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寒門貴子 作者:地黃丸 (連載中)

 
tanakh 2019-4-8 20:34: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2 106188
tanakh 發表於 2019-7-17 17:42
第五卷 名都妖女

第二十八章 面聖


徐佑並非刻意利用安玉秀,只是不如此,沒辦法借她的口將病情傳入安子道和太子的耳中。一個將死之人,威脅完全可以忽視,只有各方都忘記他的存在,才好渾水摸魚,從而謀取最大利益。
至於安玉秀……他們終究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若真有機會殺了皇帝和太子,她還不知要怎麼恨自己,也不差這一次騙局了。
冬至風塵僕僕的閃身進來,道:“丹陽公主來過了嗎?”
詹文君指了指房子裡還沒來得及收拾的禮物,笑道:“你家小郎可害得人公主流了滿盤子的珠淚……”
徐佑摸了摸鼻子,吃醋真是女人的天賦,詹文君這樣性格堅毅無比的人,一旦身心交付,也會時不時的露出小女兒情狀。
當然,這是情趣,彼此都樂在其中!
“活該,誰讓她不自量力,非得來騷擾小郎?”在冬至眼裡,安玉秀就是個狐貍精,哪怕貴為公主,也配不上徐佑,只有詹文君才是小郎天造地設的良配。
徐佑無奈道:“你回來碰到她了?”
“那倒沒有,只是遠遠看著她往台城方向去了!”
去台城?面聖嗎?
難道她真的要去找皇帝求情,為徐氏平反?
徐佑坐立起來,閉目沈思。或許往日裡安子道只當安玉秀孩子氣,一笑而已。可現在京裡的情勢雲山霧罩,若皇帝和太子真的不是一條心,說不定會給徐氏翻案來打草驚蛇,試試太子的反應。不過,也有可能為了迷惑太子,反而嚴詞訓斥安玉秀,下旨永世不得為徐氏翻案,暫安其心。
但不管是哪種結果,都比僵持不動要好。譬如弈棋,唯有落子,才知下一步該如何應對,否則只做觀棋人,連參與勝負的機會都沒有!
“刺殺我的人,來歷查清楚了沒有?”
冬至這幾日調動手頭的力量去查刺客身份,看樣子應該查出了點眉目,她略帶興奮的道:“是,司隸府最近抓了不少六天的教眾,三木之下,問出了很多以往沒有涉及的秘密情報,再加上從門下和尚書等部曹法司的暗線得來的消息,歸總之後,可以肯定那三人皆是六天的天主。其中,最能確定身份的是七非天宮的新天主盧泰,此人當年曾在錢塘門外截殺我們,被左郎君擊退,後接替死去的都明玉,成了七非天宮天主。此人心胸狹窄,睚眥必報,論雄才遠遠不及都明玉。司隸府拷問口供,就屬七非天宮的教眾倒戈最早,人心不服,可見一斑;其次,羅殺天宮的天主年歸海也到了金陵,司隸府似乎掌握著他的行跡,不知為何沒有派兵捉拿。年歸海應該是三人之一,他曾在吳縣多次和寧長意交手,後受傷陰遁。此人精於暗殺行刺等秘術,這次的佈局,我估計是他全盤謀劃;還有一人,雖不確定,但有七成把握是蘭六象……”
“嗯?”徐佑揚了揚眉,這人倒是出乎意料,道:“明武天宮的天主蘭六象?”
“對,就是小郎在北顧裡壞了他的謀劃的蘭六象!諸姓門閥和揚州都督府圍攻天鼻山時蘭六象離奇失蹤,王復花了大力氣追查他的行蹤,卻始終沒有找到,沒想到來了金陵”
雖然早有猜測,可真的驗證了,還是覺得心中一凜。徐佑若有所思,道:“三個天主齊聚金陵,暗地裡不知道還有多少實力……六天這是準備孤注一擲,不成功便成仁啊……”
不知沈思了多久,徐佑突然問道:“年歸海善使什麼兵器?”
“指劍和雙刺!”
徐佑奇道:“不使刀麼?”
“年歸海刺殺寧長意時曾多次出手,沒人見過他用刀,應該不善使!”冬至如數家珍,道:“盧泰的兵器是笛,不過他的猿行笛毀於左郎君之手,聽小郎前夜的遭遇,怕是修為大進,改用了箜篌!至於蘭六象,明武天宮在六天裡主戰,蘭六象的武功頗為繁雜,據說精通百般武器和各種奇門,刀法自然不會太差!”
徐佑這才知道清明犯了經驗主義錯誤,以為年歸海負責羅殺天宮,所以那使刀的黑衣人就是他。現在想想,黑衣人氣勢雄渾,刀法剛勁,應該是蘭六象無疑,也只有明武天宮,才有那種凌冽無匹的殺意!
年歸海精於刺殺,反而沒有面對面硬拚的驍勇無畏,箭矢無疑是遠程刺殺的必備武器,所以那絕妙之極的箭,才是他的手筆!
很久很久以前,徐佑就有清晰的認知:六天,皆是梟雄!
比起鶴鳴山那幾位只知道內鬥的大祭酒,徐佑反倒對六天頗為欽佩,雙方固然是死敵,可尊重敵人,才是尊重自己。
“太子果真和竟陵王密會嗎?”
說起這個,冬至不由的壓低嗓音,道:“確鑿無誤,竟陵王無詔回京,和太子於覆舟山下吳崎的宅子裡密謀。伏波將軍吳崎的親妹是竟陵王的側妃,算是心腹之人。根據各方情報,覆盤當晚的情形,白長絕應該在蘭六像三人刺殺小郎時就已到場,等刺殺失敗,悄無聲息的緊隨其後,想要順藤摸瓜,找到六天在金陵隱蔽的巢穴,卻被蘭六象將計就計引到了吳宅。太子當然不想被人發現他和竟陵王密會,所以東宮豢養的四位小宗師聯手對付白長絕,卻被他破陣而出。不過,還是小郎經常說的那句話,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蘭六象、年歸海和盧泰三人埋伏於外,終於給了白長絕致命一擊。說不定此時此刻,這位鶴鳴山的大祭酒,正在狼狽逃回益州的途中……”
徐佑笑道:“白長絕不會逃跑,他必定還在金陵!一旦養好傷,就是六天的末日來了!”
冬至吐吐舌頭,道:“或許吧……小郎,我們接下來該怎麼做?”
“等!”
“等?”
徐佑目光穿過窗外,遙望著遠處的台城,道:“我等著皇帝先落子!”
天剛入夜,長干裡的市坊罕見的變得冷清起來,這是因為抓捕六天餘孽,司隸府臨時實行了嚴格的宵禁措施。到了子時,牛車疾馳的噠噠聲驚起了廊簷下的宿鳥,撲棱著翅膀盤旋在迷濛的星空之下,二十四名御刀蕩士組成的隊列,充滿著奪目的鋒芒和所向披靡的勇氣。
“主上旨意,宣徐佑入宮!”
聽到小黃門的來意,清明冬至方斯年蒼處等人齊齊色變,徐佑以眼神示意,讓他們不可妄動,親自往黃門手裡塞了幾塊銀子,咳嗽聲聲,道:“敢問內官,主上召見,不知為何事?”
那小黃門不是正兒八經的傳旨太監,只是今日被抓來當差而已,哪裡知道皇帝召見的內情?不過摸著徐佑遞過來的銀子,心中竊喜,覺得徐佑很會做人。要知道現在主要流通貨幣是銅錢,銀子屬於貴金屬,可遇不可求,就是在宮中也不多見。尤其楚朝忌憚漢魏舊事,並無宦者專權,他們這些人,也就是困在宮裡的奴才,沒人看得起,出來傳旨等閒未必能有幾百文的收入,更別說銀子了!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小黃門仔細想想,微微笑道:“主上近來連大臣都未見,卻要連夜召見郎君,或有大喜之事。請速速隨我登車,莫讓君王久候!”
“是是!”徐佑又塞了塊銀子,道:“容我稍作安排,家中儘是老幼,無人主事,怕生出是非!”
瞧在銀子的面上,小黃門很好說話,道:“行吧,你別磨蹭,快去快回!”
來到旁邊的房間,清明道:“要不我尾隨郎君,混入台城,以策萬全……”
“台城戒備森嚴,一旦暴露,立刻就是不死不休之局,我們勢單力薄,撕破了臉,恐怕沒命離開金陵。”徐佑表現的很冷靜,道:“安子道見我,應該跟安玉秀有關,他當年不殺我,現在更沒有殺我的必要。去見一見,危險不大。我所慮者,竺道融會不會也在?如果他在,我以道心玄微偽造傷重不治的假象,不知能不能瞞過他的眼睛……”
大宗師的境界究竟玄妙到何等地步,徐佑還摸不清楚頭緒,就像站在山峰上,卻觸摸不到天上的雲彩,只能看到千變萬化的表面,無法觸及本質。
冬至急道:“小郎,要我說皇帝肯定不懷好意,哪有早不見晚不見,偏偏六天鬧事,太子密謀的關口,要你深夜覲見?宮裡雖然有我們的人,可這種事他們出不上力,若皇帝翻臉無情,你,你……”
皇帝的落子,劍走偏鋒,出其不意,可身為天子,弈棋時失了煌煌大氣,未免落於下乘。徐佑目光幽深,道:“是福不是禍,多想無益!”他頓了頓,道:“不過有備無患,冬至,你準備好撤離的路線和船隻,若到了明日,還沒有我的消息,不可久留,你們馬上離開金陵,回錢塘找何濡,他自有善後的辦法。”說完不管清明他們如何焦慮不安,逕自和小黃門登上牛車,駛出長干裡,穿過朱雀門,沒入了御道兩旁的深沈夜色之中。
這不是徐佑第一次見到安子道,往年徐氏最興盛的時候,安子道還曾到義興小住過幾日,甚至親自抱過尚是幼童的徐佑。可這也是他重生來到這個世界之後,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面聖!
天子,受命於天,
可這天命,卻未必總在天子!
tanakh 發表於 2019-7-17 17:43
第五卷 名都妖女

第二十九章 太極殿夜話


經朱雀御道,先後是鹽市、太廟、太社、百官署舍,來到了宣陽門。宣陽門又稱為白門,取天地八方為八門,西南方為白,故而稱白門。
說起白門,還有段趣事,安子道認為白門不祥,甚是忌諱,朝中內外都知道他這個怪癖,所以奏章也好,奏對也罷,都說宣陽門而不說白門。有次尚書右丞何益一時口快,說白門如何如何,安子道怒斥道:“白你家門!”
這不是街頭孩童的鬥嘴,而是發生在帝王和臣子之間,幾乎成為楚國最為經久不衰的笑談。除過這個,白門還有個軼事,最早白門這裡沒有城牆,全是竹籬密密麻麻的紮成柵欄,民間於是傳唱說:“白門三重門,竹籬穿不完!”楚國開國皇帝安師愈聞說之後,這才下令耗費巨資修了城牆,經過兩代百年的完善,已經稱得上固若金湯。
而御道兩邊多種植柳樹、槐樹和橘子樹,修剪整齊,美觀實用,算是東西南北諸國最早的行道樹。在另一個時空,數百年之後,唐朝著名詩人韋莊曾寫詩專門稱讚台城裡的柳樹: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而除此之外,據說北魏的間諜機構內外侯官曾不惜代價派了很多名外侯官到楚國來偷學城市建造方面的技術,對,不為刺探情報,不為殺人搞恐怖活動,就是觀摩學習怎麼建城,估計這行道樹也一併偷學了去。
過了宣陽門,牛車大約走了兩里路,就來到了大司馬門。這是第二道宮牆,比起宣陽門那道,顯得更加堅厚高深。
大司馬門專供皇帝出入,曹植就因為酒醉後走司馬門入城而被曹操下獄。大司馬門東邊是端門,有外國使節出入才開啟。牛車繞到西華門,這是側門,門後就是宮殿,依律不得騎乘,小黃門先下了車,徐佑懂得規矩,正要勉強支起身子,小黃門阻止道:“主上有令,郎君身染重疾,無須行走,可乘車直到太極殿。”
這是莫大的恩典,不過想讓徐佑感激涕零,那可真是妄想了。小黃門手持棨牌,叩開宮門,牛車駛入,大門又吱呀呀的緩緩關閉。
台城如今的規模已經遠勝三國和魏時,裡面有建於孫權時的太初宮,有建於孫皓時的昭明宮,還有建於魏時的顯陽宮,以及安子道在位時修建的太極殿。這些宮殿分別坐落在東、西和北側,規模有大有小,華麗不一而足。而太極殿是台城的正殿,高八丈、長二十七丈、廣十丈,殿內有十二間,象徵一年之中的十二個月。
太極殿兩側設太極東堂和太極西堂,各有七間,是皇帝日常議政、筵宴、接見和起居的地方。
安子道見徐佑的地方,就在太極西堂!
牛車停下,兩個小黃門候在一旁,扶著徐佑下車,然後往殿內走去。徐佑垂著頭,藉著四周龜身鶴頸的燭台,打量殿裡的陳設。只見雕欒鏤楶,青瑣丹楹,圖以雲氣,畫以仙靈,黃琉璃瓦的歇山頂式,平添了幾分莊重和雅緻,但這些算不上奢華,安子道從來都是個好皇帝,生性儉樸,體諒民生,這點倒也不能否認。
不過,漸入暮年之後,剛愎雄猜,朝令夕改,所謂帝王心術,慢慢的將朝野搞得一塌糊塗,這才有白賊乘風而起,這才有佛道攻訐不休,連太子廢立與否,也時而此,時而彼,上上下下無所適從,國本動搖,是治亂之源。
心裡想著這些有的沒的,腳下已經到了內堂,門口並無守衛。其實一路行來,甚少看到精銳部曲來回巡視,貌似防禦稀鬆平常,不知道安子道是承平太久,還是對負責宮內安全的左右衛軍充分信任。
皇帝這種職業當得久了,思維和認知跟普通人完全脫節,既難以理解,也難以效仿,天天聽著歌功頌德的話,就是智障也會覺得自己英明神武,那種唯我獨尊的威權,已經不是自戀和自信的範疇,說不定真有刺客,安子道還以為瞪瞪眼,龍氣護體,就能讓對方納頭就拜。
不過話雖如此,台城有三重宮牆,易守難攻,若無內應,想從外圍攻破至少得耗費數月之功。但縱觀古今,多少慘事起於宮牆之內,嘉靖差點被幾個宮女勒死,安子道豈能保證宮內數千人,沒有一個有異心?
繞過琉璃屏風,黃緞御案後坐著一人,身穿寬袖布衫,頭戴白紗帽,手中握著柄玉如意,雖年老多皺褶,可眉目間疏朗依稀可見年輕時的風采。他身量高大,雙臂和雙手都顯得很是修長,鬍鬚打理的乾淨舒適,只是鬢角白髮叢生,終究還是抵不過歲月。
徐佑只打量一眼,屈膝跪下,伏地恭聲,道:“小民徐佑,參見主上!”
安子道笑道:“起來吧,你身子不大好,不必大禮參拜。林霜虎,去給徐佑賜座!”
林霜虎的名字聽著霸氣,可實際上是一個老態龍鍾的宦者。他是安子道潛邸時的老人,跟隨在身邊伺候幾十年,心腹中的心腹。
徐佑謝過起身,於蒲團上跪坐,只是雙手用力抓住腿側,似有搖擺不定的虛弱感。安子道神色祥和,目光掠過徐佑蒼白的臉頰,道:“溫如泉給你把過脈了?”
皇帝彷彿在閒話家常,徐佑也儘量讓沙啞的聲音不發出痰阻之聲,道:“是,溫太醫說將養數月,或可無恙……”
他傷重不治,餘生不多的事早就傳開了,安子道當然不會不知,點了點頭,道:“如此甚好,你既辯詰勝了崔元修,那也不必再拜入他的門下,長干裡風景宜人,且安心住下養傷。”
徐佑原本就打算借裝病之機賴著不走,現在有了皇帝這句話,滯留京城不再是個問題,忙頓首謝恩。
“徐佑,你可知今日召你何事?”
“小民愚鈍!”
“丹陽公主奏請為徐氏滿門平反,你事先可知曉?”
“小民知曉,並勸阻過公主,無奈人微言輕,公主不聽……”徐佑頓了頓,見安子道沒有做聲,又伏地哀泣道:“主上容稟,小民絕無為家族奢求平反之意。徐氏見誅,固然悲痛,然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佑本也該死,卻是主上親旨赦免死罪,安置錢塘容身,後又賜歸士族。君恩深重,何以為報?日夜思之,恨不能啣草結環,肝腦塗地,以求我主功格區宇,明照萬國!”
安子道笑道:“我在深宮也常聽人說起你在錢塘種種,想徐氏三世不讀書,故恣意妄為,以致宗祀斷絕於旦夕,而你能以文采顯名,殊為不易,也算徐氏開國之功庇佑,留了個繼嗣之人。至於其他,你救丹陽於險地,獻家產於軍中,以大智造雷霆,以驍勇保北顧,公忠體國,當為臣下楷模……”
皇帝自稱朕,從秦始皇開始,但除過某些正式場合和詔書之類,秦漢以來的皇帝也不是開口閉口都是朕,反而稱“我”的次數更多,也更頻繁。到了南北朝,綱紀崩壞,禮樂失序,別說私下裡的自稱,就是詔書裡也常常稱“我”不稱“朕”。反倒是唐宋之後,皇帝們越發矯情,於是朕代替了我,成為了日常用語。
徐佑愧道:“小民終日西拜,如葵藿傾陽,每念及主上隆恩,感遇忘身,這才以薄產供軍需之微末,以拙智造雷霆卻不敢貪祖騅之功,北顧裡遇襲,若非顧張以及眾士族戮力同心,怕已身首異處,寸功未立,卻蒙主上賞萬金、封山林,惶恐之極!”
安子道對徐佑的應對很滿意,甚至可以說很對胃口,只是想到他為國盡忠卻惹了六天,竟被對方派出三個小宗師聯手刺殺,可見六天恨他恨到了何等地步。這不僅暴露了京師的防禦缺陷,也讓他臉上無光。
安子道嘆了口氣,示意林霜虎將幾封信交到徐佑手裡,道:“之前你尚年幼,許多事未曾耳聞,這裡是徐湛和別人來往的信箋,你看一看,就知道我非是不念舊情……”
徐佑拆開了信,入目字跡確定是祖父無疑,內容很淺顯明白,大都是發牢騷、表不滿、對朝廷的怨望和對皇帝的非議,不過這些還算不上什麼大罪,最主要的兩封信,是徐湛和時任湘州刺史殷暇的來往記錄。
徐佑看得大汗淋漓,伏地顫慄不起。他故意如此,方能符合人設,只是還捉摸不透安子道的用意。
“殷暇有謀反意,知徐湛對朝廷不滿,攛掇他同道起事。徐湛雖未同意,可言語模棱,首鼠兩端,侍君不誠,所以出巡之前,我令太子監國,讓他著人拿徐湛進京問話,卻不料太子和徐湛有舊怨,竟敢矯詔發兵義興,誅了徐氏滿門……可惜,可惜啊!三次北伐之後,我是對徐湛疏離了些,此時想來,也多怪太子身邊的那些人整日聒譟,盡說些徐湛誤國無能的話,以致釀此慘劇!”
安子道本不必和徐佑交代這些,也不知是人老多愁,終於回想起往昔並肩作戰的情誼,對徐湛被誅一事,隱約有幾分後悔?還是見徐佑命不久矣,徐氏最後的一顆種子也要湮滅,說這些話,為了讓自己安心,也為了。
徐佑心中冷笑,徐湛發牢騷是真,可若說謀反,卻還扯不上,頂多也就是個知情不報,哪怕捉拿有司問罪,八議之下,頂多免官削爵,何至於滿門屠戮殆盡?
歸根結底,還是安子道要殺人立威,一石四鳥,既消弱門閥,也掣肘太子。可堂堂天子,權勢在手,偏偏行此歹毒心術,讓人不齒。
“不過,也不能就此說冤枉了徐湛。那殷暇失敗之後,服毒自殺,後來平定了白賊之亂,司隸府徹查時發現殷暇原是無為幡花之道的人,聽命六天行事。”安子道的氣勢突然一變,雙目龍威攝人,整間內堂幾乎壓抑的難以呼吸,道:“六天,你見過他們的殘忍無道,凡是跟六天有染的人,皆可殺!”
徐佑還記得殷暇,義興之變後不久,殷暇就被藉故處死,現在才知是服毒自殺。如此看來,此人確實是六天的暗線,若能拉攏徐氏造反,成功率絕對比都明玉搞的那套高出太多,但就算再來兩個徐氏,想要改朝換代仍舊是痴人做夢,徐湛不會不明白這點,所以他虛與委蛇,並沒有給殷暇明確的答覆,可也沒有向朝廷舉報,當斷不斷,終於給了安子道借題發揮的機會。
徒呼奈何!
tanakh 發表於 2019-7-17 17:44
第五卷 名都妖女

第三十章 大毗婆沙


太極殿外突然起了大風,吹的窗戶獵獵作響,林霜虎出了內堂,喊著幾個小黃門去關緊窗戶,屋子裡頓時只有徐佑和安子道兩人。
安子道唇角溢出笑意,眼眸深邃不可捉摸,道:“聽湘東王說你書入神品,和張芝、鍾繇並稱三賢。來,上前來,寫幾個字給我瞧瞧!”
徐佑不能推辭,趨步上前,拿起御案上的烏程山羊毫筆,這種筆號稱千萬毛中揀一筆,尖、齊、圓、鍵歷來是皇家貢品,民間罕見。
也在這個距離,他可以清晰的感受到安子道蒼老的身軀和那不再旺盛的生命力。這不是臉上的紅光和渾厚的聲音可以掩蓋,無論這個在位幾十年的皇帝多麼的英明神武,現在的他,已到了風燭殘年。
所謂天子,終不過肉身凡胎!
徐佑的腦海裡猛的浮現一個念頭:只隔著御案,彼此觸手可及,以他此時的修為,天底下沒人可以阻止他殺死安子道!
只是瞬間就把這個充滿誘惑力的念頭強壓了下去,殺安子道容易,可他不是死士,殺了之後如何脫身?就算僥倖逃出去,江東也無容身之地,只能投靠北魏。北魏雖胡人當政,也知弒君者不能久留,早晚還是一死。
提筆顫顫巍巍寫下了“文王有聲”四個字,筆法雖在,可筆力全失,勉強入上品,卻跟神品差之遠矣,就是韋世南和索泛也比不上。不過“文王有聲”出自《詩經》,大雅之聲,歌功頌德,馬屁倒是拍得極好。
安子道笑了笑,沒有品評好壞,道:“今日談興盡矣,你退下吧!”
徐佑躬身退回方才跪坐的位置,然後伏地叩首,道:“先祖誤入歧途,為奸賊所惑,上不能盡忠君王,下不能保全家族,招禍取咎,無不自己。小民當引以為戒,絕不蹈其覆轍,有負主上恩遇之重!”
“徐氏有後,我心甚慰!林霜虎,賞徐佑烏程筆十支,沈郎墨二十錠,龍尾硯二十方和元白紙萬張……哦,這元白紙本是你灑金坊所出,我用內帑辛苦買來,再物歸原主,天下間的便宜不能都給你佔了……”
徐佑最擅長打蛇隨棍,聽安子道語帶調笑,立刻賠著笑道:“小民斗膽,請主上把元白紙另換個賞賜!”
安子道大笑,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玉如意,道:“霜虎,把這個給徐佑!”
林霜虎愣了愣神,玉如意宮內多的是,算不得貴重,只是這把玉如意不同,它是安子道最愛之物,每每以如意瘙癢,通體舒泰,幾十年未曾離身,凡是皇子公主和近臣,沒有不知曉的,就這樣賜給了徐佑,恩寵之隆,聞所未聞,傳出去可就是一場大風波。
徐佑接過如意,入手溫潤,光澤流動,上面雕刻著振翅蝙蝠,肌理紋路,栩栩如生。他見安子道揮了揮手,臉上似有倦意,叩頭辭出,剛到門口,聽安子道又道:“出了宮先別回去,到本無寺小住幾日,竺宗主在那等你!”
徐佑應了聲諾,想了想,道:“若有人問起小民,關乎主上的龍體,不知小民該如何作答?請主上明示!”
安子道淡淡的道:“你看我像是大病不起的樣子嗎?”
“聖體安康,乃我大楚之福!”
“那就是了,據實以告,免得某些人想的太多!”
這某些人是誰,恐怕大家都心知肚明,徐佑又等了三息,安子道沒有再開口,這才躬身退了出去。到了殿外,台階下停著一輛牛車,跟來時那輛不同,車身全部塗成了白色,像個遊蕩在夜晚裡的幽靈。
牛車兩旁是四十八名御刀蕩士,比來時翻了番,可見奏對合乎上意,防衛級別也隨之上升,兩三個小黃門恭敬的扶著徐佑上車,剛剛坐好,御者抖動繮繩,飛快的駛出西華門,去往本無寺方向。
本無寺在台城東,緊挨著護城河,有上百年曆史,雖沒有建初寺悠久,可規模更加宏大。寺內有一株千年銀杏,高聳入雲,每到秋季,金黃的銀杏葉灑滿一地,美不勝收,因此又被稱為銀杏寺。
徐佑從外面望去,只見黃牆紅窗、琉璃飛簷,疊映成趣。入了寺門,雕樑畫棟、珠燈藻井,令人目不暇接。據說後院建有萬佛閣,裡面總有一萬多尊形態各異的鎦金銅佛,金光萬道、與日爭輝。
初見竺道融,徐佑心中未免有幾分失落,孫冠的富賈矮胖已經顛覆了他對大宗師的認知和幻想,可眼前黑黑瘦瘦的老和尚,怎麼會是統一佛門的無上僧主,怎麼會是威名赫赫的黑衣宰相,若論形象,簡直差了竺無漏十萬八千里。
“請七郎過寺,一為免去旁人追問聖體之憂,讓郎君難為;二來,為了大毗婆沙……”竺道融面色和藹,言語之中,和徐佑平輩論交,或許在佛門眼裡,眾生平等,本無貴賤。
徐佑咳嗽了幾聲,道:“宗主莫怪,大毗婆沙之語乃竺無塵法師的戲稱,我從未以此招搖撞騙……”他不僅服軟,而且有些卑微,或許示弱幾分,會讓竺道融輕視幾分,免得露出破綻。不管竺道融如何不起眼,可大宗師的名頭總不是假的,能不能瞞過他,徐佑並沒有把握。可事急從權,安子道根本沒有給他思索對策的機會和時間,那只好死馬當活馬醫,賭一賭道心玄微大法究竟可不可以偷天換日。
“七郎言重,我那徒兒既然認你為六字之師,無塵也蒙你點化,突破迷障,入了五品的山門,加之道安師弟也來信對你多加讚賞,我屬意尊七郎為大毗婆沙,正式封號,曉諭沙門……”
徐佑還沒搞明白竺道融的示好所為何來,要知道他和佛門的關係雖然一向挺不錯,但此一時彼一時,一個即將面臨死亡的可憐人,得到這些尊號又有何用?
“宗主厚愛,佑感激不盡!可大毗婆沙乃沙門尊號,我所信奉的是儒學,若貿然領受,恐惹眾僧非議。本無宗自是宗主說了算,可六家七宗卻未必同心……”
竺道融微微笑道:“三日後,主上將在本無寺設千僧會,廣集諸寺知事及學行名僧,羯磨拜授,置位羽儀,敕任我為天下僧主!”
竺道融這十幾年來只做了兩件事:打壓天師道和統一佛門。第一件完成的極好,天師道現在搖搖欲墜,再不復以前的聲威;第二件事實上已經完成,成為僧主,各界早有共識,只看皇帝什麼時候下旨冊封而已。
徐佑並不驚訝,可奇怪的是,為何選在三日後?
安子道裝病,自然是為了考驗太子,結果太子按捺不住,讓竟陵王私自回京,居心如何,昭然若揭。所以安子道借安玉秀求情之際,連夜召見徐佑,欲通過他的口,告訴那些心懷叵測或搖擺不定的官員臣屬們看清形勢,認真思考選擇站隊!
把他送入本無寺,可能是想吊一弔太子的胃口。太子和竺道融不合,勢力伸不進本無寺,讓他找不到徐佑,也打聽不到任何消息,如熱鍋上的螞蟻,更會出昏招,將謀逆之心暴露的更加徹底。
三天之後,竺道融成為僧主,徐佑恢復和外界的接觸,太子聞知皇帝安然無恙,驚懼之下,要麼選擇立刻謀反,要麼選擇龜縮不動,要麼直接上表認罪,可不管哪一種,都有跡可循,也都在皇帝的掌控之中。
想通了這點,也就明白安子道為什麼找徐佑來做這枚棋子。朝中這些年分裂很深,一邊是皇帝,一邊是太子,各種糾葛纏繞,選一個皇帝的人,說出的話太子不信,選一個太子的人,皇帝又不信任,這時候徐佑這個脫離金陵官場圈子的中間人,就成了很合適的人選。
不是唯一,但很合適,這就夠了!
至於拋出密信、賞賜如意、加封尊號,都可以看成籠絡的手段。徐佑既然甘冒大險賴在金陵城,自不是為了站在一旁看戲,。成為棋子有成為棋子的好處,至少加入了棋局,可以參與勝負,這對他而言,也就夠了!
“恭喜宗主,哦不,該稱僧主才是!”徐佑習慣性的拍了拍馬屁,猶豫道:“僧主法諭,自然無人敢反駁,但人心不服,也是枉然……”
“所以我準備請眾僧入寺,和七郎互相辯詰問難,以你的才學,駁倒他們,自然無人再敢有異議!”
徐佑默然,你大爺的,我還是病人啊,要死的病人啊,誰跟你去辯論,誰又興趣來問難,竺道融,你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tanakh 發表於 2019-7-17 17:44
第五卷 名都妖女

第三十一章 尊號加身


是夜,徐佑宿在本無寺。
如果冬至沒有睡著的話,他們現在應該得到消息,知道自己被竺道融扣在了寺裡。明日辯詰,佛門各宗都要來人,人多就亂,清明或許會找機會溜進來。
一夜無話。
第二天大早,徐佑聽著佛寺的鐘聲醒來,早有小沙彌準備好洗漱用具,剛淨了手臉,竺無塵推門進來,雙手合什,躬行大禮,道:“大毗婆沙!”
徐佑咳嗽了幾聲,臉色比昨夜更加蒼白,道:“無塵法師,一別經年,可無恙否?”
竺無塵還是那麼高大粗壯,不過面相比起當年柔和淡然了許多,他走過來扶住徐佑,聲線也沒那麼的響如隆鍾,道:“宗主讓我看護大毗婆沙,”說著有幾分擔心,道:“你的傷勢……”
徐佑勉強笑道:“無妨!”
“六天餘孽,統統該死!”
看到徐佑眼眸裡的痛苦,竺無塵殺機大盛,那個憨厚無暇、澄心明淨的小比丘,終於被這醜陋塵世染成了另外的模樣。
“竺法師,莫要動嗔怒。”徐佑溫聲道:“你修行有成,豈不知生死有命?我若因六天而死,自是前世因結今世果,何必計較?”
竺無塵在錢塘經歷了生離死別,心境大起大落時受徐佑點化而頓悟,回金陵閉關苦修五年,終於晉陞小宗師,渾身已是銅皮鐵骨,刀槍不入,可以算是當世頂尖人物之一,可此時再聽徐佑說法,立刻乖乖束手靜聽,恭敬如初,道:“是!”
兩人來到後院,院子裡站著數百名僧眾,都是跟隨各宗宗主或名僧而來的弟子們,看到徐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顯然認出他來了。
竺無塵如今在本無宗裡的地位很高,連帶著沙門裡的地位也不低,看到有他陪在徐佑身邊,滿院白衣勝雪,突然變得鴉雀無聲,眾人自動分開站到兩側,留出中間一條通道。竺無塵雙手攙扶著徐佑,態度虔誠恭敬,分明是以師禮待之,更是引起無數人的好奇心,不少人偷偷抬頭觀望,目光裡大多是不解和驚訝。
入了禪堂,裡面坐著數十人,有老有少,有僧眾,也有達官貴人,甚至還見到了角落里拉著薄薄的帷帳,裡面隱約可見一個窈窕倩影,帷帳外站著兩個侍女,曾在丹陽公主安玉秀身邊見過。
原來這場辯詰,不僅涉及沙門,連皇室和門閥也來了不少。安玉秀今日來觀戰,可能和竺道融事先作了協議,不露面,不出聲,可只要她的人在,對徐佑就是一種莫大的鼓勵和支持。禪堂裡的所有人無不齊刷刷的將目光投射到徐佑身上,竺道融坐在居中的蒲團上,笑著招呼徐佑坐到他的身邊,另一邊,則是竺無漏!
竺無漏失落錢塘,遭受都明玉殘忍到可怖的折磨,從身體到心理都被摧殘一空,幾乎變成了廢人,但是徐佑卻能感覺到現在的他似乎又恢復了武功,並且精進了不少,雖然還沒到小宗師的境界,可也差的不遠了!
道門有通神道典,佛門自然也有無上秘法,這不足為怪,誰讓人家有個位列大宗師的好師祖呢?徐佑只是恰到好處的在臉上表示出微微吃驚的神色,然後和竺無漏彼此微笑示意,艱難的跪地入座。
竺無塵則坐到了禪堂兩側靠中間的位置,他貴為小宗師,又是竺法言的嫡傳弟子,說起來和竺無漏身份不差,可兩者之間的待遇卻天差地別。
但這並不是說竺道融麾下的小宗師已經多到燒火打雜的地步,而是佛門比起道門更重資歷和傳承,或者佛法經義上精研考據和推陳出新,對武學修為其實不算多麼的重視。所以何濡在北魏十年,跟隨北宗宗主曇讖始終未曾習武,曇讖也從不逼迫,理正在此。
徐佑暗自揣測,莫非竺道融有意培養竺無漏成為下一任的本無宗宗主?可這樣說不過去,竺道融春秋鼎盛,雙腳站在一品山門之內,十數年間應該沒有性命之虞,現在就露出這樣的心思,會不會拔苗助長,太早了點?
要知道佛門內部也不是鐵板一塊,六家七宗糾纏多年,齷齪事比道門只多不少,竺無漏無論輩份還是修行,絕不可能服眾,現在急著推出來接受各方審視,說不好哪天就要栽個大跟頭。
竺道融先介紹了徐佑,表示有意尊其為大毗婆沙,為公平起見,但凡有認為不妥者,自小沙彌至各宗主,皆可當面辯詰,若當面辯詰難不住他,不許事後故意找茬,若是被抓到,嚴懲不貸。
接著又給他介紹堂內諸人,六家七宗裡其餘六位宗主,幾個當世名僧,不過沒有曇千,不知是不給竺道融面子,還是人不在金陵。另外還有一些貴人和官員們,集中坐在禪堂西側,衣著華麗,比起北側南側那滿目的白衣要光鮮亮麗多了。
徐佑給面子的應付過去,倒有一人讓他多看了幾眼,那就是號稱空谷白駒的庾法護。庾法護的名字,自重生以來,他真是聽的耳朵都起了繭子,卻沒料到會在這樣的場合下碰面。
看著眼前這個風姿儀態都不遜色顧允的笑話大師,徐佑倒是頗有好感,人善謔不稀奇,稀奇的是善謔善的天下皆知,人人稱頌,那可真不是一般的道行了。
幽默,無論在那個時代,都是引起別人好感的不二法門!
徐佑和善的點了點頭,庾法護顯然不知道為何徐佑對他的態度和別人截然不同,但也很灑脫的給予了積極的回應。
接下來並無多少閒話,早有人對徐佑一個外人受奉大毗婆沙的封號感到不滿,立刻起身問難,唱了佛號,道:“敢問郎君,先舊格義,有是非麼?”
徐佑反問道:“法師以為呢?”
“格義出自先達,洞入幽微,能究深隱,我等後輩只需分析逍遙,豈能妄議是非?”
徐佑搖頭道:“法師此言差矣!”
那和尚微微一笑,眸子裡隱約可以看到得意,道:“請郎君指點!”
徐佑怎麼不明白他的險惡用心,當今之世,但凡能夠流傳的典籍,大都是佛門歷代祖師嘔心瀝血翻譯編著而成,再加上無數驚才絕艷之輩的闡述義理,歸納總結,方有了各宗各派,佛法昌隆。所以他上來就問徐佑,這些典籍是不是真理,然後自己站在了擁護派,徐佑要辯,自然只能站在反對派。可要反駁,駁的不是他,而是佛門歷代祖師,那不是把禪堂裡的所有人都得罪了?
這個坑挖的漫不經心,卻殺人無形,為什麼道門和佛門百年論衡,從來沒有贏過,原因就在於此。佛門不論老少,都必修因明學,嘴皮上的工夫那是遠勝道門,差距就像五道口職業技術學院和龐各莊大學之間,根本毫無可比性。
徐佑緩緩的道:“弘贊教理,宜令允愜,法鼓競鳴,何先何後?法師困在井底,看不到江河之闊,佛法精義,更遠比江河更加廣袤。《阿含》盛行於漢,其時誰知《般若》?莫非解《般若經》之後來者,不如《阿含經》之所謂的先達?因般若而分六家七宗,莫非你覺得以竺宗主之能,尚不及解般若之先達嗎?”
你想讓我得罪僧眾,我就讓你得罪僧主。竺道融能夠一統沙門,自然在佛經上造詣極深,必定也有發前人所未發之宏論,以彼之矛,攻彼之盾,這就是辯論的術。
其實辯論這種事,真理到底在誰哪一邊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運用話術將對方駁斥的啞口無言,哪怕你有理,可你無話可說,在吃瓜群眾眼裡,便是輸了!
“你!”和尚怒目而視,卻訥訥不能言,他總不能說竺道融不如先達,只好拂袖坐下,氣鼓鼓的悶頭生氣。
又有一僧合掌發聲:“請教郎君,可譯過經嗎?若沒有,談何弘揚教理,不分先後?若有,可否見告如何譯經,才能不失我佛真意,又能通俗易懂,方便傳法萬民?”
徐佑笑道:“我從未譯經,可熟讀三藏典籍,從中得出點小小見解,簡單歸納為六個字:‘五失本、三不易’!”
“願聞其詳!”
徐佑劇烈咳嗽了兩聲,抬頭看了看竺道融。這老傢伙閉目安坐,也不知聽是沒聽,明知他身受重傷,還要搞這勞什子的車輪戰,生怕活幾個月太久是不是?
要不要再吐點血?
雖說他現在神功大成,吐點血無傷大雅,可也挨不住整天的吐,吐得身子虛了,家裡還有個詹文君,初嘗閨房滋味,正是痴纏的時候,別搞得夫綱不振,這年頭也不知道有沒有六味地黃丸……
徐佑發現不知何故,自入了本無寺,思緒總會無緣無故的發散到四六不靠的地步。正在這時,聽到玉磬聲聲響起,如雅樂,如空鳴,如禪音,如梵唱,直入心扉。
傳說本無寺有座神乎其神的佛磬,是魏**年間,一代高僧法相西去天竺求經,從鹿野苑帶回來的佛家重寶,高兩尺有餘,寬三尺,金鐵合鑄而成,重三百多斤,價值連城。每響到九下之後,就會和人的心率同頻,然後就能讓普通人感受到與佛法同在的肅穆和寧靜。(註:玄奘並不是第一個西行取經的僧人,第一個應該是東晉時的法顯。這個奇怪的磬,在今南京毗盧寺,至於是不是真的這麼神奇,丸子沒去過23333)
徐佑以道心玄微將體內的真氣全部封禁在紫府,可以說毫無破綻,卻也在這神妙佛磬的共鳴中突然跳動了兩下,差點真氣外洩,露出了馬腳。
竺無塵擔心的眼光看過來,或許整座禪堂,只有他是真正在為徐佑好。可是以他的身份,這個場合並不能做些什麼,安玉秀則不一樣,低聲和侍女說了什麼,就看到一個侍女走了出去,過了片刻,身後跟著兩個部曲抬著一方錦榻放到徐佑身旁,扶著他斜斜靠坐在榻上,再用繡著金銀絲線的厚枕撐住腰身,腿上還搭了條荷花刺繡的緞子,頓時舒服了許多。
僧人靜靜侯著,並沒有催促,風度遠勝剛才那個,等徐佑收拾停當,這才問道:“請徐郎君不吝指教!”
徐佑容色疲憊,雙目半開半合,猛一看去,和竺道融卻有幾分神似,道:“譯梵為漢,有五失本:一者,梵語盡倒,而使從漢,此一失本;二者,梵經尚質,漢人好文,傳可眾心,非文不合,此二失本;三者,梵經委悉,至於嘆詠,叮嚀反覆,或三或四,不嫌其煩,而今裁斥,此三失本;四者,梵有義說,正似亂辭,尋檢向語,文無以異,或千五百,刈而不存,此四失本;五者,事已全成,將更傍及,反騰前辭,已乃後說,而悉除此,此五失本。然而《般若經》三達之心覆面所演,聖必因時,時俗有易,而刪雅古以適今時,此一不易;愚智天隔,聖人叵階,乃欲以千歲之上微言,傳使合百王之下末俗,此二不易;阿難出經,去佛未久,尊者大迦葉令五百六通迭察迭書,今離千年而以近意量裁,彼阿羅漢乃兢兢若此,此生死人平平若此,豈將不知法者勇乎,此三不易!竊以為,當今凡譯經者,當以‘五失本、三不易’為慎!”
簡單來說,翻譯經書,要允許在修辭語法上適應中土的文風和習慣,要略去佛經裡常常出現的重複語句和亂七八糟的夾註,另外還要爭取翻譯出來的典籍可以適應不同年代、不同國籍和不同民眾的要求和習俗,又不失佛法的本意和原旨,可以憑此綿延後世,傳播千年。
要不怎麼說辯詰這種事怎麼繞暈對手怎麼來,如果僅僅為了講學,徐佑可以用三個字表達明確,那就是:信、達、雅!
這僧人不是一般的比丘,而是六家七宗裡心無宗的宗主支迦羅,也是楚國沙門享有盛名的譯經大師之一。所謂夏蟲不可語冰,徐佑這番話要是說給竺無塵聽,那要是能折服對方就真的見了鬼,可說給支迦羅聽,意義和效果完全不同。他本來就是譯經的大家,翻譯過程裡遇到過各種各樣的難題,越品越覺得徐佑的“五失本三不易”法妙絕巔峰,把如何譯、如何傳的真義解說的清清楚楚,不僅理論高深,而且馬上可以投入實踐,這才是好手段!
殊不知徐佑直接盜得印手菩薩釋道安的學術成果,向這種不世出的牛人,拿來裝逼再合適不過。
支迦羅心悅誠服,道:“聞徐郎君為竺上座六字之師,今日又以六字點醒小僧,也是小僧的六字之師。竺宗主欲加尊號,心無宗再無異議!”
出師告捷,眾僧再不敢小覷徐佑,彼此間互相對視,足足過了小半個時辰,才再有人開始問難,徐佑見招拆招,一一應對。接連三日,上午兩個時辰,下午兩個時辰,舌戰群僧,毫無懼色,名聲再次轟動金陵。
第一日傍晚,庾法護大笑走出本無寺,早有聞聲而來的老百姓圍成了團,紛紛問道:“庾郎君,裡面辯的如何?可有好聽的麼?”
庾氏雖是四大頂級門閥之一,可庾法護善謔,平易近人,旁人也都和他沒大沒小。庾法護撫摸著肚皮,道:“好聽的沒有,好吃的倒是有許多。”
眾人懵逼,目瞪口呆的望著他離去。誰想第二日,又是這廝,剛到中午就從寺裡出來,直接解開寬袍,露出白皙的胸肌,側身躺在路邊,以手托腮,閉目曬著太陽,愜意之極。
又有人好奇問道:“庾郎君,你這是為何?”
“今日吃得太飽,我得曬曬書!”
這下眾人再不依了,有人捉手,有人捉腳,搖晃不停,道:“郎君,你再不說個明白,我們就把你扔下河去!”
護城河在旁,真扔下去可爬不上來,庾法護拍著肚皮,讚不絕口,道:“聽徐微之辯法,如同天下珍饈入我腹中。奈何僅僅一日復半日,腹中已滿,再無餘地。這可不是你們那樣的穢物,而是從徐微之那裡偷來的滿腹經綸,若不好好曬一曬,發霉蟲咬了怎麼辦?”
眾人一哄而散,可庾法護曬書的段子仍舊傳開,更是為徐佑如日在天的名聲平添了無數的佐料。
第三日夜,大幕垂下,六家七宗達成共識,尊徐佑為大毗婆沙。徐佑精疲力盡,見竺道融提出了一個要求:
我要見一見曇讖!
tanakh 發表於 2019-7-20 18:08
第五卷 名都妖女

第三十二章 夫為道者,如牛負重


禪堂內寂靜的可怕。
竺道融沒有問徐佑怎麼知道曇讖藏在本無寺,此事雖然機密,可楚國知道的人不在少數,有一人嘴巴不閉緊,就會有傳出去的可能性。
“你和曇讖大師還有交情?”
徐佑露出慚愧的表情,道:“我府內養有胡婢,貪其異國風情,頗為寵愛。所以想找曇讖大師打聽些事情,看能否找到她們的家人,以慰思鄉之苦!”
竺道融的眼色如同看著自家頑劣的孩童,笑道:“七郎豈是貪戀美色之人,這個藉口可騙不過人!”
徐佑咬了咬牙,道:“也不瞞宗主,我聽人說曇讖以佛法入醫理,可讓死人復生,故而斗膽想請他把把脈……”
“你受那刺客音律蘊含的霸道真氣所傷,斷絕了生脈,曇讖大師不通武藝,恐怕也沒有良策。”竺道融嘆了口氣,道:“也罷,見一面也好!”
說完叫來竺無漏,讓他陪著徐佑去後面萬佛閣找曇讖。徐佑和他並肩而行,竺無漏跛了一足一手,可行走時卻身子平穩如常人,瞎了的那隻眼睛也沒了當初的猙獰可怖,肌膚不知怎的恢復了往昔的溫潤如玉,可那縱橫交錯的刀痕仍舊提醒著曾經經歷過的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瞧著他的容顏,彷彿將極樂和極苦融合於咫尺間,又彷彿天堂和地獄在此處交匯,既讓人敬肅佛光普照的恩典,又讓人生畏人間鬼蜮的苦難。
“我自幼修行的心法名為無漏功,神化萬變,超乎其類,以四禪八定之秘訣,入滅盡定,跳脫三界,分舍、念、智、樂、一心五種境界。據宗主說,若能邁進一心境,可悟大道!”見徐佑側目打量,竺無漏微微笑著和盤托出,並不忌諱,也不藏私,顯得無比的坦蕩和安然,道:“我的法號也是由此功法而來,只不過資質淺薄,修行十數載,毫無寸進,連舍境也無法窺破。直到錢塘亂起,我肢體殘缺,容貌盡毀,整日遊車各地,受盡羞辱折磨,日夜所思,無非早日解脫而已。卻不料郎君造雷霆砲,破錢塘,滅白賊,我也得以重見天日,大悲大喜之下,方悟得何為舍!”
有個大粗腿抱著就是牛氣,竺道融傳下的無漏功竟能讓墜落深淵的竺無漏枯木逢春,重新煥發了蓬勃生機。不過,竺無漏屬於破而後立,本質還是無漏功疊層精進,量變引起了質變,跟徐佑的情況不同,徐佑那是別無他路,只能偷天換日,於生死間逆天改命,所面臨的危險和難度要成倍於竺無漏。
“何為舍呢?我執迷於好看的皮囊,沈醉於沙門的權勢,雖不常自喜,卻常自傲,終究捨不得、忘不得、了不得、去不得,因而貪嗔痴怨而生淫心,落入魔道誤了高惠高蘭全家性命。佛有無盡相,此相最為醜陋,故而當捨去。幸得都明玉斷我修行,毀我皮相,折我傲骨,了我世俗心,於出錢塘城門時一步邁入舍境,傷勢痊癒,真氣復得,原來無漏功必須經這一遭,才能破而後立。緣法緣法,徐郎君,你說這何等神妙?”
你為神佛,可他人已經成了孤魂野鬼,既然提起高惠全家,徐佑問道:“法師可對高氏一門有悔意嗎?”
竺無漏搖搖頭,道:“起諸善法本是幻,造諸惡業亦是幻。我普度人時,自以為慈悲,那是幻;我練功入魔,自以為邪惡,那也是幻。既然是幻象,今已勘破,又哪裡來的悔意?”
徐佑無話可說,道不同不相為謀,佛門講究眾生平等,無善無惡,放下屠刀即可立地成佛,這是大慈悲,可這種大慈悲對那些被屠戮的眾生可平等麼?竺無漏害了高惠滿門,現在卻因為悟通佛理求得了心靈上的平靜,可對高惠而言,這無疑是最大的不幸!
“郎君可還有什麼想要問的嗎?無漏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徐佑笑道:“法師今日談興甚濃……”
竺無漏亦笑道:“夫為道者,如牛負重,行深泥中,疲極不敢左右顧視。今日出離淤泥,直心念道,自想和大毗婆沙討論點心得!”
徐佑心想,你喊我大毗婆沙,總感覺在罵人,嘴裡卻恭維道:“法師歷盡劫難,一朝悟道,比我這名不副實的大毗婆沙境界深厚無數倍,日後若接替竺宗主為沙門領袖,我第一個表示贊成!”他停下腳步,望著面前緊閉的院門,道:“當然,得我能活到那個時候再說!”
竺無漏目視徐佑,獨眸波光流轉,好一會才道:“請!曇讖大師就在裡面!”
打開院門,呈現在徐佑面前的是一座造型古樸的閣樓,牌匾上寫著萬佛閣三字,樓高五層,金碧輝煌,蔚為壯觀。入了殿門,縱覽上下,大殿的鉗狀套式梁木結構鑲接縝密,渾然一體,兩人合抱的殿柱鏤刻著獅,麒麟,花卉等圖案,絢麗多彩。東側是旋轉型的樓梯,蜿蜒而上,可以看到牆壁上鑽了無數佛洞,每一洞都擺放著一尊的鎏金銅佛像,造型各異,栩栩如生。
上到五樓,一切都靜悄悄的,並不是想像中的重兵把守的圈禁。五樓是一間寬闊的禪堂,一名鬚髮皆白的老僧正伏案譯經,竺無漏低聲道:“我在外面等候!”隨手關上了房門,退了下去。
徐佑於書案前束手默立,不知過了多久,老僧放下筆,等紙張墨跡乾透,仔細收了起來,這才抬頭望向徐佑,笑問道:“我那弟子可安好嗎?”
徐佑悚然,何濡的身份除了身邊寥寥數人,根本無人知曉,甚至連竺道融也以為他是為了求生才要見一見曇讖。那曇讖又是怎麼知道他和何濡的關係呢?正驚疑間,聽曇讖道:“我在這院子裡住了將近十年,除了竺宗主和兩三個僧人,從未見過外人。整個江東,若還有誰記掛著派人來此地看望,必定是我那弟子無疑。也只有他,才有讓竺宗主通融的手段和智慧……”
“小子徐佑,和其翼是生死之交……對了,他現在改回了何姓,取濡為名,字其翼!”徐佑恭敬的道:“這九年來,何濡時常惦記大師,只是身不由己,不方便來金陵侍奉。我此次來,他私下囑託,一定要來探視大師,替他這個不肖弟子請罪問安!”
曇讖嘆了口氣,道:“諸行無常,一切皆苦。他受世俗所累,始終不能放下,何談不肖?倒是我既不能傳法使他明心,也不能授業使他忘念,若說不肖,乃師父不肖!”
徐佑嚇了一跳,道:“大師何出此言?其翼絕不敢有絲毫忤逆之心,北朝三十年,如無大師庇護,那個嬰兒早就死了,又怎麼會有現在的何濡?”
曇讖雖鬚髮如雪,骨瘦如柴,可臉上卻並無多少老態,眼中依稀可見薄薄的光華,他招了招手,示意徐佑近前,扣住他的左手脈門,眉心微微皺起,道:“你受了傷?”
“是!”
“奇怪!”曇讖上來只用一指,又換了三指,喃喃道:“奇怪!”
徐佑屏住呼吸,道:“大師,還有救嗎?連竺宗主都說我生脈已斷……”
“若說體內傷勢,固然已無痊癒之理。但觀你面相,絕非早夭之人,而且你這生脈裡似暗藏回春意,可又遍尋不見……”
徐佑暗呼厲害,苦笑道:“承大師吉言,藥石無可醫,說不定日後還有別的轉機。生死有命,我是死過一次的人,倒也不太介懷。”
曇讖對徐佑的豁達頗為讚賞,道:“竺宗主貴為僧主,又是大宗師,卻執迷於帝王家,未必有你這般勘破世情。有此悟性,足可為大毗婆沙!”
徐佑赫然道:“大師也知此事?”
“這兩日有送膳的小沙彌和我偶爾談起,我猜不是別人,應該就是你!”曇讖面色祥和,如金姿寶相,讓人肅穆,道:“竺道融收徒的眼光不太好,本無宗後繼無人,可選你為大毗婆沙,卻選對了,江東沙門,或因你才可延續!”
徐佑搞不懂這彷彿預言式的說辭有幾分可信,但也不好反駁,道:“不敢當大師此贊!我看竺無漏精研眾典,博採真俗,不辱佛子之名,今悟無漏功而得道,日後接竺宗主的衣鉢未嘗不可……”
曇讖搖了搖頭,卻沒有多說什麼。徐佑看他已有疲態,想來終日枯坐譯經,又和自己說了這麼多話,精力不濟,當即直奔主題,道:“大師,我恐京城不日將有巨變,請你做好準備,一旦亂起,我會派人來請大師一道離京!”
曇讖緩緩閉目,道:“於身無所取,於修無所著,於法無所住。過去已滅,未來未至。現在空寂。無作業者,無受報者,此世不移動,彼世不改變。此中何法?名為梵行!”
徐佑等了片刻,輕聲喚道:“大師,大師……”
曇讖再無回應,竟是瞬間入定。徐佑知道他拒絕了自己的提議,心中悵然,躬身行了一禮,默默退去。
tanakh 發表於 2019-7-20 18:09
第五卷 名都妖女

第三十三章 東宮聖女


竺無漏進了禪房,跪地叩拜,沒有做聲。等了一會,竺道融坐在須彌座上,雙目似開似閉,道:“徐佑為大毗婆沙,你心中可有不滿?”
“弟子雖無不滿,卻有些不解。徐佑並不親近佛門,此人的路,我看在佛道之外……”
“儒家?”
“也非儒!”竺無漏冷靜的道:“徐佑欲整合儒門,不過是借勢而已。宗主明鑑,我絕非妒賢嫉能,然而徐佑為大毗婆沙,怕不是沙門之福!”
竺道融不置可否,過了一會,道:“明天敕任大典之後,你和無塵及其餘數十位師兄弟隨法雅、法汰兩位師叔離開金陵,到荊州寺廟暫且安身。”
竺無漏大驚,以竺道融之能,尚要安排後路,莫非京師局勢已不可控,道:“宗主!”
竺道融柔聲道:“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你不必多慮。只是近日心神不寧,似有所覺,可又迷霧重重,難以盡顯盡知。為長遠計,也為沙門計,你們出去避避也好!”
“是!”竺無漏伏地哀泣,道:“弟子等無用,不能為宗主分憂!”
“起來吧!很多事涉及宮中隱秘,原也不是爾等可以參與其中,談何有用無用?”竺道融的聲音裡似有疲態,以他的修為,哪怕年事已高,也斷不至於如此,估摸著還是因為國事勞心,道:“你明日遠行,這些事該知曉一二。主上本來打算明日大典之後當著百官廢黜太子東宮之位,擇機再另立太子。可昨夜太子和衡陽王雙雙進宮,裸身露背,負荊跪行,奉表痛陳己過,言辭之懇切,引得主上潸然淚下,動了舐犢之情,竟撫其背道‘無父何怙,無母何恃?’,遂不再提廢太子之事。”
竺無漏聽的目瞪口呆,道:“主上,主上他……”
廢立太子,何等大事,竟能如此兒戲?安子道當年被四位輔臣廢少帝后迎入金陵繼承大統,不出三年,就通過縝密佈局殺四輔臣而親政,勸學、興農、招賢,民有所繫,吏無苟得,號稱極盛。十五年間兩次北伐,收豫州,復洛陽,武功赫赫,雖第三次北伐遭遇挫敗,豫州四郡得而復失,更被魏國大軍逼近瓜步,威脅長江,導致江北六州邑裡蕭條,但無人敢小覷這位中興之主。
然而在太子一事上,安子道始終搖擺不決,竺無漏頗有無力之感,道:“主上這幾年已不復北伐時之決斷,對太子驕縱太過,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其實安子道並非朝令夕改,而是在另立太子的人選上和竺道融等人發生了衝突,故而猶豫。安子道屬意建平王安休誕,尚書令庾朓推薦自家女婿、南陽王安休鑠,而竺道融則最喜歡廣陵王安休鴻,三人各執一詞,始終達不成統一意見,所以太子入宮請罪的時機選得恰到好處,安子道念及多年父子之情,又顧慮接替人選不好平衡,到底還是原諒了他。
竺道融的不安,正來源於此。
他和太子勢成水火,太子若登基,江東佛門將迎來千年不遇之大劫,還需細細思量下一步如何過招,才能把太子推下儲君的寶座。至於安排竺無漏等出類拔萃的弟子們遷往荊州,那是留個後手,以防萬一。
竺道融的敕任大典,並沒有因為安子道不再廢黜太子而取消,相反為了安撫這位黑衣宰相,安子道令在京的王爺、公主、駙馬、百官、儒道佛三教的名人以及各國駐金陵使節全部薈聚本無寺,然後賜天下僧主的僧衣、度牒和儀仗,並由內庫撥款於本無寺外擺萬佛宴,任人取用,備極榮寵。
除此之外,皇帝另設僧司,不隸屬於任何中央機構,直接對皇帝負責。僧司的主官為僧主,也就是竺道融,其下有兩名副職為僧都,並吏員若干,分佈各州、郡、縣,統屬明確,結構清晰,想想江東將近百萬的僧人,這是何等龐大的力量?
大典持續了整整三個時辰,安子道全程參與,精神飽滿,說話舉止鏗鏘有力,比那些年輕的貴族們還要正常,哪裡有一絲的病態?
徐佑因為大毗婆沙的身份也得以參與這難得一見的沙門盛筵,和王公大臣們並列坐在高台上,與安子道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氣喘吁吁,臉色蒼白,萎靡不振,彷彿隨時都會滑落暈死。不過現在的世家子弟大多醉生夢死,耽於享樂,身子骨連弱不禁風都算不上,加上喜歡敷粉,看上去跟徐佑差不都虛弱的樣子,倒不是太顯眼。
徐佑謹言慎行,乖乖的躲在角落裡,可是能夠感覺到有兩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一是丹陽公主安玉秀,雙目脈脈,另外一個卻有些面生。
“那是太子中庶子衛田之!”
許是看到徐佑打量,旁邊一人好心介紹。徐佑扭過頭,看他眉清目秀,一表人才,笑道:“還未請教?”
“在下王晏!”
原來是尚了始安公主的駙馬都尉王宴,徐佑聽過此人。安氏起於微末,說句不好聽呢,就是家族底蘊跟不上身份的變化,所以公主多刁蠻善妒,蠻橫無理。王晏娶親時就不太願意,為父母所迫,勉強尚了始安公主,成親之後自是諸多不和諧,有次公主生氣,竟把王晏脫光了衣服綁到院子裡的樹上,可憐寒冬臘月,大雪紛飛,王晏差點一命嗚呼。後來鬧到皇帝那,安子道也覺得理虧,把始安公主好一頓訓斥,另給王家人發了賞賜升了官,這才擺平了家務事。
不過對皇帝來說是擺平了,對王晏來說卻是悲慘的開始,不知哪個嘴皮子長在大糞上的貨色給他取了個“賞雪駙馬”的稱號,這件事就再也過不去了,在民間被傳為怕老婆的代言人,名聲掃地,可憐之極。
“見過王駙馬!”
聽到駙馬兩個字,王晏的俊臉抽搐了一下,尷尬又不失禮貌的笑了笑,低聲道:“微之郎君可要小心,那衛田之看著斯文,實則心性歹毒,前不久為了佔塊良田,逼死了人家的家主,還把如花似玉的女兒收入私宅淫辱,此等獠輩,不能不防!”
所謂交淺言深,徐佑自認和王晏並無交情,突然說起太子心腹之人的壞話,未免有點奇怪,隨口應付了兩句,就以身體不適為由靜坐養神。王晏似乎還有未盡之意,可見徐佑興致缺缺,只好住口。
大典結束之後,安子道先起駕回宮,太子隨後,走前和竺道融言笑如常,城府看起來是有的,百官恭賀之後也一一散去。要說太子安休明身高七尺四寸,大眼方口,美鬚眉,尤愛弓馬,要不是性情乖戾,品行有虧,倒也不必終日惶惶,唯恐被皇帝廢黜。
徐佑和竺道融辭別,剛離開本無寺,遇到了衛田之,他守在路旁,說是奉太子令邀請徐佑過府。徐佑哪裡可能拒絕?眼角餘光看到不遠處的清明,這三天竺道融從未離寺,清明找不到機會進來,不動聲色的微微頜首,隨著衛田之去了東宮。
在東宮承光殿見到了太子,他已經換了便服,披散著頭髮,左右抱著美貌宮女,正和眾人飲酒作樂,雙手時不時的探入薄紗裙裡,行止輕佻,當著徐佑的面也毫不遮掩。
衛田之看著殿內亂糟糟的場面,臉上露出慍色,故意走到大殿正中,高聲道:“稟太子,徐佑覲見!”
他的聲音在殿堂裡迴蕩,驚的眾人齊齊愣神,瞬間安靜了下來。太子懶洋洋的瞟過來一眼,笑道:“你就是徐佑?綽號什麼來著?幽夜逸光?”
徐佑躬身行禮,道:“錢塘徐佑,見過太子!”
“近前我看看!”
徐佑趨步上前,低垂著頭。
太子嬉笑道:“抬起頭來,怎麼扭捏的跟小娘子似的?”
徐佑聽話抬頭。
“咦,這模樣挺秀美啊……”太子摸著鬍鬚,眼睛眯了起來,道:“可願來我東宮做個洗馬?”
入仕就是七品官,算不得羞辱,但太子的表情明顯不僅僅想讓徐佑為他輔佐文事,個中意趣,自有近臣懂得,立刻有人出來唱和道:“徐佑,你一介寒微,難得太子賞識,升你為東宮洗馬,還不速速謝恩?”
衛田之示意道:“這是太子右衛率詹仲書!詹衛率言之有理,徐郎君還不謝恩?”
謝你個大頭鬼!
徐佑摀著嘴劇烈的咳嗽起來,撕心裂肺,不忍卒聞,好不容易止住了咳,懇聲道:“蒙太子厚愛,小人原不該推辭,然而自遇刺以來,身子一天不如一天,眼見著藥石無救,若侍奉東宮,不知何日命入黃泉,恐對太子不吉……”
話音未落,太子已經滿臉嫌棄,道:“既然多病,回去養病就是!”再不提洗馬之事了,興致盎然的去摸宮女的小手,似乎忘了徐佑的存在。
衛田之走了過去,附耳低語了兩聲,太子恍然,又看向徐佑,問道:“你夜裡在太極殿見過主上?”
“是!”
“這段時日,你還是第一個見到主上的宮外之人。”太子沈吟了會,道:“以你看來,主上龍體是否無恙?”
徐佑認真想了想,道:“主上召見小人不過半個時辰,聽說話底氣雄渾,看面色紅潤如常,雙目有神,精力充沛,應該無恙!”
“無恙?”太子身子前傾,目光透著醉意,道:“前些時日京裡傳聞說主上一病不起,多日未曾視朝,都是謠言了不成?”
徐佑嚇得俯首不安,道:“小人不敢妄言,今日僧主大典想必大家都看到了,主上龍行虎步,何來的一病不起?”
太子默然不語,揮了揮手,衛田之引著徐佑施禮後退下。出了承光殿,往宮門走時,突然看到一女子,身著手匡金花細錦衣,腰垂緣紅黃紋蒓帶,風姿婉約,嫵媚動人,尤其走起路來,彷彿帶有香風陣陣,腰臀的扭動和雙腿的開合充滿了魔力,以徐佑的心智,也差點忍不住多看幾眼。
他故意露出色授魂消的樣子,賠著笑偷偷問道:“敢問使君,這女郎是誰?”
衛田之心中暗諷,都快死的人了,還惦記著女色,不過這女子絕色傾國,世間男子無人可抵禦,也難怪徐佑按捺不住。
“那是東宮女道,法力高深,太子尊為聖女,切記,絕不可褻瀆!”衛田之的心思不在那女子身上,等到了宮門外,道:“當年義興慘禍,乃陰差陽錯,太子也自不安。故召徐郎君前來,闢為洗馬,是東宮的善意,想必郎君心中有數。”
徐佑感激涕零,道:“佑以戴罪之身,卻能夠安居錢塘,且被大中正評鑑入品,後重歸士族,要不是太子首肯,豈能有這般天大的際遇?過往種種,都是徐氏咎由自取,我懂使君的美意,歸家之後當日夜為太子祈福……”
“祈福就不必了!”衛田之湊了過來,低聲道:“你也看到了,太子沈迷酒色,並無大志,若主上再召見,請為太子美言幾句!”
徐佑諾諾道:“一定,一定!”
早有備好的牛車,拉著徐佑直奔長干裡,到了門口,冬至等早早候著,扶著他入了宅院。方斯年撲入懷中,緊緊抱住,差點哭出來,道:“我還以為見不到小郎了……”
方斯年現如今已經長開了身子,隨著菩提功的日益精進,容貌愈發的聖潔,讓人不敢染指。徐佑抱著她,輕笑道:“我不是回來了嗎?可別看低了你家小郎,金陵城裡除了寥寥數人,別人想留下我怕也不易!”
鬆開雙手,目視冬至,冬至心領神會,道:“皇帝召見小郎當夜,就有宦者私通東宮,將一應詳情告知。第二日,東宮緹騎四出,奔赴城外,去向不明。第三日,東宮僚屬齊聚,密謀終日,是夜,太子和衡陽王自縛入台城,向皇帝負荊請罪。第四日,我們發現了白長絕的蹤跡……”
“白長絕?”徐佑眼神一凝,道:“他躲在何處?”
徐佑離開之後,太子從醉意朦朧驟然清醒,雙目凌冽如雪,哪裡還有一點**,他斥退宮女,撤去酒案,召眾人入密室,等衛田之回來,怒罵道:“徐佑所言屬實,那夜父皇突然露面,連我們安在宮裡的眼線都吃了一驚。再看今天,整整三個時辰的狗屁大典,連我都幾乎撐不下了,父皇卻始終未露疲色,這哪裡是病重的樣子?”
眾人面面相覷,皆不敢言,唯有衛田之勸道:“或許聖女神術有誤……”
“衛田之,你再敢背後向太子進我讒言,小心你的舌頭!”
方才徐佑遇到的女子施施然走了進來,煙視媚行,艷獨芳妍,頓時滿屋皆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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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名都妖女

第三十四章 愛恨交織


發現白長絕是一次很偶然的機會,冬至手下的某個暗樁到一戶人家找親妹子說話,卻在院子裡看到一個男子,樣貌跟上頭要找的人有幾分相像,問了自家妹子,才知道是剛從外地來金陵不久,說是女郎的親戚,時間也對得上,當即便留了心。後來經過外圍小心偵查,大膽求證,基本可以確定那個人就是受傷失蹤的白長絕。
“有他的畫像?”
“嗯,白長絕在覆舟山下的院子裡露了臉,見過他的人不在少數,想弄個畫像出來不難。”冬至從房間的箱子裡取出一幅畫像,徐佑接過來看了眼,噗嗤笑了出來。也不知冬至從哪找的畫師,跟顧允比自然差的遠了,畫風還是偏主流的印象派,眉目可見,卻並不惟妙,不過神韻十足,也難為那個暗樁這都能認得出來。
“誰家的宅子?”
“秦淮雙艷之一崔元姜。”
“她?”
徐佑恍然,凡是能在秦淮河站穩腳跟的名妓,容貌才藝固然重要,可最重要的是背後的依仗!沒有後台,任你才色雙絕,也只會曇花一現,被無數後浪拍死在沙灘上。只有那些被強大勢力撐腰的妓女,才有人力物力財力召集大批的文人來反覆不間斷的進行包裝、炒作、吹捧和抬高身價,自古文人圈和娛樂圈就不分家,原因就在於此。
崔元姜原來是天師道的人,有這樣一個曲中名妓,無論是收買人心,還是蒐集情報,都會有無窮的便利。
徐佑摸摸下巴,以他現在的財力和交際圈子,真要捧個妹子出頭再簡單不過,日後倒是可以效仿天師道的做法——秦淮河是金陵政治、文化、經濟交織融匯而成的生態圈,安插個自己人很有必要。
“說來也是運氣,崔宅除了自家的婢女僕從,向來不許外人進去,我那手下因為有個親妹是崔元姜的使喚丫頭,時不時的會去宅子裡走動,算是老熟人,要不然誰能想到白長絕堂堂鶴鳴山大祭酒,竟會躲到崔家去……”
這是利用了思維慣性,崔元薑是名人,又是妓女,大家都以為白長絕會偷偷找個偏僻的地方躲起來養傷,他卻反其道而行之,光明正大的住在城裡,還是人人皆知的名妓家中。
好膽色!
徐佑笑道:“說來崔元姜不是應該住在畫舫裡嗎?”
冬至無語道:“崔元姜又不是那些賣身的妓女,若非有貴人或者合了眼緣,她等閒是不接客的,自然要在城裡置辦宅院……”
徐佑拍了下額頭,他又犯了經驗主義錯誤,崔元姜早脫離了妓女的初級階段,又不是魚,喜歡長在水上,若論生活,當然是城裡舒服。
“去給風門偷偷留個話,告訴他們白長絕的藏身處。”徐佑的眼神冷了起來,道:“六天既然蓄意殺白長絕,趁他病要他命,這是最好的機會!”
當初和風門接觸過,冬至知道他們的暗號,把白長絕交給六天的人去狗咬狗,徐佑也可以喘口氣。冬至接著彙報安排撤離的路線和應急措施,徐佑仔細聽了,沒有發現紕漏,如今的冬至行事越發縝密,成長的路上付出了很多代價,但終究還是成長起來了,那都是值得的!
“東宮有個女子,怎麼形容呢?特別……嗯,特別引人注目……”
冬至笑道:“小郎說的肯定是魚道真,此女跟隨太子身邊將近七年,據說可以通幽驅鬼、坐火入水,頗有神術。永安八年,金陵大旱,她登台祈雨,七日而大雨至,因此被太子尊為聖女,供在東宮,言聽計從,很是信賴。”
“她也是天師道的人?”
“沒聽過跟天師道有瓜葛,魚道真的出身來歷都很清楚,江州人士,父母早夭,跟隨村民長大,後嫁同村男子為妻,二十歲喪夫之後束髮修道,自稱夢中得神人授《金丹悟道經》,得到始安公主青睞,邀入府內,朝夕為伴。永安八年祈雨之後,始安公主將她引薦給了太子,自此後不太經常露面,但頗受寵信,應該無疑。”
“始安公主?”
徐佑眉心微聚,王晏的那些沒來由的話又浮上了腦海,彷彿有數條看不見的線糾纏在一起,錯綜複雜,找不到源頭。
這是偶然的巧合嗎?
“冬至,東宮中庶子衛田之幾日前侵沒他人良田,逼死其父,淫辱其女,你派人去暗中查探,不要打草驚蛇,看看是否確有其事?如果有,確認背後是否另有玄機?”
“諾!”
東宮之內正在爭執,聽了魚道真的威脅,衛田之的臉色黑的幾乎可以寫毛筆字,道:“是你說施了法術,主上必定撐不了幾日,結果呢?我看主上的身子骨比太子還康泰……”
太子在旁眼睛瞬間瞪大,不要誤傷好麼?魚道真笑吟吟道:“太子身子好不好,難不成我還沒有你清楚?”媚眼如絲,嬌俏的橫了太子一下。
衛田之氣絕,太子乾咳一聲,安撫道:“說正事,別東拉西扯的。道真,你究竟有幾成把握?”
“十成!”魚道真哪怕說著天大的事,仍舊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慵懶樣子,道:“皇帝必定命不久矣!只是不知道竺道融用了什麼法子,讓他勉強支撐著以安朝野人心。”
衛田之默然。
太子信任魚道真,哪有什麼辦法?這些年來他用盡了各種手段,甚至費盡心思物色了一個傾國傾城的美男子去勾引魚道真,兩人床都上了,太子也抓了奸,反而毫不在意,順便把那個美男也給收了……
交鋒多次之後,也就洩了氣,任由魚道真操控所有事宜,幸而她一心讓太子繼位,和衛田之沒有本質上的衝突,近來彼此相安無事,直到這次的謀劃。
“竺道融!狗和尚!”太子咬牙切齒,道:“等我登上大寶,一定把這個老革挖心剖肝,曝屍三月!”
罵完了竺道融,太子又抱怨道:“你若真有把握,還不如照計畫行事,何苦讓我前日和十弟入宮受那等的羞辱?”
魚道真湊了過去,輕輕給太子揉捏著肩頭,俏臉俯到脖頸處輕輕蹭蹭,柔聲道:“我們準備的太倉促了,朝中有些重要人物還沒有拉攏過來,城外的佈置也剛剛就位,最主要的是天師還未到,現在動手,誰來制衡竺道融?再拖延一段時日,我保證,不出一個月,定讓你在太極殿接受群臣的朝拜!”
頭戴十二玉旒平天冠、身穿十二紋章黑冕服,佩白玉,垂朱黃大綬,革帶,帶劍,高居龍椅,受萬方跪伏,想想就亢奮無比,彷彿體內有一團火瘋狂的燃燒,燒的鬚眉盡赤,太子猛然攬住魚道真的細腰,把她橫置腿上,粗暴的撕掉裙裳,露出白皙如玉吹彈可破的肌膚,緊接著響起陣陣銷魂蝕骨的聲音,衛田之嘆了口氣,看看旁邊無不雙目射出熾烈慾念的眾人,默默退了出去。
“蒼處,拿我拜帖,去始安公主府,請駙馬都尉王晏今夜到爛灶船一敘!”
秦淮河的畫舫全都有各自的名字,比如崔元姜所在的斑駁雪,馮鐘兒所在的青煙醉,那夜徐佑和清明採柳紅玉的畫舫名為皎月白,大多三字,也有四字,兩字的不常見。這個爛灶船上有灶台,每日只作一鍋跳丸炙,從青溪裡順流而下到朱雀航,恰好出鍋,香氣四溢,入口即化,為金陵名菜。時人戲稱為爛灶,實則有褒揚之意.
爛灶船多為歌姬,磬、鼓、鍾、笙、琴、瑟,一應俱全。這還算不得上品的畫舫,所展現出來的技巧和藝術感已經讓初入歡場的徐佑驚嘆不已,可知這個年代的娛樂事業到底發達到何等地步!
請客自然不能單獨請王晏,傳出去還以為兩人有什麼姦情,所以又請了十幾位和顧陸朱張關係不錯的官員文人,也給張府送了帖,不過沒有來人。
徐佑沒打算張玄機的父親、御史中丞張籍會親自來捧場,但按照情理,派個家中子弟過來應個景,那是應該的。可直到酒席開始,也沒有張氏的人登船,聯想那夜張玄機的表態,徐佑似乎明白了什麼。
歌姬們很識趣,唱得都是席間諸位郎君的詩作,尤其以徐佑的詩最多。畢竟誰掏錢誰是大爺,多奉承奉承是人之常情。徐佑以詩名顯赫,也不矯情,跟著眾人搖頭晃腦的聽曲,聽到精彩處大喊著賞,成千上萬的錢扔出去,豪邁之意,倒讓滿船心折。
只是他身體不適,沒有飲酒,和王晏碰了一杯,其他淺淺佔唇,沒有下肚,大家知道他的情況,悲憫多於哀嘆,倒沒人責怪。然後論詩論道,清談玄儒,氣氛好到不行。
酒過三巡,見眾人漸漸朦朧,徐佑借尿遁來到艙外,倚著欄杆吹著秋風。王晏識趣的跟了出來,望著一輪明月,映襯著秦淮美景,宛如夢中。徐佑緊了緊衣袍,道:“駙馬,你是不是想跟我說些知心話?”
王晏猶豫良久,反問道:“微之可以信任嗎?”
徐佑慨然,道:“若說信任,親人故朋,猶可疑也,況乎我和駙馬萍水相逢?然世人逐利,文人好名,我如今名利雙收,並無和駙馬有衝突之處,或許,比起親朋,更可信任……”
王晏沈默了一會,低聲道:“公主府有一婢,名為李雀兒,兩個月前由太子做主,嫁給了新任太子詹事丞沈越為妾。那李雀兒生得貌美,兼有媚術,頗得沈越寵愛,自是對太子感恩戴德,忠心耿耿。然而沈越不知道的是,李雀兒和她的養子應天興私通數年,兩人晝夜宣淫,喪盡人倫,毫無廉恥。想那應天興原是公主府一小小部曲,卻倚著李雀兒作威作福,連我都不放在眼裡。後來不知怎的被太子看中,竟入東宮做了隊主,貼身侍奉太子,日漸得到信任……”
徐佑再次聽到沈越的名字,得知他做了太子詹事丞,不過並不出乎意料,沈氏如今和太子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沈越有了名聲,入仕從東宮做起,算是走了捷徑。
“雖然駭人聽聞,但我還是猜不透駙馬告訴我這些的用意!”
王晏突然一笑,眼中的恨意怎麼也遮掩不住,讓人不寒而慄,道:“微之,你得主上看重,聽說連隨身數十年的玉如意都賞了你,當此緊要關頭,豈能不為主上分憂?我告訴你這些,是因為東宮若有不可告人的秘事,李雀兒和應天興定然知曉。別人不好對付,可這兩人不過蠢豬般的東西……”
徐佑在這一瞬間腦海裡轉過了不知多少個念頭,臉上卻十分冷靜,道:“駙馬,不是我信不過你,單單受到始安公主的虐待,並不足以讓你冒著奇險來和我敘話。我需要一個合理的理由!”
王晏雙手死死抓住欄杆,指尖用力發白,俊臉扭曲的可怕,那種痛苦發自肺腑,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是假裝出來的,他低頭望著水中的倒影,道:“我之前出遊湘州,遇到了一個人,他容貌艷麗,纖妍潔白,螓首膏發,自然娥眉,比天下間更美的婦人還要美上三分。我們一見如故,同車而歸金陵,日夜為伴,何等快活?此時想想,那樣的日子,才是我此生最最難以忘懷的幸運。”
徐佑聽到後來,才聽出來他媽的王晏說的是個男人,雖然知道當今之世,門閥士族皆好男風,可看到平時很正常的一個男人為了另外一個男人如此痛苦,還是有點菊花略緊,接受不能。
“可誰知太子中庶子衛田之,豺狼心性,和始安公主串謀,硬生生的把他從我身邊奪走,獻給了太子……我知道,他日日夜夜思唸著我,等我去救他脫離苦海……可我,可我……”
王晏慢慢屈膝跪地,放聲痛哭,徐佑靜靜的等他發洩完,問道:“你心儀之人,叫什麼名字?”
“江蠻!聽說太子新賜了個名字,叫江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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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名都妖女

第三十五章 五天主


江子言!
徐佑默念兩遍這個名字,瞧王晏跪在地上痛苦不堪的樣子,突然有些感慨。他自幼受苦,嘗盡人間冷暖,磨練了無比堅毅的心智,長大後遊戲花叢,從未對某個女孩有過生死不離的情感,就算偶然動心,可若是緣淺,也不強求,灑脫的分手走人,不曾留戀,也不曾哀傷。
所以看到王晏此時真情流露,哪怕是為了一個男人,真正的愛情不分種族不分年齡,自然也不分性別,心裡倒是頗為佩服,伸手扶起,拍了拍他的肩頭,道:“或許還有機會,不過……”
徐佑欲言又止,有句話沒有說出口:但願江子言,對得起你的深情!
回船艙繼續笑語歡歌,興盡而散,分別之時,徐佑叮囑道:“駙馬,一定保重!”
王晏心領神會,道:“我明日就離開金陵,去益州遊山玩水,等金陵事畢,再回來和微之把酒共飲。”
“公主會放你離開嗎?”
“公主?哈,”王晏露出鄙夷的神色,道:“她時不時的留宿東宮,太子也經常來公主府,兩人都巴不得我滾得遠遠的……”
這番話裡信息量太大,參考衡陽王和海鹽公主的例子,太子和始安公主估計也好不到哪去。怪不得太子不顧朝廷禮制,收了始安公主的家奴應天興擔任貼身侍衛的隊主,連婢女李雀兒的婚事也親自當媒人,這份寵愛,說是兄妹之情雖也過得去,可未免有些不太正常。
徐佑對安氏的家庭倫理狗血劇沒有興趣,目送王晏等人離開,清明低聲道:“王晏真是大膽,他就不怕郎君去找太子告密嗎?”
“他這是病急亂投醫,對太子和始安公主既怨且恨,可又無能為力。世人皆知我和太子有不可解的家仇,偏偏幸運的得到皇帝的看重——你沒聽他說嗎,連主上隨身的玉如意都賜了我,所以找我給太子挖坑下套最合適不過。”
越是入局,越是發覺安子道真是弈棋高手,和太子僵持不下時,突然召徐佑入宮,就像國手在棋盤最不緊要的地方落子,卻如風捲殘雲,徹底擾亂了對手的思路。這才有太子惶惶入宮請罪,也才有王晏急急聞風而來,這都是安子道要的變化,窮則變,變則通,局勢至此,其實已經變得分明起來。
金陵這座城,充滿生機,滿目繁華,然而多少年來,各種關係網交織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誰也分辨不出究竟哪個才是蛛網裡真正可以信任的人。王晏為何選擇徐佑,而不是直接去找皇帝告密?因為他沒有安全的途徑可以秘密見到皇帝,如果走正常求見的路子,怕是連公主府都走不出去,這是何等可悲的事?
所以把危險交給徐佑,自己抽身事外,成了,噁心噁心太子,也報了奪愛之仇,不成,那也沒什麼損失不是?
這是個聰明人!
徐佑不介意和聰明人打交道,這不是利用,而是各取所需!
“幾時了?”
“亥時!”
徐佑微微笑道:“夜黑風高,殺人良夜。走吧,應該還來得及去看場好戲!”
兩人的身影沒入夜色,再出現時都換了黑色戎服,隱藏在距離崔元姜住宅不遠的屋頂。徐佑的道心玄微,清明的青鬼律,都是最善隱匿身形的功法,伏在這裡,就算月色當空,若非孫冠竺道融那樣的絕頂人物,等閒也發現不了他們的蹤跡。
原本徐佑的打算,今夜不成,那就明夜再來,估計不會超過三日就會有結果。只是今晚註定是幸運女神垂青之夜,沒有等候太久,剛入子時,三個黑衣人從三個不同的方向飛入崔宅,緊接著聽到噼裡啪啦的東西破碎的聲音,還有微弱的幾聲悶哼,不過數十息,一人破開屋頂,衝天而起,斜斜的投入秦淮河裡逃生。
冬至的情報沒有錯,白長絕果然躲在這裡!
轟!
交手的那間房舍燃起熊熊大火,天乾物燥,火借風勢,迅速蔓延到周邊,幾乎頃刻間半個崔宅陷入了火海之中。那三個黑衣人也從火光中飛出,聽到宅院裡此起彼伏的驚呼,還有四鄰各處陸續點燃的燈光,知道動靜鬧大,司隸府的黃耳犬馬上就會到,已經錯失了追殺的良機,立刻分頭撤離。
正是此時!
徐佑和清明如離弦之箭,消失在原地,淡淡月色下浮光掠影,不用吩咐,就很有默契的各自追趕一人。
徐佑往北,藉著高低起伏的屋頂,緊緊吊著前面那人的尾巴。道心玄微大法功力全開,自身與天地彷彿融為一體,街巷、草木、微風、蟲鳴和流水,無不清晰又完整的呈現在腦海裡,讓他知道如何用最小的力氣規避巡邏的城衛,如何以最合理的路線去跟蹤那個人而不怕被甩開。
神照萬物,無所不能!
疾馳了小半個時辰,那人跳入一所不起眼的普通民宅,徐佑尋了附近的高樹,躲在樹冠,正好可以看到宅子裡亮起燈光的那間屋舍。
過了片刻,西南方又過來一人,同樣進了這家民宅。然後是東北方,黑衣人進去之後,徐佑看到遠遠吊著的清明。
摘了片樹葉,屈指彈出,清明警覺的看了過來,發現徐佑微微點頭,隨後藏到了另一側,和徐佑互成犄角,監視著宅子裡的動靜。
一柱香的時間,燈火熄滅,房門打開,第一個走出來的人,竟然是魚道真!
徐佑沒有太過吃驚,雖然冬至說魚道真來歷清白,可舉世皆濁,誰能夠獨善其身?她若不是天師道,那就有可能屬於另外任何一方勢力,和六天餘孽密室共謀,並不算多麼意外。
不過,看到魚道真也是六天中人,徐佑突然想起當年在錢塘和都明玉的對話。都明玉說起兵之後,可以誘使朝廷中軍出動,然後金陵空虛,太子就可趁勢奪位登基。後來從寧玄古處得知六天造反的真相,徐佑還當都明玉此番話是故意說來迷惑他的,可現在想想,假話之中,未必沒有幾分真話。
六天當年的佈局裡,或許真的是都明玉錢塘起兵,引中軍魚貫而出,然後由魚道真蠱惑太子行大逆之舉。只是期間可能出了點難以調和的問題,才導致最後的功敗垂成。
這應該就是真相背後隱藏的秘密,否則都明玉何等人才,豈會不知倉促起兵,實在難以成事?可惜錢塘苦心經營的大好局面,金陵卻沒有按照計畫進行,不然現在的江東,誰知是什麼局面?
徐佑不寒而慄,六天對朝局滲透之深,謀局伏線綿延之長,遠遠超出他的想像,這樣的恐怖暴力組織不徹底剷除,非天下之福,亦非生民之幸!
“這就散了吧,白長絕再次逃走,已成驚弓之鳥,短時間內不會出現,暫且不必理會。你們各回據點,等我消息。”
魚道真離開之後,一人突然冷笑道:“老三,五妹如今越發的驕橫了,吩咐你我,如同御下,再沒半點規矩!”
徐佑心頭微動,老三,也就是明武天宮的三天主蘭六象,那五妹,豈不是向來神秘的司宛天宮的五天主?
魚道真……
寧玄古曾說過,他和六天中一個身份極高的女娘過從甚密,所以徐佑失陷錢塘時,也多虧這女娘斡旋,才暫時保住了性命。結合今夜所見,那女娘無疑就是魚道真。
要這般說起來,徐佑還欠她幾分人情!
但徐佑不是迂腐之輩,真到了生死危急之時,對上了魚道真,該殺則殺,他欠的是寧玄古的人情,魚道真賞的也是寧玄古的面子,兩人之間素無瓜葛,自然沒有什麼情義好講。
“二兄太敏感了,五妹從來都是這個脾氣,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她……”蘭六象淡淡的道:“走吧,接下來沒我們的事,等著看天師道輔佐太子,怎麼把安氏皇朝鬧的支零破碎。”
羅殺天宮行二,二兄就是年歸海,他哼了一聲,看向另外一人,道:“老六,你怎麼說?”
盧泰是徐佑的老熟人了,多年未見,容貌未改,反而更加消瘦,臉頰深深陷進去,雙目黑幽深邃,全身籠罩在衣袍裡,宛如鬼魅。
他接替都明玉,任七非天宮的天主,和年歸海、蘭六象等人比資歷差一點,可比修為,卻不遑多讓,甚至猶有過之,要不然也不可能在英傑輩出的六天裡受到大天主的賞識,破格提拔成為六天主。
“三天主言之有理!”盧泰現在是大天主的心腹,並不把年歸海放在眼裡,只冷冷的回了一句,不再開口說話。
年歸海的眸子裡閃過一道殺機,轉身拂袖而去。蘭六象大有深意的對盧泰點了點頭,道:“六弟,風雨即來,多加小心!”說完縱身上房,投入遠處不見。
盧泰獨自站在院子裡,不知想些什麼。此時若出手,徐佑有十成信心可以聯手清明把盧泰的首級留下,可那樣會打草驚蛇,對大局不利。並且六天把他當成將死之人,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裡,沒必要為天師道去此強敵,還是留著盧泰的性命和天師道狗咬狗去吧。
徐佑悄悄離開,六天狡兔三窟,再跟下去也沒什麼意義,反正知道了魚道真的身份,已經不虛此行。和清明在約好的地方回合,途徑崔宅時看到火勢已經受到了控制,數百軍卒和百姓正奮力救火,而崔元姜被發現時已經死了,只是不知是死於年歸海等人之手,還是死於火海之中。
紅顏薄命,亂世猶甚,徐佑嘆了口氣,轉瞬就拋之腦後。等回到長干裡,剛進大宅,冬至指了指正屋,撇著嘴道:“張玄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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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名都妖女

第三十六章 不負相思意


“她怎麼來了?”
“誰知道呢?眼睛紅紅的,好像哭過!”
徐佑沈吟了片刻,道:“去吩咐廚下做點好吃的,清淡些。”
冬至對張玄機飽含敵意,道:“哼,小郎偏心,可從沒聽你給四娘做好吃的。”
徐佑啼笑皆非,揉了揉她的腦袋,道:“四娘每次過來,你都快把府裡給掏空了,恨不得把我也炒熟了端上食案,還用得著吩咐麼?再說人家來這是客人,別怠慢,快去吧!”
客人那就透著生份,生份就有親疏,冬至美滋滋的安排去了。徐佑推開房門,張玄機安靜的垂頭坐著,幕籬取掉放在身旁的地上,月色從窗戶打進來照在肩頭,半是落雪半是涼,靜謐的如同亙古永在的畫卷。。
她沒有抬頭,玉手交疊,身姿挺拔如鶴,低聲道:“我和家人發生點爭執,父親逐我出門,今夜可否來郎君處借宿一宿……”
徐佑走過去,跪坐在她的身前。咫尺之隔,可以看見微微顫抖的睫毛,如瀑青絲,瓊鼻紅唇,完美無瑕的側臉肌膚似雪,淡淡的處子幽香傳入鼻端,可往日那種從容淡然卻彷彿融化在了今夜的月色裡,從未有過的柔弱悄悄溢出,讓人頓起憐惜之意,輕笑道:“堂堂張氏女郎,豈無容身之處?能來舍下小住,那是我的榮幸!”
聽到徐佑透著關心的調侃,張玄機抬起頭,眸光溫柔之極,道:“從今夜起,我不再是吳郡張氏的子弟,不必為家族榮辱所迫,更不必再故意讓心儀的郎君惆悵而去。我只是我,普普通通的江東女郎,若郎君不棄,願從此陪侍左右,為奴為婢,生生世世,此心不渝!”
徐佑從這隻言片語就能推斷出張玄機近來所遭遇的事,加上之前在爛灶船上張氏子弟沒有出現,兩相印證,幾乎可以肯定這些年她頂著無法承受的巨大壓力,心口不由一疼,緩緩伸手將她的身子抱入懷中,溫聲道:“放心吧,有我在,都會一切如初。令尊會同意我們,族內也不會有任何異議,你仍是張氏的女郎,仍有父母親友的寵愛,徐佑再不成器,也不會讓心儀之人因為自己的緣故連家都沒有了!”
他並非遲鈍,只是當局者迷,這些年和顧陸朱張的合作漸入佳境,潛意識裡沒有覺得會和張氏有什麼利益衝突。然而張氏,或者說張玄機的父親張籍,卻不是這樣認為的,他對徐佑的敵意,甚至超出了徐佑的想像!
不過,正如他說的那樣,這些都不算難題,完全可以解決——完美的解決!
當然,前提是,他們都能活著離開金陵!
張玄機生平初次和一個男子這麼近距離的接觸,可心中只有平靜喜樂,並不覺得羞澀,也不覺得陌生,彷彿從出生的那天起,就一直等著今天這一刻。冰涼的臉頰貼在他的胸口,聽著他的話語,感受著心跳聲從耳朵震動到胸口,如此契合,又如此美妙!
芸芸眾生,多少緣深緣淺,可從錢塘到吳縣,從吳縣到金陵,從天涯共此時的石橋,到山有木兮木有枝的春水,她終於鼓足所有的勇氣,拋下了所有的過往,走到了長干裡,走進了徐佑的世界!
“那些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最後這段日子,我要陪著你,須臾不離……”
張玄機對徐佑的心思並沒有瞞過家人多久,那日在春水江畔的桃林裡見面之後,就傳到了張玄機母親的耳中,審問兩個婢女,知道她的一縷芳心所繫,便立刻遣人送到了金陵張父處嚴加管教。這也是為何徐佑苦候三日,不見佳人芳蹤的原因。而這些年在金陵,士族雲集,雖然因為臉上的胎記,張玄機婚事不順,可總歸有些門第和出身都不錯的郎君慧眼識珠,願意和張氏結親,可都被張玄機各種藉口推了去,一次兩次,次次推辭,引得父母大發雷霆,可又不願逼迫過甚,於是一年一年,就這樣成了金陵的笑柄。
張籍身為御史中丞,因這事沒少受同僚的奚落,滿腔怒火全記到了徐佑頭上。所以得知徐佑來了金陵,如臨大敵,遣了心腹追到廣陵,隔斷內外,嚴防張玄機知道這個消息。可誰曉得怎麼回事,她仍舊第一時間得知徐佑來京,竟連《廣陵散》都不尋了,竟夜兼程,不辭勞苦趕回了金陵,連家都沒回,逕自去了崔府,要為徐佑拜師一事說和求情。
張玄機不知道的是,崔元修之所以堅拒徐佑於門外,跟張籍的私下交代也不無關係。倒不是張籍對徐佑這個人有什麼成見,樣貌、文辭、人品無不是上上之選,可千不該,萬不該,他不該是徐氏的漏網之魚,現在有皇帝庇護,看似安全,一旦晏駕歸天,太子繼位,徐佑說不定哪日就被下獄問斬,他的親眷,必定也要被株連。
顧陸朱張,吳郡四姓,別看和徐佑的關係都挺好,可那只是不傷筋動骨的小投資,就像後世的風投,看好你,給你點資金,任你自由發展,發展好了收取豐厚的回報,發展不好,就當交個朋友。若真到了和皇權抗衡的那天,誰會拿著整個家族的前程去幫你呢?所以投資是一回事,聯姻是另一回事,當初何濡極力勸阻徐佑和張玄機來往,就因為他早就預見到了今天的結果。
門第的鴻溝尚可以填滿,但利益的天平,永遠不會像弱者傾斜!
於是,張玄機回到金陵的第二天,受到了張籍最後也是最嚴厲的警告:若是膽敢私下見面,藕斷絲連,他將動用御史台和張氏的力量打壓徐佑。值此風雲際會之時,可以想像御史台那群咬人就要咬出血的瘋狗將給勢單力薄的徐佑帶來怎樣的麻煩!
御史台的主官御史大夫時而設,時而廢,很長一段時期,御史中丞就是御史台的老大。而御史台是做什麼的?《南齊書》卷一六《百官志》:“今中丞則職無不察,專道而行。皇太子已下,其在宮門行馬內違法者,皆糾彈之。雖在行馬外,而監司不糾,亦得奏之。”
這樣的監督權力,是公開的,也是合法,御史中丞掌奏劾不法事,比起司隸府,更適合搞一些明面上的鬥爭,真要鐵了心和徐佑過不去,還真是個**煩。
張玄機無奈答應,只要求得崔元修鬆口,從此不再和徐佑見面。但張籍老奸巨猾,又和崔元修串通一氣,哪裡肯同意這個條件?崔元修根本不可能收下徐佑,豈不是永遠沒辦法斬斷兩人的聯繫?
所以張籍只給了張玄機五天的時間,五天之後,要麼形如陌路,要麼徐佑倒霉;所以張玄機哪怕夜深,不顧禮教大防,也要去拜見剛剛回府的崔元修。
因為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
可老天爺就這樣給她開了玩笑,朝思暮念,卻又偏偏見不得的人,就那麼彷彿神賜般出現在她的身後,然後談笑從容,以崔元修最引以為傲的《尚書》擊敗了他,至於那些被折服的師兄弟,張玄機其實從來沒有放在心裡,他們和徐佑,也從來沒有任何的可比性!
出了崔府,站上石橋,好像上元夜的重演,徐佑出乎意料的先表明了心跡,其實他的心,張玄機早通過顧允的書信瞭解了,只是面對面聽他這樣說出來,那瞬間的歡喜,幾乎摧毀了她好不容易裝出來的隔閡和堅強。
被婉拒後的徐佑轉身離開,臨別時的那首詩,卻讓躲在門後的張玄機淚流滿面。“多情只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其實,多情的何止那輪明月,還有月色中久久無法自抑的女兒心!
原以為從此兩相別離,翌日竟聽到了徐佑遇刺的消息,尤其還是和她分手之後,立刻遭到了刺客的暗殺。張玄機既擔心又自責,若不是她,徐佑還好好的藏在崔府裡,怎麼會受傷?怎麼會殃及性命?越是這般想,越是內疚的幾乎悲愴欲絕,可她被父親禁了足,無論如何哀求,都不肯答應放她去探視徐佑一面。
那幾日張玄機心頭泣血,徹夜難眠,差點柴毀骨立,不成人形。後來張籍實在看不下去,坦白告訴她經過溫如泉的診斷,徐佑生機已絕,只餘五個月的性命,想讓她徹底打消了念頭。
在張籍看來,女兒或許會傷心,可也再無他念,只要徐佑死了,熬過一兩年,終究會淡忘這些說來可笑的情愫。那再怎麼傷心,總比和徐佑綁在一起,將來身首異處的好。這是父親的慈愛,也是父親的慈悲,女兒人不懂事,但做父親的總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她將整個家族拉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但張籍低估了張玄機的決心和對徐佑的愛意,這麼多年,他其實從來沒有真正瞭解過女兒的內心。
冷靜下來的張玄機找來在京的張氏長輩和族人,當著父母的面,寫了斷絕書,和張氏斷絕所有關係,從此各行其是,永無牽扯。鬧到這等地步,張籍心灰意冷,也不想再認這個女兒,便放了她一人出府。
張玄機跪在張府門口,叩首拜了九拜,毅然而然來了長干裡。
她不知那日傷了徐佑的心,再來此地,會不會被拒之門外,可無論如何,哪怕為奴為婢,她也要陪伴徐佑走完人生最後一程,然後青燈黃卷,度此殘生就是。
可徐佑沒有任何猶豫,擁她入懷,說著最溫暖人心的話,一如此刻他那溫暖如春的胸膛!
“這個……玄機,我有件事得先告訴你,你千萬莫怪……”
徐佑張了張嘴,準備告訴張玄機他原本只是裝傷,其實並無大礙,可話沒出口,就被張玄機伸出食指輕輕的按住了嘴巴。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是不是和文君的事?你們相識在我之前,兩情相悅,自然該好好相待。不要擔心我們兩個會起爭執,這些年若非她在金陵陪我,我怕早忍不住去了錢塘找你……”
“啊?”徐佑完全懵掉了,道:“你們認得?”
“文君沒告訴你嗎?拜崔元修為師,原是她要我去的。那時你剛剛在吳縣的細柳台大勝魏無忌,向天下宣告籌備玄機書院,並要撰寫五經正義。五經裡《尚書》最為詰屈聱牙,欲作正義,避不開崔元修。可崔師的性情外人不知,久在金陵住的無人不曉,她知我略通尚書,所以請我拜入崔門,研習崔學的精義,若你用不上便罷了,若用得上,至少不必太過為難。”
張玄機娓娓道來,她和詹文君都是極其聰明的女郎,何嘗不知這樣下去,是為兩女共侍一夫做準備。然而當時張玄機已經萌生了離別意,雖沒有和詹文君明說,但也甘願為徐佑做好最後一件事,要不然以她的心性和學識,本不必再向崔元修求學,忍受他那樣的怪脾氣。
“你到金陵的事,我原本不知,正在廣陵郡四處求曲,也是文君派了萬棋暗中通稟,我才得到消息,原是想要回來找崔師求情,可誰知反倒害了你……”
徐佑聽的腦袋嗡嗡作響,他自問不是大男子主義的人,可重生以來多次披荊斬棘,死裡謀生,無不殫精竭慮,親自下場,極少讓女子為他做些什麼。此時聽來,方知兩人默默為他做了多少事,雖然這些事他未必需要,但是取人取心,豈能不深受感動?
“玄機,讓你苦等多年,是我負了你!”
“兩心相悅,只有歡喜,何來相負?”張玄機如小貓咪似的在徐佑懷裡蹭了蹭,突然咬著唇,道:“徐郎,其實,我也有件事瞞著你,不過你不許生我的氣!”她直起腰身,遮住徐佑的雙眸,道:“你稍等我片刻,閉上眼睛,等我說睜開的時候才可以睜開,好麼?”
徐佑不知道她要做什麼,乖乖的點了點頭,反正由得她開心,等會再告訴她關於受傷的真相也不遲。
大約過了盞茶的時間,聽到張玄機清澈又含著羞怯的聲音響起:“徐郎,可以了……”
徐佑緩緩睜眼,頓時呆在當場。什麼道心玄微,什麼神照萬物,都不能阻止他此時此刻不受控制的大嘴巴和那傻乎乎的模樣。

tanakh 發表於 2019-7-20 18:11
第五卷 名都妖女

第三十七章 娥皇女英


眼前的女郎眉如翠羽,膚若凝脂,明眸秀頸,顧盼生姿。她倚著門窗,沐浴著月色,彷彿露水紅菱,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那纖纖春蔥玉指,藏在香羅袖中,烏黑照人的鬢髮沒有挽髻,自然垂在腰間,當真是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文字之美,難以盡述。
竟是剛剛離開的張玄機!
她噗嗤笑道:“不認得了麼?”
徐佑眨了幾次眼睛,才確認沒有看錯,呆呆的問道:“你的胎記呢?”
是的,此時的張玄機沒了那道嚇人的胎記,容色完美無瑕,光彩溢目,照映左右,仿若明珠生於暗室,讓月色也自慚形穢起來。
張玄機盈盈走來,跪坐在徐佑面前的蒲團上,兩人的腿部微微接觸,心中同時跳了一跳。徐佑這時才深刻體會到名僧曇千的評語“芳蘭竟體,意氣閒雅”的含義,他見慣絕色,卻從沒有這般的口乾舌燥,呼吸急促,目眩神迷。
自徐佑重生以來,在他的生命印記裡真正留下影子的三個女郎,詹文君的美屬於現代,透著和當世格格不入的時尚和精緻,袁青杞的美屬於世俗之外,清冷超脫,難以親近,只有張玄機的美落在人間,巧妙的融合進這個時代,卻又絕世獨立,既不媚俗,也不超俗。
張玄機眼瞼低垂,徐佑毫不遮掩的驚艷神色讓她略帶忐忑的心平靜下來,柔聲道:“十六歲那年我往南徐州尋找鄭玄親筆註疏卻遺矢民間的《三禮注》,無意間偶遇一遊方僧,他贈我菩薩秘方,以白芷、白芨、白蘞加南海白珠研磨成粉,再和以甘鬆、山奈、楮實等,還有幾味很罕見的藥材,放入菩薩像前的香爐裡沈浸七日,再用酒和蜜調候,每隔三個時辰涂以胎痕,反覆八個月,終於逐漸抹去了世人皆以為的醜陋不堪……”
身子緩緩靠近,躲入懷中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緊緊貼著,好像從剛才接觸之後,張玄機就喜歡上了徐佑的氣息,乾淨,清爽,溫和以及讓人昏沈欲醉的。
“我從不以胎痕為恥,然而真有法子除去,也不必非得拒絕。不過自我懂事起,實在見慣了人心之詭譎,貪財好色者有之,愛美憎丑者有之,流言蜚語,盛於私門,譏笑嘲諷,傾瀉身後。可以想見,若以胎痕除去後的容貌出現,又不知該召來多少議論和是非。反正用這藥的事除過我,也只有清芷清珞知道,索性瞞著父母在內的其他人,重新調藥塗了胎痕……我終日戴著幕籬,要麼藏在深閨,要麼外出遊歷,甚少和熟人碰面,倒也沒出什麼紕漏。後來父母著急我的婚事,無論才學人品如何,聽說陰陽魚臉皆敬而遠之,所以我偏偏要尋一個不為容色所惑的郎君,輾轉多年,直到遇到徐郎你……”
原來如此!
四目相對,驟然動情,徐佑還沒來得及說話,被張玄機拉著手去了內室,接下來自然滿屋皆春。顛龍倒鳳之際,徐佑何嘗不明白張玄機今夜之所以這麼主動,主要原因還是以為他即將命不久矣,兩人單獨相處的每一寸時光對她而言都是那麼的寶貴,什麼矜持,什麼禮數,在生死面前全部不值一提!
作為男人,尤其還是一個聰明的男人,這個時候去解釋無疑大煞風景,徐佑專心致志的投入到兩軍作戰之中,出朱雀,攬紅褌,含情仰受,婉轉俯行。羅幌朝卷,爐香暮添,深夜天長,唯恐夢短。
隨著數聲雞鳴,東方微微升起亮光,徐佑先張玄機醒來,低頭望著初為人婦的女郎,滿被的烏雲散開,如同天地星河納入了懷裡,那種感覺從未有過的寧靜和滿足。
張玄機突然動了動,睜開雙目,看到徐佑嫣然一笑,大大方方的叫道:“夫君!”
世間無數妙趣,都不及這一聲夫君的蝕骨銷魂。徐佑伸出食指,輕輕摩挲著她的紅唇,笑道:“你的小字呢,還不乖乖給夫君呈上來?”
張玄機鑽到他的懷裡,吃吃笑了起來,道:“我的小字啊,就叫阿羽……”
原來師其羽的化名還有這樣的來歷,徐佑摸著她的長髮,悠悠道:“當年龍石山初見時,何曾想到會有今日?”
張玄機揚起俏臉,調皮道:“那上元夜呢?”
“上元夜之後,我何曾只想到今日?連我們孩兒的名字都想好了……”
張玄機非但沒有徐佑預料中的羞澀難當,反而好奇的問道:“哦,說來聽聽,夫君大才,定然極有寓意!”
“這個……”徐佑隨口調笑,哪裡真的想過名字,頃刻之間,想要找幾個又好聽又有典故又富含寓意的名字真是難上加難。
正在這時,冬至敲了敲門,道:“小郎,四娘來了!”
徐佑略有點頭疼,張玄機直起身子,穿上換洗的新衣,輕輕吻了吻他的臉頰,道:“我去見文君,你稍後再來!”
徐佑拉住她的手,張玄機回眸笑道:“還擔心我們打起來啊?放心吧,我不是入品的高手,文君也不會舞刀弄棒,我們會相處的很好,相信我!”
“不是怕你們打架,我是想告訴你一件事,這事昨晚上就該說的,結果……”徐佑的目光掃過床榻上的紅痕,終於讓張玄機羞赫的扭過頭去,他頓了頓,語氣誠懇,道:“其實,我沒受傷,身子好的能抱著你遊遍金陵城!”
“嗯?”張玄機愣了愣神,繼而大喜過望,緊緊抓住徐佑的手,眼眸盯著他,淚光漣漪,道:“真的?你沒騙我?”
徐佑鄭重其事的點了點頭,道:“那夜遇刺只清明受了點輕傷,我毫髮無損,至於後來裝病,是為了痲痺敵人,讓他們放鬆警惕,好尋找破敵的良機……”
見張玄機仍舊半信半疑,以為徐佑故意來寬她的心。徐佑無奈攬住她的腰,足尖一點,竟抱著她騰空旋轉了幾個圈,然後撲通落在床上,腰身往上挺了挺,笑道:“男下女上,夫綱不振啊!”
張玄機再從容大方,也頂不住他大白天的光著身子轉圈圈,慌忙從徐佑身上下來,梳攏好頭髮,拉開房門逃了出去。
可到了房外,卻掩面喜極而泣!
徐佑當然不會真的讓張玄機和詹文君兩個女郎去解決三人的問題,何況在這個時代,其實這也不算很大的問題。他隨後到了正堂,看見兩女並肩坐在一起,舉止親暱,融洽的跟姊妹一般。
“你們說什麼呢,這麼好笑?說來讓我也樂呵樂呵……”
兩人同時白了一眼,徐佑的夫綱不振竟一語成讖,旁邊伺候著的冬至見狀正笑的歡,徐佑瞪過來一眼,委委屈屈的嘟著嘴,實在可憐極了。
詹文君附到張玄機耳邊不知說了句什麼,張玄機俏臉微紅,咬著唇,嬌媚的瞟了瞟徐佑。以她的絕世容色,做出這樣的動作簡直原地爆炸,徐佑心癢難耐,湊了過去,很不要臉的道:“咬耳朵啊?我也要!”
兩根纖纖玉指點在他的額頭,硬是撐開了三寸距離,詹文君似笑非笑,道:“郎君,得了這麼個我見猶憐的美人,該怎麼謝謝我呢?”
被傳為笑柄的陰陽魚臉,突然變成傾國之姿,詹文君和冬至剛才都受到不小的驚嚇,此時越看越覺得張玄機美的無法形容,我見猶憐,當之無悔!
徐佑擠了過去,坐在兩女中間,一手一個摟住,低聲道:“蒙女郎恩德,小生無以為報,願以身相許,晝夜耕耘不輟,女郎不喊停,就是累死也心甘……”
首先受不住的是冬至,打死她也想不到自家小郎竟然有今天這樣騷氣的一面,摀著臉掉頭跑了。其次是詹文君,她雖然和徐佑行了夫婦之禮,可終究臉嫩,不怎麼放得開,尤其當著張玄機的面,聽到這麼直白的調情,簡直羞的要死。出乎意料的是張玄機,她初經人事,卻願以最大的寬容配合徐佑,臉蛋紅的通透,道:“我瞧你身子好的很,怕是怎麼也不會累……”
徐佑吧唧在臉上親了一口,道:“好阿羽,這個馬屁拍的夫君心情愉悅。賞!”
張玄機垂首低笑,道:“謝夫君賞!”
徐佑不是無慾無求的聖人,前世經過了那麼多教育片的熏陶,看到詹張二人如並蒂蓮開,腦海裡掠過了很多不可為外人道的神秘姿勢,一旦解鎖,可真是享盡齊人之福。
本來擔憂的是張玄機,現在看來,反而張女郎並不是很介意,讀書多確實有好處,眼界開闊,接受新生事物比較快。
至於詹文君,徐佑不著急,男女之間乃是另外一個戰場,征服的過程,遠比結果更讓人嚮往和享受。
膩膩歪歪的時候,清明在門外稟告道:“郎君,朱睿來了!”
徐佑看向張玄機,她搖了搖頭,並無迴避的打算,對她而言,既然決定從此跟隨徐佑,那也無不可對人言。詹文君和朱睿是老熟人,更不必避嫌。徐佑起身,笑道:“估計是給朱四叔帶口信的,我等了這麼久,小諸葛終於忍不住了。有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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