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寒門貴子 作者:地黃丸 (連載中)

 
tanakh 2019-4-8 20:34: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2 106468
tanakh 發表於 2019-5-17 21:42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七十一章 真真假假


徐佑回到艙室,馬一鳴忙問:“如何?祭酒都說什麼了?”

“也沒說什麼,就是問問明法寺論衡的詳情,然後誇讚了我幾句。”

“那就好,那就好!”馬一鳴捻著鬍鬚,眼睛放著光,道:“我還怕祭酒怪你自作主張,現在好了,既然誇你才具,那必定會有厚賞。”

徐佑苦笑道:“確實有厚賞,只是不知是不是祭酒尋我開心……”

“這叫什麼話?祭酒是何等人,哪有閒情尋你的開心?到底什麼賞賜?”

“祭酒要升我做揚州治正治!”

“升你的職,那是應當的。嗯……什麼?揚州治……”馬一鳴手猛的用力,拽斷了數根鬍鬚,眼睛瞪如牛鈴,道:“正治?”

“是,如果我沒聽錯,是揚州治的兩名正治之一!”

“這……這不可能!”

馬一明抓住徐佑的胳膊,還待追問,艙門吱呀打開,有部曲來請他去見袁青杞。徐佑看著馬一鳴失魂落魄的去了,口中還在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心裡也有點唏噓:馬一鳴在天師道苦熬了這麼多年,前不久才為袁青杞承諾升他作五十籙將而沾沾自喜,怎麼也想不到自個親自登籙入道的林通,會在短短數月之間就坐到了正治的高位。

偌大的揚州治,祭酒之下,也僅僅只有兩名正治!

人比人氣死人,不必說馬一鳴肯定要心態失衡,不過徐佑並不在意對方的心思,他在揚州治應該不會待的太久,跟馬一鳴這點師徒情份,今後只需要維持表面上的親近,彼此間的糾纏會越來越少,無需多慮。

徐佑此時擔心的是,袁青杞到底有沒有發現他的身份?仔細回想兩人見面的所有細節,袁青杞表現如常,沒有露出絲毫的異樣,可沒頭沒尾的,突然舉薦他出任揚州治正治,未免有些草率和蹊蹺!

琢磨不透啊,徐佑自詡識遍人心,可對袁青杞這個女郎卻總有種霧裡看花的朦朧感,小小年紀,門閥仕女,城府森嚴到這等地步,真不知道袁階是怎麼養女兒的!

大概過了兩柱香,馬一鳴興高采烈的回來,剛才的頹勢一掃而盡,紅光滿面的道:“通兒,祭酒方才交代,要你我先回錢塘,等安頓停當之後,再由我親送你至林屋山履職。哎,說來可真是大幸啊,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若不是寧祭酒在位,蒙她老人家如此看重於你,想從籙生超然拔擢為正治,恐怕千難萬難。要知道,天師道百餘年來從未有過陞遷如此之速的人,當然了,也從未有人立過像你這樣的大功……但居功不能自傲,你要對祭酒懷感恩之心,鞍前馬後,以弟子之禮侍奉之。如此,就算有人反對,有祭酒的支持和竺道安那染紅的僧袍,足以堵住他們的嘴巴……”

馬一鳴喋喋不休,似乎在暗示徐佑今後如何該站隊,由此可知,揚州治未必鐵板一塊,都對袁青杞這個空降而來的祭酒心悅誠服。

徐佑打斷他的話,道:“度師,祭酒召見你,不知都問了些什麼?”

“也沒什麼,問了問你的出身,家住何地,為何流落錢塘等等。不要擔心,祭酒說了,你身世可憐,入我道門即為兄弟,今後這天師道千百萬道眾都是你的親人,再不至顛沛流離,無有安處!”

林通的身份幾近完美,還有點小漏洞也已經交給冬至去打點,別說袁青杞,就是風門和司隸府聯手,估計也查不出任何的破綻。

徐佑感激的道:“多謝祭酒關心!”然後語氣一轉,笑道:“只說了這些?我看度師面帶喜色……”

搔到癢處,馬一鳴的老臉都快要綻放出花來,道:“咳,還是借你的光,祭酒說弟子為正治,度師為十籙將過於難看,要提拔我作五百籙將……”

乘來時的那艘輕舟連夜離開震澤湖,徐佑沒有再入吳縣休息,和馬一鳴在碼頭份開,換了載人的中鯿逕自回了錢塘。由於是夜航,船裡的乘客不多,徐佑閉目養神,沒有四處張望,但他知道,在這些乘客裡,或者在操船的船工裡,清明正悄然隱在暗處保護著他。

有清明在,至少可以安心睡了,好好睡一覺,今天和袁青杞會面所耗費的精力,遠遠大於他和竺道安在蓮華台上的唇槍舌劍,疲憊感湧上腦海,不一會就沈沈睡去。

兩天後抵達錢塘,正是午後,錢塘觀裡的景象比起離開時更加的熱鬧,裡外三進,不管是大殿還是院子裡全部塞滿了人,爭相繳納租米錢稅的,磕頭燒香拜神祛病的,更多的是在靖室裡悔過寫三官手書的,苦泉忙碌得腳不沾地,看到徐佑頓時一愣,眼中藏著幾分複雜的神色,臉上卻帶著往日一般溫柔的笑,道:“你回來了,度師呢?”

“度師在吳縣尚有幾個朋友要見,我左右無事,就先回來了。”

“也好,觀裡正缺人……哦,你一路勞頓,不如先早點回去休息吧!”

徐佑能感覺到苦泉話語裡的隔閡,笑道:“怎麼,出趟遠門,師兄就跟我生份了不是?”

苦泉搖搖頭,平靜的道:“哪裡會呢?只不過師弟你現在名動揚州,要不了多久聲名就會響徹天下,我怕再驅使你做事,會不太妥當……”

“嗯?明法寺的事,已經傳到這裡來了?”

“是啊!”苦泉嘆道:“師弟以清音妙旨大勝竺道安的消息,昨日就隨著南來北往的行舟傳到了錢塘,要不然今天為何有這麼多人前來入道呢?全仰仗師弟大才,讓我道門終究揚眉吐氣!”

“師兄說哪裡話,我不過僥倖勝了竺道安,豈敢居功?若論真才實學,道門在我之上的不知凡幾,今後這樣生份的話且莫再提了。”

苦泉凝視著徐佑,片刻後笑了笑,道:“好,是我失言,今後不再提了!”

多了徐佑幫手,卻還是忙碌到酉時才關了觀門,徐佑準備告辭的時候,苦泉突然道:“勞累了一天,我晚上下廚……你,要不要一起吃點?”

錢塘觀有專門的廚娘,手藝一般,徐佑平時在觀裡吃飯不多,與其勉強混個肚飽,還不如回去跟著莫夜來有口福。

“好啊,還不知道師兄你會做飯,今晚我就等著大快朵頤!”

明月高懸,清風徐來,錢塘的夜空純淨的如同未經梳攏的處子,兩張食案並排放在正殿前的院子裡,背靠著高二十多米的香樟樹,徐佑解開髮髻,披散著長髮,隨意的箕坐在蒲團上。案几上擺放著金陽翠香羹、食胡餅、酥夾生、玉尖面和添酥冷白寒具,雖然不算豐盛,可能在短短時間內搞出這麼幾個賣相精美、香氣撲鼻的膳食,已經很了不得!

“嘗嘗,我久不下廚,生疏了些!”

徐佑拿起食胡餅咬了口,忍不住讚道:“聞香而口悶,見色而心迷,細如玉屑,白如銀泥,我吃過這麼多餅,當以此餅為第一!”

苦泉露出笑意,道:“食胡餅看似最簡陋,其實做起了做麻煩。得精選隴西的小麥,拌以河東大蔥,再以河西的羊肉與甘州的豆豉,加上吳縣橘葉、仇遲花椒與濟北鹽糅合調味,先煎後烤造成。每道工序都講究火候和配比,不可疏忽,方能有酥、軟、香、滑四味入口!”

“厲害!”

徐佑三下五除二,將整張食胡餅吞入腹中,然後可憐兮兮的望著苦泉的食案。苦泉放聲大笑,在徐佑的印象裡,好像還是初次見他笑的如此開懷,將盛放食胡餅的碗碟遞了過去,沒好氣的道:“先別急著吃餅,再嘗嘗別的……”

話音未落,一張食胡餅又入腹中,接著是金陽翠香羹、寒具和酥夾生,最後剩的玉尖面實在吃不下,徐佑去廚房取來油紙包了,準備拿回去當宵夜。苦泉食量小,只吃了一碗翠香羹,其他的也都給了徐佑包起來帶走。

這一晚兩人談天說地,吟詩論文,氣氛很是融洽,直到了亥時,快要宵禁的時候,徐佑才起身告辭。站在觀門外,目送徐佑的背影消失在遠處的巷子裡,苦泉轉身回到了房間,剛要燃燈,聽到黑暗處有人說道:“你跟林通是朋友?”

苦泉並不驚訝,在對面月光可以照亮的地方坐了下來,清秀的臉蛋灑了點點銀輝,透著幾分神秘和淒美,他眼臉低垂,淡淡的道:“之前只是同門,今夜過後,應該算是朋友了!”

“你做的很對,林通現下炙手可熱,跟他交好,有助於你在天師道里的地位和安全。”那人的聲音聽起來幽深低沈,讓人不寒而慄,道:“前日二天主親自出手,於震澤湖中截殺寧長意,卻不料入了那賤婢的埋伏,二天主受到重創,羅殺天宮的鬼眾也死傷慘重。大天主十分震怒,勒令二天主暫時隱忍,不要再策劃針對寧長意的刺殺,同時讓六宮鬼眾全都潛入暗處,靜等時局變化,再謀大事!”

“羅殺天宮……”苦泉抬起頭,雙眸深邃如長夜,道:“二天主自大且自負,性情急躁又心胸狹窄,六位天主裡只有他最名不副實,鬥不過寧長意,自是情理之中的事!”

“少典,不可妄語天主!”

苦泉笑了起來,眼眸裡冰寒如雪,道:“許久……許久沒有聽起過這個名字了……”

tanakh 發表於 2019-5-17 21:43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七十二章 入主林屋山


“少典,不要這個樣子,十年前那件事內情複雜,大天主他也未必願意如此……”

“是啊,他未必願意,卻還是狠心將我們母子逐出酆都山。”苦泉伸出右手,掌心可見一道不太清晰的刀痕,道:“離山方七日,母親就落入山賊之手,受盡*折磨而死,我要不是墜入江中,恰被師尊路過救起,恐怕也早不在人世。”

他抬起頭,目光猶如利刃,似乎要刺破光明和黑暗之間的屏障,明明確確向天地揚言:此生此心,唯有餘恨!

“鬼師,你貫綜神摸,無音不照,還請明白告訴我,當初害我母親的那群山賊,到底是不是受人指使?指使者是不是六位天主之一,抑或,就是我那位身為六天之首的父親?”

鬼師久久無言。

月光悄然移動,苦泉的身子慢慢陷入黑暗,而方才坐在黑暗中的鬼師卻已不見了蹤影!

“林兄弟,回來了?聽說你在吳縣狠狠挫了那些禿驢的威風。好,幹得好!大哥心裡暢快,來,一起喝兩杯!”

剛回義舍,沙三青就登門請客,徐佑拒之不得,笑道:“那,就叨擾沙兄了!”

幾碟小菜,溫好的酒,莫夜來坐在對面,單手托腮,眼光停留在徐佑臉上逡巡不去。徐佑和沙三青連喝了三杯酒,放下酒杯,微微笑道:“阿嫂,怎麼了,我臉上有髒東西嗎?”

莫夜來撲哧笑了,黝黑的膚色遮掩不住眉眼透著的嬌俏,道:“髒東西是沒有,我只是奇怪,平日裡瞧你說話也稀鬆平常,怎麼就那麼有才氣,將那口能吐蓮花的臭和尚逼得吐血呢?”

“那都是別人訛傳,做不得準!竺道安雖然是個臭和尚,但也不是浪得虛名,我僥倖勝之,其實兩股顫顫,早嚇出了一身的冷汗!”徐佑心中好奇,這兩位不知跟佛門有什麼舊怨,看到和尚們倒霉無不喜形於色,倒也是咄咄怪事。

“呵,你啊,嘴巴沒實話!”莫夜來冷哼一聲,不過轉瞬又笑道:“管他呢,反正你是我阿弟,有這樣的本事,高興還來不及呢。”

“是是是,我這本事不就為了給阿嫂臉上爭光麼?”

“這話我愛聽,來,吃魚,吃肉……三青,你少吃點,我跟阿弟說話,你筷子都不帶停的。”

沙三青憨厚一笑,真的放下了筷子,徐佑立刻筷落如雨,將兩盤子肉扒拉的乾乾淨淨,雖然,他腹中並不飢餓。

莫夜來頓時眉開眼笑,嗔道:“慢點吃,都是你的……你入的什麼破道,連飯都吃不飽,還不如趕明讓三青給你找點活幹,至少填得飽肚子。”

沙三青道:“林兄弟是讀書人,哪能幹我們那些苦力活?不過你阿嫂這句話也沒說錯,你年歲不小了,找點正經活計做,辛苦幹幾年,存點錢財,我和你阿嫂再幫襯你些,娶妻生子才是正道,跟天師道那些神神叨叨的人有什麼好廝混的……”

徐佑聽出他們確實是好心,但先是罵佛門,這會又勸他離開天師道,好心之外未必沒有內情,嘆了口氣,道:“兄嫂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現在勢成騎虎,身不由己,不是想脫身就能脫身,等日後有機會再說吧!”

莫夜來還要說些什麼,沙三青微微搖頭示意,笑道:“行,這又不是急事,日後再說吧!來來,喝酒,今晚不醉不歸!”

喝完酒已經過了子時,徐佑回到隔壁的房內,清明已經打了溫水放好,等徐佑淨手的時候,低聲道:“之前郎君和苦泉在院子裡飲酒,我偶然發現有個黑衣人從後牆掠進了道觀,然後潛入了苦泉的房內。我原以為有人想對苦泉動手,等郎君離開,就跟在身後摸了過去,卻沒想到偷聽到苦泉和那人的談話……”

徐佑神色平靜的聽完清明的轉述,眼光閃爍著異樣的神采,道:“六天……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清明,你我誰能想到,這個如女郎般清秀溫柔的苦泉師兄,竟然是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天主的兒子?”

“是,這實乃天賜良機,我本想跟著那個鬼師,看能不能找到六天所在,卻又擔心郎君這邊,所以……”

自清明修習的青鬼律發生了質的變化,他也終於從七品的困境裡掙脫出來,一步邁入了六品的山門,以他此時的修為,就算跟蹤小宗師也不會輕易的暴露行跡。

“雖然那鬼師修為不高,但返回六天的途中肯定布有層層暗哨和疑兵,風險太大,你不去是對的。”徐佑笑的莫測高深,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苦泉在錢塘觀一日,我們還怕丟失了六天的線索嗎?”

第二日一早,徐佑回到明玉山,和何濡商議已定,又吩咐冬至注意錢塘觀的動靜,再下山回到義舍暫住。之後接連三日,不管是義舍門外,還是道觀裡,不時有人慕名前來爭睹林通的風采,其中不乏扔香包和巾帕的妙齡女郎,也讓徐佑繼錢塘湖雅集之後,又以另外的身份經歷了一番擲果盈車的痛苦和快樂。

說來好笑,單論賣相,林通差了徐佑太多,可一旦才華彰顯,卻也能博得女郎的青睞,可見世間女子都比男子要深刻,更注重含底蘊的內在而不是虛華的外表。

與此同時,《老子化胡經》開始小範圍內的流傳,先是士族門閥內雇書傭傳抄,接著在各大書坊發現商機準備大規模抄錄的時候,錢塘的天青坊突然上架了大量成品的經書,售價之低,令人髮指,可質量之高,卻也無可挑剔。有別的書商算過成本,若是按照天青坊的售價,他們連書傭每日的飯錢都供不起,更別提盈利。

價美物廉的結果,就是七日內佔據了吳郡、吳興郡、會稽郡等周邊數郡的市場,再然後以駱白衡為首的揚州大紙商齊集錢塘,全部從天青坊拿貨,隨著遍佈江東的貨船將《老子化胡經》運送到江州、廣州、徐州、荊州、益州等地,就連最偏僻的寧州也在數月後可以見到封面印著天青坊三個小字的經書。

這下徹底火了!

竺道安在蓮華台上觀此經而吐血的消息早在經文大規模流通之前就已經人人得知,所以外界大都存了忍不住的好奇心,想要看看到底什麼經如此的具備殺傷力。這就是所謂的名人效應和病毒式傳播,徐佑選擇了最合適的場合、最合適的時間以最合適的方式給《老子化胡經》做了推廣,然後以超低價攻佔市場,效果顯而易見,讓眾多還沒有經歷過廣告轟炸的中古土著們來了次全民的狂歡。

伴隨著經書的熱銷,林通的名氣簡直開了掛,發展到最後,甚至可以不知道揚州治新任祭酒,卻都知道寫了《老子化胡經》將竺道安氣吐血的林真人。

而在這嘈雜之中,徐佑準備停當,離開錢塘趕赴吳縣,來到了林屋山下的水月塢!

林屋山,道門十大洞天所在,也稱為左神幽虛天,自天師道設揚州治伊始,就以此山為治所,統領揚州百萬道民。山最高處為仙人峰,海拔三百三十多米,峰上建有左神、幽虛二觀,歷任祭酒都住在左神觀中,這也是袁青杞被稱為左神元君的由來。

依舊是宮一前來相迎,見到徐佑略作頜首,並沒有多說什麼,掉頭引領他和馬一鳴往山上走去。沿途樹木繁茂,翠竹成蔭,怪石突兀,雲霧繚繞,不見山勢雄奇,彷彿披著蟬翼薄紗的女郎,赤足從泉水叮咚中走來,凝眸看著遠處那山水相連的無邊美景,盡顯清秀體態。

洞天福地,名不虛傳!

行至半山,山道旁建有一座三層六角木涼亭,見徐佑有些氣喘,宮一便提議在亭子裡休息片刻。徐佑倚柱而坐,擦了擦額頭的汗滴,道:“讓女郎見笑,我向來體弱,極少登山遠足……”

在江湖之中,體弱無力的人,哪怕再有驚人的才華,也不會給人造成太大的壓迫感和威脅感,徐佑不會武功,反倒給他多塗抹了一層保護色,身處虎穴,不引人忌憚,至關重要。

“賢人勞心,愚人勞力,我等腳力雖強健,可對道門而言,卻難比郎君之萬一。”

徐佑笑道:“不敢不敢,女郎謬讚了!”口中不敢,臉上卻喜形於色,目光在宮一嬌美的臉蛋上偷偷掃過,突然扭到一邊,連耳根似乎都紅了些。

宮一察覺到徐佑的異樣,不動聲色的錯開身子,指著山下遠處的一片園子,道:“郎君請看,那裡是林屋六景之一的梅林香雪,萬株桃花於冬日綻放之時,色香俱絕,美不勝收。”

徐佑扭過頭,望著綠葉幽幽的梅林,突然想起張玄機在錦泛江畔的桃園,不知她在金陵過得可好?

“嗯?郎君忽起哀思,可是想起了親人麼?”

女人的直覺實在可怕,徐佑流露出傷悲的表情,道:“是,看到梅花,想起那年風雪之中,鄰里的小娘穿著素裙仰頭站在梅花樹下,踮起腳尖,去嗅那綻開的花蕊……”

“那小娘現在何處?”宮一畢竟是個女郎,聽到別人的情事,頓時生了幾分好奇,道:“可是嫁人了嗎?”

“死在白賊之亂的大水裡了!”

徐佑垂著頭,眼眸裡的傷心濃郁的足以融化任何人,喃喃道:“嫁人反倒好了,至少她還能活著……”

宮一愣住了,她從沒愛過人,可也感受得到徐佑話裡所蘊含的那種刻骨銘心的深情——只要她活著,寧可她嫁給別人!

徐佑又抬頭看了看宮一,聲音透著莫名的苦澀,道:“不瞞女郎,從第一次見到你,我就覺得你跟她有三分相似,所以有時候會突然失神,若有失禮,萬望女郎海涵!”

“啊?”

宮一低呼一聲,饒是她長年跟隨袁青杞身側,武功見識無不是上上之選,此刻也被徐佑搞的芳心大亂,不知如何反應是好,咬了咬唇,目光躲閃,道:“走吧,祭酒該等急了!”

望著宮一的背影,徐佑狠狠的鄙視了下自己,但他孤身一人登林屋山,無所依仗,處處殺機,步步陷阱,一旦出錯,就是必死之局,所以為了活到最後,必須不擇手段。

宮一,是袁青杞身邊最親近信任的人之一,若能和她拉近點關係,對將來大有裨益。徐佑不會天真到以為憑藉三言兩語和瞎編亂造的故事就能成功獵取芳心,只是女郎們大抵感性和愛幻想,會對喜歡自己的人多多少少放下點戒心,觀感亦和別人不同。

徐佑要的,只是這點點不同,緊要關頭,或許會收到意想不到的結果!
tanakh 發表於 2019-5-17 21:44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七十三章 左神幽虛


“如何,找到六天的巢穴了嗎?”

角三風塵僕僕,髮髻微亂,衣袍沾染的血跡猶在,跪地回稟道:“祭酒,我們尾隨羅殺天宮的殘兵到了南徐州界外,對方散作三路,一路入了東海,一路進了北固山,還有一路進了京口楊氏的塢堡。我帶人跟著進山,搜尋了整夜,發現了六天造在懸崖絕壁裡的山寨,然後請了南徐州都督府的府兵協助,血戰兩日夜,終於剿滅了敵寨,活捉六天教眾三十人,已全部移交給臥虎司刑訊。臥虎司假佐王復則負責帶兵攻破京口楊氏的塢堡,楊氏滿門飲毒酒自盡,六天餘孽也全部或死或逃,沒有抓到活口。至於東海方面,雖然通知了徐州的水軍,可,可……”

“可是什麼?”

“可徐州都督、衡陽王拒絕發魚符……”

“安休遠!”袁青杞秀眸透著冷意,輕笑道:“此無知之輩,主上因六天夙夜憂心,上下人等,無不以追剿六天為當前頭等大事,他竟敢阻擾抓捕,以至於六天賊首之一、羅殺天宮二天主經東海遠遁,這一遭要不受主上嚴懲,誰能服心?”

角三愕然抬頭,道:“可二天主到底從何處遁走,尚未可知,也未必是東海哪一路……”

袁青杞淡淡的道:“將我的話告訴王復,他知道該怎麼辦!”

角三這才反應過來,反正這頂放跑賊首的大帽子要扣到安休遠頭上,並且得讓臥虎司出手,道:“諾,婢子明白!”

角三剛剛退下,宮一走了進來,道:“林通和馬一鳴到了,祭酒要不要見一見?”

“請!”

仙人峰不算太高,可峰上長年雲霧繚繞,宛如仙境。左神和幽虛兩觀分立東西兩側,樓閣高聳,重巒疊嶂,吞吐日月,氣勢恢宏,遠遠望去,彷彿有仙人肩挑重物,於天地間徐行。

徐佑恭敬的站在院門外,身形儀態舉止氣質,完全貼合林通的人物設定,靜靜等著袁青杞的召喚。雖然上次僥倖瞞過了她的眼睛,但事以密成,語以洩敗,小心點,總歸是沒錯的。

“林通,祭酒有請,隨我來!”

這座院子處在左神觀的最裡面,背靠山崖峭壁,一道白練順著山澗飛流直下,轟隆作響,蒼勁的奇鬆探出崖外,在磅礴雲海中若隱若現。院子裡佳木蘢蔥,奇花閃灼,盤旋曲折,每走數步,眼前都會豁然開朗,如同絕處逢生,讓人喜不自勝。

但徐佑關注的不是風景,而是森嚴的守衛,每三五丈就有兩三名帶刀部曲站崗,時不時還能碰到流動巡邏的崗哨。這還是明處,暗處更是不知有多少人,不知行了多久,滿面青翠鋪天蓋地而來,竟是一大片竹林,山風吹來,聽濤陣陣,饒是徐佑繃緊了神經,也驟然覺得心曠神怡。

左神幽虛天,果真好所在!

從青石小道穿過竹林,徐佑偶然回頭,卻再望不見來時的路,連景緻都發生了微妙之極的變化,心中微微一凜。他雖通曉周易,卻沒有研究過陣法,比起當初錦泛江畔張玄機設的陰遁九局,這裡的佈局似乎更加的厲害,不動聲色,引君入甕。

“來時路上可安穩嗎?”

徐佑要跪地回話,袁青杞抬手虛扶,笑道:“入我道門,皆為兄弟姊妹,私下裡這些俗禮都可免去。不然跪來跪去,你不累,我瞧著倒是累了!”

徐佑又不是賤骨頭,既然說了不讓跪,自然沒有上桿子下跪的道理,不過說話時仍舊躬著身子表示恭敬,道:“來時一路安穩,沒有任何異樣!”

“平安就好!你要知道,《老子化胡經》風行天下,已引起了軒然大波,聽聞那位黑衣宰相在金陵本無寺裡觀此經後三日不曾出門,又傳言說親近佛門的官員們開始私下裡串聯,準備奏請主上封禁《老子化胡經》,不得抄錄、買賣、收藏和傳誦,但有犯者,以大辟論處!”

徐佑冷笑道:“《老子化胡經》乃仙人傳經而現世,是老君賜我道門的恩典,和那些禿驢什麼相干?若覺得此經經義不妥,大可屬文逐條辯駁,駁得通,此經自然無人信奉,駁得不通,此經風行天下幾成必然。想要憑著恩寵矇蔽主上,欺凌世人,真當我天師道好惹的嗎?”

宮一斥道:“林通,祭酒面前,不可口無遮攔!”

徐佑慌忙下跪,誠惶誠恐,道:“是,弟子,弟子一時口快……”

“起來吧,說一句禿驢,也算不得口無遮攔!”袁青杞奇怪的看了眼宮一,笑意盈盈的道:“正治此番妙論,讓我茅塞頓開,便以此回稟天師。佛門要麼推幾位高僧出來,屬文駁倒《老子化胡經》,要麼就給我乖乖閉嘴!如果非要借主上的刀,意慾毀掉道門的典藏,那是痴心妄想!”

徐佑站起身,汗顏道:“弟子實不敢當這個正治……”

袁青杞從案几上拿出一張潢紙,命宮一遞給徐佑,道:“這是天師親書且蓋印的道牒,諭令你為揚州治正治,凡教務無論鉅細,皆與之相商共議,方可頒行實施。”

徐佑接過一看,行書若疾風勁草,卻又不露鋒芒,筆劃間自見悠然真意,是一等一的好書法。內容正如袁青杞所說,委任他為揚州治正治,蓋著陽平治都功印的印章。有了這張道牒傍身,他正式成為揚州治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正治,位高,卻不一定權重。

就是傻子也知道,他空有正治的身份,一無手下,二無心腹,三無依仗,孤家寡人,可能連馬一鳴這個五百籙將都略有不如。

不過這樣最好,徐佑不是為了在天師道作威作福,而是想要找到一條通往鶴鳴山的路,做了正治,這條路已經在眼前,在足下!

“正治今後不必再自稱弟子,你我品階雖不同,實則同在天師座下負劍躬行,望不吝指教,盡展所長,為揚州治戮力同心,共造道門盛世!”

徐佑沈聲道:“諾!”

“先下去歇息,明日由我登壇,代天師授你太上正一盟威太玄禁氣籙,並授斬邪威神劍!”

徐佑愕然,道:“斬邪威神劍?”

天師道各治從籙生起即授法劍,籙生為最低檔的陰陽景精劍,也就是普通刀劍的水準,他那日登台和竺道安論衡,手中的法劍就是陰陽景精劍,要不是咬著牙使了蠻力,差點都插不進蓮華台那堅硬的木頭裡去。十籙將至五百籙將皆授太一三元劍,比陰陽景精劍鋒利了無數倍,而五大靈官授太玄除鬼劍,正治一般授五雷法像劍,皆為劍中上品。至於一治祭酒多授予斬邪威神劍,已經可以稱為真正的神劍!

比如當初錢塘湖雅集,徐佑第一次目睹都明玉的斬邪威神劍,從不為外物所迷的他,硬生生起了強奪據為己有的心思,可知寶劍誘惑之大。不過後來都明玉被孫冠分屍於錢塘瀆,斬邪威神劍沈入海底,後被打撈上來成為戰利品上交了朝廷,再後來的去處,徐佑沒有過多關注,不是很清楚。

誰想今日,竟有了屬於自己的斬邪威神劍,還不是強取豪奪得來的,而是由揚州治祭酒親授,世事之奇,實在難以盡述!

“是,天師極賞識你,特違例賜你斬邪威神劍,今後仗此法劍行走天下,凡我道民,遇劍皆要參拜,但有所令,無所不從!”

徐佑感激涕零,差點流出淚來,眼眶微紅,道:“天師厚愛,祭酒大恩,弟子……我,我無以為報,願以此身,為道門赴湯蹈火,死而無憾!”

袁青杞點了點頭,道:“宮一,送正治去幽虛觀歇息,派人好生伺候,不得怠慢!”

徐佑施禮後跟著宮一出了左神觀,途徑一條只容一人經過的崎嶇狹窄山道,頭上懸著萬斤巨石,險峻非常,這才來到幽虛觀。

左神觀為祭酒一人住的地方,房捨不多,觀賞性的亭台樓閣多一些。幽虛觀裡則不同,熙熙攘攘,擁擠不堪,僅房舍就造了百餘間,分了前後左右共九進,最後一進以白牆隔開兩半,中間砌有圓形拱門,分別是兩位正治的居所。

徐佑住在西院。

進了院子,徐佑問道:“另一位正治可在觀裡?若是方便,我想過去拜訪一下,免得失禮得罪!”

“不必了,李正治不在觀中,另有要務,短時間內不會回山!”

“那只能等日後有機會再去拜會了!”徐佑突然壓低嗓音,道:“方才祭酒面前,多謝女郎提點。要不然惹怒了祭酒,我這新鮮出爐的正治,怕是要糊掉了!”

宮一噗嗤一笑,似覺得有些不妥當,又板起了臉,道:“我還要回去覆命,正治自己進去吧。稍後會有人送來日常起居所需的用具,每日的膳食也有人專門送過來。正治若是待得氣悶,想要四處走走,可吩咐下人跟從……”說著喚了聲:“白易!”

從房舍後面的拐角處出現一個十七八歲的黑臉少年,看到宮一立刻跑了過來,高興的道:“阿姊,我在呢!”

宮一疼惜的看了看他身上髒兮兮的衣服,道:“你又頑皮捉鳥去了?”

“沒有沒有,我這幾天乖乖的,哪裡也沒去,就在這院子裡等著那位正治郎君來……”白易瞧了瞧宮一的臉色,知道瞞不過去,苦著臉道:“宮一阿姊,你可千萬別告訴祭酒,好不好?”

徐佑看到白易藏在身後的指縫間冒出來幾根長長的黑色羽毛,分明是山林間翺翔的雄鷹的羽毛,這哪裡是捉鳥,這是獵鷹好嗎?摸不清他的來頭,也不說話,只含笑看著。

宮一柔聲道:“我不告訴祭酒,你也別盡去捉鳥搗亂。過來,見過林正治,從今日起,你就是他的隨從,萬事聽他吩咐,不得違逆,否則祭酒不懲處你,我也要重重的責罰,明白了嗎?”

白易嘻嘻笑道:“知道了,阿姊放一萬個心,我跟著這位……咦,他比我大不了幾歲,真是正治麼?”他好奇的打量下徐佑,黑白分明的眸子裡透著幾分不解,好像在說這人年紀輕輕,怎麼就做了正治?

宮一知他心性,解釋道:“林正治自有神通,是天師親命、祭酒推崇的人,你要乖乖聽話!”

白易吐吐舌頭,看著徐佑的眼裡滿是敬畏,老老實實的跪下來磕頭,道:“見過正治!”
tanakh 發表於 2019-5-17 21:44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七十四章 獵鷹


“你跟隨寧祭酒多少年了?”

白易盤腿坐在地上,扳著手指算了算,道:“八年了!”

“咦,你多大了?”

“今年五月初,剛過了十三歲!”

徐佑忍著翻白眼的衝動,笑道:“那你可長得挺大人相的……”

白易得意的道:“大家都這麼說,我年紀小,可個高,力氣也大,跟你們看起來差不多。”

小孩子都想長大,可長大了卻又懷念小時候,古今如一。徐佑隨意的問道:“八年前你才五歲,撒尿和泥玩的年紀,肯定照顧不了自個,莫非和祭酒住在一起嗎?”這是試探,若非白易天真無邪,他也不敢這麼明目張膽的問。

“那倒沒有,祭酒住在鶴鳴山,我住在江州蔡山的道觀裡。”

“蔡山?可是大蔡神龜的那個蔡山?”

“正治好厲害,連山裡有大龜都知道!”白易佩服的看了看徐佑,心想這位正治年紀輕輕,能夠被天師和祭酒看重,果然有點真本事,不過轉瞬又滿臉沮喪之色,道:“可憐我養的那隻龜,被老不死的抓去燉了湯!”

自古蔡山出大龜,《通典》裡說的很清楚,連《左傳》裡寫“問蔡”一事,指的就是“問龜”,那時的人們以龜卜卦,龜越大,卦越靈,所以有大蔡神龜的說法。

徐佑沒有在意白易的牢騷,嘆道:“你小小年紀,住在山中的道觀,想必無聊的緊,身邊連個玩伴都沒有……”

白易瞪大了眼睛,道:“誰說的?我們一起的孩童有十七人,年紀都差不多,日日夜同玩同住,別提多有趣了!”

“是嗎,這麼多人?那你來了林屋山,其他人呢?”

白易首次露出茫然的神情,道:“我也不知道,數月前觀中突起大火,等我醒來,只看到宮一阿姊,其他人到底去了何處,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徐佑瞧他如有魔怔,彷彿憶起了什麼可怕的事,頓時對這個藏在蔡山深處的道觀有了幾分興趣,但也知道不能追問過急,故意轉移話題,道:“你剛才真是捉鳥去了?”

“噓!”白易猛然驚醒,趕緊看了看身後,緊張兮兮的道:“正治,你別這麼大聲,要是讓祭酒聽到,我就慘了!”

“哦,你害怕祭酒?”

白易奇道:“還有人不怕祭酒嗎?正治,你怕不怕?”

徐佑無言以對,苦笑道:“怕,當然怕了!所以我們約好,我不把你捉鳥的事告訴祭酒,你也別把我們剛才聊天的事告訴任何人,好不好?”

“好好好,說定了,不許賴!”

白易忙不迭的點頭,還要和徐佑擊掌為誓,徐佑拒絕了,道:“我說過的話,從來沒有不算數的!”

白易想想,祭酒好像也從不跟人盟誓,厲害的人應該都這樣,道:“對的,對的,我們說話算數!”

徐佑笑著稱是,心裡卻在盤算,袁青杞和他差不多同歲,如果說八年前就開始暗地裡豢養家奴,培育腹心,以圖將來,那這個女郎的志向實在不可估量!

她到底想要做什麼?

成為下一任天師?

有可能嗎?

孫冠再怎麼心疼這個小徒弟,也要考慮其他七位大祭酒的想法,再加上年紀和性別的阻礙,袁青杞想成為天師無疑比真正的登天還難。

抵達林屋山的首日,徐佑在西院枯坐了整天,哪裡也沒有去,偶爾和白易聊聊天,其他時間都在閉目養神。白易托著腮,猴子屁股坐不住,可宮一吩咐,讓他形影不離跟著徐佑,卻也不敢違命出去玩耍,只能眼巴巴的瞅著,盼望著徐佑能帶他出去捉鳥玩樂,可直到天黑入睡,也沒能如願。

“祭酒,白易天性純樸,不知人心險惡,讓他去盯著林通,恐怕不是其對手……”

袁青杞褪去裙裝,解開髮髻,只穿著貼身的白襪,側躺在床榻上翻看著那本《老子化胡經》,如瀑的青絲垂在床頭,修長如玉的雙腿微微蜷縮著,露在外面的腳趾晶瑩剔透,如同冰雪之上點染了一層楓葉的紅暈,從猶若削成的肩頭慢慢往下,在紗衣包裹著的胸前隆起微妙誘人的弧度,然後自腰腹間猛然收緊,勾勒出臀部近乎完美的渾圓。

天地萬物,似乎都比不過這一屋清麗!

她合上了經書,舒服的伸了個懶腰,細若管弦的輕吟從喉嚨深處發出,在靜室中纏綿迴蕩,可以讓神佛動心,道:“讓白易跟著他,表明我們並無防範之心,豈有人蠢到讓不諳世事的孩童去作耳目的?林通是聰明人,自然會明白我們的用意。”

袁青杞掀開薄被,蓋住完美無瑕的嬌軀,緩緩閉上雙眸,道:“還有一點,記住了,林通,不是我們的對手!”

宮一低聲道:“知道了,祭酒歇息吧!”說完輕手輕腳的吹熄了燈,躬身後退數步,再轉身離去。

幾聲淒厲的鷹唳刺破了夜晚的寧靜,徐佑從睡夢中猛的坐起,側耳凝神去聽,卻只有風吹過樹梢的吱呀聲飄來飄去。

他披衣下床,踱步到窗口,雙手推開窗戶,清涼的山風撲面而來,睡意頓時消去大半。西院在幽虛觀的最裡進,挨著仙人峰的懸崖而造,徐佑住的這間臥室推開窗就可以看到山澗裡翻騰的雲海,只是今晚明月高懸,光華如水,不僅驅盡了夜色,竟連那終年聚攏不散的雲霧也因之變得澄淨了不少。

正在這時,一隻成年赤腹鷹振翅從雲海裡扶搖而起,盤旋幾下,發出高亢的嘶鳴,似乎在說有危險在接近,繼而又飛高數丈,做勢俯衝,向不遠處的密林裡投去。

徐佑覺得好奇,赤腹鷹雖然體型較小,可在林屋山應該沒有天敵,並且晚上除了個別鷹類具備視力,幾乎不見赤腹鷹出來活動,它遇到了什麼才這麼驚慌?

突然,一道快得幾乎看不見的人影從樹蔭裡竄了出來,踩著懸崖邊的蒼鬆,起伏騰挪猶如平地,轉瞬十餘丈,身子猛的停住,腳下暗勁將碗口粗的松枝壓成了弓形,然後借力反彈,衝天而起。

明月之下,一人一鷹,一上一下,彷彿兩支離弦的箭,決絕又無情的衝撞而去。

徐佑看的目眩神迷,平生僅見,輕功最好的兩個人,清明勝在詭譎莫測,飄忽不定,鬼氣森森,而這個人卻翩若驚鴻,舉重若輕,自帶出塵之意。

“好畜生!”

眼看要撞到一起,赤腹鷹振翅迴旋,劃過優美的曲線,竟堪堪躲過了那人,即將沒入密匝的樹林裡。

嗖,嗖,嗖!

三粒石子成品字型打在赤腹鷹的翅膀上,哀嚎聲中掉落了下去,那人放聲大笑,身子如陀螺般旋轉下墜,跟著入了樹林。過了片刻,手中提著赤腹鷹,志得意滿的走了出來,徐佑藉著月光,終於看清了他的臉,錯愕的道:“白易!”

原來,這就是所謂的捉鳥……

徐佑搖搖頭,十三歲的少年,長的人如此高馬大,卻能將輕身功夫練到這等地步,實在匪夷所思!

不過天地廣闊,孕育了多少英傑,又逢亂世,自然英雄輩出,想他十三歲的時候,也已經名動江左,白虎九勁赫赫威名,瞧在別人眼裡,豈不也是個妖孽?

徐佑關上了窗,上床後又沈沈睡去。

身在虎穴,此心仍安,

這是智者的境界!

“正治,正治,快醒醒,要開壇授籙了,我們早點去,好佔個位置!”

白易撞開了房門,如龍捲風般刮了進來,徐佑早就收拾完畢,安坐胡床上吐納調戲,抬頭笑道:“你昨晚熬夜去捉鳥,一大早的還有力氣來鬧我?”

“啊?”

白易還不知道昨晚的事被徐佑逮了個正著,頓時嚇得傻掉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撲通跪地,哀求道:“千萬別告訴……”

“別告訴祭酒嘛,我知道,不過也要看你表現,你要是聽話,我就守口如瓶!”

“聽話,聽話,保證聽話!”

“那今日你就好好待在西院,哪裡都不能去!”

“啊?”白易徹底傻眼,跳了起來,道:“不行!”

“不行?好,那我就去告訴祭酒!”

“你,你說話不算數!”

“哦?”徐佑緩緩站起,走到白易跟前,道:“我幾時說話不算數?”

“我……我……”

瞬間,彷彿有高山迎面壓過來,白易心口狂跳,竟不敢對視徐佑的眼睛,低垂著頭,眼光瞄著腳尖,小聲道:“昨天我們擊掌盟誓……”

“你也說了,那是昨天的事!”徐佑和白易擦肩而過,往門外走去,淡淡的道:“我應下的是白日,你到夜間又犯錯,可怪不得任何人!”

吱呀,門開門合,白易懊惱的跺了跺腳,可終究沒敢離開西院半步。

他其實並不十分畏懼袁青杞,而是怕她看到自己頑皮時那微蹙的眉頭和輕輕嘆息,讓他覺得哪怕死一萬次,也彌補不了祭酒剎那的傷懷和失望。

當初在蔡山觀,和他一起的十七個人,過了兩三年後就立了該立的規矩,或修劍法,或修刀意,或修道術,讀五經,通六典,知進退,小小年紀,便一個個練就了常人不及的心性和城府,開始逐漸派出去歷練做事,慢慢的都能獨當一面。

唯有白易,袁青杞親自發了話,由得他的性子肆意而為,只要每日三個時辰練習那本秘籍裡的武功,其他一概不問,一概不管,絕不束縛他的性命之情,這樣才用八年的時間保住了他的純粹,也練就了他過人的武功修為。

白易心裡,袁青杞亦師亦姊,亦主亦君,他這一生,拼卻性命不要,也不會讓她受到任何人的傷害!

哪怕一滴淚,一根髮絲,一點點委屈,都不可以!
tanakh 發表於 2019-5-17 21:45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七十五章 大典


左神幽虛二觀之前,有條從懸崖邊突兀出去的山脈,彷彿巨大的磨盤,鑲嵌在仙人峰,整個山石平整光滑如鏡,依此山勢,單獨而建成一個寬闊的廣場,方正七百餘步,九九八十一根十餘米高的華表石柱擺放成九宮方位,柱頂放著用銅鑄的玄武朱雀白虎青龍四靈,柱身雕刻著日月星辰靈丹異獸,柱座雕成龍頭,口銜五色結綵,栩栩如生!

廣場正中,是新建的傳籙台,跟錢塘觀的規制並沒有太大的不同,壇分三階,象徵三天三界;立四柱,謂天地日月;設八門十方,為斗宿星君;上五供,喻四季五行。

但論起規模,錢塘觀的壇就是小巫見大巫了。這座傳籙壇高三五丈,用白玉石堆砌而成,陽光下熠熠生輝,如凌霄寶殿,雖造型拙樸,卻宏偉壯觀。

徐佑來時,已經人山人海,放眼望去,皆玄冠、黃裙、絳褐、紫帔,估計不會少於一千多人。找到馬一鳴詢問,才知道今天不僅僅給他授籙,而是給整個揚州治舉辦的授籙大典,自正治以下,五大靈官、各五百籙將,百五十籙將、五十籙將、十籙將以及新晉的籙生,全部由袁青杞為之授籙,不再假手他人。

“籙生?”

徐佑現在的身份就是籙生,可那是由馬一鳴一個十籙將窩在小小的錢塘觀就可以完成的授籙儀式,跟眼前的宏大和肅穆完全不能相提並論。

烈日高昇,山風徐來,千餘人的廣場寂靜無聲,人人穿法服、背法劍,凝神屏息,仰頭張望,等待袁青杞在揚州治的第一次公開亮相。

這段時日,左神元君寧長意闖出好大的名頭,可除了少數人之外,大多教眾並沒有見過她的真容,只是聽說這位祭酒長的美若天仙,渾不似凡塵該有的人物,可又平易近人,虛懷若谷,絲毫沒有為上者的架子和排場,不惜以祭酒之尊,深入不毛,扶危救困,傳法度人,常懷大慈悲之心,故而黎庶敬服,道民仰慕,萬眾歸心。

今日,林屋山授籙大典,終於可以目睹祭酒風采,很多人激動的無法自持,踮著腳尖,迎著烈日,連汗滴落都不敢去擦,唯恐眨眼的工夫錯過了寧祭酒的出場。

徐佑站在前列,半柱香的時間,已經有數十人過來和他見禮寒暄。天師道號稱尊卑大小如一,其實門內最講究上下等級之別,徐佑即將成為揚州治正治,這不是秘密,袁青杞派宮一給部分人通了氣,然後幾乎所有人都得到了消息。在他們看來,徐佑這個正治是袁青杞親自舉薦,孫冠核准拔擢的新星,年紀輕輕,前途不可限量,此時交好,正當其時。

身側的馬一鳴水漲船高,跟著徐佑受了不少的恭維,等眾人散去,徐佑低聲問道:“怎麼多是十籙、五十籙將,其他百籙和靈官呢?”

馬一鳴解釋後,徐佑恍然大悟,白賊之亂幾乎將揚州治連根拔起,自祭酒以下,曾經的那些靈官、百籙全部死於非命,只有馬一鳴這種不受重視且位於底層的老油子活了下來。結果就是,不僅錢塘觀,揚州治一百三十座道觀,幾乎都是由區區十籙將坐鎮,非是袁青杞輕忽大意,而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不過,禍兮福所伏,正因為都明玉將揚州治一掃而空,袁青杞才得以放手提拔、安插和重用自己人,徹底將揚州治控制在手裡,今天的授籙大典,就是第一步!

巳時正!

東側鐘樓的神鐘響起,先是一下比一下緊,接連十三聲,然後慢慢悠悠的又敲響了十四下。眾道人虔誠無比,齊齊稽首,口中誦道:“洪鐘初叩金鈴聲,下徹幽冥戒鬼聽。學道修真皆有分,護持無魔勉力行。洪鐘二叩山門旺,道妙律法永長興。陰陽一炁來運化,志心皈命迷悟成。洪鐘三叩聖神通,三界四生盡太平,雲朋良友登道岸,護法神靈保安寧。洪鐘四叩……”

音律盎然,自帶道韻,彷彿涓涓細流從四方八方而來,最後彙聚成了大江大海,從九天上挾五雷神威,轟然而至!

徐佑曾讀《荀子樂論篇》中說:“凡鍾為金樂之首,梵宮仙殿,必用以明攝謁者之誠,幽起鬼神之歌。”

道門稱鍾為神鍾,意義重大,在鐘聲滌蕩之時,不管是非善惡,尊卑高下,全都虔誠唸誦咒文。從初叩至九叩,徐佑的耳中再無蟲鳴鳥叫,再無風吹草動,再無山川河流,天地之間,唯有太上三五正一盟威之法光耀萬丈,亙古恆存!

這就是教門洗腦的威力,一旦心神動搖,不夠堅定,立刻就會沈浸其中,逐漸喪失自我,成為提線傀儡,甘願受人驅使,生死無懼!

九叩畢,所有人齊齊下跪,高呼道:“恭請左神元君法駕!”

袁青杞從正殿走了出來,月破星巾,霓裳霞袖,身穿青華之裙,戴飛雲鳳炁之冠,腰掛太上正一九鳳破兵籙,揹負八景伏神劍,兩側跟著多名婢女高舉著十絕靈旛隨侍左右。

陽光斜斜的照在大殿的廊簷上,正好將袁青杞的身子映襯在了光影流轉的明暗之間,她高高在上,俯瞰眾生,美麗不可方物的容顏透著讓人頂禮膜拜的清冷和高貴,廣場上的千餘人幾乎都看得呆住了,口不能言,目不能移,呆若木雞!

徐步登上傳籙壇,袁青杞的仙音不輕不重,不遠不近,一字字清晰的傳入每個人的耳朵裡:“我等修真之士,既神室明正,然攝天地靈祇,制魔伏鬼,隨其功業,列品仙階,出有入無,長生度世,與道玄合。故能濟度死厄,救拔生靈,巍巍功德,莫不由修奉金書寶籙為至緊要事。故而,今日我尊奉天師法諭,於此仙山設法壇,為諸弟子授籙傳法!”

當下從籙生開始,授五千文籙,授陰陽景精劍,此有八百餘人;接著是十籙、五十籙、百五十籙和五百籙將,授太上正一各將軍籙,馬一鳴果然榮升五百籙將,此有一百餘人;再接著是五大靈官,徐佑對當初杜靜之手下的那些靈官印象深刻,個頂個都可以說是厲害角色,有心觀望,緊盯著傳籙壇,想摸摸袁青杞的底。

再蠢笨的人也知道想要控制揚州治,五大靈官最為重要。兩個正治由孫冠親定,祭酒無法染指,可五大靈官卻是祭酒任命,上可以制衡正治,下可以嚴控教眾,非心腹不能為之!

消災靈官邊遠途,眉目清秀,十七歲左右,身高七尺有餘,面常含笑,彬彬有禮;度亡靈官谷上書,皮膚黝黑,二十歲左右,目若銅鈴,聲如洪鐘,身高近八尺,法服下的肌肉橫起,強壯異常;除瘟靈官梁為客,年不過十六,份外瘦小,不知是營養不良還是天生如此,身高只到谷上書的胸腹間,可一雙眸子精光四射,如有實質,讓人不能小覷;祈禳靈官封南山,瞧不出年紀,說老有三十出頭,說年輕不會超過二十四五歲,左眉到臉頰有一道刀痕,略顯猙獰,不過此人神態最是平和,接過袁青杞的籙文和法劍神態平靜如常,養氣工夫十分到家;最後一個是捉鬼靈官洛心竹,生的空靈秀美,笑起來天真無邪,仿若鄰家青梅,無拘無束,哪怕陌生人遇到,也會頓生好感。

這五大靈官皆授太上正一上仙百鬼招籙,另授太玄除鬼劍,並宣佈將揚州治分化為五方區域,每個靈官主掌一方,統領治下所有的籙將、籙生和道民。徐佑暗自打量馬一鳴和其他人等的神色,看得出他們大都感到意外,對這橫空出世的五個年輕人不是很瞭解,更別提那突如其來的區域劃分,明顯弱化了各郡縣道官的固有權力,加大了林屋山對各觀的控制力度。

徐佑對這些不感興趣,袁青杞越把揚州治經營的如鐵桶一般,越發覺得他礙眼和彆扭,如此才有機會儘早離開此地,前往鶴鳴山天師宮。

不過,他此刻心裡想的,卻是白易的那些話:江州蔡山的道觀,和他一樣的孩童共有十七人,火災後去向不明。

那,這五個年輕的靈官,會不會就是白易兒時的玩伴呢?

袁青杞養兵千日,終於藉著今日授籙大典,將手裡的籌碼拋出來一部分。至於背後還藏著多少,類似江州蔡山的道觀是不是不止這一處,徐佑無心揣摩,眼下也沒精力去打聽,還是那句話,他的目的是鶴鳴山,是道心玄微大法,而不是林屋山的袁青杞!

五大靈官授籙結束,已經是下午申時,袁青杞在傳籙壇上站立了足足三個時辰,可她仍舊如同剛剛出現時的不染塵埃,清麗脫俗,身姿儀態乃至說話的語氣和聲調都沒有絲毫的變化,對每一個授籙之人和顏悅色,談及姓名、出身和擅長的東西,如數家珍,讓人不由自主的感激莫名,渾身血液都似乎要沸騰起來。

這是百餘年來,揚州治乃至整個天師道歷任祭酒都不曾有過的舉動,士為知己者死,袁青杞通過今日儀式感和榮譽感並重的授籙大典,成功降服了揚州治上上下下大多數人的人心,終於以女子之身,外來之客,在這飄搖不定、刀光劍影的揚州徹底站穩了腳跟。

有手段,有心計,有魄力,有領袖風範,面對這樣的袁青杞,徐佑站在人群中,臉上同樣充滿了敬畏的表情,可要是認真去看,會發現他的眼神卻無比的平靜。

這是差點成為他妻子的麗人啊……

“林通!”

負責唱名的宮一點到了林通的名字,於是在大家行注目禮的凝視裡,徐佑整了整法服,走上了高高的傳籙壇。

越到近處,越會被袁青杞的容貌氣質所吸引,結合她的身份,很容易激起男人的佔有慾,當然,是那些自以為有資格的男人。徐佑突然有些可憐衡陽王,這樣遺世獨立的絕美女子,哪怕他貴為王孫,也遠遠配不上對方。

近前五步,徐佑撩起袍擺,屈膝跪地,自入了天師道,這段時日他跪下的次數比以往三年要多出無數倍。

然而入鄉隨俗,跪,只是形式,在他心裡,和任何人都是平等的!

“林通,籙乃天授,不受之者,魔精鬼妖,橫見干犯,兵病所侵。受之者,誅邪伏凶,萬神潛藏,土地山川,侍衛送迎。你可知曉?”

“弟子知曉!”

“起來吧,你是揚州正治,我僅代天師為你授籙,日後俱為天師弟子,你我算是同輩!”

先前那些,不管以前的度師是何人,自得袁青杞授籙,今後都要稱她一聲度師,這就跟後世建軍校做校長的套路如出一撤。徐佑本來還猶豫,要不要跟著開口叫聲度師,現在可好,度師變成師姊,免去了他的為難。

徐佑起身,抱拳作揖,肅立不言。

袁青杞笑著示意,有侍女端著銅盤過來,上面有一本縫著金邊銀線的籙文,道:“今授你太上正一斬邪赤焰籙,此籙跟我的太上正一九鳳破兵籙同品階,你要隨身緘佩,不可輕怠!”

“諾!”

徐佑接過籙文,掛在腰間,又一侍女抱著寶劍過來,袁青杞道:“今授你斬邪威神劍,此劍除我的八景伏神劍之外,為揚州之冠,你要時常擦拭,不可輕怠!”

“諾!”

徐佑手摸著劍鞘,入手溫潤如玉,不知是什麼材質,像是皮革又像是檀木,又或許是某種銅鐵合金,反正手感極佳,輕重合宜,握在掌中,似乎血肉交融,心有感應。

袁青杞眼臉低垂,聲音平緩,卻如神君在上,直入心湖,道:“道戒十律,皆能持否?”

徐佑渾然一震,腦海瞬間失去清明,彷彿為人所制,心中所思和口中所念,全然不同,身上登時冒出一身冷汗,死死咬著舌尖,一字字道:“皆,能,持!”

龐大的壓力攸忽散去,就像是從沼澤淹沒口鼻的絕境中重生,袁青杞張開明眸,笑意盈盈,道:“好,自今而後,林正治當恪守十律,為天下道民表率。”

“諾!”

“去吧!”

徐佑躬身後退,到了台階處,方轉身緩慢走下去,法服深深,遮掩了那一層大汗淋漓!

這個女人,實在可怕!
tanakh 發表於 2019-5-18 17:54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七十六章 勾搭


但凡教門傳法,不管天師道也好,佛門也罷,全要顯現神異,以惑愚民。當初孤山上竺法言口吐活魚,都明玉劍斬心鬼,都是這套伎倆,無非是半吊子魔術師和半吊子化學家的對抗而已。可除此之外,還有種幻術接近後世的催眠,可以攝人心魄,營造幻象,讓人身臨其境,色聲香味,如有實質,自然對親眼所見的種種深信不疑。佛道兩教的典籍裡多有這樣活靈活現的記載,包括正統史書也多見諸筆端,想必不是憑空捏造,而確是有人將催眠、魔術和化學以及百戲融為一體,假託神祇之名,為自己度了層光耀耀的金身!

適才袁青杞所使,定是幻術的一種,若非徐佑兩世為人,心志無比堅定,恐怕早把內心的真實想法吐露出來。

他不是虔誠的道民,如何肯遵守道門的十律,僅當逸聞聽聽而已,左耳進右耳出,不曾留下一點痕跡。袁青杞突如其來的施法,應該是一個考驗,幸好徐佑安全過關,這才真正成為了揚州治的正治。

果然大意不得!

下得台來,由於大典尚未結束,眾人不能圍上來恭維,但一個個眼神示意,躬身行禮,大都透著交好的神色,徐佑微笑頜首,態度和善,給在場的諸多人留下了不錯的印象。

酉時末,隨著九聲鐘鳴,授籙大典落下帷幕,袁青杞沒有留飯,將這些剛剛陞遷的道官們禮送下山,爾後召來徐佑,道:“我明日要去南徐州辦事,七日後方回,在此期間,治內的一切教務皆由你做主,若實在有無法解決的難題,可暫且擱置,等我回來再商議決定。”

徐佑故作惶恐,婉拒道:“我初來乍到,對治內教務並不瞭解,還請祭酒收回成命!”

袁青杞笑道:“誰也不是生來就會做事的,慢慢去學,做錯了不要緊,重要的是放心大膽去做!”

見推辭不得,徐佑退而求其次,道:“若祭酒主意已定,那我就只好勉力為之,但無論如何,請祭酒再給我留個幫手,免得誤事!”

袁青杞斟酌片刻,道:“也罷,宮一,你留下!”

宮一愣了下,袁青杞此去南徐州是為了追查羅殺天宮二天主的下落,卻把她留在林屋山看家,臉上不見絲毫表情,靜靜的道:“諾!”

白易坐在院子裡的石凳上,雙手拿著碎石彈打花圃裡的花,看到徐佑進來,嘟著嘴扭過頭,氣鼓鼓的不搭理他。徐佑走到他身旁坐下,笑道:“怎麼,還生氣呢?今日授籙,我聽到了幾個名字,好像是你在蔡山的同伴……”

“啊?真的?”白易興奮的跳了起來,眼睛幾乎要放出光,道:“他們在哪?”

“先別急,我不確定到底是不是?好像叫邊遠途,梁為客,封南山,谷上書,對了,還有個叫洛心竹,是個貌美的小娘。”

白易被當頭澆了盆冷水,呆了一會,頹然坐了下去,道:“不是,我一個都沒聽過,況且蔡山也沒有長的好看的小娘……”

看來青春期的少年對昔日道觀生涯的同學質量不是很滿意啊,徐佑輕聲道:“或許他們改了名字……”

“咦,有可能,宮一阿姊也曾說過給我改名字,但我太喜歡白易了,死活不願意,她就沒再提起。”

“那還不去瞧瞧?”

“多謝正治!”

白易怪叫兩聲,翻了個跟頭,飛快的消失不見。徐佑搖頭笑了笑,回到房內,之後兩天再沒有出來。

砰砰砰!

房門被敲的快要散了架,徐佑懶洋洋的打開,宮一站在外面,冷著臉道:“林正治,祭酒走時吩咐由你處理教務,可這兩日你找藉口不出面,將一應事宜壓到我頭上,等祭酒回來,你如何交代?”

徐佑賠著笑,道:“女郎息怒,我這兩日忙著完善《老子化胡經》的後幾卷,實在抽不開身,反正教務我又不懂,勞煩女郎辛苦,多擔待一二。”

宮一盯著徐佑,就是不說話。

徐佑仍舊賠笑。

“正治,你若是擔心祭酒猜忌,其實大可不必!”宮一輕輕嘆了口氣,螓首低垂,眼睛瞧著腳尖,道:“祭酒要整頓揚州治的教務,茲事體大,需各方戮力,人才自然越多越好。正治如果真有經天緯地之才,祭酒非但不會忌憚,反而會更加的倚重,揚州治雖小,可天師道卻大,容得下祭酒,也容得下正治!”

她抬起頭,眸光清澈如水,道:“這番話交淺言深,我本不該說,但正治這樣韜晦,豈不是存心自外於祭酒?連我這等愚笨的人都看得明白,祭酒豈能不明白?到時候恐怕正治想要待在這西院,安心作《老子化胡經》也成了妄想……”

徐佑悚然動容,拱手作揖,正色道:“女郎能對我說這樣的話,足見推心置腹,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絕無自外於祭酒的心思,況且明法寺大大得罪了竺道安,老子化胡經又徹底惹火了佛門,天下之大,只有天師道是我容身之地。可在天師道內,我一無根基,二無人脈,只有祭酒的賞識和倚重,才是安身立命之本,這點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宮一也不知道怎麼了,以她的性格,絕不應該輕易和別人說這樣誅心的話,也許是眼前這人在那日思念意中人時流露出的悲愴和深情打動了她,讓她忍不住想要提醒他,別在揚州治得罪了祭酒!

就像那天他口無遮攔,說出禿驢那樣的污言穢語,刻意申斥他一樣,

“那你還不遵循祭酒的吩咐……”

徐佑苦笑,側身讓開,道:“女郎進來一看便知!”

宮一猶豫了下,還是進了屋,狹小的門口幾乎讓兩人擦肩而過,鼻端傳來淡淡的溫暖氣息,身子微微顫了下,腳步驟然快了幾分。

屋裡的案幾上擺放著筆墨紙硯,寫好的灑灑數千言,墨跡未乾,宮一訝道:“這是你的字?”

雖然徐佑之前極少有字帖流出,連錢塘湖雅集都未動一筆,被人從字跡認出的可能性不大,但以防萬一,他還是取眾家之所長,融合瘦金體的筆法改變了書寫習慣,日夜練習,最多只有書王體的五成功力,可也算得上好字。

“是,難道女郎在別處見過這樣的書體嗎?”

宮一拿出一張紙,湊近了仔細觀看,道:“正因為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書體,所以才覺得好奇。”她越看越是喜歡,林通的字跟往日常見的那些都不同,天骨遒美,頗有韻趣,筆勢纖弱,卻又屈鐵斷金,具有濃烈的個人風格,使人見之不忘。

徐佑笑道:“書法只是小道,重要的是書寫的內容!女郎請看,《老子化胡經》只完成了一卷,我現在寫的是第二卷。本無宗吃了這麼大的虧,不會隱忍太久,很快就會有高人出手,寫經文進行駁斥,時不我待,必須儘早把後面幾卷寫出來,才好迎戰!”

他言辭誠懇,剖心坼肝,道:“女郎說我韜光,或許旁人也以為我隱晦,實則是高看了我,也小看了祭酒。我雖說略有薄才,可跟祭酒比,是瑩光之於皓月,九霄翺翔的青龍會忌憚吞泥吐沙的河蝦嗎?我這兩日閉門不出,真的是為了長久計,望女郎體諒!”

宮一已經信了徐佑的話,咬著紅唇瞟了他一眼,支吾道:“是我錯怪你了……對,對不住……”

這或許是宮一第一次給男人道歉,徐佑彎腰拱手,笑道:“哪裡的話,女郎肯體諒我三分,我就有十分的高興,晚上怕是要徹夜不眠了!”

“你……說什麼瘋話!”

宮一俏臉微紅,轉身就走。

徐佑倚在門口,衝著宮一的背影招著手,道:“女郎沒事多來轉轉,我一個人呆著也是苦悶的緊!”

宮一走的更快了。

天剛入夜,白易蹦蹦跳跳的回來,徐佑早從他口中問出來,五大靈官都不是當初在蔡山道觀的人,由此可知,袁青杞的籌碼遠遠不止蔡山一處。

“回來這麼早,不跟那個洛心竹套近乎了?”

白易哭喪著臉,道:“洛阿姊不理我!”

“哦,”徐佑放下毛筆,道:“怎麼不理你?”

“我們本來聊得好好的,說晚上帶她去個有趣的地方,結果到了那,她就甩手走了!”

徐佑噗嗤笑道道:“不是你對人家動手動腳了吧?”

“我沒有!”白易叫屈道:“我守禮的很,這林屋山上下誰不知道?正治你冤枉我……”

“好好好,我的錯!那到底為什麼……”

徐佑突然看到他手裡的鳥毛,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道:“你說的好地方,就是去懸崖邊抓鳥?”

“對啊!”白易理直氣壯,道:“還有比這更有趣的嗎?”

徐佑抓起一團寫廢的紙砸了過去,白易也不敢閃,直接砸到了額頭,道:“你要討女郎歡心,首要考慮的是如何讓對方覺得有趣,抓鳥……林屋山也就你一人喜歡抓鳥好嗎?我要是洛心竹,早一劍砍了你的腦袋!”

白易嚇得抱著頭,道:“幹嗎砍我腦袋?”

“腦袋裡全是屎,留著何用?”

白易被罵的全無脾氣,可憐兮兮的問道:“求正治教教我,到底該怎麼討洛阿姊歡心?”

徐佑微微一笑,道:“想知道?”

“嗯!”白易瘋狂點頭。

“教你可以,不過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白易撲通跪下,連磕三個響頭,充滿希翼的眼神望著徐佑,道:“正治,別說三件,就是三百件我也依你!”

徐佑走過去,在他面前蹲下,笑嘻嘻的問道:“白易,你在蔡山道觀學的到底是什麼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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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七十七章 青龍現


“這……”

白易猶豫了。

徐佑循循善誘,道:“祭酒有沒有吩咐你不可告訴別人?”

“那到沒有……”

“祭酒沒吩咐不讓做的事,雖然不是都可以去做,但僅僅告訴我,應該沒什麼問題。別忘了,我是揚州治的正治,是祭酒最信任的人之一!”

白易有些為難。

徐佑嘆了口氣,起身走開,道:“可惜洛心竹那麼好看的小娘,今後不知要便宜哪個狗才了……”

白易把牙一咬,低聲道:“好,我告訴正治可以,但你得承諾,絕不告訴任何人,包括祭酒在內!”

徐佑伸出手,笑的像極了老狐貍,道:“放一萬個心,我又不諳武功,文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只是純粹好奇你小小年紀竟能凌空獵鷹……話說回來,就算知道了你學什麼武功,難道還能偷去學了不成?”

白易想想也是這個道理,跟著徐佑笑了起來,不過他的笑容純淨無暇,和徐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伸手擊掌為誓,道:“正治吃不了這個苦頭的,我從五歲開始,天天易經洗髓,老不死的幾乎把我當賊人看管,七歲逐豹,八歲搏虎,十歲獵鷹,冬寒夏暑,雷打不動,無一日偷懶方有今天這點淺顯的修為。正治的手握得動筆,卻握不動劍,且過了習武最好的年歲,就算我現在教你,這一生怕是絕無可能窺見至道了!”

“道殊途,卻可同歸,你從武道登山,我從道法登山,說不定到了絕巔,我們還可再見!”

白易仰著頭,眼神明亮如晨星,悠然神往,道:“是啊,不知那山巔絕境,會是怎樣的風景?”

徐佑突然明白過來,他低估了白易的重要性!

或者說,不管袁青杞想幹什麼,白易的可成長性,以及未來不可限量的武力值,都是她的謀劃裡至關重要的一環!

所以,從蔡山道觀開始,袁青杞對白易特殊對待,不讓他被規矩束縛了本心,不讓他被殺戮玷污了天性,不讓他辦差做事,更不讓他在揚州治擔任任何職務,以免陷入繁瑣的庶務無法自拔,這一切的一切,不是為了把白易培養成幹練的部曲和忠順的奴僕,而是要讓他一心一意的專注於武道,向那無數人仰望的峰頂絕巔發起衝刺。

徐佑偶然發現了方斯年,寧玄古偶然發現了秋分,都如獲至寶,不遺餘力的進行培養和保護,袁青杞定是因為同樣的原因,只不過她選定的人是白易!

“那,你的武功……”

“我學的功法,本來無名,後來聽老不死的喝醉了,說漏過一句,它的名字,原來叫青龍勁!”白易目露迷茫,道:“正治,你見多識廣,博覽群書,可曾聽過天下有這樣的武功嗎?”

徐佑笑著搖搖頭,不見絲毫異樣,道:“從未耳聞!不過,青龍勁,哈,倒是很大氣威風的名字!”

面授了白易泡妞二三策,作為後世裡遊戲花叢的老司機,徐佑堪稱理論和實踐知行合一的高手,僅僅傳了點皮毛,就讓白易目瞪口呆,差點磕頭拜師。

等白易興高采烈的離開,徐佑透過窗戶,看著他的背影,眼神突然變得複雜起來。

他無論如何沒有想到,道心玄微大法中被譽為煌煌蕩蕩、王道為尊的青龍勁,竟然這樣出現在一個十三歲的少年身上!

徐佑武功雖失,可眼光仍在,白易輕功絕妙,他在十三歲時遠遠不及,哪怕武功盡失之前也可能比不過,但論起以命搏殺的真實修為,白易卻未必敵得過同年的自己。

只是,可以這樣比嗎……

徐佑從年幼時就顯現在武學方面驚人的天賦,再難的招式,學一遍就會,再難的心法,練一遍就通,從九品到六品,越品如登山,一山高一山,可對徐佑來說卻如履平地,輕而易舉的邁過了無數武人畏若虎狼的關隘險阻,聲名鵲起,揚威江左,成為年青一代第一人!

但是為了幫助徐佑達到這個境界,整個徐氏門閥所耗費的物力財力人力幾乎到達了常人難以想像的地步——等閒人家豈能練功出了岔子,就直接帶上鶴鳴山,由大祭酒李長風用天師宮不傳之秘若水訣來為之調理疏通的?

管中窺豹,可知白易能有今日,袁青杞花了多少心血,這樣的人,哪怕稍有遜色,但是無論天賦和毅力都可謂人中之傑,足以和徐佑齊肩而立!

青龍勁……

徐佑的經脈裡有自家的白虎勁,有那個神秘人的朱雀勁,有寧玄古的玄武勁,也有李長風的若水訣,唯一沒有接觸過的,就是只聞其名、不見其形的青龍勁!

說起來,似乎冥冥中早就註定,他和道心玄微大法有著解不開的糾纏和宿緣……

又過了五日,袁青杞沒有按時回山,宮一也沒有再出現,白易只顧著討好洛心竹,徐佑樂得兩耳不聞窗外事,只在西院寫作《老子化胡經》。如此再過了三日,宮一來請,說祭酒回山了。

左神觀的修舍裡見到袁青杞,徐佑感覺她臉色蒼白的可怕,應該受了內傷。袁青杞會武功,且修為深厚,那日授籙大典上徐佑已經看出來了,要不然也不能將聲音清晰無比的送到在場一千多人的耳朵裡,但是他緘口不言,沒有故作關心的詢問傷勢,也沒有一字一句問及她下山所為何事,只是說到《老子化胡經》的進展,以及這幾日思慮的本無宗可能會有的反擊。

袁青杞斜倚在靠枕上,認真的聽完徐佑彙報,剛準備開口,忍不住咳嗽了兩聲,素手摀著小嘴,青裙包裹下的嬌軀微微顫抖,竟有種別樣的美感。

宮一趕緊端著茶杯服侍她飲下,埋怨道:“祭酒,身子要緊,今日先歇息吧,等明日再和正治商議不遲!”

隔著這麼遠的距離,徐佑都能聞到撲鼻而來的藥味,這下裝傻是不行的了,道:“祭酒受了風寒嗎?要不要緊?”

袁青杞擺擺手,示意宮一退下,用白帕擦去唇邊的藥痕,笑道:“沒事,路上遇到了賊子,受了點小傷。關於本無宗,你為什麼如此確定這幾日就會有反擊?”

“七月十五是佛門結夏安居之日,這一日諸僧要自我反省,互相檢舉,使安居修法的這九十日裡有犯過錯者,均能髮露懺悔,回覆清淨,故令佛歡喜,也稱為自恣日。”

宮一瞧著徐佑,這個人樣貌尋常,甚至可以說有些形容猥瑣,但學識猶如大海,深不可測,每當論及佛道,侃侃而談,洋洋灑灑,倒也頗有幾分動人心魄的魅力。

“你是說?”

“自恣日,正是本無宗最好的反擊時刻!”

袁青杞從案几上找出幾份案卷,讓宮一送了過去,道:“其實這段時日本無宗也多有屬文反駁者,但言辭虛弱無力,立意淺顯可笑,都無法給《老子化胡經》造成大的傷害,聽你方才所說,我才恍然,本無宗是準備於自恣日,群僧雲集之時,再以強有力的反擊宣告天下……”

“正是!辯詰猶如兩軍對壘,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自恣日正是本無宗的天時!”

“哦?”袁青杞饒有興致的看了眼徐佑,道:“林正治尚懂得兵法嗎?”

“以前看書太雜,什麼都涉獵了點,但什麼都不精通。不瞞祭酒,我現在真的後悔當年的任性妄為,貪多嚼不爛,空填了一肚子草料,卻無一味珍饈饗客!”

袁青杞笑了起來,兩道好看的遠山眉微微挑起,秀美的鼻尖皺起細小的紋路,彷彿高高在上的仙子突然墜落凡塵,少了分清冷,多了分柔媚,道:“正治謙遜了,你若是草料,我座前恐怕無人不是泥土……”

徐佑緊張的搓了搓手,激動興奮不已,但還是露出慚愧的表情,道:“不敢當祭酒誇讚!”

宮一心裡暗道:林正治就是這點不好,沒有為上者的沈穩氣度,或者是沈淪太久,一旦受人賞識誇讚,立刻喜不自勝,毫不遮掩不惜一切往上攀爬的野心和慾望。

“既然你料定本無宗要在七月十五反擊,那我們未雨綢繆,先把你剛剛寫就的《老子化胡經》的第二卷抄錄售賣,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我也如是想!本無宗憋了這麼久,自然會針對第一卷裡的經文逐條駁斥,現在突然冒出個第二卷,看他們該怎麼辦?”

“好,宮一,馬上命人下山去雇書傭,人越多越好,不計代價……”

“祭酒,”徐佑打斷了袁青杞的話,道:“其實不用書傭,我在錢塘時聽說有個天青坊可以用雕版之術來集書,當初第一卷被人傳抄之後,內容流傳出去,就是這個坊私自刊印了許多賣給了各大書商,要不然也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將《老子化胡經》傳遍江東二十二州!”

“還有這樣的神術?”

袁青杞近來的精力主要在追殺羅殺天宮,沒過多關注錢塘的書市,聽徐佑說竟有人能夠不用書傭而大規模的集書,立刻來了點興趣,道:“宮一,正治說的可是真的?”

“是!”宮一猶豫了下,道:“據查,天青坊應該是徐佑的產業,那可以用雕版術集書的地方就建在灑金坊旁邊……”

聽到徐佑的名字,袁青杞的神色微微愣了愣,螓首轉向別處,靜靜的發了會呆,輕快的笑了起來,道:“徐微之乃天人,創出這樣的神術也不意外……”

“好似說是祖騅創的這種雕版印刷術……”

“祖騅?祖氏的那個中校署令?”

“正是他,祖先生辭去官職,千里投奔徐佑,剛到不久,就有了雕版印刷術問世。祭酒也知道,徐佑手下那個冬至厲害的緊,將錢塘經營的滴水不漏,加上和臥虎司交好,我們的人實在難以安排進去,所以其中的具體詳情並不知曉……”

袁青杞悠悠的道:“你不瞭解徐佑,這個雕版印刷術定是他的傑作,只是不想受世人過度矚目,才假託祖騅的名聲罷了!”

真正的徐佑低垂著頭,正襟危坐,看似平穩如山,其實連口大氣都不敢喘,聽著別人在眼前若無其事的討論自己,那種感覺真的很奇妙。

“好吧,既然是徐佑的產業,那也無妨。林正治,你回錢塘和天青坊交涉,由我們天師道出錢,包下他三個月的書坊,盡全力集印《老子化胡經》的第二卷,日夜不停,越多越好!”

徐佑起身,道:“諾!”

“宮一,吩咐洛心竹,由她帶人護送正治回錢塘辦事!”

徐佑忙拒絕道:“不必了,我一人獨行即可……”

袁青杞搖搖頭,道:“你身為正治,一人獨行未免讓人笑我天師道寒磣。放心吧,洛心竹雖是女子,武功卻是五大靈官之首,定能護正治周全!”

“祭酒身邊正是用人之際,洛靈官武藝高強,留在林屋山比跟我回錢塘更有益處。若祭酒實在擔心,不如讓白易跟著我好了。”

袁青杞想了想,道:“也好,白易到了該出去歷練的時候了,他要是不聽話,正治可代為嚴加管教!”

徐佑應下了,任袁青杞智計過人,可怎麼也猜不到他的身份,所以毫不擔心白易會洩露出什麼,就算說出了青龍勁,以林通的身份背景,又不懂武功,恐怕聽的只是一頭霧水,並不會有絲毫興趣。

可誰能想到,徐佑的性命就藏在道心玄微大法的秘密裡,而這個秘密,又跟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和若水訣息息相關。

青龍勁,是徐佑目前唯一一個還沒有真正接觸過的勁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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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七十八章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月到中天,負手獨立舟頭,望著江水一色的美景,徐佑差點詩興大發,幸好詩到嘴邊想起現在扮演的是林通。要想把林通和徐佑區別開來,會不會作詩就是極好的保護色,所以林通沒有詩才,這是預先設定好的人物卡,絕不能違背!

“正治,這麼好的江水,這麼美的月色,乾脆作首詩吧。”白易鬼魅似的出現在徐佑身後,笑嘻嘻的道。

你是我肚子裡的蛔蟲嗎?

徐佑頭也不回,沒好氣的道:“做飯我不行,作詩我也不行,要是你覺得誰行,就去請誰來作好了!”

白易愕然道:“讀書人,還有不會作詩的嗎?”

徐佑竟被他噎得啞口無言,張了張嘴,道:“讀書人,讀書人,讀的是書。要是都會作詩,乾脆叫作詩人好了,還叫什麼讀書人?”

白易抓了抓腦袋,道:“有道理,有道理!”

“噗嗤!”

身後傳來女子清脆的笑聲,徐佑轉過身,看到不遠處有一妙齡女郎正倚著船欄,遠眺江岸上的景緻,紅衣似火,竟是許久未見的朱凌波。

徐佑心中疑惑,朱凌波怎麼會一個人出現在吳縣發往錢塘的中鯿上,之前上船的時候他和白易來的晚,直接進了船尾的艙室休息,並沒有見到其他人。

“你笑什麼?”

白易眼前一亮,他待在蔡山深山八年,緊跟著就隨袁青杞去了林屋山,除過宮一她們,生平見過的陌生女郎不超過十人,而年輕貌美的,除了洛心竹,就是眼前這個朱凌波。

朱凌波歪著頭,嬌聲道:“你管我笑什麼?這船是你家的,這月色是你家的,還是這天地是你家的?”

白易只聽她的聲音,彷彿翠鳥出林,又若泉水叮咚,竟是說不出的悅耳,三魂頓時丟了一半,走過去三步,痴痴的道:“原來這些都是女郎家的麼?”

朱凌波長這麼大,還從沒見過這樣呆呆的男子,頓時笑得直打跌,道:“對對,是我家的,你要看也成,給我五萬兩白銀,少了一文錢,我可都是不依的!”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白易的腦海裡翻來覆去只有這兩句詩,年少的臉龐紅的通透,傻乎乎的看著朱凌波,道:“好,五萬兩白銀,我給你!我願意一直看,看到你厭煩我為止!”

朱凌波愣了下,杏眼一瞪,道:“哪來的色胚,我讓你看風景,你看……看什麼呢?”她畢竟是個未出閣的女郎,哪受得了白易這樣直白和熱忱似火的眼神,以為遇到了喜歡調戲女郎的無賴子,當下就要動手教訓人了。

徐佑趕忙上前拉開白易,道:“對不住,我這部曲小時候頭顱受過傷,不太好使,女郎別跟他一般見識!”

“真是個傻子啊?”朱凌波嬌俏的翻了個白眼,道:“本來聽你們方才說話還挺有趣的,結果……算我倒霉!”

她轉身欲走,徐佑手中一空,白易竟已攔在了朱凌波身前,臉上露出惶急的表情,雙手作揖,道:“女郎留步,我還沒請教尊姓大名……”

“請教你個頭!”

一根軟馬鞭劈頭向白易甩去,褐色的鹿角手柄,鞭身鑲嵌著少量的珠玉,做工雅緻,又透著低調的奢華。

白易哭喪著臉,也不還手,腳尖點地,依舊是彎腰作揖的姿態,身子輕飄飄的離地數寸,隨著鞭子的末梢盪開了尺許,恰到好處的躲過了這一下。

“女郎息怒,我不是壞人……”他伸長脖子,對朱凌波身後的徐佑哀求道:“正治,快幫我……”

“你還敢躲?”

朱凌波氣鼓鼓的嘟著嘴,又是一鞭子抽了過去,白易倒是聽話,眉角都要滴出來苦水了,卻端端正正的站在那,躲也不敢躲一下。

徐佑嘆了口氣,無論如何白易都是袁青杞的心腹,若是受了傷,回去怎麼交代?只好怒喝一聲,道:“哪裡來的刁蠻女郎,連我天師道的人都敢欺辱?”

他料到經過早先的那件事,朱禮絕對不會允許朱凌波一個人出門,身邊或明或暗必定會有人貼身保護,她少不更事,可負責護衛的人卻江湖老練,不會輕易得罪天師道。

話音未落,艙室裡飛出一人,長袖翻飛,捲住了朱凌波的馬鞭,然後攬住她的腰身,往後飛離了十餘步,俏生生的站在那,卻是一位眼梢眉角都透著幾分嫵媚的美婦人。

“林正治勿怪,小丫頭不知深淺,得罪了尊駕,尚請見諒!”她的嗓音柔中帶媚,彷彿糅合了玉屑糕的酥軟和甜膩,身姿綽約,窈窕動人。

徐佑皺著眉,道:“你認得我?”

“正治在明法寺和竺上座論衡那日,賤妾恰逢盛會,得以有倖目睹正治神威!”

徐佑和朱氏算是很合得來的盟友,連帶著對朱氏的人也有七分的好感,瞧這婦人身手不錯,足可保證朱凌波的安全,刻意露出一絲桀驁,淡淡的道:“言重!舌辯之利,豈能比得上兩位的武功?”

美婦人捂嘴輕笑,道:“看來正治餘怒未消……這樣吧,等到了錢塘,由我做東,請正治飲一杯酒如何?”

“不必了!”徐佑冷冷道:“方才只是誤會,既然都沒受傷,就此作罷。天色不早了,你我男女共處多有不便,就此別過。白易,我們走!”

白易神情沮喪,卻也知道徐佑真的發怒,不敢違背他的命令,跟在身後依依不捨的去了,邊走邊回頭,那眷戀的目光看的朱凌波莫名其妙,小聲嘀咕道:“頭都病了還不去看大夫,四處瞎跑什麼?”

等徐佑和白易消失在艙室裡,朱凌波抱著美婦人的手搖晃,嬌憨的不依道:“十一娘,你攔我做什麼?那小賊眼睛賊兮兮的,一看就不是好人!”

“你啊,還是這麼頑皮!”美婦人愛憐的彈了下朱凌波的秀額,道:“那傻小子你打便打了,可打狗還得看主人呢。林通風頭正勁,又是天師道揚州治的正治,能不得罪,還是別得罪的好!”

“哼,不就是個正治麼,有什麼好怕的?”

美婦人無奈的搖了搖頭,道:“朱氏何曾怕過別人?一個正治自然沒什麼要緊,可你四叔特意交代過,揚州治新任祭酒寧長意極是厲害,若是惹惱了她,當心你阿父打折你的腿!”

朱凌波吐吐舌頭,她的性子古靈精怪,卻不是真的刁蠻任性,不知好歹,可愛的揮了揮手,道:“算了算,女郎我欺軟怕硬,既然寧長意惹不起,那就不去惹好了。嘻嘻,飛卿哥哥送了我一幅畫,要我轉送給微之哥哥,這不正好有藉口去找他了麼?十一娘,你說微之哥哥這會在幹嗎呢?”

美婦人嫵媚的伸了個懶腰,盈盈一握的腰身將豐盈的臀映襯的份外的圓潤,道:“徐佑那個臭男人,也就你當他是個寶,我管他是在吃飯還是在如廁?”

朱凌波目瞪口呆,道:“十一娘,你再口吐穢語,瞧我回去不告訴二伯,小心他打折你的腿!”

美婦人不屑的仰起頭,道:“小丫頭懂什麼,你二伯在我面前跟隻貓差不多,還打折我的腿?我瞪瞪眼睛,他都要嚇得跪下來求饒呢!”

朱凌波彎著手指刮了刮臉,道:“好沒羞,吹大氣!”

白易呆坐在船板上,先是唉聲嘆氣,忽又傻笑了幾聲。徐佑實在忍不住,道:“白易,我還真沒發現,你小小年紀,竟然還是個多情種……”

“什麼是多情種?”

“通俗點說,就是見一個歡喜一個。你昨天還要死要活的勾搭人洛心竹,今個就移情別戀,喜歡上方才那個瘋丫頭了?”

“不一樣的!”白易抱著膝蓋,下巴擱在手背上,雙目盯著起伏搖蕩的船身,低聲道:“正治,我知道,這次不一樣!我見到洛阿姊,只是覺得開心,想要待在她身邊,聽她說話,看她做事,不管她笑也好,沈著臉也好,我越瞧越覺得好看,好像怎麼看都看不厭。可方才見到那個……那個女郎,我的心口突然跳的好快,喉嚨似乎被什麼東西掐住,瞬間就喘不過氣來,她若是笑,我就想笑,她若是生氣,我就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咦?”

徐佑身為過來人,其實看得明白,對洛心竹,只是少年對美好事物的嚮往,而對朱凌波,卻是一見鍾情,白易在袁青杞的嚴密保護之下,尚能保留著天性裡最純淨的率真,講究心意所至,隨性而為,所以一旦情感顯露於外,就會奔放勃發,調侃道:“你還真是個情種,只見了人一面,就情根深種了?”

白易堅定的點點頭,情竇初開的感覺最是美妙,也最是忐忑不安,他拍著腿,打著亂糟糟的節拍,口中喃喃唱道:“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他反覆吟誦,十數遍後轉入低沈,神色忽喜忽悲,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問道:“正治,你有喜歡的女郎麼?”

徐佑端坐不動,微微笑道:“此身獻於道門,紅塵情事,與我無幹!”
tanakh 發表於 2019-5-18 17:59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七十九章 謀算


接下來一日夜,徐佑嚴禁白易出艙室,以朱氏的門第之高,他這一生除非出將入相,且離開道門這個是非地,否則的話,根本無望和朱凌波開花結果,與其日後為情所困,痛不欲生,不如就此江湖不見。

另外一層意思,徐佑也不願和朱凌波太過接近,以免言語不慎露出馬腳,被她瞧破了身份可冤枉大了。只不過這份苦心,白易卻不容易理解,悶悶不樂的窩在艙室,不說話,也不吃飯。

小孩子脾氣……

徐佑狠心餓了他一天一夜,第二天剛濛濛亮早,開門出去了一會,再回來時,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稀粥坐到旁邊,用肩頭撞了撞他,笑道:“想不想知道那小娘姓甚名誰?”

白易猛然扭過頭來,差點撞翻了徐佑手裡的碗,興奮的臉蛋都呈現妖豔的緋紅色,迫不及待的道:“想!”

“想就乖乖吃飯!吃完飯,我就告訴你她的來歷!”徐佑突然有種當爹的感覺,這是哄孩子呢。

白易雙手奪過飯碗,仰著脖子咕嚕倒了進去。“慢點,別噎著……”徐佑話沒說完,一整碗稀粥消滅的底朝天,然後急切的望過來,徐佑嘆了口氣,終於領會到後世家長們看見早戀問題少年的頭痛,道:“我剛才去找人家問過了,那個婦人名叫崔英娥,是吳郡朱氏、鷹揚將軍朱義的內眷。至於你唸唸不忘的女郎,乃永嘉太守朱禮的嫡女,閨名叫作凌波。”

白易全然忽略了吳郡朱氏這四個字,眼睛冒著光,口中重複道:“凌波……朱凌波……連名字都這麼好聽……”

徐佑凝視著他,正色道:“白易,你是何出身?”

“啊?我父母皆是農戶,後來相繼病故,五歲時遇到祭酒,便去了蔡山,一直到今日!”

“那,你可知吳郡朱氏是何出身?”

“自然,顧陸朱張,吳郡四大門閥,世人誰不知曉呢?”

徐佑斟酌詞句,力圖避免傷及少年的自尊心,道:“門第之別,堪比鴻溝,你的出身註定不可能入得朱氏的法眼,所以這輩子和朱凌波有緣無分。聽我句勸,洛心竹其實也不錯……”

白易卻哈哈大笑了起來,黝黑的皮膚似乎閃著奪目的光彩,竟有了幾分瀟灑出塵之意,道:“正治,你太老古板了!你難道沒有發現,自白賊之亂後,江東暗流湧動,要不了多久,五年十年,這個天下將不再是諸姓門閥掌控的天下。寒門勢必要崛起,此刻的門第之別,或許到了明日,就不會是你眼中的鴻溝了!”

徐佑默然片刻,道:“這話是誰說的?”

白易為之一滯,尷尬的摸摸腦袋,道:“正治怎麼看出來的?”

徐佑忍著踹他一腳的衝動,沒好氣的道:“你要是有這樣的見識,我早就做了揚州治的祭酒了……說吧,到底誰教你的?”

“老不死的……”

這是白易第三次提到老不死,徐佑終於對這個人有了點興趣,反問道:“老不死的?世人有叫這個名字的嗎?”

“呃,老不死的也住在蔡山道觀,大家都稱他為曾道人,至於名字,我還真不清楚……”

“那你幹嘛叫他老不死的?”

“他偷吃了我的龜,說什麼龜肉大補,能延年益壽。哼,天天就知道煉丹,求長生之道,不是老不死的是什麼?”

隱在深山道觀裡的道人能有這樣的見識,看來袁青杞的手下頗多能人異士,這也在意料之中,並不算什麼驚人的消息。

徐佑淡淡的道:“他說的對也不對,寒門崛起不是必然,而是要看以後的情勢。或許鷸蚌相爭,會給某些寒門子弟火中取栗的良機,但能不能抓住,還要看每個人的氣運。最主要的是,崛起之後的寒門,不過是又一個新的門閥而已,這個天下的本質並沒有絲毫的改變!除非……”

接下來的話徐佑沒有說完,要想徹底摒棄魏晉以來的門閥制,除非實行科舉,也就是分科取士,允許‘投牒自進’,不必再經過公卿大臣的察舉推薦,從而給寒門子弟打開進階之門。不過這件事想要實現,所要面對的阻力太大太大,時機不成熟,貿然去推動只是一個死字。

儘管如此,白易並沒有聽明白,但他天資聰穎,敏銳的感覺到徐佑的話要比老不死的更深刻和不可捉摸,臉上露出崇拜的表情,道:“正治,你真的好厲害!”

徐佑笑著摸了摸下巴,要不是沒有白鬍子,倒也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神棍模樣,道:“所以聽我的話,不要痴心妄想,等你以後真的有了直面朱氏的資格,再考慮那些男女間的事可好?”

白易不知道聽進去沒有,但他之後的路程沒有再叫嚷著去找朱凌波,算是收到點成效。徐佑略有些歉然,初次萌發的愛情本該潔淨無瑕,不被任何因素影響,可現實畢竟不是童話,早些認清楚這一點,可以少受到些傷害!

傍晚時抵達錢塘,徐佑和白易先下船,沒有注意到朱凌波她們的蹤跡,逕自來到錢塘觀,和馬一鳴再見時,這老油條絲毫不顧曾為徐佑度師的尊嚴,舔著臉賠笑,姿態放得極低。

花花橋子眾人抬,徐佑自然不會給他難難堪,一口一個度師叫著,再說兩句奉承話,馬一鳴樂得快要把鬍子吹到天上去了。

苦泉站在馬一鳴身後,望著徐佑微微笑著,清秀的臉龐一如既往平靜和柔弱。要不是清明偶然探知了他的底細,誰能想到,這樣一個男子,會隱藏那麼深邃的秘密?

晚飯留在觀裡解決,仍是苦泉親自下廚,白易吃的直流口水,望著苦泉的雙眼冒著綠光。徐佑不用問,就知道這小子起了把苦泉請回林屋山的念頭,斥道:“我等修道之士,最忌諱口舌之慾……”

白易的性子跳脫,除了袁青杞,從來沒人管得住,可說也奇怪,自遇到了徐佑,被治的服服帖帖,對他說的話幾乎言聽計從,哪怕不開心,也極少違背。

離開錢塘觀,徐佑帶著白易去了東郊的義舍,奇怪的是,沙三青和莫夜來都不在家,徐佑叫了半天的門,沒人回應。

按說這個時辰,馬上就要宵禁,兩人不應該外出不歸,也或許有別的事離城去了,徐佑沒有多想,簡單收拾下屋子,打了井水淨了手臉,道:“旅途勞頓,你早點睡,明天我們去天青坊辦正事!”

白易答應一聲,瞧瞧屋子裡只有一張床被,當即要合衣睡到地上。徐佑指了指床尾,道:“出門在外,不必那麼多講究,你去睡那邊,地上涼,睡著不舒服!”

白易嚇了一跳,他雖被袁青杞器重,可說到底還是奴僕,道:“這不好吧……我怎麼敢和正治同榻?”

徐佑笑罵道:“你個潑猴膽大包天,有什麼不敢的?彆扭扭捏捏跟女郎似的,讓你睡就趕緊滾上來睡!”

“好嘞!”

白易嬉皮笑臉的跳上了床,躺下去乖乖的緊靠著牆,把更大的空間讓給徐佑。對徐佑而言,白易還是個孩子,反正將就一晚,讓他睡地上於心不忍。可白易心裡卻深受感動,在等級分明的江東,能被上位者如此對待,可以說恩隆之重,無以言表。

到了半夜時分,徐佑被清明用解藥弄醒,翻身坐起,扭頭去看白易。他雙腿夾著被子,嘴角留著口水,時不時的皺皺眉頭,比白天更像隻猴子。

“他修為不弱,你的*沒問題吧?”

清明點點頭,道:“郎君放心。”

清明辦事,徐佑向來放心,既然他說沒問題,那白易就絕不會半途醒來。兩人來到房屋角落,透過窗戶能看到外面的院子,滿地清冷,說不盡的寂寥。

“朱凌波到了錢塘,明日會去明玉山,郎君見還是不見?”

徐佑笑道:“當然要見,我這段時日沒露面,可能有些人會感到奇怪,恰好借朱凌波的口,讓那些關心我的人鬆口氣。”

“第二件事,山宗傳回來消息,他在溟海已經拉攏了一批舊部,計畫可以按時啟動。”

“李木和計青禾他們到了何處?”

“按照行程,此刻應該在從廣州返回的路上。”

“好,告訴山宗,用計也好,設伏也罷,不管多麼困難,都不要傷人!”徐佑靜靜的道:“若鬧出一條人命,我和他的約定就此作罷!”

清明猶豫道:“海上奪船,不傷人命恐怕……”

“以後的事我不管,別人的命我也不管,但這次的船隊要麼是自己人,要麼是駱白衡的人,絕不能有事!”徐佑淡淡的道:“何況,山宗若是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他想重整溟海盜只是鏡花水月,還不如早點洗手上岸,隱姓埋名過此殘生!”

清明沒有再多說什麼,又道:“第三件事,何郎君那邊已經準備好了,幾時動手?”

“七月十五,佛歡喜日!”

徐佑輕輕的推開窗,道:“朱凌波下榻何處?”

清明說了個地點,突然想起一事,道:“忘了稟告郎君,沙三青被縣衙抓了!”

“嗯?”徐佑皺眉道:“犯了何事?”

“殺人!”
tanakh 發表於 2019-5-18 17:59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八十章 約定


殺人的原因很簡單,幾個遊俠兒調戲莫夜來,已經不是一次,前幾日竟大膽摸到了家裡,先用迷香,後使刀劍,意慾破門而入強行非禮。

沙三青忍無可忍,用竹殳砸碎了其中一個遊俠兒的腦袋,其他幾個也受了傷。事情鬧到官府,遊俠兒犯錯在先,可沙三青下手太狠,反殺至死,亦是死罪,官司如何判,蕭純還沒有決斷。

清明知道徐佑和沙三青夫婦交好,但是牽扯到林通的兩重身份,明玉山這邊不方便出面干涉,一旦走露風聲,很容易讓人產生不好的聯想,只能等徐佑回來再做決定。

徐佑想起當初他登門借飯,也曾被沙三青誤認為是那些騷擾莫夜來的遊俠兒,差點吃了他一殳,沒想到該來的還是來了,終究這一劫沒躲過去。

“此案經過清楚明白,依律當判沙三青無罪。現在蕭純懸而未決,定是那遊俠兒乃錢塘本地人士,有家族或親眷為依仗,欺負沙、莫二人是流民。不過,這件事你不插手是對的,交給我來處理。”

清明點點頭沒有多問,既然徐佑說了他來處理,那必定會處理的盡善盡美,對他而言,沙三青的死活只是小事,之所以關注他的動向,是因為徐佑明顯很重情義,吃了沙家幾頓飯,已經把他當成了朋友。

入秋的天氣清涼通透,太陽也比夏季爬升的慢了些,白易從沈睡中醒過來,疑惑的晃了晃腦袋,沒發覺什麼異常,可心裡總覺得怪怪的,扭頭看了看,沒發現徐佑的身影,他穿衣翻身下床,推開房門,看到徐佑坐在院子裡正吃早飯。

“趕緊來吃飯,再遲會就涼了!”

白易坐到徐佑對面,接過他遞來的熱氣騰騰的煎餅和潔白如雪的牛乳粥,三下五除二吞的乾淨,抹了抹嘴,小心翼翼的道:“正治,我昨晚睡的沈麼?沒有翻身踢腿碰到你吧?”

徐佑哼了聲,道:“翻身?你睡得跟只死豬似的,我踹了幾腳都踹不醒……”

可能真是太累了吧,白易很快將心頭那點疑慮拋之後腦,高興的道:“我們這會就去天青坊?”

“不,我們先去毛府!”

毛啟自打被徐佑救了之後,開始篤信天師道,份外虔誠,每月初一十五日都到道觀的靖室裡懺悔修道,禮拜神君,身子骨倒是一天比一天硬朗,血氣紅潤,猶如返老還童,由此更加認為是天官賜福所致,比大多道民都要心誠。

見到徐佑光臨,竟不顧士族的身份,要以天師道的道規見禮。徐佑忙伸手相扶,阻止他跪下,笑道:“毛公不必如此,道門不講虛禮,心到即意到。你年歲已高,就是上鶴鳴山拜謁天師,也勿須行跪禮。”

分賓主入座,毛啟感概道:“正治微末之時,我就看出絕非池中之物。可也沒想到,短短數月間就能作了揚州治的正治,委實讓我敬佩不已。”

“毛公見笑了,只是時勢所至,將在下推到了這個地步,卻不是我心中所願。”

“正治雅量高致,乃神仙中人,豈會願意被俗務所拘束?不過當下揚州百廢俱興,天師要借重正治的才幹,且勉為其難!”

不愧是在金陵做過京官的人,說出話來讓人如沐春風,兩人相談甚歡,瞅準時機,徐佑嘆道:“今日來拜會毛公,實則有一事相求。”接著說了沙三青的案子,又道:“我和沙兄是卑賤之交,雖交往不多,卻成了知己,他為妻子安全,這才失手殺人,以《楚律》當無罪。可不知為何,蕭明府對此案的態度曖昧不明,將無罪之人拘押在獄,那和死者一道登門逞兇的遊俠兒卻招搖過市,渾然沒事人一般……”

其實關於入室殺人,從《周禮》起,律法就有明文規定:凡盜賊軍鄉邑,及家人,殺之無罪。《漢律》規定的更加明確:“無故入人室宅廬舍,上人車船,牽引欲犯法者,其時格殺之,無罪。”到了《唐律》,有“諸夜無故入人家者,笞四十;主人登時殺者,勿論“的規定,且更進一步,“知其迷誤,或因醉亂,及老小、疾患並及婦人,不得侵犯“,也就是說,雖然法律給了房屋主人無限防衛權,但仍舊給予了必要的限制:比如因為喝醉酒,或者是老弱病殘婦等不具備殺傷力的,該主人不能反擊侵犯。

楚國的律法上承漢魏,像沙三青這樣擊殺意圖繈褓妻子的歹徒,完全屬於正當防衛,依律無罪。

毛啟久經宦海,一聽徐佑的話,就知道問題出在何處,撫鬚笑道:“正治放心,我和蕭明府有幾分交情,午後前去縣衙拜見,不出三日,定讓沙郎君完全無缺的出來。”

徐佑感激不盡,和毛啟約好,等下元節時林屋山再見,然後辭別出來。白易聽得滿頭霧水,道:“正治,沙郎君既然無罪,自去縣衙找縣令申訴就是了,何苦繞著大圈子,來求這老人家呢?”

“蕭明府刻意壓著案子不判,自然是等人上門說情,而說情豈有空手的道理?”徐佑不厭其煩的解釋道:“但是送禮也不是那麼好送,我雖然是天師道的正治,可跟這位蕭明府素來沒有交情,直接找上門去,他為了官聲,無論如何不會收,若第一次就被拒,再疏通就難上加難,所以必須找一個掮客……”

“掮客?那是什麼?”

“也就是中間人,可以幫我們辦事,也可以讓蕭明府去掉戒心。”徐佑笑道:“錢塘城裡,除了毛啟,再找不到更合適的人選了!”

白易終於聽懂了,眼睛裡閃爍著崇拜的光芒,道:“正治,你教我這些東西,我在道觀裡再住上一百年也學不到。”

徐佑搖搖頭,道:“那位曾道人的學識不在我之下,只是看你年歲尚小,這些骯髒的東西沒有教你罷了。”

白易笑問道:“那正治為什麼要教我呢?”

“我看祭酒的意思,是想讓你從現在開始歷練歷練。世事險惡,多少學一點人情世故,免得日後吃虧!”

“嗯,我知道,正治是誠心待我,跟別人不同。”

徐佑嘆了口氣,摸了摸他的腦袋,道:“傻孩子!”

離開毛府,兩人去了和義舍一街之隔的天青坊,坊裡目前由富婧打理,看來了客人,忙笑著迎了過來。她比在明玉山時胖了些,白皙的臉蛋圓潤如珠玉,特地穿著較為寬鬆的襦裙,看不出腰身的粗細,算算日子,應該顯懷了。

徐佑表明身份,說明瞭來意,要包下三個月的書坊來刻印《老子化胡經》第二卷。富婧有些為難,卻也不敢得罪天師道,賠著笑道:“不瞞郎君,書坊還接了其他的生意,若是將所有的人手和雕版都用來刻印你的書,怕要壞了信譽,我們不好交代。”

徐佑想了想,道:“好吧,凡事以信為先,我來得晚,不好強人所難。但是你要保證,三個月內,必須儘量滿足我的要求,刻印數額不得少於十萬冊。”

“好!”

富婧接了個大主顧,興奮不已,所以徐佑說要去印書坊看一看,她也答應下來。當即關了店門,帶著徐佑兩人乘牛車到了明玉山腳下。

進了印書坊內,大概參觀了一下,當然不會讓看具體的製作過程,目前為止,雕版印刷術還是絕密。離開印書坊,徐佑突然問到不遠處的灑金坊,富婧介紹說那是造紙的地方,還說了許多由禾紙和元白紙的神奇之處,白易聽的來了興致,喊著要去灑金坊看一看,徐佑拿他沒有辦法,便麻煩富婧將兩人帶了進去。

造紙術的秘訣這幾年已經徹底公開,白易對所有的程序都極感興趣,不時的追問兩句,還上手試了試抄紙。徐佑笑道:“我累了,女郎可否找個僻靜的房舍讓我歇息歇息?”

“啊?”白易意猶未盡,道:“這就要休息了嗎?”

徐佑無奈道:“我自去休息!”對富婧歉然道:“我這部曲尚有幾分孩童心性,麻煩女郎再帶他四處走走。”

難為白易還記得職責,道:“可正治身邊不能沒人侍衛……”

“放心吧,我諒光天化日,沒人敢招惹我們天師道!”徐佑笑道:“是不是,富女郎?”

富婧忙道:“正治放心,這裡絕對安全!”

富婧帶著白易剛剛離開,清明出現在屋子裡,服侍徐佑換了衣物,取了面具,重新梳理了頭髮,然後從側窗出去,繞了幾個小道,來到主樓的二層。

“微之哥哥,你終於出現了!”

朱凌波高興的撲了過來,徐佑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她抱住了胳膊,感受著肩肘處的柔軟,身子一動不動,面帶微笑,道:“你怎麼來錢塘了?”

“咦?”朱凌波噘著紅唇,道:“聽微之哥哥的話,可是不歡迎我來麼?”

徐佑屈指彈了下她的額頭,道:“我敢嗎?”

“嘻嘻,”朱凌波吐吐舌頭,得意的道:“我諒你也不敢!”

徐佑這才看向站在不遠處的崔英娥,作出初見的姿態,訝然道:“凌波,這位是?”

朱凌波忙拉著崔英娥做了介紹,這位朱義的如夫人面對徐佑表現的很是清冷,可不像船上時那麼的風情萬種,不過想想就明白,上次去富春縣和朱聰鬧得不愉快,也間接駁了朱義的面子,若是崔英娥和朱聰關係不錯,那恨屋及烏,理所應當。

見氣氛不對,朱凌波可憐兮兮的對崔英娥眨眨眼睛,崔英娥哼了一聲,不過臉色倒是好看了點。又拿出顧允的畫和朱智的信交給徐佑,道:“好了,我的任務完成了,接下來幾日,你要陪我好好在錢塘遊玩……”

“這次實在不巧,我等會就要動身去吳縣,和幾位商家談筆生意。早約好的,不知道你要來,要不然肯定會陪你逛逛錢塘城!”

朱凌波的優點很多,其中之一,就是受過良好的士族教育,雖然不太高興,可也體諒徐佑的不得已,勾勾小手指,俏麗的臉蛋洋溢著青春獨有的光澤,道:“那說好了,下次我再來,你一定要陪我!”

“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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