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寒門貴子 作者:地黃丸 (連載中)

 
tanakh 2019-4-8 20:34: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2 106471
tanakh 發表於 2019-5-18 18:00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八十一章 對手


吩咐冬至這兩天陪朱凌波和崔英娥四處走走,有什麼好看的風景,好吃的東西,都拿出來熱情款待,務必要玩的盡興。徐佑親自送到門口,等她們的身影消失遠處,又掉頭悄然回到小屋,重新化成林通的模樣,再和富婧白易匯合後離開了明玉山。

接下來簽合同、付定金,並約好過幾日送來十萬冊書的一半款項,剩餘的一半等生意結束再一次性結清。搞定這些俗務,天色已暗,富婧一個女子,不能留客人吃飯,禮送他們出了天青坊,高高興興的回去盤算著這筆生意能賺多少錢。

經過沙三青家時,徐佑發現緊閉的柴門留了道縫隙,大喜推開,喊道:“阿嫂,阿嫂!”

莫夜來從正屋走出來,身穿黑衣戎服,腰繫著革帶,髮髻也挽成了男人的模樣,整個身上沒有一點累贅和多餘的裝飾,給人的感覺冷冽又幹練,跟往日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嫵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林……林正治,你回來了?”

莫夜來神情激動,可轉瞬又變成了忐忑的疏遠,徐佑走到近前,誠懇的道:“阿嫂,你還是叫我林通好了。我們是杵臼之交,千萬不要生份!”

莫夜來容顏憔悴,可想沙三青被抓這幾日她的心裡受到了多大的折磨,勉強擠出點笑容,道:“是,三青總說你重情重義,不是那些趨利避害之輩。我們是朋友,你在天師道步步高陞,我當為你高興……”

“阿嫂,不說這些了,你這身裝扮,是要做什麼?”徐佑往屋裡瞧了眼,看到桌子上放著兩把尺許長的短刀,寒光刺骨,顯見的鋒利異常。

他神色微變,低聲道:“你要劫獄?”

“不錯!”莫夜來眸光裡流出幾分兇狠,道:“既然那狗縣令枉法,我只能把他的腦袋割下來,然後劫獄救出三青,大不了離開錢塘再不回來就是!”

徐佑沒想到莫夜來處事竟然如此決絕,語氣透著嚴厲,道:“阿嫂,你糊塗!蕭純是什麼人,那可是蘭陵蕭氏的嫡親子弟,若殺了他,別說離開錢塘,就是離開江東,你和沙兄也沒有一絲可能保住性命!”

他久居上位,此時沒有刻意掩飾,散發出的威嚴足以使人感到敬畏。莫夜來恍惚中有種錯覺,似乎有那麼一瞬間,重新回到了那些打打殺殺的日子,記憶裡每次面對那個人時的緊張和不安再次浮現腦海。

她的臉,剎那蒼白!

“阿嫂?阿嫂?”

從恐怖的記憶裡驚醒,莫夜來穩住心神,笑的如斯淒美,道:“我何嘗不知,得罪了蕭氏,這天下再無容身之地?可那蕭純黑了心肝,收那些潑皮無賴的錢財,定要讓三青以命償命,我若不殺他,今後不知道還有多少百姓受冤而死……”

徐佑勸慰道:“阿嫂,你不要激動,此事雖然棘手,卻也不是不能解決。我已經託人去辦,你靜等兩日,必有好消息傳來!”

“啊?真的?”莫夜來一把抓住徐佑的手,她掌心的冰涼,猶如冬雪,道:“千萬莫要騙我!”

徐佑和盤托出白天和毛啟的見面事宜,好不容易安撫住情緒波動的莫夜來,嘆道:“你為何不託人來林屋山找我?要不是我有事回來,恰好得知了消息,到現在還蒙在鼓裡,怕是真的要誤了你們兩人的性命!”

“三青被抓時叮囑過我,不要去驚擾你,說林兄弟初到林屋山,立足未穩,不要因為我們犯的錯,誤了你的前程!”

沙三青是個可以託付的朋友,徐佑很早就明白這一點,所以對他有這樣的想法並不感到意外,反覆確認莫夜來已經徹底冷靜下來,不會再想著去幹劫獄的勾當,起身告辭,道:“阿嫂,你放寬心,不管付出什麼代價,我都會保沙兄平安無事!”

莫夜來眼中含淚,盈盈拜倒,道:“阿通……全都拜託你了!”

徐佑又在錢塘停留兩日,毛啟不負所望,疏通了蕭純和縣衙上上下下的關係,並賠付了死者家屬一些錢財,終於在第三日作了判決。判書如此寫道:“即危時救妻是恩愛,非暴;擊殺遊俠兒是心切,非凶。若非聖化所加,安能及此?《春秋》之義,原心定罪。周書所訓,諸罰有權。今本縣職當讞刑,合分善惡。雖殺人當死,而妻子可哀。若從沈命之科,恐失原情之義,宜免死罪。此判!"

徐佑將判書交給莫夜來,笑道:“這判詞倒還講些道理,可見蕭明府並非糊塗……”

莫夜來仔細收好,這樣的判書原告和被告各有一份,日後若起爭端,這就是免死的護身符。沙三青剛洗了澡,換了衣,還用艾草掃了掃身子,他在獄中倒沒受苦,擊殳殺人的名聲在,獄裡都是欺軟怕硬的貨色,誰敢惹他?連著喝了三杯溫酒,長長吐出一口濁氣,道:“林兄弟,感謝的話我就不多說了,此次你救了我夫婦二人的性命,日後但有差遣,我肝腦塗地,絕無……”

徐佑揮手打斷了他,佯怒道:“沙兄此言,可是羞辱我嗎?我不過動動嘴皮子,既沒破費,也沒動手,何談救命?那幫遊俠兒擅入宅舍,殺之無罪,就算鬧到金陵也是這樣判決,沙兄要謝,謝國法就是了。”

沙三青大笑,端起酒杯,道:“好,兄弟豪氣,倒是我扭捏了!來,幹了這杯!”

痛飲到深夜,徐佑略有醉意,由白易扶著回去,喝了熱水潤口,斜靠在床上閉目養神。白易搬著凳子坐在床邊,想著方才沙三青和徐佑的對話,手托著下巴,不由陷入了沈思。

這就是朋友嗎?

意氣相投,肝膽相照,施恩不曾圖報,受恩也未涕零,彷彿本該如此,本應如此!這樣的情誼,他從史書裡讀到過,可在道觀、在林屋山裡卻從未見過。

正治,你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林屋山的風景跟他們離開時沒有任何的區別,只是山風徐來,多了點蕭瑟之意。入了左神觀,徐佑先去拜見袁青杞,講述了錢塘之行的種種,猶豫了一會,道:“請祭酒屏退左右,我有隱事回稟!”

“哦?”袁青杞抬起頭,美目透著好奇,打量了下徐佑的神色,道:“宮一,你們先退下!”

等房間內再無他人,徐佑低聲道:“在去錢塘的船上,我們偶遇了朱氏的一位女郎,白易少年慕艾,對那女郎動了心,我雖勸說開解了一番,但是收效甚微,為了以防日後惹出事端,還請祭酒多加留意……”

“朱氏的女郎?”

袁青杞果然對白易和別人不同,起身從案幾後走了過來。徐佑趕忙站起施禮,低垂著頭,鼻端傳來淡淡的幽香,輕柔的裙裾隨著走動到靜立飄起一個優美的弧度,驚鴻間露出秀美纖巧的麻布足履,聽她問道:“知道姓名嗎?”

“朱凌波,朱禮的女兒!”

“原來是她,那怪不得白易見之傾心!”

袁青杞示意徐佑坐下,不必這般拘禮,然後在他對面蒲團上灑然跪坐,高挑幾近完美的身材一覽無遺,微微笑道:“朱智曾說,家有凌波女,猶如芝蘭玉樹。這些年不知多少大姓門閥想要迎娶她過門,卻都被朱氏給婉拒了,對外宣稱是捨不得,要在家中多留幾年,實則在物色一位如意郎君,正治顧慮的對,等閒人確實入不了朱氏的法眼……”

徐佑乾咳一聲,道:“白易天資聰穎,又有倖追隨祭酒左右,日後但凡學得祭酒百分之一,就足可在江東立足,婚配朱氏的芝蘭玉樹當不在話下。只是……只是白易太過年幼,未嘗碰過女色,別一時衝動,做下什麼不可挽回的錯事……”

袁青杞眉頭微微皺起,徐佑立刻雙手交疊額頭,惶恐跪伏地上,身子顫抖著道:“我此言絕無冒犯祭酒之意,實在是關心白易,怕他行差踏錯,累及林屋山,悔之晚矣!”

袁青杞默然片刻,裙袖輕拂,盈盈站起,緩步回到案幾之後,背對著徐佑,道:“此事我知曉了,你下去吧!”

“諾!”

徐佑走出殿外,陽光透過枝葉照在身上,帶來了幾分暖意。他眯著眼,心中想著袁青杞會如何處置白易和朱凌波的事。按說訓誡一番,要他放下痴心就是了,可袁青杞這個人城府深不可測,實在猜不透她的心思。

七月十五日,佛門自恣日在金陵舉行,黑衣宰相竺道融親臨盛會,而陪伴他身側的,赫然是在白賊之亂裡受創頗深的竺無漏。

曾經的佛子已經面目全非,聲名掃地,回金陵這兩年隱居本無寺內從沒有拋頭露面,誰也不知竺道融為何帶他來參加自恣日的活動。

不過,竺道融在佛門具有無上地位,別說帶竺無漏出席,就是再立他為佛子也沒敢公開反對。接著先從竺道融開始,自我檢討身、口、意三業,在結夏期中是否犯過?再請他僧眾舉示對自己修行過程中,在見、聞、疑三事上,是否有所犯?然後依據輩分和名聲逐次進行自恣,在金陵的七千僧眾從早到晚,晝夜不息,延續了十三日才完成了自恣。

之後,竺無漏登法壇,升蓮座,以經過生死大難而更加精進的詞鋒開始對《老子化胡經》進行逐條駁斥,在金陵引起巨大轟動。然而沒過幾日,《老子化胡經》的第二捲風行四方,再次掀起波瀾,“老君西升,開道竺乾;號古先生,善入無為;不終不始,永存綿綿。是以升就,道經歷關。”直接將釋迦牟尼貶低成老子的弟子,連佛門創教的祖師都這樣了,那徒子徒孫們豈不是見道人更要矮三分?

剛剛清醒過來的竺道安,看了這二卷,再次吐血昏迷!

是可忍孰不可忍,一時間各地佛寺的上座和略有薄名的僧人都蜂擁而上,對《老子化胡經》大力抨擊,言辭之激烈,亙古未有。甚至有僧眾擅闖到林屋山下,點名要和林通辯詰。不過現在的林通不是當初那個不名一文的小道人,連竺道安都敗在他的手裡,當世除了寥寥幾人外,其他人已經不配做他的對手。

為了安全起見,袁青杞加大了林屋山的防禦力量,自水月塢往南北三十里內,派出八支巡邏的隊伍,並強勢封鎖震澤湖,所有入湖捕魚的漁民必須接受檢查,而前來賞玩遊湖的遊客則被拒絕入內。

同時讓五婢中修為最高的商二配合白易貼身保護徐佑,所謂貼身,就是十二個時辰形影不離,如廁沐浴也要確保安全,讓徐佑苦不堪言,幸好臉上的面具巧奪天工,遇水不會變化,這才勉強維繫住身份的秘密。

紛紛擾擾了一個多月,市面上突然出現了一本佛經,名為《大灌頂經》,此經開篇名義:“佛語阿難葬法無數,吾今當為略說少事,示現未來諸眾生也。我此國土水葬火葬塔冢之葬其事有三,閻浮界內有震旦國,我遣三聖在中化導,人民慈哀禮義具足,上下相率無逆忤者……”

經文中的震旦國即是華夏中土,意思是說佛祖派遣三聖來中國傳教護法,這才讓人民知曉了禮儀,創造了文明。這是針對《老子化胡經》最為犀利的一次反擊,直接從本質上否定了老子化胡的存在,大大鼓舞了佛門的士氣和人心。

更重要的是,《大灌頂經》也從天青坊出貨,集印的質量和數量跟《老子化胡經》不相上下,這也間接推動了《大灌頂經》的傳播速度和影響力,佛門更是不惜重金,讓明法寺主動聯絡天青坊,採購了大批經書,並免費發放給普羅大眾。

於是,一時之間,江東二十二州,全都掀起了講解《老子化胡經》和《大灌頂經》的熱潮,雙方勢均力敵,難分上下,頗有後世網上南北爭論甜咸豆腐腦的聲勢。

但是,在這看不見刀光的血腥爭鬥裡,有很多居於高位的人,不管道門還是佛門,都有一個謎底沒有解開,那就是寫出《大灌頂經》的人,署名為曇念,可是,卻沒人知道他是誰!
tanakh 發表於 2019-5-18 18:01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八十二章 青雲


“林正治,此人的文鋒舉輕若重,山不見其高而崢嶸外露,又精通佛理妙義,似不在你之下……”

袁青杞夙夜未眠,通讀了《大灌頂經》,頗受震動,天剛一亮,就把徐佑召來商議。徐佑沈聲道:“祭酒不必給我臉面,要說佛理精深,這個曇念應該在我之上。不過此次佛道對壘,不是看誰研究佛經更通透,而是看誰能讓民眾相信對方的經是偽經。這一點,才是獲勝的根本!”

袁青杞點點頭,道:“正治所言不錯,這群和尚將佛經從萬里之遙的胡域運來,又自說自話的譯成漢文,就算假託佛言,可誰又知真假?所以單以佛理來交鋒,實屬下策。”

“祭酒明鑑!”

袁青杞神色凝重,道:“我又有什麼明鑑?道門講清淨自然,與人無爭,而那些和尚修的因明學,以口舌之利稱雄中外,向來少有人匹敵。因此這百餘年佛道論衡,道門少勝多敗,已成天下笑柄,幸甚有了正治出現,才給了這百年不勝的交鋒帶來了一絲曙光。接下來該如何應對,皆以你為主,你說該如何,我們就如何去做!”

因明學也就是邏輯學,是五明之一。辯論最看重邏輯關係,哪怕論點論據站不住腳,可只要邏輯勝過對方,也可奠定勝局,道門吃虧就吃虧在這裡。

徐佑再次翻開《大灌頂經》,從緊鎖的眉頭可以看出,這卷橫空出世的經文給了他極大的壓力,不知過了多久,抬起頭道:“祭酒,曇念在《大灌頂經》裡留下的破綻太少,我一時也沒有勝他的把握,且容我些時日來思謀對策!”

袁青杞的目光在他臉上打了個轉,突然笑了起來,道:“正治,道門和你一榮俱榮,這點想必你心中明白?”

徐佑立刻表決心,毅然道:“我此身所繫,皆在道門昌盛,絕不敢敝帚自珍,以致貽誤戰機,請祭酒放心!”

“好,你去吧,這幾日不必理會外界雜務,專心思謀如何對付曇念的《大灌頂經》!”

“諾!”

等徐佑離開,宮一低聲道:“祭酒,林正治到底何意?”

袁青杞淡淡的道:“林屋山的道觀太小了,林通在等天師宮的法諭!”

“啊?他……他在等天師求他?”

袁青杞唇角含笑,眸光卻透著捉摸不透的深意,道:“他還沒那個膽子,不過待價而沽,想看看天師能賞他些什麼!”

又是一個多月,形勢逐漸對天師道不利。佛門本就擅長傳法佈道那一套,各地佛寺同升蓮台,數百高僧齊講《大灌頂經》,普及信徒近數十萬,立刻將老子化胡的影響消減了不少。袁青杞每兩日就派人去請徐佑,徐佑總以尚無良策拒絕了她,待在西院足不出戶,也不見任何人,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對付曇念的辦法。

而在此期間,道門也有不少人屬文駁斥《大灌頂經》,卻無一例外全部鎩羽而歸,彷彿當初《老子化胡經》的事例重演,只不過強弱對調,賓主易位,勝負相反罷了。

終於,十月初三,孫冠的法諭傳至林屋山,晉陞徐佑為益州治祭酒,即刻趕赴鶴鳴山,參拜天師後於治所履職。

天師道上三治,陽平治、揚州治、益州治。陽平治坐落在陽平山,是張道陵最初修道和最後飛昇之地,被道眾稱為“總本山”,是天師道的中央教區,地位最為顯赫,其祭酒默認就是天師道的領袖,向來由天師兼領。

後來天師宮建在了鶴鳴山,逐漸發展成道教祖庭,作為治理天下道門的核心,實際地位超過了陽平山。但陽平治都功印仍是歷任天師的唯一配印,陽平治仍是天師道二十四治之首,堪稱道眾的精神聖地。

而益州治既不像陽平治那樣是道門發祥地之一,也不像揚州治那樣是天下財賦軍事重鎮,它之所以位列上三治,是因為陽平山和鶴鳴山都坐落在益州境內,譬如後世京城所在的直隸省,自然不貴而貴。

益州治祭酒,可以說是天師、七大祭酒、揚州治祭酒之下的道門第一人!

徐佑只用了九個月的時間,走完了別人二十年的道!

時也勢也,從入道錢塘觀,再到入主林屋山,再到鶴鳴山遙遙在望,天師宮近在眼前,徐佑以一人之力,於不可能中劈開艱難險阻,鋪就了通往道心玄微的明暗閃爍之路!

當初清明提到陳蟾化名曹谷,用了五六年的時間作了南豫州治的祭酒,大家都還驚嘆不已,可誰又能預料到今日,僅僅九個月,徐佑就從區區道民,成了益州治的祭酒?

益州治,可是遠勝南豫州治的上三治之一!

孫冠不愧為天師,心胸廣袤,氣魄宏大。既然要賞,就賞一個任何人都無法拒絕的誘惑;既然要重用,就千金市馬骨,讓對方從此為天師道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徐佑如果真的是林通,真的為世間名利而來,孫冠此舉,他如何能夠不感恩涕零,如何能夠不死心塌地?

只可惜,他要的,不是天師道那些虛無縹緲的神職和籙文,而是可以讓他擺脫死亡威脅的五符經!

“寧祭酒,我要先回一趟錢塘,有些事需要和天青坊那邊再做點交代,還有一些朋友要告別。”

於情於理,此去益州,再想回來不知多少年後,故土難離,回去見見朋友,告別鄉鄰,那是題中應有之意。

徐佑依照原來的禮數,屈身就要下跪。袁青杞玉手微伸,作虛扶狀,笑道:“今時不同往日,林祭酒和我品階相同,怎敢再受你的跪拜?”

徐佑聞言當即起身,看向袁青杞的神態不再像以前那麼的唯唯諾諾,而是帶了點矜持的距離感和平起平坐的一絲桀驁,道:“在揚州這段時日承蒙祭酒關照,要不然哪裡會有天師的看重?以後大家同為祭酒,當互相扶持,為我道門興盛略盡綿力!”

宮一侍立在旁,聽徐佑這般得勢猖狂,心中頓時忐忑起來,偷偷瞧了眼袁青杞的臉色,想著怎樣提醒徐佑才好,可思來思去,終究沒有開口。

“林祭酒說的是!”袁青杞卻毫無慍色,輕笑道:“去了益州若遇到難處,可命人回來知會一聲,但凡我能幫的,定不會推辭。”

徐佑大笑,拱手道:“好,我先謝過寧祭酒了!”

這次離開林屋山沒任何人跟隨,袁青杞本想讓白易沿途護送,但被徐佑婉拒了,她也不好再堅持。從水月塢乘船抵達吳縣碼頭,看到清明坐在不遠處的茶樓裡憑欄眺望,徐佑不動聲色的從樓下走過,然後去碼頭和載人的船伕談好至錢塘的價錢,沒有轉身回頭,逕自上了船。

不消片刻,清明跟著進了艙室!

再回錢塘已經是凌晨,伴隨著城內的鐘聲響起,徐佑先去了錢塘觀,馬一鳴已經聽說他升任益州治祭酒的事,見面訕笑著,連拍馬屁的話都說不出來。

給他天大的膽子,也從沒敢想,隨便收了個弟子,卻不用一年就爬到了祭酒的高位,那再過五年十年,會怎麼樣?

馬一鳴哎喲一聲,捻斷了十數根鬍鬚。

觀內的香樟樹下,苦泉望著徐佑,眼神複雜,猶豫道:“林祭酒……”

徐佑挽住他的手,道:“千萬別喊祭酒,我最開心的日子,就是在觀裡聽你喊我師弟,然後教我做人做事的道理。苦泉師兄,還記得那晚,你告訴我:‘守著你的道心,管他是男是女,管他是溫是厲,你是你,他是他,道是道。林通,祭酒不是世俗的官職,不是你口中高高在上的貴人,他只是我們在求道路上的度師,無關高低和貴賤,我們和他唯一的區別:在於他走的遠,我們是追隨於後的同路人,而不是跪伏在法座之下的奴僕’!”

他頓了頓,道:“這番話我始終牢記在心,須臾不敢或忘。所以,師兄,我雖作了祭酒,可在求道的路上,卻還遠遠在你的身後。哪怕你我品階異同,可這一生,師兄弟的情誼卻永不會改變!”

苦泉的雙目溢出明亮的光,緊緊握著徐佑的手,一字字道:“兄弟情誼,此生不變!”

兩人對視一笑,秋風起,香樟葉灑落滿園。

揮手,辭別,

徐佑大踏步的邁出錢塘觀,苦泉的身影消失在合攏的觀門裡。為了生存也好,為了將來也罷,他並不憎惡此刻的自己,亂世求生,只能不擇手段,苦泉既然和六天有著莫大的干係,接近他是必然的選擇!

天青坊的內室裡,徐佑已經換回了裝扮,何濡、左彣、清明和冬至都在,富婧在前面看著店舖,她並不知道來的是誰,也不會有好奇心去打聽。這段時日她已經逐步接觸到了冬至手裡那個藏在光影裡的黑暗世界,在那裡,嚴刑峻法和厚恩厚祿並。做對事,重賞;做錯事,重罰。

除此之外,再無第三條路!

“郎君,海上傳來消息,山宗已奪了十七條船,包括大批珠璣、犀、玳瑁、果布,大抵有兩千萬錢。我們的五艘船有大片留白,略作改裝就是和金翅鬥艦相同級別的戰船,駱白衡的十二艘也都是無比堅固的大船,用作溟海橫行足夠了!”

徐佑淡然自若,沒有做聲。

冬至又道:“山宗使計掠了駱白衡的妻弟,一同被掠走的還有李木,因此以船換命,最終只有九人受輕傷,無人喪命!”
tanakh 發表於 2019-5-18 18:01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八十三章 鶴鳴


“十七艘……自保倒是夠了,可要橫行溟海還差的遠呢。從明日起再向趙家船坊定做十艘船,這次不需要趕工,規制參照上次。告訴趙三郎,船體只能加料加固,留出改裝的空間,不得在看不見的暗處偷奸耍滑。船造好之後,讓祖先生去驗看,若有紕漏,我要他好看。”

冬至噗嗤笑道:“小郎放心,那個趙信愛煞了小郎的詩,哪怕船錢不要,都會用上最好的木料,豈肯得罪了小郎,害得日後求詩無門?”

徐佑也是一笑,趙信是個地地道道的商人,經營在錢塘最大的船坊,偏偏喜歡附庸風雅,一直求著給他的船坊題詩。

“這次等船交付,他若還來求詩,就先應下好了,等我從鶴鳴山回來再說。”徐佑想了想,又道:“將元白紙和由禾紙的定價減去二十文賣給駱白衡,算是彌補他這次的損失。”

“還有,對外宣稱我要撰寫《春秋正義》,閉關一年。此去鶴鳴山,多久能夠得手尚未可知,暫定一年為期,若我延時未歸,則閉關時間再往後推遲即可!”

深秋天涼,坐在屋子裡也感覺到寒意,徐佑裹了裹衣襟,雙手放在嘴邊哈了口氣,轉頭望著冬至,道:“鶴鳴山那邊安排的如何了?”

“已往臨邛縣派出七人,成都縣派出五人,皆精明幹練的死士,可配合小郎在兩地的任何計畫,並接應小郎遇到危機時安全撤離。”

鶴鳴山在臨邛縣境內,成都縣是益州治的治所,相隔二百多里。這兩處都是徐佑可能要長時間停留的地方,所以由冬至提前派人前去安營紮寨,暗布羅網,以備不時之需。

“成都的人撤回來,臨邛只留三人,我會找理由留在鶴鳴山,不會真的去益州治所赴任。這次費盡心機挑起佛道論衡,是我們潛入鶴鳴山唯一的機會,如果抓不住……去了成都也只是坐以待斃!”

冬至猶豫道:“一個人會不會太少?天師道並不以情報見長,以我們現在的實力,就算往臨邛縣安插十數人也絕不會暴露蹤跡。”

徐佑笑道:“莫非你還想跟孫冠動武不成?如果天命在我,自會平平安安的盜出五符經;如果遇到差池,臨邛縣裡那數十人又能起到什麼作用呢?僅留一人傳遞消息即可,人少也更加的隱秘,其實反而安全。”

冬至不再堅持意見,眼眸泛紅,道:“小郎,你千萬保重……”

徐佑微微一笑,指著何濡,道:“你問其翼,我此行吉凶如何?”

冬至眼巴巴的望過去,何濡難得的一臉正經,肅然道:“我昨夜卜卦,坎下震上,利西南,雖有波折,卻可逢凶化吉。七郎,入了鶴鳴山,猶如孤身伺虎,萬萬小心。若真的事不可為,儘早脫身為上。世間之大,未必只有道心玄微這一條活路!”

左彣突然道:“要不,還是我隨郎君去益州,真有意外,至少多幾分生機……”

徐佑搖頭,站起舒展身子,道:“此事不再議了,風虎你位列小宗師,目標太大,剛踏入益州,怕就驚動了司隸府,自然也瞞不過孫冠。好了,我們已經推演過無數遍了,只要小心謹慎,終究有五成的勝算。生死之間,五成勝算足夠去搏一搏,不必過於擔心!”

何濡哈哈笑道:“是,潛入鶴鳴山在孫冠眼皮子底下盜取五符經,聽起來彷彿瘋子們的囈語和笑談,可七郎只用不到一年的時間,就成為了益州治的祭酒,天底下還有何事能夠難住他呢?”

徐佑翻了個白眼,道:“這祭酒不過傀儡,聽起來好聽,其實還沒有在揚州當個正治自在。孫冠將我千里迢迢調到益州,只是便於操控和驅使罷了,見過手下無一人可用的祭酒嗎?”

這廂計議已定,徐佑從暗門離開了天青坊,晚上和沙三青夫婦痛飲告別。第二天一早返回林屋山,和袁青杞碰面後,由商二和白易帶領五十名驍勇部曲護送他沿長江水道啟程前往益州。顛簸勞頓一個多月,途中多次遇到湍急水域和惡劣天氣,尤其蜀道難,難於上青天,不管陸路還是水路都險峻無比,所幸商二等人長年往來於益州和揚州間,經驗豐富,一路有驚無險,安全抵達臨邛縣。

稍事休息,商二跟早就等候在縣城裡的鶴鳴山道官交接,確認彼此身份之後,她的護送任務宣告完成。白易離開時依依不捨,旅途中朝夕相處,人與人之間更易親近,他時時聆聽徐佑的教誨,上至天文,下至地理,趣聞軼事,以及做人做事的方式方法,學到了許多從不曾耳聞過的知識,加上徐佑寓教於樂,既不呆板,也不嚴苛,和白易亦師亦友,倒是十分的相得。

鶴鳴山距離臨邛縣城西北約二十多里地,屬於岷山山系,連峰接岫,千里不絕。山勢雄偉奇峻,林木繁茂幽深,雙澗環抱,形如展翅欲飛的立鶴,沿途松柏成林,蒼翠欲滴,山澗溪流,泠然有聲,凡人到此,頓生求仙問道之志。

比起揚州的林屋山,蜀地的山,更高更險更美更奇,也更接近那仙人所居的九霄雲天!

這是天下道門的祖庭,是老君悟道、張陵創教的洞天福地,徐佑站在山腳,微微眯著眼,仰頭凝望,鶴鳴山,他終於來了!

“祭酒請看,站在此處觀之,那紅岩大山為鶴尾所展之屏,其下的冠子山,陰岩礙日,林氣障天,為鶴之尾。稍下名大坪山,山頂平坦,為鶴之背。是否惟妙惟肖,生動有趣?”

這道官年過三十,可嘴皮子特別的碎,熱情洋溢的給徐佑介紹益州的風土人情,等到了半山腰,介紹鶴鳴山時更是極近誇張之能事,說的天上地下彷彿只有此山最為有名似的。徐佑要在鶴鳴山尋找五符經,擁有良好的人緣是必要的。,他是祭酒之尊,又刻意放下身段示好,不消片刻,就混的極熟了。

道官名叫班雨星,是陽平治的五百籙將,這樣的職位在其他各治已經算是個人物了,可在鶴鳴山卻只能幹些迎來送往的活。說話間耳邊聽到陣陣雷聲,轉過山角,眼前豁然開朗,兩道山澗從東西兩側的懸崖岩壁上飛流而下,在山谷前彙聚,湍急的水流挾千鈞之勢拍打著一塊通體赤紅的巨石,濺起的水花足有數丈遠,隨山風吹拂,如同白日傾盆大雨。

“這就是鶴鳴山最有名的景緻:‘鶴含丹書’。祭酒當心路滑,青石板長年被水浸潤,不少來朝拜的道民都曾在此摔倒受傷。不過大家卻歡喜非常,說是入山第一叩,免得對天師和道君不敬!”

說完慇懃的要來攙扶,徐佑笑道:“無妨,我雖不會武功,可也不是弱不禁風的……”話音未落,空中突然響起一聲怒吼:“來者何人?”

若是尋常百姓,猛然受此驚嚇,定會失足摔倒。可徐佑城府之深,養氣不在小宗師之下,身心俱蕩,耳鳴眼黑,可腳下如同釘了釘子,站著紋絲不動。

班雨星面露尷尬,低聲道:“這是三官廟的道官韓元忠,也是韓大祭酒的弟子,向來跋扈,祭酒不必理會就是了!”

徐佑立刻明白過來,鶴鳴山七大祭酒,哦,不,現在應該說八大祭酒,依次是范長衣、白長絕、陰長生、張長夜、李長風、韓長策、衛長安和寧長意。寧長意是袁青杞所扮,徐佑是知道的,李長風曾為他治病,也見過了,其他六位卻只聞其名,未曾謀面。

韓長策……

這是下馬威嗎?

徐佑不認為孫冠會用這樣下作的手段,也只有大祭酒裡最為年輕氣盛的韓長策會如此不講道理。

過了鶴含丹書,就到了入山後的第一座道觀,乃天官、地官、水官的三官廟,山門、鼓樓、配殿,一應俱全,氣勢恢宏。

山門後走出一個人,身長八尺,健碩如山,跟蒼處有得一拼。班雨星快步上前,施禮道:“韓靈官,這位是新任益州治祭酒,我奉范大祭酒之命,帶他上山拜見天師。”

“你就是林通?”韓元忠腳步踉蹌,渾身的酒氣,乜了徐佑一眼,道:“聽聞林祭酒從籙生而正治,從正治而祭酒,陞遷之快,百年來見所未見,想必一身武藝所向披靡,可敢和我比試麼?”

班雨星賠著笑,道:“靈官,天師還在等著見林祭酒,你若想比試,可否延後幾日?”

“比試也要不了幾息,你少聒譟,站旁邊去,不然連你一起揍!”

班雨星還待求情,徐佑將他拉到身後,冷冷道:“韓元忠,你好大的膽子!我乃益州治祭酒,你不過小小靈官,竟敢以下犯上,不怕我稟告天師,受道戒懲處嗎?”

韓元忠唇角溢出一絲不屑,冷哼道:“我向你請教武藝,算不得以下犯上。林祭酒,你莫非是沒斷奶的孩子,受了欺要向父母傾訴嗎?哦,我忘了,你雙親都死在白賊之亂的大水裡,怕是想哭也找不到地方!”

班雨星臉色大變。

辱人父母,還是雙雙慘死在兵禍裡,無疑結下瞭解不開的死仇。韓元忠到底吃錯了什麼藥,為何要這樣狠狠的得罪林通?

班雨星想不明白,可他生性忠厚,見不得兩人起衝突,從後方衝到前面,厲聲道:“韓靈官,林祭酒是天師特意請來的大賢,你到底飲了多少酒,敢如此放肆妄言?還不趕緊回廟裡去醒醒酒,不要再惹是生非了!”

韓元忠這樣生氣,自然有他的理由,因為就在徐佑之前,益州治祭酒的位置已經空懸了半年之久,上任祭酒突發重疾去世,由誰接任,在鶴鳴山引起了巨大的爭議。

其實孫冠已有五年未曾親自處置這些瑣碎的教務,大都由范長衣負責天師道的日常管理,像各治祭酒這樣的關鍵人選,也是他圈定之後稟告孫冠,還從來沒有被駁回過的先例。

可益州治,畢竟不同。

揚州治祭酒寧長意,是孫冠打破五年來的慣例、乾綱獨斷指定的祭酒人選,沒人敢質疑,也沒人敢使絆子。

陽平治祭酒向來由天師兼領,自然也無人敢覬覦和置喙。於是,益州治就成了上三治裡僅餘的可以培植勢力、犒賞手下、彰顯威名的香餑餑。

七位大祭酒,除過閉關修行的李長風、不問世事的白長絕和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衛長安,其餘如陰長生、張長夜、韓長策,都死死的盯住了這個祭酒的位置。

范長衣不是孫冠,他排在七位大祭酒之首,也有生殺予奪之權,但他還是不敢也不能乾綱獨斷,平衡和妥協,仍舊是他掌控天師道的唯一法門!

這一次,經過幕後無數次的交易,他將這塊香餑餑扔給了韓長策。原因很簡單,陰長生和張長夜都比韓長策強大!

韓長策從范長衣那裡得到確定的答案,立刻將消息告訴瞭望眼欲穿的韓元忠。為了等這一天,韓元忠付出了太多太多。

可誰也沒想到,在范長衣準備把韓元忠接任益州治祭酒的名單遞上去的時候,孫冠出人意料的再次頒下法諭,向遠在揚州治的林通招了招手。

韓元忠滿心的恨意可想而知,這幾日晝夜飲酒,不知暗地裡罵了多少次,憋在肚子裡的怒火到了不宣洩就要爆炸的地步。

所以,當他看到徐佑,天師和道戒頓時全部拋之腦後,猩紅的雙眼,彷彿餓極了的野獸!

吞噬,一切!
tanakh 發表於 2019-5-18 18:02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八十四章 朝真


“你活膩了?敢這樣跟我說話?讓開!”

韓元忠踏前兩步,身上散發出驚人的氣勢,彷彿擇人而噬的野獸,下一秒就要咬斷敵人的脖子。

班雨星雙股瑟瑟發抖,卻還是硬著頭皮毫不退讓,臉色蒼白的道:“我奉命迎接林祭酒,若他受到任何傷害,就是我的失職。要麼今天先殺了我,要麼靈官稍息怒火,放我們登山。”

“好,好,好!”

韓元忠連說三個好字,怒極反笑,道:“班雨星,別以為有范大祭酒為你撐腰,就敢和我對著幹。不讓開是吧?好,我今天連你一起教訓!”

事到如今,班雨星反而不怕,深吸口氣,鏘的一聲,從背後抽出太一三元法劍,劍尖指著韓元忠。

一觸即發!

太一三元法劍,劍身通透如雪,濺起的水滴沾上,立刻泛起層層霧氣。韓元忠的臉在霧氣中愈加的陰冷,雙手握指成拳,道袍無風自動,強大的氣場瞬間讓周圍的空間變得凝重起來。

眼看一場爭鬥無法避免,徐佑伸出二指,從後面走出,輕輕壓下了班雨星的法劍,望著韓元忠,靜靜的道:“韓元忠,你佯裝酒醉,實則別有居心,竟敢擅自攔阻一治祭酒,簡直狂妄自大,藐視天師,視道戒十律如無物,真當有了靠山就可以為所欲為嗎?”

攔阻一治祭酒沒什麼大不了的,韓元忠雖是鶴鳴山的靈官,可放出去到各州,那些祭酒也要小心奉承,不敢得罪;狂妄自大那是有本事的人的特權,他是韓長策的心腹弟子,自然有狂妄自大的資格;至於道戒十律,見過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嗎?所謂道戒,一為了約束底層的道民,二是針對那些失勢的人,韓元忠皆不在此列。

可“藐視天師”這四個字,卻如同一把利刃,破開了肌膚和骨肉,毒舌般刺入了韓元忠的心口!

天師道內以天師為至高無上的尊位,是道君在世間行走的化身,膽敢藐視天師,那就是與整個天師道為敵。

“你……找死!”

韓元忠沒有這樣大的膽子,被徐佑生生扣了口黑鍋。他唇舌笨拙,無力反駁,頓時又急又怕,新仇舊恨湧上腦海,怒火將早就被酒意痲痺了的理智徹底摧毀,拳出如虎勢,迅若閃電,直衝徐佑的面門而去。

徐佑神色平靜,淡然自立,和戾氣外露的韓元忠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到現在還不知道韓元忠是故意裝瘋賣傻、受人指使來給他下馬威,還是真的喝多酒了、藉故耍酒瘋出出心頭惡氣。但不管怎樣,身為益州治祭酒,若在鶴鳴山被人打傷,天師孫冠早該退位讓賢,免得御下無能,受人恥笑。

果不其然,從三官廟後面的山崖小道後傳來陰柔的男子聲音:“韓元忠,住手!”

拳頭在距離面門寸許處停住,拳風打撒了徐佑的髮髻,長髮如瀑垂下,看上去狼狽不堪。班雨星的法劍都沒來得及阻擋,聽到那男子聲音,緊張到極致的神情立刻輕鬆下來。

韓元忠眼眸裡的醉意瞬間消散了七分,高大的身軀僵硬在當場,脖子似乎被千金繩索固定住,艱難無比的轉了過去。山崖後緩緩走下來一人,頎長玉立,風度翩翩,唯獨一張臉好像常年不見日光,蒼白如紙,冰冷似雪,若是晚上驟然看到,定會當成是幽府爬出來的鬼魅。

天師道以斬鬼生人的道法立足當世,可作為聖地的鶴鳴山竟然有這樣鬼氣森森的人,也算是異數!

那人走到近前,目光深不見底,天上的陽光也似乎黯淡了許多,道:“韓元忠,天師晨功已畢,馬上要接見林祭酒,你在三官廟前攔他的去路,意慾何為?”

韓元忠的喉結可以看到吞嚥吐沫的動作,支吾著道:“衛大祭酒,我……我沒想幹什麼,只是……只是想和林祭酒討教下武藝……”

徐佑心道:原來這人就是衛長安!

作為排行第七的大祭酒,衛長安只比排行第六、也是最年輕的韓長策大三歲,此人號稱神龍見首不見尾,晝伏夜出,行蹤詭秘,就是鶴鳴山裡也很少有人能夠經常見到他。

但比起行蹤詭秘更可怕的是,衛長安掌管著天師道的鹿堂!

所謂鹿堂,是天師道主管刑罰的所在,忤逆天師、違犯道戒、辱罵神君、褻瀆符劍者,皆要前往鹿堂接受相迎的懲處。

曾有傳言說,衛長安在鹿堂以人心等五臟器修煉某種奇異功法,故而人人畏懼,連韓元忠這種天不怕地不怕的粗莽角色,乍然看見衛長安,也不由的心頭膽寒!

“哦?討教武藝?”衛長安面無表情,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我,我……”韓元忠出了一身的冷汗,酒徹底醒了,想要張口解釋,卻又無言以對,只好施禮後退到一旁。

“林祭酒,請!”

徐佑披頭散髮,笑著回禮,道:“多謝衛大祭酒!”

衛長安不急不緩的陪在徐佑身側,並不說話,就連普通的寒暄也沒有。徐佑初來乍到,還沒搞清楚狀況,也不會自討沒趣的找話題。至於班雨星,衛長安出現之後,他就嚇得跟在兩人身後,連頭都不敢抬,怕是打死也不敢多嘴多舌!

就這樣沈默著走過了幽而不隘的太清宮,越過了深而不邃的鶴鳴觀,從鶴嘴來到了鶴頸。這是綿延十餘裡的山麓,兩側是兩座山峰,一名留仙,一名妙高,左右高聳,恰似鶴之雙肩。由兩峰前後展開,逶迤不見盡頭,石骨嶙增,筋肋軒翕,成為鶴之雙翼。

沿著山麓緩慢前行,天色漸陰,穿山而過的狂風呼呼作響,要不是班雨星從後面微微扶著,徐佑幾乎懷疑他會不會被山風吹走。走到中途,山風愈來愈烈,滔滔不絕,如同刀子般割著臉肉,劇痛非常。徐佑氣喘吁吁,根本寸步難行。衛長安扭頭看了一眼,袍袖輕甩,當先走去,仿若利劍劈開了巨浪,將山風分開兩道,避開了三人。

好不容易走出了山麓,眼前豁然開朗,一座比林屋山的傳籙壇廣場還要大幾倍的平壩出現在他的前方,地上鋪著整塊整塊的白玉石,都是方方正正的巨石,單此一項,所費的錢財就是個天文數字。

百餘年來,天師道靠著租米錢稅到底積累了多少財富是個無人知曉的秘密,可管中窺豹,從這平壩中就能看出一斑。

踏步其上,平穩堅固,跟方才行走的崎嶇山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平壩上無數青幡招搖飛舞,立著八十一根參天石柱、各類珍禽異獸的浮雕,還有東西兩排配殿,勾連成片,氣勢恢宏。

而在平壩的盡頭,是雲海翻滾的萬丈懸崖。而距懸崖二十歲外,有一座孤仞險峻、形如柱體的山峰,峰上赫然矗立著一座銅鑄鎏金的龐大宮殿。

天師宮!

萬山朝貢,神仙居所,

上此蕭台,遙瞻九天!

一千年來,廣成子修煉於此,張道陵登仙於茲,歷任天師端坐其間,染指天下大勢,成為這南北各方誰也不能忽視的重要一極。

“林祭酒,請登橋!”

徐佑跟所有第一次見到天師宮的人一樣,奇道:“橋?哪裡有橋?”

衛長安沒有說話,前行兩步,一腳踏入虛空,卻穩穩站定,在雲海中自在行走,衣袂飄飄,宛如仙人。

徐佑這才看清,原來連接對面山峰的是兩座拱形的白玉石橋!

班雨星低聲道:“這兩座橋,分別為‘朝真’和‘迎仙’,入時走朝真橋,出時走迎仙橋,祭酒切記,決不可反向行之!”

徐佑點點頭,跟著衛長安踏上了朝真橋,橋下是深淵,身側是浮雲,彷彿漫步仙闕之中,那是何等出塵的意境?

絕壁倚空非禹鑿,高蘿懸幄自天成,這樣的建築,體量、結構、佈局和陰陽五行八卦四方緊密結合,也只有鬼斧神工四個字可以概括得了!

無驚無險的渡過朝真橋,登上四十九級龍腳石階,天師宮近在咫尺,徐佑駐足觀望,全銅澆築的殿身,佈滿鎏金的殿頂,樟木鏤空透雕的門窗,屋脊四角分別坐著朱雀、玄武、青龍、白虎四靈,純金打造,栩栩如生。

四名小道人侍立宮門前,見衛長安齊齊施禮。衛長安停住身子,道:“我帶益州治祭酒林通拜見天師!”

“天師已在殿內,請大祭酒去劍!”

衛長安將揹負的法劍遞給小道人,徐佑和班雨星同樣解劍上交,孫冠貴為大宗師,不會怕有人行刺,解劍只是為了表達對道君的尊重!

入得殿內,造型更加古樸典雅,三層澀疊,八角燈形,斗栱穿插扶樑,四支主柱上端雕著蓮花戴斗,牆壁和屏風上描繪著各種各樣的道家典故和神君得道飛昇的畫面,以及山幽水秀的洞天福地。

數十人分坐左右,紛紛轉頭望過來,衛長安自去前排的某個蒲團上跪坐,班雨星也悄然退到了偏僻處,只留徐佑一人立在大殿正中!

百步外,高座之上,孫冠正襟危坐,含笑不言。
tanakh 發表於 2019-5-18 18:02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八十五章 人頭


徐佑第一次見到孫冠,是在錢塘瀆水域的戰船之上,他一身綾羅,富態可掬,如同鄰里那居移氣、養移體的商賈,走在路上,未必會有人多看一眼。可就是這樣的貌不驚人,卻僅僅一招,就將攪動了東南半壁的都明玉擊落江海,落得死無全屍的下場。

天師孫冠,這世間最有權力的人之一,正垂足坐在寶座之上,靜靜等待著和他的會面。說也奇怪,到了此刻,徐佑內心深處十分平靜,沒有一點緊張的情緒,生死由天不由人,他費盡心思,走到今日,走到這天師宮內,身份敗露,無非一死。

人,誰能不死?

但太過冷靜也不太符合林通的人物設定,徐佑充分發揮神級演技,緩步上前,拱手,跪地,俯身,聲音微微顫抖著,將初次踏上鶴鳴山的虔誠道民的心態和反應表現的淋漓盡致,道:“益州治祭酒林通,拜見天師!”

“起來說話吧!”

孫冠的聲音說不上渾厚,也說不上輕柔,可聽入耳中,卻覺得如有實質,直刺心湖,腦海一片空白,身體和思想都似乎失去了控制,只有戰戰兢兢,臣服於人的念頭叢生不滅。

聯想到上次袁青杞那詭異的攝魂幻術,徐佑不敢大意,緊守著靈台那點神智不滅,跪著道:“天師座前,弟子不敢放肆!”

“天師讓你起身,聽命就是了。”坐在前列的一人回過頭,不耐煩的道:“林祭酒,天師道內沒那麼多虛文縟節,你何必這般小心翼翼?莫非心裡有鬼,當這裡是龍潭虎穴不成?”

徐佑抬起頭,滿臉驚訝,似乎沒想到有人竟敢在孫冠面前出言不遜,等看清那人的長相,道:“不知這位道兄尊諱?”

“韓長策!”

韓長策年紀輕輕,最多不會超過三十歲,雙目狹長如丹鳳,嘴唇輕薄如翼,瓜子臉偏向女性的柔媚,雖然俊俏風流,但一看就不是容易對付的角色。

“原來是韓大祭酒,久仰大名,失敬失敬!”

徐佑心道你還沒完沒了了,韓元忠的賬沒跟你算呢,又跳出來指手畫腳,朗聲道:“韓大祭酒此言,恕在下不敢苟同。孟子云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我道門立教數百年,威名不衰;統眾數十萬,井然有序。所依仗的無非是立治置職、領戶化民、禁戒律科等齋儀規制。天師貴為道門領袖,如何敬重都不為過,或許在大祭酒看來,這些都是虛文縟節,可在我看來,卻是天師道立教延續的根本。”

韓長策冷哼道:“孟子還說‘脅肩諂笑,病於夏畦!’林祭酒博學多才,想必知道何意了?”

脅肩諂笑,病於夏畦!

這是《孟子?滕文公下》裡的話,意思是說,聳起兩個肩頭,做出一副討好人的笑臉,這真比頂著夏天的毒日頭在菜地裡幹活還要令人難受啊。

韓長策雖然為人刻薄,倒也不是不學無術!

“我今日才知,凡是對天師敬重的,就是脅肩諂笑,凡是對天師仰慕的,就是病於夏畦!”徐佑厲聲道:“孔子以九徵觀人,遠使之以觀其忠,近使之以觀其敬。大祭酒距天師不過咫尺之地,卻仍對天師如此不敬,可想而知,若離得遠些,出了這鶴鳴山,你還會存有半點忠心嗎?”

宮內不少人大為驚訝,韓長策針對徐佑,是因為丟了益州治,大家心知肚明。可林通初來乍到,忍口氣也就是了,反正見過天師就可以回成都,到時候益州治內作威作福,何必跟韓長策在鶴鳴山較勁?

韓長策也沒料到徐佑如此強硬,鶴鳴山多少年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棘手人物,一時被詰問的語塞,慢慢站了起來,陰沈著臉,道:“林祭酒欲誅心嗎?”

徐佑搖頭,上身挺拔,雙手平放腿上,淡淡的道:“不敢!大祭酒追隨天師多年,位高恩重,忠心可以無虞。但是非、黑白、善惡、忠奸,如水無形,皆無定勢,今日的忠,未必不是明日的奸。那怎麼防止?老君在《道德真經》裡早有明訓:不貴其師,不愛其資,雖智大迷,是謂要妙。故而謹遵道戒,禮敬天師,方可為長久計!”

韓長策終於明白竺道安為何以“湯城鐵池”的連勝之名,慘敗在眼前這人的滔滔雄辯之下。

林通,不僅道法精湛,而且辯才無礙,正是天師道最為稀缺的人才,怪不得天師如此看重,值此和佛門論衡的緊要關頭,倒也當得起益州治祭酒之位。

韓長策心知辯不過他,天師座前又不能動粗,只好不再搭理徐佑,拂袖走回座位坐下。

徐佑得理饒人,對著高居寶座上的孫冠躬身施禮,然後再次伏頭恭謹的跪在大殿中央。

孫冠彷彿對兩人的爭執毫不著惱,微笑道:“近來鶴鳴山議論紛紛,對升任林通為益州治祭酒一事頗多怨言。適才兩人的辯詰,想必你們都看到了,林通精研道法,無論學識還是才辯,皆為道門之冠,超擢一治祭酒,不算違制!”

徐佑立刻明白過來,孫冠並不介意韓長策的越俎代庖,或者說有意放任韓長策出頭髮難,從而讓他展現自身的能力,以服悠悠之口。

哪怕貴為天師,諸事一言可決,但人心難測,單單憑藉威勢壓制,久而久之,道眾難免邪念叢生。所以為上者處事力求公正,讓人心服口服,才是上策。

“是,天師洞光通微,燭照萬里,早就發現林師弟的無雙才具,我等弟子愚昧冥頑,不識珠玉,差點累得道門少一良才,實為罪過!”

徐佑聞聲望去,說話這人年過四旬,滿頭雪白,偏偏臉蛋紅潤如處子,仙風道骨,一派寫意。

白髮朱提,陰長生!

七大祭酒排在第三,位在韓長策、衛長安之上,他開口稱呼徐佑為師弟,這是當眾示好,給了個大大的人情。

徐佑和陰長生目光交接,和善的點點頭,給予對方該有的回應。既然得罪了韓長策,交好其他大祭酒那是題中應有之意。

看來這天師宮裡也是暗流湧動,至少,陰長生和韓長策不是一路人……

陰長生開了口,素來和他交好,幾乎同穿一條褲子的張長夜也說道:“林師弟明法寺論衡大敗竺道安,再以《老子化胡經》一、二卷將竺無漏的反擊化解於無形,一雪道門百年恥辱。論功,當居益州治祭酒之位!”

兩人作了表率,宮內立刻讚頌之聲大起。韓長策臉色鐵青,卻也沒有再出言反駁。

等眾人馬屁拍得盡興,孫冠又問道:“林通,近來佛門曇唸作《大灌頂經》,辱我中土道法,鬧得江東紛擾不休,你可有應對之策?”

正題來了,徐佑打起精神,回道:“《大灌頂經》幾無破綻,弟子這段時日晝夜苦思,終於在不可能中勉強找到了一處切入點,但如何由此處入手,抽絲剝繭的將《大灌頂經》駁倒,尚需要一些時日!”

孫冠不以為杵,笑問道:“需要多久?”

徐佑語調不高,卻充滿了自信,斷然道:“只要天師給弟子一個月時間,弟子定能找到破解目前僵局的法子!”

偷經第一步:拖延時間,才有機會去尋找道心玄微的所在。

天師道和佛門爭鬥數百年,再等一個月算得什麼。孫冠大悅,道:“好,允你所請!”

徐佑再次俯身叩頭,道:“弟子斗膽,還想討要一個東西,萬乞天師恩準!”

此言一出,大殿內的眾人神情各異,心裡卻想著同樣一件事:林通真是好大的膽子,剛平步青雲拔擢作了祭酒,竟然還不滿足,挾才自恃,藉此用人之際,公然向天師討要好處,實在是不知天高地厚!

“你說!”

“我要韓元忠的人頭!”
tanakh 發表於 2019-5-19 17:46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八十六章 欲報之德,昊天罔極


“你說什麼?”

韓長策忍無可忍,憤然起身,大踏步向徐佑走來。空曠的宮殿裡只能聽到咚咚咚的腳步聲,每一下都似乎從心底深處炸響,讓人不寒而慄。

徐佑根本不睬他,仍舊維持著跪伏的姿勢,一字字道:“萬乞天師恩準!”

“林通,你不要得寸進尺!韓元忠有何過錯,你就要取他的人頭?”

韓長策揪住徐佑的法服衣襟,將他從地上拖拽起來,硬生生的舉到了半空。徐佑一邊奮力掙扎,一邊悄然瞄了瞄孫冠,只見他饒有興致的看著眼前這幕,既沒有出聲阻止,也沒有絲毫不悅,彷彿游離在這世間之外,一切貪嗔痴怨都動不了他的道心。

察其言,觀其行,只看韓長策的舉動,要麼他受寵太深,可以恣意妄為,不受約束;要麼天師宮內像這樣的座前爭執不是一次兩次,孫冠包容大度,大家都習以為常!

“夠了!”坐在最前的一人緩緩起身,轉過來斥道:“韓師弟,你身為大祭酒,可還顧得些顏面?林祭酒初來,若是韓元忠不欺辱他,怎敢冒著得罪你的風險乞求天師做主?是非曲直,自有公斷,你還不撒手?”

這人三十多歲,目若晨星,斜眉入鬢,如刀刻的輪廓透著堅毅和威儀,身子修長如竹,卻挺拔似鬆,給人的感覺只有氣宇軒昂四字!

韓長策手一緊,神色略顯猶豫,數息之後,乖乖的放下了徐佑,衝著那人滿懷冤屈的解釋道:“范師兄,林通狂妄之極,開口就要一個靈官的人頭,我只想問問他:憑什麼?”

徐佑認認真真的整理好法服,眼眶泛紅,泫然欲泣,道:“憑那韓元忠先阻我登山,後辱我父母。阻我登山,是忤逆天師,不尊法諭,我無權責問,但辱我父母……范大祭酒,韓大祭酒,我雙親慘死在白賊之亂中,大水埋身,死無定所。為人子,止於孝,可我欲盡孝而親不在,此心之悲,天地可鑑!”

他俯首於地,雙手捶胸,痛哭長歌,道:“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南山烈烈,飄風發發。民莫不穀,我獨何害?南山律律,飄風弗弗。民莫不榖,我獨不卒!”

姚際恆曾在《詩經通論》裡說:“勾人眼淚全在此無數‘我’字。”作為悼亡詩裡最具有感染力的一首,《詩經?蓼莪》將子欲養而親不在的悲痛欲絕寫到了極致,堪稱聲聲血,字字淚,結合徐佑服藥後很是滄桑嘶啞的嗓音,更是讓人忍不住感同身受,悲從中來。

歌聲漸消,大殿內已有半數站在了徐佑這邊,殺人不過頭點地,可辱人父母,還是慘死兵災的亡魂,顯得既下作又可恥。

徐佑猛然抬頭,目呲欲裂,眼光裡說不盡的恨意,狠狠道:“慢人親者,亦不敬其親。像韓元忠這樣不孝之禽獸,哪裡會有對天師、對道門的忠心?今日殺之,既為雪恨,也為永除後患!”

“韓元忠只是酒醉妄言,絕無……”

韓長策還欲爭辯,范長衣瞪了他一眼,望向殿門口的西北方,道:“班雨星,林祭酒所言,可是實情!”

班雨星應聲出列,他心裡惶恐之極,可又不能說謊,硬著頭皮,道:“是,韓靈官醉酒後出言不遜,曾辱及林祭酒雙親,還出手差點傷了林祭酒……”

范長衣轉身,雙手交疊胸前,道:“天師,現已查明,韓元忠擅自阻攔林通登山在前,後又差點傷及林通,更曾辱罵其過世的雙親,但事因酒醉,並非本意,諒他也絕沒有這樣的大膽。依道戒當奪其靈官神職、鞭打五十、逐出鶴鳴山,責令再從籙生做起,以觀後效!”

孫冠沒有說話,似在思索該如何決斷。徐佑再不遲疑,當即三次叩頭,次次有聲,道:“事,孰為大?事親為大;守,孰為大?守身為大。我退不能事親,進不能守身,徒留鶴鳴山,也不過木頭人而已,請天師去我祭酒之位,允我回會稽為父母守孝十年,再為道門效命,為天師效死!”

眾人齊齊側目,對林通才學之外的做事風格多了幾分認知,這樣的猛人,要麼輕易別得罪,睚眥必報心眼小,得罪了就是禍害;要麼就得罪到死,窮追猛打,絕不能給他死纏爛打、反咬一口的機會!

韓長策之所以陷入了被動,就在於最初兩人爭辯時主動退讓了一步,結果落到現在這樣進退維谷的境地。

若是真的讓徐佑在韓長策眼前逼死了韓元忠,以後誰還會盡心盡力跟著這位大祭酒做事?誰還會不計生死的他拚命?

韓長策頓時急了,徐佑這是徹底不要臉了,將他和韓元忠放在抉擇的天平上,賭誰在孫冠的心裡更重!

值此佛道輪論衡之際,答案不言而喻!

“林通,別以為道門離開你就輸定了,沒了張屠夫,還吃帶毛豬不成?佛門那些禿驢又不是真的……”

“衛長安!”

孫冠的聲音響起,韓長策馬上閉嘴,撲通一下,和徐佑並排跪在地上。

“弟子在!”

“去取韓元忠的人頭!”

“諾!”

衛長安的身影消失在大殿門外,韓長策臉色蒼白,知道韓元忠從此刻起,已經是個死人了!

自孫冠登上天師之位,御下溫和,極少殺人,眾弟子可以在他面前不講尊卑禮節,有話暢所欲言,有氣傾訴爭辯,只要不動手不傷人,都在允許和縱容之間。

但天師畢竟是天師,言出法隨,至高無上,沒有人真得敢做出忤逆之事,韓長策仗著年紀最小,又頗受孫冠寵愛,平日裡行事過多張狂,不知收斂和退讓,連帶著門下部曲也都沾染了幾分囂張氣焰,終日橫行無忌,沒想到啃到了徐佑這塊硬骨頭,不僅崩了牙,還丟了命!

半柱香的時間,衛長安提著紅線木匣回來覆命,韓元忠的人頭放在裡面,雙目圓睜不閉,臉上凝固著驚恐的神情,可以想像的到,他在臨死時是多麼的恐懼和難以置信!

徐佑合上木匣,嘆了口氣,對韓長策道:“韓元忠固然該死,但人死怨消,我將為韓靈官誦四十九天《太上玉華洞章撥亡度世昇仙妙經》,願其早離幽府,往生仙界!”

韓長策哪裡聽得進去,還當徐佑得了便宜賣乖,牙齦咬的格格作響,雙目幾乎要冒出火來,要不是身在天師宮,真的要將徐佑碎屍萬段!

“此言極是!人死怨消,你們兩人不可因此生了嫌隙!”

韓長策冷冷道:“元忠死了,可我還沒死呢……”

“胡鬧,還不回去?”范長衣目光如電,盯著韓長策回原位坐下,又和顏悅色的誇讚道:“林師弟侍親至孝,奉道至忠,尊師至上,待人至誠,實為我等表率。你還有什麼困難和要求,當著天師的面儘管道來,只要不是上九天攬月,我定可為你辦的妥當!”

徐佑惶恐道:“范師兄折煞我了,想我年前還是錢塘一介流民,居無定所,食不果腹,現在卻成了益州治祭酒。全仰仗天師厚愛,才給我這般的榮寵,通感恩不盡,就算赴湯蹈火,也不能報之萬一,豈敢再得隴望蜀,貪心無厭?”

范長衣適才的判決不可謂不重,也給足了徐佑面子,但徐佑死不鬆口,又得到孫冠的首肯,判決被不留情面的駁回,他倒是坦然,並不因此患得患失,立刻順著孫冠的意思給了徐佑更大的選擇權。

用人之際,有要求,就滿足,至於會不會秋後算賬,那就要看徐佑的這種重要性能夠持續多久。

不過,徐佑此時的戰戰兢兢和適可而止,讓范長衣心中那一點點小小的不滿也隨之煙消雲散。

畢竟,為孝殺人,誰也說不出一個不字,更何況因此得罪韓長策,其實還有幾分讓人佩服的勇氣。

殿內的明爭暗鬥暫時告一段落,孫冠對弟子們的各懷心思視若不見,溫聲道:“林通,你遠來勞頓,今夜好好歇息,明日我派人送你去成都赴任。益州治諸多教務,可慢慢熟悉上手,當前緊要,還是那《大灌頂經》……”

這下所有人都看的明白,為了對付佛門,誰敢對這位新任益州治祭酒不敬,韓元忠的下場就是前車之鑑。

也有人覺得徐佑太過驕縱,敢這樣要挾天師,日後一旦失寵,立刻就是被圍攻分屍的結局,說不定比韓元忠還要悽慘。

徐佑當然明白這一點,但他要的只是佛道論衡期間別人的敬畏和奉承,從而狐假虎威的得到某些便利去打探道心玄微的消息。至於日後如何……日後林通都他媽的要消失了,管他們去死!

“是,弟子知道輕重!”

徐佑低垂著頭,道:“天師,弟子今日將韓大祭酒得罪的狠了,若去了成都,人生地不熟,又無心腹部曲護衛,恐怕尚未找到對付《大灌頂經》的良策就一命嗚呼……”

韓長策覺得快要被徐佑氣炸了肚子,屁股剛剛沾住蒲團,就跟火燒一樣再次跳了起來,道:“你,血口噴人!”

“當然,我相信韓大祭酒不會如此不智,可六天仍舊在逃,我在揚州時他們還多次刺殺寧祭酒,賊心不死,昭然若揭。若是得知今日這場衝突,會不會故意栽贓嫁禍,殺了我來污衊韓大祭酒,也未可知!”

這番話合情合理,別說范長衣,就是陰長生和張長夜也忍不住點了點頭,六天麾下的風門無孔不入,誰也不敢說天師宮內就沒有他們的耳目。以對方的狠毒手段,極有可能殺一人誣一人,讓天師道發生內鬥。況且人人皆知林通乃對付本無宗反擊的不二法門,為了起到打擊天師道的目的,六天很有可能把他列為了刺殺的目標。

這不是虛言恫嚇!

就連韓長策也愣在當場,不敢再出言反對。

“不如暫時讓弟子留在鶴鳴山,一來可以心無旁騖,思謀對策;二來也可避免給六天可趁之機;三來能夠洗脫韓大祭酒的嫌疑,避免兄弟相殘的悲劇。望天師恩準!”

偷經第二步:賴在鶴鳴山不走。否則話,去成都掘地三尺,待上十年,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去哪找靈寶五符經?

所以自韓元忠攔路伊始,得知他是韓長策的心腹,徐佑在剎那之間準備好了之後的計畫,要以韓元忠的人頭來造成徹底得罪韓長策的既成事實,然後以怕六天刺殺挑撥為由,說服孫冠賴在鶴鳴山。

隻看眾人的表情,就知道計畫實施的很成功!

孫冠連韓元忠都殺了,自然不會拒絕徐佑這種看似絕對合理的請求,道:“也好,益州治教務繁雜,你暫且不要去了,留在鶴鳴山,專心對付佛門!”
tanakh 發表於 2019-5-19 17:47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八十七章 大雪將至


走出大殿,山風吹來森森的涼意,天色已暗,無數燈籠點亮了山間各處,給這絕巔雲海的風景更增添了幾分朦朧的神秘,徐佑輕輕的呼出一口氣,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

“林祭酒,沒事吧?”班雨星關心的問道。

徐佑搖搖頭,緊了緊衣襟,雙手攏入袖中,順勢擦去手心的汗漬。他方才的一番舉動實屬弄險,要知道韓元忠可不是普通州治的靈官,而是鶴鳴山大祭酒直屬的心腹,放出去至少可以出任某個中治的正治或者下治的祭酒。通俗點講,鶴鳴山的各個靈官是天師道的後備儲存幹部,培養每個人所花費的人力物力並不是小數目,就這樣被他逼著孫冠當眾殺掉,不僅影響惡劣,而且一著不慎,很可能禍及自身!

但徐佑別無選擇!

要想名正言順的留在鶴鳴山,這是最快捷也最不受人懷疑的辦法,雖然出了點風頭,豎了個敵人,但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還有比這樣擺明車馬交朋友更簡單明瞭的嗎?

目前來看,范長衣是孫冠和諸大祭酒之間的緩衝地帶,排在首位,權力最大,有點超然其他祭酒的味道。這人可以逢迎,可以利用,卻不可得罪。

陰長生和張長夜跟韓長策不合,這種不合已經半公開化,雙方都懶得遮掩和維持表面上的兄友弟恭。這兩人可以走的近些,甚至要試探著得到他們的信任,必要時可以用主動出面打擊韓長策的代價來換取他們的幫助和某些有用的信息。

至於衛長安,徐佑決定遠離他!

“林祭酒,這邊走,我帶你去下榻的地方休息!”

班雨星領著徐佑走過迎仙橋,寥寥幾點星辰掛在天際,雲海中白玉橋兩側卻漂浮著十數盞清冷幽明的光,徐佑伸手上去一摸,才發現是懸珠!

懸珠,也就是俗稱的夜明珠,雖然後世認定夜明珠就是螢石,儲量巨大,價值不高,但在古代這種夜間會發光的東西超出了人們的認知,所以價值連城。

安裝在白玉橋上的這些石頭比較碎小,應該沒有大顆懸珠那麼值錢,但也絕對算得上奢華無度。

孫冠,身為天師,卻已經把盟威清約之教義拋卻腦後,上行下效,可想而知,天師道里裡外外已經腐爛成什麼樣子!

暫留鶴鳴山的這段時間,范長衣吩咐由班雨星負責徐佑的日常起居。接連三日,孫冠日日和徐佑見面,所談涉及自張道陵創教以來的各類道藏經典,理論結合實踐,給了他極大的啟發和震懾。天師之所以為天師,自然有常人不能及的過人之處,但徐佑以兩世為人的學識,領先了這個時代無數倍,偶爾有不同的見解,也讓孫冠覺得振聾發聵,稱之為金石良言。

這日傍晚,張長夜拜會陰長生,說起徐佑和天師相得甚歡,言語中露出艷羨之意。陰長生笑道:“師弟莫非還嫉妒那小兒不成?林通只是天師手裡的劍,欲殺敵時要常常擦拭,可等敵人死盡,必然束之高閣。”

張長夜悵然道:“天師這幾年閉關不出,要不是白賊鬧事,道門垂危,他也未必肯出手管這些俗務。我怕要不了多久,天師羽化成仙,鶴鳴山就要換主人了……”

陰長生搖搖頭,道:“不確定的事,何必胡思亂想?天師正當年,身子康健,就算羽化,也不是五年十年的事。范長衣現在得寵,五年後呢,十年後呢?誰是鶴鳴山的新主人,恐怕連天師都不敢確定!”

“范長衣善和稀泥,處事貌似公正,其實人人不服,天師豈能不知?若真的將天師之位傳給范長衣,不出旬月,道門必亂。而那林通最為年少,短短一年從道民做到了益州治祭酒,前幾日又當眾殺了韓元忠以安撫林通,天師這般用心栽培,倍加賞識,你說,會不會……”

陰長生笑了起來,道:“你啊,林通道法入微,辯才通神,確實難能可貴,但有一缺點,卻堵絕了他登上天師寶座的可能性。”

張長夜湊近寸許,道:“願聞其詳!”

“他不會武功,文弱書生怎能統率天師道百萬之眾?”

張長夜失笑道:“我還以為什麼缺點……當今主上也不會武功,不照樣御極海內,威臨四方?像師兄你,多年前自廢武功加入天師道,這些年白髮朱提的威名更勝往昔,若由你接任天師,我肯定是贊同的。還有,道門歷代天師,不會武功的也有四人之多。師兄,不是誰都能窺破武道至境,晉位大宗師。真要是萬眾服膺、道民歸心,林通成為天師並不是虛無縹緲的妄想!”

“今時不同往日!”陰長生輕輕拂去袍袖上的灰塵,道:“佛道之間經過百年的彼此試探,已經到了劍拔弩張的時候,一個不會武功的天師給道門帶來的危險遠遠大於他所能帶來的利益。天師高瞻遠矚,肯定明白這一點,所以與其患得患失,不如潛心練功,將來接任天師者,必定是最接近大宗師的那個人!”

張長夜若有所思。

送張長夜離開,陰茗從裡間走了出來,俊俏的臉蛋透著幾分柔美,吃吃笑道:“張大祭酒整日夜的操心天師宮的那個座,也不瞧瞧自個什麼樣?哪怕鶴鳴山的人死絕了,怕也輪不到他呢!”

陰長生神色凝重,起身推開房門,望著山下的點點燈火,道:“張長夜可不是傻子,他如此忌憚林通,應該聽到了什麼風聲……莫非天師真的有意扶持這個來路不明的小子嗎?”

陰茗走到身後,輕輕為陰長生捏著肩膀,道:“先是突然冒出來的寧長意,接著是林通,後面還不知會有誰……師尊,會不會是天師對目前鶴鳴山幾位大祭酒的明爭暗鬥感到厭倦,準備提拔新人來遏制你們這些老人……”

陰長生久久沒有作聲,嘆道:“天師心如大海,我實在難以揣摩。寧長意驟然成了大祭酒,又外放掌管揚州治,聽聞手下能人輩出,那宮商角徵羽五個婢女,無不是個中翹楚。而這林通更是青雲直上,輕易就將益州治收入囊中,加上天師自領的陽平治,上三治裡已經沒有我們幾個大祭酒插手的地方了。而最可怖的是,像寧長意和林通這樣的人物,天師手裡還不知藏著多少……”

陰茗的手慢慢往下,從腰間探向前面,順著衣襟摸了進去,聲音突然變得魅惑起來,低聲道:“寧長意女流之輩,林通逞弄口舌之徒,若天師真的要靠這些人來制衡諸位大祭酒,別說張長夜不會束手就擒,韓長策更不會坐以待斃,就是范長衣怕是也要生了二心……”

陰長生紅潤如嬰兒的臉上流露出舒爽的神情,一把拉過陰茗,將他按在窗楹上,撩起道袍,褪去褻衣,扶著腰就爬了上去。

兩人同時發出低吟。

月光西移,徐佑站在窗口,身子藏在陰影裡,眺望著籠罩在黑暗中的鶴鳴山。他隻身入虎穴,除了孫冠的看重,幾無可以依仗的東西,這幾日日日和孫冠碰面,算是基本上得到了認可,接下來必須開始行動,去尋找《靈寶五符經》的下落。

可鶴鳴山如此之大,該從哪裡入手呢?

接著七日,徐佑閉門不出,開始寫《老子化胡經》第三卷,說是第三卷,其實將後世《老子昇天經》的內容複製粘貼了過來,正好針對《大灌頂經》的內容進行反駁。

“班籙將!”

班雨星應聲推門,道:“祭酒喚我?”

徐佑起身,放下筆,伸了個懶腰,苦笑道:“文思枯竭,乾坐著也不是辦法,你若是無事,可否陪我在山裡走走?說起來入山這麼久,還沒見識過鶴鳴西南的仙姿!”

“只是今日小雨……”

“無妨,雨中觀山景,才盡得其妙!”

班雨星已在鶴鳴山十年有餘,對這裡的一草一木知之甚深,沿著住所盤旋往西去,時而上,時而下,對那亭、台、樓、閣、軒、榭、廊無不如數家珍。他說話風趣,當地的典故和風俗娓娓道來,頗為逗樂。徐佑做出很感興趣的樣子應付著,突然看到不遠處有個山洞,停下腳步,指著問道:“聽說鶴鳴山有二十四洞,這可是其中之一?”

班雨星笑道:“祭酒有所不知,那二十四洞玄妙無方,上應二十四節氣,平時隱而不見,只有每逢一節,才會露出一洞!”

“哦?我聽說那洞裡靈氣濃郁,在其中靜心修煉道法,一日便是別處數年之功,未知真假?”

“此話或有誇大,但那二十四洞深不可測,或清涼,或悶熱,或終日迷霧,或大雪紛飛,能入洞數日,靜心養氣,自有裨益!只是洞裡也有兇險,凡入洞之人,只可行二十餘丈就不能再走,否則的話,再也尋不到回頭的路。”

班雨星提到二十四洞,神色似嚮往又似恐懼,道:“我私下聽人說起,這洞既可通天闕,又可通幽府,是成仙,還是做鬼,要看個人的造化和氣運,所以天師早有嚴令,若非奉法諭者,誰敢擅入,殺之勿論。”

“這麼怪?那還是算了,我這身子連強壯些的孩童都打不過,進了這洞除死無他,小命要緊,遠離為上!”徐佑打趣著自嘲道。

班雨星跟著徐佑這幾日,倒是越來越喜歡這位祭酒,沒什麼架子,也不難伺候,說笑起來更是平易近人,道:“祭酒深得天師看重,若想入洞一觀,可稟明天師,派人陪同入內就是了。再過幾日就是大雪節氣,洞口還不知開在何處,祭酒當早做些準備!”

徐佑點點頭,他自然是算好大雪將至,這才選在今日和班雨星出來遊山,如此方有藉口和孫冠請求入洞一觀。

他記得寧玄古的話,鶴鳴山最為神秘的地方,一為二十四洞,一為戒鬼井。戒鬼井傳聞在天師宮內,除了孫冠,誰也不曾見過,那只有先從二十四洞著手。

大雪,大雪,

願守得雪開見春來!
tanakh 發表於 2019-5-19 17:48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八十八章 洞裡乾坤


大雪,在二十四節氣裡不算很重要,當這天來臨,降雪的概率大大增加。

大雪分三候,一候鶡鴠不鳴;二候虎始交;三候荔挺出。

鶡鴠也就是寒號鳥,因天氣太冷,連寒號鳥都不再鳴叫,預示著一年之中陰氣最盛的時候,但盛極則衰,陽氣已開始悄然萌動。

徐佑稟明孫冠,想在大雪洞現世時,入洞內一覽二十四洞的神奇玄妙。這本是大祭酒才有的特權,但孫冠對徐佑有求必應,點頭允諾。

徐佑不是第一個想要進洞的,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只要身在鶴鳴山,總會想要見識見識這傳說中可以尋覓登仙之路的所在。

這是人之常情!

隻不過傳說畢竟只是傳說,百餘年來,天師道人傑輩出,卻再也沒人能夠通過二十四洞成仙得道。

鶴鳴山的鶴鳴聲,已經很多年沒有聽到過了!

徐佑本想讓張長夜隨同一道,順便和這位大祭酒拉拉關係,可孫冠卻特地指派了衛長安。衛長安掌管鹿堂,性子陰冷,沈默寡言,實在不是尋幽探勝的好同道,可孫冠發了話,徐佑不能拒絕。

十二月七日,天降大雪,一夜之間,鶴鳴山銀裝素裹,如美人白頭。

早上推開房門,正在欣賞雪景,班雨星急匆匆的跑了過來,臉上喜悅不已,道:“祭酒,大雪洞開啟了!”

“哦,在何處?”

二十四洞每年開啟的位置都不太一樣,正因如此,才讓所有人都深信不疑這是神仙留下的通天之路。

徐佑對此表示謹慎的懷疑,世間有無神仙,沒人確認,也沒人可以否認,結合他轉世重生的經歷,或許這二十四洞是通往另一個時空和維度的大門,至於究竟如何,還得親身入內體驗一番才知道真假!

跟隨班雨星來到妙高峰南麓,繞著崎嶇的山路走了半響,眼前赫然出現一個天然形成的洞口,高兩丈,寬八尺,洞內黝黑不可見,唯有陣陣陰風從裡面呼嘯而出,將濃密的草叢吹的低伏成片。

衛長安一個人背對著他們,頭也不回,道:“林祭酒,入得洞中,務必緊跟我的腳步,不可行差踏錯分毫。否則,或有大難臨頭!”

徐佑走到他身側,道:“大難?會是什麼?”

衛長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淡淡的道:“走吧!”

班雨星恭敬的站在洞外,目送兩人的背影消失在大雪洞裡,心裡突然有些艷羨。多年來有傳言說,但凡能夠進入二十四洞,就有機緣得到仙人的垂憐,金丹、道經、法劍和符籙,無不是人間難覓的上上品,若得其一,道法精進千里,縱然不能白日飛昇,至少也可延年益壽,比普通人要幸運百倍。

可惜,除了天師和大祭酒們,這麼多年也只有徐佑一人可以踏足其中。這是命,求不得!

洞內光線極暗,只能看到身前三步之地,徐佑屏氣凝神,跟在衛長安的身後。四周的山壁較為平滑,表面上有不規則的斑點和凸起,正是岷山山系典型的花崗岩,沒有人工開鑿的痕跡。起先洞裡還比較寬敞,可容兩人並肩直立而行,走了三十餘步,洞身突然急劇的收縮變小,彷彿葫蘆的中段,要彎腰躬行才能勉強通過。

徐佑好奇的伸手摸了摸洞頂,感覺有點粘手的濕潤,同時聽到有滴答滴答的水聲,剛要仔細打量,衛長安的聲音傳來,道:“這段甬道比較兇險,若是聽到什麼怪音,定心守意,不必理會!”

話音剛落,尖利刺耳的細碎陰風從週遭山壁的縫隙裡突兀而來,彷彿千萬厲鬼盤旋耳側,正對著他猖狂大笑。

嘶啞、猙獰、淒厲,傾盡世間最惡毒的語言,也不能形容那噁心到極致的聲音,徐佑下意識的想要摀住耳朵,卻發現手腳被無形的束縛住了,一動不能動,如同赤身綁在幽府的銅柱上,任由滾油澆燙,刀斧碟鋸,無形的恐懼瀰漫而來,似乎要把他徹底吞噬。

定心!守意!

“幽篁獨坐,萬變猶定;相間若餘,萬變不驚;無有相生,難易相成;內外無物,心淨神明!”

“幽篁獨坐,萬變猶定;相間若餘,萬變不驚;無有相生,難易相成;內外無物,心淨神明!”

……

先是輕吟,然後低誦,再然後聲音逐漸的朗然而清澈,風聲仍在,刺骨冰寒,可那隱在虛無和暗處的鬼物卻再也不見了蹤跡。

徐佑閉著眼,五感六識陷入某種玄妙的境界,以道法驅魔音,定心守意,安然無恙的度過了這段狹窄又奪魂的甬道。再睜開眼時,衛長安已經點燃了山壁間的兩盞長明燈,鯨魚膏油的刺鼻味道散開來,眼前豁然開朗,他所處的環境就像葫蘆的底部,穹頂圓形,三五人高,可容七八人並肩而行。

這裡跟外面又有不同,似有人力開鑿的痕跡,但更讓人驚訝的是,面前有十七根巨大的石柱成不規則形排列,恰到好處的佔據了去路,顯得十分奇怪。

“大祭酒,這是?”

“這是石林!”

“二十四洞皆有麼?”

衛長安搖搖頭,道:“二十四洞各有不同,大雪洞裡是石林,冬至洞裡是劍陣,雨水洞裡是冰泉,大暑洞裡是火海……”

徐佑目力不及,指著石林後的一處,道:“那裡是什麼?好像是個可容人的壁龕……”

“那就是修行的地方,只要過了石林,就可以於那龕中潛修道法,機緣若至,自有仙人前來領路飛昇!”

“哦,”徐佑再次打量四周,聲音中難掩失望,道:“原來,這就是二十四洞!”

衛長安冷冰冰的臉上從來沒有任何情緒,這次難得的露出一絲譏嘲,道:“修道貴在至誠,哪有通天捷徑好走?真若是進了二十四洞就能長生不死,這鶴鳴山還有寧日嗎?”

“大祭酒教誨的是!”徐佑笑著往前踏出了一步,道:“我想去壁龕瞧瞧……”

“別動!”

衛長安神色微變,閃電般出手將徐佑拉了回來。

僅僅三息,徐佑的臉,蒼白如紙!

“你看到了什麼?”

徐佑滿頭大汗,呆滯了半響,呢喃道:“雪,好大的雪……”
tanakh 發表於 2019-5-19 17:48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八十九章 調虎離山


從大雪洞出來,徐佑臥床休息了三日,為他把脈開藥方的是李長風的弟子,名為李易之,也是之前揚州治捉鬼靈官李易鳳的師弟。

自寧玄古以無上玄功出手壓制住那道朱雀勁,徐佑若不強行運功,或受到強大的氣機牽引,體內再無任何異狀,丹田和經脈跟常人無異,除非孫冠或李長風親自出手,否則的話並不怕被人發現端倪。

李易之的醫術連李易鳳都比不上,自然不會給徐佑惹來麻煩,開了幾服安神的藥,叮囑他好好休息就離開了。

班雨星坐在床邊,擔心的道:“祭酒沒大礙吧?衛大祭酒扶你出來的時候,我都嚇壞了……洞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徐佑苦笑道:“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或許是陰氣太重,我虛不勝寒,一時心悸,這裡,”他指了指腦袋,“徹底不清醒了!”

天師宮。

孫冠站在宮後的懸崖邊,欣賞冬季的第一場大雪,冰掛將蒼鬆妝點的晶瑩剔透,飛流直下的瀑布也彷彿凝固了時間,靜止在山川河道之間。

這時的鶴鳴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像天宮仙府!

衛長安距他三尺之地,正在彙報關於徐佑的事,道:“千眼窟對林通的作用有限,他口誦道經,安然鑽了過去。只不過到了石林,弟子不察,讓他擅走了一步,這才差點鬧出禍事,還請師尊責罰!”

“李易之去看過了?”

“是,身體無恙,受了點驚嚇,吃幾服安神藥就好!”

孫冠雙手收攏袖中,錦緞峨袍,溫和富態,身上渾沒有一點位列當世三大宗師的氣勢,道:“林通不會武功,卻依著精湛道法過了千眼窟,可知大道無形,殊途同歸,並非只有武道可以到達天人至境。長策當年初入大雪洞,在千眼窟被攝去心神,狂躁無狀,幾近瘋魔,與林通比,等而下之了!”

語涉韓長策,衛長安默然不語,他對其他幾個大祭酒之間的明爭暗鬥心知肚明,卻從不牽扯期間。孫冠能讓他掌管鹿堂,要的就是他這份純臣之心。

“好了,林通無恙就好,你這幾日多去看望他……”孫冠轉過身,微微笑道:“就是無事,閒來也可互相走動走動。”

衛長安施禮退下,踏上迎仙橋,在中段停下腳步,俯視著橋下的萬丈雲海,心裡卻浮上了一絲疑惑:師尊的意思,明顯是讓他和林通交好,這有違他一直以來置身事外的立場,也有違鹿堂不涉內鬥的原則。莫非師尊察覺到了什麼,要他結交林通以為後來依仗?可林通不過小小祭酒,在天師道毫無根基,哪怕辯才通神,可生死之際,書生百無一用,交好他,又能怎樣呢?

不過天師的話就是法諭,衛長安遵命每日都前往精舍探望徐佑,可兩廂無話,對面枯坐,一坐就是一兩個時辰。徐佑曾想著找點話題聊聊,但每每石沈大海,得不到回應,久而久已也就隨他去了,愛坐著就坐著吧,權當養個寵物。

休息幾日,徐佑開始著手寫《老子化胡經》第三卷,期間還參觀了天師道的藏書樓,不知是道統丟失,還是歷任天師不太注重道藏,僅僅有七十餘種共三百多卷經文存世,且雜亂無章,真偽兼半,比起後世簡直如螢火之於月光。

第三卷完工於十二月二十八日,交呈孫冠親閱之後,一字未改,由張長夜親自送到錢塘天青坊,集印成書,年後發行天下。

永安十五年春,林屋山下的萬株梅花綻放,香飄十里,美輪美奐。二月正是一年最好的時節,袁青杞法駕蒞臨明法寺,以看望竺道安為由,送上還沾著墨香的《老子化胡經》第三卷,並以之逐條駁斥《大灌頂經》,寺內百餘僧眾皆諾諾不能言,被詰問的大汗淋漓,最後無奈恭送袁青杞離開。

時人讚譽:獨居高座,領袖群倫!

藉此東風,天師道再一次將佛門壓在腳下,因《大灌頂經》而來的緊張氣氛一掃而空,自鶴鳴山到二十四治,人人揚眉吐氣,徐佑也通過這三卷道經徹底奠定了在道門的地位,名盛一時無兩。

這日,徐佑向孫冠求得恩准,帶著班雨星下山散心,兩人一路遊玩去了臨邛縣,蜀地風情跟揚州大有不同,比如四處可見的僚人,在揚州幾乎是見不到的。

“這些南蠻子築木為樓,居不著地,樓名干欄,崇尚鬼神,尤尚淫祀。早年從山中出來,聚十萬眾,不可禁制,為益州大患。朝廷設南蠻校尉府,多次進剿,卻損兵折將,徒費軍資。後來還是天師深入不毛,以無上道法感化之,終於收服僚人人心,教他們讀書識字,墾荒種地,和漢人通婚,並將山中的獵物和果類市易錦緞華服,再絕淫祀,去蠻俗,這才有了今日益州的安定繁華。”

徐佑對這段往事所知不多,但也清楚孫冠當初為了收服僚人大開殺戒,幾乎將僚人那大大小小數十位山主殺了個精光,又借天師道那些鬼神伎倆恩威並施,這才讓僚人暫時接受了詔安。再經過這麼多年的漢化,基本上相安無事,可時不時的還會鬧出點動亂,歸根結底,僚人跟五溪蠻一樣,在江東屬於下等人,跟奴隸等價,可他們跟奴隸又不同,有自己的傳承和信仰,一旦自尊心受挫,立刻就會起兵反叛。

所以,僚人不可欺,可奇怪的是,從東漢至今,所有當權者對僚人的態度都十分的輕蔑,剿之不盡,撫之不力,就如同在心口紮了一根刺,不知什麼時候就會發炎化膿。

“聽聞僚人中的女子懷胎七月就於河邊生子,然後放入河中,浮起來的就養,沈下去的就棄,這是真是假?”

班雨星搖頭道:“真的,所以說蠻夷永遠是蠻夷……”

兩人穿著便服,但風度氣勢異於常人,倒也沒有不開眼的來惹事,在街面上逛到正午,徐佑笑道:“腹中鳴叫,可有用膳的好去處嗎?”

“前面有家‘客來’食肆,魚鮮為益州一絕。”

“咦,魚鮮不是春秋時節才作的味美嗎?”

“所以冬季能夠做出魚鮮的食肆,才當得起益州一絕這個稱謂。”

徐佑被他勾起饞蟲,道:“好,去嘗嘗!”

所謂魚鮮,取新鮮鯉魚,去鱗切片,撒鹽入水浸潤,然後放入竹簍裡,懸空吊上半日,讓水自然流盡,然後家粳米煮熟,加上茱英、橘皮和美酒調勻,用蘆葉封在甕中,等其發酵後再取出來食用。

班雨星果然沒有說謊,客來食肆的魚鮮入口即化,鹹淡適中,各種味道完美的融合一起,又保留了魚本身的鮮味,簡直讓人垂涎三尺,流連忘返。

用到一半,徐佑起身如廁,剛關上廁門,門口傳來三長兩短的敲門聲,低聲道:“進來!”

清明穿著客來食肆的小廝服飾,進來後微微躬身,道:“郎君!”

“嗯,長話短說,我進了大雪洞,裡面似有陣法禁錮著什麼東西……”

徐佑詳細描述了大雪洞裡發生的情景,清明皺眉苦思了一會,眼睛閃爍著莫名的神采,道:“這陣勢應該不在陰陽二遁十八局之中,商周以來,陰符術有七十二局,秦漢之後只有十八局傳世,或許,郎君所遇到的,就是那失傳的五十四局之一……郎君,什麼樣的寶物才會用這等驚世駭俗的陣法來護衛呢?”

徐佑的眸子同樣亮了起來,道:“五符經?”

“正是!”清明道:“孫冠若要藏靈寶五符經,那詭異莫測的二十四洞就是最佳的藏寶地。”

徐佑默然,片刻之後,抬頭問道:“你有把握嗎?”

“陰陽、八卦、八門、九星、九神,陰符術七十二局的秘密盡在這十個字裡。給我時間,破陣不難!”

“好!”

徐佑對清明的信心來自於青鬼律,那可是傳說中神人授予陳蜃的經文,哪怕這七十二局再玄妙無方,只要給予清明時間和機會,大道如一,破解陣法並不是太大的難題。

“不過,我們要再找機會入洞,需事先支開孫冠!”

徐佑不怕范長安他們幾個大祭酒,只要計畫得當,萬事尚有可為。可孫冠一日坐鎮鶴鳴山,他的底氣就不是那麼的充足,所以為了以防萬一,必須想辦法讓孫冠先離開一段時間。

清明難得的露出幾分苦惱的神色,道:“孫冠這樣的人,怕是皇帝也輕易指使不得。我們怎麼才能讓他離山?”

“寧玄古!”

徐佑讓清明湊過來,附耳道:“你立即啟程,前往峨眉山求見寧真人,告訴他無論如何,要在夏至之前,引孫冠離開鶴鳴山。”

“諾!”

清明沒有多問,雖然他覺得寧玄古未必能夠調動孫冠的去留,但徐佑如此吩咐,他就如此去辦。

這不是盲從,而是絕對的信任,這種信任同樣來自於青鬼律賦予他的敏銳六識:

徐佑,一定不會錯!
tanakh 發表於 2019-5-19 17:49
第四卷 風譎雲詭

第九十章 清明見清明


隨著《老子化胡經》第三卷傳誦天下,佛門死活找不到對抗之法,於是所有人將期待押到了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曇念身上。只是曇念死活不見真身,明法寺上座竺道安抱恙前往錢塘,親自拜訪天青坊主人計青禾,向他打聽曇念的消息。

計青禾恭敬接待,但提到曇念,一概不知,只說《大灌頂經》是被人放在坊後的院子裡,還有大袋的銅錢以及半張紙的文字,簡單說了為何而作《大灌頂經》,又為何隱姓埋名的緣故,其他的訊息皆無。

竺道安求那張留言一觀,之後枯坐半響,連嘆三聲,拱手離去。有弟子問道:“師尊何故哀嘆?”竺道安答道:“我論才辯,比不過林通,論姿儀,比不過寧長意,論佛理,卻又差這曇念遠甚。但曇念又和我輩不同,他苦行求法,不理人間虛名,要不是《老子化胡經》欺辱我佛祖太過,他也不會以《大灌頂經》駁斥之,我今日來找他,不僅佛理輸了,連佛心也輸了!”

弟子不解,道:“師尊的意思,曇念不再參與這次論衡了?”

“那倒也不是,林通的第三卷經文,內容更加肆無忌憚,我料曇念不會坐視不理,所以這趟錢塘之行,實在是多此一舉!”

果如竺道安所料,二月二十五日,天青坊再次收到曇念送來的《清淨行法經》兩卷,計青禾馬上派人送給竺道安。竺道安匆匆覽過,就以重金請天青坊加工開印,然後快馬送往金陵,並送給各大書商,帶往江東各州郡宣揚。

天師宮內,徐佑正向孫冠辭行。佛門的氣焰已經被壓住了,他沒有理由再滯留鶴鳴山不去,畢竟明義上還是益州治的祭酒,卻一天都未曾到成都治所上任,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

孫冠勉慰兩句,正要吩咐衛長安親送徐佑赴任,一人急匆匆的進來,手上捧著兩卷經書,跪於大殿中央,急聲道:“稟告天師,曇念新作《清淨行法經》,已集印三萬餘冊,準備發往各地……”

“呈上來!”

孫冠慢慢翻閱,不動聲色。下面眾人皆翹首觀望,想從天師臉上看出點端倪,卻無一例外失望了。

過了半個時辰,孫冠將經文遞給范長衣,道:“你們都看看!”

范長衣越看臉色越是陰沈,看完之後交給陰長生,之後是張長夜,再之後是韓長策和衛長安,最後才給了徐佑。

“妄言!”

韓長策看完《清淨行法經》,暴跳如雷,道:“衛師弟,鹿堂是幹什麼吃的,為何到現在還沒有找到這個曇念的蹤跡?這老禿驢,信口胡說,簡直該死!”

衛長安盤腿坐在蒲團上,眼觀鼻,鼻觀心,低頭不語。

韓長策還要逼問,陰長生淡淡的道:“別說鹿堂,就是佛門到現在也沒有找到曇念。韓師弟何苦拿衛師弟撒氣?”

“我不是撒氣,我是著急……”

“你急什麼?師尊在上,自有應對的辦法。”張長夜諷刺了韓長策一句,起身施禮,道:“師尊,不知曇念何許人也?竟如此神秘!要不曉諭各治,盡全力蒐羅此人?”

孫冠笑道:“蒐羅到了又如何?莫非殺之而後快?佛道論衡,論的是道,不是刀劍!爾等若氣不過,自可以道法辯詰,辯得過他,這《清淨行法經》自然無人問津!”

此言一出,眾人都不說話,幾乎同時轉身去看徐佑。徐佑跪在衛長安身後,見大家的目光投射過來,歉然道:“我剛看此經,也無對策!”

頓時有人眼眸帶笑,有人幸災樂禍,也有人神色黯然,范長衣道:“林師弟太謙遜了,以我看,對付這曇念,還得林師弟出手,我們只能搖旗吶喊,為你助威。”

殿內議論紛紛,卻也拿不出什麼有效的法子,就跟之前的套路一樣,必須針尖對鋒芒,不從根本上駁倒對方,做的再多也徒勞無功。

“范師兄謬讚,我實在不敢當。”徐佑為難道:“再者,我馬上要赴成都,就算有心,怕也沒有太多的精力……”

范長衣當即說道:“師尊,曇念來勢洶洶,《清淨行法經》說‘佛遺三弟子震旦教化。儒童菩薩彼稱孔丘,光淨菩薩彼雲顏回,摩訶迦葉彼稱老子。須那經雲,吾入滅千載之後,教流於東土,王及人民,奉戒修善者眾’,竟把儒道兩教的祖師說成佛陀的弟子,簡直豈有此理,若不及早駁斥,未免讓人笑我道門無人。故而弟子斗膽,請師尊讓林師弟暫緩前去成都履職,專心對付曇念!”

孫冠沈吟片刻,道:“允你所議!”

徐佑得以繼續留在鶴鳴山,這次卻沒有上次那麼順利,接連一月,仍舊沒有寫出足夠駁倒《清淨行法經》的文章。為了打開文思,班雨星時不時的陪著他在山上各處遊玩,倒是比來山裡三五年的道眾還要熟悉這裡的一草一木。

期間雨水洞、驚蟄洞和春分洞相繼開放,徐佑每洞皆進,經歷和大雪洞又有不同,但無一例外,走到被陣法禁錮的地方,就無法再寸進一步,且洞裡面都有神秘的壁龕,有的是一,有的是四,有的是五,似乎蘊含著某種奇妙的規律。

三月底,孫冠突然離山,並帶走了范長衣和衛長安以及鹿堂的諸多高手,離山時徐佑請求等清明洞開時,入洞裡一觀,他痴迷於二十四洞,鶴鳴山人人皆知,倒也不足為怪。孫冠答應下來,徐佑又請陰長生到時陪他一起,陰長生雖然沒有武功,但多年的底子還在,又身為大祭酒,對二十四洞知之甚深,足可保證他的安全。

孫冠點點頭,命陰長生好生照看,清明洞詭譎莫名,切勿深入云云。徐佑恭謹的應下,然後和眾人一道,送孫冠一行下山。

四月初五,清明,萬物吐故納新。

青山鎖翠,小雨紛紛。

徐佑和陰長生披著蓑衣,站在通往天師宮的平壩邊,探頭望著下面的雲海,道:“奇怪,其他各洞都在山裡,險峻些的不過是山巒之間,可這清明洞卻開口在懸崖處……”

“二十四洞暗藏天地至理,非我輩能夠探知,別說懸崖,就是開在那雲海裡,我也絲毫不為怪。”

等兩名道眾掛好堅固的繩梯,陰長生側過身,道:“林師弟,你先來?”

徐佑慌忙搖手,苦笑道:“我瞧著頭暈,怕是下不去……要不師兄先下,等班籙將過來,再請他負我至洞口?”

陰長生看看身後,奇道:“班雨星跟你向來形影不離,今個是怎麼了?”

徐佑憋著笑,指著肚子,道:“昨夜下痢,臥在廁中。今晨依舊,哀嚎不止!”

陰長生大笑,道:“也罷,我先走一步,你稍後即來!”

他翻身落入雲海,單手抓住繩梯,如猿採果,利索非常。三五下就滑落數丈,然後落在突兀於外的岩石上,對著徐佑招了招手,身影沒入了洞裡。

半柱香後,班雨星匆匆趕來,摀著肚子,滿臉蠟黃,連聲表達歉意。徐佑關心問道:“好些了嗎?若是撐得住,負我下去如何?”

“嗯嗯,好多了,祭酒,我們這就下去吧!”

將徐佑背在後面,小心翼翼的抓住繩梯,一步三晃,慢吞吞的下到洞口。陰長生沒有回頭,望著幽深不可見的洞穴,道:“班籙將守在這裡,等會我們出來,還要你帶林祭酒上去。”

班雨星忙道:“諾!”

“嗯!”陰長生這次回頭,對徐佑笑道:“師弟,等會緊跟我的腳步,不可擅動,知道嗎?”

徐佑心有餘悸,道:“師兄放心,當初大雪洞裡差點出不來,之後再進雨水、驚蟄和春分洞時我堪稱乖巧……”

陰長生再次大笑,正要邁步,突然咦了一聲,道:“班籙將,你臉色不太好啊?”

班雨星低垂著頭,聲音透著疲憊和沙啞,道:“昨晚到今日,連著遺洩數十次,也不知吃了什麼,竟壞腹到這般境地。”

陰長生沒當回事,笑道:“等上去了找李易之開幾服藥,應該無大礙……”

徐佑笑道:“反正時辰尚早,要不師兄給他先把把脈?我早聽說師兄的醫術不在李長風大祭酒之下,這麼些年救人無數,白髮朱提的威名,我在揚州時就常有耳聞呢。”

連捧帶誇,陰長生雖然覺得不值得為這樣的小病和班雨星這樣的小人物浪費時間,但徐佑從來沒求他辦過事,兩人這段時間相處的極好,倒也不好意思拒絕,道:“好,你過來!”

班雨星慢慢走到陰長生跟前,掀開袍袖,將手遞了過去。陰長生三指扣脈,突然變色,班雨星的脈象不是澎湃,也不是虛弱,而是死沈如水,毫無波動,就如同一個死人,捉不到一絲的生機。

不等他驚覺示警,班雨星的身子猛的消失不見,跟著脖頸一痛,徹底失去了意識。

徐佑同時大聲說道:“外面風大,班籙將你進洞三步,然後在此等候我和大祭酒出來。”這是為了避免上面的人探頭下望,所以說班雨星也入洞來,打消他們可能會有的懷疑。

清明已經褪去偽裝,恢復了原來的樣貌,就算見過多次,可每次看到易容易骨的絕妙,徐佑都會歎為觀止,不過一想到為了練成青鬼律,清明所受得那些折磨,倒也覺得一分耕耘,一分收穫,萬般皆是命,強求不得。

清明背著昏死的陰長生,徐佑深吸一口氣,低聲道:“走吧,我有預感,你叫清明,又正好趕上清明洞現世的時候讓我們抓住機會,冥冥中似有天意,此行必定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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