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寒門貴子 作者:地黃丸 (連載中)

 
tanakh 2019-4-8 20:34: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2 106199
tanakh 發表於 2019-5-21 21:05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一百一十一章 蒸青


陸羽的《茶經》記載:“茶之為飲,發乎神農氏,聞於魯周公”,說明中國利用茶葉最少已有四千多年的歷史。不過春秋之後,直至漢朝,茶葉有幾百年的斷代,漢末之後,兩晉南北崇尚清虛,士族雅士高談闊論時品茶為樂,於是茶逐漸成為流行符號,開始走入大眾視野。而彼時關於飲茶的記載也日益增多,如《廣陵吾老傳》中說:“晉元帝時,有老姥每旦獨提一器若,往市留之,市人競買”之句,可見飲茶已經不是稀罕事了。

隻不過飲茶的方式簡單粗暴,都是將茶葉碾成粉之後直接倒進沸水,再加點鹽蔥姜蒜之類的調味品,喝上去分明是菜湯,哪裡是茗茶?唐朝之後流行煮茶,算是略微有點進步了,只放鹽和姜,其他調料很聰明的不放。再到宋開始流行點茶,各種調味品終於退出了茶的舞台,保留了茶葉本身的香氣和品質。

由此可知,人們對茶葉的認知經歷了冗長的一個過程,徐佑深思熟慮之後,不打算直接採用明朝才發明的炒青法,而是先用唐朝的蒸青法來對時下的飲茶習慣進行第一步的改良。

蒸青不難,陸羽記敘的很詳細:晴,採之,蒸之,搗之,拍之,焙之,穿之,封之,茶之干矣。以徐佑的理解,並和老茶農們商議之後,理論結合實際,將蒸青法確定的順序為:蒸茶、解塊、搗茶、裝模、拍壓、出模、列茶晾乾、穿孔、烘焙、成穿、封茶。

然後開始試驗,起先幾次,不出意外的失敗,火候和手法不到位,致使茶香損耗太大,喝起來乾澀無味,還不如以前的茶湯,所以有茶農積極建議往茶裡放調料,徐佑嚴詞拒絕。

作為後世穿越而來的品茶達人,他實在接受不了茶葉裡放調料的做法,這個風氣一定要改。

“繼續!我不信造不出來!”

“豎子欺為陸氏無人嗎?”

顧允拜訪陸氏,說了徐佑開出的條件,陸宗周陸定安等都沒說話,和陸緒年紀相仿卻高了一輩的陸定賢頓時大怒,道:“以徐佑的野心,玄機書院必定規制宏大,三五年能建成就屬萬幸,何況限定兩月完工,所用又得翻上數倍……大伯,六哥,這可是無底深淵,填多少錢才能填滿?”

顧允沈聲道:“十七叔,青符因文爭而起殺意,所作所為,君子不齒,依律當嚴懲。幸而微之通情達理,以和顧陸兩家的情份為重,既往不咎,寬宏大量,談何欺人?再者,捐建玄機書院,重振儒門,也是利國利民之義舉……”

“嚴懲?如何嚴懲?殺了那黃三,剷除六天有功;殺徐佑,徐佑又沒死,頂多算有惡意,可青符不是聖人,心懷惡意又不違律,不是那徐佑猖狂放肆,多番惹惱青符,會招來殺身之禍嗎?”

顧允默不作聲。

陸定賢和陸緒年紀接近,可名氣卻天差地別,這會的義憤填膺,看似為陸緒說話,其實是故意想讓他身敗名裂。大家族裡的齷齪,顧允懶得參合,反正最後拿主意的是陸宗周,陸定賢叫的再歡暢,也不過是嗡嗡蠅蟲,於事無補。

過了半響,陸宗周撫鬚微笑,道:“就按徐佑說的辦吧,我這把老骨頭歇息了太久,也該動動了……”

“大伯!”

陸定賢還要再勸,陸宗周笑道:“建書院乃千秋業,凡讀書人都當支持才是,賢兒不可妄議!定安,你這兩天去錢塘走一趟,先和徐佑見個面,聊聊大概的想法,只要不逾制,玄機書院的一應開支,全都由陸氏負責。”

陸定安為難道:“兩個月?”

“怎麼,你辦不到?”

陸定安忙起身,道:“孩兒一定辦妥!”

送顧允離開時,陸定賢斜眼譏嘲道:“顧太守,別忘了你姓顧,馬上就是陸氏的女婿。顧陸朱張,四姓一體,為了一個上不得檯面的孌童,從陸氏搜刮如此多的錢財,還要落大伯的顏面,也太偏心了些……”

顧允自然也聽到了外面的風言風語,俊美如婦人的臉蛋不見喜怒,雙手負後,身姿挺拔,淡然道:“十七叔,四姓一體,我是晚輩,不能拿你怎樣。你這番胡話,我今日全當沒有聽到,不過,”他突然回頭,目光裡威嚴畢露,道:“若有下次,我可以保證,哪怕青符從此成了廢人,你也絕無可能在陸氏有出頭之日!切記!”

“你……你!”

陸定賢臉色氣得鐵青,可張了張口,卻再不敢說什麼過分的話。作為吳郡四姓目前最為力捧的下一代領軍人物,顧允,他得罪不起!

更何況,這個昔日只知道畫畫的呆頭痴兒,現在竟然有了幾分為上者的威勢,讓人望之卻步,不敢違逆。

等顧允的牛車遠去,陸定賢這才憤恨的一拳砸在朱門上,眉目扭曲的可怕。他既恨顧允,又恨自己,身為長輩,卻被後生小子壓制的連反駁的話都不敢說,這是奇恥大辱,不報,誓不為人!

之後十幾天,徐佑沒有露面,陸定安來錢塘後也避而不見,所有活動都由何濡陪同,去距離明玉山十餘裡外的靈秀山上轉了轉,看了施工所需的建造圖紙,饒是早有心理準備,陸定安也被玄機書院的規模嚇了一跳。

“何郎君,你們可粗算過造價幾何嗎?”

何濡叫來計青禾,示意他給個答案,計青禾拿出一疊厚厚的賬簿,道:“若成雛形,估計需要千萬錢;若見端倪,則要兩三千萬錢;若具聲勢,至少五千萬錢!”

陸定安呆坐良久,苦笑道:“何郎君,微之算的一筆好賬啊!”

又過幾日,陸緒終於安然出獄,臥虎司和陸氏達成了什麼協議,徐佑沒有問過,反正從王復的來信裡透著的喜悅,可知這次敲竹槓敲的收穫不菲。信裡還說陸緒雙膝盡碎,以後能不能行走還要看運氣,至少得耗費一兩年的時光來醫治康復。接他出獄的是陸定賢,看到陸緒的慘狀說了幾句不合時宜的話,王復表示會私下裡關注這個人,讓徐佑放心,不會有任何不可測的後果出現。

朱智的信函幾乎和王復的信同時抵達明玉山,比起王復那字裡行間藏不住的狼狽為奸的竊喜,朱智的信就顯得理智和成熟的多。他先是對徐佑遇刺表達了關心,然後對他的忍讓表示讚賞,但整封信的重點不在於和陸氏的衝突,而是對玄機書院提出了幾個關鍵性的建議。這些問題無不是老成持重的謀身之言,閃爍著閱盡世事的智慧和通達,可見朱智對徐佑是真的上心,而不是敷衍了事。

徐佑分別寫了回信,叮囑王復看緊李仙姬,又和朱智深談了他對玄機書院的謀劃,然後很快把這些事拋之腦後。足足一個多月,日日夜夜和茶農們共處一室,終於趕在顧允的大婚之前,將第一代用蒸青法泡製的茶葉製作了出來,無論香味還是口感,都比當下流行的生茶鮮美了無數倍。同時由天工坊開爐鑄造的模具把散茶做成了茶磚,並命名為青雀舌,碼成百餘磚裝上大鯿,浩浩蕩蕩往吳縣逆流而上。

七月初五,顧允即將大婚,徐佑初一動身,前往吳縣準備參加婚禮。

這還是重生之後,徐佑參加的第一場婚禮,諸多禮儀,已經先在明玉山練習了多次,避免到時候出乖露醜,砸了徐九斗的招牌。

同時跟隨他出行的有清明、冬至、方斯年和紇奚醜奴,臨下山時,於菟抱了醜奴許久,來南朝這些年,醜奴還是第一次離開她的視線,不過跟著徐佑出去遊玩,於菟很放心。

或許,比在北朝的時候,還要放心!
tanakh 發表於 2019-5-21 21:05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一百一十二章 婚宴與混亂


吳縣武陵溪之北,是顧氏家族的所在地,又被揚州人稱為北顧裡,溪水上造有武陵橋,純花崗石的橋身,堅固無比。過橋之後,幾十進極有江南特色的院落群構成了顧氏主脈百餘年來的根基和氣運。縱橫東西,是顧氏餘脈開枝散葉繁衍而成的村鎮,分為東顧裡和西顧裡,千餘口人,算得上盛極一時。

遠遠望去,顧氏家宅如同猛虎生雙翼,臥於溪畔,就是不懂風水的人,也能感覺到裡面蘊藏的天地菁華。走到近處,層台累榭,丹楹刻桷,雖不顯奢靡,卻深含底蘊。徐佑一路行來,見到了無數前來給顧允賀禮的賓客,熙熙攘攘,熱鬧非凡。等入了朱門,上百名絳衣童子分侍左右,幾乎同歲同身高,長相同樣的清秀,臉上含笑,行止大方,口齒伶俐,有條不紊的將不同的賓客帶到不同的地方歇息等候。

這是世家大族獨有的風采,往往在不經意的細節處讓人體會到門閥的興旺和權勢。

“哇,好氣派的宅子,比咱們明玉山大太多了。”

方斯年自入了九品之後,這兩年就跟開了掛似的,修為突飛猛進,如今已經是七品的高手了。不僅如此,身量也逐漸長開,雙腿修長筆直,肌膚或許受了菩提功的影響,從黝黑慢慢變的白皙透明,陽光照射下發散著玉石的光澤,稱得上亭亭玉立,眉清目秀。可性情依舊純樸自然,始終維持著那一點本心不滅,沒有被塵世玷污分毫。

紇奚醜奴拉著徐佑的手,撇撇嘴道:“阿姊說的不對,就是皇帝的宮殿也比不過明玉山呢!”她穿著寶藍色的褶裙,雙眸如碧,鼻樑高聳,充滿了異域風情的容貌卻完全是南朝家女娘的打扮,反差萌配合大眼睛忽閃忽閃,真是可愛極了。

冬至捏了捏她的臉蛋,道:“這話可不能亂說,當心被人聽去,給小郎惹麻煩。北顧裡是顧氏的主宅,當然算不得太奢華,可在揚州那也是數得著的宅院了。不過,若說比得了明玉山氣派,那也不見得……”

徐佑望著前方的人群,笑道:“冬至這話說的不錯,你們上山的晚,沒見過郭勉在時明玉山的風光。要不是後來被朝廷封禁,值錢的物件也搜刮殆盡,多處宅院荒廢破敗,那種無數錢財堆出來的氣勢,可不是顧宅可以比擬的。”

“哼,那也不好!”紇奚醜奴堅持道:“反正有小郎的地方,就是最好的!”

方斯年笑嘻嘻道:“醜奴嘴巴甜,怪不得小郎最喜歡你。我這樣的笨嘴丫頭,可就不討好嘍……”

這下倒是醜奴不好意思了,趕忙抱住方斯年,不依道:“好阿姊,哪有啊,小郎明明對我們都一樣的呢。”

笑鬧的時候,一人從正堂匆匆跑了出來,直奔徐佑跟前,作揖道:“微之,可算把你等來了,七兄接親前千叮嚀萬囑咐,要我好生招待你,方才有事剛回屋裡轉轉,你就大駕光臨了……”

這人是顧昔,字雙玉,是顧允的堂弟,素有才名,當年錢塘湖雅集斗詩的時候,他也是下場的十人之一,和徐佑算是老相識了。

“雙玉兄!”

雙方見了禮,由顧昔帶著往大堂走去。他們身後走過來幾個年輕士子,衣著華麗,顧盼飛揚,其中一人認得顧昔,連帶著對徐佑的身份好奇起來——今天的賓客太多,大部分都是童子們引領,只有那些身份貴重的人才有顧氏子弟親自接待。

“這人是誰?竟讓顧雙玉親自招呼?”

“看風神,該是出身望族,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京城哪幾家……”

“你們外地來的吧?這位是微之郎君,號稱幽夜逸光,天下才氣十斗,九斗盡在腹中,自然氣度異於常人!”說話的是揚州本地士子,提起徐佑,那滿臉的自豪,怎麼遮掩也遮掩不住。

“啊?原來他就是徐佑!”

“九斗才?”有人不屑道:“哼,幾年前我途徑義興,聽聞徐佑乃粗鄙不文之輩,最愛結交雞鳴狗盜之徒,結伴橫行,逞勇鬥狠,沒想到貶謫揚州,竟混了這樣的名聲。”

“由此可知,世人皆以為江左是我大楚茂苑文華勝地,不過徒有虛名罷了!”

“就是,比起金陵,吳郡也好,會稽也好,都只是鄉野之地,哪裡生得出道德文章!”

登時惹來陣陣怒斥,那士子憤然道:“天下文章出揚州,金陵若不是佔著帝京的風光,就憑爾等不學無術,也配談論道德文章?”

眼看著要起爭執,一名管事模樣的年輕人走了過來,雙手交疊下拜,面露微笑,道:“諸位郎君,今日乃我家小郎大婚之喜,貴人們遠道而來,敝宅上下感激不盡,廳堂內早已備下美酒佳餚,還請早早入席為好。”

眾人這才清醒,若是真的鬧將起來,那可重重得罪了顧氏,互相冷哼幾聲,分開往屋裡走去,兩撥人如兩條河流,平行行進,各不交融。

這就是士族,雖然處在同一個階級,可彼此間並不是鐵板一塊,高低之別,地域之別,親疏之別,政見之別,彷彿巨大的鴻溝從內部開始分化,早晚要被歷史淘汰!

過了兩個院落,顧昔指著正面的堂屋,道:“這是等會舉行婚禮的地方,新婦一到,我再請微之來觀禮。”

“好!”

徐佑客隨主便,跟著顧昔到了正堂左側第五間的房舍,裡面擺放著十八張雕花獸紋紅木食案,每張食案後站著兩名美貌侍女,佈置的典雅又不失喜氣。像這樣的房舍還有數十間,足夠安排今日參加婚禮的賓客,只是越接近正堂兩側越是代表著地位和尊貴,徐佑要不是和顧允關係太過密切,以他現在的身份,其實是沒資格到這間房舍裡來的。除此之外,後面的院子裡也有露天的食案,密密麻麻,以供那接近數千的隨從奴僕歇息吃喝。

徐佑入了席,顧昔坐在一邊作陪,清明婉拒了顧昔的邀請,執意站在徐佑身後。冬至、方斯年和紇奚醜奴三人被安排到另外的房舍,和女賓們坐一起,徐佑固然不介意男女同席,也不介意尊卑貴賤,可這是顧氏的地方,房間裡還有其他士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叮囑了冬至兩句,她聰明伶俐,應該會照顧好方斯年和醜奴。

房裡已經坐了十三四人,都是年輕人,想必安排坐席時顧氏也有考量,儘量把有官身的、年長的、家族交好的諸如此類安排到一起,避免出現尷尬和爭執。顧昔先為徐佑做了介紹,八人裡竟有兩人是徐佑認識的,一是張氏的張桐,一個是朱氏的朱聰。

朱聰和徐佑有舊怨,跪坐蒲團上不冷不熱的拱了拱手。張桐也一反常態,站起來很有禮貌的作揖,卻沒有多說話,跟平日裡跳脫的性子不符。

“這位是張榆,張桐的大兄。”

徐佑望過去,張桐撇撇嘴,突然眨了眨眼。原來這小子是因為有兄長在,學得乖巧了不少。

“張郎君!”

徐佑施禮,張榆起身,回禮道:“徐郎君!”他濃眉大眼,神色堅毅,一看就是不苟言笑的性子,怪不得張桐怕他。

“這位是新安羊太守之子羊固……”

新安太守羊橦收藏著《薦季直表》和《賀捷表》的真跡,顧允前不久用《洛神賦圖》從羊橦處換來了《薦季直表》,作為博李仙姬一笑的由頭要送給徐佑,只不過後來李仙姬突然下毒刺殺,此事也就暫時放下了。

“這位是宜都郡鄭郎君……”

“這位是豫章郡霍郎君……”

“這位……呃,這位郎君,我瞧著面生,敢請教?”

介紹到最後一人時,顧昔頓覺奇怪,這房舍裡的人都是他對著名單安排的,怎麼會有一人不認識的呢?

那人面如冠玉,體態修長,端坐不動,卻散發著傲然於人的氣勢,淡淡笑道:“我姓蕭,自蘭陵來。”

蘭陵蕭氏?

蘭陵蕭氏雖位列楚國四大頂級門閥之一,可蕭勳奇掌控司隸府後,糾察百官,殺戮過重,其他諸姓門閥對蕭氏的敬畏多於尊重,加上種種原因,為了避嫌,這些年彼此間來往極少。顧昔臉色微變,他怎麼也沒想到,蕭氏會派人前來參加顧允的婚禮,聽說當年中書令柳寧的兒子大婚,蕭氏也不過送了賀禮,卻未有一人到場。

顧氏的臉面,豈能比得過柳氏?

心裡的不安讓顧昔坐如針氈,看這人的儀姿,應該是蕭氏的重要人物,如此大張旗鼓,挑選在今日登門,或有大禍也未可知。

一念至此,顧昔立刻就要辭別出去,正在這時,清明俯身到徐佑耳邊說了兩句話,徐佑眼中閃過一道厲芒,伸手攔住顧昔,對著那個蕭郎君問道:“人稱蘭陵蕭氏有五龍,觀足下神姿高徹,不知是五龍哪一位?”

那人笑時眼睛微眯,彷彿明月臨空,顏色之麗,猶如婦人,可打量徐佑時,眼神卻似利刃,透著幾分威勢。

“在下蕭靈,非五龍之一,乃蕭氏沒出息的子弟,和徐郎君的名望相比,無異燭火見於月光,何足掛齒?”
tanakh 發表於 2019-5-21 21:06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一百一十三章 風起時,誰補天


徐佑頗為玩味的看了這自稱蕭靈的人一眼,又轉頭看向顧昔,語帶責備的道:“雙玉,蕭純縣令今日來了嗎?既然蕭郎君是自家人,應該把他們安排同席才是嘛。”

顧昔苦笑道:“蕭縣令月前已回京述職,賀儀吩咐部曲送了過來……至於這位蕭郎君,事先並未得到通傳,依慣例,我們也沒做什麼準備……”言外之意,蕭氏和其他各門閥素無往來,招呼不周,請勿怪罪。

蕭靈笑道:“我近年來遊歷各地,途徑吳縣,適逢盛會,故而厚顏前來,並非受家族所命,顧兄不必多禮。”

徐佑當然知道蕭純回京的事,說出來只是想看蕭靈的反應,只見他老神在在,淡然自若,不知是胸有成竹,身份無誤,還是心智堅毅,臨危不懼。

不過,此人肯定有點問題,因為清明看出來他易了容,手法極其精妙,雖不及青鬼律之萬一,可也是高手中的高手了,所以整個顧氏沒人能夠發現破綻——主要也是今日賓客太多,楚國二十二州,共二百三十八郡,幾乎每一郡都有朋友、姻親、故舊、部曲、同僚或親至,或派人前來道賀,百分之九十互相之間不認得,根本沒辦法仔細分辨。

因此,像這樣的門閥盛筵,不可避免的會有人混進來騙吃騙喝。冒充士族的有,冒充隨從的也有,還有些甚至冒充新娘家人,諸如此類情景,自漢代至今,多不勝數,既沒辦法杜絕,也沒辦法防範。等閒主家不會大動干戈,只要不是鬧得太過分,都會一笑了之,畢竟是喜事,人多熱鬧,又有新婚三天無大小的舊俗,門第貴賤之別沒那麼嚴苛。曾經江州有個叫王道之的寒門子弟裝成乞丐闖入當地大族嚴氏的婚禮,硬是以尖酸刻薄的唇舌當眾討要了三斤酒五斤肉,席地大吃大喝之後,留下一首宣淫詩灑然而去。後來嚴氏知道了真相,也沒追究,天下傳為美談。

只是,僅為了騙吃騙喝,竟冒充蘭陵蕭氏的人,誰會有這樣大的膽子?

朱聰感覺到徐佑對蕭靈的敵意,心中不解,可在他想來,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臉上露出親近的笑容,道:“蕭兄好氣魄,遊歷天下,廣增見聞,比我等只知閉門讀書要厲害多了。”隨著朱睿在金陵城中越發受到達官貴人們的賞識,他在朱氏的地位也愈加低落,眼看就要在這場漫長的家主爭奪戰裡一敗塗地,抓住所有可以利用的機會,哪怕眼前這人只是蕭氏名不見經傳的弟子。

可,那也是蕭氏的人!

蕭靈淡淡說道:“兩腳書有此見識,看來還沒把聖賢書讀得太死!”

“你!”

朱聰氣得臉色鐵青,這真是好心換了驢肝肺,道:“蕭郎君,我是好意,你受了別人的氣,可不要撒到我的身上!”

顧昔對徐佑十分尊重,不知道他攔住自己是為了什麼,這會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想開口為朱聰和蕭靈緩和一下,卻又不知如何說起,真真的進退維谷,手足無措,只好求助的看著徐佑。

徐佑再次發出了試探,道:“兩腳書乃揚州士林對朱兄的美譽,年輕一輩,若說博覽群書,無出其右者。蕭郎君行了萬里路,卻還像普通的鄉野村夫般對朱兄持有偏見,未免惹人嗤笑,殃及門楣……”

“微之!”

顧昔沒想到徐佑不僅不說和,反而火上澆油,騰的站起,急得直頓足。徐佑微微搖頭,要他稍安勿躁,正色道:“雙玉,揚州士族,本是一體,蕭郎君當面譏嘲朱兄,無疑是連我們一起辱了。這樣的氣,別說朱兄受不得,我也受不得!”

張榆等吃瓜群眾為之側目,誰也不知道徐佑究竟吃錯了什麼藥,竟然公開對蕭氏發難,言語裡不留絲毫情面。張桐偷偷抱了下拳,表示滔滔流水敬仰不已。朱聰的反應就搞笑了,先是瞠目,繼而迷惑,然後很傲嬌的仰起頭,手卻悄悄的整了整袍襟。

徐佑這是示好呢!

哼,這會知道討好我了?晚了……呃,其實也不算晚……

徐佑義正言辭的說了這番話,讓顧昔接都沒法接,屋子裡的空氣突然安靜,氣氛頓時變得很是尷尬。蕭靈緩緩而起,姿態高雅,可說出的話卻如鋼刀刮骨,微微笑道:“看來我是不受歡迎的客人了!不過,我有點好奇,顧郎君,什麼時候,顧氏的事,需要姓徐的來做主呢?”

“留步!”

顧昔額頭冒汗,再沒辦法保持沈默,急忙攔住蕭靈,歉然道:“微之一時口快,蕭郎君莫怪!還請安坐歇息,我這就去找家主稟報。”說完匆匆而去。

等顧昔離開,蕭靈沒有坐回原位,緩步走到徐佑的案幾前,近距離看過去,他的眉眼和頭髮還是和常人無異,沒有易容的痕跡。

“徐郎君,你我可有舊怨?”

徐佑搖頭。

“可是和蕭氏有過節?”

“我曾蒙徵東將軍照拂,又和蕭縣令相處融洽,對蕭氏只有敬重之心,並無過節!”

“那?”蕭靈雙手垂在身側,低著頭,俯視徐佑,道:“就只是看我不順眼麼?”

徐佑也笑了起來,道:“這是哪裡話?世人皆知蕭氏從不派人參加外姓的婚禮,郎君突然出現,任誰也要多想幾個為什麼。”

“世人皆畏懼蕭氏如虎,殊不知山中虎一年才傷幾人?真正該畏懼的,是那些藏在身邊的人面獸心之輩!”

徐佑撫掌道:“此言妙含玄理,只有智者才能看得如此通透!”

兩人交鋒正濃,突然聽到外面有人喊著瞧新婦了,瞧新婦了,然後鑼鼓喧天,人聲鼎沸,想必是迎親的隊伍回來了。

張榆立刻站了起來,道:“諸位稍坐,我先去湊個熱鬧。張桐,你隨我一起!”

張桐無奈的跟著去了,其他幾人也正好找到藉口離開,只留下徐佑、清明和蕭靈三人。徐佑笑道:“郎君可要去觀禮嗎?”

蕭靈又瞧了他幾眼,轉過身走到自己的座位,道:“不了,我素來喜靜。”

“巧了,我也是!”

眼看著甩不開徐佑,背對著徐佑的蕭靈的眸子深處終於閃過了一絲殺意,雖然轉瞬即逝,可清明立刻感應到了,雙足不動,氣機大漲,如同無形的絲線,牢牢裹住蕭靈全身,不管下一刻他以何種方式發動襲擊,都可以後發制人,瞬間控制局勢。

“小宗師……”

蕭靈神色大變。

他無論如何想不到,徐佑身邊這個連座位都沒有的卑賤奴僕,竟然是叩開了五品山門的小宗師!

可是根據情報,那個出身袁氏的軍侯左彣早些年就已經晉陞小宗師,也就是說,徐佑一個喪家之犬,如今麾下卻有兩位小宗師護衛——這,簡直駭人聽聞!

顧陸朱張這樣的門閥大族,除過朱氏以武立世,族內可能豢養著小宗師以上的高手,其他三姓翻箱倒櫃,估計也找不到一個小宗師坐鎮。

徐佑左右,卻有兩個……

蕭靈的掌心滲出冷汗,今日的計畫事先已經推演了無數次,應急方案也做了無數個,連徐佑這個變數也都算在內,知道他沒有帶左彣同行,可千算萬算,卻算漏了一個小宗師!

再蠢的人也清楚,小宗師在必要的時候,可以影響戰局!

要不要撤退?

蕭靈猛咬下唇,血腥味刺激著他的腦神經,將方才的念頭驅趕了出去。撤退?笑話!為了營造出今日的局面,前前後後死了多少兄弟,眼看動手在即,豈能後退一步?

小宗師又如何?

也要讓他死在此地!

正在這時,顧昔匆匆跑了回來,道:“蕭郎君,家主有請!”他不會武功,沒有發覺房間裡劍拔弩張的局勢,不過經這樣一打岔,清明收回勁氣,蕭靈登時鬆弛了下來。

蕭靈轉過身,從懷裡掏出棨牌,到徐佑面前晃了晃,再收回囊中,拱手笑道:“幽夜逸光,很好,今日不虛此行!等我見過顧公,再來和微之郎君詳談!”

目送兩人離開,清明低聲道:“郎君,棨牌該是真的……不過這人確實有蹊蹺,要不要留住他?”

“我們沒有證據,鬧將起來,顧氏的顏面不好看。總不能動手把人拿住,若真是蕭氏的子弟,後患無窮。”

徐佑想了想,讓身後的侍女去別的房舍找來冬至三人,問道:“王復現在何處?”

“王復通過黃三的線,發現了六天之一明武天宮的動向,前幾日得到線報,率領大批精銳前往上饒縣西面的彭澤湖,尚未有消息傳回來。”

“寧長意呢?”

“寧長意的金翅鬥艦也去了彭澤湖,五大靈官盡皆隨同,還有各級籙將近三百人。”

“都督府也出兵了?”

“都督府派了兩千兵……”

徐佑陷入了沈思。

冬至遲疑了會,道:“小郎,可是有什麼不妥嗎?”

“我不知道!”徐佑眉頭微皺,道:“王復是聰明人,若不是線報來源可靠,他不會和寧長意以及都督府聯手出兵,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蕭靈……這個人,給我的感覺很怪!”

冬至已經聽清明說了蕭靈的事,笑道:“小郎或許是多慮了,就算那蕭靈是假冒的,頂多也只是混進來搗亂而已,要麼混吃混喝,要麼藉機揚名,最不濟學那王道之,趁新婚三天不講尊卑的機會來羞辱主家一番,無甚大礙!”

“但願如此吧!”徐佑笑了笑,道:“走,先去觀禮,瞧瞧這位俘獲了顧飛卿的新婦,究竟是何等樣人!”
tanakh 發表於 2019-5-21 21:06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夜將至,血未燃


等徐佑他們趕到,迎親的牛車已經停在了院子門口,一行五十乘,皆為四牛拉的皂輪車,朱絲繩絡,白銅為飾,隨從近千人,旌旗翻飛,絡繹不絕,真可謂盛極一時,蔚為壯觀。

其實按照顧允的太守之位,這樣的規格稍有踰矩。不過婚姻大事,從古至今,都是如此,鄭玄將這種現象解釋為"攝盛",意思是在婚禮這種特殊的場合,可以允許稍有越位的行為,沒人會真的去追究。

所有的車輪刷白轂,車身罩白紗,新人下車後,只見顧允戴爵弁,穿玄服,著纁裳,赤履,佩玉,佩刀,端的是俊美無雙,只可惜唇角青腫,眉梢烏黑,略微影響了觀瞻。

方斯年好奇道:“這是怎麼了?揚州竟然還有人敢欺辱顧太守嗎?”

徐佑笑道:“這不是欺辱,這是所謂的‘謔郎’!”

“謔郎?”

“成婚一事,向來繁瑣。在典制規定的三書六禮之外,還有許多約定俗成的規矩。比如謔郎,新婿迎親登門,婦家的親賓女子聚集門後,皆手持竹棍來杖打新婿為戲樂,還有人因此被打死的……”

“啊?”紇奚醜奴驚的摀住了嘴,可愛的碧眼透著恐懼,道:“這麼殘忍?成婚難道不是喜事嗎?為何要杖打新婿呢?”

冬至抱住她,臉帶不屑的道:“喜事?那可未必!嫁得如意郎君,夫婦恩愛,那是喜。怕只怕所托非人,終日以淚洗面,何喜之有?婦家以杖戲新婿,無非是給他一個下馬威,告訴他女子也有依仗,免得嫁到郎家後受氣受辱受欺!但這只是隔靴搔癢,於事無補,回到郎家,庭院深深,就算真受了氣,除了默默忍受,又能如何?”

冬至在男女之事上的取向一直是個問題,所以對婚姻嫁娶很是牴觸。徐佑嘆道:“春秋時的婚娶,嫁女之家,三日不熄燭,思相離也;娶歸之家,三日不舉樂,思嗣親也。場面莊重內斂,賓客彬彬有禮,唯恐舉止不當,貽笑大方。而東漢之後,嫁娶之夕,男女無別,先戲新婿,再戲新婦,新婿有杖死的,新婦有不堪羞辱自盡的,各類醜事,史不絕書,確實鬧的太過了!”

民族文化有很多菁華,卻也有很多糟粕,直至後世,婚鬧仍舊是個讓人頭疼的問題,究其根源,就是魏晉南北朝時風氣大開,禮法崩壞造成的惡果。

不過,顧允僅僅鼻青臉腫,看來是婦家的女郎們手下留情了。可見長得帥,在任何一個時代都會佔便宜。

陸未央穿一襲絲絹白裙,並紫結纓,頭上戴著蔽髻,也就是假髮,插上金翠花鈿,眉成青黛,唇為點絳,整個人看上去就跟後世結婚時流行的白色婚紗差不多。這也是此時的婚服特色,稱為“白衣婚嫁”,從牛車裝點到新娘服飾,幾乎一身全白。這種婚俗主要是受到玄學昌盛的影響,時人講究以無為本,返璞歸真,因而白衣婚嫁開始大行其道。

徐佑心想,流行這玩意果然是個輪迴,多少年後,年輕人都以西方白色婚紗為時尚,卻不知道千百年前,這都是老祖宗玩剩下的套路了。

陸未央手拿卻扇,遮住了臉,瞧不太真切,可身材姣好,體態流芳,應該是個美人。剛入院門,立刻有人手捧花斗,將穀物、豆子、銅錢、彩果、草節等望門而撒,小孩童們歡呼著爭相搶奪,加上圍觀人群的山呼海嘯,氣氛登時熱烈了起來。

從院門到正堂,地上鋪著厚厚的氈,到了宋代才換成了席,這是取新婦腳不落地的吉祥之意。在儐相二人的帶領下,顧允和陸未央緩步走到正堂前面,早有小廝擺好了香案,案後是顧氏的祖宗神位,隨著儐相的喊聲,燃燭、焚香、奏樂,行跪拜禮後起身邁入房內。然後是拜天地高堂等各種流程,等到最後,是夫妻交拜。

夫妻交拜起源於魏中後期,延綿至楚,還沒有形成定論。總有人覺得女子地位低下,沒資格和男子交拜,所以引起不少的爭議,有人願意就交拜,有人不願意那就不交拜。

按照儐相的指引,顧允站西,陸未央站東,由女子先跪後起,男子後跪先起。“跪!”儐相高聲喊道。

陸未央盈盈下跪。

“叩首!”

螓首低垂,雙手交疊伏地。

“跪!”

顧允撩起袍擺,正要下跪,圍觀的人群中突然有人喊道:“拜不得!”

果然有人搗亂!

儐相的存在,有很大原因就是應對這樣的突發情況,其中之一發問道:“為何拜不得?”

“顧太守官居四品,位高權重,陸氏女雖出自門閥,可畢竟是女子之身,何德何能與顧太守平等而拜呢?”

“婚禮及成,夫婦同心,雖女卑而男尊,卻無礙大體。今日拜,拜舉案齊眉,拜相敬如賓,拜琴瑟和諧,何來拜不得?”

“婦人,伏於人也!男以女為室,女以男為家,婦人有三從之義,無專用之道,故父者子之天,夫者妻之天,天若與地平,這世上不早就大亂了嗎?”

“這……”

儐相無以為對,眾人紛紛起鬨,反正看熱鬧不嫌事大,齊呼道:“拜不得,拜不得!”

眼看陷入僵局,儐相只好對顧允說道:“前年越州刺史李渾娶顏氏,同樣因賓客阻礙,李渾欲拜而未拜,郎君可自行斟酌。”

顧允內心深處對這些並不在意,拜也可,不拜也可,只是為了表示對新婦的敬愛和對陸氏的尊重,這一拜還是要的。只是數百人在側,拜也要找到足夠駁斥對方的理由,他是新人,不便出面,目光略一搜尋,看到人群裡的徐佑,眉角微微上挑,其意不言而明。

徐佑翻了個白眼,無奈上前三步,抱拳團團作揖,笑道:“《釋名》曰:夫妻,匹敵之意!鄭玄注《禮記》又說:齊,共牢而食,同尊卑也!婦與郎齊,故名為妻,何來尊卑上下之別?《周易》還說:家人,女正位於內,男正位於外,男女正,天地之大義。若今日新婦拜,而太守不拜……”他故意歪曲“正”字的含義,指著顧允和陸未央此時的身高起伏,道:“諸君請看,豈不是女正而男不正,歪歪扭扭,美乎哉?”

眾人大笑,再次齊呼道:“不美矣!”

徐佑躬身後退。

儐相趁機大喊:“跪!”

“叩首!”

“禮成!”

“入洞房!”

新人入洞房之後,還要行同牢之禮,再飲合巹之酒,仍有一套複雜的儀式。不過那些都是閨房秘事,跟賓客們無關,大家各回其座,興致勃勃的議論方才的事,只等開席後大快朵頤。徐佑心中仍舊有些不安,沒有讓冬至三人分開,跟著他齊齊回了房舍。張桐冒著被大兄訓斥的風險湊了過來,對徐佑道:“微之,要不是你好辯才,今日飛卿落了陸未央的顏面,人家女郎盛怒之下,恐怕他連洞房都洞不成了!”

徐佑噗嗤笑道:“你啊,敢背後議論顧太守的不是,當心你的舌頭!”

張桐嘿了一聲,道:“我這舌頭留著無用,飛卿願意拿去就拿去,反正有微之的舌頭在,終究我們吃不了虧!”

說笑時顧昔從外面回來,張桐識趣的離開,顧昔走到徐佑身邊坐下,低聲道:“棨牌驗過了,底部鑲嵌著蕭氏獨有的青玉,雕工絕妙,有些年頭了,不是新仿的。也有人從蘭陵來,雖不認得蕭靈,可證實蕭氏確實有這個人,並且他的身旁還有兩名侍從,提起蘭陵本地及蕭氏的事言之鑿鑿,絕非假冒,微之大可放心。”

“他易容了……雙玉知道麼?”

顧昔笑了起來,道:“蕭靈說了,出門在外,為了避免麻煩,特意改了點妝容,適才見家主,已經自行洗掉了。其實容貌沒太大區別,僅僅略有不同,你也知道,蕭氏樹敵太多,門內子弟大都謹慎,也在情理當中……”

“如此是我的不對,蕭靈怎麼還沒回來,我好當面致歉。”

“家主留他在大堂同席……微之,我看那人不好相處,你還是別再招惹他為上!”

徐佑點點頭,眉頭越皺越緊,話鋒一轉,道:“雙玉,可否安排我和陸公私下裡見一面?千萬不要驚動任何人。”

顧昔愕然半響,沒有問為什麼,道:“可以!微之稍候!”

顧昔匆匆離開,冬至問道:“小郎還是覺得不妥?蕭靈的棨牌是真,隨從也是真,關於易容的解釋也合情合理……”

“未免太合情合理了些!”

徐佑目光幽深,如海莫測。如果說之前還不能確定蕭靈有問題,那現在幾乎可以肯定,此人居心叵測,所謀必大。

“棨牌是真,隨從是真,可誰知道……這個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呢?”

冬至身子微震,幾乎失色,道:“小郎的意思……是他殺了真的蕭靈,然後取得棨牌,並用手段控制住那兩個隨從……他,他想幹什麼?”

“不管幹什麼,絕對不會是混吃混喝那麼簡單!”徐佑沈聲道:“清明,若蕭靈包藏禍心,你覺得他的計畫會從什麼地方開始?”

“那要看他的禍心有多大……”

“譬如,將今日參加婚禮的所有士族……一網打盡!”
tanakh 發表於 2019-5-21 21:07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一百一十五章 對弈


“顧公!”

後院的密室裡,徐佑畢恭畢敬的跪拜施禮。

“不必拘禮,起來吧!”

顧長雍昏黃的眼眸半睜半閉,萎靡於床榻上,不管是精神還是氣勢,就跟平日裡街頭上閒逛的農家老人沒有任何區別。可徐佑對此老兒卻不敢有絲毫的輕視,朱智曾經告訴過他,如果說吳郡四姓還有一人需要敬畏,那就是眼前的這個人無疑。

比起善於謀斷的陸宗周,顧長雍很難讓人看透。自乞骸骨之後,他隱居北顧裡的宅子裡,似乎極少管事,也極少露面,吳郡四姓裡只有他名望最低,總給人可有可無的感覺。但三十多年來,顧氏在他的帶領下蒸蒸日上,不僅家族地位在諸姓門閥裡越來越穩固,而且培育出了不少像顧允這樣傑出的後輩子弟,未來的發展不可限量。

無為而無不為,這才是大智慧!

“你和阿允素來交好,朱智那小狐貍也對你讚不絕口,連蕭玉樹眼高於頂,聽聞在金陵也對你多有讚譽。這兩年,你做的那些事,我留意看了也聽了,文才和人品都是一時之選,尤其性格堅毅,不畏挫折,這點遠勝吳郡門閥的那些蠢貨。嘿嘿,淬火煉金,始見真貌,你能從義興之變裡蛻殼而出,終成大器,也算沒辜負你的姓氏!”

顧長雍說話時透著股老頑童般的詼諧,若不是親耳聽到,徐佑怎麼也不會相信以忠厚聞名於世的顧氏宗主竟是這樣灑脫的性情,道:“不敢,小子僥倖而已。”

顧長雍笑了起來,喉嚨裡痰氣阻塞,發出刺啦刺啦的雜音,摀著嘴用力的乾咳了幾聲,臉上突然浮現詭異的紅潤,然後一閃而逝,滿是疲憊的翻了個身,道:“說吧,見我為了何事?”

風燭殘年!

徐佑忽然有了明悟,這位顧氏宗主的時日已經不多了,可只要他在,不管躺著還是坐著,都是顧氏的定海神針。不過辯證法講究一分為二的看問題,顧長雍老而不休,還不是因為下一輩裡沒有找到可以擔負起家族重擔的人物?

這其實是種可悲!

徐佑不再遲疑,任何浪費顧長雍時間的行為都是犯罪,說了對蕭靈的懷疑以及可能要發生的事情的推測。

顧長雍慢慢坐起了身子,枯皺的臉皮訴說著幾十年的滄桑變化,彷彿每道溝壑裡都蘊含著精彩至極的故事,道:“一網打盡?”

“是!”

“你懷疑,蕭靈是六天的人?”

“對,七成的可能!”

“六天……嘿,六天!”

顧長雍閉目陷入了沈思,若不是手指偶爾無意識的在腿上彈動,徐佑幾乎要以為他是不是睡著了。大概過了一盞茶時間,顧長雍突然睜開雙眼,在從床榻上走到徐佑跟前,隨手拉過來一個蒲團,在他對面盤膝坐下,道:“六天真有這麼大的胃口麼?”

“兩三年前連揚州都差點被六天佔據……六天肆意妄為,還沒他們不敢做的事……”徐佑點到即止,住口不說。

“有理!”顧長雍拍了下案几,把徐佑嚇了一跳,道:“六天所欲,在吞食天下,他們心裡,揚州門閥只是佐酒的小菜,當然吃得下。不僅吃得下,還要吃得香!”

徐佑恭維道:“揚州有顧公在,六天只是痴心妄想。”

“你小子這話我愛聽!”顧長雍湊近了些,道:“七郎以為,他們會如何謀劃?顧氏雖不尚武,可也有甲兵千餘,加上其餘來賀禮的士族都帶著部曲,少則數人,多則數十人,也是不小的力量。城外還屯著都督府的兩千精兵,張氏和陸氏近在咫尺,府內部曲過千,這樣的兵力,六天該怎麼做,才能把我們老老少少、胖的瘦的這麼多人給一鍋端了?”

“下毒!”

徐佑回想著清明的話,道:“六天善用毒,白賊之亂幾乎抓不到活的俘虜,就是因為都明玉的七非天宮秘製扶蘇毒,凡入口無可救。之後,羅殺天宮暗中截殺天師道寧長意,那些沒來得及逃跑的五傷、百精和鬼兵也都服毒身亡。經臥虎司查驗,此毒不同於七非天宮的扶蘇毒,名為雀無角,不像扶蘇毒那樣見血封喉,卻可痲痺人的五感六識,逐漸失去意識後斷絕生機。

前不久,我被六天的人行刺,用的又是另外一種毒,叫倉鶊,和雀無角有些相似,同樣的詭譎狠辣。僅我們所知,就有這三種奇毒,其餘尚有多少,實在無法預料。故而,我認為六天若想借婚宴之機把揚州士族一網打盡,唯有下毒這一個辦法!”

“下毒?”顧長雍道:“是了,今日大宴,從別處借了不少廚子和幫廚的下人,裡面若真藏著六天的奸細,短短時間內是查不出來的,況且廚下非重地,趁人多混亂臨時溜進去也不是難事。不過,毒藥終究是小道,鴆殺數人還可以……如何才能毒死這數千人?”

“不需要毒死,只要讓能拿動刀劍的人失去戰力即可。”徐佑的聲音在密室裡聽起來冷靜的可怖,道:“我聽聞已被剿滅的溟海盜有種神妙的秘藥,不知名,無色無味,極難察覺,不管是放入水中還是食物中都可使人通體酥軟無力,常被好色的賊子用來對付劫掠至溟海的貌美婦人。溟海盜和六天一氣連枝,肯定也備有此藥,用在今日這樣的場合最適當不過。”

山宗曾對朱凌波用過這種藥,任你通天本領,也照樣比不過黃口孺子,後被何濡賜名山鬼。山鬼雖是鳳東山的獨家秘術,但溟海盜首燕輕舟是六天的人,想從鳳東山手裡得到配方應該費不了太多工夫。

“還有這樣的毒藥?”

顧長雍的神色終於凝重起來,顧陸朱張等門閥以君子自居,府內並沒有善於使毒鑑毒的人才,況且司隸府無孔不入,養這樣的人極容易招來主上的猜忌。若果真如徐佑所言,這種罕見的奇毒估計天下也沒幾人識得破,為今之計,只有臨時取消宴會,嚴查內外人等,擺出風急雨驟的陣勢,將可能的損失降到最低。

可僅憑徐佑隻言片語,就把顧允的婚禮弄的一團糟,若事後查明是虛驚一場,顧氏的臉面何存?陸氏又該如何想?本來這場婚事就一拖再拖,陸氏多有不滿,再鬧出風波,實在傷及兩家的和氣,也讓外姓看了笑話。

“七郎可有良策?”顧長雍苦思之時,看到徐佑的臉色平靜如水,心中微動,朱智私下裡對他說過,徐佑此子才智天下無雙,可為良相,也可為梟雄,要破眼前的詭局,不如問問他的意見。

“六天準備日久,大網鋪開,我們倉促應戰,至緊要的是不能打草驚蛇,一旦讓蕭靈有所警覺,立刻發動攻擊,以有備攻無備,不知道要死多少人。當務之急,先從三個方面著手,一,找個可以信服的理由,讓貴府的精銳部曲暫且不飲食不喝酒,保持清醒,防守各出入要地,切記外鬆內緊,別露出破綻;二,現在來不及徹查賓客名單,只有盯緊蕭靈,但蕭靈或許只是誘餌和障眼法,真正的指揮者另有其人,還需謹慎小心,但凡有異常之處,都不可放過;三,立即派心腹之人去找陸氏和張氏借兵,越多越好,除了披甲士,僕從佃戶婦孺皆可搖旗吶喊,以疑兵壯聲勢,只等北顧裡有煙起,馬上前來援助;四,貴府以及來賀的賓客裡那些身份貴重的人,身邊都要加派護衛,以防被六天挾持後投鼠忌器;五,找到毒藥和下毒的人,此事交給我來辦,不能保證必成,但事已至此,盡力而為;六,通知都督府城外駐軍,加強防備,恐有人偷營,發現城中亂起,也不可盲目出動,以免中伏……”

徐佑瞬間給出了九條對策,既不失穩健又面面俱到,從裡到外,從算是目前最具有可行性的方案。顧長雍聽得目露異彩,毫不遲疑的吩咐了下去,這份信任和決斷,也讓徐佑佩服不已。

幾乎在命令一道道傳下去的同時,整個顧氏如同龐大的巨人,從沈睡中慢慢甦醒,伴隨著陣陣歡聲笑語,洶湧的暗流開始無聲的流動。

清明換了下人的衣服,輕而易舉的混入了廚下,整整兩進的大院子,前後封閉,只留一個側門供端著食案的奴僕們進出。接連轉了兩圈,他沒有發現什麼異常,檢查了做好的食物,也沒有山鬼的痕跡,應該是六天的奸細還沒有接到指令,畢竟宴席剛開,眾人還沒有陷入狂歡當中,一旦酒過三巡,半醉半醒之際,才是下毒和收網的最佳時機。

也就是說,現在還有時間!

清明抬頭,夜幕遮天,玉兔高懸,這秋涼似水,乍暖又寒。

良辰美景,正殺人時!

蕭靈坐在大堂靠前的位置,這是顧長雍對他的特賜,也是照顧蕭氏的門面,他盯著眼前的案几,心裡卻始終不定。徐佑身後的那個小宗師就像一根刺紮在那,怎麼著都不舒服,雖然今日的計畫幾乎沒有失敗的可能,就算多一個小宗師也改變不了最後的結局,但他向來謀定後動,不喜歡控制之外的東西,想著想著,突然驚覺,顧長雍離開的太久了。

誰都看得出來,顧長雍天不假年,身弱體衰,折騰這一整日累的夠嗆,回去歇息也在情理當中,但堂上還有這許多從京城和各地趕來的貴人,他再怎麼勞累,硬撐著也得撐到宴席過半才能離開,沒道理剛開席就不見了蹤影。

不知為什麼,徐佑平靜中帶點詭異微笑的臉出現在蕭靈的腦海,讓他握著酒杯的手,猛的緊了一緊!

“讓諸位久候,這身子骨越來越不行了,剛回去歇息片刻,好歹舒坦了些。來來來,小老兒先自罰三杯!”

顧長雍從屏風後的側門走了出來,登上主位,一手握壺,一手握杯,痛快的連飲三下,很是不拘小節。

看上去一切如常,可蕭靈越來越不安,直覺告訴他,不能再等下去了。他相信直覺,那是多少次生死之間磨練出來的靈性,比任何智慧和計謀都要可靠。

不等了!

蕭靈緩緩起身,端著酒杯走到顧長雍跟前,屈膝跪地,道:“小子仰慕顧公已久,願以此杯,祝顧公壽期無限。”

五步!

伸手可及!
tanakh 發表於 2019-5-23 20:19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一百一十六章 鬼起幽府


“奉上諭,司隸府誅殺顧氏!敢阻擋者,死!”

蕭靈突然騰空而起,身形在空中舒展如蒼鷹,握拳成爪,直撲顧長雍面門。同時口中假傳旨意,想要以言語迷惑住大堂裡的眾人,只要阻他們一阻,順利抓到顧長雍,今日的佈局就贏了一半。

大堂裡坐著顧陸朱張、任胡李何、王陳杜謝等江東諸姓士族的重要人物,可為了表示對主人的尊重,帶來的部曲大都在外面的別舍歇息吃喝,這些人手無縛雞之力,眼睜睜看著蕭靈動手,又聽他宣稱是奉了上諭,無不大驚失色,哪裡來得及反應?

危急關頭,顧長雍安坐如鬆,手中握著酒杯,面色平淡,緩緩送到嘴邊。兩側的屏風後傳來機括彈射的刺耳聲響,一百二十支雷公弩穿過綾羅布幛,上下左右四方,將顧長雍身前三尺地封堵的水洩不通。

蕭靈無論如何想不到,他已經提前發難,卻仍然墜入了別人的甕中,這麼近的距離,天底下除了大小宗師,任何人都別想再往前一步。

雙手化出無數道幻影,堪堪接下了三十箭;雙足連點,藉著箭弩的力道騰挪閃避,又躲過了三十箭。可身子凌空,氣息已盡,蕭靈幾乎能夠看到顧長雍唇角吮飲酒杯的顫動,但是這短短一臂的距離,成了不可踰越的鴻溝。

衣袂翻飛,發出陣陣尖利若鷹隼的叫聲,眾人只見那人影在漫天箭雨裡盤旋飛舞,驚險之極的全數躲避了過去,速度快若奔馬,眨眼間到了大堂門口。

尚有生機。

正在這時,朱門吱呀呀的關上。

又是機括的輕微震動聲!

三箭齊飛,比剛才的數十箭,聲勢和場面簡直微不足道,可蕭靈的眼眸裡卻流露出絕望的神色,氣機被牢牢鎖住,再也來不及躲避,噗嗤噗嗤,三支箭成品字穿透了身子,將他死死的釘在了朱門上。

血流如注,染了朱門,比春日的桃花更艷!

“諸位莫慌!”

顧長雍舉起酒杯,笑道:“此乃六天餘孽,假冒蕭氏的名頭,欲圖壞了我揚州門閥的根脈!現已授首伏誅,可外面還有同黨,安全起見,你們候在這裡,帶來的部曲暫借給徐佑指揮。”

兩側的屏風破爛不堪,齊整的腳步聲中,數十名身披甲、手持弩、腰懸刀的精銳部曲魚貫而出,沿大堂各處佈防,將這裡守得固若金湯。徐佑最後出現,儒冠峨袍,立在顧長雍身邊,宛若畫中人。

跟在他身後,是金相玉質的方斯年,縴手低垂,雷公弩掛在指間,沈穩如山。

正是她出手,時機、角度、技巧和心智,無不處在上風,一招便殺了蕭靈!

也幸好經過白賊之亂,顧氏深知自己武力不足,耗費了不知多少錢財,才從金陵中軍搞來了四十具雷公弩以備不時之需,果然今日派上了用場。

“鬼起幽府,萬萬為群!”

“天地明武,四海歸心!”

“傳大將軍令!”

“滅顧!”

……

“鬼起幽府,萬萬為群!”

“天地明武,四海歸心!”

“傳大將軍令!”

“滅顧!”

……

“傳大將軍令!”

“滅顧!”

……

滅顧!

六天自有詭秘的傳訊手段,蕭靈在大堂動手之前,已經把命令通過那些上菜倒酒的侍者傳了下去,幾乎頃刻之間,遍佈北顧裡的六天餘孽就得到了起事的命令。清明也同時發現山鬼的蹤跡,順藤摸瓜,發現了這些奸細互相之間的辨識方法,全都在腰間青色革帶貼近腰眼三指處畫了一個淡金色的菱形點狀形,若非刻意去看,還以為是沾染了菜蔬的污漬,絲毫不引人注目。

一瓶瓶珍貴之極的山鬼不要錢似的倒入成碗成疊的飯菜酒水裡,然後送上了賓客們的食案,清明謹慎的跟隨著他們,想找到這群負責投毒的奸細背後的統領者。來回三次,驚覺他們其實沒有統屬,各行其是,就算被抓到一二人,也不會影響整體的計畫。

“收網!”

顧尚是顧府的軍候,被指派來協助清明,聽到吩咐,大手一揮,五人一隊開始抓捕,誰料顧府的部曲少經戰陣,疏於刀兵,不及六天眾鬼卒百分之一的驍勇,起先還能悄無聲息,僅僅抓了七八人就遭遇殊死反抗,動靜立刻鬧大。

顧尚臉色不好看,瞧了眼淡然若水,束手而立的清明,抽刀出鞘,厲聲道:“關院門,凡反抗者,殺無赦!”

廚院這邊抓捕正急,外面的院子也出了事,“走水了,走水了!”北顧裡東南西北四角冒出滔滔大火,青煙借風勢衝上高空數丈,,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席捲了多間房舍。正在盡情吃喝享樂的賓客們紛紛逃命,往日的尊貴和儀姿在大火面前不值一文,無不狼狽不堪,抱頭鼠竄,甚或有那些禽獸之徒寧可拋下親人,拉扯長輩,只顧著自己先跑出去。

短短十數息,有人命喪火海,有人容貌盡毀,有人著火翻滾,也有人攙扶著暗自慶幸,卻都望著彷彿來自地獄的鬼火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也不知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徐佑預料到六天會用火攻,也安排了顧氏的人嚴加防範,可北顧裡真的太大,倉促之間,實難確保萬無一失。不過,所幸提前有了防範,起火的地方都是遠離核心宅院群的外舍和雜院,中間大多有山石和水潭間隔,不至於一把火起,蔓延至整座顧氏的府邸。可大火造成的恐慌,將蒙在鼓裡的賓客們逼成了熱鍋的螞蟻,全往尚未著火的中心地帶湧來。

主院東門門口,那些之前已經接到命令的部曲們面面相覷,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就那麼眼睜睜的把人從中門放了進來。

顧氏門閥安享太平太久了,久得已經忘記了忘戰必危的道理,從警惕心到執行力再到戰鬥力,無一是處!徐佑嚴令,一旦亂起,若有外院的賓客蜂擁而來,立刻關閉東門,不得放一人入內,結果這些部曲遲疑中被裹挾著退讓了幾步,局勢頓時大壞。

“奉上諭,司隸府誅殺顧氏,無干人等,跪地俯首,可免一死!”

亂嚷嚷的人群裡突然響起陣陣高呼聲,數十把利刃毒蛇般刺入了那些還在被推搡的顧氏部曲的胸腹裡,鮮血飛濺四處,咚咚咚倒了滿地的屍體。

這下就像是在熱鍋裡又添了幾勺子滾油,賓客裡不分男女頓時哭嚎成片,有膽小怕事的人聽話的跪地俯首,顫抖的身子表露出內心的惶恐和驚怖,有那些見多識廣的,反而並不相信,反問道:“空口無憑,你們的棨牌呢?亂殺無辜,哪裡有這樣的上諭?”

話音未落,又是利刃沒入心口,被一腳踢出老遠,口吐鮮血,眼見是活不了了,動手的那人將利刃在袖子上抹淨,惡狠狠道:“敢抗旨,與顧逆同罪!”

可就是這一下擅殺,讓那些原本還心存疑慮的人徹底不相信了,紛紛指揮著各自的部曲圍攏成團,擎刀在手,警惕的望著對方。

眼看著靠冒充司隸府沒法穩住局面,那人面露獰笑,右手結成詭異的手印,高高舉起,道:“鬼起幽府!”

嘩嘩嘩!

長刀如林,寒氣逼人!

整整三百名鬼卒魚貫而出,振刀齊呼:“萬萬成群!”

“天地明武!”

“四海歸心!”

那人身影飄忽,人隨刀走,破入敵陣,揮刀砍下了一個腦袋,血柱濺了滿身滿臉,猶如厲鬼,舌尖舔舐著嘴唇,冷冷道:“殺!”

六天的鬼卒經過白賊之亂,能活下來的絕對稱得上虎狼兵,只一個照面,就把倉促間湊起來的士族部曲們擊潰,幾乎不留活口,斬殺殆盡。然後如同群狼圍獵牛羊,將那數百名士族和奴僕婢女驅趕到一側,手起刀落,不論男女,無分貴賤,全部人頭落地。

同樣的場景在方圓數公里的北顧裡各處上演,遠遠望去,烽煙四起,殺聲震天,彷彿千軍萬馬疾馳而過,肆意踐踏著顧氏身為門閥的尊嚴和體面。

而這時,蕭靈才剛剛被方斯年三箭奪命!

安撫下大堂裡的眾位貴人,徐佑端坐正中,聆聽各處的戰報:

“報!六天餘孽攻打西門甚急,范重樓范軍侯正率部攔阻,急需待援!”

“顧林!”

“在!”

“帶五十人,支援西門,若敵人兇猛,可便退便戰,將其引入西院的竹林,放火燒之。”

顧林愕然道:“我們也放火?”

徐佑目光一冷,道:“怎麼,你不會放?不會我就換人!”

顧林臉蛋變得通紅,悶聲道:“諾!”急忙掉頭帶人去了。

“報!北苑火勢太大,燒到了防火隔巷,濃煙蔽目,敵情暫且不明!”

“北苑的賓客撤回來沒有?”

“撤回來八成,還有兩成沒有找到,多是婦孺!”

徐佑尋思著八成算是不錯了,道:“北苑留下五十人防守,順帶繼續搜尋那些失散的婦孺。其他部曲撤回來,留一百人守住各院門要道,餘眾往主院這邊收縮集中。”

“諾!”

“報,報!郎君,東門……東門被攻破,死傷者無數!”

徐佑眉頭微皺,東門是眾多別院和主院的連接地,東門外也是此次賓客最集中的地方,缺少防禦設施和縱深,一旦失守,六天就能長驅直入。所以他第一道命令就是要守死東門,為此甚至不惜甘願擔著罵名犧牲那些逃命而來的士族們,可沒想到東門竟然是第一個被攻破的。

“顧鳴!”

“在!”

“你帶三百人過去,就是死,也要在死之前,把東門奪回來!”

“郎君放心,我若不死,東門必安!”

顧鳴是顧氏少有的善戰之才,精通武藝,雖然跟清明這樣的品階沒得比,可眼下的局勢,也只能用他來撐一撐!

“主院的火滅的如何?”

凡大族,在建造房舍的時候都必須考慮防火問題,要說古人的聰明才智,通過防火就能看得出來,先是牆壁,塗抹泥土和各種防火材料,然後是做水缸、水斗、水盤和火鉤等儲水防火器具,再者還有造隔巷,把宅子和廚房等分開,以及挖通活水建景觀湖和隔離水道,就算燒了,也只能燒一片,不會全軍覆沒。

主院大概有三座前後五進的院落群構成,由於事先有了防備,雖然仍舊被混進來的六天放了幾處火,可比起外間來要輕微太多了。

“已經撲滅,賊子皆伏誅!”

“廚院的賊子呢?”

清明正好踏入正堂,冬至和醜奴跟在身後,接過話回道:“也已盡誅!”

徐佑點點頭,他心裡清楚,蕭靈的計畫原是裡應外合,先用山鬼迷倒主院的所有人,再抓住顧長雍和眾多門閥貴人,以投鼠忌器,和顧氏部曲形成對峙,然後讓外面部署的六天精銳攻入進來,兩下會合,大局可定。

只是因為徐佑識破了計畫,無奈提前發動,卻不曾想出師未捷身先死。失了蕭靈,哪怕六天組織再怎麼嚴密,倉促之下,彼此的配合也會出現漏洞和破綻。比如北苑大火,火勢大的連隻鳥都飛不進來,六天鬼卒號稱死而復生,可也是血肉之軀,不可能穿過火海攻入北門,這裡明擺著是胡麻油灑的多了。而西門和東門的配合也出現了時間差,西門還沒有攻破,東門就長驅直入,雖然看上去悍勇不可當,其實已經成了孤軍。

孤軍深入,不利久戰。

最重要的是,這些人還不知道蕭靈死了,更不知道山鬼並沒有起到多少作用,雖然也迷倒了不少人,可那些都是無用的士族子弟,真正能戰的部曲全部安好無恙。

顧長雍身體不好,若是無事,這會早就安歇去了,可此時此刻,他就是定海神針,坐於高台,所有人都能安心。見徐佑不再言語,笑問道:“七郎,有什麼不妥嗎?”

徐佑欠身,道:“是,北顧裡雖是顧氏的主宅,實際上具備塢堡的功效,仿城池而造東南西北四門,易守難攻,若不是從內瓦解,出其不意,想要從外部攻入,六天沒有兩千人的大軍,根本不可能做到。如今北門大火,西門鏖戰,東門失守,那,南門呢?”

南門緊鄰武陵溪,溪上只有武陵橋可通過,關閉大門,上屋頂防守,就跟守城差不多。顧長雍撫鬚道:“或許六天也清楚,從南門進攻,付出的代價不可承受。”

徐佑搖頭,道:“六天沒有想過強攻,要不然也不會派那蕭靈混進來……”

“圍三闕一,孫子兵法裡常用來瓦解敵人的堅守之心,算不得稀奇。”說話的是顧維,詩書不太精通,愛好偏門雜學,尤其喜讀兵法,常以諸葛武侯自比。

徐佑輕笑道:“郎君所言極是!不過,六天今日的目的,不在攻城略地,而是要滅了揚州士族的根。根在哪裡?根在於人!人若沒了,何來的門閥,又何來的士族?所以南門非闕地,而是死路,定然埋伏著重兵……陸、張的援兵到了何處?”

頃刻間有人回稟:“北顧裡煙起,陸氏和張氏約兩千部曲已緊急趕來援救,再有半柱香,應該能到武陵溪畔。”

“武陵溪……這不是圍三闕一,而是圍點打援!”

徐佑猛然抬頭,道:“速速派人殺出去,通知陸、張小心南門外的埋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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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一百一十七章 誘敵和圍獵


武陵溪南岸,小濱別脈,旁夾路衢,屋宇、水街、河埠嵌築期間,充滿了江南特色的民居鱗次櫛比,起伏有致,秋風吹動著公孫樹的枝葉,慢悠悠的灑了滿地的金黃。

透過一座普通的兩進院落的二樓窗楹,正有雙眼睛盯著前方的巷口,看上去沈靜而平緩,絲毫沒有大戰將臨的緊張。

“火官,你說陸張會來嗎?”

被稱為火官的這人面目黝黑,眉心有顆紅痣,唯有雙目炯炯有神,聽到屬下略帶忐忑的詢問,蒲扇般大小的巴掌拍在他的頭上,道:“若有人抓了你這狗才,你大兄會來救嗎?”

“會!”

“顧陸朱張,這些趴在咱們頭上嗜血的門閥,可是比兄弟還親的一丘之貉。眼看著顧氏要被滅門,陸張二獠豈會不來?”

“火官,敵人來了!”一鬼卒推門進來,低聲稟告。

“多少人?”

“觀旗鼓和煙塵,估計……估計至少五千人!”他的聲音都在顫抖。

五千人?和情報有出入,不過這也不算什麼!

火官冷冷道:“你怕了?”

“不,不是!”鬼卒的喉嚨裡發出吞嚥唾沫的聲音,道:“敵我懸殊太大……我們畢竟,畢竟只有五百人!”

火官站起身,這才發現他的身形極矮,可骨骼卻大,整個人顯得異常粗壯,手裡提著的是一把破山刀,幾乎等長於他的身高。

“五百人!”

火官唇角溢出笑意,道:“殺雞用牛刀!五百人,我都覺得多了!天主此次命五傷官各領一百精兵於此地埋伏,若是不能全殲陸張的援軍,五傷的名頭,乾脆撤去就是!”

“傳我軍令,所有人不得妄動,先放打頭的敵人進去,過半數之後,再封住口袋,由其他四位傷官合力吃掉他們。而咱們,”火官淡淡的道:“去攔住剩餘那半數!”

“有埋伏!撤,快撤!”

由於地形的原因,陸張聯軍需要依次通過三個窄巷才能達到武陵溪畔,或許是急著救援顧氏,行軍匆忙而慌亂,並沒有分兵仔細搜查周邊的房舍,而是亂糟糟的一擁而入,甚至因為巷子太窄,發生了踩踏和擁堵。這也符合六天對陸張兩家事先的評估,多年沒有打仗,偏文輕武,族內又缺乏領兵的將才,有這樣的表現,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內。

幾乎同時,金官、木官、水官和土官各率一百精兵如猛虎下山,從房舍內、屋頂上、樹幹頂和牆頭院內衝入聯軍,僅僅數息,就完成了分片切割和合縱包圍,然後是一面倒的屠殺!

哀嚎、求饒、拚命、嘶吼和絕望的吶喊交織在這狹小的街巷裡,滾落的頭顱,噴濺的血跡,四處可見的斷手殘肢,金黃的杏葉浸泡在幾乎要埋過腳踝的血水裡,很快就變成了楓葉般的紅。

生死之間,陸張撇下一百多條人命,終於重新組織成列,領軍的人疾呼道:“退,從這邊退出去!”然後邊戰邊撤,四傷官合兵一處,銜尾追殺,很快和正艱難阻攔口袋陣外瘋狂進攻的火官部會合。

此時刀已見血,殺性正濃,自傷官以下,無不越戰越勇。火官故意放開口袋,讓那些中了埋伏後完全丟了戰意的陸張殘兵慌張衝向己方軍陣,頓時引得陣腳大亂。趁對面混亂不堪之際,六天的五百精兵在五傷官的帶領下,如尖刀破肚,直接刺入了心腹要地,然後中心開花,炸的四分五裂。

大敗!大敗!

陸張聯軍堅持不到一刻鐘,就徹底崩潰,丟盔棄甲,掉頭逃竄。而殺紅了眼的五傷官也看清了敵人的底細,無非是添灶增旗,拖樹生煙,以虛張聲勢,哪裡有五千人?拋開老弱,撐死了只有一千能戰之士。

五百對一千,若是再不能全殲,顏面何存?

火官手持破山刀,衝在最前,死在他刀下的人已有十幾個。金官派人傳來命令,要他窮寇莫追,回守武陵溪要緊。

“守個屁?我們埋伏於前,才讓陸張吃了大虧,要是坐等他們重整旗鼓,事後還會傻乎乎的來送死嗎?正該趁敵潰敗之時,力求全數殲滅,這樣陸張兩姓至少二十年內恢復不了元氣,方能克竟全功。”

說完不等金官回覆,帶著手下的一百人追了上去,護在他左右翼的土官和水官也不由自主的被引著去了。金官見事已至此,無法攔阻,況且火官說的確實有理,為了不貽誤戰機,只好下令和木官一道帶兵追擊。

追出五里,又斬殺近三百人,眼前突然開闊,竟到了裴家圩邊。這是坐落在吳縣城中的淡水湖,不算太大,煙波蕩漾,金光琳琳,風景獨美。而在圩的東側,駐紮著一隊人馬,只有區區兩百人,可人人穿筒袖鎧,持堅盾,握長槍,裝備精良,武裝到了牙齒,前後成雁陣,嫻熟的分開口子,放僅餘的二三百殘兵入陣,然後重新合攏,不等六天有所反應,齊聲山呼,以排山倒海之威,瘋狂的碾壓過來。

砰!

刀槍交擊,六天的鬼卒竟無法再進半步,跟方才那股子狼入羊群的勁頭是天壤之別。雖說一方以逸待勞,一方久戰成疲,可也太過驚駭,傷亡也隨之出現。

西側也從轉角的隱蔽巷子裡衝出來兩百甲兵,同樣的筒袖鎧,只是長槍換成了長刀,精悍甚至還有過之,成左右鉗形,不要命的進行夾擊。

六天兩線作戰,壓力倍增。

金官眉頭緊皺,對方這四百人固然厲害,可要戰而勝之,並不是難事,只不過勝也是慘勝,回去無法向天主交代,當機立斷,剛要下令逐漸脫離戰鬥,退回武陵溪,背後猛的響起震耳欲聾的呼喊。

“六天餘孽,死於裴圩!”

“六天餘孽,死於裴圩!”

無獨有偶,北側,也就是六天剛才追擊而來的那條路的兩旁房舍裡冒出密密麻麻的人頭,旗幟飛舞,鼓聲震天,不知道究竟藏了多少人,饒是六天驍勇不畏死,也難免有些軍心動搖。

金官臉色劇變!

到底誰是獵人?誰是獵物?

“中計!”

火官從充斥腦海的殺戮中清醒過來,意識到他們中了誘敵之計,怪不得先前的那波人不堪一擊,簡直對不起吳郡門閥的名號,原來是故意用弱旅來送死,而精銳都埋伏在此地。

好狠的手段!

這可是將近一千條人命,就如同棄子般僅僅做誘敵之用,陸氏和張氏,何時出了個這樣了得的人物?

嗖嗖嗖!

一陣箭雨從房頂和牆頭射向六天,這樣密集的開闊地,沒有任何防禦掩體,根本不可能閃避,頓時死傷大片。

弓箭手的出現,徹底將戰局向陸張聯軍傾斜。此時東西被圍,盾甲如山難破,而退路斷絕,唯一的可逃生的就是眼前的裴家圩。

哪怕知道跳入湖裡,就成了箭靶子,可多活得一時是一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任金官等盡力阻止,六天的陣列還是一步步的逼近了湖邊。

圩,本意是防水護田的堤壩,裴家圩築堤成湖,這堤壩成六十度的迎水斜坡,不到邊緣看不到下面的情況。眼見著六天眾鬼卒身影乍現,早就以抓鉤伏在迎水坡上的陸張部曲將手中的瓦罐拋了上去,清脆的碎裂聲中,胡麻油湍湍流淌,跟著點燃火把,在夜色裡劃出燦爛的弧線,轟的一下,漫天火起。然後這伏兵抽出腰後長刀,從坡上滾下來一個,揮刀結果一個。

六天這五百鬼卒終於陷入必死的絕境!

“報!送訊的人尚未出城,陸張援兵已到,武陵溪南岸發生交戰,戰況不明!”

“再探!”

“報!陸張遭了埋伏,死傷慘重,現正往裴家圩方向退卻。”

這個消息讓大堂裡的貴人們無不悵然涕下,他們坐困此間,不明外面的動態,只聽著喊殺聲越來越近,誰知單單仰仗北顧裡的部曲能夠抵擋多久?故而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陸張的援救上,可援兵未至,先打了敗仗,這可如何是好?

“徐佑,你怎麼指揮的,還不快派人向都督府求救?”發話的是任昉,任姓乃東海郡望族,和顧氏素來交好,任昉也非無名之輩,是任氏的長子長孫,年輕一輩裡的俊傑,尤善書法,和善畫的胡平戎、善酒的王華並稱東海三奇。

徐佑笑道:“任郎君不必害怕,攻打北顧裡的賊子不會超過五百人,我們以宅院為塢堡,可攻可守,短時間裡絕無危險。”

“哼,你說的輕巧,一時無虞,那三時呢?五時呢?這樣坐以待斃,總歸不是辦法,你若有良策,請速速平亂,若無奇謀,就去位讓賢,請熟讀兵法者居之。”

任昉的話代表了不少人的心聲,立刻群起攻之,大有把所有罪責都扣在徐佑頭上的架勢。

“哦?”徐佑眼臉低垂,道:“想必熟讀兵法者,就是任郎君自己嘍?”

“我不敢當,可這大堂內全都是諸姓士族的俊傑之士,還怕找不到一個足以扭轉當前局面的將才嗎?”任昉指著朱聰,道:“朱郎君讀書萬卷,腹有韜略,依我之見,不如由朱郎君來指揮應敵!”

朱聰臉色蒼白如雪,心裡頭把任昉祖宗十八代都給罵的豬狗不如。說來好笑,朱氏以武立世,族內無不是深通兵法的善戰之輩,唯有朱聰號稱兩腳書,只讀書,不知兵,當此危急關頭,不僅出不了力,還理所應當的做起了縮頭烏龜。

徐佑起身,對顧長雍作揖道:“顧公,既然有人質疑我的計畫,那就請顧公另請高明!朱兄善謀巧斷,勝我百倍,由他來指揮,我是打心眼裡贊同的。”

“不不!”朱聰趕緊拒絕,道:“微之,還是由你全權負責……”

顧長雍安撫道:“七郎,顧陸朱張雖然顯赫,可除過朱氏,其他三姓不知刀兵多年,論起戰陣之道,或許朱氏也比不過義興徐氏,這更沒人能跟你從小所學的兵法相提並論,等閒幾人的碎語,切莫放在心上。任昉,還不來向七郎賠罪?”

任昉猶自不甘,辯解道:“我沒錯……”

徐佑嘆了口氣,道:“原是我錯了,位卑莫出頭,大敵當前,正是萬眾一心的艱難時刻,我卻引得內裡不安,無論如何是做不了這個指揮了!”

“任昉!”顧長雍一直笑嘻嘻的臉第一次沈了下來,道:“跪下!”

任昉這次不敢不聽,撩起袍擺跪了下去,可臉上的神色清楚明白,他不僅不服氣,而且心裡有怨言!同時又有幾人跟著跪在任昉身邊,道:“顧公,徐佑見敵不明,累及這北顧裡多少性命?還請另選良才,以求轉危為安……”

“放肆!”顧長雍臉沈似水,道:“諸位遠道來賀,都是顧氏的貴客,可這北顧裡,仍舊是顧氏的北顧裡,輪不得旁人做主。無需多言,徐佑,這裡仍由你主事,如何調兵用人,一言可決!”

“諾!”

徐佑領命,走到任昉跟前,俯首看著他,道:“任郎君,你怎麼說?”

“我不服你!”任昉騰的站起,道:“與其跟著你這蠻子等死,不如我們自個衝出去。來啊,凡東海郡士族,各帶部曲隨我殺出去……啊,你,你敢?”

徐佑冷冷的目光,是任昉最後看到的人世間的景象。項上人頭,如瓜熟蒂落,咕嚕嚕滾到另幾個跪下的人群裡,一人驚嚇昏倒,其餘人尖叫著四散,躲在柱後望著徐佑瑟瑟發抖。

慈不掌兵,殺一人而三軍震,殺之!

顧長雍顯然也沒料到徐佑會突然讓清明動手殺人,身子微微離開座位,將抬未抬的右手重新放在案几上,眼眸裡的痛色一閃而逝,沒有做聲。

“還有人不服嗎?”

大堂寂靜無聲。

徐佑淡淡的道:“那就好,吩咐下去,收縮兵力,放棄主宅之外的所有院落,準備固守待援!只要堅守到天亮,都督府出兵來援,賊人自會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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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一百一十八章 勝負瞬間


兵力收縮,放棄無謂地點的爭奪,可以最大限度的減少傷亡,並組織有生力量進行固守。徐佑向顧長雍獻策時提過,要都督府不可盲目出兵,就是因為天色將暗,若貿然連夜來援,敵暗我明,容易中伏而遭受大敗。

現在陸張已成泡影,都督府的兩千精兵是眼下最後的希望,只要堅持到明天天亮,兵鋒抵達北顧裡,激鬥一夜的六天絕不會戀戰不去,畢竟他們的目的是為了打擊門閥,而不是玉石俱焚,同歸於盡。

北苑火勢漸消,主攻北苑的敵人憋屈了半夜找不到突破口,無奈轉向西院,和西院合兵一處。而西院的戰事也趨向平穩,兵力雄厚的六天部眾被顧林且戰且退,引到竹林後放了把大火,燒死了數十人,餘者也被隔在了竹林外,暫時沒辦法進攻。東門殺進來的賊子戰鬥力最強,並且造成了目前為止最為嚴重的破壞,他們逢人就殺,不管男女老幼,無一活口,顧鳴率領的三百人只勉強抵擋了半個時辰就全部戰死,顧鳴也身中十餘刀而亡,短短半夜,死傷已過千數。

接報之後,徐佑命顧尚帶五百部曲接應,把僥倖活命的賓客送進主院,然後緊閉院門,用木樁頂死,再用沙袋封堵。這院門十分厚重,門上鉚了四十九顆凸起的銅釘,塗抹泥巴之後,不懼火燒,堅固無比。

除此之外,又沿著院牆堆土成梯,外加各種傢具木椅為支撐,派重兵登上牆頭防守。此次收攏回來的能戰之士足有一千五百人,包括顧氏和其他賓客自帶的部曲,雖然這些人戰鬥力低下,和六天在黑夜裡打對攻不佔上風,還有被各個擊破、一口吞掉的風險,可用來龜縮防守卻綽綽有餘——就是一千五百頭豬,想要殺完也不是一晚上可以做到的事!

收攏兵力的時候發生了點小插曲,任昉此次帶來吳縣的部曲有五十多人,在外面防禦作戰,死了七個,剩餘的全部安全撤了回來,卻得知小郞主被徐佑砍了腦袋,死狀慘不忍睹,立刻抽刀相向,欲殺徐佑而後快。

雖然被顧尚帶著部曲堅決果斷的解除了武裝,可這幫人仍舊是不穩定因素,徐佑沒有再次大開殺戒,而是當著所有人說了一段話:“我殺任兄,乃為公而非私,若能安然度過此劫,日後將親赴東海負荊請罪。可今夜此時,我既奉顧公之命領軍作戰,殺伐在手,對你們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令行禁止!爾等身為任氏部曲,忠心可嘉,我可寬宥你們一次。若再有犯我軍法者,不管是誰,任昉的腦袋,就是你們的前車之鑑!聽明白沒有?”

“諾!”

眾人心悅誠服,對徐佑再無輕視之意。軍心可用,徐佑趁熱打鐵,道:“來人,立金櫃!”

幾十個櫃子圍成小山,裡面是數不盡的銅錢,反正慷他人之慨,花顧氏的錢,徐佑不心疼,道:“敢握刀者,賞千錢,登牆者,賞萬錢,傷一敵,賞十萬錢,殺一敵,賞五十萬錢,若取一敵人首級,賞百萬錢!生俘或斃敵將軍夫人以上首領者,賞千萬錢!”

“諾!”

“諾!”

“諾!”

刀槍高舉,殺聲直入雲霄,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是千年不二之真理。院外傳來噼裡啪啦的轟隆聲,六天賊眾開始嘗試性的發起進攻。

裴家圩。

戰鬥進入了最後的尾聲,還有三五殘敵在困獸猶鬥,很快就被刀槍砍死或刺傷。然後五人一隊,重新梳攏戰場,發現那重傷未死的,直接砍了腦袋充作軍功,而輕傷的賊子也多在被俘前服毒,僅抓到二十多個活口。

金、木、水、土四傷官皆戰死,經過俘虜指認,屍體被挑出來單獨擺放。火官剛勇無匹,雖身中五箭,刀傷多處,硬是破開了重圍,跳入裴家圩不見影蹤。十來條飛舸在湖面上游弋尋找,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或許趁夜色逃了出去。

不過跑了一個火官無傷大雅,此次誘敵,六天的五百精兵幾乎全軍覆沒,更可喜者,地位尚在十將軍、十夫人之上的五傷官足足死了四人,這可是大戰功,朝廷定有厚賜!

一隊人從巷子裡走了出來,當先一位身材修長,氣度不凡,鳳翅兜鍪深隱其面容,魚鱗細甲在火光中熠熠生輝,二十名精悍部曲簇擁左右,威嚴之姿,使人心顫。他踏著滿地的屍體,腳步落在血水裡,濺出冷酷又優雅的弧線,慢慢走到堤壩上,抬頭望著昏黃的月光,不知道想些什麼。

“恭喜郎君,賀喜郎君!”楊謨身為張氏的一等軍侯,向來不大看得起眼前這人,可經過此戰,佩服的五體投地,誠心讚道:“今夜之後,江東無人不知郎君大名,那什麼幽夜逸光,什麼八音鳳奏,遇到郎君,還不是甘拜下風?”

“虛名何足道!”

這人名為張槐,字景逸,是張氏暗中培養的戰陣之才,從未對外顯露。今夜局勢危機,拿出來小試牛刀,便輕易識破六天詭計,然後誘敵設伏,聚而殲之,行軍佈陣有章有法,取得大勝的戰果,委實不能小覷。

俗話說缺什麼想什麼,跟朱氏現任宗主朱仁一門心思想要從武轉文不同,張氏這些年卻在悄然佈局把家族的重心從文轉武。究其原因,無非是對局勢的判斷不同,朱仁認為楚國皇帝安子道對大姓門閥深懷戒心,尤其排得上號的武力強宗,無不是眼中釘肉中刺,早晚會有清算的那天,義興徐氏的覆滅就是敲響的警鐘,從武轉文,可以避免成為犧牲品,也可以讓朱氏更好的生存綿延。但張氏認為天下承平日久,而北魏虎視眈眈,將來必有造成南北動盪的滅國之戰,文以旺族,卻難以安邦,張氏若想維持百年榮耀,族內必須有精通軍陣的善戰之才,如此遇到狂瀾既倒的危急關頭,還有放手一搏之力。

張槐,就是張氏千挑萬選出來的領軍人物,他和張榆張桐等人同輩,但不是嫡出,也不是直系,平時並不受人看重,文采詩名在家族裡估計能排到百名開外,若非有人慧眼識才,執意提拔,又授以兵法,嚴加訓練,幾乎要泯然眾人。

“吩咐下去,人不卸甲,槍盾居前,刀弓於後,馳援北顧裡!”

“郎君,要不要讓大家歇息會?畢竟剛打了場惡仗,人困馬乏……”

“歇不得!一鼓作氣再而衰,挾大勝之威,如千尺飛瀑洩地,無堅不摧,再勝不難!”張槐的聲音柔和平靜,渾不似這個年紀該有的穩健。他轉過身子,走前幾步,為站在最前列的幾名部曲整了整袍襟,然後目光從所有人的臉上逡巡而過,輕聲道:“出發吧,打完這仗,家族必有重賞。還有……記得,都活著回來!”

北顧裡主宅的攻防戰正在進行,六天先放火燒門,因門釘和泥巴的緣故,沒有得逞。又從牆外拋進來大量點燃的枯草樹枝,火勢升騰而起,煙霧熏的眼角流淚,徐佑早有安排,院子裡七八口大缸儲滿了清水,並組織大批腿腳麻利卻不能拿刀參戰的年輕男女負責運水滅火,這裡面有奴婢,也有士族,可生死關頭,身份貴賤不再那麼重要,也不再那麼的不可踰越,任昉的人頭還放在大堂門口的案几上,誰敢違逆徐佑的將令?

見火攻不能奏效,六天砍了外面的樹造了簡易木梯,以十人為隊,多處攀牆強攻,廝殺聲從此刻起再也沒有停歇過。六天勝在悍不畏死,顧氏勝在人多勢眾,每一個登上牆頭的六天賊子,都需要付出三五條人命才能把其斬殺或驅趕下去,付出的代價不可謂不大,但時間畢竟站在顧氏這邊,只要這樣拖下去,首先受不了的必定是六天。

“報!西牆失守!”

西牆失守是六天運用戰術的局部勝利,他們先是通過多次反覆的試探,找到了主宅防守的薄弱點,然後故意加大兵力在其他方向猛攻,而放鬆了對西牆的進攻力度。等到西牆的人趕往周邊支援的時候,突然遣一猛將一馬當先,順勢衝上了牆頭,並牢牢站住腳跟,只待後續兵力跟上,就可突破而入,徹底改變戰局。

“嗯?”

徐佑的注意力轉向西面,只見一人*著上半身,手拿四尺銅鐧,精壯的肌肉在火光照射下充滿了生命力,七八道翻起的刀口流著鮮血,顯得猙獰無比,可還是像顆釘子般死死的釘在牆頭,一鐧橫掃,防守的部曲紛紛跌落下來,竟無人是一合之敵。

一人,兩人,三人……五人……頃刻之間,已有十數人爬了上來,那使銅鐧的仰天大笑,縱身一躍,躍進院內,道:“你們這些腌臢貨,耶耶要吃你們的心,喝你們的血!”

兩名軍侯一使刀一使槍,怒喝聲中,前後攻至,上取心口,下取膝蓋,出招犀利迅疾,也都是九品的修為。

“來得好!”

那人根本不搭理招數變化,銅鐧高舉下砸。砰,砰,火光四濺,兩軍侯連聲悶哼,刀斷槍折,赫然變色,膽顫心驚之餘,剛要後退,銅鐧再次襲來,一頭顱粉碎,一胸腹凹陷,頓時身死。

“清明!”

站在徐佑身後的清明攸忽不見,下一瞬出現在對方的身後。那人臉色一凝,氣沈如山,雙足踏地,銅鐧往後刺出,竟把威猛的鐧法融合了劍法的詭異,端的厲害。

一鐧刺空。

那人再感覺不到清明的存在,愕然回頭,卻見清明如羽毛般輕飄飄的單足點在銅鐧的方頭上,負手於後,恍若仙人。

“小宗師……”

腦海裡剛剛浮現出這個念頭,還來不及選擇恐懼還是奮戰,額頭一痛,強大無匹的真氣透過靈台,毀了他的奇經八脈,連丹田也滌蕩一空,軟綿綿的癱倒於地,手腳一動不動,眼睛圓睜,裡面全是不甘和懊惱,恨自己為什麼不早點咬碎口中的毒藥,這會想死也死不了了。

“抓起來!”

幾個部曲衝過來,用麻繩把他緊緊縛住。徐佑又命顧尚帶著預備隊衝上去,把缺口重新堵住,清明回到身旁,遞過來一個棨牌,上面刻著酆都山和六將軍的字樣,跟之前拿到的那些並無二致。

鏖戰繼續!

月色當空,秋涼似水,草叢裡的蟲似乎被滿院的血腥味刺激到了,急促的鳴叫聲甚至蓋過了兩軍對壘的喊殺,讓人心煩意亂,幾欲撕開胸膛,喘出一口濁氣。

狹路相逢勇者勝,在這個小小的微型戰場裡,受地形制約和人數限制,什麼妙計,什麼陣法,都是鏡中花水中月,對勝利毫無用處,每一次刀劍交擊,每一次攻防進退,都是實力和意志的比拚,活著,或死去,僅有的兩個選擇,誰堅持到最後,勝利就屬於誰,沒有投機取巧,沒有天意僥倖,鮮血澆灌利刃,才能劈開求生之路。

寅時末,六天的攻勢突然前所未有的加大,不計傷亡的拚命進攻,負責防守的部曲已經死了三輪,徐佑手裡的預備隊僅剩不到五百人,整條防線搖搖欲墜,很可能下一息就會全線崩潰。顧林渾身是血,跪在徐佑跟前,焦急的道:“郎君,怎麼辦?賊眾瘋了,兄弟們快頂不住了……”

“不要自亂陣腳!”徐佑眼神堅毅,神色如常,頗有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鎮定自若,道:“天光將亮,或許是賊子最後一搏,守過這次攻勢,應該就安全了!”

“可是怎麼守?真的守不住了……會不會是武陵溪南岸設伏的那群六天賊眾過來支援了?陸張的援兵已經……已經死傷殆盡?”

“陸張的援兵有則固然好,無,也無關大局!”徐佑毅然道:“我還有五百人,給你四百人,哪裡出現險情就去支援哪裡。不要怕,粗略估算,六天也死了有三百人了,他們堅持不了太久。”

顧林狠狠的抹了把臉,道:“好,聽郎君的,拼了,大不了一死!”

徐佑張開雙臂,和顧林輕輕一抱,道:“相信我,我們都會死,但絕不會死在今夜!”

顧林帶著四百生力軍衝上牆頭,幾乎一個照面就死了五十多人,剩下的苦苦支撐,用刀砍,用牙咬,用身體抱著敵人滾下牆頭,所有人都殺紅了眼,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狹路相逢勇者勝!

趁所有人不注意,徐佑低聲叫來清明,吩咐了幾句,清明換上死在院子裡的六天鬼卒的衣服,悄然消失在牆外的夜色裡。

對他而言,黎明前的黑暗,就是最犀利的武器!

“啊……是誰?”

“五將軍?五將軍死了……”

“八夫人遇刺!”

“三將軍,三將軍人呢?”

無聲無息之中,六天接連死了三個領軍者,立刻引起強烈的反彈,剩餘的幾個將軍夫人全部被心腹屬下嚴密的保護起來,指揮的節奏立刻亂了,鬼卒們瘋狂進攻的態勢也隨之一緩。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敵人戰意已盡,鬥志全消,正是反擊的最佳時刻,徐佑敏銳的察覺到這種微妙的變化,抽出長刀,刀鋒所向,直指正門,厲聲道:“辱我門楣,殺我妻子,皆這群無君無父之畜狗!還活著的人,聽我將令,衝出去,殺光白賊!”

“殺光白賊!”

“殺光白賊!”

吱呀呀,院門洞開,尚能站立的五百三十六人,此時此刻,人人願為徐佑效死。擎刀在手,隨侍身側,無不奮勇當先,如同離弦之箭,破開那無形中的屏障,狠狠的刺入了六天賊眾的胸膛。

“撤!”

形勢逆轉,求勝無望,六天終於下了撤退的命令,可正在此時,從身後的外院扔進來無數人頭,張槐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高聲喝道:“五傷官已盡伏誅,凡跪降者,可免一死!”

大局已定!
tanakh 發表於 2019-5-23 20:22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一百一十九章 鳳凰六象


剛剛已經完全喪失戰鬥力的六天殘部眼看出路被堵,心知必死,反而又有了拚命的跡象。為防敵人困獸猶鬥,造成的傷亡太大,張槐在略作阻攔之後,故意命人放開一道口子。圍三闕一,從來都是瓦解敵人意志的不二法門。如開閘放水,六天鬼卒們慌不擇及,紛紛逃竄而出,張槐和徐佑合兵並進,銜尾追殺,趕在抵達城門之前,以近乎零傷亡的代價盡殲敵軍。

但凡兩軍對壘,七成的戰果都發生在一方潰逃、一方追殺的過程中。徐佑和張槐雖然初次合作,也沒有事先溝通,可彷彿心有靈犀,指揮配合絕妙,取得這樣的戰果,自然不在話下。

戰後打掃戰場,六天在主宅扔下了六百多具屍體,加上裴家圩將近五百個人頭,共死傷一千多名精銳,其中四個傷官陣亡,四個將軍、六個夫人戰死,還有一個將軍被生俘,算是白賊之亂後遭遇的最大慘敗。

至於顧氏,死傷大約兩千多人,包括顧氏族人、前來賀禮的士族子弟及眾多奴僕婢女。而陸張來支援的部曲也死了一千多人,不過這裡面大半數都是陸氏的人,張氏傷亡甚小。

陸張日後的分裂,此次作戰是起因之一!

“張郎君,萬幸你及時趕到,這才力挽狂瀾,救了北顧裡數千人命。要不然我身死事小,卻有負顧公重託,那真是百死莫贖!”

兩廂見禮之後,徐佑對張槐刮目相看,此子通曉戎機,非等閒之輩,尤其張氏暗藏實力,門下部曲和六天精兵對戰絲毫不落下風,門閥世族屹立百年,自有其道理在。

張槐取下兜鍪,看上去溫文爾雅,笑起來時還略帶靦腆,眼睛明亮而幽深,道:“微之以千五弱旅對抗六天虎狼之師,堅守一夜,指揮有度,遠非在下所及。況且當時六天已成敗局,我們趕到只是錦上添花,算不得什麼。”

不驕不躁,勝不居功,張氏何時出了個這樣的人物?回頭要讓冬至好好查查。嗯,或許朱智那老狐貍知道此人的底細,回錢塘後倒是可以去信詢問一二。

緊接著部曲來報,都督府宣威將軍李二牛帶兵抵達城下,已驗明身份無誤,是否打開城門?徐佑請示顧長雍後,由顧尚去迎李二牛入城。李二牛粗中有細,知道城內剛經戰亂,風聲鶴唳,僅帶五十名貼身部曲前往北顧裡,見到顧長雍後直接跪地請罪,道:“末將救援來遲,請顧公責罰!”

當年在錢塘城下,李二牛以殺敵、先登和擒賊首等軍功從小小的伍長升做了幢主,後又身先士卒,屢立戰功,成了正六品的宣威將軍,雖是雜號,卻也完成了鯉魚躍龍門的艱難跨越。白賊平定之後,奉命駐紮吳縣城外,那個曾經只為了養活老母親的寒家子,一身所繫,已經是揚州半壁的安危了。

“李宣威言重了,快快請起!”

李二牛起身入座,慨然道:“昨夜城內打的熱鬧,我多次想要帶兵來和六天餘孽過過招,可心裡頭又記掛著顧公派人傳來的警訊,那可是輾轉什麼來著?哎,說不清楚,反正是難為死俺老牛了。”

顧長雍知道李二牛出身寒微,不識字不讀書,說話粗鄙些,倒也不讓人厭煩,道:“李宣威嚴守營防,治軍有度,不給賊子可趁之機,已是大功一件。日後上奏朝廷,定要為宣威好好誇耀一番。”

“不敢,不敢,俺有個屁的功勞……”話雖如此,李二牛笑的臉上的肉都在發顫,眼睛四周看了看,道:“哪位是徐郎君?”

徐佑坐在他對面,笑道:“不才徐佑,多謝宣威將軍施以援手。”

李二牛騰的起身,走到徐佑跟前,俯首下拜,激動的吐沫星子四濺,道:“徐郎君這話可臊死俺老牛了!說起來郎君還對我有救命之恩,當初蕭將軍圍了錢塘城,要不是郎君獻雷霆砲,轟開了他奶奶的城牆,我這條小命怕是要交代在那裡,哪還有這勞什子的宣威將軍?”

原來還有這樣的淵源,徐佑頓時和李二牛熱絡起來。錢塘落入敵手,是徐佑離開義興後最接近死亡的一段經歷,而李二牛也是靠著在錢塘大戰的生死掙扎裡改變了人生,如同並肩作戰的戰友,雖是初始,卻倍感親近。

冬至參與了對六天俘虜的突審,她的主要目標是那個被清明變成廢人的六將軍。經過一天的心志和毅力的比拚,外加殘忍到極致的刑罰,六將軍基本喪失了堅持下去的勇氣,將他知道的所有事都一五一十的招了出來。

此次行動由明武天宮策劃並實施,光準備時間就長達一年有餘,目的就是為了從根本上打擊揚州門閥,以報復這三年來朝廷和司隸府、天師道對六天不間斷的追捕和虐殺。而為了求得必勝,明武天宮直接出動了七個將軍八個夫人,還有五傷官以及百精和一千五百人的鬼卒。被方斯年三箭射死的蕭靈,就是明武天宮的大將軍,真名為靈霄,正好是顛倒後的諧音,深諳兵法,修為甚高,才幹和智計,無不是一時之選,深受天主蘭六象的信任和看重,也是此次滅顧行動的最高指揮,只可惜出身未捷身先死,被困在大堂之中,死在了雷公弩的霸道威力之下。

除過圍攻北顧裡和在武陵溪設伏的人馬之外,還有兩個將軍兩個夫人帶領的百精埋伏在從軍營到城池的必經之路的險要地段,只等都督府的兵來援時一舉擊潰。

百精,是六天兵種序列裡遠勝鬼卒的精銳部曲,略等同於後世的特種作戰部隊。雖只有區區一百人,可若是在夜裡發動突襲,佔據了天時地利,佐以各種歹毒的陷阱,擊潰都督府的兩千府州兵並不是天方夜譚。

所幸李二牛牢記顧長雍的口訊,強忍一夜沒有出兵,等到天亮後,百精接到城內失敗的消息,只好黯然退走。

它再怎麼狂妄,也不敢在白天和佔據人數絕對優勢的府州兵野戰!

“三天主,蘭六象……頭像天,目像日,背像月,翼像風,足像地,尾像緯,六象乃鳳凰之象,真是好名字!”徐佑嘆道:“六天目前露面的三位天主,都明玉氣魄宏大,擅佈局,欲以揚州而得天下;年歸海陰險狡詐,擅刺殺,欲殺寧長意而震懾天師道;蘭玉京神鬼莫測,尤擅出其不意,觀其行事周密處,尚在都明玉和年歸海之上。小中見大,可想而知,那司宛天宮的五天主,照罪天宮的四天主,還有統御六天的絕陰天宮的大天主,都是何等驚才絕艷之輩?六天網羅天下英才為己用,實在是朝廷心腹大患……”

冬至笑道:“雖然六將軍透露的不多,但至少知道了蘭六象大概的習性和活動範圍,按圖索驥,早晚有揪出來的那一天。”

“這些事交給司隸府頭疼吧,你且留下來,等王復從震澤湖回來後和他碰個面。”

“小郎要走嗎?”

徐佑苦笑道:“再不走,就要被顧長雍留下來當新婿了……”

方斯年秀眸流出好奇的神色,道:“小郎看上顧家的哪個女郎了?我怎麼沒發現有姿色出眾的人呢?”

顧氏的基因應該說是吳郡四姓裡最好的,只看顧允的相貌就知道族內的女郎姿色如何,偏偏方斯年的審美觀相當奇葩,皮膚不黑的,身子不健碩的,說話不爽利大方的,那都不叫美。

紇奚醜奴馬上點頭,對方斯年的話表示強烈贊同,道:“太醜了,太醜了,比醜奴還醜!連個湛藍的眸子都沒有,她們誰也配不上小郎!”

徐佑抱著醜奴,刮了下她的鼻子,道:“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天下女子誰能跟我家醜奴比美貌?對不對?退而求其次,黑色的眸子也將就吧!”

醜奴嘻嘻笑道:“對的,對的!江南江北,醜奴最美!”

方斯年和冬至同時做嘔吐狀,醜奴忙道:“江南江北,明玉山的女郎們最美!”

不理女娘們的笑鬧,徐佑透過窗楹,望著夕陽西下的遠山,憂心忡忡的道:“震澤湖那邊應該是個陷阱,羅殺天宮怕是早布好了局等著王復和袁青杞……這應該是風門的手段,也只有風門才有可能瞞過臥虎司的狗鼻子,把他們引去震澤湖。厲害!厲害!司隸府和天師道這兩大勢力一離開,然後趁吳縣空虛之際,由明武天宮對顧氏發動了襲擊……”

引蛇出洞,請君入甕,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一環扣一環,兵法運用之嫻熟,讓人歎為觀止。蘭六象此番出手,比都明玉注重細節,腳踏實地,卻又比年歸海更有魄力和想像力,真要是將顧陸張和其他二十二州來賀的士族給一鍋端了,造成的影響和破壞,甚至不比白賊之亂小。

都明玉證明了叛亂這條路走不通,年歸海證明了刺殺個體意義不大,所以蘭六象吸取二者的教訓,完美的找到了兩者之間的折中點,選擇了後世最最臭名昭著的戰法:恐怖襲擊!

其實,要徐佑來搞,最多也只能搞到這個地步。推翻安氏王朝,但憑六天的力量是個笑話,可通過騷擾襲擊的恐怖手段,把楚國上下搞的雞犬不寧,卻是當前最佳也是最有利的選擇。

蘭六象,真正的絕世之才!

亂事初平,可顧氏這邊還有太多麻煩需要解決,家族本身受到重創,各地來賀禮的士族都有人員傷亡,陸張的援兵更是損失慘重,如何善後,如何撫卹,如何通報四方,如何奏報朝廷,如何安定人心,都是一個個棘手的難題。徐佑懶得參與這些事,和顧長雍、顧允作別後,留下那百餘磚青雀舌,沒有告訴任何人,悄然辭別離開。

出得門來,徐佑站在武陵溪的岸邊,回望北顧裡,昨日的繁花似錦,今日的斷壁殘桓,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世事無常,可惜可嘆。

回到錢塘,何濡已經接到消息,看徐佑無恙,笑道:“我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七郎先後逢凶化吉,未來福報不可限量。”

“僥倖!”

也確實是僥倖,如果不是天可憐見,清明事先看破了蕭靈的喬裝,讓徐佑提醒顧氏做了準備,要不然按照六天的計畫,一旦山鬼發作,蕭靈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完全控制住主宅的所有人,再和外界裡應外合,輕輕鬆鬆的先拿下北顧裡,就算張槐有諸葛武侯的才智,陸張的援軍也絕無可能扭轉局面。

不過,蕭靈的反應太過迅捷,果斷的提前發動,讓顧氏來不及從容應對,最後的結果,勝了也是慘勝,可無論如何,勝利,總比失敗好!

失敗者,永遠是最慘的!
tanakh 發表於 2019-5-23 20:24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一百二十章 白衣雪,恨長絕


說來六天這些年流年不利,都明玉的七非天宮在白賊之亂裡被完全摧毀,天主身亡,麾下五傷、將軍、夫人盡歿,再難恢復元氣;年歸海的羅殺天宮,自刺殺袁青杞開始就陷入了長醉不醒的噩夢裡,不僅刺殺行動多次失敗,而且被司隸府和天師道捉住了尾巴,不計代價,瘋狂的進行追殺和圍獵,這兩年損失大的可怕。蘭六象的明武天宮,也就是此次北顧裡襲擊的主謀,更是不必提,估計這會蘭某人的心裡還在淌著血……

成王敗寇,失敗的後果,以六天的家底之豐厚,也實在難以承受!

入夜之後,錢塘觀重新陷入沈寂,苦泉坐在窗下,目光痴痴的望著高掛天際的圓月,身後突然出現一個黑影,無聲無息,就彷彿他從來都站在那裡一樣。

“三天主敗了,一敗塗地!”

苦泉淡淡的道:“預料之中!顧陸朱張若是這麼好對付,楚國的皇帝早就下手了,何必等到蘭六象越俎代庖?”

黑影嘆了口氣,道:“大天主曾有嚴令,吩咐各宮暫且休養生息,數年內不得擅動。可三天主不知受了誰人的蠱惑,竟和二天主聯手設了此局,吳縣慘敗,彭澤湖還沒有消息傳回來,勝負未知……”

“鬼師心知肚明,寧長意絕頂聰明,年歸海不是她的對手。彭澤湖雖精心布下了殺局,可怕只怕還是殺不了寧長意!”

苦泉露出一絲冷笑,道:“年歸海的死活我不在意,我好奇的是,大天主對六天的掌控已經低到這種程度了嗎?不僅年歸海不聽號令,連蘭六象也開始忤逆他的法旨,擅行刀兵之事,難道就不怕受到嚴厲懲處?大天主當年殺妻棄子的威風哪裡去了?”

“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鬼師沈默了一會,幽幽道:“大天主三年前練功出了岔子,正好揚州起事,為上下安心,勉力支撐了一段時間,導致傷勢愈重。雖竭力隱藏,可不知怎的還是讓消息傳入了其他幾位天主的耳中,年歸海和蘭六象肆意妄為,正是試探大天主的反應……”

苦泉的眸子裡露出震驚的神色,愕然了許久,低垂著頭,問道:“受傷?大天主幾乎已達天人幻化之境,如何會受的傷?”

“天人幻化,終歸不及天人合一!想要擊垮天師道,孫冠大宗師的名頭是繞不過去的山,大天主若是不到天人合一之境,並沒有必勝的把握。”

“素靈玉訣……”苦泉喃喃道:“真的可以勝過孫冠嗎?”

“素靈玉訣以五藏開靈關,以命咒煉玉骨,上治素靈宮黃堂府,下治兆身丹田黃庭,通明四洞九元,化生白黑二炁,終至混沌自然的天人合一之境。六天賴以綿延千年,全仰仗此功法妙參造化,孫冠僅偷得天地菁華之萬一,僥倖晉位大宗師,跟大天主相比,又何足道哉?”

苦泉搖搖頭,道:“這裡不是酆都山,鬼師何苦說這些糊弄人的話?孫冠成名數十載,縱橫南北,從無一敗,大天主的天人幻化與之相比,怕是還差的遠呢!”

鬼師道:“所以大天主苦思十年,這才找到突破天人合一境界的辦法,那就是煉金丹來通明四洞九元,可沒成想百密一疏,眼看就能化生白黑二炁,卻驟然生變,功虧一簣。”

“煉丹?”苦泉神色凝重,道:“可是有人下毒麼?”

彭澤湖。

金翅鬥艦停泊在煙波浩蕩的湖水東岸,艦身各處傷痕纍纍,部分桅杆斷折,斜斜的插入蘆葦從裡,周邊水域全是著火或沈沒的各類船隻,漂浮著無數的屍體,鮮血幾乎染紅了湖面,隨著陣陣狂風起伏不定。

二樓艙室,袁青杞端坐錦榻,慢慢的擦拭著八景伏神劍,白色的絲帕輕微一扭就有血跡滲出,可知劍下授首的賊人不在少數。

“年歸海呢?”

“王復帶人去追,還沒有收到捷報!”宮一的衣裙紅透,俏臉上的蕭殺之氣尚未褪去,道:“祭酒,王復絕非年歸海的對手,不如讓我前去協助,以免縱虎歸山……”

袁青杞將擦拭乾淨的八景伏神劍交給身後的徵四,道:“王復立功心切,誰去都會被認作搶功勞,觸他的霉頭做什麼?為了六天,揚州治流得血夠多了,剩下的就交給臥虎司吧!”

這時商二角三等人推門進來,宮一沒有再說話,恭敬的站到旁側,束手而立。商二角三簇擁著一女子,青衣布履,眉目如畫,正是許久未見的水希。

“拜見女郎!”

袁青杞從錦榻起身,走到水希跟前,縴手扶住她,道:“剛才戰事緊張,沒來得及敘舊。快起來,讓我瞧瞧消瘦了沒有?”

水希抬起頭,眼神澄淨,聲音一如既往的婉約輕柔,道:“婢子安好,倒是女郎清減了……”

袁青杞笑了笑,扭過頭道:“宮一,你們先下去吧。沒我的吩咐,不許任何人進來。”

宮一以目示意,和水希打了個招呼,領著商二角三徵四離開。等艙門關閉,袁青杞拉著水希對面而坐,唇角含笑,腳步輕盈,心情顯然極好,道:“多虧你這支奇兵在,要不然今日真得墜入年歸海的甕中了!”

“婢子接到女郎手信,立刻帶人提前趕到此地佈置,年歸海可能做夢也想不到,拋開揚州治,女郎麾下還有如此龐大的隱藏實力。”水希頓了頓,道:“不過婢子勸一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以後再有這種以身犯險的事,女郎萬萬不要衝動!”

“知己知彼,算不得犯險。風門自以為聰明,故意留下線索把我們引到彭澤湖,若是不來,豈不白費了人家的一番苦心?”袁青杞雙手托腮,眼波狡黠,也只有這時,她才會露出一丁點的小女兒情狀,道:“再者,年歸海多次欲殺我而後快,不除掉這個臥榻之畔的鬼魅,我心難安!”

水希知道自家女郎拿定主意的事,無論如何是勸不動的,身為下屬,只有盡力策應,將危險降到最低,突然想起剛剛收到的重要情報,忙道:“對了,吳縣那邊有異動,似乎是明武天宮在設局……”

袁青杞笑容漸斂,星辰般的明眸閃過絲絲寒意,道:“顧允的婚禮?”

“是!據線報推斷,明武天宮極有可能利用顧允的婚禮對吳縣發動突然襲擊,只是尚不明確他們的最終目的是什麼。是要如同白賊之亂攻佔錢塘那般,再次反叛起事?還是圍殲諸姓士族,警告各方不要對六天迫之太急?”

水希面露憂慮,道:“女郎,不管怎樣,此事都非同小可。明武天宮在六天裡最善征伐,遠勝羅殺天宮,甚至還在七非天宮之上,以顧陸張三姓和都督府的那點兵力,未必守得住吳縣。真要再有一次白賊之亂,揚州必定凋敝不堪……”

袁青杞那如春蔥初剝的玉手微微一緊,看似漫不經心的問道:“徐佑人呢?已到吳縣了嗎?”

水希愣了愣,她沒想到面對這麼嚴峻的形勢,身為揚州治祭酒的女郎首先在意的卻是徐佑的行蹤,道:“應該到了吧,他和顧允的交情天下皆知,摯友大婚,沒有缺席的道理!”

袁青杞緩緩起身,走到窗前,雙手握著楹沿,絕美的背影透著無數男子的幻想,聲音變得沈靜而淡漠,道:“速速派人去截住王復,請他及時回轉吳縣,並請以司隸府的名義調動周邊各郡府軍府的精兵來援。還有,讓宮一吩咐下去,起錨,回吳縣!”

“現在?”

水希急道:“不妥!敵情未明,且眾部曲剛經歷大戰,身心俱疲,傷亡甚重,這時回去,無異自投虎口!”

袁青杞猛然回頭,容顏似雪冰冷,道:“令曲骨觀、月鳴觀、黃葉谷觀、京口觀的隱子皆出,若吳縣已失,不惜一切代價潛入城內,找到徐佑,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水希心頭微凜,道:“諾!”

城內勝負已定,眼見天光大亮,埋伏在城外樹林裡的百精無奈撤退。從軍營到縣城,只有這片官道兩側的樹林可以伏兵,但也只適合晚上,到了白天就不成了。離開吳縣二十里,由四名將軍夫人各帶二十五人,分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逃逸,等到了人跡罕至的地方,這二十五人再次分開,或乘舟,或僱車,或步行,或混入行商的隊伍裡,反正各顯神通,安全返回天宮為上。

正是這種謹慎小心到了可怕程度的縝密,才讓六天的巢穴隱藏了這麼多年沒有被任何人發現。其中一路,帶隊的是二將軍丹魚,地位僅次於大將軍靈霄,狡詐多智,心思歹毒。剛和大部隊分開沒多久,他突然發現手下少了一人,四下尋找無果,又不便過多耽誤時間,只能吩咐所有人留神,沒成想往東走了數十里,竟又少了一人,整個過程沒有喊叫,沒有廝殺,就那麼憑空的消失不見,好像這個人從來沒存在過一樣。

連丟兩人,丹魚更不敢把隊伍打散,而是決定進行反擊,不除掉這個尾巴,根本沒可能離開。當天晚上,他們選在野外開闊地宿營過夜,故意讓一人溜出去撒尿,丹魚帶了十幾人設好了陷阱,只留幾個人在帳篷裡來回走動為疑兵,結果誘餌平安無事,帳篷裡的疑兵卻全部消失不見。

“鬧鬼了?”

恐懼源自未知,這比鬼還可怕的對手,讓活著的人無不膽顫心驚。接下來的行程專往鬧市裡鑽,天不入夜就打尖住店,還迎著老闆鄙夷的目光擠在一間房裡,可人還是一天天的減少。丹魚想盡了一切辦法,動用了所有的聰明才智,可連對方的影子都沒見到,更別提反敗為勝,六七天之後,還有他和三名手下活著。

丹魚已經放棄了抵抗,他不是沒想過和其他將軍夫人會合,可那樣違背了天主的命令,也把其他人拉下水,更有可能暴露天宮所在。

與其違背天規被抓去照罪天宮受那煉獄之苦,還不如死在這裡,也落得個乾淨!

丹魚緊抿著唇,合衣躺在舟頭,輕舸如快馬,順流而下。夜空裡烏雲密佈,暴雨將至,他鬍子拉碴,目光呆滯,短短數日,把個精明過人的將軍折騰的猶如行尸走肉。

轟隆聲中,電閃雷鳴,豆大的雨滴傾盆而瀉,一人攸忽出現在烏篷頂上,長身玉立,白衣勝雪,臉龐籠罩在漆黑的夜色裡瞧不太真切,詭異的是,連綿的雨線紛紛避開了他的身子,在這天地神威的覆蓋下,開闢出方寸間的境外之境。

“你究竟是誰?”

丹魚有氣無力的問道,悄悄握緊了壓在身下的暗器,那是一枚由機括彈射的毒針,迅如閃電,見血封喉,可破內家真氣,三尺內幾乎避無可避。

如果能夠活著,誰也不想去死,這是他最後一搏!

“鶴鳴山,白長絕!”

丹魚震駭的差點跳起來,他早料到動手的是天師道的人,可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鶴鳴山八大祭酒裡最神秘最可怖的白長絕。

錚!

雷聲陣陣,被遮掩的機括聲輕微的幾不可聞,毒針穿過無數顆雨滴,瞬間出現在白長絕腰身左側的位置。

砰!

金鐵相擊的聲音,比炸雷還要響上幾分,毒針彷彿遇到了白長絕衣袍外的無形屏障,竟反彈回去刺入丹魚的腦袋邊,再偏上一寸,就要破腦而入。

僅此一下,丹魚就知道白長絕不僅是小宗師,而且已到了二品巔峰,僅差一步,就能登上武道絕巔。

這絕不是他可以抗衡的力量!

牙齒微動,裡面藏著毒藥,只要伸出舌頭一添,明武天宮的任何秘密都不會從他口裡洩露。

死人不會洩露秘密!

“你不想死!”

白長絕俯身蹲在丹魚身邊,這麼近的距離,可他的臉卻好像能夠吸收任何光線,讓人無法聚集目光,也就看不清他的長相。聲音聽起來輕柔中帶著誘人的妖媚,丹魚目眩神迷,腦海裡反反覆覆迴蕩著這四個字:

你不想死!

是的,我不想死!

不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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