歎為觀止,他一直都打算請袁階來當玄機書院第二位名譽山長,可還沒來得及親赴晉陵邀約,就讓袁青杞硬生生的把口子堵死在林屋山上。

兔臛宴果然不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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